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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法〕罗曼

_15 罗曼.罗兰(法国)
"什么事啊,朋友?"
"唉,奥里维回来了."
"回来了?"
"今天早上他来了,和我说:克利斯朵夫,救救我!......我把他拥抱了.他哭着说:我只有你了.她走了......"
亚诺太太大吃一惊,合着手说:"可怜!"
"她走了,"克利斯朵夫又补上一句,"跟她的情夫走了."
"那末她的孩子呢?"
"丈夫,孩子,她都丢下了."
"可怜的女人!"亚诺太太又道.
"他始终爱着她,只爱着她,"克利斯朵夫说."这一下的打击使他爬不起来了.他老跟我说着:克利斯朵夫,她欺骗了我......我的最好的朋友欺骗了我.......我白白的和他说:既然她欺骗了你,她就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敌人了.把她忘了罢,或者干脆把她杀了罢!"
"噢!克利斯朵夫,你说什么?这话太残忍了!"
"是的,我知道,你们大家都觉得杀人是原始时代的野蛮行为:我一定要听到你们漂亮的巴黎社会攻击这种兽性,认为一个男人不应该杀死欺骗他的女人,同时你们还要说出宽恕那个女人的理由!喝!大慈大悲的使徒!这批乱交的狗居然义愤填膺的反对兽性,真是太妙了!他们把人生摧残了,剥夺了它所有的价值,再来诚惶诚恐的崇拜人生......怎么!这个没有心肝没有廉耻的生命,这个肉包着血的臭皮囊,原来在他们眼中是值得尊重的东西!他们对于这块屠场上的肉恭敬得无微不至,谁敢去触犯它便是罪大恶极.杀死灵魂倒没关系,但肉体是神圣的......"
亚诺太太回答:"杀死灵魂的凶手当然是最可恶的凶手,但决不能因此而认为杀害肉体就不成其为罪恶,这一点你是很明白的."
"我知道,朋友.你说得对.我这是脱口而出,根本没想过......谁知道!也许我真会那么做."
"不会的,你这是毁谤自己.你的心多好."
"被热情控制的时候,我会象别人一样残忍.你瞧我刚才紧张成什么样子!......一个人看到所爱的朋友痛哭,怎么能不恨使他痛哭的人?而且对付一个抛弃了儿子,跟情夫跑掉的该死的女人,还会嫌太严厉吗?"
"别这么说,克利斯朵夫.你有所不知."
"怎么,你为她辩护吗?"
"我是可怜她."
"我可怜那那些痛苦的人,却不可怜使人痛苦的人."
"唉!你以为她不痛苦?以为她是有心抛弃她的孩子,毁坏她的生活吗?你得知道她把她自己的生活也毁了.我不大认识她,克利斯朵夫.我只见过她两次,都是偶然碰到的,她没跟我说一句好听的话,对我并无好感.可是我比你更认识她.我断定她不是一个坏人.可怜!我能猜到她心中经过的情形......"
"你,朋友,生活这么严肃,这么有理性的人!......"
"是的,克利斯朵夫.你有所不知,你虽然心好,但你是个男人,和所有的男人一样的冷酷的,尽管慈悲也没用;......你对自身以外的事都不闻不问.你们从来不替身边的女人着想,只管用你们的方式去爱她们,决不操心去了解她们.你们对自己太容易满足了,自以为认识我们......可怜!如果你知道我们有时多么痛苦,因为看到你们......并非不爱我们,......而是看到你们爱我们的方式,看到最爱我们的人把我们当作是怎么样的人!有些时候,克利斯朵夫,我们不得不把指甲深深的掐在肉里,免得叫起来:噢!别爱我们罢,别爱我们罢!怎么都可以,只不要这样的爱我们!......你知道有个诗人说过下面那样的话吗?......便是在自己家里,在自己的儿女中间,表面上尽管安富尊荣,女人也受到一种比最不幸的苦难还要难忍千百倍的轻蔑.......你把这些去想一想罢,克利斯朵夫......"
"你这些话把我弄糊涂了.我不大明白.可是照我所看到的......你自己......"
"我也经过这些苦闷."
"真的吗?......可是无论如何,你总不能使我相信,你会做出象这个女人一样的行为."
"我没有孩子,克利斯朵夫,我不知道我处在她的地位会怎么办."
"不,那是不可能的,我太相信你,太敬重你了,我敢赌咒那是不可能的."
"别打赌!我差点儿跟她一样......我很难过要毁掉你对我的好印象.可是你应当学一学怎样认识我们,要是你不愿意对人不公平的话.......是的,我没做出这样疯狂的事也是千钧一发了.而且还多少是靠了你的力量.两年以前,我有个时期极苦闷,觉得自己一无所用,谁也不重视我,谁也不需要我,丈夫没有我也没关系,我简直是白活的......有一天我正想跑出去,天知道做些什么!我上楼去看你......你记得吗?......当时你没懂得我的意思.其实我是来向你告别的......以后,不知经过些什么,也不知你对我说了些什么,我记不大清了......但我知道你有几句话......(你完全是无心的......)......对我好比一道光明......那时只要一点儿极小的事就可以使我得救或是陷落......等到我从你屋子里出来,回到家里,我关上大门,哭了一天,以后就好了,那一阵苦闷过去了."
"今天,"克利斯朵夫问,"你对那件事后悔吗?"
"今天?啊!要是做了那件疯狂的事,我早已沉在塞纳河里了.我决受不了那种耻辱,受不了我给丈夫的痛苦."
"那末你现在是快乐的了?"
"是的,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可能怎么快乐,我就怎么快乐.两个人能互相了解,互相尊重,知道彼此都可靠,不是由于一种单纯的爱情的信仰,......那往往是虚幻的,......而是由于多少年共同生活的经验,多少灰色的,平凡的岁月,再加上渡过了多少难关的回忆.随着年龄的老去,情形变得好起来......这些都是不容易的."
她突然停下,脸红了:"天哪!我怎么能说出来?......我怎么的呢?......克利斯朵夫,我求你,这番话对谁都不能说的......"
"放心,"克利斯朵夫握着她的手回答."我把这件事看作神圣的."
亚诺太太因为透露了这些秘密很难为情,把身子转过一边,后来又说:
"照理我不该告诉你这些......可是你瞧,这是为了要你知道,便是在结合得最好的夫妇之间,便是在你......你敬重的女人心中,......也有些时间......不光是象你所说的一时糊涂,而是真实的,不能忍受的痛苦,能够把你带上疯狂的路,毁灭整个的生命,甚至两个人的生命.所以我们不应当太严.大家就是在最相爱的时候也会使彼此痛苦的."
"那末应不应当过着各管各的,孤独的生活?"
"那对我们更糟.一个女人要过孤独的生活,象男人一样的奋斗(往往还要防着男人),在一个没有这种观念而大家对之抱着反感的社会里,是最可怕的......"
她不作声了,微微探着身子,眼睛瞅着壁炉里的火焰.随后,她又用着那种蒙着一层的声音,很温和的,断断续续的往下说:
"然而这不是我们的过失:一个女人的孤独并非由于任性,而是由于迫不得已;她必须自己谋生,不依靠男人,因为她没有钱就没有男人要她.她不得不孤独,而一点得不到孤独的好处:因为,在我们这儿,她要是象男子一样的独往独来,就得引起批评.一切对她都是禁止的.......我有个年轻的女朋友,在外省中学当教员.她哪怕被关在一间没有空气的牢房里,也不至于比她现在这种自由的环境更孤单更窒息.中产阶级对这些努力以工作自给的女子是闭门不纳的;它用着猜疑而轻视的态度看待她们,恶意的侦察她们的一举一动.男子中学里的同事们对她们疏远,或是因为怕外界的流言蜚语,或是因为暗中怀着敌意,或是因为他们粗野,有坐咖啡店.说野话的习惯,或是整天工作以后觉得疲倦,对于知识妇女觉得厌恶等等.而她们女人之间也不能相容,尤其是大家住在学校宿舍里的时候.女校长往往最不了解青年人的热情,不了解她们一开场就被这种枯索的职业与非人的孤独生活磨得心灰意懒;她让她们暗中煎熬,不想加以帮助,只认为她们骄傲.没有一个人关切她们.她们没有财产,没有社会关系,不能结婚.工作时间之多使她们无暇创造一种灵智的生活给自己作依傍跟安慰.这样的一种生活,倘若没有宗教或道德方面的异乎寻常的情操支持,......我说异乎寻常,其实应该说是变态的,病态的:因为把一个人整个的牺牲掉是违反自然的,......那简直是死生活............精神方面的工作既不能做,那末慈善事业能不能给她们一条出路呢?一颗真诚的灵魂在这方面得到的又无非是悲苦的经验.那些官办的或者名流办的救济机关,实际只是慈善家的茶话室,把轻佻.善举.官僚习气,混在一块儿,令人作呕;他们在调情说笑之间拿人家的苦难当作玩具.要是有个女人受不了这种情形,胆敢自个儿直接闯到那个她只有耳闻的苦难场所,那她看到的景象简直无法忍受,简直是个活地狱.试问她要帮助又从何帮助起?她在这个苦海中淹没了.然而她依旧挣扎,为苦难的人奋斗,跟他们一同落水.她要能救出一二个来已经是天大的幸事了!可是她自己,有谁来救她呢?谁想到来救她呢?因为她,她为了别人的和自己的痛苦也在那里煎熬;她把她的信仰给了别人,自己的信仰就逐渐减少;所有那些受难的人都抓着她,她支持不住了.没有一个人加以援手......有时人家还对她扔石子......克利斯朵夫,你不是认识那个了不起的女人吗?她献身给最卑微最可敬的慈善事业:在家里收留着才分娩的.为公共救济会所拒绝的.或者是怕救济会的妓女,竭力帮助她们恢复身心康健,连她们的孩子一起收留着,唤醒她们的母爱,帮她们重建家庭,找工作,过着安分守己的生活.她所有的力量还不够对付这种凄惨的,令人失意的事业,......(救出来的人太少了!愿意被救的人太少了!还有那些死亡的婴儿,生下来就被判了死刑的无辜!......)......而这个把别人的痛苦当作自己的痛苦的女子,这个发愿要补赎人类自私的罪行的无邪的人,你知道人家怎样批评她?公众的恶意诬蔑她在事业中赚钱,甚至说她剥削那些受她保护的人.她不得不离开本区,心灰意懒的搬往别处......你永远想象不到一般独立的女子,对于今日这个守旧的,没有心肝的社会,作着何等残酷的苦斗,......这个毫无生气,濒于死境的社会,还要拿出它仅有的一些力量阻止别人生活!"
"可怜的朋友,这种命运不是女子所独有的,我们都尝到这些斗争的滋味.可是我也认识避难的地方."
"哪里是避难的地方?"
"艺术呀."
"这是为你们的,不是为我们的.便是在男人中间,能够得到它好处的又有几个?"
"例如咱们的朋友赛西尔.她是幸福的."
"你知道些什么?啊!你对一个人的结论下得太容易了!因为她勇敢,因为她不老抓着她的伤心事,因为她瞒着别人,你便说她是幸福的!不错,她因为强壮,因为能够奋斗而幸福.但她的斗争是你不知道的.你以为她天生是配过这种艺术的骗人的生活的吗?喝,艺术!有些可怜的女子希望靠写作.演戏.唱歌来成名,以为那是幸福的顶点!那末,是否因此就可以把她们别的一切都剥夺了,使她们不知道把自己的感情交给什么才好?......艺术!如果我们同时没有其余的一切,光是艺术对我们有什么用?世界上只有一件东西能令人把其余的一切都忘掉:就是一个可爱的小娃娃."
"可是有了娃娃,你又觉得不够了."
"是的,有了孩子也不一定够......女人总是不大幸福的.做个女人真难,比做个男人难多了.你们不大想到这些.你们,你们能为了思想为了活动而忘掉一切.你们使自己变成残废,反而觉得快乐.可是一个健全的女子临到这种情形是要痛苦的.把自己压掉一部分是违反人性的.我们哪,我们在某种方式下幸福的时候,又因为不能得到另一种方式的幸福而悔恨.我们有好几个灵魂.你们只有一个,而且更强,往往是粗暴的,甚至是残酷的.我佩服你们.但你们不能过于自私!你们没想到你们自私的程度.你们无意之中给人很大的痛苦."
"有什么办法呢?那不是我们的过失."
"不错,克利斯朵夫,那不是你们的过失,也不是我们的.归根结蒂,你瞧,人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人们说只要自自然然的生活就行了.但什么才是自然的呢?"
"对,我们的生活中没有一件事谈得上自然.独身不是自然的.结婚也不是自然的.自由结合只能使弱者受强者欺侮.我们的社会本身就不是自然的,是我们造出来的.大家说人类是合群的动物.真是胡说!那是为了生存而不得不如此.人的合群是为他的便利,为了要保卫自己,为了求享乐,为了求伟大.这些需要逼他签订了某些契约.但自然会起来反抗人为的约束.自然对我们并不适宜.我们设法征服它.那是一种斗争:结果我们常常打败,而这也不足为奇.怎么样才能跳出这个樊笼呢?......唯有坚强."
"唯有慈悲."
"噢,上帝!我们要慈悲,要摆脱自私,要呼吸生命,要爱生命,爱光明,爱自己卑微的任务,爱那一小方种着自己的根的土地!要是不能往横的方面发展,就得向深的.高的方面去努力,仿佛一株局促一隅的树向着太阳上升!"
"是的.咱们先要彼此相爱.但愿男子自认为是女人的弟兄而不是她的俘虏或主宰!但愿男人和女人都能排斥骄傲,少想一些自己,多想一些别人!咱们都是弱者,得互相帮助.切勿对倒在地下的人说:我不认识你了.应当说:拿出勇气来,朋友.咱们会突破难关的."
他们不说话了,对着壁炉坐着,小猫蹲在他们中间,大家都呆着不动,望着火出神.快要熄灭的火焰闪闪烁烁的映在亚诺太太清秀的脸上;平时所没有的内心的激动,使她脸色有点儿红.她奇怪自己居然会这样的吐露心腹.她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以后也不会说这么多的了.
她把手放在克利斯朵夫的手上,问:"那末,你们把那孩子怎么办呢?"
她一开始就在想这个念头.那天她简直变了一个人,滔滔不竭的说着话,象喝醉了似的,但心里只想着这个问题.一听克利斯朵夫最初几句话,她就惦念着那个被母亲遗弃的孩子,想到抚育他的快乐,在这颗小小的灵魂周围织起她的幻梦与爱,但她紧跟着又想道:"不,这是不对的,我不应该拿别人的苦难造成自己的幸福."
可是她无论如何压不下这念头.她一边说话一边在静默的心头抱着希望.
克利斯朵夫回答说:"是的,当然我们想到这问题.可怜的孩子!奥里维跟我都不能抚育.应当有个女人来照顾.我想到也许有个女朋友可能帮助我们......"
亚诺太太屏着气等着.
克利斯朵夫继续往下说:"我想来跟你商量这件事.碰巧赛西尔上我们那儿去,就是一忽儿以前.她一知道这件事,一看到孩子,就感动得不得了,表示那么高兴,和我说:克利斯朵夫......"
亚诺太太血都停止了;她听不见下文;眼前一切都模糊了.她真想对他嚷道:"喂,喂,把他给我罢!......"
克利斯朵夫还说着话,她听不见他说些什么,但是勉强振作了一下,想到赛西尔从前对她吐露的心事,便对自己说:"赛西尔比我更需要.我还有我亲爱的亚诺......还有我家里这些东西......而且,我比她年纪大......"
于是她笑了笑,说:"那很好."
炉火熄了,她脸上的红光也褪下去了.可爱的疲倦的脸上只有平时那种隐忍的慈爱的表情.
"我的朋友把我欺骗了."
这种思想把奥里维压倒了.克利斯朵夫为了好意而尽量的反激他也是没用.
"那有什么办法呢?"他说."朋友的欺骗是一种日常的磨难,象一个人害病和闹穷一样,也象跟愚蠢的人斗争一样.应当把自己武装起来.如果支持不住,那一定是个可怜的男子."
"啊!我就是个可怜的男子.我在这等地方顾不得骄傲了......一个可怜的男子,是的,需要温情的,没有了温情便会死的男子."
"你的生命没有完,还有别的人可以爱."
"我对谁都不信任了,根本没有朋友了."
"奥里维!"
"对不起.我并不怀疑你,虽然我有时候怀疑一切......怀疑我自己......但你,你是强者,你不需要任何人,你可以不需要我."
"她比我更不需要你呢."
"你多么忍心,克利斯朵夫!"
"好朋友,我对你很粗暴;但这是为激励你,使你反抗.把爱你的人和你的生命一齐为了一个取笑你的人牺牲,不是见鬼吗!不是可耻吗!"
"那些爱我的人对我有什么相干!我爱的是她啊."
"干你的工作罢!那是你以前感到兴趣的......"
"现在可不行了.我厌倦到极点,好似已经离开了人生.一切都显得很远,很远......我眼睛虽然看见,可是心里弄不明白了......想到有些人乐此不疲,每天做着同样的钟摆式的动作,从事于无聊的作业,报纸的争辩,可怜的寻欢作乐;想到那些为了攻击一个内阁,一部书,一个女戏子而鼓起的热情......啊!我觉得自己多老!我对谁都没有恨,没有怨:只觉得一切使我厌烦,一切都是空的.写作吗?为什么写作?谁懂得你呢?我只为了一个人而写作;我整个的人生都是为了一个人......如今什么都完了.我疲倦不堪,克利斯朵夫,我疲倦不堪,只想睡觉."
"那末,朋友,你睡罢.让我来看护你."
但睡眠就是奥里维最难做到的.啊!倘若一个痛苦的人能睡上几个月,直到伤痕在他更新的生命中完全消失,直到他换了一个人的时候,那可多好!但谁也不能给他这种恩典;而他也绝对不愿意.他最难忍受的痛苦,莫过于不能咂摸自己的痛苦.奥里维象一个发着寒热的人,把寒热当作养料.那是一场真正的寒热,每天在同一时间发作,尤其在薄暮时分,太阳下去的时候.其余的时间,他就受爱情磨折,被往事侵蚀,想着同样的念头,象一个白痴似的把一口食物老在嘴里咀嚼,咽不下去.精神上所有的力量都专注着唯一的固定的念头.
他不象克利斯朵夫那样能诅咒他的痛苦,恨造成痛苦的原因.因为对事情看得更明白更公平,他知道自己也要负责,知道受苦的不止他一个人:雅葛丽纳也是个牺牲者;......是他的牺牲者.她把整个身心交给了他:他怎么应付的呢?倘若他没有能力使她幸福,为什么要把她跟他连在一起呢?她斩断那个伤害她的束缚原是她权利以内的事.他想:"这不是她的错,是我的错.我爱她不得其当.我的确很爱她,但不懂得怎么爱她,既然不能使她爱我."
这样,他就归咎于自己.这也许是对的;但抱怨过去并无济于事,甚至也不能阻止他下次一有机会再犯同样的错误,而在目前倒反使他活不下去.强者发见事情无可挽救的时候,能忘记人家给他的伤害,也能忘记自己给人家的伤害.但一个人的强并非靠理智,而是靠热情.爱情与热情是两个远房的家族,难得碰在一起的.奥里维有的是爱情;他只在攻击自己的时候才有力量.在他这个心神沮丧的时期,一切的病都乘虚而入.流行性感冒,支气管炎,肺炎,都来找到他了.大半个夏天,他病着.克利斯朵夫,靠着亚诺太太的帮忙,尽心服侍他,终于把病魔赶走了.但对付精神上的疾病,他们无能为力;无穷无尽的悲伤慢慢的使他们觉得太磨人了,需要逃避了.
