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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拉_萌芽

_21 艾米尔·左拉(法)
德内兰,叙述了让-巴特矿的暴乱被压下去的经过。现在,他认为平安无事了。这些女士们在通往旺达姆的公路上上了车,大家都为这美好的天气而兴高采烈。他们谁也没有觉察到,远处的田野颤动得越来越剧烈,人群正在行进,如果他们把耳朵贴在地上听一听,就会听到他们那急速的步伐声。“那么,就算说定了!”埃纳博太太重复说,“今天晚上,您来接两位小姐,并且和我们一块儿吃晚饭……格雷古瓦太太也答应要来接赛西儿的。”“我一定去。”德内兰回答说。马车向着旺达姆方向奔去。约娜和露西探出身来向站在路旁的父亲笑了笑,内格尔策马紧跟在飞转的车轮后面,仪态潇洒豪爽。他们穿过树林,走上从旺达姆到马西恩纳的大道。当他们快到塔尔塔雷的时候,约娜问埃纳博太太是否到过翠岗。埃纳博太太虽然在这个地区已经住了五年,但她承认从没到过那里。于是,他们就绕道从那里经过。塔尔塔雷在森林边上,是一块荒芜的火山地,土质贫瘠,寸草不生,多少世纪以来,这下面就有一个遭火灾的煤矿燃烧着。这已是很久以前的传说了,当地的矿工们常常说起这段故事:地下的索多姆①遭了天火,因为那里的推车女工们净干淫荡的肮脏勾当,上天震怒,立即降火烧死她们,火势之猛,使她们没能来得及逃上来,至今还在这个地狱深处被火烧着,烧成暗红色的石灰岩上敷着一层明矾似的粉霜,像长了癞疮一样。从裂缝里滋出的硫磺犹如一朵朵黄花。一些大胆的人,夜间抖胆向这些窟窿里看过,他们发誓说看见了火焰,那些罪恶的灵魂正在地下的烈火中燃烧,发出吱吱的响声。许多飘忽不定的流火在地面上滚来滚去,散发出一阵又一阵的热气,使垃圾和魔鬼的肮脏厨房更加恶臭难闻。因此,在塔尔塔雷这片令人厌恶的土地上,翠岗就成了奇景,那里四季如春,树无枯期,芳草长绿,一年可收三季庄稼。这是一个天然温室,地层深处燃烧着的煤层不断为它加温,使这里永远不会有积雪。腊月里,草木凋零,树林光秃秃的,使旁边的这块绿洲更显得光彩夺目,严霜对它毫无影响。很快,马车便飞驰在平原上。内格尔说这种传说太可笑,他解释如何由①索多姆,据《旧约》中说是巴勒斯坦的一个古城,由于风俗败坏而为天火焚毁。于煤粉发热而经常引起矿底着火,如果控制不住火就会永远烧下去。他并且引述了比利时的一个矿井的实例:为了灭火,人们把一条河改道引入这个矿井,把整个矿都淹没了。他突然不说了,因为现在每一分钟都有成群结队的矿工迎着马车走来。矿工们一声不响地走过,斜眼瞪着这辆迫使他们让路的豪华的马车。人愈来愈多,马在斯卡普河的小桥上不得不慢步走着。到底出了什么事使这些人都跑到大路上来了?女士们害怕起来,内格尔开始预感到在这动荡的田野里可能会发生某种骚乱。他们好不容易赶到马西恩纳以后,才算松了一口气。炼焦炉和耸立的高炉,在好像要压灭它们的太阳之下冒着浓烟,空中撒落着无穷无尽的煤灰。二在让-巴特矿,卡特琳往交接站推斗车已经来回跑了一个小时。她汗流浃背,浑身透湿,不能不稍停片刻,揩一揩脸上的汗水。正和同组的伙伴在掌子面上挖煤的沙瓦尔,忽然听不到车轮的响声,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安全灯不亮,加上煤粉飞扬,使人看不清。“怎么回事?”他喊道。卡特琳回答说,她快热死了,并且觉得心要跳出来似的。于是,他气冲冲地说:“蠢货,不会像我们一样,也把衬衣脱下来!”这是德锡雷矿脉第一巷道的北端,离地面七百零八米,距罐笼站三公里。矿工们一提起这个地方,就有些谈虎色变,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好像是在谈论地狱一样;他们往往只是摇摇头,压根不愿谈这些活像热炉膛的深渊。巷道越向北延伸,离塔尔塔雷越近,最后通到地下火区。旺盛的地下火正在锻烧地上的岩石。他们现在所在的掌子面,平均温度是四十五度。他们就工作在这个该死的地方,工作在冒着硫磺烟和臭气的火焰之中,而这熊熊燃烧的火焰,就连在平原上过路的行人都能从岩石的裂缝中看得到。已经脱去上衣的卡特琳犹豫了一会儿,把短裤也脱掉了。她赤着膊,裸露着大腿,用一根绳子把衬衣像围裙一样束在腰间,又重新推起车来。“不管怎么说,这样总好受一些。”她大声说。卡特琳感到热得出不来气,同时心里充满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他们在这里工作的五天里,她一直回想童年时候听人讲过的故事,回想起以前那些因为做了人们不愿再提的坏事而遭到惩罚,在塔尔塔雷底下被火焚烧的推车女工。当然,她现在已经长大了,不再相信这类鬼话;可是,万一突然从墙里钻出一个浑身红得像火炉、眼睛像炭火一样的女孩子,她该怎么办呢?一想到这里,她的汗就流得更凶了。她把斗车推到离掌子面八十米的交接站,由另一个推车女工接过去再向前推八十米,推到绞车道跟前,然后由收煤工把它和从上面坑道送下来的煤一起运走。“嘿,你倒舒服!”一个三十岁的瘦瘦的寡妇看到卡特琳把衬衣围在腰间便说。“我嘛,我可不能这样做,绞车那里的徒工们净跟我胡闹!”“哼!”年轻姑娘反驳说,“我才不在乎男人呢,我实在受不了啦!”她又推着一辆空车回来了。最糟的是这个巷道,除了靠近塔尔塔雷以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使它热得叫人受不了。巷道挨着一些废掌子面,即加斯冬-玛里矿井的一个很深的废巷道,十年前这个巷道里发生瓦斯爆炸,整个矿脉燃烧起来,至今还在一道粘土墙后面燃着大火。这道粘土墙是为了防止灾难扩展才用陶土打成的,并且要不断修补。要是没有空气,火早就该熄灭了,毫无疑问,准是什么地方有空气透进去,才让火烧了十年还不灭,把粘土墙的陶土烧得像窑里的砖一样,人打从这经过时,几乎要给烤熟。卡特琳就是沿着这道墙在一百多米长的一段路上来回运煤,温度高达六十度。卡特琳推了两趟以后,又喘不过气了。所幸德锡雷矿是这个地区煤层最厚的地方,巷道宽敞方便,煤层厚达一米九十厘米,工人们可以站着干活。但是,他们宁愿窝着脖子干活儿,还可以凉快一点。“喂!怎么,你睡着了吗?”沙瓦尔刚听不到卡特琳的响动就又粗暴地说。“我怎么找了这么个废物!你能不能给我快点儿装上车推走?”她扶着铁锹,站在掌子面下面,一阵阵发晕,傻呆呆地望着他们,并没有立刻听从。在微微发红的灯光下,她看不清他们,他们像畜生一样,身上********,浑身给煤和汗水弄得又黑又脏,因而他们虽然光裸着身子也没使她感到不便。他们在黑暗中工作,费力地伸直像猴子一样弯着的脊背,变成茶褐色的四肢,在沉重的捶击和嗨哟声中,累得好像要掉下来的样子,简直是一幅地狱的景象。但是,他们一定能够比较清楚地看到她,因为他们停止了刨煤,并且为她脱去短裤而同她开玩笑。“喂,小心点儿,要受凉的!”“她的腿真不错呀!沙瓦尔,我说,经得住两个人吧!”“嘿!叫我们瞧一瞧。再往上拉一拉,再高一点儿,再高一点儿!”沙瓦尔并没有对取笑的人发火,他又拿卡特琳撒气说:“够了,他妈的!……她就爱听这些肮脏话,她会待在这儿听到明天的。”卡特琳把心一横,十分吃力地装满斗车,又推着走了。巷道太宽,她不能蹬住两旁的坑木,为了寻找一个支点,两只光脚丫在铁轨中间左右探索着,弯着腰,伸着臂缓慢地向前移动。一到粘土墙,火刑又开始了,她全身立刻汗水淋淋,大颗的汗珠像暴雨一般地往下淌。她刚走了三分之一的路,身上就如同水洗的一般,两眼模糊,浑身也沾满了黑泥。她那仿佛从墨水里捞出来的瘦小的衬衣紧紧贴在身上,由于大腿的不断活动,一直卷到了腰里,十分难受,只好又停下车子。今天她到底是怎么了?她从来没感到像现在这样浑身发软,像棉花似的。