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约翰·克利斯朵夫〔法〕罗曼

_17 罗曼.罗兰(法国)
她和克利斯朵夫告别了,没有什么温情的表示,匆匆忙忙的,象一个怕错失火车的旅客;她解开衬衣,摸着心,拿枪口抵在上面.跪在床前的克利斯朵夫把头钻在被单里.正要开放的时候,她左手放在克利斯朵夫的手上,好比一个怕在黑夜中走路的孩子......
那几秒钟功夫真是可怕极了......阿娜没有开枪.克利斯朵夫想抬起头来抓住阿娜的手臂,但又怕这个动作反而使阿娜决意开放.他什么也听不见了,失去了知觉......直听到一声哼唧,他方始仰起头来,看见阿娜脸色变了,把手枪扔在床上,在他面前,她哀号着说:"克利斯朵夫!子弹放不出呀!......"
他拿起手枪看了看,原来生了锈,机关还是好的;也许是子弹不中用了.......阿娜又伸出手来拿枪.
"算了罢!"他哀求她.
"把子弹给我!"她带着命令的口吻.
他递给了她.她仔细瞧了瞧,挑了一颗,浑身哆嗦的上了膛,重新把火器抵住胸部,扳着机钮.......还是放不出.
阿娜一撒手把手枪扔了,嚷着:"啊!我受不了!受不了!他竟不许我死!"
她在被单中打滚,象疯子一般.他想走近去,她又叫又嚷的把他推开了,终于大发神经.克利斯朵夫直陪她到天亮.最后她安静下来,差不多没有气了,闭着眼睛,惨白的皮肤底下只看见脑门的骨头和颧骨:她象死了一样.
克利斯朵夫把乱七八糟的床重新铺好,捡起手枪,拆下的锁也装还原处,把屋子都整理妥当,走了;时间已经七点,巴比快来了.
勃罗姆早上回家的时候,阿娜还是在虚脱状态.他明明看到发生了一些非常的事,但既不能从巴比那儿,也不能从克利斯朵夫那儿知道.阿娜整天的不动,眼睛闭着,脉搏微弱到极点,有时竟完全停止;勃罗姆好不悲痛的以为她的心已经不会跳了.慌乱之下,他对自己的医道起了怀疑,便找了一个同道来.两人会诊的结果,决不定这是发高热的开始呢,还是一种忧郁性的神经病:还得仔细观察病状的变化.勃罗姆老是守在阿娜床头,连饭也不愿意吃了.到了晚上,脉搏并不象寒热,而是极度的疲乏.勃罗姆喂了她几羹匙牛乳,马上吐掉了.她的身体在丈夫的臂抱中象折臂断腿的木偶.勃罗姆在她身边坐了一夜,时时刻刻起来为她听诊.巴比并不为了阿娜的病着慌,但非常尽职,也不愿意睡觉,和勃罗姆一块儿守夜.
星期五,阿娜眼睛睁开了.勃罗姆和她说话,她却不觉得有他这个人,只是一动不动,眼睛瞪着墙上的一角.中午,勃罗姆看见她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瘦削的腮帮上直淌下来;便很温柔的替她抹着,但她始终流着泪.勃罗姆喂了她一些东西,她完全听人摆布;晚上又说了些没头没脑的话,提到莱茵河,想跳下去,可是河水太浅.她迷迷忽忽的始终想着自杀的念头,想出种种古怪的死法,而老是死不了.有时她不知跟什么人在那里争论,神气又忿怒又恐惧;她也跟上帝谈话,固执的向他证明是他错了;再不然是眼中燃着情欲的火焰,说出一些她似乎不会知道的淫荡的话.一忽儿她注意到巴比,清清楚楚的吩咐她第二天应该洗的衣服.夜里,她昏昏的睡着了;忽而又抬起身子,勃罗姆赶紧跑上去.她神气好古怪的瞅着他,结结巴巴的,很不耐烦的,胡说一阵.
"亲爱的阿娜,你要什么呀?"他问.
她恶狠狠的回答说:"去把他找来!"
"找谁啊?"
她依旧瞅着他,还是那样的表情,突然之间哈哈大笑;然后用手摸了摸脑门,哼唧着说:"哎!上帝!你忘了罢!......"
她说着又睡熟了,很安静的睡到天亮.快拂晓的时候,她身子欠动了一会;勃罗姆扶着她的头,给她喝水;她很和顺的喝了几口,亲了一下勃罗姆的手,又昏迷了.
星期六早上九点左右,她醒过来,一言不发,伸出腿来想下床.勃罗姆要她睡下.她却非下床不可.他问她干什么.她回答说:"做礼拜去."
他跟她解释,说今天不是星期日,教堂关着.她不声不响,尽管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指颤危危的穿衣服.勃罗姆的朋友,那位医生,恰好走进房里,便跟勃罗姆一同劝阻;后来看她一味坚持,就察看了一下病状,也答应她出去了.他把勃罗姆拉在一边,说他太太的病似乎完全在精神方面,最好顺着她一点,出去也没什么危险,只要有勃罗姆陪着.勃罗姆就对阿娜说跟她一块儿去.她先是拒绝,要自个儿出门.但她在房里才走了几步就摇摇晃晃,便一声不响,抓着勃罗姆的手臂出去了.她身子虚得厉害,路上时时刻刻的停下.好几次他问她愿不愿意回家,她可是继续往前走.到了教堂,就象预先告诉她的一样,大门关着.阿娜坐在门口一条凳上,打着寒颤,直坐到中午,然后搀着勃罗姆的胳膊,悄悄的走回来.晚上她又要上教堂.勃罗姆苦劝也没用,只得重新出门.
克利斯朵夫那两天完全是孤独的.勃罗姆心事重重,当然想不到他了.只有一次,星期六上午,因为阿娜闹着要出门,他想转移目标,问她愿不愿意见见克利斯朵夫.不料她立刻显得又害怕又厌恶,把他吓得从此不敢再提克利斯朵夫的名字.
克利斯朵夫关在自己屋里.忧急,爱情,悔恨,一片混沌的痛苦在他胸中交战.他把所有的罪过都加在自己身上,痛恨自己.好几次他站起身来想把事情向勃罗姆和盘托出,......可是又立刻想到,那只能多添一个痛苦的人.他始终受着情欲控制:老是在甬道里,在阿娜的门外走来走去,一听见脚声又马上逃到自己屋里.
下午,阿娜由勃罗姆陪着出去的时候,克利斯朵夫躲在窗帘后面看到了.原来是身子笔直,姿势挺拔的人,现在竟驼着背,缩着头,皮色蜡黄,人也显得老了;勃罗姆替她裹着大衣与围巾,她身子缩做一团,难看死了.但克利斯朵夫并没看见她的丑,只看见她的不幸,心中充满着怜悯与爱,恨不得奔过去跪在地下,亲她的脚,亲她这个被情欲扫荡的身体,求她原谅.他一边望着她一边想:"这是我的成绩!......"
他在镜子里也看到了自己的形象:脸色一样的难看,身上同样有着死亡的纪录.于是他又想:"是我的成绩吗?不是的.那是教人失掉理性的,致人死命的,残酷的主宰的成绩."
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巴比到街坊上报告一天的经过去了.时简一分钟一分钟的过去,敲了五点.克利斯朵夫想到快要回来的阿娜和快要临到的黑夜,突然害怕起来.他觉得这一夜再没勇气跟她住在一幢屋子里了,理智完全被情欲压下去了.他不知道会干些什么事,也不知道自己要些什么,除了要阿娜以外.他无论如何要阿娜.想到刚才在窗里看见的那张可怜的脸,他对自己说:"啊!把她从我手里救出去罢!......"
他忽然下了决心,把散满一桌的纸张急急忙忙收起,用绳扣好,拿了帽子跟外套,出去了.走在甬道里靠近阿娜房门的地方,他突然害了怕,加紧脚步.到了楼下,他对荒凉的园子最后瞧了一眼,象贼一样的溜出大门.冰冷的雾刺着皮肤.克利斯朵夫沿着墙根走,唯恐遇到一张熟识的脸.他直奔车站,踏上一节开往卢塞恩的火车,在第一站上写了封信给勃罗姆,说有件紧急的事要他离开几天,很抱歉在这种情形之下跟他分别,希望他和他通信,给了他一个地址.到了卢塞恩,他又换乘开往戈塔的火车,半夜里在阿多夫和哥施埃能中间的一个小站上跳下来,根本不知道这地方的名字,以后也从来没有知道.他在车站旁边看到一家小客店就歇了脚.路上是一片汪洋.倾盆大雨下了一夜,又下了明天一天.雨水从一个破烂的水斗中泻下来,声音象瀑布一般.天上地下都被洪水淹没了,溶化了,象他的思想一样.他躺在潮湿而有股煤烟味的被单里,没法睡觉,心中老想着阿娜所冒的危险,竟忘了自己的痛苦.无论如何不能让她受到公众的侮辱,非给她一条出路不可.在极端兴奋的情形之下,他忽然想出了一个古怪的主意:写信给城中和他有点来往的少数音乐家中的一个,糖果商兼管风琴师克拉勃.他告诉他说,为了一件爱情的纠葛,他上意大利去了;那件事他没到勃罗姆家以前就开始的,他本想在那里把热情压下去,可是办不到.信写得相当明白,可以使克拉勃懂得,也相当的含混,可以让克拉勃用他自己的猜想去补充.克利斯朵夫要求克拉勃保守秘密,因为知道那家伙最喜欢说短道长,预备他一接到信就把事情张扬出去.......事实上也果真是这样.为了进一步的淆惑听闻,克利斯朵夫在信尾又加上几句,对勃罗姆与阿娜的病表示很冷淡.
当夜和第二天,他一心一意想着阿娜,把自己和她一起消磨的最后几个月,一天一天的回想起来.他从热情的幻景中去看她,永远拿她当作自己理想中的人物,给她一种精神上的伟大,悲壮的意识,因为这样他才更爱她.阿娜既不在眼前,这些热情的谎言当然更象事实了.他认为她天生是个健全而自由的人,受着压迫,想挣脱她的枷锁,渴慕一种坦白的,阔大的生活;然后她又害了怕,把本能压下去,因为它们不能跟她的命运调和,反而使她更痛苦.她对他喊着:"救救我!"他便紧紧的抱着她美丽的身体.所有的回忆把他折磨着;他觉得加深自己的伤痕有种痛苦的快感.白日将尽,苦闷越来越厉害,简直不能呼吸了.
他莫名其妙的站起来,走出卧房,付了旅馆的账,搭上第一班望阿娜的城市开去的火车,半夜里到了那儿,直奔勃罗姆家.小巷子里有一个和勃罗姆的花园接连的园子.克利斯朵夫翻过墙头,跳进邻家的花园,再跳进勃罗姆的花园,站在屋子前面:漆黑一片,只有一盏守夜灯的微光照着一扇窗,......阿娜的窗.阿娜就在那里受苦.他再跨一步就可以走进屋子了,手已经向门钮伸出去了.但他瞧了瞧自己的手,瞧了瞧门,园子,突然明白了自己的行动.七八小时以内,他完全糊涂了,到这时才醒过来,吓得浑身哆嗦.他竭力振作了一下,把那双好象钉在地下的脚拔起来,奔到墙边,爬过去,逃了.
当夜他就离城,第二天跑到山里去隐在一个盖着白雪的小村子内......去埋葬他的心事,催眠他的思想,努力忘掉一切!......
"所以你得起来,用你精神的力量
克服你的疲倦,
只要你神完气足,不为形役......"
"于是我就起来,拿出我本来没有的,
那种大无畏的精神,回答:
善哉善哉!我多么坚强,多么勇敢!"
第二十四
我的上帝,我干犯了你什么呀?为什么要打击我呢?从我童年起,你就给了我贫穷,要我奋斗.我毫无怨言的奋斗了.我也爱我的贫穷.你给我的这颗灵魂,我曾经努力保持它的纯洁;你放在我心中的这朵火焰,我曾经努力抢救......主啊,你却是拚命要毁灭你所创造的东西,你把这火焰熄灭了,把这灵魂污辱了,凡是我赖以生存的都被你剥夺了.我在世界上只有两件财宝:我的朋友和我的灵魂.现在我一无所有了.你把什么都拿走了.在荒漠的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是属于我的,而你从我手里抢去了.我们两个人的心等于一颗,而你把它们撕破了;你给我们尝到相依为命的甜蜜,为的是要我们更感到生死永诀的惨痛.你在我的周围,在我的心中,造成了一片空虚.我身心交瘁,我病了,没有意志,没有武器,好比一个在黑夜里啼哭的孩子.你可是特意在这个时间打击我.你轻轻的,象个奸细似的,从背后走来把我刺伤了;你对我放出情欲,放出你的那条恶狗.你知道我那时没有气力,不能奋斗,情欲把我制服了,把我什么都拿走了,一切都给玷污了,一切都毁灭了......我对自己厌恶到极点.倘若我能把心中的痛苦与羞耻叫喊出来,或是在创造的巨浪中把它忘掉,倒也罢了!可是我没有精力,创作的机能也萎缩了.我象一株死了的树......死,我不是等于死了吗?噢,上帝!把我解放了罢,把这个肉体跟灵魂一齐毁灭了罢,别让我留在世界上了,别让我活下去了,别让我无穷无尽的在沟壑中挣扎了!慈悲的上帝,把我杀了罢!
克利斯朵夫的理智早已不信上帝,可是他在痛苦中依旧向他这样的呼吁.
他躲在瑞士的汝拉山脉中一个孤独的农家.屋子背靠着树林,藏在山坳里:后面是一块隆起的高地,挡住了北风;前面是林木茂密的斜坡,沿着草地迤逦而下.岩石到了某个地方突然完了,形成一座削壁;蜷曲的松树挂在边缘上,枝条修长的榉树望后仰着.天色黯淡.渺无人迹.一片茫无边际的空间.整个的世界都在雪底下睡着.只有半夜里,狐狸在林间悲啼.那是严冬将尽的时节.迟迟不去的冬天.永无穷尽的冬天.似乎快完了,不料它又重新开始.
可是一星期以来,昏睡的土地觉得它的心复活了.似是而非的初春悄悄的溜入空中,溜入冰冻的地下.象翅膀一般伸展着的榉树枝上,雪滴滴答答的掉下来.一望皆白的草原上面,已经有些嫩绿的新芽象针尖似的探出头来;它们周围,在雪的空隙中间,潮湿的黑土仿佛张着小嘴在那里呼吸.每天有几个钟点,在坚冰底下昏睡的流水重新吐出喁喁的声音.光秃的林中,几只鸟唱出尖锐响亮的歌.
克利斯朵夫对这些都没留意.在他,一切都跟从前一样.他不是成天在房里打转,就是在外边乱跑,绝对没法休息.灵魂被内心的妖魔分割完了.它们在那里互相搏斗.被压制的情欲照旧发疯般的乱冲乱撞.而憎恶情欲的心理也是同样的激烈.它们互相咬着咽喉,要拚个你死我活,克利斯朵夫的心被它们撕裂了.同时还有关于奥里维的回忆,关于他死亡的哀痛,创造欲不得满足的苦闷,看到了虚无而竭力反抗的傲气.总而言之,所有的妖魔都在他心里,不让他有一分钟安静.即使有高潮退落,表面上比较平静的时候,他也孤独到极点,在心中找不到一点儿自己的东西:思想,爱情,意志,都被毁尽了.
创造!创造才是唯一的救星.把生命的残渣剩滓丢在波涛里罢!乘风破浪,逃到艺术的梦里去罢!......创造!他要创造,可是办不到.
克利斯朵夫的工作一向是没有规律的.在身心康健的时候,他非但不用担忧精力会衰竭,倒反觉得过于旺盛的元气是种累赘.他完全逞着性子,高兴工作就工作,不高兴工作就不工作,没有任何固定的规则.实际上他随时随地都在工作,头脑从来不空闲的.生命力没有他那么丰富而更深思熟虑的奥里维,曾经屡次告诫他:
"小心点儿.你太信任你的力了.那好象山上的激流:今天滔滔滚滚,明天可能点滴无存.一个艺术家应当把他的才气抓在手里,不能随便挥霍.你应当疏导你的精力,把它纳入正规.你得用习惯来约束自己,按时按日的工作.这种习惯对于一个艺术家的重要,不下于操练步法之对于一个士兵的重要.逢到精神骚动的时候,......(那是永远免不了的),......工作的习惯等于你的一副铁甲,可以使你的心灵不至于崩溃.我很知道这一点.我能够活到现在,就是靠了它."
克利斯朵夫听了只是嘻嘻哈哈:"那对你是好的,朋友!厌倦人生吗?哼!我才不会呢!我胃口太好了."
奥里维耸了耸肩膀:"物极必反.最强壮的人闹起病来是最危险的."
奥里维的话此刻证实了.朋友死了以后,克利斯朵夫的内心生活并不马上枯竭,可是变得断断续续的,会突然之间奔泻一阵,然后又埋在泥土底下不见了.克利斯朵夫没留意这情形;那时他对什么都无所谓.悲痛与方在萌动的情欲占据了整个的思想.......但是飓风过后,他又想找那个泉源来解渴的时节,便什么都找不到了.只有一片沙漠,一滴水都没有.心灵枯涸了.他尽管在沙土中挖掘,想教地下的潜流飞涌出来,尽管不惜任何代价的要创造,精神可不听指挥了.他不能向习惯求救.而习惯才是忠实的盟友;我们有时会把一切的生活意义都失掉,只有它始终如一,永远跟着我们,一声不出,一动不动,直瞪着眼睛,抿着嘴唇,用它那双稳定的,从来不哆嗦的手,带着我们穿过危险的行列,直到我们重见光明,对人生又有了兴趣的时候为止.克利斯朵夫却是孤零零的,他的手在黑夜里碰不到一只援助他的手.他没有力量再爬上山顶去迎接阳光.
这是最凶险的关口.他觉得快要发疯了.有时他跟自己的头脑作着荒唐而狂乱的斗争,因为他象狂人一样有些执着的念头,数目和他纠缠不清:他往往数着地板,数着森林中的树木.有时根音的数目字(根音为和声学上的专门名词.)与和弦的度数在他脑中打架.有时他象死人一样的虑脱.
没有一个人关切他.他住的是一所偏屋,跟正屋分开的.卧房归他自己收拾,......并且也不天天收拾.每顿饭都由人家送来,放在楼下;他简直看不见一个人.房东是沉默而自私的乡下老头,根本不理会他.克利斯朵夫吃东西也好,不吃东西也好,那是他自己的事.连克利斯朵夫晚上回不回家也不大有人注意.有一次他在林中迷了路,半个身子陷在雪里,差点儿回不来.他竭力用疲劳来磨自己,免得思想,可是不成.他很少有机会能不胜困惫的睡上几小时.
关切克利斯朵夫的唯有一头圣.裴那种的老狗:他坐在屋子前面的凳上,它过来把眼睛血红的大脑袋靠在他的膝上.他们俩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可以瞧上大半天.克利斯朵夫让它待在身边,象病中的歌德一样,并不为这双眼睛有什么不安,也不想对它们说:"去你的罢!......你这是白费气力,鬼东西,你抓不住我的!"
他听让这一对表示哀求的,半睡半醒的眼睛吸引,同时他也很想帮助它们,觉得这是一颗被拘囚的灵魂向他求告.
因为受着痛苦的磨练,活活的脱离了人生,遭着人类自私自利的蹂躏,他才看到了被人类迫害的牺牲者,看到了人类得意扬扬的屠杀别的生物的战场,心中不由得又怜悯又厌恶.便是在幸福的时候,他也一向喜欢动物,不忍看到它们受虐待,对于打猎有种强烈的反感,只因为怕人笑话而不敢表示出来,或许对自己也不敢承认;但他不愿意亲近某些人,骨子里的确是为了这个原因;他从来不能跟一个以杀害动物为乐的人做朋友.这倒不是为了温情主义:他比谁都明白生活是建筑在痛苦与残忍上面的,一个人要活着就不能不使旁的生物受苦.那不是闭上眼睛,说说空话所能解决的.也不能因此而放弃生活,象小孩子一般的抽抽搭搭.倘若今日还没有旁的方法可以生活,就得为了生活而杀戮.但为杀戮而杀戮的人是个凶手.虽然是无意识的,可究竟是凶手.人类应当努力减少痛苦与残忍:这是我们最重要的责任.