灾祸往往会令人特别孤独.人类对于祸害有种本能的厌恶,似乎怕它有传染性;至少它是可厌的,使人避之唯恐不及.看你在那里痛苦而还能原谅你的人太少了!永远是约伯的朋友那个老故事:提幔人以利法责备约伯不耐烦.书亚人比勒达认为约伯的遭难是上帝惩罚他的罪恶;拿玛人琐法指斥约伯自大."而末了,布西人兰姆族巴拉迦的儿子以利户大发雷霆,因为约伯自以为义,不以神为义."(据《旧约.约伯记》,耶和华欲试验正人约伯之心,降祸于彼,使其身长毒疮,体无完肤.约伯三友提幔人以利法,书亚人比勒达,拿玛人琐法,各从本处赶来安慰约伯.因约伯自怨其生,诉苦不已,三友乃责以大义.)......世界上真正悲哀的人是很少的.应征的一大批,被选中的寥寥无几.奥里维却是被选中的.象一个厌世的人说的:"他似乎乐意受人虐待.可是扮这种受难的角色并没好处,只有教人家瞧不起."
奥里维对谁都不能说出他的痛苦,便是对最亲密的人也不能.他发觉那会使他们丧气.连他心爱的克利斯朵夫对这种固执的苦恼也感到不耐烦.他自知笨拙,没法挽救.实在说来,这个慷慨豪爽,经过多少苦难的人,并不能感觉到奥里维的痛苦.这是人类天性的一种缺陷.尽管你慈悲,矜怜,聪明,受过无数的痛苦:你决不能感到一个闹着牙痛的朋友的苦楚.要是病拖长下去,你可能认为病人的诉苦不免夸大.而当疾病是无形的,藏在灵魂深处的时候,岂不令人更觉得夸张?局外的人看到另外一个人为了一种对他不相干的感情愁闷不已,自然要觉得可恼.末了,这个局外人为了良心上有个交代,便对自己说:"那有什么办法呢?我把理由说尽了都没用."
是的,把理由说尽了都没用.你要使一个在痛苦中煎熬的人得到一点好处,只能爱他,没头没脑的爱他,不去劝他,不去治疗他,只是可怜他,爱的创伤唯有用爱去治疗.但爱并不是汲取不尽的,便是那些爱得最深的人也是如此;他们所积聚的爱是有限的.朋友们把所能找到的亲热的话说完了,写完了,自以为尽了责任以后,就小心谨慎的引退了,把病人丢在一边,仿佛他是个罪犯.但因他们暗中惭愧对他帮助得那么少,便继续帮助,可是帮得越来越少了;他们想法使病人忘记他们,也想法忘记自己.如果不识时务的苦难一味固执,有点儿回声传到他们隐避的地方,他们就要严厉的批判那个没有勇气的,受不起磨折的人:而他一朝倒下去的时候,他们除了真心可怜他以外,暗中一定还想着:"可怜的家伙!我当初没想到他这样的不中用."
在这种普遍的自私的情形之下,一句简单的温柔话,一种体贴入微的关切,一道可怜你而爱你的目光,可能给你多少安慰!那时一个人才感到慈悲的价值,而比较之下,一切其余的东西都显得贫弱了!......使奥里维对亚诺太太比对克利斯朵夫更接近的便是这种慈悲.可是克利斯朵夫还是非常有耐性,为了爱而把心中的感想瞒着奥里维呢.但奥里维的目光被痛苦磨炼得更尖锐了,自然能看到朋友胸中的斗争,看到自己的悲伤沉重的压在克利斯朵夫心上.这一点就足够使他对克利斯朵夫也不愿意亲近了,恨不得对他说:"算了罢,朋友,你去罢!"
这样,苦难往往会把两颗相爱的心分离.有如一架簸谷机把糠跟谷子分作两处,它把愿意活的放在一边,愿意死的放在另一边.这是可怕的求生的规律,比爱情更强!母亲看到儿子死去,朋友看到朋友淹溺,......如果不能救出他们,自己还是要逃的,不跟他们一块儿死的.可是他们的爱儿子爱朋友明明是千百倍于爱自己......
克利斯朵夫虽然怀着深切的爱,也不得不逃避奥里维.他是强者,身体太好了,在没有空气的苦难中感到窒息.他很惭愧,恨自己一点不能帮助朋友;同时他又需要对什么人报复一下,便恨透了雅葛丽纳.虽然听过亚诺太太那番深刻的话,他仍旧很严厉的批判她.在一个年轻的,性子暴烈的人,这是应有的现象;因为对人生还没充分的经验,他不能哀怜人的弱点.
他去探望赛西尔和托付给她的孩子.赛西尔被这个借来的母性完全改变了;她显得那么年轻,快乐,细腻,温柔.雅葛丽纳的出奔并没使她对不敢自承的幸福存什么希望.她知道,奥里维和她的关系,在奥里维想念雅葛丽纳的时间比着雅葛丽纳在家的时间倒反更疏远了.而且,从前使她中心惶乱的情潮早已过去:雅葛丽纳的误入歧途把她的苦闷给廓清了;她精神上回复了向来的平静,已经不大明白从前不平静的原因.爱情的需要,如今在抚爱儿童的感情中得到了满足.凭着女子奇妙的幻想和直觉,她能在这个小生命中发见她所爱的人:他现在是幼弱的,委身相与的,整个的属于她的;她能够爱他,热烈的爱他,用着跟这个孩子的无邪的心与清明的眼睛同样纯洁的爱情爱他......但她的温情中并非全无惆怅的抱憾的成分.啊!这究竟不能跟一个从自己血肉里来的孩子相比......但无论如何还是甜蜜的.
克利斯朵夫如今用另一副眼睛来看赛西尔了.他想起法朗梭阿士.乌东说过的一句取笑的话:"你和夜莺是天生的一对,怎么会不相爱的?"
但法朗梭阿士比克利斯朵夫更懂得其中的原因:象克利斯朵夫这样的人,难得会爱一个给他好处的人,而宁愿爱一个使他受苦的人.两个极端才会互相吸引;人的本性老在寻找能毁灭自己的东西,它倾向于尽量消耗自己的,热烈的生活,不喜欢俭约的谨慎的生活.对于克利斯朵夫这样的人,这办法是对的,因为他所求的并非在于尽可能的活得长久,而是在于活得轰轰烈烈.
可是不象法朗梭阿士看得那么透的克利斯朵夫,以为爱情是一股违反人性的力量.它把一些不能相容的人放在一起,而排斥性格相似的人.和它所毁灭的比较,它给人的好处真是太微末了.圆满的爱情消磨你的意志,不圆满的爱情伤害你的心.它有什么好处给人呢?
正当他这样毁谤爱情的时候,他看到爱神温柔的讥讽的笑着,对他说: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
克利斯朵夫不能不再上奥国大使馆去出席一个晚会.夜莺在那边唱舒伯特.胡戈.沃尔夫和克利斯朵夫的歌.她看到自己的成功和她朋友的成功很愉快:他现在得到优秀阶级的赏识了.便是在广大的群众前面,克利斯朵夫的名字也有了号召力;雷维—葛一流的人再没法装做不知道他.他的作品在各个音乐会里演奏;还有一部剧本被喜歌剧院接受了.似乎冥冥中有人在那里关切他.神秘的朋友,已经屡次帮助过他的朋友,继续促成他的志愿.克利斯朵夫好几次感到有人在暗中帮他活动而竭力躲着.他想要找这个人,但这朋友似乎恼着克利斯朵夫没早点儿设法认识他,所以老是不让他找到.并且他忙着别的事,想着奥里维,想着法朗梭阿士;那天早上他就在报上读到她在旧金山病重的消息:他想象她在外国一个人住着客店,不愿意接见任何人,不愿意写信给任何朋友,咬紧牙齿,孤零零的在那里等死.
被这些思想纠缠着,他避开众人,躲在一间地位冷僻的小客厅里.背靠着墙壁,站在被树木花草遮得阴暗的一角,他听着夜莺的美妙的,凄凉的,热烈的声音唱着舒伯特的《菩提树》;纯洁的音乐唤起了回念往事的惆怅.对面壁上,一面大镜子反映出隔壁客厅里的灯光和人物.他并不看到镜子,只望着自己的内心;眼睛蒙着一片泪水凝成的雾......忽而,象舒伯特的《菩提树》一般,他莫名其妙的哆嗦起来,脸色苍白,一动不动的过了几秒钟.随后,眼泪没有了,他瞧见前面镜子里有一个"女朋友"对他望着......女朋友?她是谁呢?他除了知道她是朋友,是他认识的以外,什么都不知道;眼睛对着她的眼睛,他靠在墙上继续哆嗦.她微微笑着.他既没看到她的脸庞与身体的线条,也没看到她眼睛是什么颜色,身材是高是矮,穿的是什么衣着.他只看见一样,就是在她同情的微笑中反映出来的慈悲.
而这笑容突然在克利斯朵夫心头唤起一件童年的往事......在六岁至七岁的期间,他在学校里非常可怜,才被一般比他年长有力的同学羞辱了一场,打了一顿,大家嘲笑他,老师又不公平的责罚他:别的孩子在玩儿,他却垂头丧气蹲在一边,悄悄的哭着.一个神态幽怨的,不跟别的同学玩的女孩子,......(从那时起他从来没想到她,但此刻分明看到她的模样:短短的身材,头很大,淡黄的头发与眉毛简直象白的一般,蓝眼睛显得惨白,宽大而黯淡的腮帮,微微虚肿的嘴唇与脸庞,一双红红的小手),......走到他身旁,站住了,把大拇指含在嘴里,看着他哭;接着她把小手放在克利斯朵夫头上,怯生生的,匆匆忙忙的,满怀好意的堆着笑容说:"别哭啦!......"
于是克利斯朵夫忍不住了,大声嚎了出来,把鼻子靠在小姑娘的围裙上.她却用着颤抖而温婉的声音又说了声:"别哭啦!......"
过了几星期,她死了.那件事发生的时候,她大概已经落在死神的掌握中了......为什么他这时忽然想到她呢?在这个出身微贱的,在遥远的德国小城里被人遗忘的死了的女孩子,和此刻望着他的贵族少妇之间,有什么关系呢?但所有的人都只有一颗灵魂,虽然亿兆的生灵各各不同,好象在太空中旋转的无数的星球一般,但照耀那些为时间分隔着的心灵的,都是同一道爱的光明.当年在那个安慰他的女孩子苍白的嘴唇上映现过的微光,现在克利斯朵夫又看到了......
这不过是一刹那的事.一群人象潮水似的把门挡住了,克利斯朵夫再也瞧不见另外一个客厅里的情形.他缩回到黑影里,躲在镜子照不到的地方,生怕自己惶乱的情绪被人注意.等到定了定神,他想再见她,唯恐她已经走了.但他一走进客厅,立刻在人堆里把她找到了,虽然不再象镜子里那个模样.这一下他看到的是她的侧影,坐在一群漂亮的妇女中间,肘子搁在安乐椅的靠手上,支着头,微微探着身子在那里听人家谈话,脸上堆着一副机灵的,心不在焉的笑容.她的面貌活象拉斐尔的名画《圣体争辩》中的圣.约翰,眼睛半开半阖,想着自己的念头微笑......
然后她抬起眼睛,看到了他,一点没有诧异的神气.他这才发觉她的微笑是对他而发的.他向她行着礼,非常感动的走近去:
"您认不得我了吗?"她问.
就在这时候,他认出了她,叫了声:"葛拉齐亚......"(参阅卷五:《节场》.......原注)
同时,大使夫人在旁边过,说他们彼此仰慕了这么久,这一回终于相遇,真是幸事;她把克利斯朵夫介绍给"裴莱尼伯爵夫人".可是克利斯朵夫心里激动得那么厉害,根本没听见;他完全没注意到这个陌生的姓氏.在他心目中,她始终是他的小葛拉齐亚.
葛拉齐亚二十二岁,一年以前嫁了奥国大使馆的一个青年随员.他是贵族出身,和奥国的首相有亲戚关系;人非常时髦,喜欢玩儿,高雅大方,已经有点未老先衰.她当初是真心的爱上了他,现在虽把他看透了,还是爱他的.她的老爸爸死了.丈夫被任为驻巴黎使馆的随员.由于裴莱尼伯爵的社会关系,也由于她本身的魅力和聪明,从前为了些小事就会吃惊的胆怯的少女,在她既不卖弄也不发窘的巴黎社会中,竟变成了最受注目的太太之一.年轻,美貌,讨人喜欢,也知道自己讨人喜欢:这些都成为一种力量.同样有作用的是她生就一颗平静的,非常健全非常清明的心;欲望与命运又是非常调和,使她很快乐.这是人生最美丽的阶段;但由意大利的光明与和平培养起来的她的拉丁精神,依旧保持着那种恬静的音乐气息.很自然的,她在巴黎社交场中有了势力:她并不为之惊奇,而且懂得把这种势力运用到有求于她的艺术事业与慈善事业中去,可是不居名义:因为她在乡下别庄内所消磨的无拘无束的童年,始终给她留下独立不羁的性格,觉得社会又有趣又可厌;但她能适应自己的地位,用一副表示善意与殷勤的笑容来遮盖她的厌烦.
她没忘记她的好朋友克利斯朵夫.当年不声不响的抱着天真的爱的女孩子,固然已经不存在了,现在的葛拉齐亚是个极有理性而全无荒唐的幻想的女人,对于自己幼年时代的夸大的感情觉得又甜蜜又可笑.但是想到这些往事,她照旧很激动.关于克利斯朵夫的回忆的确是她一生最纯洁的岁月的回忆.她听到他的姓名就感到愉快;他每次的成功都使她非常高兴,好似其中也有她的一分:因为他的成就是她早已预感到的.她来到巴黎以后就想法寻访他,邀请他,在请柬上加注她少女时代的名字.克利斯朵夫没有留意,把请柬望纸簏里扔掉了.她并不生气,继续暗暗的留神他的工作,甚至也探听他的生活状况.最近使报纸上抨击克利斯朵夫的笔战突然停止的,便是由于她的力量.淳朴的葛拉齐亚和报界没有多大交际;但为了帮助一个朋友,她能够运用狡猾的手段,笼络那些她最不喜欢的人.她把狺狺狂吠的报纸经理请来,略施小技就使他大为颠倒;她满足了他的自尊心,把他收拾得服服帖帖:仅仅在无意之间提了一句,表示人家对克利斯朵夫的攻击很可诧异也很可鄙,那攻击就立刻中止了.经理把预定在第二天刊出的一篇谩骂的文字临时抽掉;执笔的记者请问他理由,反而挨了一顿骂.他还更进一步,吩咐他的走狗之一在十五天内制造一篇热烈恭维克利斯朵夫的文字;结果当然是照办,文字的确写得很热烈,可也是荒谬绝伦.她又发起在大使馆内举行几个演奏克利斯朵夫作品的音乐会,更因为知道他有心提拔赛西尔,也就帮助那年轻的女歌唱家显露头角.末了她利用和德国外交界的交谊,慢慢的用着巧妙的手腕,使当局注意到被德国判罪的克利斯朵夫.她无形中促成了一种舆论,准备向德皇要求特赦,让一个为国增光的艺术家能够回去.又因为这个特赦不能希望立刻实现,她设法使人家答应克利斯朵夫回故乡去逗留两天而假作痴聋.
而克利斯朵夫,一向感到有一个看不见的朋友在保护他而始终不知道是谁的,此刻才在镜中对他微笑的圣.约翰脸上辨认出来.
他们谈着过去.究竟谈些什么,克利斯朵夫也不大知道.他既看不见所爱的人,也听不见所爱的人.一个人真爱的时候,甚至会想不到自己爱着对方.克利斯朵夫就是这样.她在面前:这就够了.其余的都不存在了......
葛拉齐亚停止了说话.一个很高大的青年,长得相当美,很有风度,不留胡子,头发已经秃了,带着一副厌烦而轻蔑的神气,从单眼镜里打量着克利斯朵夫,一边又高傲又有礼貌的弯着身子.
"这位便是我的丈夫,"她说.
客厅里的声音又听到了.心里的光明熄灭了.克利斯朵夫登时心中冰冷,不声不响的答着礼,马上告退.
这些艺术家的心灵,和统治他们感情生活的那种幼稚的原则,真是太可笑,太苛求了!这位朋友从前爱他的时候是被他忽视的,他多少年来一向没想起的;如今才跟她重遇,他就觉得她是他的,是他的宝物了;倘若别人把她占有了,那是从他那里抢去的;她自己也没有权利委身于另外一个人.克利斯朵夫并没觉察自己有这些情绪.但他那个创造的精灵代他觉察了,使他在这几天内产生了几支把苦恼的爱情描写得最美的歌.
他隔了许多时候没去看她.奥里维的痛苦和健康问题老是把他纠缠着.终于有一天,找到了她留下的地址,他决心去了.
走在楼梯上,他听见工人们敲锤子的声音.穿堂里很杂乱的堆着箱笼.仆役回答说伯爵夫人不能见客.克利斯朵夫大为失意的留了名片,想下楼了,不料仆人又追上来,一边道歉一边请他进去.克利斯朵夫被带到一间客室里,地毯已经拿掉了卷在一旁.葛拉齐亚浮着光辉四射的笑容迎上前来,又快乐又兴奋的伸着手.他同样快乐而激动的握着她的手,吻了一吻.
"啊!"她说,"你能够来,我快活极了!我真怕不能再见你一面就走了!"
"走了?你要走了?"
阴影又罩了下来.
"你瞧,"她指着室内凌乱的情形;"本星期末,我们就要离开巴黎了."
"离开多少时候呢?"
她做了个手势:"谁知道?"
他迸足了气力说话,喉管已经在抽搐了.
"上哪儿去呢?"
"美国.我的丈夫调到驻美大使馆去当一等秘书."
"那末,那末,那末......,"他嘴唇发抖了,"......就此完了吗?"
"朋友!"她被他的声音感动了."不,并不完了."
"我才把你找到就把你失掉了!"
他眼中含着泪.
"朋友!"她又叫了一声.
他把手蒙着眼睛转过身去,想遮掩他的情感.
"别难过啊,"她把手放在他的手上.
这时他又想到那个德国小姑娘.他们俩都不作声了.
"为什么你来得这么晚?"她终于问道."我想法要见你.你可从来没回音."
"我一点都不知道,一点都不知道......告诉我,是你帮助了我多少次而我没有猜到吗?......是靠了你的力量我能够回到德国去的吗?是你做了我的好天使在暗中护卫我吗?"
她回答:"我很高兴能为你尽些力.我应当报答你的多着呢!"
"什么?我又没帮过你忙."
"你不知道你给了我多少好处."
于是她讲起童年在姑丈史丹芬家遇到他的时代,由于他的音乐,她发见了世界上一切美妙的东西.慢慢的,带着点兴奋的情绪,她又显明又含蓄的,说起当年参与克利斯朵夫被人大喝倒彩的音乐会,她对这音乐会的感触与悲哀,说出她怎样的哭,怎样的写信给他而没有回音,因为他没收到.克利斯朵夫听着,把现在对着这个妩媚的脸庞所感到的温情与激动,统统移注到过去的事情里去了.
他们天真的谈着话,觉得非常亲切,非常快乐.克利斯朵夫一边说一边握着葛拉齐亚的手.突然之间他们俩都不作声了:葛拉齐亚发觉克利斯朵夫爱着她,而克利斯朵夫自己也发觉了......
从前葛拉齐亚爱着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完全没注意.如今克利斯朵夫爱着葛拉齐亚,而葛拉齐亚对他只有一种恬静的友谊了:她爱着另外一个.好比两架生命的钟:这一座比那一座走得快了一点,就可以使双方全部的生涯改观......
葛拉齐亚把手缩回去,克利斯朵夫也不勉强抓着.他们不声不响的呆坐了一会.
然后葛拉齐亚说了声:"再见."
克利斯朵夫又叹道:"这样就完了吗?"
"也许这样倒更好."
"在你动身以前,我们不能再见了吗?"
"不能了,"她说.
"我们什么时候再能相会呢?"
她作了一个惆怅的困惑的手势.
"那末我们这次相见有什么意思呢?"克利斯朵夫说.
但一看到她埋怨的目光,他立刻补充:"啊,对不起,我这话是不应该的."