这可能是因为空气污浊的缘故。这个巷道尽头的通风情况的确不很好,人们呼吸着从煤里散发出来的各种气体。在这样的空气里有时连灯也点不着。更不用说还有瓦斯,人们已经不再去注意它了,因为两个星期来没有一天瓦斯不直喷人脸的。她很了解这种毒气,矿工们管它叫做“要命气”。下面的重瓦斯令人窒息,上面是轻瓦斯,轰隆一声响,就会把矿井的所有工作面和几百个人一齐焚毁。她自幼不知吸过多少这种毒气,因此她奇怪今天自己为什么不能支持了;她耳朵里嗡嗡作响,喉头也干得冒烟。她再也忍受不了了,觉得连围在腰里的衬衣也得解掉。衣服成了折磨,每一个小褶子都使她感到如刀割火燎一般。她拚命挣扎,想继续推车,于是不得不重新站起来。这时她一面想可以等到交接站时再围上衣服,一面把绳子、衬衣统统扯掉了,如果可能的话,她真想连肉皮也剥去一层。现在,她浑身精光,变成了一头在泥泞的道路上拚命挣扎的母兽,令人目不忍睹;她的臀部沾满了煤末,肚皮上也尽是污泥,简直像拉车的骒马一样,弓着腰,四条腿向前走着。但是,她又失望了,赤裸着身子并没有使她感到凉快。还有什么可脱的呢?她耳朵里嗡嗡作响,逐渐什么也听不见了,太阳穴像被老虎钳死死夹着似的疼痛,一下跪倒在地上。她仿佛看见放在斗车里煤块上面的安全灯就要熄灭。她神志恍惚,脑际只有一个念头:把安全灯的灯芯往上捻一捻。她两次要查看安全灯,但每当她把灯往地上放时,就看到灯光越来越暗,仿佛也要断气似的。突然间,灯灭了。于是一切都陷入黑暗之中,她头晕眼花,觉得天旋地转,心脏渐渐衰弱,接着就停止了跳动,过度的劳累使她的手脚像瘫了似的再也动弹不得了。她仰面躺在地上,在令人窒息的空气里奄奄待毙。“他妈的!她准是又闲逛去了!”沙瓦尔骂道。他从掌子面上注意地听了一会儿,听不见一点车轮的滚动声。“喂,卡特琳,懒婆娘!”他的声音消失在漆黑的巷道里,一点回音也没有。“非得让我去推你动,是不是?”没有一丝动静,依旧是死一般的沉寂。沙瓦尔火了,他提着安全灯跑下来,只顾向前跑,差点绊倒在横卧在路上的卡特琳身上。他吓愣了,目瞪口呆地望着她。她怎么啦?至少不会是装睡吧?他放低灯去照她的脸时,安全灯几乎要灭。他把灯提起来,又放下去,他终于明白了:无疑她是中了毒气。他的气消了,面对着遇难的同伴,心里又充满了矿工的忠诚。他立刻喊叫同伴把她的衬衣拿来,随即一把抱起昏迷过去的、赤裸裸的姑娘,尽可能把她举得高一些。等人们把他们俩的衣服扔在他肩上以后,他就一只手扶着扛在肩上的卡特琳,另一只手提着两盏安全灯飞快地跑开了。他跑过一条条深邃的巷道,左转右拐,想寻找风扇从地面上吹来的冷空气,挽救卡特琳的生命。最后,听到一股泉水的声音,他停下脚步,这是从矿层中渗出的一小股水。他来到了从前通往加斯冬-玛里的一条宽大的输煤巷道的十字路口。这里的气流像大风一样,阴森森地吹得他直哆嗦,他把他的情妇靠着坑木放在地上,她依然闭着眼睛,没有知觉。“喂,卡特琳,他妈的!别装蒜了……你坐好,让我把这个去沾点水。”他看到她像面条一样绵软无力,不禁惊惶起来。然而,他还是用衬衣浸了泉水,给她洗了脸。她那尚未成人的晚熟女子的纤弱身体,仿佛是从墓穴中扒出来的死尸。一阵寒战掠过她那未成熟便枯萎了的孩子般的胸脯,掠过她那可怜的大腿和肚子,她睁开了眼睛,喃喃地说:“好冷。”“唔,冷一点儿好,我正希望冷一点儿呢!”感到轻松一点的沙瓦尔说。他开始替她穿衣服,衬衣很顺利就套上了,穿短裤却费了老劲儿,因为她不能合作,急得沙瓦尔直骂。她仍旧昏昏沉沉,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为什么赤裸着身子。等她明白过来以后,非常害羞。她怎么竟脱得********呢?她问他是不是有人看见她在掌子面上这样?他和她开玩笑,编瞎话说,他方才是在所有同伴的注目之下把她抱到这里来的。她是怎么想的,他原本让她脱掉衬衣,结果她竟连屁股也不顾了!但是,后来他又发誓说,因为他跑得飞快,同伴们根本不会知道她的屁股是圆的还是方的。“真他妈的!我也冷得要命。”他说着穿上了自己的衣服。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和蔼过。平常他总是骂骂咧咧,好言好语的时候不多。和睦生活该多好呀!她在疲惫无力之中感到一种亲切的体贴,她对他微笑了一下,轻声说:“吻我一下。”他吻了吻她,随后紧挨着她躺下来,等她能够站起来行走。“我跟你说,你不该在那边嚷嚷,因为我的确支持不住了,”她又说,“你们在掌子面上不那么热,你知道人家在巷道里烤得多难受呀!”“当然,”他回答说,“在树底下会更凉快……你在这个工作面上干活是不好受,我的小可怜,这我完全清楚。”卡特琳听他同意自己的话,非常感动,因而又逞强说:“啊!方才是因为我有点不舒服。另外,今天的空气也不好……等一会儿你看,看我是不是一个懒婆娘。该干活的时候就得干活,是不是?我宁可累死也不愿把活儿放下。”沉默了一会儿。他用一只胳膊搂着她,为了免得她受凉,他把她紧紧地搂在自己胸前。尽管她觉得已经恢复了力气,可以回到工作面上去了,但此刻的快乐使她如醉如痴,忘掉了一切。“只有一样,”她喃喃地继续说,“我希望你更体贴些……是的,要是彼此更相爱一点儿,那该多么快活呀。”说到这里,她轻轻地哭起来。“我是爱你的,”他喊起来,“不然我就不要你和我一起过了。”她只是摇头作为回答。往往有些男人娶了女人,只是为了占有她们,却根本不把她们的幸福放在心上。她哭得更厉害了,因为,假使她遇上另外一个男人,他整天温存地搂着她,她该是何等幸福,想到这里,她不禁感到失望。另外一个?在她惆怅的心灵里,出现了另外一个男人的模糊形象。但是,这只是空想,她现在别无他求,只要这一个对她不要那么粗野,她就会同他白头到老的。“那么,你就经常像现在这样,”她说。悲伤的哭泣使她不能把话说下去,沙瓦尔又吻了吻她。“你真傻!……好,我发誓以后对你一定体贴。我不会比别人差的,快别哭啦!”卡特琳望着他,突然破涕为笑。也许他是对的,因为幸福的女人是罕见的。尽管她不大相信他的誓言,看到他这么温存,她也就高兴得什么也不顾了。上帝呀!要是永远这样该多好啊!两个人又拥抱起来。当他们紧紧地搂抱着的时候,一阵脚步声使他们连忙站起身来。先前看见他们过来的三个伙伴赶来了,想了解一下是怎么回事。大家一齐往回走。这时已将近十点,在重新回到掌子面上去流汗之前,他们在一个凉爽的角落里吃起午饭来。他们吃完“夹面包”,正要拿起铁壶喝口咖啡的时候,从远处的掌子面上传来惊人的喧嚣声。怎么回事?准是又出事了。他们站起来就跑。不断有一些挖煤工、推车女工和徒工从他们前面跑过去,可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人人都在叫喊,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严重的灾祸。渐渐地整个矿井一片恐慌,受惊的人影从巷道里跑出,一盏盏安全灯的光亮在黑暗中跳跃着一闪而过。到底在什么地方?为什么没有人说呢?突然,一个工头跑过去,嘴里不停地喊着:“有人砍罐笼绳了!有人砍罐笼绳了!”于是,发生一阵惶恐。黑暗的巷道里响起疯狂的奔跑声。人们失魂落魄,晕头转向。真奇怪!矿井里有人,为什么要砍断罐笼绳?谁砍的?“蒙苏的人砍罐笼绳了!大家快出去!”传来另外一个工头的喊声,声音随即消失了。沙瓦尔明白以后,一把拉住卡特琳。但当他一想到上去会碰见蒙苏的人,他的腿就迈不动步了。他原以为已经落入宪兵手里的那伙人到底还是来了!刹那间,他想往回走,从加斯冬-玛里那边上去,可是那里的提升机已经不能用了。他迟疑片刻,掩藏着内心的恐惧,一再说不应这样乱跑。人们不会把他们丢在井下的!又响起工头的喊声,声音更近了。“大家快出去,从梯子上走,从梯子上走!”沙瓦尔跟伙伴们一起被卷入人流。他推着卡特琳,责备她不快跑。难道她成心要让他们单独留在矿井里饿死吗?