平时这些思想在克利斯朵夫心中是深深的埋着的.他不愿意去想它.想有什么用呢?有什么办法呢?他应当成为克利斯朵夫,完成他的事业,不惜任何代价的求生存,哪怕要牺牲一些弱者也得生存......世界不是他造的......别想罢,别想罢!
可是等到他也遭了祸害,打了败仗,就非想到不可了!从前他责备奥里维,不该对于人家所受的和给旁人受的苦难抱着无谓的同情,自己为之而悔恨交集更加是多此一举.如今他却比奥里维更进一步:因为他元气充足,所以冲动之下,对宇宙间的悲剧看得格外透彻.他体会到世界上所有的痛苦,仿佛自己的皮肉都被剥光了.一想到那些动物,他不由得浑身战栗;悲愤到极点.他完全了解禽兽眼中的表情,看到它们有一颗和他的灵魂一样的灵魂,一颗无法伸诉的灵魂.它们的眼睛在那里嚷着:"我又没侵犯你们,干吗要教我受罪呢?"
日常看惯了的最平淡的景象,此刻他都受不了:......或是一头关在栅栏里哀鸣的小牛,大眼睛突在外面,眼白带着蓝色,粉红的眼皮,白的眼睫毛,堆在脑门上的蜷毛,紫色的面部,向内拳曲的膝骨;......或是一头羔羊被一个乡下人缚着四脚倒提着,把脑袋拚命望上仰,象小孩子般的哼哼,伸着灰色的舌头,咩咩的叫着;......或是挤在笼里的母鸡;......或是一头被人屠杀的猪在远处哀号;......或是在厨房桌上被人破了肚子的鱼......人类加在这些无辜的动物身上的酷刑,都紧紧的掐着他的心.假定它们也有一点儿理性的话,世界对于它们该是一场多么可怕的恶梦!那些麻木不仁,又盲又聋的人,割着它们的喉管,剖着它们的肚子,把它们腰斩,活活的烧着,看着它们痛苦的抽搐.便是在非洲吃人的种族里头,也没有比这个更残暴的事.对于一个没有成见的人,看到动物的痛苦比人类的痛苦更难忍受.因为人的受苦至少被认为不应该的,而使人受苦的也被认为罪人.但每天都有成千累万的动物受到不必要的屠杀,大家心上没有一点儿疙瘩.谁要提到这一点,就会给人笑话.......然而这的确是不可赦免的罪恶.只要犯了这一桩罪,人类无论受什么痛苦都是活该的了.这是他欠下的血债.如果真有一个上帝而竟容忍这种罪恶,那就是上帝欠的血债.倘若上帝是慈悲的,那末最卑微的生灵就应该得救.倘若上帝只对强者发慈悲,而对于弱者,对于给人类作牺牲的下等的生物没有正义,那末压根儿就没有什么慈悲,什么正义......
可怜人类的屠杀在宇宙的大屠杀中还不算一回事呢.禽兽也在互相吞噬.和平的植物,无声无息的树木,在它们之间也等于凶暴的野兽.所谓森林的恬静,只是文人学士的好听的词藻而已,因为他们只认识书木中的宇宙......克利斯朵夫屋子旁边的森林中就有着可怕的斗争.杀人犯似的榉树扑在美丽的松树身上,掐着象古希腊柱头那样苗条的腰肢,使它们窒息.同时它们也扑在橡树身上,把它们拗得折臂断腿.巨人式的百臂的榉树,一株抵得上十株的树,把周围的一切都毁灭了.没有敌人的时候,它们便同类相残,彼此扭做一团,好象洪荒时代的巨兽.斜坡下面的树林里还有皂角树在林边望里头钻进来,攻击小松树,压着敌人的根株,用树胶把它们毒死.那是拚个你死我活的斗争,得胜的把敌人的地盘和残骸一齐并吞了.大妖魔没收拾完的,还有小妖魔来收拾.长在根上的菌竭力吮吸病弱的树,慢慢的消耗它的元气.黑蚁侵蚀那些已经在腐烂的林木.几千百万看不见的虫豸把一切蛀蚀,穿洞,把生命化为尘土......而这些战斗都是在静默中搬演的!......自然界的和平不过是一个悲壮的面具,面具底下还不是生命的痛苦与惨酷的本相吗?
克利斯朵夫笔直的往下沉了.但他不是一个束手待毙,让自己淹死的人.他心里想死,事实上却是竭尽所能的求生存.莫扎特说过,"有一等人是始终要奋斗的,除非到了实在没办法的时候."克利斯朵夫便是这样的人.他觉得自己快消灭了,所以一边往下掉一边舞动手臂,东抓抓,西找找,想找一个依傍,让自己吊着.他以为找到了.他才想起奥里维的孩子,立刻把所有的求生的意志寄托在他身上,拚命把他抓住了.对啦,他应当找这个孩子,要人家给他,让他教养,让他爱,代替父亲的地位,......他要使奥里维在儿子身上再生.既然他因为痛苦而变得自私了,怎么不早想到这一点呢?于是他写信给抚养孩子的赛西尔,很焦心的等着回音.他全副精神想着这个念头,教自己镇静:......啊,还有个希望呢.而且他很有把握,因为知道赛西尔的心是极好的.
回信来了.赛西尔告诉他,奥里维死后三个月,一位戴孝的太太跑到她家里来对她说:"还我孩子!"
这便是当初丢下奥里维和孩子的女人,......雅葛丽纳,可是已经面目全非.她那次疯狂的爱情没有多久就完了.情人还没有对她厌倦的时候,她先对情人厌倦了,回到母家,丧气之极,对一切都厌恶,人也老了许多.为了那桩闹得沸沸扬扬的桃色事件,许多朋友跟她断绝了.平时行为最不检点的人并不是最宽容的.连她的母亲都对她表示那样的轻蔑,使她住不下去.她看破了社会上的虚伪.奥里维的死更是个重大的打击.她那副失魂落魄的神气,教赛西尔不忍拒绝她的要求.把一个视同己出的小娃娃退还给人家当然是极难受的,但对一个比你更有权利而且更不幸的人,骨肉分离岂不更痛苦吗?她原来想写信给克利斯朵夫,征求他的意见.但克利斯朵夫从来没答复她的信,她已经不知道他的通信处,甚至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人生的快乐得而复失,有什么办法?唯有隐忍而已.主要是孩子能够幸福,能够有人爱......
回信是傍晚到的.迟迟不去的冬天又下了雪,下了整整的一夜.已经长出新叶的树林中,枝条又被积雪压断了,劈劈拍拍的响着,象战场上的声音.克利斯朵夫独自待在屋里,不点灯火,在白光闪烁的黑影里每次听到林中悲壮的声响都吓得直跳,他也象那些树木一样,给沉重的担子压得格格的响着.他想:
"如今是什么都完了."
一夜过后,又是白天;树木并没有断.整整那一天,整整那一夜,还有以后的几天几夜,树木继续受着压迫,劈劈拍拍的响着,可始终没断下来.克利斯朵夫一点儿生存的意义都没有了,可是照旧活着.他再没有理由奋斗了,可是他照旧奋斗,一拳来一脚去,跟那腐蚀他脊骨的无形的敌人肉搏,好比雅各对天神的苦斗.他对斗争并不存什么希望,只等有个结束:他永远在那里苦斗,嘴里喊着:
"你尽管把我打倒罢!干吗不打倒我呢?"
几天过去了.克利斯朵夫的苦斗告了个段落,所有的生命力都消耗完了.可是他仍旧撑着身子,走出门去.唉,那些在生命的空白中有个坚强的种族支持的人,还是幸福的.祖父的跟父亲的腿,把快要倒下来的儿子的身体撑住了;强壮的祖先们一举手之间把那颗筋疲力尽的灵魂给托住了,好象战士虽死,他的坐骑还是把他驮着.
他走在两个土洼中间一条高起的路上,又走下一条地上都是尖石头的小径,石头中盘根错节的长着些发育不全的橡树根;他不知道自己往哪儿去,但脚步比神志清楚的人更稳实.他没有睡觉,几天以来差不多没吃过东西,眼睛前面蒙着一层雾,向着下边的山谷走去.......那时正是复活节的前几日.天是阴的.冬季最后一个寒潮退下去了,和煦的春天正在酝酿中.下面许多小村子里传来一阵阵的钟声.先是从山脚下土坳里的一个钟楼上来的;钟楼顶上盖着杂色的干草,有黑的,有黄的,长着一层藓苔,象丝绒一样.接着是另一山腹中看不见的那个钟楼.随后又是对河平原上的那些.还有在很远的地方,雾霭苍茫中的一个村子隐隐约约发出一片模糊的声音......克利斯朵夫停住脚步,几乎要昏过去了.那些声音似乎对他说:
"到我们这儿来罢!这儿只有和平,没有痛苦.不但痛苦消灭了,思想也消灭了.我们可以催眠你的灵魂,让它在我们的臂抱中睡着.来罢,休息罢,你从此不会醒了......"
他觉得多么疲倦!真想睡觉.可是他摇摇头,回答:
"我所找的不是和平,而是生命."
他又往前走,不知不觉走了好几里地.因为身体虚弱,头昏目眩,最单纯的感觉也有意想不到的反响.他的思想在天上地下反射出许多奇奇怪怪的微弱的光.在他前面,照着阳光的荒凉的路上闪过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影子,把他吓了一跳.
到一个树林出口的地方,他发觉近边有个村子,因为怕见人,马上回头走,可是不能不走近村子高头的一座孤零零的屋子:它靠着山腰,象一所疗养院,四周是个向阳的大花园,寥寥落落的有几个步子不大稳健的人在沙道上走着.克利斯朵夫没有留意;但在小径的拐角儿上,他劈面遇到一个眼睛惨白的人,软绵绵的坐在两株白杨底下的凳上,脸又胖又黄,眼睛直勾勾的瞪着前面.身后另外坐着一个人.两人都不出一声.克利斯朵夫已经在他们面前走过了,又忽然停下来,觉得那双眼睛是他认识的,回过头去瞧了瞧.那人始终不动,瞪着前面,仿佛有一个固定的目标.旁边那个看见克利斯朵夫招手,便走过来.
"他是谁啊?"克利斯朵夫问.
"疗养院里的一个病人,"那人指着屋子回答.
"我好象认识他的."
"可能的.他是一个德国很出名的作家."
克利斯朵夫说出一个姓名.......果然是的.克利斯朵夫从前在曼海姆杂志上写文章的时代跟他见过.那时他们处于敌对的地位.克利斯朵夫才露头角,对方已经成名了.他性格很强,很有自信,不是他的作品他都瞧不起.他那些写实的,刺激感官的小说,不象一般流行的作品那么庸俗.克利斯朵夫虽然讨厌他,对于他那种世俗的,真诚的,范围狭小的,但很完美的艺术,也不由得暗暗钦佩.
"他这个病已经有一年了,"那个看守的人说."医过一阵,大家以为他好了,送他回去了.不料又发了.一天晚上,他竟然从窗里跳下去.初到这儿的时候,他又是骚动,又是叫嚷;现在可非常安静,整天就这样的坐着."
"他在那里瞧什么呢?"克利斯朵夫问.
他走近凳子,不胜怜悯的瞅着这个被病魔打败的人,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眼皮很厚,一只眼睛差不多闭着.那疯子似乎不知道克利斯朵夫在他旁边.克利斯朵夫叫着他的姓名,握着他的手,......觉得又软又潮,丝毫无力,象一样死的东西;他不敢再把它拿在自己手里.疯子把望上翻起的眼睛向克利斯朵夫瞧了瞧,又瞪着前面,呆头呆脑的笑着.
"你瞧什么啊?"
"我等着,"那人一动不动的低声回答.
"等什么?"
"等复活."
克利斯朵夫打了个寒噤,赶紧跑了.这句话象火箭一般的射到他的心里.
他没头没脑的望森林里钻,朝着回家的方向爬上山坡,因为心绪很乱,迷了路,走进一个大松林.一片阴影,万籁无声.不知从哪儿来的几点火黄的阳光透入浓厚的阴影.克利斯朵夫被这几道光催眠了,觉得周围漆黑一团.他踏着厚厚的针毡,象脉管般隆起的树根常常绊他的脚.树下没有一株植物,没有一片鲜苔.枝头上也没有鸟声.树身下部的枝条已经枯了,所有的生机全躲在上面有阳光的地方.再望前去,连这点儿生意也熄灭了.那是树林中间被某种神秘的病侵蚀的部分.各种细长的地衣象蜘蛛网似的包裹着红红的松枝,把它们从头到脚捆缚着,从这一株树蔓延到那一株树,把森林窒息了.它们象水底下的海藻,到处伸着触角.四下里也如同海洋深处一样的静寂.高头的阳光暗淡了.死气沉沉的林中不知怎么溜进了一片雾,包围着克利斯朵夫.一切消灭了;什么都没有了.他乱窜了半小时;白茫茫的雾越来越浓,变得黑沉沉的,刺他的喉咙;他自以为望前直走,其实在那里绕圈子,松树上挂着其大无比的蜘蛛网,雾气经过的时候在网上留下摇摇欲坠的水珠.临了,天罗地网似的迷阵漏出一个空隙,让克利斯朵夫走出了海底森林,又看到些生气蓬勃的树木,松树跟榉树的无声的斗争.但周围还是没有一点儿动静.酝酿了几小时的静默,骚动起来了.克利斯朵夫停下来听着.
突然之间远远的来了一阵波涛.树林深处先卷起一阵风,象奔马似的到了树顶上,树尖都象水浪一般的波动.那阵风好比弥盖朗琪罗画上的上帝在百丈巨涛中汹涌而来,在克利斯朵夫头顶上滚过.森林为之战栗,克利斯朵夫的心也为之战栗了.那是大地回春的先兆......
然后一切又静下来.克利斯朵夫懔懔然赶回家,两腿索索的抖个不住,走到屋门口,象被人追逐似的望后回顾了一下.天地仿佛死了.山坡上的树林都死气沉沉的睡着了.静止不动的空气显得异样的透明.万籁无声.唯有一道剥蚀岩石的泉水,呜呜咽咽的替大地唱着哀歌.克利斯朵夫浑身滚热的睡下.和他一样烦躁不安的牲口在隔壁的牛棚里骚动......
夜里,他迷迷忽忽的似睡非睡.远远的又起了一阵波涛:风又来了,这一回却是飙风,......是春天的季候风,它吐出灼热的呼吸,使酣睡未醒,打着寒噤的土地感到一点儿温暖;它把冰溶解了,把一路上的甘霖都给带来了.土洼那边的树林中,风象打雷一般咆哮怒吼,越来越近,越来越膨大,以千军万马之势冲上山坡;整个山林都是一片呼啸声.屋子里有匹马嘶鸣不已,几头母牛也跟着叫.克利斯朵夫坐在床上听着,连头发也竖了起来.狂风吹到了,呼呀呼呀的直叫,定风针格格的响着,屋瓦乱飞,屋子也摇摇欲动.一个花盆给吹在地下,打破了.克利斯朵夫没有关严的窗哗啦啦的打开了,一阵热风直冲进来,劈面吹着克利斯朵夫,也吹到了他裸露的胸部.他跳下床,张着嘴,连气都透不过来.似乎有个活的上帝冲进了他空虚的灵魂.这就是复活!......空气进入他的喉管,新生命的波浪灌饱了他的脏腑.他觉得自己要爆裂了,想要叫喊,叫出他又痛苦又快乐的情绪,但他只能吐出几个没意义的声音.纸张被狂风吹得满屋乱飞;他摇摇晃晃的用手臂敲着墙,在房间里手舞足蹈的嚷着:
"噢!你,你,你终于回来了!"
"你回来了,你回来了!噢,你,我不是找不到你了吗?......干吗把我丢了呢?"
"为了要完成我的使命,完成你所放弃的使命."
"什么使命?"
"战斗啊."
"你为什么还要战斗?你不是万物的主宰吗?"
"不是的."
"你不就是万物吗?"
"我不是万物.我是征服虚无的生命.我不是虚无.我是在黑夜中烧毁虚无的火.我不是黑夜.我是永久的战斗.我是永远在奋斗的自由意志.跟我一同战斗,一同燃烧罢."
"我打败了.不中用了."
"你打败了?你觉得完了?那末别人会打胜的.别想着你自己,得想着你的队伍."
"我是孤独的,只有我一个人;我没有队伍."
"你不是孤独的,你不是属于你的.你是我的许多声音中间的一个,是我的许多手臂之中的一条.得替我说话,替我作战.倘若手臂断了,声音嗄了,我还是站着;我可以用别的声音,别的手臂来斗争.你即使打败了,还是属于一个永不打败的队伍.别忘了我的话,你便是死了还是会胜利的."
"主啊,我多痛苦!"
"你以为我不痛苦吗?千百年来,死亡追着我,虚无等着我.只靠了一次又一次的胜仗,我才打出路来.生命的大河被我的血染红了."
"战斗,永远要战斗吗?"
"是的.上帝也在那里战斗.上帝是一个征服者,是一头吞噬一切的狮子.虚无包围上帝,上帝把虚无降服.战斗的节奏才是最高妙的和声.这和声可不是为你那些人间的耳朵听的.只要知道它存在就行了.安安静静的尽你的本分,让神明去安排一切."
"我没有气力了."
"替那些强者歌唱罢."
"我的嗓子破裂了."
"那末祈祷罢."
"我的心已经不干净了."
"把它扔掉,拿我的去."
"主啊,要忘掉自己,把自己死了的灵魂丢掉,倒还罢了.可是怎么能丢弃我的死者,怎么能忘掉我所爱的人呢?"
"把他们跟你自己死了的灵魂一齐丢掉罢.只要找到了我的活生生的灵魂,你就会发觉你的死者并没死了."
"噢,你曾经把我遗弃,将来还会遗弃我吗?"
"会的.一定的.可是你决不能把我丢下."
"要是我的生命熄灭了呢?"
"那末把别的生命点起来."
"倘若我连心都死了呢?"
"那末生命是在别的地方了.打开你的窗户迎接它罢.你这糊涂虫,屋子坍了,你还把自己关在里头!快快出来罢.还有别的地方可以住呢."
"噢!生命,噢!生命!我明白了......过去我在自己心中,在我的空虚而闭塞的灵魂中找你.我的灵魂破碎了;不料我的伤口等于一扇窗子,从那里透进了空气;我又能够呼吸了;噢,生命!我又把你找到了!......"
"是我把你找回来的......别说话,你听着."
克利斯朵夫便听见生命的歌声象泉水喁语一般在胸中响亮.凭窗远眺,昨天还是奄奄一息的树林,今天却在春风春日之下汹涌澎湃.阵阵的风涛,欢乐的颤抖,在树干中间飘过;屈曲的枝条向着明朗的天空欣欣然伸着手臂.急流奔泻,有如欢笑的钟声.同样的景色昨天还埋在坟墓里,今天可复活了;生命回来了,而克利斯朵夫心中的爱也醒过来了.得到上帝恩宠的灵魂简直是一桩奇迹!灵魂从恶梦中觉醒,一切都在它周围再生.心又跳动了.枯涸的泉水又开始流了.
克利斯朵夫重新加入神圣的战斗......他自己的战斗,人类的战斗,一到这个阳光象雪片般乱舞的大混战中就显得太渺小了!......他把自己的灵魂剥光了.好比一个人在梦里常常会吊在空中似的,他从高处看自己,从大千世界中看自己;那时他的痛苦的意义立刻显出来了.他的斗争是众生万物的大斗争中的一部分.他的失败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而且马上得到补救的.他为大家斗争,大家也为他斗争.他们分担他的忧苦,他也分享他们的光荣.