"我永远会想念你的,"她说.
"可怜!我连想念你都不能.我一点儿都不知道你的生涯."
她平心静气的用几句话把平时的生活告诉了他,描写她过日子的方式.她提到她和她的丈夫,始终堆着那副亲切的美丽的笑容.
"啊!"他心中有点忌妒的说,"你爱他吗?"
"爱的,"她回答.
他站起身来.
"再会了."
她也站起来.这时他才发觉她怀着身孕,心中立刻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厌恶,温柔,妒忌,和热烈的怜悯.她把他送到小客厅门口.他转过身来,向朋友的手伛着身子,亲了长久.她一动不动,半阖着眼睛.终于他抬起身子,望也不望一下,很快的走了出去.
那时谁要问我什么,
我唯有装着谦卑的脸,
只回答他一个字:爱!
那 天是诸圣节.外边是阴沉的天和寒冷的风.克利斯朵夫在赛西尔家.赛西尔站在孩子的摇篮旁边,顺路来探望的亚诺太太探着身子瞧着.克利斯朵夫独自在那里出神.他觉得自己错过了幸福,可并不想抱怨:他知道幸福是存在的......噢,太阳!我用不着看到你才能爱你!便是在阴暗中发抖的冗长的冬季,我的心仍旧充满着你的光明;我的爱情使我感到温暖:我知道你在这里......
赛西尔也在幻想.她打量着孩子,居然相信这是她自己的孩子了.噢,幻想的力量,能创造生命的幻想,真应该祝福你啊!生命......什么是生命?它并不是象冷酷的理智和我们的肉眼所见到的那个模样,而是我们幻想中的那个模样.生命的节奏是爱.
克利斯朵夫望着赛西尔,眼睛很大而带点村野的脸上闪耀着母性的本能,......比真正的母亲更纯粹的母亲.他又望着亚诺太太温柔而疲倦的脸.他在这张脸上看到,象一本打开的书一样清楚,看到这个做妻子的生活中隐藏着多少的甜酸苦辣,虽然人家一点没猜疑到,有时却和朱丽叶或伊索尔德的爱情同样富于喜乐与痛苦的滋味.但她的这种喜乐与痛苦更近于宗教的伟大......
人事的与神事的结合......配偶(此系罗马法中解释配偶之条文,与爱情之徒为人事的而非神事的有别.)
他想,一个人的幸与不幸并不在于信仰的有无;同样,结婚与不结婚的女子的苦乐,也并不在于儿女的有无.幸福是灵魂的一种香味,是一颗歌唱的心的和声.而灵魂的最美的音乐是慈悲.
这时奥里维走进来了.他动作很安详,蓝眼睛里头有一道新的,清明的光彩.他对孩子微微笑着,跟赛西尔和亚诺太太握了握手,开始安安静静的谈话.他们都用着亲热而诧异的态度打量他.他一切都不同了.在他抱着满腔悲苦把自己幽闭着的孤独中间,好似一条躲在窠里的青虫,艰辛的工作了一番以后,终于把他的苦难象一个空壳似的脱下了.他怎样的自以为找到了一个美妙的目标来贡献他的生命,且待下文再述.从此他对于生命只关切一点,便是把生命作牺牲;而从他心中舍弃了生命的那一天起,生命就重新有了光彩:这是必然之理.朋友们都望着他,不知道他有了些什么事,又不敢动问;但他们觉得他是解脱了,他心中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再有遗憾或悲苦了.
克利斯朵夫站起来,走向钢琴,和奥里维说:"要不要我唱一支老勃拉姆斯的歌给你听?"
"勃拉姆斯?"奥里维说."你现在弹你死冤家的作品了?"
"今天是诸圣节,对谁都应当宽恕,"克利斯朵夫说.
为了免得惊醒孩子,他放低看声音唱看施瓦本地方的一支老歌谣中的几句:
我感谢你曾经爱过我,
希望你在别处更幸福......
"克利斯朵夫!"奥里维叫了起来.
克利斯朵夫把他紧紧的搂在怀里"好了,我的孩子,咱们运气不坏."
他们四个都坐在睡熟的孩子周围,不做一声.要是有人问他们想些什么,......那末,他们脸上表示着谦卑的神气,只回答你一个字:
......爱.
《约翰.克利斯朵夫(九)》
〔法〕罗曼.罗兰 著 傅雷 译
第四册
卷九.燃烧的荆棘
第一部
精神安定.一丝风都没有.空气静止......
克利斯朵夫神闲意适,心中一片和平.他因为挣到了和平很得意,暗中又有些懊丧,觉得这种静默很奇怪.情欲睡着了;他一心以为它们不会再醒的了.
他那股偏于暴烈的巨大的力,没有了目的,无所事事,入于蒙半睡的状态.实际是内心有点儿空虚的感觉,"看破一切"的怅惘,也许是不懂得抓握幸福的遗憾.他对自己,对别人,都不再需要多大的斗争,甚至在工作方面也不再有多大困难.他到了一个阶段的终点,以前的努力都有了收获;要汲取先前开发的水源真是太容易了;他的旧作才被那般天然落后的群众发见而赞赏的时候,他早已把它们置之脑后,可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会更向前进.他每次创作都感到同样的愉快.在他一生的这一时期,艺术只是一种他演奏得极巧妙的乐器.他不胜羞愧的觉得自己变了一个以艺术为游戏的人.
易卜生说过:"在艺术中应当坚守勿失的,不只是天生的才气,还有充实人生而使人生富有意义的热情与痛苦.否则你就不能创造,只能写些书罢了."
克利斯朵夫就是在写书.那他可是不习惯的.书固然写得很美;他却宁愿它们减少一些美而多一些生气.好比一个休息时期的运动家,不知怎么对付他的筋骨,只象一头无聊的野兽一般打着呵欠,以为将来的岁月都是平静无事的岁月,可以让他消消停停的工作.加上他那种日耳曼人的乐观脾气,他确信一切都安排得挺好,结局大概就是这么回事;他私自庆幸逃过了大风暴,做了自己的主宰.而这点成绩也不能说少了......啊!一个人终于把自己的一切控制住了,保住了本来面目......他自以为到了彼岸.
两位朋友并不住在一起.雅葛丽纳出走以后,克利斯朵夫以为奥里维会搬回到他家里来的.可是奥里维不能这样做.虽然他需要接近克利斯朵夫,却不能跟克利斯朵夫再过从前的生活.和雅葛丽纳同居了几年,他觉得再把另外一个人引进他的私生活是受不了的,简直是亵渎的,......即使这另一个人比雅葛丽纳更爱他,而他爱这另一个人也甚于爱雅葛丽纳.......那是没有理由可说的.
克利斯朵夫很不了解,老是提到这问题,又惊异,又伤心,又气恼......随后,比他的智慧更高明的本能把他点醒了,他便突然不作声了,认为奥里维的办法是对的.
可是他们每天见面,比任何时期都更密切.也许他们谈话之间并不交换最亲切的思想,同时也没有这个需要.精神的沟通用不着语言,只要是两颗充满着爱的心就行了.
两人很少说话,一个耽溺在他的艺术里,一个耽溺在他的回忆里.奥里维的苦恼渐渐减轻了;但他并没为此有所努力,倒还差不多以苦恼为乐事:有个长久的时期,苦恼竟是他生命的唯一的意义.他爱他的孩子;但一个只会哭喊的小娃娃不能在他生活中占据多大的地位.世界上有些男人,对爱人的感情远过于对儿子的感情.我们不必对这种情形大惊小怪.天性并不是一律的;要把同样的感情的规律加在每个人身上是荒谬的.固然,谁也没权利把自己的责任为了感情而牺牲.但至少得承认一个人可以尽了责任而不觉得幸福.奥里维在孩子身上最爱的一点,还是这孩子的血肉所从来的母亲.
至此为止,他不大关心旁人的疾苦.他是一个与世隔绝的知识分子.但与世隔绝不是自私,而是爱梦想的病态的习惯.雅葛丽纳把他周围的空虚更扩大了;她的爱情在奥里维与别人之间划出了一道鸿沟;爱情消灭了,鸿沟依旧存在.而且他气质上是个贵族.从幼年起,他虽然心很温柔,但身体和精神极其敏感,素来是远离大众的.他们的思想和气息都使他厌恶.......但自从他亲眼看见了一桩平凡的琐事以后,情形就不同了.
他在蒙罗区的高岗上租着一个很朴素的公寓,离开克利斯朵夫与赛西尔的住处很近.那是个平民区,住在一幢屋子里的不是靠少数存款过活的人,便是雇员和工人的家庭.在别的时期,他对于这个气味不相投的环境一定会感到痛苦;但这时候他完全不以为意;这儿也好,那儿也好:他到处是外人.他不知道,也不愿意知道邻居是些什么人.工作回来......(他在一家出版公司里有一个差事),......他便关在屋里怀念往事,只为了探望孩子和克利斯朵夫才出去.他的住处不能算一个家,只是一间充满着过去的形象的黑房;而房间越黑越空,形象就越显得清楚.他不大注意在楼梯上遇到的人.但不知不觉已经有些面貌印入他的心里.有些人对于事物要过后才看得清楚.那时什么都逃不掉了,最微小的枝节也象是用刀子刻下来的.奥里维就是这样:他心中装满了活人的影子,感情一激动,那些影子便浮起来;跟它们素昧平生的奥里维居然认出了它们;有时他伸出手去抓......可是它们已经消灭了......
有一天出去的时候,他看到屋子前面有一堆人,围着咭咭呱呱的女门房.他素来不管闲事,差不多要不加问讯的走过去了,但那个想多拉一个听众的看门女人把他拦住了,问他有没有知道可怜的罗赛一家出了事.奥里维根本不知道谁是那些"可怜的罗赛",只漫不经意的,有礼的听着.等到知道屋子里有个工人的家庭,夫妇俩和五个孩子一齐自杀了的时候,他象旁人一样一边听着女门房反复不厌的唠叨,一边抬起头来望望墙壁.在她说话的时间,他渐渐的想起那些人是见过的;他问了几句......不错,是他们:男的......(他常常听见他在楼梯上呼哩呼噜的喘气)......是面包师傅,皮色苍白,炉灶的热气把他的血都吸干了,腮帮陷了下去,胡子老是没刮好;他初冬时害了肺炎,没完全好就去上工,变成复病;三星期以来,他又是失业又没有一点儿气力.女的永远大着肚子,被关节炎把身子搞坏了,还得拚命忙着家里的事,整天在外边跑,向救济机关求一些姗姗来迟的微薄的资助.而这期间,一个又一个的孩子生下来了:十一岁,七岁,三岁,中间还死过两个;最后又是一对双生儿在上个月下了地,真是挑了一个最好的时期!一个邻居的女人说:
"他们出生那天,五个孩子中最大的一个,十一岁的小姑娘于斯丁纳,......可怜的丫头!......哭着说,要她同时抱一对双生兄弟,怎么吃得消呢......"
奥里维听了,脑海中立刻现出那个小姑娘的模样,......挺大的额角,毫无光泽的头发望后梳着,一双惊惶不定的灰色眼睛,部位长得很高.人家不是看到她捧着食物,就是看到她抱着小妹子,再不然手里牵着一个七岁的兄弟;......那是个娇弱的孩子,相貌很细气,一双眼睛已经瞎了.奥里维在楼上碰到她,总是心不在焉的,有礼的说一声:"对不起,小姐."
她一声不出,只直僵僵的走过,也不闪避一下,但对于奥里维的虚礼暗中很高兴.上一天傍晚六点钟,他下楼还最后看到她一次:提着一桶炭上去,东西似乎很重.但在一般穷苦的孩子,那是极平常的事.奥里维照例招呼了一声,并没瞧她一眼.他望下走了几级,无意中抬起头来,看见她靠在栏杆上,伸着那张小小的抽搐的脸瞧他下楼.接着她转身上去了.她知道不知道自己上哪儿去呢?奥里维认为她是有预感的.他想着这可怜的孩子手里提着炭等于提着死亡,而死亡便是解放.对于可怜的孩子们,不再生存就是不再受罪!想到这儿,他没法再去散步了,便回到房里.但明知道死者就在近旁,只隔着几堵壁,自己就生活在这些惨事旁边:怎么还能安安静静的待在家里呢?
于是他去找克利斯朵夫,心里非常难受,觉得世界上多少人受着千百倍于自己的,可以挽救的苦难,他却为了失恋而成天的自嗟自叹,不是太没有心肝了吗?当时他非常激动,把别人也感染了.克利斯朵夫因之大为动心.他听着奥里维的叙述,把才写的一页乐谱撕了,认为自己搞这些儿童的玩艺简直是自私自利......但过后他又把撕破的纸张捡起来.他完全被音乐抓住了,而且心里感觉到,世界上减少一件艺术品并不能多添一个快乐的人.饥寒交迫的悲剧对他也不是新鲜的事;他从小就在这一类的深渊边上走惯而不让自己掉下去的.甚至他对自杀还抱着严厉的态度,因为他这时期精力充沛,想不到一个人为了某一种痛苦竟会放弃斗争的.痛苦与战斗,不是挺平常的吗?这是宇宙的支柱.
奥里维也经历过相仿的磨难,但从来不肯逆来顺受,为自己为别人都是这样.他一向痛恨贫穷,因为那是把他心爱的安多纳德磨折死的.自从娶了雅葛丽纳,让财富和爱情把他志气消磨完了以后,他就急于丢开那些悲惨年代的回忆,把跟姊姊两人每天都得毫无把握的挣取下一天的面包的事赶快忘掉.现在爱情完了,这些形象便重新浮现了.他非但不躲避痛苦,反而去找它.那是不必走多少路就能找到的.以他当时的心境,他觉得痛苦在社会上触目皆是.社会简直是一所医院......遍体鳞伤,活活腐烂的磨折!忧伤侵蚀,摧残心灵的酷刑!没有温情抚慰的孩子,没有前途可望的女儿,遭受欺凌的妇女,在友谊.爱情.与信仰中失望的男子,满眼都是被人生伤的可怜虫!而最惨的还不是贫穷与疾病,而是人与人间的残忍.奥里维才揭开人间地狱的盖子,所有被压迫的人的呼号已经震动他的耳鼓了:受人剥削的无产阶级,被人虐害的民族,被屠杀的亚美尼亚,被窒息的芬兰,四分五裂的波兰,殉道的俄罗斯,被欧洲的群狼争食的非洲,以及所有的受难者.奥里维为之气都喘不过来了;他到处听见他们的哀号,不懂一个人怎么还能想到旁的事.他不住的和克利斯朵夫说着.克利斯朵夫心绪被扰乱了,回答说:"别烦了!让我工作."但他不容易平静下来,便气恼了,咒着说:"该死!我这一天完全给糟掉了!你算是有进步了,嗯?"于是奥里维赶紧道歉.
"孩子,"克利斯朵夫说,"别老望着窟窿.你要活不下去的."
"可是我们应当把那些掉在窟窿里的人救出来呀."
"当然.可是怎么救呢?是不是我们也跟着跳下去?你就是这个办法.你有一种倾向,只看见人生可悲的事.不用说,这种悲观主义是慈悲的;可是教人泄气的.想使人家快活,你自己先得快活!"
"快活!看到这么多的苦难之后,还会有这种心肠吗?只有努力去减少人家的苦难,你才会快活."
"对.可是乱打乱杀一阵就能帮助不幸的人吗?多一个不中用的兵是无济于事的.我能够用我的艺术去安慰他们,给他们力量,给他们快乐.你知道不知道,一支美丽的歌能够使多少的可怜虫在苦难中得到支持?应当各人干各人的事!你们法国人,真是好心糊涂虫,只知道抢着替一切的不平叫屈,不管是为了西班牙还是为了俄罗斯,也没弄清是怎么回事.就喜欢你们这个脾气.可是你们以为这样就能把事情搞好吗?你们乱哄哄的投入漩涡,结果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瞧,你们的艺术家自命为参预着世界上所有的运动,可是你们的艺术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的黯淡.奇怪的是,多少玩票的小名家跟坏蛋,居然自称为救世的圣徒!嘿,他们不能少灌一些坏酒给群众喝吗?......我的责任,第一在于做好我的事,替你们制作一种健全的音乐,恢复你们新鲜的血液,让太阳照到你们心里去."
要散布阳光到别人心里,先得自己心里有阳光.而奥里维就感缺少.象今日一般最优秀的人一样,他不能独自发挥他的力量,只有跟别人联合起来才能够.可是跟谁联合呢?思想是自由的,心可是虔诚的,他被一切的政治党派与宗教党派摒诸门外.他们因为胸襟狭小,不能容忍而互相排挤.一朝有了权力,他们又加以滥用.所以只有被压迫的人才吸引奥里维.在这方面,他至少是和克利斯朵夫同意的,认为在反抗远地方的不平之前,先得反抗近处的不平,反抗那些在我们周围而且是我们多少负有责任的.攻击别人的罪恶而忘掉自己所犯的罪恶的人,真是太多了.
于是他先从帮助穷人入手.亚诺太太因为参加着一个慈善组织,便介绍奥里维入了会.一开始他就到好几桩失意的事:他负责照顾的穷人并不都值得关切;或者是他的同情没有得到好的反应,他们提防他,对他深闭固拒.并且一个知识分子根本难于在单纯的慈善事业上面获得满足:在灾祸的国土中,这种办法所灌溉到的园地太小了!它的行动几乎老是支离破碎的,零星的;它似乎毫无计划,发现什么伤口就随时裹扎一下.以一般而论,它的志愿太小,行动太匆忙,不能一针见血的对付病源.而探讨苦难的根源正是奥里维不肯放过的工作.
他开始研究社会的灾难.在这一方面,向导决不愁缺少.当时社会问题已经成为上流社会的一个问题.在交际场中,在小说或剧本中间,大家都谈着.每个人都自命为很熟悉.一部分的青年为此消耗了他们最优秀的力量.
每一代的人都得有一种美妙的理想让他们风魔.即使青年中最自私的一批也有一股洋溢着生命力,充沛的元气,不愿意毫无生产;他们想法要把它消耗在一件行动上面,或是......(更谨慎的)......消耗在一宗理论上面.或是搞航空,或是搞革命;或是作肌肉的活动,或是作思想的活动.一个人年轻的时候需要有个幻象,觉得自己参预着人间伟大的活动,在那里革新世界.他的感官会跟着宇宙间所有的气息而震动,觉得那么自由,那么轻松!他还没有家室之累,一无所有,一无所惧.因为一无所有,所以能非常慷慨的舍弃一切.妙的是能爱,能憎,以为空想一番,呐喊几声,就改造了世界;青年人好比那些窥伺待发的狗,常常捕风捉影的狂吠.只要天涯地角出了一桩违反正义的事,他们就疯起来了......
黑夜里到处是狗叫.在大森林中间,从这一个农庄到那一个农庄,此呼彼应.夜里一切都骚动得很.在这个时代,睡觉是不容易的!空中的风带来多少违反正义的回声!而违反正义的事是没有穷尽的;为了补救一桩不义,你很可能作出另外一些不义.而且什么叫做不义,什么叫做暴行呢?......有的说是可耻的和平,残破的国家.有的说是战争.这个说是旧制度的被毁,君王的被黜.那个说是教会的被掠.另外一个又说是未来的被窒息,自由的受到威胁.对于平民,不平等是不义:对于上层阶级,平等是不义.不义的种类那么多,每个时代都得特别挑一个,......既要挑一个来加以攻击,又要挑一个来加以庇护.
那时大家正在竭力攻击社会的不公道,......同时也在不知不觉的准备新的不公道.
当然,自从工人阶级的数量与力量增高,成为国家的主要机轴以来,社会的不公道特别显得不堪忍受,特别令人注目.但不管工人阶级的政客与讴歌者怎样宣传,工人阶级的现状并没变得更坏,反而比从前改善.今昔的变化并非在于现代的工人们更苦,而是在于更有力量.这种力量是资本家的力量造成的,是经济与工业发展的必然的趋势造成的;因为这种发展把劳动者集合在一起,使他们成为可以作战的军队;工业的机械化使武器落到了劳动者手里,使每个工头都变成支配光.支配电.支配力的主宰.近来一般领袖正想加以组织的.这些原动力中间,有一股烈焰飞腾的热度和无数的电浪,流遍了整个社会.