因为蒙苏的强盗们会不等大家出去就砍断梯子的。这个可怕的假设更使人们慌乱起来,巷道里乱作一团,人们拚命地奔跑着,人人都想抢先跑到地面上去。有些人喊着说梯子已经被砍断了,谁也出不去了。当惶恐万状的人们,开始一群群涌进罐笼站的大厅时,简直像决了口的洪水;他们一齐涌向竖井,在安全井口的梯道的窄门处拚命拥挤着。这时,一个刚刚小心谨慎地把马送到马厩里去的老马夫,却带着毫不在乎的轻蔑神情望着这些人,他在矿井里过夜过惯了,确信反正会有人把他弄出去的。“他妈的!”沙瓦尔向卡特琳说,“你在我前面上好吗!要是摔下来,至少我还可以托住你。”她在巷道里跑了三公里路,已经累得心慌气喘,汗流浃背,她莫名其妙地在人群的浪潮中任人推挤着。这时,沙瓦尔拉了一下她的胳膊,差点把她的胳膊拉断。她哎哟了一声,眼泪直流。他已经忘掉了他的誓言,她永远也不会幸福的。“快到前面去!”他吼叫着。但是,她对他过于害怕,如果她在他前面上,他会不歇气地跟她撒野,因此她不愿走在前面。这时,伙伴们狂乱的潮流把他们挤到了一旁。竖井渗出的水,大滴大滴地往下落,罐笼站的地板被踩得在满坑污泥的十米深的积水坑上直颤。就在两年前,让-巴特矿井里发生过一次可怕的事故,一根罐笼绳断了,罐笼掉在积水坑里,淹死了两个人。每个人都想起了这件事,如果他们都堆在地板上,大家可能都会把命丢在这里。“真是个死木头!你死了好了,死了我倒少些麻烦!”沙瓦尔叫道。他先登上梯子,她随后跟着上去。从井底到地面有一百零二节七米来长的梯子,每节梯子立在下一节梯子的梯台上,梯台同安全井口一样宽窄,上面有一个方洞,一个人刚刚能过去。这个七百米高的、几乎笔直的扁井筒在竖井壁和提升井壁之间,是一个黑暗、潮湿、没有尽头的井道,梯子差不多是笔直的,一节节地重叠着。要从这个巨大的直筒中爬上去,一个身强力壮的汉子也得花二十五分钟。而且,这个安全井口除了发生特殊事故以外,从来也不用。最初,卡特琳起劲地向上爬去。她光脚在坑道里尖利的碎煤块上走惯了,踏在防磨铁皮包着的方梯磴上,并不感到硌脚;她那由于推煤而磨得粗硬的两手,抓住对她来说过粗的梯柱,也不觉得费劲儿。这次攀登是出乎意料的,她聚精会神地往上爬,连心中的忧伤也丢开了。人们像一条向上蠕动的长蛇,三个人爬在一节梯子上,一个顶着一个爬,即使最前面的人已经到达地面,队尾也还留在积水坑上。然而,现在还没有人爬到上面,最前面的人也不过刚刚爬到竖井的三分之一的地方。谁也不再说话,只有一双双脚在移动,发出沉闷的声音。安全灯仿佛游动的星星,从下到上排成一条线,越伸越长。卡特琳听见身后有一个徒工在数梯级,于是她也想数一数。他们已经爬过十五节了,到达了一个罐笼站。这时,她撞到了沙瓦尔的腿上。他骂了她两声,喊叫着要她留神点。人们渐渐停住不动了。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人们不约而同地发出询问和惊慌的声音。他们离开井底以后,心情越来越急切。由于不知道上面的情况,他们越接近上面就越感到紧张。有个人说梯子断了,必须再下去。这正是大家担心的事,就怕悬在半空中。忽然又传来另一种说法,说是有一个挖煤工从梯子上滑下去了。喊声嘈杂,使人什么也听不清,谁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要在这里过夜?最后,还没等得到进一步的消息,大家就在跳跃着的灯光下和脚步声中,重又困难而缓慢地往上攀登起来。当然,如果梯子断的话,一定是在更上面。到了第三十二节梯子,正当经过第三个罐笼站的时候,卡特琳觉得自己的胳膊腿都僵直了。起初,她觉得肉皮像针刺似的,现在,她对脚下和手中的铁和木头都失去了感觉。一种难以名状的疼痛越来越厉害,浑身像火烧火燎一样。她在昏迷之中回忆起老爷爷长命老讲过的往事。那时候还没有正式的井道,光秃秃的梯子就那么竖立着,十来岁的女孩子就顺着梯子往外背煤,假若其中有一个人滑下来,或者是一块煤从筐里滚出来,就会有三四个女孩子头朝下栽下去。如果卡特琳四肢痉挛得无法支持的话,她就永远也爬不出去了。随后队伍又停止了几次,使她能够有机会喘一喘气。然而,每次从上面传来的骇人消息,都使她头晕目眩。她上面和下面的人都呼呼地喘着气,这样没完没了地一个劲儿往上爬,使人都感到发晕,她和其他人都要呕吐了。她透不过气来,黑暗和井壁的夹挤使她更加焦躁不安。而且,大水点浇在满是汗水的身体上,冷得她直打哆嗦。他们接近水平面了,水点像暴雨一样洒下来,都快把安全灯浇灭了。沙瓦尔两次问卡特琳怎么样,都没有得到回答。她在下面搞什么名堂呢?难道她哑巴了?她无论如何总能告诉他是不是还顶得住。他们已经爬了半个小时,但是爬得非常慢,到现在才爬到第五十九节梯子,还有四十三节要爬。卡特琳终于嗫嚅着说她还支持得住。如果她承认自己精疲力尽,他会骂她是废物的。她的脚大概被梯磴上包的铁皮磨破了,骨头好像被锯子锯一样疼痛。由于不停地攀登,两手也磨破了,手指僵硬得弯不过来,肩膀仿佛被拉断了,大腿仿佛脱了臼,每向上攀登一步,就觉得两手要松开,要仰面跌下去。她感到最苦的是梯子太陡,几乎是笔直的,她必须用肚子贴紧梯子,用双臂撑着往上攀登。现在,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压倒了脚步声,井壁之间巨大的垂死的喘息声比先前增大了十倍,从井底升起,直传到地面。这时候传来一声呻吟,据说一个徒工的头被梯台的棱角碰破了。卡特琳继续往上爬着。人们爬过了水平面,水点没有了,烂铁和朽木的气味,加上雾气使地窖里的空气更加污浊了。她下意识地坚持低声数着:八十一,八十二,八十三;还有十九节。只有这种数数的有节奏的声音支持着她。她已经意识不到自己的动作。她一抬头,就看见安全灯像螺旋似的在旋转,她的血液好像要迸出来,她感到自己仿佛要死了,一口气就能把她吹下去。更糟的是,下面的人在不停地往上挤,整个井筒里的人由于劳累火气越来越大,恨不得立刻见到阳光,争先恐后地向上冲。最前面的伙伴们已经出去了,可见梯子并没有断;但是,一想到先出去的人已经在上面歇息,而为了不让后面的人出去,梯子还有被砍断的危险,人们就更急躁了。后来,前面又停下来的时候,爆发一片咒骂声,人们继续互相挤着往上爬,有的人甚至从别人身上爬过去,争着先爬出去。这时候,卡特琳跌倒了。她绝望地叫了一声沙瓦尔。可是沙瓦尔没有听见,他正在拚命地挣扎,用脚踏着一个伙伴的肋部,想赶到前面去。卡特琳被裹在人群中,让人践踏着。她在昏迷中做着梦:自己是从前的一个小小的背煤女工,从她上面的筐子里滚下一块煤,把她像一只被石块击中的麻雀一样砸到竖井底下去了。最后的五节梯子,人们花了将近一个小时的工夫才爬完,她始终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被夹在井筒里没掉下去,又怎样被人托到地面上来的。突然,她发现自己置身在耀眼的阳光下,一大群人围着她叫喊。三凌晨,天还没亮,各矿工村就沸腾起来。这时候,在道路上,在整个田野里,人们的声势正在扩大。但是,人们并没能按照预定计划出发,有消息说龙骑兵和宪兵正在平原上巡逻。据说这些军队是夜里从杜埃开来的;有人指控拉赛纳出卖了伙伴,说他向埃纳博事先报了信,甚至有一个推车女工发誓说她曾亲眼看见埃纳博家的仆人到电报局去拍电报。矿工们紧握着拳头,站在百叶窗后面,借助拂晓的微光窥视着兵士。将近七点半钟,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传来了另一个消息,使焦急不安的人们放了心。原来是一场虚惊。刚才只不过是军队的日常巡逻而已。自从罢工以来,驻军司令按照里尔省长的要求,常常派军队这样来转一转。罢工者对这位省长恨之入骨,责骂他欺骗了他们,因为他曾答应进行调解,结果只是每隔一周派军队来蒙苏列队示威一次,吓唬他们。