"同伴们,敌人们,向前罢,踏在我的身上罢,炮车尽管在我身上辗过罢!我根本不想到那个伤我皮肉的铁轮,不想那些踩着我脑袋的脚,我只想着替我报复的人,想着主宰,想着成千累万的队伍的领袖.我的血是给他未来的胜利铺路的......"
如今他觉得上帝不是一个麻木不仁的创造者,不是一个尼罗在铁塔上眺望他自己放下的大火.(尼罗为罗马帝国的大帝,以荒淫无道著称于史.相传公元六十四年时罗马城中的大火为其所纵.)上帝也在受苦.上帝也在战斗,跟战斗的人一块儿战斗,援助受苦的人.因为它是生命,是黑夜里的一点光明,它慢慢的展布开去,要吞没黑夜.可是黑夜无边,神的战斗永远没有休止;而谁也不知道结果.那是英雄的交响乐,连那些互相冲突,互相混杂的不协和音也会化作清明恬静的音乐.象榉树林无声无息的作着猛烈的战斗一样,生命就在永恒的和平中作着战斗.
这些战斗,这种和平,在克利斯朵夫心中都有回响.他是一个贝壳,其中可以听到海洋的波涛.小号的呼号,各种声响的巨风,英勇的呐喊,在威镇一切的节奏上面飞过.因为在这颗有声的灵魂中,一切都变了声音.它为光明歌唱,为黑夜歌唱,为生命歌唱,为死亡歌唱,为战胜的人歌唱,也为他自己,......战败的人歌唱.它唱着.一切都唱着.它只是歌唱.
滔滔汩汩的音乐,象春雨一般渗进那片在冬天龟裂的泥土.羞耻,哀伤,悲苦,如今都显出了它们神秘的使命:它们使泥土分解,给它肥料;痛苦这把犁刀一方面割破了你的心,一方面掘出了生命的新的水源.田野又开满了花,可不是上一个春天的花.一颗新的灵魂诞生了.
它时时刻刻都在诞生.因为它的骨骼还没固定,不象那些发育到顶点而快要老死的灵魂.它不是一座雕像,而是在溶液状态中的金属.它身上每秒钟都显出一个新的宇宙.克利斯朵夫不想固定它的界限.他好象把自己的过去统统丢开了,出发作一次长途旅行:凭着年轻人的热血,无挂无碍的心胸,呼吸着海洋的空气,以为这旅行是没有完的,他觉得快乐极了.在世界上到处奔流的那股创造力又把他抓住了,世界的财富使他看得出神了.他爱着,他能够化身,化身为他的同胞.而一切都是他的同胞,从他踩在脚下的草到他握着的人家的手.或是一株树,或是映在山上的云影,或是草坪的气息,或是嗡嗡作响的夜晚的天空,其中有的是蜂群一般数不清的太阳......那简直是热血的漩涡.他不想说话,不想思索,只是笑着,哭着,在这生气洋溢的幻境中化掉了......写作,为什么写作?难道你能写出不可言说的境界吗?......然而不管可能与否,他非写不可.那是他避不掉的.到处都有种种的思想一闪一闪的照射他.怎么能等待呢?所以他就写了,不管用什么写,也不管写在什么上面;往往他还说不出胸中飞涌的那些句子是什么意思;而一个乐思还没写完,另外一个又来了.他写着,写着,写在衬衣的袖口上,写在帽子的飘带上;不管他写得多快,思想总是来得更快,简直需要一种速记术才好......
可是这不过是些不成形的断片.等到他要把这些思想放进一般的音乐形式,困难就来了;他发觉从前的模子没有一个再适用;如果要把自己的意境忠实的保留下来,就得先把至此为止所听到的,所写过的,统统忘掉,把所有学得来的公式和传统的技术一齐推翻,......那只能给萎靡不振的精神做拐杖,给那些懒于用自己的脑子去思想,袭取他人的见解的人做一张现成的床铺.从前,在他自以为生命与艺术已经成熟的时期,......(其实只到了他许多生命中一个生命的终点),......他用来表白的是一般的语言,不是跟自己的思想同时产生的新语言;他的感情是随着现成的逻辑发展的,那逻辑提供他一部分公式化的句子,带他走着前人的老路,到一个早先定妥而且是群众所等待的结局.此刻可没有现成的路了,应当由情操去开辟出来,思想只有跟从的分儿.他的任务已经不是描写热情,而是要和热情合为一体,使他跟内心的规律交融.
同时,克利斯朵夫挣扎了好久而不愿意承认的矛盾居然消灭了.因为他虽是一个纯粹的艺术家,也常常为一些与艺术无关的问题操心,认为艺术有一种社会的使命.他没觉得自己原来有两种人的性格:一个是创造的艺术家,完全不问道德后果的;一个是行动者,喜欢推理的,希望他的艺术有道德的与社会的作用,他们俩有时使彼此非常为难.现在他一心一意的想着创造,等于受着自然律支配的时候,就把实用的念头丢开了.当然他照旧瞧不起时下那种卑鄙的不道德的风气,始终认为淫猥的艺术是最低级的艺术,是艺术的一种病,长在腐烂的树干上的毒菌.但即使以享乐为目标的艺术等于把艺术送入娼寮,克利斯朵夫也不至于矫枉过正,提倡庸俗的实用主义,提倡以道德为目标的艺术,把天马阉割了教它去犁田.最高的艺术,名副其实的艺术,决不受一朝一夕的规则限制;它是一颗向无垠的太空飞射出去的彗星.不管在实用方面这股力是有用的,无用的,或者是危险的,它总是力,总是火,是天上闪出来的电光;因为这一点,它是圣洁的,是善的.它的善,可能在实用世界中也成为善;但它真正的,神圣的善,跟信仰一样是超乎自然的.它和它的来源......太阳......相同.(希腊神话以阿波罗为驾驭太阳的光明之神,同时亦为艺术之神,象征艺术与太阳同源.)太阳既非道德的,亦非不道德的.它是生命.它战胜黑夜.艺术亦然如此.
所以完全浸在艺术中间的克利斯朵夫不胜惊愕的发觉,心中涌起许多陌生的,意想不到的力量;既不是他的情欲,也不是他的悲哀,也不是他有意识的灵魂............而是一颗陌生的,对他的所爱所苦,对他的整个生涯全不关心的灵魂,一颗欢乐的,神妙的,犷野的,不可解的灵魂!它把克利斯朵夫当做马一样的驱策,老是用踢马刺踢着他.偶尔能歇下来喘口气的时候,他一边看着所写的东西,一边问自己:
"怎么,怎么这个会从我身上出来的?"
他那时被精神的狂乱降服了,那是所有的天才都领教过的.不受意志拘束的.独立的意志,是"世界与生命的谜",为欧德称为"妖魔一般的";他自己虽有武装保护,也被它制服了.
克利斯朵夫写着,写着,成天成月的写着.有些时期,丰满的精神不需要任何养料,继续在那里无穷无尽的生产.只要轻轻的撩拨一下,微风送来一些花粉,就能使千千万万的内心的萌芽长发起来......克利斯朵夫没有时间思索,也没有时间生活.忙于创造的灵魂威镇着生命的废墟.
随后,一切都停止了.克利斯朵夫筋疲力尽,老了十岁,......可是得救了.他离开了克利斯朵夫,托生到了上帝身上.
头上突然出现了星星白发,好似秋天的花在九月里一夜之间开遍了草原.腮帮上有了新的皱纹.可是恬静的眼神恢复了,嘴巴的神气表示隐忍了.他心平气和.如今他明白了.他明白:一朝面对着震撼世界的力量,他的骄傲,人类的骄傲,都是没用的.没有一个人能完全自主.非警惕不可.要是你睡着了,那股力就会溜进我们胸中把我们带走......带到哪样的深渊里去呢?带到泉源枯竭的地方,把我们丢在干涸的河床里面.单是愿意战斗还不够.应当向不可知的神明低头!他兴之所至,会随时随地给你爱情,死亡,或是生命.没有上帝的意志,单是人的意志是一无所用的.上帝在一刹那间就能毁灭我们多少年的劳作与努力.而他高兴的时候,也能使朽腐化为神奇.一个能创造的艺术家,特别感觉到自己逃不过神的掌握;因为真正伟大的艺术家是只说神灵启示他的话的.
克利斯朵夫这才懂得海顿老人的明哲,......他每天早上执笔之前先要跪着......战战兢兢的提防,诚惶诚恐的祈祷.所以你得祈祷上帝,求他和你同在.你得抱着虔诚与热爱的心和生命之神沟通.
夏天将尽,一个巴黎朋友经过瑞士,发见了克利斯朵夫的隐居,特意登门拜访.他是音乐批评家,一向最赏识他的作品.和他同来的还有一个知名的画家,也是崇拜克利斯朵夫的.他们告诉他,欧洲各地都在演奏他的作品,极表欢迎.克利斯朵夫对这个消息并不感到兴趣,认为过去的他已经死了,早已不把那些作品放在心上.因为客人要求,他拿出最近作的曲子.但对方完全不懂,以为克利斯朵夫疯了.
"没有旋律,没有节奏,没有主题的经营;只是一种流汁,没有冷却的液体,它可能适应任何形式而自己并没有一个固定的形式;它什么都不象;只是一片混沌中的几点微光."
克利斯朵夫笑了笑回答:"差不多是这么回事.混沌的眼睛在世界的幕后发光......"
但来客不懂得诺瓦利斯(诺瓦利斯为十八世纪德国诗人.)的这句名言,只暗暗的想:"他才气尽了."
克利斯朵夫并不希望他了解.
客人告别的时候,他陪着他们走一程,有心带他们看看山上的风光.但他也没有走多少路.看到一片草原,音乐批评家便提起巴黎戏院的装饰;那位画家又认为色调配合得很不高明,完全是瑞士风味,象又酸又无味的大黄饼,霍特娄(霍特娄为十九世纪瑞士历史画家.)一派的东西;并且他对自然界也表示很冷淡.
"自然界?什么叫做自然界?我就不认识!有了光和色,不就行了吗?我才不理会什么自然呢......"
克利斯朵夫跟他们握了手,让他们走了.他对这些情形都不动心了.他们都是在土洼那一边的.这样倒更好.他不想对人家说:"要到我这里来,应当走同样的路."
几个月来把他烧着的火低下去了.但克利斯朵夫心中依旧保持着那股暖气,知道火一定还会烧起来,要不是在他身上,就在另外一个人身上.不管它在哪儿,他总是一样的爱它:火总是同样的火.在这个九月的傍晚,他觉得那道火蔓延着整个的自然界.
他望回家的路上走.一阵暴雨过了,又是阳光遍地.草原上冒着烟.苹果树上成熟的果子掉在潮湿的草里.张在松树上的蜘蛛网还有雨点闪闪发光,好比古式的车辆.湿漉漉的林边,啄木鸟格格的笑着.成千成万的小黄蜂在阳光中飞舞,连续而深沉的嗡嗡声充塞着古木成荫的穹窿.
克利斯朵夫站在林中一片空地上:那是土坳中间一片椭圆形的盆地,满照着夕阳;泥土赫红,中间有一小方田,长着晚熟的麦与深黄的灯芯草.周围是一带秋色灿烂的树林:红铜色的榉树,淡黄的栗树,清凉茶树上的果实象珊瑚一般,樱桃树伸着火红的小舌头,叶子橘黄的苔桃,佛手柑,褐色的火绒......整个儿象一堆燃烧的荆棘.在这个如火如荼的树林中,飞出一只吃饱了果实,被阳光熏醉的云雀.
而克利斯朵夫的心就象云雀一样.它知道等会要掉下来的,而且还要掉下无数次.但它也知道永远能够望火焰中飞升,唱出呖呖流转的歌声,向那些留在地下的同伴描写天国的光明.
《约翰.克利斯朵夫(十)》
〔法〕罗曼.罗兰 著 傅雷 译
卷十.复 旦
卷十初版序
我写下了快要消灭的一代的悲剧.我毫无隐蔽的暴露了它的缺陷与德性,它的沉重的悲哀,它的混混沌沌的骄傲,它的英勇的努力,和为了重新缔造一个世界.一种道德.一种美学.一种信仰.一个新的人类而感到的沮丧.......这便是我们过去的历史.
你们这些生在今日的人,你们这些青年,现在要轮到你们了!踏在我们的身体上面向前罢.但愿你们比我们更伟大,更幸福.
我自己也和我过去的灵魂告别了;我把它当做空壳似的扔掉了.生命是连续不断的死亡与复活.克利斯朵夫,咱们一齐死了预备再生罢!
罗曼.罗兰 一九一二年十月
(你,可爱的艺术,在多少黯淡的光阴里.)
生命飞逝.肉体与灵魂象流水似的过去.岁月镌刻在老去的树身上.整个有形的世界都在消耗,更新.不朽的音乐,唯有你常在.你是内在的海洋.你是深邃的灵魂.在你明澈的眼瞳中,人生决不会照出阴沉的面目.成堆的云雾,灼热的.冰冷的.狂乱的日子,纷纷扰扰.无法安定的日子,见了你都逃避了.唯有你常在.你是在世界之外的.你自个儿就是一个完整的天地.你有你的太阳,领导你的行星,你的吸力,你的数,你的律.你跟群星一样的和平恬静,它们在黑夜的天空画出光明的轨迹,仿佛由一头无形的金牛拖曳着的银锄.
音乐,你是一个心地清明的朋友,你的月白色的光,对于被尘世的强烈的阳光照得眩晕的眼睛是多么柔和.大家在公共的水槽里喝水,把水都搅浑了;那不愿与世争饮的灵魂却急急扑向你的乳房,寻他的梦境.音乐,你是一个童贞的母亲,你纯洁的身体中积蓄着所有的热情,你的眼睛象冰山上流下来的青白色的水,含有一切的善,一切的恶,......不,你是超乎恶,超乎善的.凡是栖息在你身上的人都脱离了时间的洪流;所有的岁月对他不过是一日;吞噬一切的死亡也没有用武之地了.
音乐,你抚慰了我痛苦的灵魂;音乐,你恢复了我的安静,坚定,欢乐,......恢复了我的爱,恢复了我的财富;......音乐,我吻着你纯洁的嘴,我把我的脸埋在你蜜也似的头发里,我把我滚热的眼皮放在你柔和的手掌中.咱们都不作声,闭着眼睛,可是我从你眼里看到了不可思议的光明,从你缄默的嘴里看到了笑容;我蹲在你的心头听着永恒的生命跳动.
第 一 部
克利斯朵夫不再计算那些飞逝的年月.生命一点一滴的过去了.但他的生命是在别处.它没有历史,只有它创造的作品.音乐的灵泉滔滔不尽的歌唱着,充塞了灵魂,使它再也感觉不到外界的喧扰.
克利斯朵夫得胜了.声名稳固了;头发也白了,年龄也到了.他却是毫不介意;他的心是永远年轻的;他的力,他的信仰,都保持原状.他又得到了安静,可不是燃烧的荆棘以前的安静.暴风雨的打击和骚动的海洋使他在深渊中看到的景象,始终留在他心灵深处.他知道控制人生的战斗的是上帝;没有得到他的允许,谁也不能自主.那时克利斯朵夫心中有两颗灵魂:一颗是受着风雪吹打的一片高原,另外一颗是威镇着前者的.高耸在阳光中的积雪的峰尖.这种地方当然不能久居;但下界的云雾使你冷得难受的时候,你可认得了上达太阳的路.克利斯朵夫便是在迷雾中也不感到孤独了.壮健的圣女赛西尔,(赛西尔为四世纪时殉道之圣女,后被奉为保护音乐家之神.)睁着巨大的眼睛在他身旁向着天空凝听.他自己也象拉斐尔画上的圣.保罗一样,不声不响的沉思着,靠在剑上,既不恼怒,也不再想战斗,只顾创造他的梦境.
他那个时间的写作偏重于钢琴曲与室内音乐.这些曲体可以使创作更自由更大胆;内容与形式之间比较更直接,而思想也不致有中途衰竭的危险.弗雷斯科巴第,哥波冷,舒伯特,肖邦等等的表现方法与风格的大胆,(弗雷斯科巴第为十七世纪意大利作曲家,历史上有名的管风琴师.此处所称弗雷斯科巴第及哥波冷,舒伯特,肖邦诸人的表现方法与风格的大胆,均指各人在管风琴.洋琴.钢琴及其他室内音乐(如二重奏.三重奏.四重奏等)方面的作品.)比配器方面的革命早五十年.如今由克利斯朵夫那双有力的手象抟土似的抟出来的音响,簇新的和声,令人头昏目眩的和弦,跟当时的人所能接受的声音距离太远了;它们对于精神的影响等于一些神奇的咒语.......凡是大艺术家在深入海底的旅行中带回来的果实,群众必须过了相当的时间才能领会.所以很少人能了解克利斯朵夫大胆的晚年作品.他的荣名完全是靠他早期的成绩.但有了声名而不被了解比没有声名更难堪,因为那是无法可想的.在他唯一的朋友死了以后,这种难堪的情绪使克利斯朵夫更偏向于逃避社会了.
德国的旧案已经撤销.法国那桩流血的事也早已被忘了.现在他爱上哪儿都可以.但他怕到巴黎去勾起伤心的往事.至于德国,虽则他回去过几个月,虽则还不时去指挥自己的作品,可并不久住.使他看不上眼的事太多了.固然那些情形不是德国独有而是到处一样的.但我们对本国总比对别国更苛求,对本国的弱点也觉得更痛苦.何况欧洲的罪恶大部分是应当由德国负责的.一个人胜利之后就得负胜利的责任,好似对战败的人欠了一笔债;你无形中有走在他们前面带路的义务.路易十四在他称霸的时代,把法兰西理性的光彩照遍了欧洲.但色当战役(一八七○年普法之役,法军大败于色当,为法国战败的关键.)的胜利者......德国......给世界带了些什么光明来呢?难道就是刀剑的闪光吗?没有翅膀的思想,没有豪侠心肠的行动,粗暴的.甚至也不能说是健康的理想主义;只有武力与利益,竟然是个掮客式的战神.四十年来,欧罗巴惴惴不安的在黑暗中摸索.胜利者的钢盔把太阳遮掉了.无力抵抗的降卒固然只能使人轻视,使人可怜;但你看到头戴钢盔的人又作何感想!
最近太阳又出来了;云端里开始透出一些光明.为了要成为第一批看到日出的人,克利斯朵夫从钢盔的影子底下走出来,自愿回到他从前亡命的瑞士.那些互相敌对的国家,使当时多少渴慕自由的心灵感到窒息,无法生存;克利斯朵夫和他们一样要找一个中立的,可以让人呼吸的地方.在歌德的时代,开明的教皇治下的罗马,曾经被各个民族的思想家象躲避风雨的鸟一样作为栖息的岛屿.但现代的避难所又在哪儿呢?岛屿被海水淹没了.罗马不是当年的罗马了.群鸟已经离开了七星岗,(罗马城建立在七个山岗之上,后人常以七星岗为罗马的代名词.)......只有阿尔卑斯依然如旧.在你争我夺的欧罗巴的中心,仅有(不知还能维持多久?)这个二十四郡的小鸟巍然独存.(瑞士东南部及中部偏东均有阿尔卑斯山脉.又瑞士全国分为二十四郡.)这儿当然没有千年古都的诗情梦境,也呼吸不到史诗中的神明与英雄的气息;可是这块光秃的土地有它气势闳伟的音乐,山脉的线条有它雄壮的节奏,而且比任何地方都更能够使你感觉到原始力量.克利斯朵夫不是来求满足怀古的幽情的.只要有一片田野,几株树木,一条小溪,一望无极的天空,他就够了.不消说,他本乡那种安静宜人的景色,比着阿尔卑斯山中巨神式的战斗对他更亲切;可是他不能忘了他是在这儿找到新生的力量的,是在这儿看到上帝在燃烧的荆棘中出现的.他每次回到瑞士,心中必有点儿感激与信仰的情绪,并且象他这样的人决不只他一个.被人生伤害的战士,在这块土地上重新找到了毅力来继续斗争,保持他们对于斗争的信仰的,不知有多多少少!