有头脑的中产阶级所以被平民问题震动,决不是......虽然他们自以为是......为了这个问题的合于正义,也不是为了观念的新奇与力量,而是为了它的生命力.
以平民问题所牵涉的正义而论,社会上千千万万别的正义被蹂躏了,谁也不动心.以观念而论,它只是些零零碎碎的真理,东一处西一处的捡得来,牺牲了旁的阶级而依了一个阶级的身量剪裁过的.那不过是一些跟所有的"原则"同样荒谬的"原则",......例如君权神圣,教皇无误,无产阶级统治,普及选举,人类平等;......倘使你不从鼓动这些原则的力量方面着眼而单看它们的理由,还不是同样的荒谬?但它们的平庸是没有关系的.无论什么思想,都不是靠它本身去征服人心,而是靠它的力量;不是靠思想的内容,乃是靠那道在历史上某些时期放射出来的生命的光辉.仿佛一股浓烈的肉香,连最迟钝的嗅觉也受到它的刺激.以思想本身来说,最崇高的思想也没有什么作用;直到有一天,思想靠了吸收它的人的价值,(不是靠了它自己的价值),靠了他们灌输给它的血液而有了传染性的时候,那枯萎的植物,奚里谷的玫瑰,(奚里谷玫瑰产于叙利亚与巴勒斯坦,未开花即萎谢,但移植湿地,即能再生.)才突然之间开花,长大,放出浓郁的香味布满空间.......张着鲜明的旗帜,领导工人阶级去突击布尔乔亚堡垒的那些思想,原来是布尔乔亚梦想家想出来的.只要不出他们的书本,那思想就等于死的,不过是博物馆里的东西,放在玻璃柜中的木乃伊,没有人瞧上一眼的.但一朝被群众抓住了,那思想就变了群众的一部分,感染到他们的狂热而变了模样,有了生气;抽象的理由中间也吹进了如醉如狂的希望,象穆罕默德开国时代的那阵热风.这种狂热慢慢扩张开去.大家都感染到了,可不知道那热风是谁带来的,怎么带来的.而且人的问题根本不相干.精神的传染病继续蔓延,从头脑狭窄的人物传达给优秀人物.每个人都无意之间做了传布的使者.
这些精神传染病的现象在每个国家每个时代都有的;即使在特权阶级坚壁高垒,竭力撑持的贵族国家也不能免.但在上层阶级与平民之间没有藩篱可守的民主国家,这种现象来势特别猛烈.优秀分子立刻被传染了.他们尽管骄傲,聪明,却抵抗不了疫势;因为他们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末强.智慧是一座岛屿,被人间的波涛侵蚀了,淹没了,直要等大潮退落的时候,才能重新浮现.大家佩服法国贵族在八月四日夜里放弃特权的事.(一七八九年七月十四日法国大革命爆发后,八月四日夜,若干贵族在国民议会中宣布放弃特权.)其实他们是不得不这样做.我们不难想象,他们之中一定有不少人回到府里去会对自己说:"哎,我干的什么事啊?简直是醉了......"好一个醉字!那酒真是太好了,酿酒的葡萄也太好了!可是酿成美酒来灌醉老法兰西的特权阶级的葡萄藤,并非是特权阶级栽种的.佳酿已成,只待人家去喝.而你一喝便醉.就是那些绝不沾唇而只在旁边闻到酒香的人也不免头晕目眩.这是大革命酿出来的酒!......一七八九年份的酒,如今在家庭酒库中只剩几瓶泄气的了;可是我们的曾孙玄孙还会记得他们的祖先曾经喝得酩酊大醉的.
使奥里维那一代的布尔乔亚青年头昏脑胀的,是一种同样猛烈而更苦涩的酒.他们把自己的阶级作牺牲,去献给新的上帝,无名的上帝,......平民.
当然,他们并非每个人都一样的真诚.许多人看不起自己的阶级,为的是要借此显露头角.还有许多是把这种运动作为精神上的消遣,高谈阔论的训练,并不完全当真的.一个人自以为信仰一种主义,为它而奋斗,或者将要奋斗,至少是可能奋斗,的确是愉快的事;甚至觉得冒些危险也不坏,反而有种戏剧意味的刺激.
这种心情的确是无邪的,倘使动机天真而没有利害计算的话.......但一批更乖巧的人是胸有成竹的上台的,把平民运动当作猎取权位的手段.好似北欧的海盗一般,他们利用涨潮的时间把船只驶入内地,预备深入上流的大三角洲,等退潮的时候把征略得来的城市久占下去.港口是窄的,潮水是捉摸不定的:非有巧妙的本领不行.但是两三代的愚民政治已经养成了一批精于此道的海盗.他们非常大胆的冲进去,对于一路上覆没的船连瞧都不瞧一眼.
每个党派都有这种恶棍,却不能教任何一个党派负责.然而一部分真诚的与坚信的人,看了那些冒险家以后所感到的厌恶,已经对自己的阶级绝望了.奥里维认识一般有钱而博学的布尔乔亚青年,都觉得布尔乔亚的没落与无用.他对他们极表同情.最初,他们相信优秀分子可能使平民有新生的希望,便创立许多平民大学,花了不少时间与金钱,结果那些努力完全失败了.当初的希望是过分的,现在的灰心也是过分的.民众并没响应他们的号召,或竟避之唯恐不及.便是应召而来的时候,他们又把一切都误会了,只学了布尔乔亚的坏习气.另外还有些危险人物溜进布尔乔亚的使徒队伍,把他们的信用给破坏了,把平民与中产阶级一箭双雕,同时利用.于是一般老实人以为布尔乔亚是完了,它只能腐蚀民众,民众应当不顾一切的摆脱它而自个儿走路.因此,中产阶级只是发起了一个运动,结果非但这运动没有他们的分,并且还反对他们.有的人觉得能够这样舍身,能够用牺牲来对人类表示深切而毫无私心的同情是种快乐.只要能爱,能舍身就行.青年人元气那么充足,用不着在感情上得到酬报,不怕自己会变得贫弱.......有的人认为自己的理智和逻辑能够满足便是一种愉快;他们的牺牲不是为了人,而是为了思想.这是最刚强的一批.他们很得意,因为凭着一步一步的推理断定自己的阶级非没落不可.预言不中,要比跟他们的阶级同归于尽使他们更难受.他们为了理想陶醉了,对着外边的人喊道:"打呀,打呀,越重越好!要把我们收拾得干干净净才好!"他们居然做了暴力的理论家.
而且所提倡的是别人的暴力.因为宣传暴力的使徒差不多永远是一般文弱而高雅的人.有些是声言要推翻政府的公务员,勤勉.认真.驯良的公务员.他们在理论上宣扬暴力,其实是对自己的文弱.遗憾.生活的压迫的报复,尤其是在他们周围怒吼的雷雨的征兆.理论家好比气象学家,他们用科学名词所报告的天气并非是将来的,而是现在的.他们是定风针,指出风从哪儿吹来.他们被风吹动的时候,几乎自以为在操纵风向.
然而风向的确转变了.
思想在一个民主国家里是消耗得很快的,特别因为它流行得快.法国多少的共和党人,不到五十年就厌恶共和,厌恶普选,厌恶当年如醉若狂争取得来的自由.以前大家相信"多数"是神圣的,能促进人类的进步,现在可是暴力思想风靡一时了."多数"的不能自治,贪赃枉法,萎靡不振,妒贤害能,引起了反抗;强有力的"少数"......所有的"少数"......便诉之于武力了.法兰西行动派的保王党和劳工总会的工团主义者居然接近了,这是可笑的,但是必然的.巴尔扎克说他那个时代的人"心里想做贵族,但为了怨望而做了共和党人,唯一的目的是能够在同辈中找到许多不如他的人"......这样的乐趣也可怜透了!而且要强迫那些低下的人自认低下才行;要做到这一点,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建立一种威权,使优秀分子(不论是工人阶级的或中产阶级的)拿他们的优越把压迫他们的"多数"屈服.年轻的知识阶级,骄傲的小布尔乔亚,是为了自尊心受了伤害,为了痛恨民主政治的平等,才去投入保王党或革命党的.至于无所为而为的理论家,宣扬暴力的哲学家,却高高的站在上面,象准确的定风针似的,发出暴风雨的讯号.
最后还有一批探求灵感的文人,......能写作而不知道写什么的,好比困在奥利斯港口的希腊水手,(典出希腊神话,参阅本书474页注.)因为风平浪静而没法前进,不胜焦灼的等待好风吹满他们的帆.......其中也有些名流,被德莱弗斯事件出其不意的从他们字斟句酌的工作中拉了出来,投入公共集会.在先驱者看来,仿效这种榜样的人太多了.现在多数的文人都参加政治,以左右国家大事自命.只要有一点儿借口,他们马上组织联盟,发表宣言,救护宗庙.有前锋的知识分子,有后方的知识分子,都是难兄难弟.但两派都把对方看做唱高调的清客而自命为聪明人.凡是侥幸有些平民血统的人自认为光荣之极,笔下老是提到这一点.......他们全是牢骚满腹的布尔乔亚,竭力想把布尔乔亚因为自私自利而断送完了的权势恢复过来.但很少使徒能够把热心支持长久的.最初那运动使他们成了名,......恐怕还不是得力于他们的口才,......大为得意.以后他们继续干着,可没有先前的成功了,暗中又怕自己显得可笑.久而久之,这种顾虑渐渐占了上风,何况他们原是趣味高雅,遇事怀疑的人,自然要觉得他们的角色不容易扮演而感到厌倦了.他们等待风色和跟班们的颜色,以便抽身引退;因为他们受着这双重的束缚.新时代的伏尔泰与约瑟.特.曼德尔,(特.曼德尔为法国十八世纪宗教哲学家,提倡教皇至上主义,适与伏尔泰之排斥神权相反.此处举此二人代表左右两极端.)虽然文字写得大胆,实际是畏首畏尾,非常胆小,唯恐得罪了青年人,竭力要博取他们的欢心,把自己装得很年轻.不管在文学上是革命者或反革命者,他们总是战战兢兢的跟着他们早先倡导的文学潮流亦步亦趋.
在这个布尔乔亚的先锋队中间,奥里维所遇到的最奇怪的典型是一个因为胆怯而变成革命分子的人.
那标本名叫比哀尔.加奈.出身是有钱的布尔乔亚,保守派的家庭,跟新思想完全无缘的;家里的人尽是些法官和公务员,以怨恨当局,跟政府闹别扭而丢官出名的;这批中间派的布尔乔亚,想讨好教会,很少思想,可是很会用思想.加奈莫名其妙的娶了一个有贵族姓氏的女人,思想不比他差,也不比他多.顽固,狭窄,落伍,老是苦闷而发牢骚的社会,终于使加奈气恼之极,......尤其因为太太又丑又可厌.他资质中等,头脑相当开通,倾向于自由思想,却不大明白它的内容:那在他的环境里是无法懂得的.他只知道周围没有自由,以为只要跑出去就可以找到了.但他不能独自走路:在外边才走了几步,就很高兴的和中学时代的朋友混在一起,其中颇有些醉心于工团主义的人.在这个社会里,他觉得比在自己的社会里更不得劲,但不愿意承认:他总得有个地方混混,可惜找不到象他那种色彩(就是说没有色彩)的人.这一类的家伙在法兰西有的是.他们自惭形秽:不是躲起来,就是染上一种流行的政治色彩,或者同时染上好几种.
依着一般的习惯,加奈尤其和那些跟他差别最厉害的朋友接近.这个法国人,十足的布尔乔亚,十足的内地人气质,居然形影不离的跟一个青年犹太医生做伴.他叫做玛奴斯.埃曼,是个亡命的俄国人.象他许多同胞一样,他有双重的天才:一方面能够在别的国家象在本国一样的安居,一方面又觉得无论什么革命都配他的胃口:人家竟弄不清他对革命感到兴趣的,究竟是革命的手段呢还是革命的宗旨.他自己经历的和旁人经历的考验,为他都是一种消遣.他是真诚的革命党人,同时他的科学头脑使他把革命党人(连自己在内)看做一种精神病者.他一边观察,一边培养这精神病.由于兴高采烈的玩票作风和朝三暮四的思想,他专门找那些与自己对立的人来往.他和当权的要人,甚至和警察厅都有关系;东钻钻,西混混,那种令人起疑的好奇心使许多俄国革命家都象是骑墙派,有时他们弄假成真,的确变了骑墙派.那并不是欺骗而是轻浮,往往是没有利害计算的.不少干实际行动的人都把行动当作演戏,尽量施展他们的戏剧天才,象认真的演员一样,但随时预备改换角色.玛奴斯尽可能的忠于革命党人的角色;因为他天生是个无政府主义者,又喜欢破坏他所侨居的国家的法律,所以这个角色对他最合式.可是归根结蒂,那不过是一个角色而已.人家从来分不清他的说话中间哪些是实在的,哪些是虚构的;结果连他自己也不大明白了.
他人很聪明,喜欢讥讽,有的是犹太太与俄国人的细腻的心理,能一针见血的看出自己的跟别人的弱点而加以利用,所以他毫不费力就把加奈控制了.他觉得拿这个桑丘.潘沙(塞万提斯名著《堂吉诃德》中的骑士迷堂吉诃德的侍从.)拉入堂吉诃德式的队伍挺好玩.他老实不客气支配他,支配他的意志,时间,金钱,......并不是放在自己口袋里(那他不需要,谁也不知道他靠什么过活的),......而是用来对他的主义作最不利的宣传.加奈听人摆布,硬要相信自己和玛奴斯一般思想.他明知道实际并不如此:那些思想是不合情理,使自己害怕的.他不喜欢平民.并且他不是勇敢的人.这个又高又大,身体魁梧,肥肥胖胖的汉子,小娃娃式的脸,胡子刹得精光,呼吸急促,说话甜蜜,浮夸,孩子气十足,长着一身大力士式的肌肉,还是很高明的拳击家,骨子里却是个最胆小的人.他在家属中间因为被认为捣乱分子而很得意,但看着朋友们的大胆暗中直打哆嗦.没有问题,这种寒颤的感觉并不讨厌,只要是闹着玩儿的.可是玩艺儿变得危险了.那些混蛋居然张牙舞爪的凶起来,野心越来越大,使加奈的自私心理,根深蒂固的地主观念,和布尔乔亚的怕事的脾气,都发急了.他不敢问:"你们要把我拉到哪儿去呢?"但他暗暗诅咒那般不管死活的人,一味要跟人家打得头破血流,也不问同时会不会砸破别人的脑袋.......可是谁强迫他跟他们走呢?他不是可以引退的吗?但他没有勇气,他怕孤独,好比一个落在大人后面哭哭啼啼的孩子.他跟大多数人一样:没有一点儿意见,除非是不赞成一切过激的意见.一个人要独立,就非孤独不可;但有几个人熬得住孤独?便是在那些最有眼光的人里头,能有胆量排斥偏见,丢开同辈的人没法摆脱的某些假定的,又有几个?要那么办,等于在自己与别人之间筑起一道城墙.墙的这一边是孤零零的住在沙漠里的自由,墙的那一边是大批的群众.看到这情形,谁会迟疑呢?大家当然更喜欢挤在人堆里,象一群羊似的.气味虽然恶劣,可是很暖和.所以他们尽管心里有某种思想,也装做有某种思想(那对他们并不很难),其实根本不大知道自己想些什么!......希腊人有句古谚:"一个人先要了解自己",但这般几乎没有什么"自己"的人怎么办呢?在所有的集体信仰中,不问是宗教方面的或社会方面的,真正相信的人太少了,因为可称为"人"的人就不多.信仰是一种力,唯大智大勇的人才有.假定信仰是火种,人类是燃料;那末这火种所能燃烧的火把,一向不过是寥寥几根,而往往还是摇晃不定的.使徒,先知,耶稣,都怀疑过来的.其余的更只是些反光了,......除非精神上遇到某些亢旱的时节,从大火把上掉下来的火星才会把整个平原烧起来!随后大火熄灭了,残灰余烬底下只剩一些炭火的光.真正信仰基督的基督徒不过寥寥数百人.其余的都自以为信仰或者是愿意信仰.
那些革命家中间,许多便是这样的人.老实无用的加奈愿意相信自己是个革命家,所以就相信了.但他对着自己的大胆吃惊.
所有这些布尔乔亚都标榜种种不同的原则:有的是从感情出发的,有的是从理智出发的,有的是从利益出发的;这一批把自己的思想依附《福音书》,那一批依附柏格森,另外一批又依附马克思,蒲鲁东,约瑟.特.曼德尔,尼采,或是乔治.索兰尔.有的革命家是为了趋附时髦,有的是为了生性孤僻;有的是为了需要行动,抱着牺牲的热情;有的是为了奴性特别强,象绵羊一般驯良.可是全部都莫名其妙的被狂风卷着.你可以远远的看到明晃晃的大路上灰尘滚滚,表示大风暴快来了.
奥里维和克利斯朵夫望着这阵风卷过来.两人眼力都很好,但看法不同.奥里维明察秋毫的目光,看透了一般人的用意,对他们的平庸觉得受不了;但他也窥见暗中鼓动他们的力量.他所注意的特别是悲壮的面目.克利斯朵夫却更注意可笑的地方.使他发生兴趣的是人,不是主义或思想.他对这些故意装做不关心,讥笑改造社会的梦想.他素来喜欢跟人别扭,再加对于风靡一时的病态的人道主义有种本能的反抗,所以表面上做得特别自私.他因为是靠自修成功的,不免以自己的体力和意志骄人,把一切没有他那种力量的人看作贪吃懒做.他既是从穷苦与孤独中间挣扎出来的,别人为什么不照样的做?......喝!社会问题!什么叫做社会问题?是指吃不饱穿不暖吗?
"那个味道我是尝过的,"他说."我的父亲,母亲,我自己,都是过来人.只要你跳出来就是了."
"这不是每个人办得到的,"奥里维说."有病人,有倒楣的人......"
"那末大家去帮助他们呀,不是挺简单吗?可是象现在这样去捧他们决不是帮助.从前人们拥护强者的权利固然要不得,我可不知道拥护弱者的权利是不是更要不得:它扰乱现代的思想,虐待强者,剥削强者.今日之下,一个人病弱,穷苦,愚蠢,潦倒,差不多是美德了,......而坚强,健康,克服环境等等反变了缺点.最可笑的,倒是那些强者最先相信这种观点......这不是一个挺好的喜剧题材吗?奥里维,你说!"
"我宁可让人家取笑,可不愿意教别人哭."
"好孩子!"克利斯朵夫回答."哎!谁不跟你一样想呢?看到一个驼子,我的脊梁就觉得不舒服.我们不能不演喜剧,可不应当由我们去写喜剧."
有人相信将来会有个公平合理的社会,克利斯朵夫可决不为这种梦想着迷.他的平民式的头脑,认为将来仍旧逃不出过去的一套.奥里维指摘他说:
"倘若人家关于艺术问题跟你说这种话,你不要跳起来吗?"
"也许.总之我只懂得艺术.你也是的.我素来不信那般谈外行事情的人."
奥里维也同样不信任这等人.两位朋友甚至过于怀疑,老是跟政治离得远远的.奥里维不免有点儿惭愧的承认他从来没使用过选举权,十年以来没有向市政府领过选民登记表.他说:
"干吗要去参加一出我明知毫无意义的喜剧呢?选举吗?选谁?那些候选人对我全是陌生的,我也说不上看中哪一个.而且我敢断定,他们一朝被选出了,都立刻会背弃他们的主张.监督他们吗?逼他们尽责吗?那不过是白白糟蹋我的生活.我既没时间,也没精力;既没有辩才,也没有不择手段的勇气和不讨厌行动的心情.所以还不如放弃权利.我可以受罪,至少我没有参加罪行!"