当龙骑兵和宪兵只是骑着马在矿工村嘚嘚地跑一阵,随后又悄悄地踏上回马西恩纳的道路时,矿工们就嘲笑省长的无知。恰恰在事情即将白热化的时候,他的兵却向后转了。直到九点钟,矿工们始终平心静气地站在门口,同时目送着石子路上最后几个无碍于他们的宪兵的背影。现在,蒙苏的财主们还脑袋埋在鹅毛枕中在大床上沉睡呢。在经理家门口,刚才有人看见埃纳博太太乘着车子出去了,无疑只剩下埃纳博先生一个人在家办公。经理的住宅紧闭着门窗,死一般的寂静。任何一个矿井都没有军队把守,这是在危急时刻缺乏预见的致命表现,是招致灾祸的愚蠢的行动,是一个政府在急需了解真情的时候犯的错误。过了九点钟,矿工们终于踏上了去旺达姆的道路,要到头一天约定好的森林里去集合。但是,艾蒂安立刻了解到,到让-巴特去的决不会有他所期望的三千之众。很多人以为示威延期了;最糟糕的是,有两三群人已经出发了,如果他不去领导,他们是要把事情弄坏的。有一百来人,天还没有亮就动身了,他们不得不躲在森林中的山毛榉下等着其他人。年轻人曾去征求苏瓦林的意见,苏瓦林耸了耸肩说十个坚决的好汉要比一群人还顶事儿。说完他又埋头于摆在面前的书中,不肯参与这件事。接着他又说,看来形势要有感情用事的危险,其实,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一把火把蒙苏烧掉。艾蒂安由过道走出来的时候,瞧见拉赛纳面色十分难看地坐在铸铁壁炉前,他妻子穿着那件她终生不离的黑长袍,正用尖刻而又不伤大雅的言词责骂他。马赫认为应当遵守诺言。这样的约会是神圣的。然而,一夜过后,大家的火气下去了,他本人也在担心会发生不幸。他解释说,他们有责任到那里去,以免伙伴们出岔子。马赫老婆点头表示赞同。艾蒂安一再附和说,应当在不伤害任何人的生命的情况下采取革命行动。临走以前,他没有吃别人头一天送给他的那份面包,但是,为了御寒,他一连喝了三小杯杜松子酒,并且还带了满满一铁壶。阿尔奇留在家里看孩子。长命老因为头一天走路过多,还没有起来。出于谨慎,大家分路出发。让兰早就没影了。马赫两口子一道飞快地向蒙苏斜插过去,艾蒂安则直奔森林,去和伙伴们会合。他在半路赶上了一群妇女,看到其中有焦脸婆和勒瓦克老婆。她们一面走,一面吃着穆凯特带来的栗子。为了能多顶一些时间,她们连皮也一起吃了下去。但是,艾蒂安在森林里一个人也没见到,伙伴们已经到让-巴特了。于是,他急忙向那里跑去,他到达矿井前面的时候,勒瓦克和其他一百多人正走进贮煤场。矿工们从各方面奔来。马赫夫妇从大路上赶来,妇女们从田地横穿过来,他们手无寸铁,像无王蜂一样涌过来,犹如破堤的洪水一般。艾蒂安瞧见让兰爬上了天桥,站在那里好像准备看戏似的。他快跑几步,和先来的人同时进入贮煤场。他们一共不过三百人。这时,德内兰出现在通往收煤处的台阶上,大家踌躇起来。“你们要干什么?”他厉声问道。德内兰望着女儿们在四轮轻马车上向他笑着走远以后,又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因此他又回到矿上来。然而,矿上一切正常,工人们已经下井,并且正在出煤,于是他又放了心,和总工头闲聊起来。就在这时候,有人向他报告罢工的人们来了。他急忙跑到选煤棚的窗前,望着冲入贮煤场的越来越多的人群,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怎样才能保住这些没有防护的建筑物呢?他很难在他的工人中召集二十个拥护他的人,看来他注定要完蛋了。“你们要干什么?”他压着心头的怒火,面色发白地又喊了一句,竭力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人群蠕动了几下,发出嗡嗡的低语声。最后,艾蒂安站出来说:“先生,我们对您并没有什么恶意,可是各矿必须一律停工。”德内兰毫不客气地骂他混蛋。“你们想叫我这里停工难道是好意吗?这跟你们用枪口对着我后背给我一枪一样……是的,我的人全下井了,我不能让他们上来,除非你们先把我打死!”这些粗暴的话激起了一阵叫喊。勒瓦克威胁着要冲上去,被马赫拦住了。艾蒂安一直在和德内兰交涉,企图说服他使他承认他们的革命行动是合法的。但是德内兰却说有劳动的权利。他甚至拒绝讨论这种胡闹的事,在这里一切要由他做主。他唯一后悔的是,事先没叫四个宪兵来赶走这群暴徒。“一点不错,这是我的过失,遇上这种事,是我咎由自取。对你们这群暴徒,只能用武力。这就和政府幻想用让步来收买你们一样,等它把武器给了你们以后,你们就会一刀捅翻它,就是这么回事。”艾蒂安气得浑身颤抖,但仍竭力控制住自己,他放低声音说:“先生,我请您下命令叫您的工人上来。我不敢保证我能否控制住同伴们。是不是能避免一场不幸,就看您了。”“不行,你们给我滚开!我认得你们是谁呀。你们不是我矿上的人,和我没有什么可谈的……只有土匪为了抢劫才会这样到处跑。”现在,喧嚣声盖过了他的话声,特别是女人们,骂得更凶。但他继续顶撞着他们,他这样直截了当地吐出这些蛮横的话以后,心里感到痛快了一些。反正怎么都是破产,他认为说些阿谀奉承的话反而显得是孬种。然而,罢工的人来得越来越多,差不多五百人正向门口拥来,眼看他就有被撕碎的危险,于是他的总工头用力把他拉到后面来。“求求你!先生……这会引起一场屠杀的,何必为了一点小事惹出人命来呢?”他挣扎着,反抗着,最后对着人群喊了一声:“你们这帮土匪等着瞧吧,等我们缓过劲儿来再说!”有人把他拖走了。人们一阵拥挤把前面的人推到台阶跟前,把栏杆都撞弯了。原来是女人们为了鼓动男人们,尖叫着向前拥挤过来。没有上锁而只是上了插销的门立刻被冲开了。可是,台阶太窄,要不是后面的进攻者从别的入口冲进去的话,挤在台阶上的人群恐怕半天也进不去。于是人们拥到更衣室、选煤场、锅炉房等各个地方。不到五分钟,整个矿井完全被罢工者占领了。他们疯狂地跳着叫着,走遍了整个四层楼,心中激荡着战败了这个顽抗的资本家的昂扬情绪。马赫吓坏了,率先冲到前面对艾蒂安说:“可别让他们打死他!”艾蒂安向前跑着;后来,当他知道德内兰已经躲进监工室以后,回答说:“打死他又怎么样?他这么疯狂,难道能怨我们吗?”不过,实际上他也很担心,因为他还保持着冷静,没有像群众那样狂怒。同时,看到人群不听他的指挥,如此疯狂,不像他事先设想的那样冷静地实现人民的意志,他的领袖的自尊心也受到了伤害。他要求大家冷静,喊叫不要进行无益的破坏,从而叫敌人抓住把柄,但是都毫无作用。“到锅炉房去!去把火灭掉!”焦脸婆吼叫道。勒瓦克找到一把钢锉,像挥动着一把匕首,用压倒喧嚣的惊人声音喊道:“咱们把缆绳给他割断,咱们把缆绳给他割断!”大家立刻也跟着喊起来。只有艾蒂安和马赫继续反对,在嘈杂声中拚命地喊着,可是人群平静不下来。最后,艾蒂安终于使人们听进去了一句:“同志们,井下还有人哪!”这一下喧闹得更厉害了,四面八方都叫嚷起来:“活该!他们就不该下去!……对于叛徒就应该这么办!……对,对,让他们永远待在下面吧!……再说,还有梯子呢!”一想到有梯子,人们更要割断钢缆了,这时,艾蒂安知道他只有让步了。他怕闯出更大的祸来,就急忙奔向机器房,想至少把罐笼提上来,以免在井上割断的钢缆沉重地掉下去把罐笼砸碎。机器匠和井上的几个工人都跑掉了,在艾蒂安抓起操纵杆开动起来时,勒瓦克和另外两个人已经爬上支着天轮的井架。罐笼刚刚停稳在刹栓上,就响起了锉钢缆的刺耳的吱吱声。这时,谁也不再出声,锉钢缆的声音仿佛充满了全矿,人人都抬头望着,听着,心情十分激动。站在最前列的马赫,心里感到一种强烈的愉快,锉刀锉着那些令人受苦受难的井口上的钢缆,仿佛把他们从水深火热之中救了出来,永远也不用再到下面去受罪了。这时,焦脸婆一面顺着更衣室的台阶往下跑,一面继续喊叫着:“把炉子给他翻过来!到锅炉房去!到锅炉房去!”女人们跟着她。