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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之花

_15 夏尔啵德莱尔(法)
波德莱尔把这本书献给泰奥菲尔·戈蒂那,其题辞曰:“我怀着最谦卑
的心情,把这些病态的花献给严谨的诗人,法兰西文学完美的魔术师,我十
分亲爱的、十分尊敬的老师和朋友泰奥菲尔·戈蒂耶。”他还在一份清样上
注明,“病态的花”乃是“惊人之语”.. ②。这“病态的花”一语,揭出了《恶
之花》的本意:这些花可能是悦人的、诱人的,然而它们是有病的,它们借
以生存的土地有病,滋养它们的水和空气有病,它们开放的环境有病,质言
之,社会有病,人有病。这里的“病”,指的是自然和社会对人的敌视、腐
蚀、束缚和局限,是善的对立面一恶,上帝的对立面一撒旦。
曾经有人对波德莱尔把诗献给高唱“为艺术而艺术”的戈蒂那有微词,
认为那是一种虚伪的姿态,企图攀附当时文坛的名人;或者把他视为唯美派
的门徒、形式主义的信奉者。其实,只要看看波德莱尔将戈蒂那冠以“完美
的魔术师”之称,这种误解便可涣然冰释。他在戈蒂那身上看重的是魔术师
化腐朽为神奇的本领。他在论戈蒂耶的文章中明确指出:“丑恶
(I/hOrrrible)经过艺术的表现化而为美,带有韵律和节奏的痛苦使精神充
满了一种平静的快乐,这是艺术的奇妙特权之一。”.. ①这种“特权”,波德莱
尔不曾放弃,也不曾滥用。社会以及人的精神上的物质上的罪恶、丑恶以及
病态,经过他的点化,都成了艺术上具有美感的花朵,在不同的读者群中,
引起的或是“新的震颤”,或是善的感情,或是愤怒,或是厌恶,或是羞惭,
或是恐惧。恶之花!病态的花!诗人喜欢这种令人惊讶的形象组合,他要刺
激他所深恶痛绝的资产者的脆弱的神经,从而倾吐胸中的郁闷和不平,感到
一种报复的快乐。他写卖淫、腐尸、骷髅,这正是资本主义世界中普遍存在
的现象,可是资产阶级的读者却虚伪地视而不见;他写凄凉的晚景,朦胧的
醉意,迷茫的浓雾,这正是巴黎郊区习见的场景,可是有人用五光十色、灯
红酒绿的巴黎掩盖了它;他写自己的忧郁、孤独、苦闷,这正是人们面对物
质文明发达而精神世界崩溃的社会现象所共有的感触,可是人们却不自知,
不愿说或不敢说。诗人描写了丑恶,而“虚伪的读者”大惊小怪,要像雅弗
一样给赤身醉卧的挪亚盖上一顶遮羞的袍子①;诗人打开了自己的心扉,而
“虚伪的读者”却幸灾乐祸,庆幸自己还没有如此地卑劣;诗人发出了警告,
而“虚伪的读者”充耳不闻,还以为自己正走在光明的坦途上。总之,波德
莱尔要把一个真实的世界——精神的世界和物质的世界——呈现在资产阶级
的面前,而下管他们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是接受还是不接受。
《恶之花》,正如波德莱尔所愿,的确是一个“爆炸性的题目”。然而,
这题目并不止于富有爆炸性,它还不乏神秘性。恶和花,这题目的两部分之
间的关系除了对立性之外,还有含混性。对立性使人生出惊讶感,于是而有
爆炸性;含混性使人如临歧路,于,是而有神秘性。恶之花,可以被理解为
“病态的花”,已如上述;也可以被理解为恶具有一种“奇特的美”,亦如
上述;还可以被理解为恶中开放的花,有“出于污泥而不染”之意。这意味..
②见《波德莱尔全集》第二卷,第
419页。
①见《波德菜尔全集》第一卷,第
829页。 F
①见《波德菜尔全集》第二卷,第
123页。F