但他尽管把事情看得这样清楚,尽管厌恶政治上一切应有的手法,仍旧对革命抱着虚幻的希望.他明知道虚幻,可并不放弃希望.这个神秘的现象是从种族来的.奥里维的民族是西方最爱破坏的民族,为了建设而破坏.也为了破坏而建设的民族,......它跟思想赌博,跟人生赌博,老是推翻一切,预备从头做起,拿自己的血作赌注.
克利斯朵夫并没这种遗传的救世精神.他的浓厚的日耳曼气息不相信革命的作用.他认为世界是没法改造的,大家只是搬弄一些理论,说一大套空话罢了.他说:
"我用不着掀起革命......或是长篇大论的讨论革命......来证明我的力量.我更用不着象那些青年一样,推翻政府来拥立一个君主,或是立什么救国委员会来保卫我.这算证明一个人的力量吗?那才怪了!我会保卫自己的.我不是无政府主义者;我喜欢必不可少的秩序,也尊重统治宇宙的规律.可是我跟这个规律之间用不到中间人.我的意志会发号施令,同时也知道服从.你们满嘴都是先哲的至理名言,那末该记得你们的高乃依说过:'只要我一个人就够了!,你们希望有一个主宰,就表示你们软弱无用.力是和光明一样的,只有瞎子才会否认!你们得做个强者,心平气和的,不用理论,不用暴行;那时候,所有的弱者都会象植物向着太阳一般的向着你们......"
他尽管说不能为了讨论政治而浪费时间,实际上并不真的那样不关心.在艺术家立场上,他也受到社会骚动的影响.因为一时没有热情鼓动他,他便傍徨四顾,问自己究竟是为谁工作.看到现代艺术的那般可怜的顾客,身心交惫的优秀分子,存着玩票心理的布尔乔亚,他不由得想道:"为这些人工作有什么意思呢?"
当然,思想高雅,博学多闻,懂得个中甘苦,能够赏识新奇,赏识古拙的情趣......(那跟新奇是一而二,二而一的)......的人,并非没有.但他们厌倦一切,灵智的成分太多而生命力太少,以为艺术是虚空的;他们只对音响的或思想的游戏感到兴趣;而多数还得为世俗的事分心,为无数不必要的事耗费精神.要他们接触到艺术的核心几乎是不可能的;他们认为艺术不是血肉构成的,只是舞文弄墨的玩艺儿.他们的批评家造成了一种理论,证明他们的没有能力摆脱玩票作风是对的.即使有几个人还有相当的弹性,对于强烈的和弦能够发生共鸣,可没有力量消受;他们在人生舞台上已经残废了:不是神经病就是瘫痪.艺术在这个病院中间又能做些什么呢?......可是在现代社会里,艺术根本没法摆脱这些变态的人:他们有的是金钱和报纸;唯有他们才能使一个艺术家活下去.所以艺术家非受羞辱不可,不得不在交际晚会中拿出他披露肝胆的艺术,充满了内心生活的秘密的音乐,给一般趋时的群众和厌倦不堪的知识分子作娱乐,......更确切的说,是给他们解闷,或者是让他们有些新的烦闷.
克利斯朵夫寻访真正的群众,相信人生的情绪和艺术的情绪都是真实的.能够以新鲜的心情来接受的群众.他暗中受着大家所预告的新社会......平民......吸引.因为想起了童年的事,想起了高脱弗烈特和一般微贱的人,启示他深邃的生命的.或是和他一同享受神圣的音乐的人,他便相信真正的朋友是在这方面.象多少天真的青年一样,他想着一些大众艺术的计划,什么平民音乐会,平民戏院,内容他也不大说得清.他希望革命可能让艺术有个更新的机会,以为社会运动使他感到兴趣的就只有这一点.其实他是骗骗自己:象他那么元气充足的人,决不能不受当时最有活力的行动吸引.
他最瞧不上眼的是布尔乔亚的理论家.这一类的树所生的果实往往是干瘪的;所有生命的精华都冻结了,变了空洞的观念.克利斯朵夫对这些观念是不加区别的.他无所偏好,便是他自己的主张一朝凝结为一种学说之后,他也不再爱好.他存着瞧不起的心理,既不理会那些拥护强权的理论家,也不理会奉承弱者的理论家.在无论什么喜剧里,爱发议论的角色是最不讨好的.观众不但更喜欢值得同情的人,甚至觉得串反派的角儿也不象他那末可厌.在这一点上,克利斯朵夫跟群众的心理完全相同,认为呶呶不休的谈论社会问题只能教人起腻.但他很好玩的打量着别人,打量着那些相信的人和愿意相信的人,受骗的和但求受骗的人,以劫掠为业的海贼,和生来给人剪毛的绵羊.对于象胖子加奈一般有些可笑的老实人,他很宽容.他们的庸俗不至于使他感到象奥里维那样的难堪.他对无论什么角色都用一种亲热而含讥带讽的心情看着,自以为跟他们所演的戏毫不相干,并没觉得他慢慢的已经参加进去.他自以为只是一个旁观者,看着狂风吹过.殊不知狂风已经吹到他的身上,把他带着走了.
这出社会剧可以说戏中有戏.知识分子演的那一部分是穿插在喜剧中的喜剧,民众不爱看的.正戏乃是民众演的.旁人既不容易看清情节,连民众自己也不大明白.出乎意外的变化在那个戏里只有更多.
说白当然多于行动.不论是布尔乔亚还是平民,所有的法国人都是尽多尽少的话吞得下的,正如尽多尽少的面包都吃得下.但大家吃的不是同样的面包.有为细巧的味觉用的高级的语言,也有为塞饱饿鬼的肚子用的更富滋养的语言.即使字面相同,捏造的方式却不一样;味道,香气,意义,都各各不同.
奥里维第一次参加一个民众集会的时候,尝到这一类的面包,觉得毫无胃口;食物梗在喉头咽不下去.思想的平凡,措词的单调和野蛮,空洞的滥调,幼稚的逻辑,抽象的理论和乱七八糟的事实,好比做坏了的芥末酱,只能使奥思维作呕.一方面是用字不恰当,另一方面还没有平民谈吐中那点儿生动的趣味.那完全是一批报纸上的字汇,褪色的服装,从布尔乔亚的修辞学旧货店中捡得来的.说话的繁琐尤其使奥里维骇怪.他可忘了文字的简洁不是天然的,而是修炼出来的,由上层阶级琢磨出来的.大都市里的平民决不能单纯,老是喜欢寻找纤巧而复杂的辞藻.奥里维不懂这些浮夸的话对听众所能发生的影响.在这方面,他完全不得其门而入.我们把别个种族的语言叫做外国语.殊不知在同一个种族里,语言的种类几乎跟社会的阶层一样的多.唯有为人数有限的上层阶级,语言才是几世纪的经验的结晶;为其余的人,它只代表他们自身的和他们的集团的经验.那些被优秀分子用旧了.摒弃了的字,仿佛是一所空屋子,从优秀分子迁出以后,又搬进了新人物.你要愿意认识主人,就得走进屋子.
克利斯朵夫便是这么办了.
他和工人们发生关系是由一个在国家铁路上办事的邻居介绍的.那邻居四十五岁,个子矮小,未老先衰,头发都秃了,眼睛陷得很深,腮帮瘪缩,弯弯的鼻子挺大,嘴巴的长相显得人很聪明,畸形的耳朵,边上的肉裂成了几片:他浑身上下都是衰败的模样.他叫做阿西特.高蒂哀,不是平民出身,而是中等的.清白的布尔乔亚,家里为了教育这个独子,把一份薄产花光了还没有能完成他的学业.很年轻的时候,他谋到了一个国家机关的差事,那在贫穷的中产阶级眼里是救星,其实是死亡,......是活埋.一朝进去之后,再也出不来了.他又犯了一桩错误......(那是现代社会的许多错误之一),......爱上一个美丽的女工,结了婚,不久她就露出鄙俗不堪的本性.她替他生了三个孩子.当然他得养活这一家几口.这个聪明而一心想进修的男人被贫穷困住了,觉得心中有些潜伏的力量被生活的艰难窒息了,却又不甘屈服.他从来不得清静:当着会计处的职员,整天消磨在机械的工作里;一起办公的都是又俗气又饶舌的同事,讲些废话,骂骂上司,算做对无聊的生活出气,同时也嘲笑他,因为他不懂得把求知欲在他们面前藏起去.回到家里,他只看到一个气味难闻的,丑恶的寓所,和一个吵吵嚷嚷,庸碌之极的女人.她不了解他,把他当做懒虫或疯子.孩子们一点不象他而象母亲.为什么他得过这种生活呢?这算是公道的吗?牢骚,痛苦,穷困,无聊的职业,使他从早到晚找不到一小时的光阴来修心养气,找不到一小时的静默,他给折磨得力倦神疲,烦躁不堪.为了想忘掉这些,他最近又去接近杯中物,结果更把他断送完了.......克利斯朵夫看到这个悲剧大为震动:残缺不全的个性,没有充分的修养,没有艺术趣味,但生来是为作些大事业的,现在可是被不幸的遭遇压倒了.高蒂哀立刻抓住了克利斯朵夫,好似快淹死的弱者碰到了一个游泳健将的手臂.他又喜欢又羡慕克利斯朵夫,带他去参加群众集会,见到革命党里的某些领袖,那是他为为怨恨社会而结交的.因为想做贵族而没做成,所以他跟平民混在一起极感痛苦.
克利斯朵夫却比他平民化得多,......尤其因为他并不需要做平民,......对这些集会很感兴味.会场上的演说使他觉得好玩.他不象奥里维那样感到厌恶,对语言的可笑也并不敏感,认为所有多嘴的家伙都是半斤八两.他素来瞧不起高谈阔论.但他虽没费心去了解那套辞令,却在演说家与听讲者的心里咂摸到说话的音乐.演说家的力量一朝引起了听讲的人的共鸣,立刻增加了百倍.克利斯朵夫先是只注意到前者;他为了好奇,居然结识了几个演说家.
对群众最有影响的一个是加齐米.育西哀,......深色头发,脸很苍白,年纪在三十与三十五之间,相貌象蒙古人,个子清瘦,病病歪歪的,眼睛的神气又热烈又冷静,头发很少,胡子尖尖的.他的力量不在于他那种空泛.急促.跟语气不调和的姿势,也不在于他的失音的,常带嘶嘶声的浮夸的说话,而是在于他这个人本身,在于他深信不疑的态度.他似乎不允许人家跟他有不同的思想;而既然他的思想就是群众愿意想的,所以群众和他很投机.他把大家期待的话三遍.四遍.十遍的告诉他们,象发疯般拚命在同一只钉子上尽敲;他的群众也学着他的样尽敲,尽敲,直把那只钉嵌入肉里.......除了这种本领以外,他过去犯的许多政治案子也增加他的声望.他表面上有股百折不回的毅力;但明眼人可以看出他骨子里给多年的辛苦和努力磨得疲倦死了,厌烦死了,愤愤不平的恨着命运.他每天消耗的精力都入不敷出:从小就被工作和贫穷把身子磨坏了,做过玻璃匠,白铁匠,印刷工人;又害着肺病,使他对他的主义,对自己,常常心灰意懒,有时又兴奋若狂.他的暴烈一方面是有意的,一方面是病态的;就是说一半是为了政治作用,一半是为了冲动.他的学问是乱七八糟自修来的:有些事懂得很透彻,例如科学,社会学,以及他干过的各种手艺;对许多别的事他只是一知半解;但真懂的也好,不懂的也好,他都很有把握.他有理想世界,有准确的观念,有愚昧无知的地方,有非常实际的头脑,有偏见,有经验,有对布尔乔亚的猜忌和仇恨.可是他照旧对克利斯朵夫很好,因为看到一个知名的艺术家来交结他,心里很得意.他那等人是生来当领袖的,无论做什么事,对工人们都很不客气.他虽然真心要平等,但事实上对高级的人比对低级的人更容易平等.
克利斯朵夫还遇到工人运动的别的几个领袖.他们之间没有多少好感.共同的斗争好容易促成了一致的行动,可是没有把大家的心联合起来.可见所谓阶级的分野完全是浮表的,暂时的.许多年深月久的敌对状态不过是被延缓了一下,掩饰了一下,实际是始终存在.在工人领袖中间,我们照旧看到南方人与北方人的对立,彼此存着根深蒂固的轻蔑的心理.干这一行的忌妒另外一行的工资,而每行又自以为比别行高卓.但人与人间最大的区别还不在于这些而在于气质.狐狸,狼,绵羊,天生吃人的野兽,和天生被人吃的野兽,因为阶级相同,利害相同而集合在一起,但大家伸着鼻子嗅着,彼此都认了出来,毛都竖起来了.
克利斯朵夫有时在一家兼卖牛奶的小饭店里吃饭,那是高蒂哀的老同事,为罢工而被撤职的铁路职员西蒙开的;常客都是一般工团主义者.他们总共是五六个人,聚在尽里头一间屋子里,靠着又小又黑的天井,两只挂在亮处的金丝雀老是叫得很有劲.和育西哀同来的是他的情妇,美丽的贝德,个子结实而风骚的姑娘,没血色的皮肤,戴着大红便帽,眼睛迷迷忽忽的带着笑意.一个年轻的小白脸象跟班一样钉着她,那是聪明而装腔作势的机器匠雷沃博.格拉伊沃,这一帮中间的"雅人".他自命为无政府主义者,反对布尔乔亚最激烈的一个,但气质上是个最要不得的布尔乔亚.多少年来,他每天早上都要买些一个铜子一份的文学报,把上面的黄色小说吞下去.这些读物把他变成一个头重脚轻的怪物:脑子里想着精益求精的寻欢作乐的玩艺,身体却肮脏到极点,日常生活也鄙俗到极点.他最喜欢病态的富翁们作兴奋剂用的"奢侈".因为肉体享受不到这奢侈,他就在精神上享受.那当然是浑身难过的.但这样一来,他跟有钱的人并肩了,而且他还恨他们.
克利斯朵夫受不了这种人,更喜欢电气匠赛巴斯蒂安.高加.那是和育西哀俩最受听众欢迎的演说家,可没有满嘴的理论.他有时不大清楚自己要往哪儿去,只知道勇往直前,可以说是十足地道的法国人.个子很结实,年纪四十上下,血色很好的大胖脸,圆圆的脑袋,红红的头发,留着一大簇胡子,脖子跟嗓子都象牛一样.他和育西哀同样是能干的工人,可是嘻嘻哈哈,喜欢吃喝.虚弱的育西哀看着这么健旺的身体非常妒羡;他们俩虽是朋友,暗中却抱着敌意.
饭店的主妇奥兰丽,四十五岁,当年大概长得很美,现在经过了时间的侵蚀还颇有风韵,她拿着件活儿坐在旁边听他们谈话,脸上挂着一副亲切的笑容,嘴唇跟着他们的话扯动:随时也穿插一两句,一边工作一边颠头耸脑的替自己的话打拍子.她有一个已经出嫁的女儿,和两个从七岁到十岁的孩子,一男一女,......他们伏在一张满着污点的桌上做功课,吐着舌头,不时把一两句他们不应该听的话听在耳里.
奥里维陪克利斯朵夫去了两三次,觉得混在这般人中间很不自在.那些工人只要不受工场中严格的时间限制,不是被那个顽强的汽笛叫唤得去,就不知道会浪费多少光阴:或是在工作以后,或是在上下班之间,或是在偷懒的时候,或是在失业的时期.克利斯朵夫那时无事可作;在旧作已完,新作还没有端倪的阶段,他也不比他们更忙,很高兴把肘子撑在桌上,抽烟,喝酒,谈天.可是奥里维以他布尔乔亚的本能,以他思想须有纪律.工作须有规则.时间必须经济等等的习惯,大大的看不上眼;他不喜欢这样的糟蹋光阴.并且他既不会说话,又不会喝酒.最后还有那种生理上的不舒服,潜伏在出身不同的人士之间的反感:心灵要求沟通而肉体抱着敌意,仿佛是肉对于灵的反抗.他单独和克利斯朵夫在一起的时候,常常很激动的说应当亲近群众;一朝面对了群众,他可没法亲近了.而嘲笑他那种思想的克利斯朵夫,倒毫不费力的可以和街上随便遇到的工人称兄道弟.奥里维看到自己跟这些人隔离,非常伤心.他勉强学他们,和他们一样思想,一样说话;可是不行.他的嗓子不够响亮,不够清楚,音调跟他们的不一样.他学他们的某些谈吐,但字眼不是梗在喉头,就是声音走腔的.他竭力留神,觉得很窘,同时也教别人发窘.在他们眼里,他是一个形迹可疑的外人,谁也对他没有好感,他一走,大家都会松一口气.这些他都知道.他常常遇到一些冷酷的目光,充满着敌意,跟一般因饥寒交迫而愤懑不平的工人看中产阶级的目光一样.或许这态度同时也是对克利斯朵夫的,但克利斯朵夫完全看不见.
那批人中间愿意接近奥里维的只有奥兰丽的两个孩子.他们对布尔乔亚当然没有怨恨.那男孩子还受着布尔乔亚思想的诱惑呢.他的聪明足够他去爱这种思想,却不够去了解.长得挺好看的女孩子,有一回被奥里维带到亚诺太太家里,看着华丽的陈设出神了:坐在漂亮的安乐椅里,用手指摸一下鲜艳的衣衫,她心里快活到极点;她有那种小家碧玉的本能,只希望溜出平民阶级而跳进布尔乔亚的安乐窝.奥里维完全没心思培养她这种倾向;而她对于他的阶级所表示的天真的敬意,也不能补偿别人暗中对他的反感,......那是他深感痛苦的.他抱着一腔热诚想了解他们,事实上也许太了解他们了,把他们观察太仔细了,使他们生了气.但他的观察并非由于冒昧的好奇心,而是由于喜欢分析人家心理的习惯.
他不久便发见了隐藏在育西哀生活中的悲剧:第一是那个侵蚀他的病,其次是他的情妇的残忍的游戏.她的确很爱他,觉得有他这样一个情人是值得自傲的,但她生机太旺了;他知道她将来会逃掉,同时也为了嫉妒而心里苦恼.她却以此为乐:挑拨男人,用眼风逗他们,喜欢疯疯癫癫的东拈西惹.也许她在背后和格拉伊沃欺骗育西哀,也许是故意要他这么相信.总而言之,这种事不是今天,便是明天,早晚会发生的.育西哀不敢禁止她爱她喜欢的人.他不是宣传女人和男人同样有权利可以自由吗?有一天他咒骂她.她就又狡猾又放肆的提醒他这一点.他的关于自由的理论和他暴烈的本能,在胸中猛烈交战.他的心还是一个旧时代的人的心:专制,嫉妒;他的理智却是一个新时代的人的理智,理想世界的人的理智.至于她,她就是个女人,昨天的,明天的,千古不变的女人.......奥里维眼看着这场暗斗,凭着自己的经验知道这个斗争的残酷,所以对育西哀极表同情.育西哀猜到奥里维窥破他的心事,但绝对不感激他.
另外有个人也用着宽容的目光在那里留神这一场爱与恨的游戏.那是饭店的主妇奥兰丽,不动声色的把一切看在眼里.她是董得人生甘苦的.这健全,安静,规矩的女人,年轻的时代也胡闹过来:最初在花店里作工,有过一个布尔乔亚的情人,而且还有别的.以后她嫁了个工人,变了贤妻良母.但她懂得一个人在感情方面的荒唐,懂得育西哀的嫉妒,也懂得那个喜欢玩儿的姑娘,常常用几句亲切的话替他们排解:
"唉,咱们总得彼此迁就才行.犯不上为这么一点儿小事生气......"
她也并不奇怪她说的话毫无用处......
"那永远是没用的.人总是自寻烦恼......"