马赫老婆像她丈夫要说服同伴们理智一些一样,急忙过去阻拦女伴们,不让她们见啥砸啥,把什么都毁掉。她是女人之中最冷静的人,她认为要求自己的权利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是不必毁坏人家的东西。她走进锅炉房的时候,女人们已经把两个锅炉工赶跑了,焦脸婆正拿着一把大铁锹,在一个火炉前弯着身子,拚命地往外撤火,熊熊的红火炭被抛在砖地上,冒着黑烟继续燃烧着。这里共有烧五个锅炉用的十个灶口。女人们立刻猛干起来,勒瓦克老婆两手抡着铁锹,穆凯特怕烧了自己,把衣服一直卷到大腿上。她们一个个被通红的炭火照得像血人,披头散发,汗水淋淋,简直像在群妖举行周末夜宴的厨房里一样。火堆越堆越高,炽烈的热气把高大的屋顶都烤裂了。“喂!够了,库房要着了。”马赫老婆喊道。“更好!”焦脸婆回答说。“那才痛快呢……哼,妈的,我早就说过,我非要他们为我死去的丈夫付出代价不可!”这时,传来了让兰的尖嗓音:“大家注意!我要灭火了,我要把汽全放出去!”他是最先跑进来的一个,在乱哄哄的人群里摇晃着两腿钻来钻去,他最喜欢看这样的热闹,同时心里琢磨着干点什么坏事。他想出了这个主意:拧开排汽阀,把蒸汽放出来。蒸汽像枪一样猛烈地喷射着,五个锅炉一阵飓风似的空了,发出雷一般的隆隆响声,把人的耳朵都震破了。一切都被蒸汽吞没了,火炭暗下去,女人们变成了时隐时现的黑影。只能看到站在团团白雾后面的看台上的让兰,他满面喜悦,心花怒放,看着自己放出的这场飓风,乐得嘴咧到了耳根。这种情形持续了将近一刻钟。大家在火堆上倒了几桶水,把它完全浇灭了,排除了发生火灾的危险。然而,人们满腔的怒火不仅没有减弱,反而更强烈了。男人们拿着铁锤下来了,女人们也抄起了铁棍子。人们喊叫要砸烂锅炉,捣碎机器,把矿井夷为平地。艾蒂安得悉消息以后,急忙和马赫一起跑来。他的脑袋也被复仇的狂热搅昏了。但是,他仍然抑制着自己,恳切地要求大家冷静,这时钢缆已经割断,炉火已经熄灭,锅炉的汽也被放空,再不能工作了。人们仍然不听他的,正在他又要被抛开的时候,安全井的小矮门那里爆发起一片叫骂声。“打倒叛徒!……!嘘!馋嘴的胆小鬼!……打倒他们!打倒他们!”这是井底下的工人们开始出来了。最先出来的人,一见外面的阳光两眼发黑,先是愣在那里眨着眼。随后撒丫子就跑,企图从大路上逃掉。“打倒胆小鬼!打倒假弟兄!”整个罢工的人群全跑来了。不到三分钟,矿井楼房各处的人都跑出来了,蒙苏的五百人排成两行,强迫那些背弃诺言而下井工作的旺达姆的人从当中走过。每当一个穿着破烂衣服、浑身沾满污泥的矿工爬出安全井时,就爆发出一阵激烈的斥骂声,欢迎他们的是无情的冷潮热讽:嘿!这一个,腿只有三寸长,就显屁股了!那一个的鼻子被沃尔坎的婊子们咬掉了!又一个,眼睛上的眼屎足够十个大教堂做蜡用的!还有一个没屁股的大个子,又细又高活像根竹竿。一个肥胖的推车女工爬出来了,她的乳房垂到肚皮上,肚子圆得和屁股连到一起,引起一阵哄笑。有人要过去摸一摸她,玩笑越来越过火了,变成了粗暴行动,拳头眼看要像雨点般打下来。这时候,可怜的家伙们的行列还在继续,他们听着辱骂,一声不响,浑身哆嗦着,斜着眼睛等着挨打,只要最后能跑出矿井也就心满意足了。“嘿,这么多!里面有多少呀?”艾蒂安说。他看着他们不停地往外出,感到惊讶。一想到下井的并不只是少数几个为饥饿所迫、受工头们恐吓的工人,他不禁气愤起来。他们不是明明在森林里撒谎欺骗他吗?几乎让-巴特的所有工人都下了井。当他望见沙瓦尔出现在门口时,不由得大叫一声,向他扑过去。“他妈的!这就是你给我们的约会吗?”人们立刻齐声叫骂起来,拥挤着向这个叛徒扑去。怎么?头一天他和他们一起刚发过誓,现在却和别人一块儿下井了?这不是捉弄人吗!“抓住他,把他扔到矿井里去,扔到矿井里去!”沙瓦尔吓得面无人色,竭力想要替自己辩解。但是艾蒂安气得抑制不住自己,和大伙儿一样地狂暴起来,打断了他的话。“你愿意到里面去,你就永远待在里面吧……走!往前走!你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又一阵喧嚷盖住了艾蒂安的声音。这回是卡特琳出来了。在阳光下,她眼花缭乱,落在这群野蛮人中间,吓得要死。她的腿爬了一百零二节梯子已经累坏了,手掌也磨出了血,正当她呼呼喘气的时候,马赫老婆一眼看见了她,举着手蹿了过来:“好啊!你也来了,这个臊货!……你母亲挨饿,你却为了你那个野汉子连妈都出卖了!”马赫一把拉住老婆的胳膊,一个耳光才算没打下去。但他使劲儿推搡着女儿,和妻子一样狠狠地斥责女儿的行为,两个人简直气坏了,比所有同伴喊得还要厉害。艾蒂安看见卡特琳,更是怒火中烧。他连声说:“走!到别的矿井去!你也跟我们走!色鬼!”刚容沙瓦尔在更衣室穿上木屐,把毛线衣披在冻得冰冷的肩上,大家便把他拖走了,强迫他在他们当中跑着。卡特琳也慌忙穿上木屐和那件入冬以来一直穿着的旧男上衣,把扣子直扣到领口,跟在她的情人后面跑着;她认为人们一定要杀害他,因此不肯离他一步。于是,两分钟的工夫,让-巴特矿井就空了。让兰找到一支牧牛的号角嘟嘟地吹着,仿佛在集合牛群似的。焦脸婆、勒瓦克老婆、穆凯特等女人们都提着裙子跑着。勒瓦克手里挥舞着一把斧子,好像乐队指挥挥舞指挥棒一样。别的同伴还在不断地来,他们现在已经接近一千人了,乱糟糟的,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又涌到大路上。道口太狭窄,栅栏都被挤垮了。“到别的矿井去!打倒叛徒!不准上工!”让-巴特矿突然陷入死寂。没有一个人,没有一点声息。德内兰从监工室走出来,摆了一下手,叫别人不要跟着他,独自巡视起矿井来。他面色苍白,但十分镇静。他先在竖井前停下,抬头望了望割断的钢缆,几根钢丝绳头徒然地吊在那里,锉断的地方留下新的断痕,好像在漆黑的油污中间发亮的疮口。然后,他走到机器房,望着静止不动的曲柄发愣,机器仿佛是瘫痪了的巨大肢体的关节。他摸了摸已经冷却的机器,一股寒气使他打了个寒战,好像摸着了一具死尸一样。后来他又下到锅炉房,在灶门敞开、积水淹灭了炉火的炉灶前慢慢地走着。他用脚踢了踢锅炉,锅炉发出空洞的响声。唉!现在真的完蛋了,完全垮了。即使把钢缆接好,再升起火,可又到哪里去找人呢?再罢上半个月的工,他就彻底破产了。他知道自己肯定要遭此厄运之后,不再怨恨蒙苏的匪徒,他感觉到这是大家共同造成的,是过去上百年积下的过错。这些人固然野蛮,但他们毕竟是一群既无知识又饿得要死的人呀。四罢工的人群在冬季暗淡的阳光下,踏着覆盖着白霜的光秃秃的平原,从大路穿过甜菜地拥去。一到浮舍伯,艾蒂安就指挥起来。人们一边走着,他一边发出号令,组织队伍的行进。让兰用他的号角吹着怪异的调子跑在前面。在他后面,头几排是妇女,其中几个手里拿着棍棒。马赫老婆瞪着变得狂野的眼睛,仿佛在向远处寻找人们许诺的正义的乐园;焦脸婆、勒瓦克老婆和穆凯特穿着破烂的衣服,迈着大步,活像是开赴战场的士兵。如果发生不幸的遭遇,人们倒要看看宪兵们是否敢殴打妇女。男人们像杂乱的牲口群一样跟在后边,其队形犹如一条越来越粗的尾巴,队伍之中棍棒林立,而以勒瓦克手中那把锋利的、在阳光下像镜子一样闪闪发光的斧头最引人注目。艾蒂安走在中央,眼睛紧盯着沙瓦尔,督促他走在自己前面。马赫则神色忧郁地走在后面,不时向卡特琳瞥几眼;她是这些男人中间唯一的女人,跟在情人的身旁用小步跑着,防备别人伤害他。有些人没戴帽子,乱蓬蓬的头发迎风乱飘,人们只听见咔咔的木屐声,好像是受到让兰用蛮荒的音调激励而奔跑的畜群的蹄声一样。突然间,响起一阵新的口号声:“面包!面包!面包!”已经是中午时分,由于在漫野里这么一跑,人们罢工六个星期来饿得空空的肚子又叫起来了。早晨吃的一点面包皮和穆凯特带来的一点栗子,早就没影儿了,饥饿的痛苦更激起了他们对叛徒的愤怒。“到各矿井去!不准上工!面包!”