着恶是固有的,先在的,然而花可以从中吸取营养和水分,并且开放,也就
是说,恶不是绝对的,其中仍有善在。诗人寻求直至认出、采撷恶之花,乃
是于恶中挖掘希望,或将恶视为通向光明的必由之路。波德莱尔论城市题材
画家贡斯当丹·居伊,在胪列若干丑恶的形象之后,他写道:“使这些形象
珍贵并且神圣化的,是他们产生的无数的思想,这些思想一般他说是严峻的、
阴郁的。但是,如果偶尔有个冒失的人试图在
G先生的这些分散得几乎到处
都是的作品中找机会来满足一种不健康的好奇心,那我要预先好心地告诉
他,他在其中找不到什么可以激起病态想象力的东西。他只会遇到不可避免
的罪孽,也就是说,隐藏在黑暗中的魔鬼的目光或在煤气灯下闪光的梅萨琳①
的肩膀;他只会遇到纯粹的艺术,也就是说,恶的特殊美,丑恶中的美..
使这些形象具有特殊美的,是它们的道德的丰富性。它们富于启发性,不过
是残酷的、粗暴的启发性..”②波德菜尔把恶看作是两重的、复杂的,因此
才可能开出美的花,具有“特殊美”的花。
波德菜尔对于恶的这种双重的、甚至可以说是辩证的态度,使他笔下的
恶呈现出异常复杂的面貌,也传达出异常丰富的信息。
恶的化身是魔王撒旦,而魔王撒旦是上帝的敌人。《恶之花》通过对形
形色色的恶的描绘和挖掘,揭露出撒旦对诗人的处境和命运的控制和影响,
在揭露中表达了诗人对失去的天堂和离去的上帝的复杂矛盾的感情。因失去
了天堂,诗人不得不在地狱中徜徉,化污泥为黄金,采撷恶之花,用美的追
求来缓解生的痛苦。因上帝离去了,诗人不得不与撒旦为伍,对上帝的不满
变成对反叛的天使的赞颂,对上帝的怀抱的向往变成了对恶的鞭挞。恶之花
就是病态的花,在肌体(人的肉体和社会的机体)为病,在伦理(人的灵魂
和社会的精神)则为恶,病恶词虽殊而意相同。恶之花又是特殊的美,它蕴
含着丰富的思想,给读者以深刻的启发,它那奇特甚至怪异的色香激发着读
者的想象,使之实现对于现实的超越。恶之花,既是诗人的精神之花,也是
社会的现实之花。阿斯里诺指出,“《恶之花》吗?它写的是,忧郁,无可
奈何的伤感,反抗精神,罪孽,淫荡,虚伪,怯懦。”①当然,《恶之花》中
涉及到的社会和人的丑恶病态的东西远不止这些,但令人感兴趣的是,阿斯
里诺没有忽略“反抗精神”。在传统的观念中,“反抗精神”意味着“在精
神上犯上作乱”。精神上造反,这实际上代表了波德菜尔对待恶的根本态度,
不啻是“恶之花”中的一朵最鲜艳耀眼的花。
《告读者》可以被看作是《恶之花》的序诗,这是波德莱尔的自白,也
是全部《恶之花》的总纲和概括。诗人并不以先知和导师自命,他是苔苔众
生中的一员,他用“我们”的口吻说话,把自己的痛苦、矛盾和恐惧溶人众
人的痛苦、矛盾和恐惧之中,然而,众人即使不是皆醉,难道会是皆醒的吗?
诗人最后的呼唤,仿佛是一记警钟,催人猛醒:
告读者
读者们啊,谬误、罪孽、吝啬、愚昧,
①故事见《圣经·创世纪》第九章。
②罗马皇后,以淫荡著称。 F
①见《波德莱尔全集》第二卷,第
722页。

占据人的精神,折磨人的肉体,
就好像乞丐喂养他们的虱子,
我们喂养着我们可爱的痛悔。
占据人的精神,折磨人的肉体,
就好像乞丐喂养他们的虱子,
我们喂养着我们可爱的痛悔。
在恶的枕上,三倍伟大的撒旦,
久久抚慰我们受蛊惑的精神,
我们的意志是块纯净的黄金,
却被这位大化学家化作轻烟。
是魔鬼牵着使我们活动的线!
腐败恶臭,我们觉得魅力十足;
每天我们都向地狱迈进一步,
穿过恶浊的黑夜却并无反感。
像一个贫穷的荡子,亲吻吮吸
一个老妓的备受折磨的乳房,
我们把路上偷来的快乐隐藏,
紧紧抓住,像在挤一枚老橙子。
像万千蠕虫密匝匝挤到一处,
一群魔鬼在我们脑子里狂饮,
我们张口呼吸,胸膛里的死神
就像看不见的河,呻吟着奔出。
如果说奸淫、毒药、匕首和火烙
尚未把它们可笑滑稽的图样
绣在我们的可悲的命运之上,
唉!那是我们的灵魂不够大胆。
我们罪孽的动物园污秽不堪,
有豺、豹子、母狗、猴子、蝎子、秃鹫,
还有毒蛇,这些怪物东奔西走,
咆哮,爬行,发出了低沉的叫喊,
有一个更丑陋、更凶恶,更卑鄙!
它下张牙舞爪,也不大喊大叫,
却往往把大地化作荒芜不毛,
还打着哈欠将世界一口吞噬。
它叫“厌倦”!——眼中带着无意的泪。