她有一种平民式的达观,可以使苦难不至于在心中多留痕迹.苦难,她也有过的.三个月以前,她那么疼爱的十五岁的儿子死了......非常悲伤......可是现在她有说有笑,照常办事了."尽想下去是活不了的,"她说.
所以她就不再想了.那并非自私,而是迫不得已:她生命力太强,老注意着"现在",不能留恋"过去".她适应既成事实,也适应可能临到的事实.如果革命来了,把一切都颠倒了,她还是会站定脚跟,做她可做的事,不管被放在哪儿,总是得其所哉.骨子里她对革命的信仰不过尔尔.她对什么事都不怎么相信.不消说,她徨的时候也会去起课卜卦,看到出丧的行列也从来不忘记划十字.她头脑开通,胸襟宽大,象巴黎的平民阶级一样,怀疑而不悲观.虽是革命党员的妻子,她对丈夫的.丈夫的党派的.别的党派的思想,照旧象母亲看孩子那样,抱着嘲弄的态度,正如她觉得青年人的愚蠢和成年人的愚蠢同样可笑.很少事情能够使她激动;但她对一切都感到兴趣.运气好也罢,坏也罢,她都能够担当.总而言之,她是个乐天派.
"愁什么!......只要身体好,一切就有办法......"
这样一个女子当然和克利斯朵夫是意气相投的.他们用不着多说话就觉得彼此精神上是一家人:常常相视而笑,听着别人唠唠叨叨,叫叫嚷嚷.但往往她自个儿笑着,眼看克利斯朵夫也卷入了辩论,比别人更兴奋.
克利斯朵夫没注意到奥里维的孤独与难堪.他并不去猜那些人的心事,只知道跟他们吃喝,嘻笑,生气.他们也不猜忌他,虽然彼此争论得很激烈.他老实不客气对他们说出心里的话,其实也说不出究竟是赞成他们还是反对他们.他根本没想过这一点.要是有人强迫他选择,他一定会站在工团主义方面,(工团主义是工会运动中损害无产阶级利益的一个小资产阶级机会主义的流派,它把无政府主义思想带进了工会.这个流派于十九世纪末及二十世纪初在法.意等国尤为盛行.工团主义对工人阶级的政治斗争起了有害的影响:它否认无产阶级专政的必要,认为工会不要工人阶级政党即能保证对资产阶级斗争的胜利,达到把劳动工具与生产手段转归工会所有的最终目的.)而反对社会主义以及主张建立一个政府的任何主义,......因为政府这个怪物只能制造公务员跟机器人.他的理智赞成同业工会的努力,那柄两面出锋的利斧可以把社会主义政体那种抽象的观念,和贫乏的个人主义同时铲除.个人主义只能分散精力,把群众的力量化为个别的弱点;而这个近代社会的大弊病是应当由法国大革命负一部分责任的.
然而天性比理智更强.克利斯朵夫一接触工团组合......那些弱者的可怕的联盟,......他的强有力的个人主义便起而反抗了.他瞧不起这般需要把彼此缚在一起才能战斗的人.即使他承认他们可以服从这个规则,他却声明这规则决不适用于他.而且,被压迫的弱者固然值得加以同情,但他们一朝压迫别人的时候就不值得同情了.克利斯朵夫从前对一般孤独的老实人喊着"你们得联合起来!"现在初次看到老实人的集团中间有的是并不老实的人,把他们的权利和力量看得高于一切而随时想加以滥用,他就大不痛快了.一般最优秀的人,和克利斯朵夫以前住在一幢屋子里的朋友们,一点得不到这些战斗集团的好处.他们心地太好,胆子太小,看到这种团体不免惊惶失措;他们注定是第一批被压倒的.面对着工人运动,他们和奥里维处于同样的境地.奥里维固然同情正在组织起来的劳动阶级,但他自己是在崇拜自由的气氛中长大的;而自由两字却是革命分子最不介意的.今日除了一个对社会毫无影响的优秀阶级之外,还有谁关切自由?自由正逢着黯淡的日子.罗马的教皇们掩蔽理智的光.巴黎的教皇们熄灭天上的光.(此语引用法国某议员的荒谬的演词.......原注)共和党人熄灭街上的光.到处是帝国主义的胜利:罗马教皇的神权的帝国主义;唯利是图的与神秘的君主国的军事帝国主义;资本家共和国的官僚帝国主义;革命委员会的独裁帝国主义.可怜的自由,世界上没有你的存身之处了!......革命党人所提倡而实行的"滥用权力",使克利斯朵夫和奥里维大起反感.他们对于那些不肯为共同利害受苦的黄色工人(初期工团联盟中,反对革命与罢工的一派被称为黄色工人;激烈的一派被称为红色工人.)当然很轻视,但觉得用武力去强制这些人更可恨.......但你非打定主意不可.事实上今日不是要你在帝国主义与自由之间挑选,而是要在一种帝国主义和另一种帝国主义之间挑选.奥里维说:
"两种都要不得.我只知道跟被压迫的人站在一起."
克利斯朵夫同样痛恨压迫者的专制.但他跟在反抗的劳动队伍后面,也学着他们使用武力的榜样.
他自己可不觉得,还向同桌吃饭的人声明他不是跟他们一伙的.他说:
"只要你们只关心物质的利益,你们就不会使我感到兴趣.等到有一天你们为了一种信仰而奋斗的时候,我一定跟你们联合起来.要不然,大家为了肚子而拚命,我来干什么?我是艺术家,有保卫艺术的责任,不能拿艺术去替一个党派服务.我知道近来有些野心的作家,为了要争取那种不干净的名气,做出不少坏榜样.我认为他们这样的保卫一个主义不一定使主义得到什么好处;而叛弃艺术倒是真的.我们的职司是要救出智慧的光明.那决不能卷进你们盲目的斗争.倘若我们不拿着火把,谁拿?你们打过仗以后看到光明依然无恙,一定是很高兴的.大家挤在甲板上扭打的时候,总得有些工人管着锅炉不让它熄灭.我们要了解一切,对什么都不恨.艺术家好比一支罗盘针,外边尽管是狂风暴雨,它始终指着北斗星......"
他们认为他唱高调,说他自己的罗盘针已经丢了.他们很高兴能不伤和气的奚落他一阵.在他们心目中,艺术家是个取巧的家伙,只想做些最少而最舒服的工作.
他回答说他跟他们工作一样多,更多,还不象他们那么怕工作.他最恨怠工,最恨粗枝大叶,以偷懒为原则.
"所有这些可怜虫,"他说,"都怕碰坏了他们宝贵的皮肤!......天哪!我从十岁起就没停过工作.你们却不爱工作,你们骨子里是布尔乔亚,还自以为能够毁灭旧世界!哼,你们非但办不到,而且也不愿意.真的,你们不愿意!你们吵吵闹闹的吓人,好象要把一切都破坏干净:其实都是空的.你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把什么都抢过来,躺到布尔乔亚热烘烘的床上去.只有几百个可怜的扛泥巴的小工始终预备给人家剥皮或是剥人家的皮,莫名其妙的,......也许是为了好玩,也许是为要找点儿补偿,为几百年的辛苦出口气;......除此以外,旁人只想溜之大吉,一有机会便混进布尔乔亚的队伍.他们当什么社会主义者,新闻记者,演说家,文人,议员,部长......哎,别骂他们.你们也不见得高明.你们说那些是卖党求荣的混蛋.可是以后轮到谁呢?你们都要走上这条路,没有一个不上钩的!怎么能不上钩呢?你们中间没有一个相信灵魂不朽的.你们只有肚子,只想多多益善的把空肚子填满."
说到这里,大家都生气了,七嘴八舌的同时开口.克利斯朵夫争论的时候往往热情冲动,比别人更激烈.那是不由他作主的:一朝看到了一桩侵犯正义的事,他的知识方面的骄傲,为了求精神上的陶醉而虚构出来的唯美的世界观,都登时消灭了.世界上十分之八的人不是赤贫便是生活艰难,你还谈美学吗?得了罢!只有无耻的特权阶级才敢唱这种高调.象克利斯朵夫那样的艺术家,良心上不能不拥护劳工的政党.不公平的社会情形,贫富的悬殊,使脑力劳动者感到的痛苦比谁都深刻.艺术家或是挨饿,或是成为百万富翁,完全凭那个捉摸不定的风气,或是在操纵风气的人手里.坐视优秀分子消灭,或者给他极不公平的待遇:那种社会不是个社会而是个妖魔,应当铲除.不管工作不工作,每个人都应当有每天的口粮.每种工作,不论是好的是普通的,它的酬报应当以工作的人的正当与正常的需要为标准,而不能以工作的真价值为标准,......(要估计工作的真价值,而且要永远的公平,谁有这个资格?)......对于替社会增光的艺术家,学者,发明家,社会应当给予充分的津贴,让他们能有时间与方法替社会争取更大的光荣.这就够了.达.芬奇的名作《蒙娜丽莎》并不值一百万.一笔钱跟一件艺术品根本是不相干的;艺术品既不在金钱之上,亦不在金钱之下,而是在金钱之外.问题并不在于付它的代价,而在于使艺术家能够生活.你得让他有饭吃,能安安静静的工作.财富是多余的,是盗窃旁人.我们应当老实不客气的说:谁要是财产超过了他和他家族的生活费,超过了为他的智慧正常发展所必需的费用,便是一个贼.他多出来的就是别人缺少的.人家提到法兰西无尽的财富,巨大的产业,我们听了只能苦笑;因为我们这批代表民族活力的人是劳动大众,是工人,是知识分子,不论男女,从小就得筋疲力尽的挣取一些免于饿死的生活费,还常常眼看最优秀的人被劳苦磨死.你们却吞饱了人间的财富,靠着我们的灾难与痛苦而致富.你们心里不会觉得不安,有的是自欺欺人的诡辩,说什么产权是神圣的,为生存而斗争是健康的,求进步是最高的目的.喝!进步,牺牲了别人的"所有"去求那个大成问题的进步!然而无论如何:你们总是太多了.你们所有的远过于你们生活的需要.我们却是不够.而我们比你们更有价值.如果你们喜欢不平等,那末小心些,也许明天你们自己就会吃不平等的苦!
克利斯朵夫便是这样的受着周围的热情激动.接着他对于自己的滔滔雄辩觉得奇怪,但并不在意,认为那是喝多了酒的缘故.他只惋惜没有好酒,顺手把莱茵佳酿夸上一阵.他还自以为和革命思想毫不相干.可是慢慢的有了一种奇怪的现象:克利斯朵夫辩论的时候情绪越来越热烈,而那些同伴相形之下倒似乎越来越冷淡.
他们没有他那么多的幻象.连一般激烈的煽动家,布尔乔亚最害怕的家伙,心里也摇摇不定,并且布尔乔亚的意识特别强.笑声如马啸似的高加,直着嗓子,做着可怕的手势,但对自己大叫大嚷的话也将信将疑:他是拿暴力来吹牛的人.看透了布尔乔亚的心虚胆怯,他故意恫吓他们,勉强装作强者.关于这一点,他会嘻嘻哈哈的在克利斯朵夫面前承认的.格拉伊沃却批评一切,批评人家想做的一切,教什么都流产.育西哀则是永远肯定,从来不认错.他明明看到自己的论点有哪些缺陷,但反而更固执;为了保全自己的主张,他连事业的成功都不惜牺牲.可是他也会从极固执的信仰一变而为讥讽嘲弄,非常悲观,毫不留情的指出所有的理论都是谎话,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
大多数的工人都是这样.他们一忽儿如醉若狂,说得天花乱坠,一忽儿垂头丧气,心灰意懒.他们抱着极大的,毫无根据的幻象,不是自己苦心孤诣创造出来的,只凭着把他们带到下等酒店去的懒惰的习气,从别处现现成成接受来的.无可救药的思想的懒惰,原因太多了:好比一头困惫不堪的野兽,只想躺在地下,消消停停的咀嚼它的食料,做它的梦.梦消灭以后,只有更累,更觉得口干舌燥.他们老是没头没脑的捧一个领袖,过了一晌又对他猜疑,把他丢掉.最可叹的是他们并没有错:一个又一个的领袖都是被功名,财富,和虚荣勾引得来的.育西哀因为害着肺病,眼看死期不远,才没有走上这条路;但除了育西哀之外,那些卖党求荣或中途厌倦的人又有多少!象当时各党各派的政客一样,他们被腐化的风气断送了;堕落的原因不外乎是女人或金钱,......(这两样其实是分不开的).......不论在政府中间或在野党中间,有的是第一流的才具,有大政治家素质的人,......(在别的时代他们或许可以成功);......但他们没有信仰,没有品格;寻欢作乐的需要,寻欢作乐的习惯,寻欢作乐的不够刺激,使他们烦躁不堪,往往在大计划中间做出些莫名其妙的事,或者半路上突然把事情丢下了,不管国家,不管自己的主义,径自停下来休息或享福了.他们有足够的勇气去死在战场上,可是很少领袖能不说一句大话,一动不动的把着舵,死在自己的岗位上.
因为大家对自己这种天生的弱点怀着鬼胎,所以把革命运动搞成了一个半身不遂的局面.那些工人你指摘我,我指摘你.罢工老是失败:因为领袖与领袖之间,工会与工会之间,改进派与革命派之间,永远闹意见;......因为表面上虚声恫吓而骨子里是胆小到极点;......因为绵羊般的遗传性,使反抗的人一接到司法当局的命令就乖乖的把枷锁重新套上自己的脖子;......因为投机分子自私自利,卑鄙无耻,利用别人的反抗去博主子的欢心,同时把主子大大的敲诈一下.而群众必然有的混乱现象与无政府思想,还没计算在内.他们很想来一下革命性的同业罢工,却不愿意被人看做革命党.动刀动枪的事对他们不是味儿.他们想不敲破鸡子而炒鸡子,或者是只敲破邻居的鸡子.
奥里维瞧着,观察着,并不惊奇.他断定这些人没资格做他们自以为能做的事业,但也认出那股鼓动他们的无可避免的力,并且发见克利斯朵夫已经不知不觉跟着潮水走了.奥里维自己巴不得让潮水带走,而潮水偏不要他.他只能站在岸上望着它流过.
这是一道强有力的水流.它掀起一大堆热情,信仰,利害关系,使它们互相冲击,交融,激起无数相反的水沫与漩涡.为首的是那些领袖.他们是队伍中最不自由的人,因为被人推动着,而且也许是队伍中最少信仰的:他们的信仰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正如那般受他们奚落的教士,因为发了愿,因为从前相信过而不得不硬着头皮相信下去.跟在他们后面的大队人马是暴烈的,没有定见的,短视的.大多数人的信仰完全是受偶然支配.他们有信仰,因为现在潮水正向着这些乌托邦流去;今晚上他们可以不信仰,因为潮水有转变的倾向.另外许多人是因为需要活动,需要冒险而相信的.还有一般是单凭不通情理的,专断的逻辑相信的.另有一批是为了心地慈悲而相信.而最乖巧的只把思想用作战争的武器,为了争某个数目的工资,减掉多少钟点的工作而斗争.胃口健旺的人,暗中希望自己贫苦的生活将来能大大的找一点补偿.
但那股潮水比他们这些人都聪明;它知道它往哪儿去.暂时被旧世界的堤岸冲散一下有什么关系呢?奥里维料到社会革命在今日是要被压倒的,但也知道打败仗可以和打胜仗一样促成革命的目的:因为压迫者直要等到被压迫者教他们害怕的时候,才肯答应被压迫者的要求.革命党的主义是公平的,所用的暴力是不公平的,但对于他们的目标同样有利,两者都是整个计划中的一部分,而所谓计划便是带着人往前的那个盲目而切实的力的计划.
"你们这般被主子召唤的人,你们自己估量一下罢.你们之中没有多少哲人,没有多少强者,没有多少高尚的人.但主子选择了这个世界上的疯子来骇惑哲人,选择了弱者来骇惑强者,选择了下贱的.被人轻蔑的.空虚的事,来摧毁实在的事......"
然而不问操纵的主子是谁,是理性还是非理性,虽然工团主义所准备的社会组织可能使将来的局面有些进步,奥里维还是觉得他和克利斯朵夫犯不上把所有幻想与牺牲的劲放到这场战斗中去,放到这场庸俗而不能开辟新天地的战斗中去.他对革命所抱的神秘的希望幻灭了.平民不见得比别的阶级更好,更真诚,尤其是没有多大分别.
在骚乱的热情与追求名利的浪潮中,奥里维的眼睛跟心特别受着几座独立的小岛吸引,那是一些真正的信徒,东一处西一处的矗立着,好象漂在水上的花朵.优秀分子尽管想跟群众混在一起也没用,他总倾向于优秀分子,各个阶级各个党派的优秀分子,倾向于那些胸中怀有灵光的人.而他的神圣的责任就在守护这道灵光,不让它熄灭.
奥里维已经选定了他的任务.
跟他的家隔着几间门面,比街面稍微低一些,有一家小小的靴店,......那是用木板,玻璃,纸板拼凑起来的小棚子.进门先要走下三步踏级,站在里头还得弓着背.所有的地位恰好摆一个陈列靴子的搁板和两只工作凳.老板象传说中的靴匠一样整天哼唱.他打唿哨,敲靴底,嗄着嗓子哼小调或革命歌曲,或是从他的斗室中招呼过路的邻居.一只翅膀破碎的喜鹊在阶沿上一纵一跳,从门房那边过来,停在小店门外的第一级上望着鞋匠.他便停下工作,不是装着甜蜜的声音向它说些野话,便是哼《国际歌》.它仰着嘴巴,俨然的听着,又好象向他行礼一般,不时做一个望前扑的姿势,笨拙的拍拍翅膀,让自己站稳一些;然后忽然掉过头去,不等对方把一句话说完,便飞到路旁一张凳子的靠背上,瞪着街坊上的狗.于是靴匠重新敲他的靴子,同时把那句没说完的话说完.
他五十六岁,兴致挺好,可是喜欢生气,浓眉底下藏着一对笑眯眯的小眼睛,光秃的脑袋好比一个矗在头发窠上的鸡子,多毛的耳朵,牙齿不全的黑洞洞的嘴,哈哈大笑的时候象口井,又乱又脏的须,他常常用那些被鞋油染黑的手指捋来捋去.街坊上都管他叫斐伊哀老头,或是斐伊哀德,或是拉.斐伊哀德,......也故意叫他拉斐德惹他冒火,因为老头儿在政治上是标榜赤色思想的,(拉斐德为十九世纪法国大金融资本家,行动反复无常,素为工人阶级所不齿.年轻时就因为参加巴黎公社而被判死刑,后来改成流配.他对这些往事非常骄傲,恨死了拿破仑三世与迦利弗.(迦利弗为法国将军,镇压巴黎公社的刽子手.凡是革命的集会,他无不踊跃参与,很热烈的拥护高加,因为他会用诙谐百出的辞令,打雷似的声音,预言将来大家可以痛痛快快的报复一下.他从来没错过一次高加的演讲,把每句话都咽在肚里,听到发噱的地方便扯着嘴大笑,听到咒骂的话又大为激动,对着那些战斗和未来的天堂心花怒放.第二天在小店里,他还得在报上重新读一遍演讲的摘要,对自己和徒弟高声朗诵;并且为了要细细的咂摸,他又教徒弟念,倘若漏掉了一行就拧他的耳朵.因此他的活儿往往不能准期交货,但手工挺讲究:鞋子把你脚都穿痛了还是没有坏.
徒弟是老人的孙子,十三岁,驼背,身体很弱,而且是软骨.母亲在十七岁上跟一个没出息的工人跑了,后来工人变了无赖,给抓去判了罪,从此不知下落.她被家里赶了出去,独自抚养着小爱麦虞限.她性情暴烈,嫉妒得有点病态,把对情夫的爱与恨一齐移在孩子身上:拚命的爱他,同时又粗暴的虐待他,然后,儿子一有病,又急得发疯似的.逢着心绪恶劣的日子,她不给他吃晚饭就教他睡觉.要是他在街上累得走不动了或是倒在地下了,她就踢他一脚逼他站起来.她说话颠颠倒倒,前言不对后语,一忽儿痛哭流涕,一忽儿快活得象疯子.赶到她死了,祖父便把孩子接回,那时他才六岁.老人很喜欢他,但他有他的一套喜欢的方式:对孩子很凶,百般辱骂,从早到晚的扯耳朵,打嘴巴,为的是教他手艺,同时也把他的社会主义理论与反宗教理论灌输给他.