在离开矿工村之前没吃自己那一份面包的艾蒂安,现在感到胃里空空,像被揪一样难受。他没有抱怨,只是不时机械地拿起铁壶喝上一口杜松子酒;他感到浑身发冷,他认为要坚持到底非喝几口酒不可。他的两颊发烧,眼睛冒火。但他仍旧保持着冷静的头脑,他仍旧要防止无益的破坏。当他们走到通往儒瓦塞勒的大路时,一个为了对老板进行报复而加入队伍的旺达姆的挖煤工,把同伴们引向了右边,他高声喊道:“到加斯冬-玛里去!让抽水机停止抽水!让水把让-巴特彻底冲毁!”不管艾蒂安怎样反对,怎样要求大家别使抽水机停止抽水,被鼓动起来的人群还是转弯了。破坏巷道有什么用?虽然他也很气愤,他那工人的心却反对这样作。马赫也是这样,他认为拿机器撒气是不应该的。但是那个挖煤工不住地喊着他那报复的口号,艾蒂安不得不用更大的声音喊道:“到米鲁去!那里有下井的叛徒!……到米鲁去!到米鲁去!”艾蒂安一挥手又把人群引到左边的大路上,让兰仍然跑在前面,号角吹得更起劲儿了。人群打了一个大旋涡。这一次加斯冬-玛里算暂时躲过去了。这里到米鲁有四公里,半个小时就赶完了,人群几乎是跑着穿过无边无际的平原的。运河在这里像一条冰带似的把平原分割成两半。平淡单调的平原,一望无际,好像消失在天边的大海,只有两岸披着冰霜的秃树,像一个个巨大的烛台点缀着这里。像波浪一样起伏不平的地面遮没了蒙苏和马西恩纳。真是一片一望无垠的光秃秃的荒原。他们来到米鲁矿井的时候,看见一个工头站在选煤场的天桥上迎候他们。原来是大家都很熟悉的康迪约老爹,他是蒙苏年纪最大的工头,童颜鹤发,虽年近七旬,身子骨还很结实,这在矿里是罕见的。“你们这群家伙到这里来干什么?”他高喊道。罢工者的队伍停下来。他不是一个老板,而是一位同事,出于对老工人的尊重心情,大家没有动火。“井下有人吧,叫他们上来。”艾蒂安说。“不错,有人,”康迪约老爹又说,“足有六、七十人,其余的害怕你们这群坏蛋……可是我先告诉你们,他们一个也不能上来,除非你们先把我弄死!”响起一片叫喊,男人们向前拥着,女人们开始前进。这时候,工头立刻从天桥上跳下来,挡在门口。于是,马赫出来交涉了。“老人家,这是我们的权利,假使我们不强要同事们和我们一起罢工,我们怎么能做到普遍罢工呢?”老头子一时无言以对。很明显,关于团结一致的问题,他和挖煤工同样无知。最后,他回答说:“这是你们的权利,我不说不对。但是我只知道服从命令……这儿就我一个人。井下的人们应该工作到三点,他们必须在那儿待到三点。”他的话音还没落,就被人群的斥责声淹没了。人们要用拳头揍他,女人们喊叫得使他什么也听不见,她们呼出的热气直喷到他的脸上。但他仍然高昂着须发皆白的脑袋坚持着,他毫不畏惧地大声喊着,喊声竟压倒了喧嚣声,使人们听得清清楚楚。“他妈的!你们休想过去!……我宁死也不能让你们动一动罐绳,这决不含糊……别再挤了,不然,我就当着你们的面跳到井里去!”人群吃惊地往后退了。他继续说:“哪个浑蛋不懂这个道理呀?……我跟你们一样也是工人。人家叫我看着,我就得看着。”康迪约老爹的智力也就到此为止,像士兵一样尽自己义务的顽固想法,使他变得脑筋狭窄,半个世纪以来的悲惨的矿工生活使他变得目光短浅。大家呆呆地望着他,动摇了。心中对他的话起了某种程度的反响,那就是军人要服从命令,要博爱,要不避艰险。他认为他们还在犹豫,就重复说:“不然,我就当着你们的面跳到井里去!”罢工的人群骚动起来。人们一齐转回身去,在穿过田野笔直地伸向无边远方的大路上跑起来。此时,又响起一片口号声:“到玛德兰去!到克雷沃科尔去!不准上工!面包,面包!”但是,正当他们昂首前进的时候,人群中央发生了一阵骚动,有人说,是沙瓦尔想乘着这个机会逃跑。艾蒂安抓住他的胳膊威胁说,假使他打什么坏主意,就打断他的腰。沙瓦尔挣扎着,愤怒地反抗说:“为什么对我这样?难道我就没有自由了?……我冻了一个钟头了,我需要洗一洗。放开我!”的确,他身上由于出汗黏满了煤屑,很不好受,他的毛衣也不顶用。“快走,要不然我们就给你洗洗。”艾蒂安回答说。“你不要胡搅蛮缠自己找死。”他们一直跑着,艾蒂安终于回过头来看了一眼仍在坚持小跑的卡特琳。他觉得她在自己跟前,是那么可怜,身上只有那件男人的旧上衣和满是泥污的短裤,冻得直打哆嗦,这一切使他感到灰心。她简直快要累死了,然而她依旧跑着。“你可以走了,你!”最后他说。卡特琳仿佛没听见一样。当她的目光和艾蒂安的目光相遇时,她的眼睛里只闪过一丝责怪的光芒。她没有停步。艾蒂安为什么要她丢开自己的男人呢?沙瓦尔的确不体贴,甚至多次打过她,但他毕竟是她的男人,是第一个占有她的人;所以,她看到一千多人都对着他,心里感到非常愤怒。她要保护他不是出于温情,而是出于自尊。“滚你的吧!”马赫厉声重复说。父亲这声命令使她放慢了一阵脚步。她浑身颤抖,热泪盈眶。随后,尽管她很害怕,还是又赶上来,回到原来的地方跟着跑。于是,人们也就不管她了。罢工的人群横穿过儒瓦塞勒公路,沿科龙公路走了一会儿,然后奔向库尼。在这里,工厂的烟囱矗立在单调的天际,木棚和宽大的窗户上落满灰尘的砖厂排列在大路的两旁。他们接连从两个矿工村的矮房子跟前走过,头一个是一八○矿工村,第二个是七六矿工村;每个矿工村的人听到号角的召唤,听到人们齐声的叫嚷,一家子一家子地跑出来,男人、女人、孩子们也都跑着跟在伙伴们的后面。人群到达玛德兰时,人数已达到了一千五百人。公路缓慢地向下倾斜,怒吼的罢工者的洪流顺坡而下,必须绕过矸子堆,才能到达煤矿的贮煤场。这时候还不到两点,得到消息的工头们,赶忙让工人们从井下上来;当罢工的人群来到的时候,人也就上完了,只等最后二十来个工人从罐笼里走出来。他们出了罐笼就跑,罢工者便用石头砸他们。有两个人被打倒,另一个人被拽掉了一只衣袖。这一场追人倒避免了物资损失,人们既没动罐笼的钢缆,也没动锅炉。人流已涌向了附近的矿井。附近就是克雷沃科尔矿井,距玛德兰矿不过五百米。罢工的人群来到这里时,也正好遇上工人们正从井下上来。一个推车女工被女人们抓住狠狠地揍了一顿,裤子也被撕破了,露出了屁股,惹得男人们哄堂大笑起来。徒工们挨了耳光,挖煤工两肋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鼻子淌着血逃跑了。情况越来越残忍,在这种年深日久的渴望报复为情绪中,每个人都冲昏了头脑,人们更加声嘶力竭地叫喊着,要求打死叛徒,发泄对得不到合理工资的劳动的怨恨,喊出空肚子对面包的迫切需要。人们开始动手锉钢缆,由于要锉很长时间,狂热的人们便要求到别处去。在锅炉房里,人们砸坏了一个水阀,把一桶一桶的水泼到炉灶里,铸铁的炉篦子炸裂了。外面有人说到圣托玛斯去。那个矿上纪律最好,罢工没有波及那里,现在大概还有将近七百人下井,这把他们气坏了,他们准备摆开阵势用撬棍和他们较量一下,拚个你死我活。可是,谣传圣托玛斯有宪兵,就是早晨他们所嘲笑的那伙宪兵。这个消息是从哪儿传来的?谁也说不上来。不过,不管怎么说,人们是害怕了,决定到费特利-康泰耳去。他们又混乱地掉转头来,重新踏上大路,木屐跺得咔咔响,向前猛进!到费特利-康泰耳去!到费特利-康泰耳去!那里足还有四百个胆小鬼,到那里才有乐子呢!费特利-康泰耳矿井离这里三公里,在斯卡普河附近,隐没在一块凹地里。人们过了博尼大道,走上普拉特利埃尔坡,这时有一个陌生的声音说,没准龙骑兵就在费特利-康泰耳。于是队伍从头到尾,互相传说着那里有龙骑兵。人们踌躇起来,放慢了脚步,在这个由于停工而陷入沉睡的地方,在这个他们几世纪以来不断来来往往的地方,恐怖气氛逐渐散布开来。他们为什么没有遇到兵士呢?一想到即将发生的镇压,这种幸免就使他们感到不安。不知道从哪里发出来一个新的口令,使他们又冲向另一个矿井。“到维克托阿去!到维克托阿去!”维克托阿是不是有龙骑兵或宪兵呢?他们一点也不知道。可是大家好像都很放心。于是,他们又转回来从波蒙方面下去,横穿过田野,以便回到儒瓦塞勒公路上。