因为住在这个国家,他慢慢的对它认识清楚了.多少过路的旅客只看见它的疮疤:大麻疯似的旅馆把国内最美的景色给糟蹋了;外国人集的城市,让世界上肥头胖耳的人来赎回他们的健康;那些承包客饭的马槽;那种酒池肉林的浪费;那些游戏场中的音乐,加上意大利戏子的可厌的叫嚣,使一般烦闷而有钱的混蛋眉开眼笑;还有铺子里无聊的陈列品:什么木熊,木屋,胡闹的小玩艺,老是那一套,毫无新鲜的发明;老实的书商卖着专讲黑幕秘史的小册子;......到处充满着下流无耻的气息.而每年到这儿来的成千成万的有闲阶级,除了市井小人的娱乐之外不知道还有什么高尚的娱乐,甚至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同样富于刺激性的娱乐.
至于当地民族的生活,外来的游客连一点儿观念都没有.他们万万想不到,这里还有积聚了几百年的.道德的力量与公民的自由,想不到加尔文与辛格里(辛格里为十五至十六世纪时瑞士宗教改革家.的薪炭还在灰烬下面燃烧,想不到还有拿破仑式的共和国永远不能梦见的.那种强毅的民主精神,想不到他们政治制度的简单与社会事业的广大,想不到这三个西方主要民族联合起来的国家(瑞士包括德.法.意三种民族.)所给予世界的榜样等于未来的欧罗巴的缩影.他们更其想不到粗糙的外表之下还藏着文化的精华;例如鲍格林的犷野的.电光四射的梦境,霍特娄的声音嘶嗄的英雄精神,高特弗里德.凯勒的清明淳朴与率直的性格,史比德雷的巨型的史诗与天国的光明,通俗节会的传统,在粗糙而古老的树上酝酿的春天的活力.所有这些年轻的艺术有时会刺激你的舌头,象那些野梨树上的生硬的果实,有时也象又青又黑的苔桃一般淡而无味.但它们至少有股泥土味,是一般独学自修的人的作品;而他们的老派的修养并没使他们跟民众分离,他们所读的仍旧和大家一样是人生那部大书.
克利斯朵夫爱好那般不求炫耀而但求生存的人.虽则他们最近也受到德美两国的工业化的影响,但质朴温厚的古欧洲的一部分特点,使人精神安定的特点,依旧由他们保存着.他交了两三个这样的朋友,都是严肃的,忠实的,过着孤独的生活,想念着以往的时代,抱着无可奈何的心情和加尔文式的悲观主义,眼看古老的瑞士一天天的消灭.克利斯朵夫难得和他们相见.表面上他的旧创已经结疤,可是伤口太深了,不能完全平复:他怕跟人家重新发生关系,怕再受情爱与苦恼的纠缠.他觉得住在瑞士挺舒服,一部分就为这个缘故:因为在这里比较容易过离群索居的生活,在陌生人中做一个陌生人.并且他也不在同一个地方住久.仿佛一头流浪的老鸟,他需要空间,他的王国是在天上......
夏季有一天傍晚的时候,他在村子高头的山上漫步:手里拿着帽子,走着一条曲曲折折向上的路.有一处拐弯的地方,小路转入两个斜坡中间,两旁都是矮矮的胡桃树和松树,俨然是个与世隔绝的小天地.到拐角儿上,仿佛路尽了,只看见一片空间.前面是淡蓝的远景,明晃晃的天空.黄昏静穆的气氛一点一滴的蔓延开去,象藓苔下面的一条琮的流水......
在第二个拐角上,她出现了:穿着黑衣,背后给明亮的天空衬托得格外显著;后面跟着两个六岁到八岁的孩子,一男一女,采着花玩儿.他们一走近便彼此认出来了,眼神都表示很激动,可是没有惊讶的声音,只微微做了一个诧异的手势.他非常骚动,她嘴唇也有点儿颤抖.双方停住了脚步,同时轻轻的说:
"葛拉齐亚!"
"你原来在这里!"
他们握着手,一言不发.结果还是葛拉齐亚打起精神先开口.她说出自己住的地方,又问他的地址.那些机械的问答,当场差不多谁也没有留神,直到分别以后才听见.他们彼此打量着.孩子们从后面跟上来;她教他们见过了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一声不出,对他们瞧了一眼,不但毫无好感,而且还带些恶意.他心中只有她一个人,全神贯注的研究她那张痛苦,衰老,而风韵犹存的脸.她被他瞧得不好意思了,便道:"你晚上来看我行吗?"
她把旅馆的名字告诉了他.
他问她丈夫在哪儿,她把身上戴的孝指给他看.他心里太激动了,没法再谈下去,便和她匆匆告别.走了两步,他又回到正在采摘杨梅的孩子旁边,突然搂着他们亲了一下,赶紧溜了.
晚上他到旅馆去.她在玻璃阳台下等着.两人离得远远的坐下.周围并没多少人,只有两三个上了年纪的.克利斯朵夫因为有外人在场觉得很气恼.葛拉齐亚望着他.他也望着葛拉齐亚,嘴里轻轻念着她的名字.
"我改变了很多,是不是?"她问.
他不禁大为感动的回答:"噢,你受过很多痛苦了."
"你也是的,"她瞧着他被痛苦与热情鞭挞过的脸,非常同情.
然后,双方没有话说了.
过了一会,他问:"我们不能找个没人的地方谈谈吗?"
"不,朋友,还是待在这儿罢,咱们不是很好吗?又没有谁注意我们."
"我可不能痛痛快快的说话."
"这样倒是更好."
他当时不懂为什么.过后他回想起这一段谈话,以为她不信任他.其实她是怕感情冲动,特意要找个安全的地方,使彼此不至于有什么心血来潮的表现,所以她宁愿在旅馆的客厅里受点拘束,好遮盖自己的慌乱.
他们把各人过去的事说了一个大概,声音很轻,话也是断断续续的.裴莱尼伯爵几个月以前在决斗中送了命.克利斯朵夫才明白她的夫妇生活不十分幸福.最大的一个孩子也死了.但她言语之间没有怨叹的口气,自动的把话搁过一边,探问克利斯朵夫的情形,听到他痛苦的经历非常同情.
教堂里的钟声响了.那天是星期日.大家的生命都告了一个小段落......
她约他过两天再去.这种并不急于跟他再见的表示使他心里很难过.他又是快乐又是悲伤.
第二天她推说有事,写了个字条要他去.他一看那几句泛泛的话高兴极了.这次她在自己的客室里接见他,和两个孩子在一起.他望着他们,心里还有点儿惶惑,同时也对他们非常怜爱.他觉得大的一个......那女孩子......相貌象母亲,可不考虑那男孩子象谁.他们嘴里谈着当地的风土,天气,在桌上打开着的书本,......眼睛却说着另外一套话.他想和她谈得更亲切一些.谁知来了一个她在旅馆里认识的女朋友.葛拉齐亚很殷勤的招待着,似乎对两位客人不分亲疏.他心中怏怏,可并不怪怨她.她提议一块儿去散步,他答应了.但有了那个生客,......虽则她也年轻可爱,......他觉得非常扫兴,认为这一天完全给糟掉了.
以后过了两天,他才跟葛拉齐亚再见.那两天之内,他念念不忘的只想着约会.但见了面,他仍不能和她说什么知心的话.她很温柔,可绝不放弃矜持的态度.看到克利斯朵夫那一派德国人的感伤脾气,她愈加局促不安而不由自主的要反抗了.
他给她写了封信,使她大为感动.他说人寿几何,他们俩都已经到了相当的年龄,聚首的日子也有限得很了.倘若再不利用机会痛痛快快的谈一谈,不但是痛苦的,而且是罪过的.
她很亲切的复了他的信,说她自从精神上受伤以后,老是有这种不由自主的戒心;她很抱歉,但摆脱不了这矜持的习惯.凡是太强烈的表现,即使所表现的感情是真实的,她也会难堪,也会害怕.但这一回久别重逢的友谊,她也觉得很难得,跟他一样的快慰.末了她约他晚上去吃饭.
他读了信不由得感激涕零,在旅馆里伏枕大哭了一场.十年孤独的郁积都发泄了出来.从奥里维死了以后,他始终是孤单的.对于他那颗渴望温情的心,葛拉齐亚的信等于复活的呼声.温情!......他自以为早已放弃了,其实那是迫不得已.如今他才觉得多么需要温情,心中又积着多少的爱.
那是甜蜜的,圣洁的一晚......虽则彼此都不想隐藏,他却只能跟她谈些不相干的题目.他弹着琴,她的眼神鼓励他尽情倾吐,他便借着音乐说了许多抚慰的话.她想不到这个性情暴烈的骄傲的人会变得这么谦卑.分别的时候,两人不声不响的握着手,表示彼此的心又碰在了一起,再也不会相左的了.......外边下着雨,一点儿风都没有.克利斯朵夫的心在那里欢唱......
她在当地只有几天的勾留了,绝对不考虑延缓行期.他既不敢要求,也不敢抱怨.最后一天,他们带着两个孩子去散步.半路上他心里充满着爱和幸福,竟然想和她说出来了;可是她很温柔的做一个手势,笑容可掬的把他拦住了:
"得了罢!你要说的,我都体会到了."
他们坐在前几天相遇的那个小路的拐角儿上.她始终微微笑着,望着脚底下的山谷;但她所看到的并不是山谷.他瞅着她秀美的脸刻画着痛苦的标记,乌黑的头发中间到处有了白发.看着这个被心灵的痛苦浸透的肉体,他感到一股怜悯的,热烈的敬意.时间给了她多少创伤,但伤口中处处显出她的灵魂.......于是他轻轻的,声音有点儿颤抖的,要求她给他一根白发作纪念.
她走了.他不懂为什么她不要他送.固然他相信她的友谊,但对她的矜持感到失意.他不能再在当地住下去,便望另一个方向出发.他竭力把旅行与工作占据他的思想.他写信给葛拉齐亚;但每次都要过了两三个星期,她才复一封短短的信,表示一种恬静的友谊,没有什么烦躁与不安的情绪.克利斯朵夫看了这些信又痛苦又安慰,认为自己没有权利责备她;他们的感情,时间还很短,到最近才恢复的:他唯恐把它丢了.幸而她每一封来信都那么安静,可以使他放心.但两人的性格太不同了......
他们约定秋末在罗马相会.要不是为了去看她,克利斯朵夫根本不想作这个旅行.长时期的孤独养成了他闭门不出的习惯,没兴致象今日一般烦躁的有闲阶级那样作无谓的奔波.他怕改变习惯会影响到思想的有规律的活动.而且意大利完全不能吸引他.他对它的认识只限于"现实主义作家"的腐败的音乐和那些男高音歌曲,使一般文人学士在旅行的时候着迷的.他和前进的艺术家一样,对意大利存着戒心与敌意,因为最无聊的学院派作家老是把罗马这个字挂在嘴上.再说,北方人是本能的厌恶南方人的,至少认为意大利是代表南方人自吹自捧的典型,所以对它抱着强烈的反感.只要一想到意大利,克利斯朵夫就鄙夷不屑的撅起嘴来......他的确无意对那个没有音乐的民族作进一步的认识.......他凭着过火的脾气说:"意大利人弹弹曼陀铃,大叫大喊的唱唱音乐话剧,在今日的欧洲乐坛上能有什么地位?"......但葛拉齐亚是属于这个民族的.为了去看她,克利斯朵夫有什么路不愿意走呢?在没有和她相会以前,只要对一切都闭上眼睛就行了.
闭上眼睛,是的,那他早已学会了.多少年来,他对付自己的内心生活就是用这个办法.在此秋天将尽的时节,尤其非闭上眼睛不可.淫雨连绵,下了三星期还没停.随后又是天的乌云,象一顶灰色帽子一般罩着瑞士的山谷,使它湿漉漉的打着寒噤.人的眼睛已经想不起阳光是怎么回事了.要在自己心中重新找到阳光的热力,你先得使周围变成漆黑,闭着眼睛,往下走到矿穴里,走到梦中的地道里.在那儿,你才能看到往日的太阳.但一个人爬在地底下垦掘过后,回出来的时候就觉得浑身滚热,脊骨与膝盖都僵了,四肢也变形了,眼睛也花了,象夜晚出现的鸟似的.好几次,克利斯朵夫都从矿穴中取出辛辛苦苦提炼成的阳光,来温暖他冰冻的心.可是北方的梦境有火炉那样的热度.你在里头生活的时候当然不觉得,你爱那个沉闷的暖气,爱那个半明半暗的光,和装满你重甸甸的头脑的梦.一个人只能有什么爱什么,应当知足!......
克利斯朵夫迷迷糊糊坐在车厢的一角,出了阿尔卑斯的关塞,忽然看到明净的天空和流泻在山坡上的光明,觉得象做梦一般.黯淡的天色,半明半暗的日光,都被丢在关塞那一边了.突如其来的变化使他在欣喜之前觉得惊奇.直要相当的时间,他麻木的心灵才能慢慢的活动,突破那个把它幽闭的牢笼,从过去的阴影中探出头来.随着太阳的移动,柔和的光似乎伸出手臂把他搂抱了;于是他忘了过去的一切,目迷五色的陶醉了.
那是米兰周围的平原.蔚蓝的运河反映出明晃晃的白日,脉管似的支流在绒毛似的稻田中穿过.秋天的树木,瘦削而苗条,轮廓分明.体态婀娜的躯干披戴着一簇簇赭红的绒毛.宛然是达.芬奇画上的山水.积雪的阿尔卑斯,光彩变得很柔和,气势雄伟的线条围绕着地平线,挂着橙黄.青黄.淡蓝的坠子.黄昏降在亚平宁山脉上.羊肠小径沿着嵯峨险峻的山峰蜿蜒而下,时而重复.时而交错的节奏,好似法国南方普罗旺斯的舞踊.......而突然之间,山坡底下吹来海水杂着橙树的气味.海,拉丁的海,闪烁颤动的光,几条小船落着帆,仿佛在海面上睡着了......
火车停在海边的一个渔村上.车守报告说,热那亚与比萨之间有一条隧道被大雨冲毁了;各班列车都迟到了好几小时.克利斯朵夫原来买着直达罗马的车票,却不象别的旅客那样抱怨这桩意外的事,反倒很高兴.他跳下月台,直向海边奔去.海把他迷住了,过了两三小时,火车长啸一声重新开出的时候,他竟坐在一条小船里远远的对火车喊着再会了.在明晃晃的海上,明晃晃的夜里,他听任微波荡漾,把他催眠着,沿着小杉树环绕的海角漂去.他住在村子里,欣喜若狂的直待了五天.好似一个人在长期禁食之后狼吞虎咽一般,他所有的感官都忙着享受光明的盛宴......光明,你是世界的血,生命的河,你从我们的眼里.鼻孔里.嘴唇里.皮肤的所有的毛孔里渗入我们的肉体......啊,光明,对于生命比面包更重要的光明,......凡是看到你卸下了北方的面网而显得这样纯粹这样热烈的人,不禁要自问以前没有你的时候怎么能活的,同时也知道以后是永远少不了你了.
五天之中,克利斯朵夫被太阳灌醉了.五天之中,他生平第一次忘了自己是音乐家.心中的音乐都变了光明.空气,海洋,陆地:这是太阳的交响乐.而意大利是凭它了不起的聪明运用这个乐队的.别的民族只能描绘自然;意大利人却是跟自然合作,跟太阳一同描绘.色彩的音乐:一切都是音乐,一切都会歌唱.路上的一堵红墙露出金色的隙缝,上面是两株浓荫匝地的杉树,四周是蓝得异样的天.一座大理石的梯子,雪白,陡峭,在粉红的墙中间直达一个蓝色的门面.五色杂陈的房屋;杏子,柠檬,佛手,都在橄榄树中发光......意大利的风景对感官是种强烈的刺激;眼睛的享受色彩,好似舌头尝到了一颗水汪汪的香甜的果子.克利斯朵夫素来在灰暗的天地中过着禁欲生活,如今可不胜贪馋的吃着这餐筵席,给自己补偿一下了.他的丰富的生机一向受着环境压制,这一下才忽然觉得自己原来是需要享受的,便尽量抓着眼前的一切:色,香,味,人声.钟声.海声所合成的音乐,空气与光明的抚爱......克利斯朵夫什么思想都没有了,到了极乐的境界:即使偶尔惊醒过来,他也忙着把心中的快乐告诉他所遇到的人:告诉他的舟子,那眼睛锐利,戴着一顶威尼斯参议员式的红帽子的老渔翁;......告诉一个跟他同桌吃饭的米兰人,麻木不仁的家伙,吃着通心粉,骨碌碌的转动着奥赛罗式的眼睛,恶狠狠的射着怒火;......告诉饭店里的侍者,托盘的时候低着头,弯着胳膊,伛着胸部,好似贝尼尼画上的天使;......告诉一个年轻的圣.约翰,对人瞟着极有风情的眼色在路上行乞,拿一个带着绿梗的橙子作为献礼.克利斯朵夫也跟那些低着脑袋,断断续续哼着一支永远没有完的,鼻音极重的歌的车夫打招呼:他骇然发觉自己竟唱起《乡村骑士》(《乡村骑士》为玛斯加尼所作的喜歌剧,素为克利斯朵夫所厌.参看670页正文及注.)来了!他把旅行的目的完全忘了,忘了他急于要到目的地跟葛拉齐亚相会的事......
是的,他把一切都忘了,直到那心爱的倩影重新浮现的那一天.怎么浮现的呢?是路上遇到的一道目光引起来的,还是一种沉着而带着歌唱调子的声音引起的?他根本想不起.可是到了一个时间,他四周所有的景物,在密布橄榄树林的小山上,强烈的阳光与浓厚的阴影交错着的亚平宁山脉的高脊上,在橙树林中,在海风中,都有女朋友那副光彩四射的笑容.空气中无数的眼睛似乎都是葛拉齐亚的眼睛.她在这块土地上含苞欲放,好似蔷薇树上的一朵蔷薇.
于是他搭着火车望罗马进发,一路不再停留.意大利的古迹,以往的艺术名城,都没引起他的兴趣.他在罗马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不想看.而且他最先瞧见的只是些没有风格的新兴的市区和方形的建筑,使他也不想多领教了.
一到罗马,他马上去见葛拉齐亚.
她问:"你从哪条路来的?在米兰,佛罗伦萨,都待了些时候吗?"
"没有.干吗要在那些地方待下来?"
她笑了:"你这话真是妙极了!那末你对罗马又作何感想?"
"毫无感想,我什么都没看见."
"真的?"
"真的.我没功夫.一出旅馆,我就上这儿来了."
"罗马是随处可以看到的......瞧对面这堵墙......只消看看上面的光就行了."
"我只看见你啊,"他说.
"你真是个蛮子,只想着自己的念头.那末你什么时候从瑞士动身的?"
"八天以前."
"八天之内你做了些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在海边一个村子里住了几天,也说不出地方的名字.我睡了八天.就是说睁着眼睛睡了八天.我不知道看到些什么,梦见些什么.大概是梦见了你罢.我只知道那些梦很美.但最妙的是我把一切都忘了......"
她说了声:"好得很!"他可没听见,继续往下说:"是的,我忘了当时的一切,过去的一切.我好似一个重新开始生活的新人."
"不错,"她眼睛笑盈盈的望着他."从我们上次见面以后,你的确改变了."
他也望着她,觉得她也大不相同了.并非她在两个月中间有什么变化,而是他看她的眼光不同了.在瑞士的时候,过去的形象,年轻的葛拉齐亚的淡淡的影子,还留在他的记忆中,使他对于当前的朋友看不真切.如今北国的幻梦被意大利的阳光融化了:他看到了爱人的真面目.她和当年象野鹿一般幽禁在巴黎的情形差得多远,也和初婚时期的少妇,跟他相聚了几天而又立刻分别的少妇,差得多远!拉斐尔笔下的小圣母现在变了一个俊美的罗马女子了.