爱麦虞限知道祖父的心并不坏;但他老是准备举起肘子来防巴掌.老人使他害怕,尤其在酩酊大醉的夜晚,因为斐伊哀德老头名不虚传,("斐伊哀德"一字,原义为一种酒桶的名称.)每个月总要醉上两三次,胡说八道,嘻嘻哈哈,做出许多怪模样,结果孩子总得挨几下.其实那也是雷声大,雨点小.但孩子很胆怯,因为身体不好而更敏感,头脑早熟,遗传了母亲那种犷野而骚乱的心情.祖父粗暴的举动和革命的议论又把他骇坏了.外界的印象都会在他心中发生回响,好似小靴店被沉重的街车震动一样.日常的刺激,儿童的痛苦,早熟的悲惨的经验,巴黎公社的故事,从夜校中听来的零碎知识,报纸的副刊,工人集会中的演讲,和遗传得来的.骚动不已的.性的本能,都在他糊里糊涂的幻想中混成一片,象钟声的颤动.这种种合起来变成一个梦中的世界,奇形怪状,仿佛黑夜里的池沼,闪出一些耀眼的希望的光.
鞋匠把徒弟带看上奥兰丽的酒店.奥里维就在那边注意到这个尖声尖气的小驼子.既然不大跟工人们交谈,他尽有时间研究孩子的病态的脸,鼓起的脑门,又强悍又畏怯的神气.只要有人跟孩子说一句粗野的笑话,孩子就不声不响把脸扭做一团.听到某些革命的议论,他柔和的栗色眼睛又对着未来的幸福悠然神往,......其实即使这幸福一朝实现了,他那可怜的命运也不见得会怎么改变.但当时他眼睛里的光辉照着他可憎的脸,竟令人忘了它的可憎.这一点,连美丽的贝德也注意到了;有一天她对他说出了这个感想,冷不防亲了亲他的嘴.孩子惊跳一下,脸色马上变了,不胜厌恶的望后退避.贝德没有留意,她已经在那里和育西哀吵架了.发觉爱麦虞限这样骚动的只有奥里维,他眼睛钉着孩子,看他缩到黑影里,双手哆嗦,垂着头,低着眼睛,从旁用着又热烈又恼怒的目光偷觑贝德.他走过去跟他很温柔很客气的说话,一下子就把他的性子给压下去了......柔和的态度对于一颗被人轻蔑的心的确是很大的安慰,好比久旱的泥土急不及待的吸收的一滴水.只要几句话,只要一个笑容,就能使爱麦虞限暗中向奥里维倾心,把他认为知己.以后在街上遇见奥里维而发觉他们是近邻的时候,他更觉得那是一种缘分了.他特意等奥里维在铺子门前走过,好跟他招呼;倘若奥里维心不在焉的没留意,爱麦虞限就会不高兴.
有一天,奥里维走进斐伊哀德老头的店去定一双靴子,爱麦虞限真是快活极了.靴子完工了,他便趁奥里维在家的时候送过去,想借此见见他.奥里维正想着旁的事,没有理会,付了钱,一句话也没说;孩子好似等着什么,东张西望,不胜遗憾的预备走了.奥里维猜到了他的意思,虽然觉得和平民谈话是桩苦事,也笑着跟他搭讪起来.而这一回他竟找到了简单而直接的话.对于痛苦的直觉,使他把孩子看做......(当然是看得太简单了些)......象自己一样被人生伤害的小鸟,把头钻在翅膀里面,在鸟架上缩做一团,幻想着在光明中自由翱翔,聊以自慰.由于一种本能的信赖,孩子自然而然的跟他很接近了,觉得这颗静默的心灵,不叫不嚷,不说一句粗暴的话,自有一股吸引人的力量;待在他旁边,你跟街上的暴行完全隔离了.还有那屋子,装满了书,装满了几百年来神妙的语言,使孩子看了不由得肃然起敬.他很乐意回答奥里维的问话,但不时还露出一些骄傲的野性,说话也找不到字.奥里维小心翼翼的发掘这颗暧昧的,吞吞吐吐的灵魂,发觉它对于世界的革新抱着又可笑又动人的信仰.他明知道那信仰是个不可能的梦,决计改变不了世界的,可没有讪笑他的意思.基督徒也做过不可能的梦,也没把人类改好.从伯里克理斯到法利爱先生,(伯里克理斯系公元前五世纪时希腊大政治家,雅典的独裁者,以贤明著称于史.法利爱系法国一九○六至一九一三年间总统.)人类在道德方面有什么进步呢?......但所有的信仰都是美的;气运告尽的信仰黯淡的时候,应当欢迎那些新兴的:信仰永远不会嫌太多.奥里维又好奇又感动的瞧着摇摇不定的微光在孩子的脑海中燃烧.喝,多古怪的头脑!奥里维没法追踪它思想的线索,它不能作有头有尾的推理,只是急剧的乱奔乱窜;人家跟他说话,他的思想可落在后面:才说过的一句话里不知怎么会浮起一些景象,使他出神;然后他的思想又追上来,一跳跳过了你,从一句极平淡的话,极平淡的思想中掀起整个奇妙的世界,找出一个英雄式的,疯狂的信条.这颗恍恍惚惚而常常会突然惊醒的灵魂,特别倾向于乐天的观念,那是一种幼稚而强烈的需要;无论人家对他说什么,艺术或是科学,他总要加上一个一相情愿的戏剧式的结局,配合他想入非非的愿望.
奥里维由于好奇心,逢到星期日念几段书给孩子听.他以为写实的亲切的故事可以引起他兴致,便念托尔斯泰的《童年回忆》.孩子却觉得平淡无奇,说道:
"嗯,是的,这是我们知道的."
他不懂干吗人家要花那么多精神写些真实的事.
"他讲的不过是个孩子,孩子,"他又轻蔑的补上一句.
他对历史也没有更大的兴味;科学使他厌烦,觉得象神话前面的一篇枯索无味的序:种种看不见的力替人类服务,有如那些可怕而被制服的精灵.长篇大论的解释一阵干什么呢?一个人找到了什么,只要把东西说出来,用不着说出怎样找到的.分析思想是布尔乔亚的奢侈.平民所需要的是综合,是现成的观念,不管是好的是坏的,尤其是坏的,只要能发动人实际去干;他还需要富有生机的,充满电力的现实.在爱麦虞限所认识的文学作品中,他最受感动的是雨果那种史诗式的悲愤,和那些革命演说家的乱七八糟的词藻,那不但他不大明白,连演说家本人也不是常常弄得清的.对于他,象对于他们一样,世界并非一个由许多事实连贯起来的总体,而是一片无穷尽的空间,有的是影子,也有的是闪闪的光明,黑洞里有照着阳光的巨翼飞过.奥里维白白的教他布尔乔亚的逻辑,可是没法抓住这颗存心反抗的,烦闷的灵魂;它很高兴在自己那些骚动而互相冲突的幻觉中载沉载浮,好似一个动了爱情的女人闭着眼睛听人摆布.
奥里维对这个孩子觉得又亲切又惶惑,因为一方面他和他多么接近:孤独,骄傲,对理想的热情,......一方面孩子又和他多么不同:精神的不平衡,盲目而放纵的欲望,完全不知道何谓善何谓恶的.肉欲方面的野性.关于这野性,奥里维还只看到一部分.他永远想不到有一个情欲骚动的世界在这个小朋友心中蠢动.我们布尔乔亚的隔世遗传把我们训练得太明哲了,简直不敢细看自己的内心.倘使把一个老实人的梦想,或者把一个贞洁的女人所经历的古怪的热情说出百分之一,大家就会骇而欲走.好罢,我们不能让妖魔开口,得关上铁门.但应当知道他们是存在的,在年轻的心灵中随时准备破壁而出.......凡是公认为淫乱的欲念,爱麦虞限心里都有;它们会出其不意的,象狂风一般的把他卷住;又因为他长得丑,没人理睬,所以那些欲望格外强烈.奥里维可一点不知道.在他面前,爱麦虞限觉得很难为情.奥里维的和平的气息把他感染了,这样一种生活的榜样对他有镇静的作用.孩子非常热烈的爱着奥里维.他那些被压制的情欲都变成骚乱的梦想:社会的幸福,人类的博爱,科学的奇迹,神怪的航空,幼稚而野蛮的诗意,......总之是充满着功业.滑稽.淫乐.与牺牲的世界.而他如醉如狂的意志就在那个世界中摸索.
在祖父的小棚子里,没有时间可以让他这样的出神,老头儿从早到晚的吹哨,絮聒,敲打.但梦想的机会总是有的.一个人可以站着,睁着眼睛,在一刹那间做上多少天的梦.......体力的劳动,跟断断续续的思想是不冲突的.凡是内容严密而比较冗长的思想,他不经过意志的努力就不大能抓住线索;即使能够,也要错过许多关节;但有节奏的动作一有空隙,思想倒能随时插进来,形象能浮起来;肉体的有规律的举动象锅炉旁边的风箱一般,能帮助它们出现.这就是平民的思想,是熄而复燃.燃而复熄的一堆火,一股烟.但偶然有朵火花被风卷去的时候,就会把布尔乔亚充实的仓库烧起来.
奥里维把爱麦虞限荐到一家印刷所去当学徒.这是孩子的愿望;祖父也不反对:他很乐意看到孙子比他更有学问,对印刷所里的油墨也颇有敬意.这一行手艺比老手艺更辛苦;但孩子觉得在工人堆里比跟老祖父在一起更可以胡思乱想.
最舒服的是吃中饭的时间.成群结队的工人占据着阶沿上的饭桌,挤满了本区里的酒店;爱麦虞限却拐着腿躲到邻近的广场上去,靠近一座手执葡萄,作着跳舞姿势的牧神像,啃着面包和裹在池纸里的猪肉,在一群麻雀中间慢慢的体味.小小的喷泉在草地上放射雹霰似的细雨.几头宝蓝色的鸽子停在阳光底下的一株树上,睁着圆眼的叫.四周是巴黎的永远不歇的市声,车辆的隆隆声,潮水似的脚步声,街上一切熟悉的叫喊声,修补搪瓷用具的工人远远送来的轻快的芦笛声,修路工人敲击路面的锤子声,一座喷泉的庄严的歌唱声,......裹着巴黎的梦境.骑在凳上的小驼子含着满嘴的食物,并不马上咽下去,懒洋洋的出神了;他再也不觉得脊梁里的痛楚和自己的渺小,只是恍恍惚惚的非常快乐......
"......明天将要照临我们的温暖的光明,正义的太阳,不是已经辉煌四射了吗?一切都这样的善,这样的美!大家富足,健康,相爱......是的,我爱着,我爱大家,大家也爱我......啊!多舒服!将来大家多舒服!......"
工厂的汽笛响了;孩子惊醒过来,咽下了嘴里的东西,在近旁的喷泉上喝了一大口水,然后弓着背,蹒蹒跚跚的回到印刷所去站在他的位置上,面对着奇妙的字母,......早晚会写出"一切都将秤过,算过,分配过"(见《旧约.但以理书》第五章.)那样的句子的字母.
斐伊哀老头有个老朋友叫做德罗郁,在对面开着一家兼卖杂货的文具店,橱窗里摆着玻璃缸,装着红红绿绿的糖果,没有臂没有腿的纸娃娃.两个朋友,一个在门前阶沿上,一个在棚子里,隔着街挤眉弄眼,摇头摆脑,做着各式各种的记号.有时鞋匠累了,以至于象他所说的臀部抽筋的时候,两人就远远的招呼一下,......拉.斐伊哀德尖着嗓子,德罗郁用着牛鸣似的声音,......一同到邻近的酒店里去喝一杯,一到那儿可就不急于回来了.那简直是一对话匣子.他们俩认识了快有五十年.文具店的主人在一八七一年那出戏(指巴黎公社.)里也漏过脸.谁想得到呢?他表面上仅仅一个极普通的人,长得胖胖的,戴着小黑帽,穿着白色工衣,留着一簇老兵式的灰白须,迷迷惘惘的眼睛上有一丝丝的红筋,眼皮臃肿得厉害,软绵绵亮晶晶的腮帮老淌着汗,拖着一双痛风的腿,呼吸急促,说话也不大利落.但他始终保持着当年的幻象.在瑞士亡命了几年,他遇到各国的同志,特别是俄国人,使他窥到了博爱的无政府主义之美.在这一点上,他和拉.斐伊哀德意见可不同了,因为拉.斐伊哀德是老派的法国人,他心目中的自由是要用武力与专制手段去执行的.除此以外,两人都绝对相信将来必有社会革命,必有一个劳工理想国.各人崇拜一个领袖,把自己的理想寄托在他身上.德罗郁拥戴育西哀,拉.斐伊哀德拥戴高加.他们滔滔不竭的辩论彼此意见的分歧点,以为共同的思想早已讲清楚了;......(干了两杯之后,他们几乎相信这共同思想已经实现了).......两人之中,鞋匠更好辩.他是凭理智而相信的,至少自命为如此:因为他的理智是怎样特殊的理智,只有天晓得!只适用于他一个人的.可是虽则在理智方面不及在靴子方面内行,他仍胆敢说他的理智对别人也一样适用.比较懒惰的文具店老板却不愿费心来证明他的信念.一个人只证明他所疑惑的事.德罗郁可并不疑惑.他那种永远乐观的脾气是依着自己的愿望来看事情的,凡是跟他的愿望不合的,他就看不见或者是忘了.不愉快的经验在他皮肤上滑过,一点不留痕迹.......两人都是想入非非的老孩子,没有现实感觉,一听革命这个名词就飘飘然,仿佛那是一个可以随便编造的美丽的故事,简直弄不清它是不是有一天会实现,或者是不是目前已经实现了.他们俩对人类象对上帝一样的信仰,算是把千百年来膜拜基督的习惯转变一下.因为不用说,他们都是反对教会的.
妙的是文具店老板和一个热心宗教的侄女住在一起,完全受她的支配.那个深色头发,眼睛挺精神,说话又急又快,还带着很重的马赛口音的矮胖女人,是个寡妇,丈夫以前在商务部当文书.她没有财产,只有一个女孩子;母女俩被叔父收留着,但她自命不凡,差不多认为在铺子里管买卖是给了老板面子,神气活象一个失宠的王后.还算是叔父的生意和主顾们的运气,她精神饱满,兴高采烈,把傲慢的态度冲淡了不少.以她那种高贵的身分,她当然是保王党兼教会派.亚历山特里太太把这两种心情表现得非常露骨,最喜欢捉弄那不信神道的老人.她自居于主妇的地位,认为对全家的信仰负有责任;如果她不能使叔父改变信仰......(她发誓终有一天会成功的),......至少要把这老怪物浸在圣水里.她在墙上钉着卢尔特的圣母像和巴杜的圣女安多纳像,壁炉架上的玻璃罩内供着彩色的神像,八月里又在女儿床头摆一座小型的圣母寺,插着蓝色的小蜡烛.这种含有挑衅意味的虔诚,人家也说不出她是什么动机,是为了爱护她的叔父,希望他皈依正教呢,还是单单为了要惹他生气.
无精打采,半睡半醒的老头儿处处让着她,决不敢惹动侄女好斗的脾气:他这样不伶俐的口齿决不是她的对手,所以但求息事宁人.只有一次,他冒火了,因为一个小小的圣.约瑟像竟然溜进了他房里,高踞在床后的墙上.那一下他可占了上风,因为他气得差点儿发疯,把侄女吓坏了,从此不敢再来.余下的事,他都装聋作哑.那种老虔婆气息的确使他难堪,但他不愿意去想.骨子里他是佩服侄女的,觉得被她呼来喝去也不无快感.而且他们在宠爱小丫头兰纳德那一点上是意见一致的.
兰纳德十三岁,老是闹病.几个月以来她害了骨节痨,成天躺在床上,半个身体都用夹板夹着,好似包在树皮中的达夫妮.(神话载:水神达夫妮被阿波罗热恋,乃求其母地神将其变为月桂.)她的眼睛象受伤的小鹿眼睛,黯淡的皮色好比缺乏阳光的植物;头原来长得太大,加上很细很紧密的淡黄头发就越显得大了;但脸很清秀,富于表情,配着一个小小的生动的鼻子,一副天真烂漫的笑容.母亲的宗教热在这个有病而一无所事的孩子身上更变本加厉.她几小时的念着经,拿着教皇祝福过的删瑚念珠,常常热烈的亲吻.她差不多整天闲着,又不喜欢做针线:母亲从来没培养她这方面的兴趣.她偶然看几本枯索无味的传道小册,和叙述奇迹的故事,那种平板而浮夸的风格对她就跟诗一样.糊涂的母亲也把周报上附有插图的犯罪新闻交给她念.逢到她偶尔打毛线的时候,心也不在活计上,只念念有词的和什么圣女或仁慈的上帝谈话.本来吗,不一定要圣女贞德才能得到上帝的访问;我们都受过这种恩宠的.那些天国的使者往往并不开口,只让我们坐在家里独白.但兰纳德决不着恼:他们不开口就是默认.并且她有那么多的话对他们说,没时间让客人回答:她都替他们代答了.她是一个不出声的多嘴姑娘,遗传了母亲的唠叨的脾气,但滔滔汩汩的话都变成了内心的言语,象一条小溪似的流到地底下去了.......不必说,为了使叔祖皈依正教,她也参预母亲的计谋.只要能把灵光带一点儿到黑暗的家里来,她就非常快慰;她拿圣牌缝在老人衣服的夹层内,或者把一颗念珠塞在他口袋里,叔祖为了让她高兴,假装不注意.......两个虔婆对这反教会的老头儿所玩的手段,使鞋匠看了又好气又好笑.他惯于用粗野的话调侃泼辣的女人,便常常取笑他那个慑于雌威的朋友,使他听了无可奈何.因为他是过来人,被一个脾气挺坏而滴酒不入的老婆管了二十年,被她当做醉鬼,骂得哑口无言,至今不敢提起这些事.所以文具店老板只是不大好意思的辩护几句,结结巴巴的说一套克鲁泡特金式的宽宏大量的话.
兰纳德和爱麦虞限是朋友,从小就天天见面;但爱麦虞限不大敢溜进她家里.亚历山特里太太讨厌他,认为他是无神论者的孙子,下流的小坏蛋.兰纳德整天躺在楼下靠窗的一张长椅里,爱麦虞限经过的时候轻轻的敲着玻璃,鼻子贴在窗上,扯个鬼脸跟她打招呼.夏天,窗子开着,他便停下来,把胳膊高高的靠在窗子的横闩上,自以为这个姿势对他比较有利,肩头高耸之后可以遮掩他的残废.其实没有朋友来往的兰纳德早已想不到爱麦虞限是驼子.而一向害怕并且讨厌女孩子的爱麦虞限,也把兰纳德看做例外.这个半瘫的姑娘对他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只有在贝德把他亲吻过后的那天晚上和下一天,他回避兰纳德,对她有种本能的厌恶,急急忙忙的低着头走过,然后不大放心的,远远的偷觑一下,好似一条野狗.过了两天,他又找她了.的确兰纳德不能算女人!......平日放工的时候,钉书的女工穿着象睡衣一样长的工衣,都是个子高大的嘻嘻哈哈的姑娘,饿虎似的眼睛会一眼把你瞧尽的;他走在她们中间拚命把自己缩小,赶紧望兰纳德的窗子逃过去.他很高兴他的女朋友残废:在她面前,他可以摆出优越的,甚至保护人那样的神气.他把街坊上的事讲给她听,故意把自己说得很重要.逢着他想讨人喜欢的时候,还带一些东西给她,冬天是烤栗子,夏天是樱桃等等.她那方面,也从摆在橱窗里的两口玻璃缸内掏些花花绿绿的糖给他,拿着风景片一同看着玩儿.这是最快活的时间:两人都忘了幽禁他们童心的可怜的肉体.