铁路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他们推倒栅栏翻了过去。现在,他们又离蒙苏不远了,土地的起伏低缓下来,一块块甜菜地像海洋一样一直扩展到远方的马西恩纳的黑色房子跟前。这一次足足跑了五公里。他们心情激昂,不由自主地奔驰,忘记了极度的劳累,连两脚都磨破了也没觉察到。队伍越来越长,一路上每经过一个矿工村都有新同伴参加到队伍中来。他们从马加什桥过了运河,来到维克托阿前面时,人数已经达到两千人了。可是,时间已经过了三点,井下的工人全上来了,一个人也没有了。他们扑个空,于是便用无用的威吓来发泄失望情绪,他们只好用砖头砸那些刚来上班的清理工。清理工被他们统统赶跑了,空无一人的矿井完全属于他们了。他们找不到叛徒可打,就拿东西撒气。他们满肚子的怨气没处出,肺简直就要气炸了。多少年忍饥挨饿,使他们真想大砸大杀一番。在一个棚子后面,艾蒂安看到几个装车工人正在装一辆煤车。“你们滚不滚!”他喊道。“一块煤也不准往外送!”他一声令下,一百多个罢工者立刻冲过来,装车工们险些被抓住。人们卸下马,使劲儿捅马屁股,马惊跑了;另一些人则推翻煤车,砸断了车辕。勒瓦克冲上台架,用斧子使劲儿砍,想把天桥砍倒。但是台架非常结实,于是他想拆掉铁轨,切断整个贮煤场上的通路。不一会儿,整个人群都参加了这项巨大工程。马赫用一根铁撬棍,掀掉枕铁。与此同时,焦脸婆带着女人们冲进矿灯房抡起撬子把灯打得粉碎,弄得满地都是碎碴。马赫老婆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和勒瓦克老婆一样使劲儿敲打着。每个女人身上都溅满了灯油,穆凯特在裙子上擦了擦两手,看到自己弄得这样肮脏,不由地笑了。让兰为了逗乐,往她脖子上倒了一灯油。但是,这些报复行动不能顶饿,肚子叫得更凶了。又爆发出一阵震天的呼声:“面包!面包!面包!”恰好,有一个老工头在维克托阿矿里开一个小饭铺。毫无疑问,他由于害怕,丢下他的小铺子跑了。女人们转回来时,男人们也拆完了铁轨,他们包围了这个小饭铺。门板立刻被打开了。他们没有找到面包,只发现两块生肉和一口袋马铃薯。不过,他们翻出了五十多瓶杜松子酒,这些酒像落在沙滩上的水点似的立刻就化为乌有。艾蒂安借这个机会把已经喝空了的铁壶又灌满。一种恶性的醉意,枵腹者的醉意,逐渐使他的两眼充满了血丝,苍白的嘴尾之间露出尖牙。后来他突然发现沙瓦尔趁乱跑掉了。他咒骂起来,男人们被派去追赶,在备用坑木后面抓住了跟卡特琳藏在一起的这个逃跑者。“啊!你这个下流胚,你怕受连累!”艾蒂安吼道。“在树林里是你提议发动机器匠罢工,好让抽水机停止抽水的。现在你却又想跟我们搞鬼!……想得倒好!他妈的!我们回到加斯冬-玛里去,我要叫你亲手砸坏抽水机。对,他妈的,你必须给我砸坏它!”艾蒂安的确醉了。现在,他竟亲自指使他的人去砸毁几个钟头以前他保护下来的抽水机。“到加斯冬-玛里去!到加斯冬-玛里去!”人们向他欢呼,立刻朝那里扑去;这时,被人抓着肩膀粗暴地连推带拉的沙瓦尔,仍然要求容许他洗一洗。“你快滚开吧!”马赫向又跟着跑起来的卡特琳喊道。这一次,她连一点畏缩的表现也没有,狠狠地盯了父亲几眼,继续跑着。罢工的人群重新在光秃秃的平原上勇往直前。他们在笔直的大道上和不断扩展的田地中循着原来的足迹折回来。这时已经四点了,太阳正向地平线上落下去,作着狂怒手势的这群人的身影,在冰冻的地面上越来越长。人群绕过蒙苏,从比较高的地方转到儒瓦塞勒公路上,为了不从浮舍伯兜个大圈子,便打从皮奥兰前面走过。格雷古瓦夫妇这时候恰好不在家,他们去拜访公证人,然后准备再到埃纳博先生家去吃晚饭,并接赛西儿回来。这所宅院仿佛在沉睡,菩提树林荫路上寥无一人,菜园和果园都显出冬日的荒凉。房子里毫无声息,紧闭着的窗户由于里面的热气而朦朦胧胧。在这种深沉的寂静里,显出一种温柔安适的气氛,使人感到里面具有舒服的床铺和佳肴美味,主人生活在一种有节制的幸福中。游行的人群一边走着,一边向栅栏和上面插着许多碎瓶碴儿的围墙投去愤懑的目光。又响起了喊声:“面包!面包!面包!”他们所得到的回答只是一阵凶狂的犬吠,两只褐色丹麦种大狗张着大嘴,直立起来。在一扇关着的百叶窗后面有两个女佣人,一个是女厨子梅拉尼,一个是侍女奥诺里纳。她们听到喊声便走到窗前来,当她们看到这些野蛮人一排排走过去,吓得脸色煞白,浑身冒汗。她们听到近旁的一扇窗户的玻璃被石块砸碎时,两腿一软就跪到地上,以为自己被石头打死了。这是让兰在恶作剧。他用一节细绳做了一个投石器,顺便向格雷古瓦家投石问候。这时,他又吹起号角,人群慢慢远去,喊声逐渐减弱:“面包!面包!面包!”到达加斯冬-玛里的时候,队伍更壮大了,已达到两千五百多人,他们怒不可遏,好像一股汹涌奔驰的洪水,力量越来越大,在冲破一切,卷走一切。一个钟头以前宪兵们曾到这里来过,由于农民的错误指点,他们向圣托玛斯方面去了,匆忙之中忘了留下几个人守卫这里的矿井。不到一刻钟,炉火就撤了,锅炉放空了,各处同样被人们闯入捣毁了。但是,人们的主要目标是抽水机,不仅要给它把汽放掉,使它停止工作,而且人们把它当作一个活人,向它猛扑过去,非结果它的性命不可。“你打头一下!”艾蒂安递给沙瓦尔一把锤子对他说,“快!你曾跟别人一起宣了誓!”沙瓦尔颤抖着往后退,在人群推撞之中,锤子从他手中滑下来,同伴们没等他下手就用铁棍、砖头以及顺手抄起的一切家什一齐向抽水机砸下去。有几个人把铁棍都打断了。螺母被打得乱飞,钢铜部件被打得七零八落,只剩下机身,好像被切掉四肢的一具尸体。一个人抡起圆尖镐打下去,砸破了铸铁的机身,里边的水立刻迸出来,很快流空了,最后嗝嗝地活像快要死去的人在倒气。这才算完事。罢工的人群又来到外面,疯狂地拥挤在丝毫不放松沙瓦尔的艾蒂安后面。“弄死他,叛徒!把他扔到竖井里去!把他扔到竖井里去!”这个可怜的家伙脸色灰白,结结巴巴地重新讲起他那愚蠢固执的念头,说他需要洗一洗。“如果你觉得这难受,你等一等,”勒瓦克老婆说,“喏,这有一个澡盆!”那是一汪积水,是从抽水机里漏出来的水,上面结着厚厚的一层白冰;人们把他推向那里,把冰块砸开,强要他把脑袋扎进这片冰冷的水里。“快往里扎呀!”焦脸婆一再说。“他妈的!你自己不往里扎,我们就把你按进去……现在你给我喝一口,对,不错!跟牲口一样,把嘴伸到水槽里喝!”他不得不趴下去喝。大家都笑起来,这是一种残忍的笑。一个女人拽了一下他的耳朵,另一个女人往他脸上扔了一把从路上找来的新鲜的牲口粪。他那件旧毛线衣,已经被撕得不成样子了。他粗暴地挣扎着,身子左右乱撞,企图跑掉。马赫参与了对他的攻击,马赫老婆也是最积极的一个,两个人都解了心中的旧恨;甚至平常总是那么亲切对待自己情人的穆凯特,对他也十分气愤,骂他是饭桶,说要剥他的裤子,看他还是不是个男人。艾蒂安叫她住了嘴。“够了!用不着大家都下手……要是你敢的话,由咱们俩共同了结这件事。”艾蒂安攥紧拳头,两只眼冒着凶残的火光,醉意使他产生了杀人的欲望。“你拿定主意没有?今天咱们俩在这儿拚个你死我活……给他一把刀子。我这儿有刀子。”精疲力尽、恐怖万分的卡特琳望着艾蒂安,想起了他过去跟她说过的话:他有吃人的欲望,他只要喝上三杯酒,立刻就会狂乱起来,这是他那酗酒的父母遗传给他的劣根。突然间,她扑过去,用柔弱的两手打艾蒂安的嘴,气得声音哽咽地对着他的脸喊道:“可耻!可耻!可耻!……你作了这么多恶还嫌不够?还要杀一个现在连站都站不住的人!”她转向父亲、母亲和周围的人:“你们可耻!可耻!……你们把我和他一起杀了吧。你们再碰他一下,我就跟你们拚命。哼!可耻!”说完她就站在她的男人前面,保护着他,忘掉了他过去怎样殴打她和跟他一起度过的悲惨生活,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既然嫁了他,自己就是他的人,看人们这样欺侮他,是她的耻辱。艾蒂安挨了卡特琳一顿耳光,面色变得铁青。