她外表丰满,和谐,浑身上下有股悠然自得的慵懒的气息.整个的人给恬静的气氛包围着.她最喜欢阳光遍地的静寂的境界,幽思冥想,体味着生活的恬静,......那是北方的灵魂从来不能真正领会的.在过去的性格中,她特别保留着她的慈悲心.可是她光彩照人的笑容中间已经有了些新的成分:有点感伤意味的宽容,有点倦于人世的心情,也有点含讥带讽的心理和恬淡的胸襟.年龄替她挂上了一层冷淡的幕,使她不会再受感情欺骗.她难得说什么心腹话,脸上堆着一副把什么都看透了的笑容,提防着克利斯朵夫不容易遏制的冲动.除此以外,她有她的弱点,有使性的日子,也有她自己觉得可笑而不愿意压制的卖弄风情.她对一切,对自己,都不加反抗;在一个心地极好而看破人生的人,这是一种很温和的宿命观.
她家里客人很多,她也不怎么挑选,......至少在表面上;......但一般熟客大半都属于同一个社会,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受着同样的习惯熏陶,所以他们聚在一起相当调和,跟克利斯朵夫在德法两国所遇到的大不相同.多数是意大利旧家,偶尔也和外族通婚,增加一点新生的力量.表面上,他们天下一家的色彩很浓,四种主要的语言都是通行的,西方四大国的文化出品也交流得很好.每个民族都加入一部分资本:例如犹太人的惶惑,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冷静;但一切都在意大利这口坩埚中溶化了.盗魁菲首称王了几百年的影响,一个民族决不能轻易摆脱:质地尽管改变,痕迹始终留着.移植在拉丁古土上的北方种族,就有十足意大利型的面貌,吕尼画上的笑容,铁相画上的恬静而肉感的目光.不管你涂在罗马画板上的是何种颜色,调出来的总是罗马色彩.
那些心灵往往很庸俗,有几个还不止是庸俗而已,但照旧发出一种千年不散的香味与古文明的气息,使克利斯朵夫虽不能分析自己的印象,也不由得大为叹服.极平凡的小地方都有那股微妙的香味:彬彬有礼的风度,文雅的举动,殷勤亲切而仍保持着机诈与身分,一瞥一笑与随机应变的聪明所显出来的高雅与细腻,而那种聪明还带着些慵懒的怀疑的色彩,方面很广,表现得非常自然.不呆板,不狂妄.也没有书本式的迂腐.你在这儿决不会遇到巴黎社交场中的那般心理学家,或是相信军国主义的德国博士.你所见到的是简简单单的人,富于人情味的人,象当年丹朗斯和西比翁.爱弥里安(丹朗斯为公元前二世纪时拉丁诗人,所作喜剧有名于史.西比翁.爱弥里安为公元前二世纪时罗马贵族党的领袖.)的朋友们一样......
  "我是人,只要与人类有关的,我都感到兴趣......"
实际上这些都是徒有其表.他们所表现的生命只是浮表的,不是真实的.骨子里是无可救药的轻佻,跟无论哪一国的上流社会一样.但与别国人的轻佻不同而成为意大利的民族性的,是那种萎靡不振的性格.法国人的轻佻附带着神经质的狂热,头脑老是在骚动,哪怕是空转一阵.意大利人的头脑却很会休息,太会休息了.躺在温暖的阴影里,把萎靡的享乐主义和长于讥讽的聪明枕着自己的头,的确是很舒服的;......他们的聪明富有弹性,相当好奇,其实是异乎寻常的麻木.
所有这些人都没有定见.不管是政治是艺术,他们都用同样的玩票作风对付.有的是性格极可爱的人,脸是意大利贵族的俊美的脸,五官清秀,眼睛又聪明又温和,举止安详,爱自然,爱古画,爱花,爱女人,爱图书,爱精美的烹调,爱乡土,爱音乐......他们什么都爱,却没有一样东西特别爱.在旁人看来,仿佛他们竟一无所爱.然而爱情还在他们的生活中占着极大的位置,只是以不扰乱他们为条件.他们的爱情也是萎靡的,懒惰的,象他们一样;即使是狂热的爱也近于家庭之间的感情.他们稳实而和谐的聪明其实是非常麻木的:不同的思想尽可以在脑子里碰在一起,非但不会冲突,反而能若无其事的结合起来,彼此的锋芒都给挫钝了,不足为害了.他们怕彻底的信仰,怕激烈的手段;只有似了非了的解决方式和若有若无的思想,他们才觉得舒服.他们的精神是开明的保守党的精神,需要一种不高不低的政治与艺术,需要一种气候温和的疗养地,使人不至于气喘,不至于心跳.在哥尔多尼那些懒惰的剧中人身上,或是在曼佐尼那种平均而散漫的光线中,他们可以看到自己的面目,但他们的懒散的习气并不因之而感到不安.他们不象他们伟大的祖先般说"第一要生活......",而是说"第一要安安静静的生活!"
大家的心愿就是要安安静静的生活,连那些最刚毅的,指挥政治活动的人也是这样.例如某个小型的马基阿维里,(马基阿维里(1469—1527)为意大利政治家兼史学家,著有《霸术》一书,有名于世.后以马基阿维里为好弄权术,不择手段,专制残暴的政治家之代名词.)很有能力控制自己,控制别人,心肠象头脑一样的冷酷,精明强干,只问目的,不择手段,不惜为了自己的野心而牺牲所有的朋友,同时也不惜把野心为了另外一个目的牺牲,那目的便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安安静静的生活".他们需要长时期的麻木.过后他们才仿佛睡足了觉,精神饱满;庄重的男人,幽静的妇女,会突然之间兴奋起来,有说有笑,快快活活的去应酬交际:他们需要说许多话,作许多手势,发许多怪论,逞着莫名其妙的兴致,消耗他们的精力;总而言之,他们在那里扮演滑稽歌剧.在这些意大利人的肖像上,我们难得会找到经过思想磨蚀的痕迹,寒光闪闪的瞳子,被永无休止的精神活动磨瘦的脸庞,象我们在北方见到的那样.可是跟别处一样,这儿也有苦闷的心灵,在淡漠无情的外表之下藏着它们的创伤,欲望,忧虑,而且还用迷迷忽忽的境界来麻醉自己.某些心灵还会不由自主的流露出一些古怪的现象,畸形的,乖张的,暗示它们的精神不平衡,......那是一般古老的民族都免不了的,......有如在罗马郊外剥落分裂的断层岩.   这些心灵,这些平静的,爱取笑的,隐藏着悲剧的眼睛,自有一种谜一般的魅力.但克利斯朵夫没有兴致去体会它.他看见葛拉齐亚和这些时髦人物周旋,非常气恼.他恨他们,恨她.他对她生气,好似对罗马生气一样.他去看葛拉齐亚的次数减少了,已经想要动身了.
可是他并不动身.尽管讨厌那个意大利社会,他竟不由自主的感觉到它的魔力了.
暂时他不跟人家往来,只自个儿在城内城外.罗马的阳光,平台上的花园,(欧洲庭园,特别在罗马,颇多利用地形筑成高至数丈之花坛,规模不下于花园.)被旭日照耀的海象腰带般环绕着的郊野,慢慢的把这块奇妙的土地的秘密让他体会到了.他瞧不起那些古代的建筑,发誓决不自动去找它们,除非它们来找着他.而它们果然来找他了:在岗峦起伏的城中随便散步的时候,他就碰见了它们.夕照之下的大广场,一半已经坍了的巴拉丁拱门,后面衬托着蔚蓝的天空:克利斯朵夫都不期然而然的看到了.他在一望无际的郊野徘徊:半红不红的台伯河浑浊一片,挟带着淤泥,仿佛是泥土在那里流动,......残废的古代水桥好比古生物的硕大无朋的脊骨.(大广场位于古罗马城的中心(在今城之南端),罗马帝国时代作为市集.审判.及举行国民大会之用.今为罗马城中最伟大的古迹之一.巴拉丁为罗马七岗之一,今存有著名的废墟.台伯河为横贯罗马的意大利第二大河.水桥为罗马帝国时代将城外之水运至城内时安放水管之建筑,高出地面数十丈,下有无数环洞,远望宛似连绵不断的巨型凯旋门.)大块的乌云在蓝色的天空卷过.乡下人骑着马,挥着鞭子,赶着一群长角的淡灰的牛.笔直的古道,尘埃飞扬,没有一点荫蔽:脚如羊足,大腿上裹着长毛皮的牧人在那里静悄悄的走着.辽远的天际,意大利中部的庄严的山脉展开着连绵不断的峰峦;另一方面的天边,却映着古老的城垣,圣.约翰教堂的正面矗立着姿态飞舞的雕像,远望只看见黝黑的侧影......万籁俱寂......日光如火......风在平原上吹过......一座没有头的,臂上雕着衣饰的石像,被蔓长的野草掩没了;一条蜥蜴爬在石像上晒着太阳,只有肚子在那儿轻轻的翕动.克利斯朵夫被阳光灌醉了,(有时也被加斯丹利酒灌醉了),坐在破烂的大理石像旁边的黑色的泥地上,微微笑着,蒙蒙的把什么都忘了,尽量吸收着那股罗马特有的气息,那股安静而强烈的力,......直到黑夜将临的时候.悲壮的日色隐没了,四下里一片凄凉,那时他中心悒郁,赶紧溜了......噢,大地,热情如沸而默无一言的大地!你面上多么和平,内心却多么骚动;我还在你的胸中听见罗马军团的号角声呢.多少生命的怒潮在你怀中汹涌!多少欲望都在要求觉醒!
克利斯朵夫遇到了几个心中还燃烧着千年火炬的人物.在死者的尘土下面,那个火始终被保存着.人家以为它已经和玛志尼同归于尽,(玛志尼(1805—1872)为近代意大利民主革命运动的领袖.)不料它复活了.还是同样的火.当然,愿意看到它的人是很少的,因为大家想睡觉.那是一道明亮而剧烈的光.凡是心中有这光明的人,......大半是青年,最大的也不满三十五岁,头脑开通,气质.教育.意见.信仰.各各不同的知识分子,......都为了崇拜这朵新生命的火焰而联合起来了.党派的名称尽管不同,思想的派别尽管各异,都没有什么关系:主要是"拿出勇气来思想".要坦白,要敢作敢为!他们大声疾呼的要惊醒民族的迷梦.自从意大利听了英雄志士的号召在政治上复活以后,自从它最近在经济上复活以后,现代的青年更努力要把意大利的思想从坟墓中救出来.优秀阶级的懒惰而畏怯的麻痹状态,懦弱的性格,大言不惭的习气,使他们象受到奇耻大辱一般的痛苦.华而不实的空谈和奴颜婢膝的作风,几百年来象浓雾似的罩着民族精神,现在被他们嘹亮的声音把浓雾冲破了,一阵狂风把无情的现实主义和不稍假借的正气吹过来了.他们竭力要用清楚的头脑支配坚决的行动.必要的时候,他们能够为了民族生活所必不可少的纪律而牺牲个人的主张,但最高的祭坛和最纯洁的热诚仍是留给真理的.他们又兴奋又虔诚的爱着真理.这些青年中的一个领袖(指葛斯伯.泼莱索里尼,当时与巴比尼共同领导一个叫做"民族之声"的社团.......原注(译者按:泼莱索里尼生于1882年,为意大利作家,对近代意大利文学影响极大.))被敌人侮辱,毁谤,威胁之下,气度伟大的回答:
"你们得尊重真理!我这是开诚布公的跟你们说,没有一点儿怨恨.我忘了你们给我的伤害,也忘了我可能给你们的伤害.你们第一得真诚!凡是对真理没有虔诚的热烈的敬意的人,绝对谈不到良心,谈不到崇高的生命,谈不到牺牲,谈不到高尚.忠于真理是件艰苦的事,但愿你们努力.凡是拿虚伪做武器的,在没有损害别人之前,先要损害自己.哪怕眼前得到成功,也是徒然的.你们的灵魂不可能有根基,土地都被谎言蛀空了.现在我不是以敌人的资格和你们说话.咱们都站在一个超乎争执以外的立场上,即使你们的情欲在你们嘴里用着国家的名义,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世界上还有些东西比国家更重要的,那便是人类的良心.世界上也有些你们不能侵犯的规律,要不然你们便不能称为意大利人.如今站在你们面前的只是一个寻求真理的人;你们应当听听他的呼声.他只希望你们伟大,纯洁;他也极愿意和你们一起努力.因为不管你们愿意不愿意,咱们始终是和世界上一切为真理努力的人共同努力的.我们的成绩(那是不能预料的)将要刻着我们共同的标记,如果我们的行为不违背真理的话.人类的特点就在于他有种奇妙的禀赋,能够寻求真理,看见真理,爱真理,为真理而牺牲自己.......凡是抓握真理的人,都能分享到真理的健康的气息!......"
克利斯朵夫初次听到这些话,好似听到了自己的声音的回声,觉得这些人和他原来是弟兄.固然,民族与思想的斗争,早晚有一天会使他们厮杀一场;可是朋友也好,敌人也好,他们总是同一个大家族出身.这一点,他们象他一样知道,比他先知道.他没有认识他们,他们先认识他了.因为他们早已是奥里维的朋友.克利斯朵夫发见他朋友的作品......(几册诗,几册批评的集子)......在巴黎只有极少数的读者,可是已经被那些意大利人翻译过去,对他们是很熟悉的东西了.
以后他才发觉他们和奥里维之间有着不可超越的距离.他们批判旁人的方式,表示他们完全保存着意大利人的面目,死抓着他们的民族思想.他们在外国作品中所找的,只限于他们民族的本能所愿意找到的成分,所采取的往往还是他们不知不觉先羼了进去的自己的思想.天生是平庸的批评家,拙劣的心理学者,他们太想到自己和自己的热情了,即使在醉心真理的时候也是如此.意大利的理想主义永远忘不了自己,对于北方人的那些无我的梦境绝对不感兴趣;它把一切归结到自己身上,归结到自己的欲望,归结到民族的骄傲.不幸这些健美的,很适宜于实际行动的意大利人,偏偏只凭热情行事,很快会感到厌倦;但是被热情吹打的时候,他们比无论哪个民族都飞得更高,只要看近代意大利的统一运动就可知道.......现在又是这一类声势浩大的风在一切党派的意大利青年中吹起来了:国家主义派,新加特力教派,自由的理想主义者,一切不屈不挠的意大利人,希望做罗马帝国......世界之后......的公民的人,都受着这股潮流激荡.
最初克利斯朵夫只注意到他们的热诚,以及使他跟他们意气相投的共同的反感.在瞧不起上流社会那一点上,他们当然和克利斯朵夫立场相同.克利斯朵夫的恨上流社会是因为葛拉齐亚喜欢跟它来往.但他们比他更恨那种谨慎.麻木.苟安的精神,恨那些可笑的丑态,半吞半吐的说话,含糊两可的思想,遇事无所取舍的骑墙作风.他们都是自学出身的好汉,从头到脚都是自己造起来的,没有时间也没有能力加一番最后的琢磨,倒反有心露出他们天生的粗野和乡下人的辛辣的口吻.他们要教人听见他们的话,要逗人家攻击;无论怎样都可以,只受不了大众的不理不睬.为了刺激民族的元气,他们便是自己先吃民族元气的亏也是乐意的.
当时他们不受欢迎,也不想法求人家欢迎.克利斯朵夫白白的和葛拉齐亚提到他这批新朋友.她既然是一个喜欢和平与中庸之道的人,当然觉得他们可厌.她认为他们便是在支持最值得人同情的问题的时候,所用的方式有时也会引起反感.这个批评是不错的.他们爱挖苦人,一味采取攻势,批评的苛酷差不多近于侮辱,哪怕对他们不愿意伤害的人也是如此.他们太自信,对事情的推论太快,肯定得太快.自己没有发展成熟就要参与公共的行动,所以他们一下子醉心这个,一下子醉心那个,态度都是一样的偏激.热烈,真诚,肯整个儿的舍身,不稍吝惜,他们一方面过分的重视理智,一方面太早的参加狂热的劳作,把自己消耗完了.年轻的思想一出胎就暴露在太阳里是不卫生的.心灵会被灼伤的.只有时间与沉默才能酝酿丰满的果实.但他们就缺少时间与沉默.多数有才气的意大利人都遇到这种不幸.暴烈而不成熟的行动好比一种酒精:理智尝到了这味道立刻会上瘾,而理智的发展也可能从此不正常了.
他们这种直言无讳的坦白,和一般专讲中庸之道的人的枯索平凡,畏首畏尾,不敢说一个是或非的作风相比之下,不用说克利斯朵夫是赏识年轻人的朝气的.但过后他不得不承认,讲中庸之道的人的恬静而体贴的智慧也有它的价值.反之,他的那些朋友们使生活永远处于战斗状态,结果也不免令人厌恶.克利斯朵夫自以为上葛拉齐亚那儿去是替他们辩护,但有时候倒是为了要把他们忘掉一下才去的.没有问题,他们跟他很相象,太相象了.今日的他们就是二十岁时候的他.而生命的河流是不能回溯的.克利斯朵夫很明白自己和这种激烈的思想已经告别了,此刻正向着和平的路走去,而葛拉齐亚的眼睛中间似乎就藏着和平的秘钥.那末为什么他对她感到愤愤不平呢?......因为爱情是自私的,他想把她独占.他受不了葛拉齐亚来者不拒的嘉惠于人,对谁都招待得那么殷勤.
她看透了他的心思,有一天便用着那种可爱的坦白的态度和他说:
"你不喜欢我的作风是不是?唉,朋友,别把我看得太理想.我是一个女人,不比别的女人更有价值.我不一定要跟那些人来往;但我承认看到他们也很愉快,正如我有时候喜欢看不大高明的戏,念无聊的书,那都是你瞧不起的,可是对我是种安息,是种娱乐.我有什么就享受什么."
"那些混蛋,你怎么受得了呢?"
"生活的教训使我不再苛求了.一个人不能要求太多.真的,倘若有些老老实实的人来往,只要心地不坏,人生也算对你不差了......当然你不能对他们存什么希望.我知道一朝我需要人帮忙的时候,多半的朋友马上会不见的......可是他们对我很好.只要得到一点儿真情,其余的我可以满不在乎.你不喜欢我这样是不是?原谅我这么平凡.可是至少我分得出自己哪些地方是最好的,哪些地方是比较差的.而对你,我的确拿出了最好的一部分."
"我要的是整个,"他咕噜着说.
可是他很明白她说的是真话.他以为她对他的感情是毫无问题的,所以踌躇了几星期,有一天终于问她:"难道你始终不愿意......"
"什么啊?"
"属于我."他马上又补充:"......就是说你不愿意我属于你吗?"
她微微一笑:"现在咱们不就是这样了吗,朋友?"
"你明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意思."
她听了有点儿慌乱,但她握着他的手,很坦白的望着他,温柔的回答:"不,朋友."
他话说不上来了.她看出他很伤心.
"对不起,我使你心里难受.我早知道你会对我说这个话的.咱们既然是好朋友,应当非常坦白."
"朋友!只能做个朋友吗?"他不胜怅惘的说.
"别这么不知足!他还要什么呢?跟我结婚吗?......从前你眼睛里只看见我美丽的表姊的时候(你记得不记得?),我很难过,因为你不明白我对你的感情.不错,咱们的一生可能完全是另外一副面目.现在我认为这样倒更好;我们没有让友谊受到共同生活的考验,没有在日常生活中把最纯洁的东西亵渎了,不是更好吗?......"
"如说这种话,因为你不象从前那么爱我了."
"噢!不,我始终是那么爱你的."
"啊!这还是你第一次对我说呢."