但他们也会象大人一样为了政治与宗教而争论,那时也就和大人一样的愚蠢.和谐的空气破坏了.她讲着奇迹,九日祈祷,赦罪日,镶着纸花边的圣像;他学着祖父的口头禅,说这些都是胡闹,可笑.他讲起老人带他去参加的集会,她也鄙夷不屑的打断他的话,说那些人都是酒鬼.双方的语气变得难听了,提到彼此的家长:一个把祖父侮辱对方母亲的话说出来,一个把母亲侮辱对方祖父的话说出来.然后他们又互相攻击本人,尽量找些不客气的字眼.这当然很容易;他说出最粗野的话,可是她能找到最恶毒的.于是他走了.下次再见的时候,他说他曾经和别的女孩子在一起,她们都长得漂亮,大家玩得很痛快,还约好下星期日再见.她一声不出,假装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可是突然之间她发作了,把编织的钩针摔在他头上,嚷着叫他走开,说她恨他,随后把双手捧着脸.他走了,心里并没为了胜利而得意.他很想拿开她瘦削的小手,跟她说刚才的话是假的.但他为了傲气,硬着头皮撑下去.
终于有一天,人家代兰纳德报复了一下.......他和工场里的伙伴在一块儿.他们不喜欢他,因为他不理人,也因为他不说话或太会说话:幼稚,夸大,象书本上或报纸上的文章......(他脑子里装满了这一套).......那天大家谈着革命跟将来的世界.他兴奋得不得了,说话很可笑.一个同伴恶狠狠的挖苦他说:
"得了吧,你太丑了.将来的社会上不会再有驼子.象你这种家伙一生下来就得给淹死的."
那一下他可从雄辩的高峰上直跌下来,狼狈不堪的住嘴了.旁人都笑弯了腰.整个下午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出.傍晚他回家去,急于想躲在他的一角自个儿痛苦.奥里维路上遇到他,看他面如土色不禁吃了一惊.
"啊,你心里不好过.为什么呢?"
爱麦虞限不愿意回答.奥里维很亲热的追问,孩子老不开口,牙床骨直打哆嗦,象要哭了.奥里维搀着他的胳膊,带他到家里.奥里维对于疾病和丑恶有种本能的厌恶,那是生来不能做慈善会修士的人都免不了的;但他一点不流露出这种情绪.
"是不是人家和你过不去?"
"是的."
"怎么回事呢?"
这时孩子可忍不住了.他悦他长得丑,同伴们说他们的革命没有他的份.
"也没有他们的份,同时也没有我们的份,"奥里维回答."那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我们是为着后来的人干的."
孩子听到革命要这么晚才成功,不免很失望.
"为了替象你这样成千成万的少年,成千成万的人谋幸福而工作,难道你不乐意吗?"
爱麦虞限叹了口气:"可是自己能有一些幸福究竟是舒服的."
"孩子,别不知好歹.你住的是世界上最美的都市,生在最奇妙的时代;你并不傻,眼力也很好.你想,周围有多少事值得你去看,去爱."
他给他指出了几桩.
孩子听着,摇摇头:"不错,可是我背着这个躯壳,永远摆脱不掉!"
"你会摆脱的."
"到那个时候,一切都完了."
"你怎么知道一切都完了?"
孩子听了这话愣住了.唯物主义是祖父信条中的一部分;他以为只有教士才相信灵魂不死,因为知道奥里维不是这等人,便私忖他说这句话是否当真.可是奥里维握着他的手,说了许多理想主义者的信仰,说无穷的生命只是一个整体,无始无终的亿兆生灵与亿兆的瞬间只是独一无二的太阳的光芒.但他并不用这抽象的话.他一边说着,一边不知不觉跟孩子的思想同化了:古老的传说,古老的宇宙观中实际而深刻的幻想,都给回想起来.他半笑半正经的讲着万物的轮回与递嬗,灵魂在无量数的形式中流过,滤过,象从这一口池流到那一口池的一道泉水.说话之间他又羼入一些基督教的回忆和眼前这个夏日傍晚的景象.他靠近打开的窗子坐着:孩子站在他旁边,让他拿着手.那天是星期六.傍晚的钟声响着.最近才回来的第一批燕子掠过房屋的墙.远天对着包裹在黑影中的都市微笑.孩子凝神屏气,听着年长的朋友讲的神话.奥里维看到孩子这样专心也感动了,不禁对着自己的叙述悠然神往.
人生往往有些决定终身的时间,好似电灯在大都市的夜里突然亮起来一样,永恒的火焰在昏黑的灵魂中燃着了.只要一颗灵魂中跳出一点火星,就能把灵火带给那个期待着的灵魂.这个春天的黄昏,奥里维安安静静的说话,在残废的小身体所禁锢的精神中间,好象在一盏歪歪斜斜的灯笼里,燃起了永远不熄的光明.
他完全不懂奥里维的议论,甚至也不大听在耳里.但这些传说,这些形象,在奥里维看来只是美丽的寓言和譬喻,在爱麦虞限心中却是有血有肉的现实.神话变了生动的东西,在他周围飞舞.从房间的窗洞里看到的形象,街上来往的穷穷富富的人,掠过墙头的燕子,驮着重物的疲乏的马,被黄昏的影子湮没的房屋的砖石,光明隐灭的黯淡的天色,......这整个外表的世界突然印在他心头,象一个亲吻.那仅仅是电光般的一闪,马上熄灭了.他心里想到兰纳德,便说:"可是那些去望弥撒,相信上帝的人,明明是头脑不清的家伙!"
奥里维笑了笑回答:"他们跟我们一样的有所信仰.我们都信着同样的事.只是他们的信仰没有我们的坚强罢了.他们要关上护窗,点上灯,才能看到光明.他们把上帝寄托在一个人身上.我们眼光更好.但我们爱的总是同样的光明."
孩子回家去了,黑洞洞的街上,煤气灯还没有点起来.奥里维的话在他头里嗡嗡的响.他忽然想到,嘲笑眼光不好的人跟嘲笑驼子同样是残忍的.他又想起眼睛挺美的兰纳德,想起他曾经使那双眼睛流泪,不由得难过极了,便回头向文具店走去.窗子还半开在那里,他轻轻的伸进头去,低声叫看:"兰纳德......"
她不回答.
"兰纳德!我请你原谅."
兰纳德在黑影里回答说:"坏东西,我恨你."
"对不起,"他又说了一遍.
随后忽然兴奋起来,他更放低了声音,又惶惑又羞愧的说:
"告诉你,兰纳德,我也相信上帝了,跟你一样."
"真的吗?"
"真的."
他这么说是特别为了表示自己宽宏大量.但说过以后,他的确有些相信了.
两人相对无言,彼此也瞧不见.外边是美妙的夜晚.残废的孩子喁喁的说:"一个人死了才舒服呢!......"
他听到兰纳德轻微的呼吸,便说了声:"再见!"
兰纳德也用着温柔的声音回答:"再见!"
他心情轻快的走了.兰纳德原谅了他,他很快活.其实这苦命的孩子暗中也乐意兰纳德为他而痛苦一下.
奥里维又躲在家里了.不久克利斯朵夫也回来了.真的,他们俩不是干社会革命的人.奥里维不能和这些战士联盟.克利斯朵夫不愿意和他们联盟.奥里维因为是被压迫的弱者而躲避,克利斯朵夫因为是独立不羁的强者而躲避.可是尽管一个蹲在船首,一个蹲在船尾,他们总还是在那条载着劳工队伍与整个社会的船上.自以为精神洒脱,意志坚强的克利斯朵夫,用一种带着鼓励意味的关切的态度,看着无产阶级团结起来;他喜欢到骚动的平民堆里混一下,让精神松动一点,事后觉得自己更有劲更新鲜.他继续跟高加来往,偶尔也仍旧上奥兰丽铺子去吃饭,在那儿兴之所至,毫无顾忌,什么怪僻的论调都不会使他吃惊;他还故意放刁,煽动人家把话越说越荒唐,越说越激烈.在场的人竟弄不清克利斯朵夫是否正经,因为他一边说一边激动起来,终于忘了他本意是闹着玩儿的.大家的醉意把艺术家也熏醉了.有一回他得了灵感,在奥兰丽铺子的后间作了一支革命歌曲,立刻给人背熟了,第二天就传遍工人团体.因此他犯了嫌疑,受到警察当局的注意.消息灵通的玛奴斯有一个年轻朋友,叫做爱克撒维.裴那,在警察局办事,同时也喜欢文学而自命为崇拜克利斯朵夫的,......(因为第三共和的看家狗中间也渗进了无政府思想与享乐主义).......他告诉玛奴斯:"你们的克拉夫脱简直胡闹.他想充英雄好汉.我们是知道底细的;可是上级很高兴在这些革命阴谋中抓个外国人......尤其是德国人,......这是诬蔑革命党私通外国的老办法.倘若这傻瓜不小心,我们就得抓他了.那不是麻烦吗?你去通知他一声."
玛奴斯告诉了克利斯朵夫,奥里维要他谨慎些.克利斯朵夫却不以为意.
"得了罢!"他说."谁都知道我不是个危险人物.难道我不能玩一下吗?我喜欢这些人,他们象我一样的作着工,象我一样的有个信仰.老实说,信仰是不同的,我们不是一条战线上的人......好罢,打架就打架,我不怕......有什么办法?我不能象你这样缩在壳里.跟布尔乔亚在一块,我透不过气来."
奥里维的肺不需要这么多空气.他待在狭小的屋子里,和两个精神安定的女朋友做伴觉得很舒服.那时亚诺太太忙着慈善事业,赛西尔专心抚养孩子,口口声声只谈着孩子,也只跟孩子谈着,嘁嘁喳喳,学着小鸟的声音,把孩子那种不成腔的歌曲慢慢的变做人话.
奥里维跟工人们混了一下,结果有了两个熟人,象他一样是无党无派的.一个是地毯匠葛冷.他的工作完全是逞他高兴的,非常任性,可是手段很巧.他爱自己的手艺,天生对艺术品有鉴赏力,还加上观察,工作,参观博物馆等等的修养.奥里维托他修过一件古式家具:活儿很不容易作,他居然对付得很好,花了不少的精力和时间,只向奥里维要了一笔很公道的修理费,因为他能够作成这件活儿已经挺高兴了.奥里维对他发生了兴趣,探问他的身世和他对于劳工运动的意见.葛冷毫无意见;他完全不把这问题放在心上.他不属于这个阶级,也不属于任何阶级.他就是他.很少看书,所有知识方面的成就都是靠感官,眼睛,手,和真正的巴黎平民天生的鉴别力来的.他非常快活.在工人阶级的小布尔乔亚中间,这等人很多,那是法兰西最聪明的种族之一:因为肉体的劳作和精神活动在他们身上是平衡的.
奥里维的另外一个熟人却更古怪了.他名叫乌德罗,职业是邮差.长得很体面,个子高大,眼睛很亮,留着淡黄的胡子跟须,神色开朗,一望而知是个快活人.有一天他为了送一封挂号信,走进奥里维的屋子.趁奥里维签字的时候,他在书房里绕了一转,把书题扫了一眼.
"嘿!嘿!你的古书真不少......"接着又道:"我也收着关于蒲高尼的文献."(蒲高尼为法国地理名,包括东部各州,以产酒著名.)
"你是蒲高尼人吗?"
邮差笑着,哼了一支蒲高尼的民谣,回答说:"是的,我是阿凡龙地方人.我的家庭文献有早到一二○○年的,另外还......"
奥里维听了大为惊异,很想多知道些.乌德罗也巴不得有说话的机会.他确是蒲高尼最古老的旧家之一.有一个祖先曾经参加腓列伯.奥古斯德的十字军;又有一个当过亨利二世的国务大臣.从十七世纪起,家道衰落了,大革命时期更被平民的巨潮卷了下去.现在靠着邮差乌德罗的体力与魄力,奉公守法的作着事,对家族的忠诚,这一家才又浮到水面上来.他最好的消遣是搜集一些谱系的史料,不是有关他一家的,便是有关他的乡土的.放假的日子,他到档案保存所去钞录旧文件,遇到不懂的地方,就去请教因送信而认识的考古学院学生或巴黎大学文科的学生.煊赫的家世并没使他得意忘形;他一边笑一边叙述,没有什么怨恨命运的口气.他那种健康的,无愁无虑的,快活的心情,教人看了舒服.奥里维望着他,不禁想到一代又一代的种族循环往复,在地面上浩浩荡荡的流上几百年,在地底下销声匿迹几百年,随后又从泥土里吸收了新的力量重新涌现.他觉得平民是口广大无边的蓄水池,过去的河流可以在其中隐没不见,未来的河流又从中发源,......其实除了名字不同以外还不是同样的河流?
他很喜欢葛冷与乌德罗;但他们不能跟他做伴,彼此没有什么可谈的.倒是爱麦虞限那孩子多费他一些精神;他几乎每天晚上都来.从那次神秘的谈话以后,孩子精神上有了很大的变动.他抱着狂热的求知欲钻到书本里去,等到抬起头来,简直发呆了,似乎没有以前聪明了,话也更少了;奥里维想尽方法只能逼出他几个唯唯否否的字,问他什么,他又胡说八道的乱答一阵.奥里维很灰心,竭力忍着不表示出来,以为自己看错了,这孩子原来是个笨蛋.他可没看见狂热的孵化工作正在这颗灵魂中进行.他是个不高明的教育家,只能拿一把良好的种子随意望田间散播,却不会耕地,犁地.......逢到克利斯朵夫在场,他更惶惑,觉得给他看到这样一个信徒很难堪;而爱麦虞限当着克利斯朵夫的面也显得更蠢,使奥里维更羞愧.那时,孩子咬紧牙关,恶狠狠的一句话也不说.他恨克利斯朵夫,因为奥里维爱克利斯朵夫;他不答应除了自己以外还有别人在他老师心中占有地位.克利斯朵夫和奥里维都想不到孩子心里有这种偏激的爱与嫉妒.克利斯朵夫当年也是这样的.但在一个性格不同的人身上,他认不得自己的面目了.爱麦虞限是受到尔少病态的遗传的,所以他的爱,憎,潜伏的天才,发出来的声音与众不同.五一节近了.
巴黎有些可怕的谣言.劳工总会的一般牛大王尽量的推波助测.他们的报纸宣告大审的日子到了,号召工人纠察队,喊出"饿死他们!"的口号,那是布尔乔亚最害怕的.他们拿总罢工做威吓.胆小的巴黎人有的下乡了,有的怕受封锁,忙着屯积粮食.克利斯朵夫遇到加奈驾着汽车,带着两只火腿和一袋番薯.他吓坏了,竟弄不大清自己属于哪一党;一忽儿是老共和党,一忽儿是保王党,一忽儿是革命党.他的暴力崇拜好似一支疯狂的罗盘针,一下子从北跳到南,一下子从南跳到北.当着大众,他照旧附和朋友们的虚张声势,心里可是预备拥戴随便哪个独裁者来打倒赤色的幽灵.
克利斯朵夫嘲笑这种普遍的胆怯病,相信什么事都不会发生的.奥里维却没有这个把握.他是布尔乔亚出身;而回想起当年的大革命和等待将来的革命,布尔乔亚老是有些心惊胆战的.
"得了罢!"克利斯朵夫说,"尽管安心睡觉罢.你这革命决不是明天会来的!你们怕革命,怕挨打......到处是这个心理:布尔乔亚,平民,整个的民族,西方所有的民族.大家的血都不够,生怕再流掉.四十年来不过是说大话.瞧瞧你们的德莱弗斯案子罢!'杀呀!杀呀!,你们还喊得不够吗?好一班吹大炮的家伙!费了多少的唾沫跟墨汁!可是流过几滴血呢?"
"别这样肯定,"奥里维回答."你知道为什么大家怕流血?因为我们本能的感觉到,只要流了第一滴血,兽性就会一发不可收拾.文明人的面具马上会掉下来,野兽的利爪会伸出来;那时谁能把它制服只有天晓得了!每个人都对着战争踌躇不决;但一朝爆发之后可惨了......"
克利斯朵夫耸耸肩,说吹牛大王西拉诺和冒充英雄的尚德莱(西拉诺与尚德莱均洛斯当所作的戏剧中人物.)会在这个时代走红不为无因.
奥里维摇摇头.他知道,自吹自擂在法国是行动的前奏曲.但说到五一节,他也不比克利斯朵夫更相信会有什么革命:事情过于张扬了,政府已经有了准备.指挥暴动的领袖们一定会把战争延缓到一个更适当的时间.
四月的下半个月,奥里维患着感冒,那是差不多每年到这个时候要发作的,同时还得触发支气管炎的老毛病.克利斯朵夫在他家里住了两三天.这次病势很轻,很快的过去了.但热度退后,奥里维照例还要拖几天,非常疲倦.他躺在床上,几小时的不想动弹,呆呆的望着克利斯朵夫背对着他,伏在书桌上写东西.
克利斯朵夫在那里专心工作:写得厌倦了,便突然站起来,过去弹一会琴,倒不是弹他才写下的曲子,而是信手弹奏.于是出现了一个很古怪的现象:他写出来的东西和他以前的风格明明是一贯的,此刻弹的倒象是另一个人的作品:粗暴,狂乱,支离破碎,完全没有他别的作品里那种谨严的逻辑.这些不假思索的即兴,逃过了意识的监视,不是从思想而是从肉体来的,象野兽的嚎叫,显出精神非常不平衡,正在酝酿未来的暴风雨.克利斯朵夫自己不觉得,但奥里维听着,望着克利斯朵夫,隐隐约约的感到不安.在病体虚弱的情形之下,他特别能洞察幽微,预知未来,窥见谁也没注意到的事.
克利斯朵夫按了最后一个和弦,满头大汗,面目狰狞的停住了;他把惊惶不定的眼睛向四下里扫了一转,碰到了奥里维的眼睛,笑了一阵,回到他的书桌上.
"你弹的什么呀,克利斯朵夫?"奥里维问.
"没有什么.我是把水搅动一阵,想捉些鱼."
"你预备写下来吗?"
"写什么?"
"你才弹的."
"我弹些什么已经记不得了."
"那末你刚才想些什么?"
"不知道,"克利斯朵夫说着,把手按着脑门.
他继续写他的东西.屋子里又静了下来.奥里维始终瞧着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觉察了,便转过身来,看到奥里维眼中含着无限的温情.
"你这个懒虫!"他嘻嘻哈哈的说.
奥里维叹了口气.
"怎么啦?"克利斯朵夫问.
"唉,克利斯朵夫,你胸中还有多少东西!眼看你在这儿,紧靠着我,可是你将来给别人的多少宝物,都没有我的份了......"
"你疯了吗?你怎么的?"
"你将来的生活是怎么样的呢?还得经历怎么样的危险,怎么样的难关呢?......我愿意跟你在一起......可是我什么都看不见的了.我得糊里糊涂的搁浅在半路上."
"要说糊涂,你现在就是糊涂.即使你自己要赖在半路上,我也不让你那么做."
"你会把我忘了的,"奥里维回答.
克利斯朵夫站起来,过去坐在床上,靠近奥里维,握着他出着虚汗的手腕.衬衣的领口敞开着,露出瘦骨嶙峋的胸部,娇弱而紧张的皮肤好似一张被风吹饱而快要破裂的帆.克利斯朵夫结实的手指不大利落的把他的衣领给扣上了.奥里维只是听他摆布.
"亲爱的克利斯朵夫,"他温柔的说,"我这一辈子也有过美满的幸福了!"
"哎,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不是和我一样,身体很好吗?"
"是的."
"那末干吗说这些傻话?"
"对,我这是不应该的,"奥里维羞愧的笑着."大概这次的感冒使我精神萎靡了."
"得振作起来呀.哎,喂!起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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