他吸着水烟筒,梦想着断头台。
读者,你认识这爱挑剔的妖怪,
——虚的的读者,——我的兄弟和同类!
是的,在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园中游历过的读者,认识了“厌倦”“这爱挑剔
的妖怪”。它不再是中世纪时的那副模样,头上生角,身后拖着尾巴,脸上
是一种又狡猾又狰狞的表情。它是失败,厌倦,悔恨,犯罪,懒惰,苦难,
痛苦,恶运,还是阿斯里诺所说的:“忧郁..”等等。他的形象也一变而
为英俊的青年,孔武的力士,百折不挠、虽败犹荣的英雄。它是弥尔顿笔下
的撒旦,具有一种雄伟的美;它是拜伦笔下的该隐,具有一种悲壮的美。它
既能诱人作恶,是万恶的渊薮;它又可促人警醒,是反抗的精灵。
撒旦的这种两重性决定了波德莱尔对恶的立场和态度:他在恶的意识中
凝神静观,对恶充满了一种混杂着厌恶与赞美、恐惧与向往的矛盾感情。他
厌恶的是恶的普遍存在及其对人的腐蚀、束缚和控制,赞美的是恶对善的挑
战以及撒旦对上帝的反抗。他恐惧的是在恶的裹挟下堕入永劫再回不到上帝
的怀抱,向往的却是恶因触及人们灵魂深处而具有的一种诗美。他的这种矛
盾的感情和认识,在一首题为《无可救药》的诗中得到了完整而深刻的表现:
无可救药
(一)
一个观念,一个形式,
一个存在,始于蓝天,
跌进冥河,泥泞如铅,
天之眼亦不能透视;
一个天使,鲁莽旅者,
受到诱惑,喜欢畸形,
淹没于骇人的噩梦,
如游泳者挣扎拼搏,
阴郁焦灼,苦战一个
疯子一样不断歌唱、
在黑暗中回环激荡、
巨大而雄伟的漩涡;
一个不幸的中邪人,
为逃出爬虫的栖地,
在他徒劳的摸索里
寻找钥匙,寻找光明;
一个没有灯的亡魂,
身旁是一个无底洞,
又深又潮气味浓重,

无遮无靠阶梯无尽,
粘滑的怪物警觉着,
一双巨眼磷光闪闪,
照得什么也看不见,
只剩下更黑的黑夜;
无遮无靠阶梯无尽,
粘滑的怪物警觉着,
一双巨眼磷光闪闪,
照得什么也看不见,
只剩下更黑的黑夜;
——画面完美,象征明确,
这无可救药的命运
让人想到,魔鬼之君
无论做啥总是出色!
(二)
忧郁贼挚的观照中,
心变成自己的明镜!
真理之井.既黑且明,
有苍白的星辰颤动。
有地狱之灯在讥刺。
有火炬魔鬼般妖娆,
独特的尉藉和荣耀,
——这就是邪恶的意识。
这首诗在.. 1861年版中被安排为两部分,颇类我国的词,上下两片,各司其职。
上片开头极富哲学意味,开门见山,直探根本,揭示出“存在即是恶”这样
一个深刻主题。紧接着,诗人通过四个鲜明有力的形象:堕落的“天使”,
中邪的“不幸的人”,手无寸光的“亡魂”和被困极地的“船”,具体地展
现出一幅惊心动魄却又令人悲哀的图画:人处在恶的重重包围之中,人成为
恶的种种活动的结果,然而入却又不甘沉沦,不断地挣扎、寻觅、探索和反
思,试图走出恶的领地。并且解开人何以落入此种境遇这一千古之谜。下片,
即诗的第二部分提出这样的结论:当人的主体能够从自我中分离出来的时
候,人就获得了一面可以自审自察的镜子,也就具有了“恶的意识”,同时
也就赢得了一种尊严,从此将不再因愚蠢而作恶。而意识到这种尊严,在波
德莱尔看来,将是人的精神的某种解放,或者说,人将获得某种自救的希望,
因为“最不可救药的罪孽乃是因愚昧而作恶”.. ②。“愚昧”者,不自知也。安
多尼·亚当提出过一个近于存在主义的解释:“如果我们注意到《不可救药》
一诗表明存在即是恶,那么很明显,诗的最后一节就意味着:在存在(即沉
沦和黑暗,即恶)中闪烁着一束亮光,即意识。也就是说,人不仅仅处于存..
②见《波德菜尔全集》第一卷,第
1205页。F