"咱们中间不应该再有什么隐瞒.告诉你,我对婚姻已经没有信心了.我自己的经验,我知道,不能作为一个有力的例证.可是我仔细想过,在周围仔细看过:幸福的婚姻实在太少了.这个制度有点儿违反天性.要把两个人联在一起,他们的意志必有一个受到摧残,或者竟是两败俱伤;而这种痛苦的磨练还不能使灵魂得到什么益处."
"啊!"他说,"我的意见恰好相反,我认为婚姻是两心相印,相忍相让的结合,真是多美妙的事啊!"
"是的,在你梦里是美妙的.事实上你会比谁都更痛苦."
"怎么?你以为我永远不能有个妻子,有些儿女,有个家庭吗?......别跟我说这个话!我会多么爱他们啊!难道你以为我不可能有这种幸福吗?"
"那很难说.我看是不可能的......要是有个老实的女子,不大聪明,不大美丽,对你忠诚的,可是不了解你的,那也许还可能......"
"你太刻薄了!......可是你不应该取笑人家.一个好心的女人,即使谈不上风雅,究竟是好的."
"对呀!要不要我替你找一个?"
"别说了好不好?你简直是刺我的心.怎么能说这种话呢?"
"我又没说什么."
"难道你竟一点儿不爱我,所以能够想到我跟别的女子结婚吗?"
"正是相反;我正因为爱你,所以要使你幸福."
"你要是真的......"
"甭提了!甭提了!告诉你,那对你是不幸的......"
"别替我操心.我发誓我会幸福的!可是老实告诉我:你,你自己是不是跟我一起的时候会痛苦?"
"噢,痛苦?不会的.朋友,我太敬重你了,太佩服你了,决不会跟你在一起而觉得痛苦......并且我可以告诉你:我相信如今无论遇到什么事,我都不会怎么痛苦的了.我见的太多了,把一切都看得很淡......可是很坦白的说,......(你不是要求我坦白的吗?你不会生气吧?)......我知道我的弱点,我或许会相当的愚蠢,过了几个月要觉得跟你在一起不十分幸福;那是我不愿意的,正因为我对你抱着最圣洁的感情;我无论如何不愿意使这点感情受到影响."
他听了很悲哀:"是的,你这么说无非是为减轻我眼前的痛苦.我不能讨你喜欢.我有些地方使你非常讨厌."
"哪里哪里!没有这种事!别这样垂头丧气的.你是一个挺好挺可爱的男人."
"那末我简直搅糊涂了.为什么我们不能融洽相处呢?"
"因为我们太不同了.两个人的性格都太显著,太特殊了."
"就因为这个我才爱你."
"我也是的.但也因为这个,我们将来会发生冲突."
"不会的!"
"会的!或者因为我知道你比我有价值,我要埋怨自己不应该拿我这个渺小的人来妨碍你;那时我就会把自己的个性压下去,一声不出,但心里是要痛苦的."
克利斯朵夫眼泪都冒上来了.
"噢!这一点我是绝对不愿意的.我自己受什么罪都可以,却不能教你受罪."
"朋友,你别急......你知道,我这么说也许把我自己看得太高了些......也许我还不能为你牺牲呢."
"那不是更好吗?"
"可是你要被我牺牲了,然后我回过头来也得痛苦了......你瞧,不论从哪方面看,都没法解决.还是象现在这样罢.天下还有什么东西胜于我们的友谊的?"
他摇了摇头,不胜悲苦的笑了笑:"是的,这些无非证明你骨子里并不怎么爱我."
她也很亲切的笑了笑,带点儿惆怅的意味,叹道:"也许是罢.你说得不错.我不是个年轻的人了,朋友.我疲倦了.生活真磨人,尤其对一个不象你这样强的人......噢!你,有些时候我看你还象个十七八岁的大孩子呢."
"唉!大孩子!脸已经这么老,皱裥这么多,皮肤这么憔悴了!"
"我知道你受过很多痛苦,和我一样多,也许更多.那是我看得出的.但你有时候望着我,眼睛完全跟年轻人的一样,于是我感觉到你心中涌出一股朝气.我吗,我是已经熄灭了.我当年有热情的时节,象人家所说的黄金时代,我可是多么不幸啊!现在我没有力量再那么来一下了.我只有一点儿极稀薄的生命,没有胆量再去尝试婚姻.啊!从前,从前......倘若一个我熟识的人向我有所表示的话!......"
"你说啊,说啊......"
"唉,甭提了......"
"这样说来,要是我从前......噢,天哪!"
"什么?要是你从前?我又没说什么."
"我明白了.你太狠心了."
"从前我是疯了,如此而已."
"你现在说这个话是更要不得."
"可怜的克利斯朵夫!我说什么都会使你伤心.不说也罢."
"说罢,说罢......跟我说呀."
"说什么?"
"说点儿好听的."
她笑了.
"别笑我啊."
"你可别伤心哪."
"我怎么能不伤心呢?"
"你不应该伤心,真的!"
"为什么?"
"因为你有了一个非常爱你的女朋友."
"真的吗?"
"我告诉了你,你还不信?"
"再说一遍罢!"
"说了你可以不难过了罢?可以知足了罢?咱们这番宝贵的友谊总该教你满意了罢?"
"不满意也没办法!"
"薄幸啊,薄幸啊!而你还说爱我.其实我爱你还甚于你的爱我呢?"
"嘿!怎么可能!"
他这样说的时候,那种爱情的激动把她逗笑了.他也笑了.他还坚持着说:"那末你再说一遍啊......"
她静了一会,望着他,随后突然凑近克利斯朵夫的脸,把他亲了一下.那真是太突兀了,把他愣住了.等到他想张开手臂搂抱,她已经挣脱身子,在客室门口瞧着他,把一个手指放在嘴边,说了声:"嘘!"......就不见了.
从这一天起,他不再和她提到爱情,而他跟她的关系也不象过去那么拘束了.从前,不是故意沉默便是无法抑制的感情激烈的表现,现在可变了一种淳朴的,恬淡的交谊.这是朋友之间坦白的好处.说话没有弦外之音了,幻象与恐惧也没有了.他们彻底认识了彼此的思想.克利斯朵夫在葛拉齐亚家里跟那些他讨厌的外客碰在一起的时候,听见女朋友和他们交换一些无聊的谈话,说些交际场中的俗套,而他觉得不耐烦的时候,她立刻发觉了,望着他微微一笑.那就够了.他知道他们俩是在一起,他的心情也就变得平静了.
和爱人觌面可以使自己的幻想不至于再有毒素,欲念也不至于再那么狂热;既然精神上把爱人占有了,一个人也不会再心猿意马.......并且葛拉齐亚和谐的天性,无形中有一股魅力散布在周围的人身上.过火的举动,语气,即使是无意中流露的,也会使她难堪,觉得是不淳朴的,不美的.在这等地方,她慢慢的使克利斯朵夫受了影响.他自从不需要压制冲动以后,渐渐养成一种自主力;而因为不必再为了无谓的暴躁的脾气消耗,那股力量尤其强大.
他们的心灵彼此渗透了.葛拉齐亚那种只顾体味生活的甜美而蒙半睡的境界,一遇到克利斯朵夫蓬蓬勃勃的生机,也觉醒了.她对于精神生活的兴趣变得更直接,更积极.她素来不大看书,懒洋洋的只喜欢几部过去的名著,回来回去的翻着;现在却对于别的思想开始注意,不久也受到了吸引.她并非不知道现代思潮的丰富,但没有兴致自个儿去探险;如今有了一个带路的同伴,她不觉得胆怯了.不知不觉的,她一边撑拒,一边跟着大家去了解那个年轻的意大利,虽则她一向讨厌它用那种激昂慷慨的热情去推翻传统.
两颗灵魂交融的结果,还是克利斯朵夫得益更多.在爱情中间,往往是性格比较弱的一个给的多;并非性格强的人爱得不够,而是因为他强,所以非多拿一些不可.从前克利斯朵夫就是这样的得了奥里维不少精神上的财富.但这一次神秘的结合给他的收获更丰富:因为葛拉齐亚带来的是最难得的.奥里维所没有的珍宝,......欢乐,心的欢乐,眼睛的欢乐.无处不在的光明好比拉丁天空的笑容,把最微贱的东西的丑陋都洗净了,在古旧的墙上点缀了鲜花,甚至使悲哀也闪出恬静的光彩.
光明的盟友是苏生的春天.新生命的梦在温暖麻痹的空气中酝酿.银灰的橄榄树有了绿意.古水道的暗红穹窿之下,杏仁树开满了白花.初醒的罗马郊野:春草如绿波,欣欣向荣的罂粟如火焰.赤色的葵花,如茵如褥的紫罗兰,象溪水一般在别庄的草坪上流动.蔓藤绕着伞形的柏树;城上吹过一阵清风,送来巴拉丁古园的蔷薇的幽香.
他们常常一块儿散步.只要她肯从几小时的迷迷忽忽,象东方女子那种似醒非醒的境界中醒过来,她就完全变了一个人.她喜欢走路:高个子,腿很长,又结实又窈窕的身段,侧影颇象森林的女神狄安娜.......两人最常去的地方,不外乎那些别庄,八世纪时庄丽的罗马被比哀蒙蛮族蹂躏以后的遗物.他们最喜欢玛丹别庄,位于罗马古城的边缘,可以从那儿俯瞰荒郊.他们沿着橡树成荫的走道蹀躞,两旁全是古墓,树叶丛中宛然透露出那些罗马夫妇的凄凉的面目和手搀着手的影子.两人坐在走道尽头的蔷薇棚下,肯靠着一个白椁.前面一片荒凉,清静到极点.喷泉慢慢的滴着水,懒洋洋的象要咽气似的......他们俩低声谈着.葛拉齐亚神态安详的眼睛钉着朋友的脸.克利斯朵夫叙述他的生涯,他的斗争,他的过去的苦恼;现在提到这些已经不觉得悲伤了.在她身旁,在她的目光之下,一切都很单纯,好象是应该那样的......她也讲她的故事.他不大听到她说的话;但她的思想都被他抓住了.他和她的心合而为一;他用她的眼睛观看,而且到处看到她的眼睛,那么安静的,燃着一朵深沉的火焰的眼睛:他在古代雕像的残废的脸上看到,也在它们沉默的谜一般的目光中看到.树叶象羊毛似的杉树周围,在太阳底下乌油油发光的橡树中间,罗马的天空笑得多么甜蜜;而在这天上也有她的眼睛.
拉丁艺术的意义,经过葛拉齐亚的眼睛渗进了克利斯朵夫的心.至此为止,他对意大利作品是完全不感兴趣的.野蛮的理想主义者,日耳曼森林中的孤僻的人,对于阳光底下的,美丽的石像的浓郁的韵味,象一盘蜂蜜一般的味道,还没懂得体会.他老实不客气对梵蒂冈博物院中的古物抱着敌意.那些蠢笨的头,那些女性化的或是大块文章的躯干,那种鄙俗的肥胖的身段,那些小白脸,那些武士,他都深恶痛绝.他喜欢的只限于几个雕塑的肖像;但它们所代表的人物并没使他感到一点兴趣.他也讨厌没有血色的,装腔作势的佛罗伦萨派的作品,病态的妇女,拉斐尔以前的皮色苍白,患着肺病的维纳斯.至于摹仿西施庭作风的粗野颟顸的英雄,汗流浃背的运动家,(十六世纪后半期至十七世纪时,意大利艺术家摹仿弥盖朗琪罗在西施庭教堂所作的壁画(《最后之审判》与《创世纪》),大半流于粗野鄙俗.)在他眼中仅仅是一堆当炮灰的肥肉.唯有弥盖朗琪罗一人,为了他悲剧式的痛苦,为了他鞭挞世俗的傲气,为了他圣洁的热情,才得到克利斯朵夫暗中的敬意.他象那位大师一样用着一种纯洁而野蛮的热爱,爱他那些年轻的无邪的裸体,爱他那些犷野的处女,痛苦的《黎明》,眼神犷悍的《圣母》,和美丽的《丽亚》.(《黎明》.《圣母》.《丽亚》均系弥盖朗琪罗雕塑的女像.)但在这位痛苦骚乱的英雄心中,克利斯朵夫所发见的仍旧是自己的心灵的扩大的回声.
葛拉齐亚替他打开了一个新艺术世界的门.他领会到拉斐尔与铁相的清明恬静的境界,看到了古典天才的庄严的华彩,象狮子般威镇着这个被他们征服的,由他们支配的"外形"的宇宙.威尼斯大师(威尼斯大师系指铁相(1477—1576),因其为威尼斯画派的领袖.威尼斯派在画史上以色彩鲜明著称.)的霹雳般的目光直射到你的心里,强烈的闪电把遮蔽人生的迷的大雾给撕破了.还有那些拉丁天才,不但征服了世界,并且征服了自己,战胜之余始终守着严格的纪律,挑出最有价值的战利品让自己吸收;其成绩便是拉斐尔的一批意境高远的肖像画,和他在梵蒂冈宫中所作的几间屋子的壁画.对于克利斯朵夫,那些名作是比瓦格纳的音乐更丰富的音乐.线条明净,结构和谐的音乐,完全显出颜面.手足.衣褶.举止的美.一切都是智慧.一切都是爱.有的是年轻的身心中涌跃出来的爱.也有的是精神的力,享受生命的力.永远年轻的温情,带着讥讽意味的智慧,动了春情的肉香,驱散阴影,把热情催眠的笑容.还有被艺术家驯服的倔强的生命力......
克利斯朵夫不由得问自己:"他们既然能把罗马的力跟和平联合起来,为什么我们就办不到呢?现在一般最优秀的人往往为了追求其中的一个而摧残另外一个.波生,洛朗,与歌德所赏识的和谐的境界,倒是意大利人比别个民族更不懂得领会.难道再要一个外国人来提醒他们吗?并且谁能够把这种和谐传授给我们的音乐家呢?音乐上还没有一个拉斐尔那样的人.莫扎特仅仅是个孩子,是个德国小布尔乔亚,神经质的,感伤的,话太多,举动太多,为了一点儿小事就会哭,就会笑.繁琐的巴赫,英勇的贝多芬,他的巨人式的后裔,......尽管把贝利翁山叠在奥萨山上咒骂天神,(神话载,古代有巨人族,将贝利翁山叠在奥萨山上与邱比特作战.)......也始终没看到上帝的笑容......"
克利斯朵夫可是看到了,因为看到了,所以对自己的音乐感到惭愧:无益的骚动,浮夸的热情,唐突的怨叹,拉拉扯扯的老谈着自己,漫无节制的发泄,使他觉得又可耻又可怜.那等于一个没有牧人的羊群,一个没有君主的王国.......骚动的灵魂非加以控制不可......
在这几个月中间,克利斯朵夫似乎把音乐忘了,没有这需要了.他的精神受着罗马气息的感应,正在怀胎的时期.他整天象喝醉了酒似的出神.初春时节的自然界也和他一样,一方面因为酣睡方醒而非常困倦,一方面又飘飘然有点醉意.大自然跟他一起作着梦,彼此象一对睡梦中的情人那样紧紧的抱着.他不再讨厌罗马郊外的骚动的神秘气息,因为他已经体会到悲壮的美;他把沉沉酣睡的大地之神抱在怀里了.
四月中,他得到巴黎方面的邀请,要他去指挥几个音乐会.他不加考虑就想谢绝了,但认为先应该跟葛拉齐亚谈一谈.他觉得把自己的生活去和她商量,心里非常愉快;这样他可以假想她是参加他的生活的.
这一回她可使他大为失望.她要他把事情详细说了一遍,劝他接受.他听了非常难过,认为这表示她对他冷淡.
葛拉齐亚这么劝他的时候也许心中并不是没有遗憾.但克利斯朵夫为什么要去跟她商量呢?既然他要她代为决定,她便认为对于朋友的行为负了责任.自从他们在思想上沟通以后,她也有点感染到克利斯朵夫的意志,觉得行动不但是我们做人的义务,而且也是件美事.至少她认为她的朋友应当把行动当做一种责任,不能随便放弃.她比他更清楚,意大利的气息有种麻醉的力量,好似温暖的南方季候风包含着迷人的毒素一样,会潜入你的血管,催眠你的意志.她屡次感觉到这种不大好的魅力而无法抗拒.所有她的朋友多多少少全害着这个精神上的疟疾.从前一般比他们更刚强的人都受过这病菌的害;它把母狼像上的青铜都腐蚀了.(母狼为罗马城的象征,历代雕塑家多以此为题材塑成铜像.)罗马城中有股死气:古人的坟墓太多了.在这儿久居,不如作客比较卫生.住在罗马太容易忘记时代:而这一点对一般年纪还轻,需要干一番事业的人是危险的.葛拉齐亚明知她的环境为一个艺术家不是一个有生气的环境.同时,她虽然对克利斯朵夫抱着比对无论哪个人都更深切的友谊......(她是否敢承认还有问题)......心里可并不因为他要走开而觉得不高兴.可怜!他也使她厌倦了,而使她厌倦的就是她所喜欢他的地方:他的太多的智慧,和积了多少年而快要溢出来的生命力;她的平静的心境被扰乱了.厌倦的理由也许还有一部分是因为她老是觉得受到爱情的威胁;这爱情虽是甜蜜的,动人的,但带着苦苦纠缠的意味,需要她时时刻刻提防,最好还是隔得远一点.她决不承认这些,以为自己出的主意完全是为克利斯朵夫着想.
而为克利斯朵夫着想,她的理由就多了.一个音乐家在当时的意大利不大容易过活.他的空气受着限制.音乐生活是窒息了.这块土地当年是替欧洲音乐插种的,现在被戏剧工厂铺满了油腻的灰跟滚热的烟.凡是不肯加入这个歌唱队的,不能或不愿意进戏剧工场的,就得被遗弃或是被窒息.民族的性灵并没有枯竭,但人家让它停滞,让它迷路.长于旋律是意大利宗师的特色,古代艺术的单纯精练的美几乎是种本能;青年音乐家中保有这些长处的,克利斯朵夫不止遇见一个.可是谁关切他们呢?他们的作品既没有人肯演奏,也没有人肯出版.纯粹的交响曲没有人感到兴趣.不是涂脂抹粉的音乐就没有人听!所以他们只能有气无力的唱给自己听,结果也静下来了.有什么用呢?还不如睡觉罢.......克利斯朵夫很愿意帮助他们.但即使可能,他们多所猜疑的自尊心也不能接受.不管他做些什么,他总是一个外国人.一切旧家出身的意大利人,面上尽管殷勤备至,心里始终把外国人看做蛮子.他们认为,他们的艺术害了病,应当归他们自己解决.所以虽则对克利斯朵夫非常友善,他们总不拿他看作一家人.......那他还有什么办法?他究竟不能和他们竞争;他们在太阳底下的位置原来只有那么一点儿,还好意思跟他们争吗?......
况且,天才不能缺少养料.音乐家不能缺少音乐,......不能没有音乐听,也不能不把自己的音乐奏给人家听.短时期的退隐对于精神固然有益,使它能韬光养晦,......但必须以重新出山为条件.孤独是高尚的,但对于一个从此摆脱不了孤独的艺术家是致命的.一个人应该体验当代的生活,哪怕这生活是喧闹的,糜烂的;应当一刻不停的吸收,一刻不停的给,给,然后再接受......在克利斯朵夫的时代,意大利不是当年那个艺术大市场了,也许它有一天会恢复这个地位.但眼前的思想市场,沟通各个民族心灵的市场是在北方.你要愿意活下去,就得上那儿去生活.
克利斯朵夫凭着一相情愿的心思,极不愿意回到喧闹的社会中去.但关于克利斯朵夫的责任,葛拉齐亚倒反感觉得更清楚.她对他比对她自己苛求得多.没有问题,那是因为她看重他的缘故,同时也因为这样为自己更方便.她把打起精神去生活的事交给他代办了,自己仍旧保持清明恬静的心境.......他没有勇气怪怨她.她跟圣母一样,已经尽了她最大的使命.在人生中,各有各的角色.克利斯朵夫的角色是行动.她吗,只要世界上有她这样一个人就行了.他也不要求她更多......
是的,他不要求她更多,只要求一点,就是希望她的爱他能少为他一些而多为她自己一些.因为他不满意她的友谊毫无自私的成分,以至于只会替她的朋友的利益着想,......而这朋友是只求她不要想起他的利益的.
他走了.他跑得远了,可是并没离开她.古话说得好:"你心里不同意的时候,永远不会离开你的朋友."
第 二 部
他到巴黎的时候心里非常不好过.从奥里维死了以后,这是克利斯朵夫第一次回来.他本来是永远不想再看见这个城市的.从车站到旅馆的路上,他坐在马车里简直不大敢向车外张望.最初几天,他老躲在房里不愿意出门.一想到在门外等着他的那些往事,他就有一阵悲怆.但究竟是哪一种悲怆呢?自己弄清楚了没有呢?他自以为怕看到往事活生生的跳出来,或者看到过去的面目都已经死了,那是使他更痛苦的:......他的悲怆可是这种恐惧造成的吗?......其实对于旧梦重温的痛苦,一个人的本能无形中已经发动了所有的机智,有了防备.因此,他挑了一个......(也许自己不觉得)......和从前住的区域离得很远的旅馆.初次上街散步的时候,到音乐厅去指挥预奏会的时候,重新接触巴黎生活的时候,他先还闭着眼睛,不愿意看到眼前的景象,一味固执着只看到从前的景象.他对自己再三说着:"是的,这是我认识的,认识的......"
艺术界和政界仍旧是那么专横那么混乱.广场上仍旧是同样的市集.只有演员的角色换过了:当年的革命党变了布尔乔亚,超人变了时髦人物.以前的无党无派人士正在压迫现在的无党无派人士.二十年前的青年如今比他们当初攻击的老头儿更保守;他们的批评家不承认新来的人有生活的权利.表面上什么都没改变.
但实际上什么都改变了......
*    *    *
"朋友,请你原谅!你真好,不埋怨我这么久没信给你.你的来信使我非常快慰.几星期以来,我心乱如麻.人亡物在,故旧星散.你不在眼前尤其使我怅然若失.和我生离死别的人,在我周围造成了一片可怕的空虚.一切我和你讲起过的老朋友都不见了.夜莺......(你该记得她的歌声罢,......就在那可悲可喜的夜晚,我在人堆里徘徊,在一面镜子里看见了你对我望着的眼睛.)......夜莺实现了她目标并不太高的理想,得了一笔小小的遗产,住到诺曼底去了;她在那儿管着一个农庄.亚诺先生告老了,夫妇两人回到他们的南方,住在翁热附近的一个小城里.我那时代的名人,死的死了,倒的倒了;唯有几个老朽的木头人,二十年前在艺术上政治上初露头角的,现在还做着他们的戏,老戴着那副假面具.除了这些面具以外,我连一个人也认不出来了.我觉得他们好似站在坟墓上扯鬼脸.这种感想真是可怕.......并且我初到这儿的时期,生理上也很不舒服:离开了你们灿烂的阳光,跑到这灰暗的北方!看到种种事物的丑恶,黯淡的屋子,某些穹窿与某些纪念建筑物上的庸俗的线条,过去从来没注意到的,现在都使我受罪.而精神气氛也不见得使我更愉快.
"可是我没有理由抱怨巴黎人.人家对我的态度跟从前大不同了.仿佛我在离开巴黎的几年中变了名流.这些恕不多谈了,我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他们在文章上口头上说我的好话,使我很感动,我很感谢他们.可是告诉你:我觉得自己和从前攻击我的人倒比现在恭维我的人更接近......这是我的错,我知道.别埋怨我!有一个时间我心里有点惶惑.那是应有之事.现在可好了.我明白了.是的,你打发我回到社会里来是对的.那时我的孤独把我埋在了沙堆里.扮查拉图斯特拉的角色是不卫生的.(查拉图斯特拉为七世纪时伊朗宗教的复兴运动者.尼采假托其名宣传超人哲学,著为《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假定他在山中隐居十年,然后悟道.)生命的波流消逝了,从我们身上消逝了.必有一个时间,我们只能成为一片沙漠.要在沙土底下掘一条新的水道通到大江必须花许多艰苦的日子.......这一点现在已经办到了.我不觉得眼花了.我又赶上了大江.我瞧着,我看到......
"唉,朋友,法国人这个民族多古怪!二十年前我以为他们完了......不料他们又望前了.亲爱的奥里维曾经对我预言,我疑心他是骗骗自己.当时怎么能相信他的话呢?法兰西跟它的巴黎一样到处是土堆瓦砾,给人拆得东一个窟窿,西一个窟窿.我曾经说:他们把什么都毁了......不是一个蛀虫式的民族是什么!......哪知它竟是一个海狸式的民族.(海狸善于破坏陆地树木,用以建造它们海中的巢穴,其整齐工巧不下于人间的村镇.)人家以为他们死抓着残垣断瓦的时候,他们却就拿这些残垣断瓦奠定他们新都的基础.此刻我看见到处都在动工盖屋子,这真叫做:一件事情成功的时候,连傻子都会懂得......
"其实,法国人的骚动混乱依然如故.你一定要习惯之后,才能在喧哗扰攘之中辨别出各尽本分的劳动者.这些人,你是知道的,不能做一件事而不爬在屋上把事情大声叫喊出来,也不能做着自己的事而不非难邻人的工作.的确,这种作风使最清楚的头脑也会搅糊涂的.可是象我这样在他们中间混了靠十年之后,不会再给他们的叫叫嚷嚷骗过去了.你会发觉那是他们刺激工作的一种方法.尽管咭咭呱呱的说个不停,他们手里也忙个不停;每个营造厂都在盖它的屋子,结果整个城市都翻造好了.最了不起的是全部的建筑并不怎么不调和.虽然各人坚持各人的论调,大家的头脑却长得一个样儿.别瞧他们一片混乱,骨子里有的是共同的本能,有的是民族的逻辑,它的作用跟纪律一样.而归根结蒂,这纪律也许比一个普鲁士联队的纪律更可靠.
"到处都是对于建设的兴致与热诚:在政治上,社会主义者与国家主义者争先恐后的工作,想把松懈的政权加以巩固;在艺术上,有的想为特权阶级重建一座贵族的古宫,有的想替大众造一所广厦,给集体灵魂歌唱:一方面是光复过去,一方面是缔造未来.而且不论做些什么,那些灵巧的动物老是在构造同样的细胞.他们海狸式的或是蜜蜂式的本能,使他们在几百年中完成了同样的行为,找到了同样的形式.最激烈的革命分子也许(不自觉的)和最古老的传统结合得最密切.在工团组织中,在最优秀的青年作家中,我发见不少人有中古时代的灵魂.
"现在我对于他们骚动的作风重新习惯以后,我就心里很高兴的看着他们工作.老实说:我太老了,太孤僻了,待在他们的屋子里不会觉得舒畅;我需要自由的空气.但他们究竟是极优秀的工人.这是他们最高的德性.它把一般最平庸的最腐化的人也超升了.他们的艺术家的审美感又是多么灵敏!我从前还不大注意.那是你点醒我的.罗马的阳光使我睁开了眼睛.你们文艺复兴期的人物使我懂得了这里的作家.德彪西的一页乐谱,罗丹的一座半身像,舒阿莱的一句散文,都是跟你们一五○○年代的人物同一血统的.
"使我不快的事这儿并不是不多.我又遇到了当年节场上的熟人,曾经激起我多少义愤的人.他们并没有改变.可是我,我改变了,不敢再对他们严厉了.赶到我忍不住要对这种人不留余地的批判一顿的时候,我就对自己说:你没有这权利.你自以为是强者,可是做的事比这些人更要不得.......同时我也弄明白了,世界上原来没有一件东西没用的,便是最下贱的人在悲剧中间也有他们的角色.腐败的享乐主义者,不可向迩的无道德主义者,完成了他们那种白蚁式的任务;摇摇欲坠的屋子,先得拆了才好重造.犹太人也尽了他们神圣的使命,这使命是在一切别的民族中成为一个异族,从世界的这一头到那一头织成一个人类大同的网.他们把各民族中间的知识壁垒推倒,为通灵的理性开辟出一个自由的天地.最下流的腐蚀分子,冷嘲热讽的破坏分子,便是在毁灭我们对于过去的信仰,杀害我们亲爱的死者的时候,无形中也是为了神圣的事业工作,这了新生而工作.国际的银行家固然造成多多少少的祸害来满足他们凶残的欲望,骨子里也是不由自主的和那些要打倒他们的革命家站在一条线上,为未来的世界大同努力,而且他们的贡献比幼稚的和平主义者更实际.
"你瞧,我老了,不会再咬人了,牙齿钝了.在戏院里我不再象一般天真的观众那样咒骂演员,诟辱卖国贼了.
"慈悲的女神,我只跟你谈我的事,可是我心里只想着你.你才不知道我对自己多么气恼呢!那个'自我,压迫我,把我淹没了.那是上帝挂在我脖子上的重负.我真想拿它放在你的脚下!当然是可怜的礼物......你的脚生来是为踏在柔软的泥土和清脆可听的砂上的,我还看到这双亲爱的脚懒洋洋的踏在铺满风信花的草坪上呢......(你有没有再上陶里阿别庄去过?)......走不多时你的脚已经累了!现在你又斜躺在你平时最喜欢的地方,在客室的尽里头,手托着下巴颏儿,拿着一本书,可并不看.你那么慈祥的听着我,没十分留意我的话:因为我使你厌烦.你为了增加耐性,有时想着你自己的念头;但你是殷勤的,体贴的,留着神不让我生气,偶尔有一言半语把你从极远的地方叫回来的时候,你那惘然若失的眼睛立刻会装出聚精会神的模样.而我,嘴里说着话,其实跟你一样的心不在焉,也不大听见我自己的声音;我一边留神我的话在你脸上引起的反应,一边在我心坎里听到另外一套话;那是我没有对你说出来的,和我嘴里说的完全相反的,可是你,慈悲的女神,你都清清楚楚的听到了,只是假装没听见.
"再会了.我想你不久会重新见到我.我不会在这儿无精打采的呆下去的.音乐会举行过了,还有什么事可做呢?......我亲你的两个孩子,亲他们可爱的脸蛋.那是你的出品:我亲了他们不是应该满足了吗?......
克利斯朵夫"
*    *    *
"慈悲的女神"的复信是这样写的:
"朋友,我就在你回想得那么清楚的客厅的一角收到你的信;我看一忽儿,让你的信休息一忽儿,让我自己也象信一样的休息一忽儿!别笑我!这个办法可以使你的信显得更长.这样我跟它消磨了一个下半天.孩子们问我老看不完的看着什么.我说是你的一封信.奥洛拉瞧了瞧信纸,不胜同情的说:唷!写一封这样长的信真是受罪罗!我解释给她听,这可不是我给你的罚课,而是我们在一块儿谈话.她听着一声不响,带着弟弟溜到隔壁屋子玩去了;过了一会,正当雷翁那罗大声嚷嚷的时候,我听见奥洛拉说:别嚷;妈妈正在跟克利斯朵夫先生谈话呢.
"你说的关于法国人的情形使我很感兴趣,可并不惊奇.你该记得,我曾经埋怨你对他们不公平.人家尽可以不喜欢他们,但不能不承认他们是一个多聪明的民族!有些平庸的民族是靠了好心或强壮的体格得到补救的.法国人是全靠聪明.聪明把他们所有的弱点洗刷掉了,使他们再生.人家以为他们颠覆了,堕落了,腐化了,不料他们那种涓涓不竭的智慧使他们返老还童了.
"可是我还得埋怨你.你求我原谅你只谈着你的事:这简直是胡说.你一点没跟我提到你自己,没提到你的所作所为,所见所闻.直要表姊高兰德......干吗你不去看她呢?......把关于你音乐会的剪报寄给我,我才知道你的成功,你只在信里随便提到一句.难道你竟这样的看破一切码?......我想不会的.你该告诉我说,那些事使你高兴......而且应该使你高兴,因为第一,我就觉得高兴.我不喜欢你把一切看得这样冷淡.来信语气很凄凉,真是不应该.你对别人更公平固然很好,但决不能因此而自卑,说你比他们之中最糟的还要糟.虔诚的基督徒可能称赞你.我却认为不对.我不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而是一个老实的意大利女子,不喜欢人家为了过去的事而烦恼.能管着眼前已经很够了.我不大知道你以前究竟做了些什么.你只提过寥寥几句,其余的我大概可以猜想得到.那当然不大体面;但我心中还是把你看得很重.可怜的克利斯朵夫!一个女子到了我这个年纪,决不会不知道一个男人往往是很软弱的.要是不知道他的弱点,她也不会这样爱他了.别再想你做过的事.不如想你将要做的事.后悔是没用的.那只是望后退.而不论在好的方面或坏的方面,什么事总是望前进的.'永远要向前啊,萨伏阿!,(十九世纪意大利统一运动有此口号.因该时以萨伏阿王族为建国的核心.)......倘使你以为我肯让你回到罗马来,你可错了!这儿没有你的事.还是留在巴黎罢,去创造,去活动,去参与艺术生活.我不愿意你采取听天由命的态度.我愿意你作些美妙的东西,我希望它们成功,希望你越来越强,以便帮助一般新的克利斯朵夫去开始同样的斗争,突破同样的难关.你应该寻访他们,帮助他们,好好的对待你的后辈,别象你的前辈当初对你那样.......并且我愿意你坚强,让我知道你是强者:你真想不到这一点能给我多少力量.
"我几乎每天都和孩子们上鲍尔该士别庄去.前天我们坐着车到邦德.谟尔,然后徒步在玛丽沃岗上绕了一转.你瞧不起我可怜的腿.它们对你很生气:......他说些什么,这位先生?说我们在陶里阿别庄走了十几步就会累吗?他才不认识我们呢.我们不愿意辛苦是因为我们懒,不是做不到............朋友,你忘了我是乡下姑娘出身......
"你该去看看我的表姊高兰德.你还对她记恨吗?骨子里她是个老实人,而且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似乎巴黎女子都被你的音乐颠倒了.瑞士的野人快要成为巴黎的红人了,只要他自己愿意.有什么太太们给你写情书吗?来信连一个女人都没提到.你还会钟情吗?不妨讲给我听听,我决不忌妒.
你的朋友 G."
*    *    *
"喝!你以为我会感激你信上的最后一句话吗?爱取笑的女神,你要忌妒,别希望我来使你忌妒.你说的那些为我疯疯癫癫的巴黎女人,我对她们毫不动心.疯癫!她们的确愿意,但事实上她们是最不疯癫的人.别希望我会被她们迷住.倘若她们对我的音乐漠不关心,也许我还可能上当.但她们的确爱着我的音乐;我怎么还会受骗呢?一朝有人和你说懂得你,你就可以断定他是永远不会懂得你的......
"可是我这些嘻笑怒骂的话,你别太当真.我对你的感情不至于使我对旁的女子不公平.自从我不再用爱人的目光去看她们之后,我对她们的好感可以说是从来未有的.我们男人太愚蠢了,只知道自私自利,压迫女人,使她们过着一种委屈的,不健全的,近乎仆役的生活,结果是男人女人两败俱伤.三十年来她们为了摆脱那种生活所花的心血,我觉得是这个时代的一件大事.在这样一个都会里,我们不能不佩服这一代的女性,不管那么多的障碍,凭着天真的热情去征服学问,征服文凭,......那是她们认为能够解放她们,替她们打开陌生世界的秘库,使她们和男子跻于平等之列的!......
"当然,这种信念是虚幻的,有些可笑的.但无论哪种进步,从来不能照我们所希望的方式实现;途径尽管不同,进步还是一样的进步.现代女性的努力决不会白费.它可以使女人更完全,更富于人性,好似那些大时代中的妇女一样.她们对于世界上重大的问题不再表示冷淡了:那种冷淡根本不合人性,因为便是一个最重视家庭责任的女人,也不应该不想到她在现代都市中的责任.她们的曾祖母,在圣女贞德和凯塞琳.斯福查(凯塞琳.斯福查为意大利十五世纪时贵族,在当时封建战争中以保卫家族著名.)的时代,就不是这样想的.从那个时候到现在,女性变得贫血了.我们克扣了她们的空气和阳光.如今她们居然拚命从我们那里把阳光和空气夺回去了,嘿,真是了不起!......自然,在今日这些奋斗的妇女中间,有许多会夭折,有许多会身心失常.这是疾病到了生死关头的时代.元气过分衰弱的人作这种努力未免太剧烈了.一株久旱的植物遇到第一场雨就可能完事大吉.可是进步而不必付代价的事是没有的.将来的人一定会靠着这些苦难发荣滋长.现在一般献身于战斗的可怜的处女,好些是永远结不了婚的,但她们为未来所预备的果实,将要比以前多少代生儿育女的女性更丰富:因为新的黄金时代的女性会从她们的牺牲中间产生.
"这些勤勉的蜜蜂,决不能在你表姊高兰德的沙龙中遇到.你为什么一定要我上那儿去呢?我不得不服从你的命令;但这是不对的,你滥用威权了.我拒绝了她三次邀请,收到了两封信没有复.于是她到我某次的预奏会上......(人家正在试奏我的第六交响曲)......来钉我了.在休息时间,我看见她迎面而来,探着鼻子拚命的呼吸,嘴里嚷着:唔,真有点儿爱情的气息!......啊!我多喜欢这个音乐!......
"她的外表改变了;唯有猫儿似的豹眼和扯动不已的鼻子依然如故.脸盘变得宽大,结实,血色很好,非常健康.参加体育活动的结果,她和从前不同了.她对于这个玩艺儿喜欢得如醉若狂.你知道她的丈夫是汽车俱乐部和航空俱乐部的要人.所有的飞行比赛,所有水.陆.空的运动,史丹芬.台莱斯德拉特没有一次不到.他们老是奔东奔西的旅行.要跟他们谈话简直不可能;两人说的无非是赛跑,赛船,赛球,赛马.这是一批新的时髦人物.悲莱阿斯的时代过去了.如今大家不在精神方面讲究时髦了.少女们所追求的,是在露天与阳光底下跑来跑去晒出来的鲜红的皮色.她们瞧着你的时候,眼睛跟男人的一样,笑也笑得很粗野,语气也更火暴更放肆了.你的表姊有时会若无其事的说些野话.她过去是这也不吃那也不吃的,此刻居然成为饭桌上的健将.她还抱怨胃不好,因为她这样说惯了,事实上并不因此少动一叉.她连一本书都不看.在她那个社会里,谁也不看书了.唯有音乐还承蒙她们瞧得起,同时它也因为文学失势而沾了光.等到这些家伙疲倦得浑身软瘫了,音乐就等于他们的土耳其浴,温暖的蒸汽,按摩,东方烟袋......完全用不着他们思想的.在体育活动与恋爱之间,音乐是一种过渡的玩艺,并且也还是一种运动.但在一切审美的娱乐中,今日最受欢迎的运动是跳舞.俄国舞,希腊舞,瑞士舞,美国舞,在巴黎什么都可以拿来跳舞:贝多芬的交响曲,埃斯库罗斯(埃斯库罗斯为古希腊的悲剧诗人.)的悲剧,巴赫的《十二平均律》,梵蒂冈教廷中的古物,格路克的歌剧《奥尔弗》,瓦格纳的《特里斯坦》......那些人都害上了想入非非的怪毛病.