在的条件之中,人也看见自己的存在,存在即是人的条件,也是人的认识对
象。
在的条件之中,人也看见自己的存在,存在即是人的条件,也是人的认识对
象。
本身就是一种恶,就是恶,人(首先是诗人)要对这种恶有清醒的、冷静的
自觉和认识。彼德莱尔曾经在《论〈危险的关系〉》一文中说,“自知的恶
不像不自知的恶那样可憎,而且更接近于消除。”①他在散文诗《伪币》中也
写道:“恶人永不得宽恕,然而自知作恶尚有可贵之处。”因此,彼德莱尔
要求的是,在恶中生活,但不被恶吞噬,始终与恶保持一种认识主体与认识
对象的关系,即要用一种批判的眼光正视恶,认识恶,解剖恶,提炼恶之花,
从中寻觅摆脱恶的控制的途径。
在传统中,恶化身为形形色色的妖魔鬼怪,加害于人,例如有化作美女
腐蚀男人的淫鬼,有顽皮淘气爱搞恶作剧的小妖精,等等。波德莱尔承袭了
一部分这样的观念,他的诗中有这样的词句:
是绿色的淫鬼和粉色的妖精,
用个瓶向你洒下爱情和恐怖?
——《病缪斯》
一群魔鬼欢欢喜喜,
在窗帘褶皱里游荡。
——《殉道者》
但那些阴险的魔鬼也在四周
醒来,仿佛商人一样昏脑昏头,
飞跑去敲叩人家的屋檐、门窗。
——《薄暮冥冥》
或不自主地跳,如可怜的铃铛,
有一个无情的魔鬼吊在里头!
——《小老太婆》
这些形象都是从传说中汲取的,立刻会“使人想到一切奉献给恶的东西都肯
定是长角的”②但是,波德莱尔没有就此止步,他从中体验到和认识到的恶更
侧重于人在精神上所受到的折磨和戕害,远非通常意义上的恐怖,因而具有
更深刻,更普遍的哲学含义。
波德莱尔认为恶控制和支配着人的行动,使之失去辨别的能力甚至愿
望:
是魔鬼牵着使我们活动的线!
..
①转引自《彼德莱尔全集》第一卷注释部分,第
989页。安多尼·亚当是法国当代学者。
②见《波德莱尔全集》第二卷,第
68页。F

——《告读者》
——《告读者》
然而下,他不是没有生命,只是萎靡不振;他不是没有意志,只是不够坚强;
他不是不能自主,只是这种愿望不够热烈。他不能识别、也不能战胜善于变
化的魔鬼:
我们的意志是块纯净的黄金,
却被这位大化学家化作轻烟。
——《告读者》
因此,人在恶的面前是无能为力的,他既不能逃避其诱惑,更不能抵抗其诱
惑,甚至也不能察觉其诱惑。可怜的人啊,他完全是被动的。对此,波德莱
尔自己有至深至切的感受:
魔鬼不停地在我的身边蠢动,
像摸不着的空气在周围荡漾;
我把它吞下,胸膛里阵阵灼痛。
还充满了永恒的、罪恶的欲望。
——《毁灭》
波德莱尔所以有这种切肤的感受,是因为他认为恶与生俱来,就在人的心中。
他赞扬拜伦,因为拜伦的诗”放射出辉煌的、耀眼的光芒,照亮了人心中潜
伏着的地狱”②。因此,人的快乐,尤其是爱情的快乐,就成了恶的最肥沃的
土壤。他在日记中曾写过这样的话:“爱情之唯一的、最高的快感就在于确
信使对方痛苦。男人和女人生来就知道,一切快感都在痛苦之中。”①相爱的
人如此,就更不用说世间的种种色相了。
波德莱尔相信基督教的原罪说,认为人生而有罪,他的本性已经堕落,
他唯有顽强地与自己的本性作斗争,才有希望获得拯救。在这种情况下,自
然,即一切顺乎本性的、未经人的努力改变过的东西,无论是自然界还是社
会,无论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对他来说,都是恶活动的领域或者结果。他
说:“恶不劳而成,是天然的,前定的;善则是某种艺术的产物。”.. ②这里的
“艺术”包含有“人工”“人为”的意思。这种观念来自古希腊的柏拉图,
但也与我国两千多年前的苟子的观点惊人地一致。《荀子·性恶》曰:“今
之人性恶,必将待师法然后正,得礼仪然后治。”又曰:“然则人之性恶明
矣,其善者伪也。”这里的“伪”即“人为”之“为”.. ③。两相比照,何其相
似。由此可知,人性恶乃是古今中外相续相传亦相通的一种观念。波德莱尔
曾通过多种人为的途径,谋求哪怕暂时的解脱,如他在《酒》中所写,有时
则通过脱离现实世界的幻想,谋求片刻无忧无虑的睡眠(《女巨人》),或..
①见《波德菜尔士集》第二卷,第
72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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