"最有意思的是看你的表姊怎样把这些调和起来.她的唯美主义,她的体育活动,她的精明干练......(因为她母亲处理事务的才干跟日常生活中的专制作风,她都承继了),......合在一起必然成为一种莫名其妙的混合物;但她觉得很舒服;她的最疯狂的怪癖并不妨碍她清楚的头脑,正如她驾着风驰电掣的汽车不会眼花也不会手忙脚乱.那真是一个了不得的女子;丈夫,宾客,仆役,都被她随心所欲的支配着.她也参预政治,拥护殿下;(本书写作时期,法国王室的后裔是路易.菲力浦.劳白.奥莱昂公爵(1869—1926).自十八世纪大革命以后,法国的保王党运动始终存在,每个时代的党人均以当时在王室世系上应当继承王位的人为假想的王,称之为"殿下".)我不相信她是保王党,可是这样一来,她的忙乱可以多一个借口.并且她虽然一本书念不上十页,照旧参加学士院的选举.......她自告奋勇要做我的后台.你知道这对我就不是味儿.最可恶的是,我是为了听从你的话才去看她的,不料她自以为对我有什么影响......我自然要气气她,当面把她揭穿了.她听了不过笑笑;还厚着脸跟我顶嘴.你说她骨子里是个老实人;不错,只要在她有点儿事情可做的时候.她自己也承认这一点:倘若机器没有东西可以碾磨,它为了找材料,什么都作得出.......我上她家去了两次.现在我不去了.对你,这已经足够证明我的服从.你总不至于要我的命吧?我从她那儿出来简直筋疲力尽,累得要死.我上次看了她回来,夜里做了一个可怕的恶梦:我变做她的丈夫,整个生活都给搅得天翻地覆......真正的丈夫可决不会做这样荒唐的梦;因为所有我在她府上见到的人里头,他是和她相处最少的一个;便是碰在一起,他们也只谈运动.他们俩非常投机呢.
"所有这批人怎么会捧我的音乐的?我不想去了解.据我看,大概那对他们是一种新的刺激.他们喜欢我的音乐粗暴.目前他们爱着一种油脂厚重的艺术.至于油脂里头的灵魂,他们连想也没想到.他们会从今天的如醉若狂转变到明天的视若无睹,再从明天的视若无睹转变到后天的非难中伤,实际是从来没有认识对象.这种情形是所有的艺术家都遇到的.我对于自己的走红不存什么幻想,那是不会久的,而且还要我付代价呢.......眼前我只冷眼看着那些怪现象.对我崇拜最热烈的(你猜是谁?......)是咱们的朋友雷维—葛,那位漂亮人物,从前我跟他作过一次可笑的决斗的,你总该记得罢?此刻他在开导那些从前不了解我的人,而且开导得很好.所有谈论我的人还算他最聪明.其余的是些什么货也就可想而知了.你瞧,我有什么可得意的?
"并且我也没有这心思.人家所赞美的我的作品,我自己听了羞死了.我看出自己的面目,而我不觉得我美.对于一个有眼睛的人,一件音乐作品是一面多么无情的镜子!幸而他们又是瞎子又是聋子.我在作品里放进了自己多少的骚乱与弱点,以至于我有时候觉得把这些魔鬼放到世界上来简直是干了件坏事.直看到群众非常安静,我才放下心:他们穿着三重的铁甲,什么都伤害不到他们,否则我非入地狱不可了......你埋怨我责己太严.那是因为你的认识我并不象我的认识我自己.人家只看见我们现在的模样,看不见我们可能成为的模样;大家称赞我们的,多半是推移我们的时势和支配我们的力量,而很少是我们修养得来的成绩.让我讲一件故事给你听罢.
"前天晚上我走进一家咖啡馆.巴黎有些咖啡馆奏着相当美好的音乐,虽然方式很奇怪;我去的便是这样的一家.他们用五六种乐器,加上一架钢琴,奏着所有的交响曲,弥撒祭乐,清唱剧.那正如罗马的大理石铺子出卖小型的梅迭西斯祭堂,给人做壁炉架上的装饰品.似乎这么办是对艺术有益的.为了要使艺术流通,非把它铸成铜子儿不可.除此之外,那些音乐会倒也货真价实:节目非常丰盛,演奏的人都很尽心.我在那儿遇到一个跟我素有往来的大提琴师;他的眼睛跟我父亲的很象.他把一生的经历告诉我.祖父是农夫,父亲是北方一个村公所里的办事员.人家想培植他做个上等人,当律师,便送他到附近的城里去念中学.孩子又结实又粗野,不是做小公证人那种细功夫的料子.他不能安分守己,从墙上跳出去,在田野里乱跑,追逐女孩子,逞着蛮力跟人打架;要不然就游手好闲,做梦一般的想着些永远做不到的事.只有一样东西吸引他,就是音乐.天知道为什么!家族里头没有一个音乐家,除了一个疯疯癫癫的叔祖.那种怪物,内地有的是,往往很聪明,很有天赋,可惜孤高自傲,为了一些古怪的无聊事儿把才气消磨尽了.那叔祖发明了一种新的记谱法,......(你瞧,又是一种!)(很多欧洲人发明新的记谱法,认为五线谱还不够完美.)......可以促成音乐革命的;他还自以为发明了一种速记术,可以把歌词.曲调.伴奏三者同时记录下来;但一写下来,他自己先认不清了.家族一边嘲笑这个老头儿,一边也很得意,心里想:......他是个老疯子.可是谁知道?也许他真有天才............大概侄孙的爱好音乐就是从他那里遗传得来的.他在那小地方能听到些什么音乐呢?......可是恶俗的音乐所引起的爱,跟美好的音乐所引起的一样纯洁.
"不幸这种热情似乎在他的环境里是不可告人的,孩子又没有叔祖那股顽强的戆气.他只能偷偷的翻着老疯子呕尽心血的作品,作为他畸形的音乐教育的基础.在父亲面前和舆论面前,他又虚荣又胆怯,在没有成功之前决不敢提起他的志愿.老实的孩子受着家庭的压迫,象所有法国的小布尔乔亚一样,因为懦弱,不敢和家属的意志对抗,表面上一味服从,实际却永远过着偷偷摸摸的生活.他并不走自己喜欢的路,却毫无兴趣的做着人家指定的工作:既不能好好的有所成就,也不能痛痛快快的失败.考试都马马虎虎的考及格了.考及格的好处,是从此可以逃掉内地与父母的双重监督.他看到法律就头痛,决意将来不吃这行饭;但只要父亲活着,就不敢说出自己的志愿.也许他很乐意在决定去取之前再等些时候.象他那等人,一辈子都空想着将来做些什么,可能做些什么,目前却一事不做.巴黎的新生活使他陶醉了,出了轨,凭着乡下青年的狠劲,把自己交给了两桩热情:女人和音乐;一方面被音乐会搅昏了头,一方面也为了寻欢作乐搅昏了头.他为此虚度了几年,一点不想办法补足他的音乐教育.骄傲,暴躁,独立不羁与多疑的坏脾气,使他没法跟任何教师去学,也不愿向任何人请教.
"父亲死后,他把法律书一古脑儿丢开了.没有勇气学习必不可少的技术,他先就开始作曲.由于懒惰游荡的老毛病与寻欢作乐的嗜好,他不能再下苦功.心里很有感情,但他始终抓不住自己的思想与形式,结果只能写些无聊的滥调.最糟的是,这个平庸的家伙心中的确有点儿伟大的东西.我看过他两件从前的作品,东零西碎的颇有些动人的思想,仅仅露出些端倪,马上就变了样.那仿佛泥坑上面的一些火......而且他的脑子又是好不古怪!他想对我解释贝多芬的奏鸣曲,居然看到其中有些幼稚可笑的故事.然而他抱着何等的热情,态度何等的严肃!他一边说一边含着眼泪.他能够为了所爱的东西把自己的命都送掉.你一看到他就会觉得他又动人又滑稽.正当我预备当面笑他的时候,心里竟想拥抱他了......真是老实到了骨子里.他瞧不起巴黎文艺社团的欺诈,也瞧不起那些空头的名人......另一方面仍禁不住象小布尔乔亚一样天真的仰慕走红的人......
"他得了一笔小小的遗产,几个月功夫就把它吃完了,而等到分文不名的时候,又象许多跟他差不多的人一样,偏偏老实起来,娶了一个被他勾引的没有钱的女人.她嗓子很好,并不爱好音乐而弄着音乐.两人的生活,只靠她的嗓子和他的不高明的大提琴演技来维持.自然,他们不久就发见了彼此的平庸,不能忍受.他们生了一个女儿,父亲在她身上又大做其好梦,以为自己作不到的事可以由她来实现了.小姑娘象她的母亲,只能成为一个毫无天分的钢琴匠;她非常敬爱父亲,拚命用功,想博取他的欢心.几年之中,他们跑遍了名城胜地的旅馆,挣来的钱还不如受的羞辱多.娇弱而劳作过度的孩子死了.绝望的妻子脾气越来越坏.简直是无边的苦海,没有希望跳出来,同时他心里又抱着一个没有能力达到的理想,更增加自己的痛苦......
"唉,朋友,我看到这可怜的一事无成的家伙,一生只是一组连续不断的悔恨,我就心里想:......瞧,我就可能成为这种人.我们童年时代的心灵很有些相同的地方,一生的遭遇也差不多;甚至我们的音乐思想也有某些共同点;不过他的是在半路上停了下来.我没有象他那样的陷落是靠的什么呢?没有问题是靠了我的意志.但也靠了偶然的遭遇.并且即以我的意志而论,难道那完全是凭我自己的努力得到的吗?岂非多半是靠我的种族,靠我的朋友们,靠那帮助我的神的力量吗?............想到这些,我就变得谦卑了.一个人觉得所有爱艺术,为艺术受苦的人跟自己都是兄弟.从末流到第一流,距离并不大......
"在这一点上,我想到了你信上的话.你说得对:一个艺术家只要还能帮助别人的时候,决不该独善其身.所以我留在这里了,我要强迫自己每年在这儿住几个月,或是在维也纳,或是在柏林,虽然我已经住不惯这些都市.可是我不应该离开岗位.即使这种逗留不能有益于人,......那是我很有理由担心的,......至少可能对我自己有点儿好处.而且想到这是你的愿望,我还可以觉得安慰.再说......(我不愿意扯谎)......我在这儿也渐渐感到愉快了.再会罢,专制的王后,你胜利了.我不但做了你要我做的事,并且喜欢做了.
克利斯朵夫"
*    *    *
这样他就留在巴黎,一部分是为讨她喜欢,一部分也因为他艺术家的好奇心觉醒之下,被新生的艺术界景象迷住了.他精神上把所见所为的一切都献给葛拉齐亚,写信告诉她.他很知道,希望她对这些感到多大兴趣未免是妄想;也许她还有点儿漠不关心呢.但他感激她并不过于表示出来.
她经常每半个月复他一封信,都是措辞亲切而极有节度的,象她的动作一样.提到自己的生活的时候,她始终保持着温柔,高傲,矜持的态度.她知道她的话会在克利斯朵夫心中引起何等剧烈的反响,所以宁可表示得冷淡一点而不愿意挑动他的热情,因为她不愿意跟着他一起兴奋.可是她凭着女性的聪明,自有办法不让朋友的爱情感到失意,倘使她有何冷淡的话扫了对方的兴,她会立刻用几句甜蜜的话把伤口包扎起来.克利斯朵夫不久就看透这种策略,便也使出爱情的狡计,努力压制自己的冲动,把信写得更有节制,使葛拉齐亚复信的时候减少一点儿警惕.
他在巴黎越住下去,对于大家忙忙碌碌的新的活动越感到兴味.特别因为青年人对他的好感比较少,所以他觉得更有意思.他没有看错;他的走红不过是昙花一现.十年退隐之后再回到巴黎来,他不免在社会上轰动一时.可是命运弄人,这一回捧他的竟是他从前的敌人......时髦朋友和上流人物;一般艺术家倒反暗中对他抱着敌意,或者存着猜忌的心.他的权威是靠着他年代悠久的名字,数量巨大的作品,热烈肯定的语气,不顾一切的真诚.固然大家不得不承认他是个人物,不得不佩服他或敬重他,可是不了解他,不喜欢他.他已经站在当代的艺术潮流之外了.他是个怪物,是个不合时宜的活榜样.那他一向是的.十年的孤独更加强了这一点.他不在的那个时期,在欧洲,尤其在巴黎,就象他亲眼看到的,完成了一番复兴的事业.一个新的秩序产生了.一代新人兴起来了,......爱行动甚于爱了解,爱占有甚于爱真理的一代.它要生活,要抓住生活,哪怕要用谎言去换取也有所不顾.骄傲的谎言,......各式各种骄傲的谎言:种族的骄傲,阶级的骄傲,宗教的骄傲,文化与艺术的骄傲,......对它都是好的,只要是一副铁的蓝甲,只要能供给它刀剑盾牌,保护它踏上胜利之路.所以这一代的人最讨厌听到响亮的苦恼的声音,使他们想起世界上还有怀疑与痛苦:那仿佛是飓风,曾经扰乱那个才溜掉不久的黑夜的;而且大家虽然否认,虽然想忘记,那些飓风还继续威胁着世界.距离太近了,要不听见是不可能的;于是青年们恨恨的掉过头去,大声疾呼的嚷着,想震聋自己的耳朵.但那个声音比他们的更响.所以他们恨克利斯朵夫.
反之,克利斯朵夫倒很友善的望着他们,看到大家不顾一切的向着一个切实的目标,一个新的秩序攀登,不由得表示敬意.他们在这个潮流中故意做得胸襟狭窄,并不使他惊骇.一个人向着目标迈进的时候应当笔直的朝前望的.至于他,坐在一个世界的拐角儿上,能够回头瞧瞧那个惊心动魄的黑夜,向前瞻望那年轻的笑容可掬的希望,对着清新而狂热的黎明体会一下那种不可捉摸的美,觉得挺有意思.他站的地位是钟摆的轴心上稳定的一点,钟摆却又在望一边荡过去了.他虽然不跟着钟摆一起动作,却非常高兴的听着人生的节奏跳动.那般人否认他过去的悲怆,他可是和他们一同希望着.要来的一定会来的,就象他所梦想的一样.十年以前,奥里维在黑暗与痛苦中......那可怜的高卢小公鸡......曾经用他脆弱的歌声报告天将破晓的消息;歌唱的人不在了,歌的精神却是实现了.法兰西园子里的鸟都已经醒过来.突然之间,克利斯朵夫听见奥里维的声音复活了,盖过了别的啼声,更响亮,更清楚.
他在一家书铺的柜子上随便翻着一本诗集.作者的姓名很陌生.但有些字句引起了他注意,使他不忍释手.他在没有裁开的书页中间慢慢的读下去,仿佛认出了一个很熟的声音,一些很熟悉的特点......既不能确定他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又不忍把书丢开,便买了下来.回到家里,他继续念着,不料那执着的念头占据着他的思想.诗中剽悍强劲的气息,清清楚楚的令人想起那些广大无边的古老的灵魂,......想起那些冬天的树木(人类只是它们的枝叶与果实),......想起那些人类的祖国.字里行间跃现出母性的超人的面目,......现在.过去.将来.永久存在的面目,君临着世界,有如中世纪艺术上的圣母,象山一般高,虫蚁似的人类在她们脚下祈祷.诗人颂赞这些伟大的女神作着英勇的决斗,从有史以来就在那里短兵相接:这些几千年的伊利亚特史诗之于特洛伊战迹,就好比阿尔卑斯山脉之于希腊岗峦.
象这样一部骄傲与战斗的史诗,对于克利斯朵夫那样的欧罗巴灵魂,思想上当然距离很远.可是在法国诗人的幻象中,......(妩媚的处女雅典娜拿着盾牌,蓝眼睛在黑暗中发光;她是劳动的女神,盖世无双的艺术家,高于一切的理性,用她毫光四射的长矛把蠢动的蛮族制服了),(希腊神话以雅典娜为童贞的女神,代表战争,代表艺术,代表聪明,代表劳动,保护农业,保护城市.她的德性与职责多至不胜枚举.)......克利斯朵夫在闪烁的光明中瞥见一道目光,一副笑容,是他认识的,爱过的;但正要去抓握的时候,幻景消失了.他因为追逐不到而非常懊恼,不料翻过一页,读到了一桩奥里维去世以前不久讲给他听的故事.
他大为惊愕,马上跑到出版者那里去问诗人的住址.人家照例不肯说.他生了气,可是没用.后来他想也许可以在年鉴中找到,果然不错;他立刻奔到作者家里.他的脾气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不肯等的.
在巴底诺区里,他爬到一座屋子的最高一层楼上.公共走道里有好几扇门,克利斯朵夫依着人家的指点敲了一扇.可是开的倒是隔壁的门.一个并不好看的年轻的女人,额上覆着深褐色的头发,皮色乌七八糟的,抽搐的脸配着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睛,带着猜疑的神气问他来意.克利斯朵夫把访问的目的说明了,对方又提出别的问话,便报了自己的姓名.于是她走出屋子,从身上掏出钥匙开了另外一扇门,并不请克利斯朵夫进去,先教他在过道里等着.她自己进去之后重新把门关上.后来他终于踏进了戒备森严的屋子,先穿过一间空荡荡的做餐室用的房间,里头摆着几件破烂的家具,靠近没有窗帘的窗口放着一个笼子,有十几只鸟在那里乱叫.隔壁房内,一张破破烂烂的便榻上躺着一个男人.他抬起身子迎接克利斯朵夫.那张灵光四射的瘦削的脸,那对火辣辣的,秀美的,绒样的眼睛,那双长长的细致的手,那个残废的身体,那种带点儿沙的尖锐的声音......克利斯朵夫马上认出来了......那不是爱麦虞限吗?就是那残废的小工人,无意之间断送了......爱麦虞限也突然站了起来,认出了克利斯朵夫.
他们俩一言不发,同时都看到了奥里维的影子......不敢马上伸出手来.爱麦虞限往后退了一步.那种连自己也不承认的怨恨,从前对克利斯朵夫的妒意,过了十年又在暧昧的本能深处抬起头来.他站在那里,存着戒心,抱着敌意.......可是看到克利斯朵夫那么感动,看到他们俩心里都想着的名字(奥里维......)快要被克利斯朵夫说出来的时候,他忍不住了,立刻扑在对他张开着的臂抱里.
"我知道你在巴黎,可是你,你怎么能找到我的?"
克利斯朵夫回答:"我读了你最近的著作:我听到了他的声音."
"是吗?你认出了他是不是?我现在的一切都是他赐给我的."
(他避免说出名字.)
停了一忽,他沉着脸又说:"你我之间,他更喜欢你呢."
克利斯朵夫笑了笑:"真正爱的人没有什么爱得多爱得少的;他是把自己整个儿给他所爱的人的."
爱麦虞限望着克利斯朵夫;个性坚强的眼中那点儿悲壮的严肃,突然蒙上一道柔和的光.他抓着克利斯朵夫的手,请他坐在便榻上,靠近着他.
他们把彼此过去的经历讲了一遍.从十四到二十五岁之间,爱麦虞限干过不少行业:印刷工人,地毯工人,小贩,书店掮客,诉讼代理人的书记,政客的秘书,新闻记者......在所有的行业中,他都想办法下苦功自修;偶然也有几个好人,被这小家伙的毅力感动了,帮他一点忙,但多半的人是利用他的穷苦与天赋.他得了不少惨酷的经验,结果总算不太灰心,只是把他原来就很娇弱的健康都损失完了.因为学习古文字特别快,(在一个传统上受到人文主义熏陶的民族中间,这种才能并不算是例外),他得到一个研究古希腊学问的教士帮忙.虽则他没有时间把这些学问钻研得如何精深,可是已经养成了思想的纪律和文字的风格.这个出身微贱,一切知识都靠自修得来而漏洞很多的人,居然学会了运用词藻的能力,能够用思想来控制形式,那是布尔乔亚青年经过十年的高等教育也不容易培养成功的.他把这种好处归功于奥里维.虽然别人给他的帮助比较更实际,但替这颗心灵在黑夜中把长明灯点起来的,的确是奥里维.别人不过是做了添加灯油的工作.
他说:"从他去世的时候起,我才开始了解他.但他和我说过的话都进到了我的心里.他的光明从来没有离开我."
他谈着他的作品,谈着自以为是奥里维留给他的任务,提到法兰西民族精神的觉醒,英勇的理想主义的火焰,为奥里维所预告的;他想替这些做一个响亮的声音,超临在战斗之上,报告未来的胜利.他为他复兴的民族唱着史诗.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