起初他真想打死她,后来他像醒过酒来似地抹了抹脸,在一片安静中,向沙瓦尔说:“她说得对,算啦……滚你的吧!”沙瓦尔撒腿就跑,卡特琳也跟着他跑了。人群惊讶地望着他们消失在公路的拐角处。只有马赫老婆低声对艾蒂安说:“你错了,不应该放掉他。他准会干出什么出卖我们的事来。”游行的人群又开始前进。此时已近五点钟,地平线上,火红的太阳映红了辽阔无边的平原。一个路过的小贩告诉他们,龙骑兵从克雷沃科尔方面来了。于是他们往回返,并传出号令:“到蒙苏去!到经理家去!……面包!面包!面包!”五埃纳博先生走到书房的窗前,望着妻子乘坐四轮马车到马西恩纳去赴午宴。他对骑着马跟在车门旁碎步快跑的内格尔看了一会儿,然后就回到办公桌前面安静地坐下来。妻子和侄子离开以后,家里听不到他们的声音,显得毫无生气,像空无一人似的。正好今天车夫送太太去了,新来的侍女萝丝又有事请假,到五点钟才能回来。家里只剩下一个男仆希波利特,穿着拖鞋在各个房间里串来串去。至于女厨子,从天一亮就摆弄锅碗瓢勺,专心致志地在准备主人晚上请客用的晚餐。因此,埃纳博先生决心趁家里清静无人的时候,好好工作一天。尽管希波利特奉命要回绝一切来客,将近九点钟的时候,他还是斗胆告诉主人丹萨尔来报告消息了。经理到这时候才得知工人们昨天晚上在森林里开会的事;丹萨尔把事情的经过细节讲得那么详细,致使他一面听着,一面不禁想到丹萨尔跟皮埃隆老婆之间的勾当。这是尽人皆知的事,他每星期接到两三封揭发总工头不规矩行为的匿名信。很明显,开会的事是丈夫告诉妻子的,因为这个消息带点枕边语的味道。经理乘此机会让总工头听出,关于他和皮埃隆老婆之间的事他一清二楚,但只是嘱咐他要谨慎些,免得闹出丑闻来。丹萨尔在报告过程中听到这番责备,有些惊慌,他否认有这回事,吞吞吐吐地作些掩饰,可是他的大鼻子通地一下子红了,替他招了供。总之,他并没有坚持,而且庆幸自己被这样便宜地放过了;因为,往常要是经理知道矿上的某个职员拿某个漂亮姑娘取乐,总要摆出一个正派绅士的严厉态度,决不宽容的。话题又转到罢工的事情上,看来这次在森林里开会仍然不过是些好叫嚷的人们说说大话,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危险。不管怎么说,由于早晨军队巡逻所产生的威胁,各矿工村肯定在几天之内是不会有什么动静的。埃纳博先生独自一人的时候,他要给省长拍一份电报,不过又担心这样表示不安对自己没有什么好处,才作罢了。他责怪自己缺乏判断力,他曾到处宣扬,甚至写信给董事会,说罢工最多超不过半个月。然而,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到现在已经快两个月了,工潮仍没结束。他为此感到非常苦恼,觉得自己一天比一天失势,越来越受影响,要想重新获得董事们的宠信,非创出惊人的奇迹不可。他已经请示在万一发生骚乱的情况下应该如何处理,可是迟迟未见答复,他希望下午的邮差能给他带来回音。他想,假使那些大人先生们认为需要派军队来把守矿井的话,到那时再拍电报叫军队也不迟。他认为,这样做一定会引起战斗、流血和死亡。尽管他平常颇具毅力,这样的责任也使他坐卧不安。直到十一点钟,他一直工作得很安静。死寂的房子里,除了不时传来希波利特在二楼远处的一个房间给地板打蜡的声音以外,没有任何别的响动。后来,他接连收到两封急信,第一封告诉他蒙苏的一群罢工者闯进了让-巴特,第二封告知钢缆被割断和炉火被熄灭等一切都遭到破坏情况。他不明白,罢工者为什么不进攻本公司的某个矿井,而要跑到德内兰那里去呢?不过,他们骚扰一下旺达姆也是好事,这使他朝思暮想的并吞旺达姆矿的计划成熟了。后来,他一个人在空洞的餐厅里吃午饭,仆人悄悄地给他端来午饭的时候,他连脚步声都没听到。这种孤寂使他心里惦记着的事情变得灰暗了。一个工头跑来送信,那人一被引进来就报告说,罢工的人群奔向米鲁矿了,于是他感到心里一阵冰凉。几乎与此同时,他刚喝完咖啡,一封急信告诉他玛德兰和克雷沃科尔也受到威胁。他心里惊惶极了。他指望邮差两点钟可以来,那么他是不是应该马上要求派军队来?还是在没有接到董事会的指示以前,先不采取行动,耐心等待更好呢?他又回到书房,想看一看前一天他叫内格尔草拟的一份给省长的报告。但是他没有找到。他想了一下,也许年轻人把这份报告放在自己房间里了,因为他经常在夜间写东西。埃纳博先生急于看到这份报告,于是不假思索地立刻到楼上内格尔的房间里去找。埃纳博先生一进屋立刻一愣:房间还没有收拾,无疑这不是希波利特疏忽就是偷懒。房间里充满了又热又湿的气味,由于房子关了一夜,暖气炉口敞着,空气就更加潮热了。他还闻到一股钻鼻子的香味,使他感到窒息,他想这一定是洗脸水里的气味,脸盆就在那里放着,水满满的还没有倒。房间里凌乱不堪,衣服扔得到处都是,湿毛巾乱搭在椅背上,床没有整理,被单也拖到地毯上。而且,这只是他随便看了一眼的印象。然后他向一张乱堆着许多文件的桌子走过去,寻找那份找不到的报告。他一张纸一张纸地仔细找了两遍,也没有找到。保尔这个糊涂蛋会把它塞到哪儿去呢?后来,埃纳博先生又回到屋子中央,逐一打量每件家具时,他看到敞开的被子里有一个像星星一样闪闪发光的东西。他机械地走过去,伸手拿了起来。放在被单褶皱中间的是一个金瓶。他立刻认出这是他妻子一直随身带着的香精瓶。但是他不明白这件东西怎么会在这儿,它怎么会跑到保尔床上来了?突然,他的脸色变得煞白。他的妻子在这里睡过。“您别见怪,”希波利特在门外低声说,“我看见先生上来……”仆人走进来,看到房间这般紊乱,显得十分尴尬。“天哪!真是的,屋子还没有收拾!萝丝出去了,把所有的活儿全堆到我头上了!”埃纳博先生把小瓶藏在手里,紧紧地攥着,几乎要把它攥碎。“什么事?”“先生,又来了一个人……是从克雷沃科尔来的,他送来一封信。”“好吧,你先去,告诉他等一会儿。”他的妻子在这里睡过!他把门插上,重又张开手,望着那个把他手硌出了一个红印的小瓶。突然间,他看到了,听到了几个月来在他家里发生的淫乱之事。过去的怀疑又浮现在脑际:衣服擦过门的沙沙声,夜间在寂静的房子里赤脚走过的脚步声。是的,那就是他的妻子上楼到这里来睡觉!他倒在一把椅子上,望着那张床发楞,好像挨了一顿打似的,呆了好大一会儿。突然一种声音惊醒了他,原来有人在敲门,想把门打开。他听出这是仆人的声音。“先生……啊!先生把门插上了……”“又有什么事?”“看样子事情很急,工人们见到什么砸什么。下面又来了两个人,还有电报。”“给我滚开!等一会儿!”希波利特要是早晨来收拾过屋子,一定会看到这个小瓶的,想到这里,他感到浑身冰凉。另外,这个仆人是一定知道的,因为他不止一次地发现这张床还保持着通奸的余温,一定看到过太太留在枕头上的头发,也一定看到过被单上的肮脏痕迹。他一个劲儿地来打扰他,一定是不怀好意。也许他在主人们的淫荡行为的刺激下,还曾把耳朵贴到门上偷听过。埃纳博先生一动也不动,一直望着那张床出神。痛苦而漫长的过去,重新展现在他的眼前。他和这个女人结婚之后,紧接着就发生了感情和肉体上的不合,她背着他有过许多情夫,他还像容忍一个病女人的邪恶嗜好一样容忍她和那个情人鬼混了十年。随后,他们来到了蒙苏,他急切地要治好她,又过了数月毫无生气的晕头转向的流浪生活,最终人快老了,这才使她回到他的身边来。此后,他们的侄子来了,她就成了侄儿保尔的母亲;她对他说,她的心已经死了,已经永远埋进灰烬。他这个愚蠢的丈夫什么事情也没看出来,他爱这个本来是他的妻子的女人,但是许多男人都得到过她,唯独他自己没能得到她!他爱她爱得要死,甚至不顾脸面,只要她肯把让别人玩剩下的身子给他,他都可以跪下!而她却把别人玩剩下的身子,又给了这个孩子。这时候,远处传来一阵铃响,埃纳博先生惊醒过来。他听出,这是人们按照他的吩咐在邮差来的时候打的铃。他站起来,不由自主地连连大声说着粗鲁话,沙哑的嗓子好像要裂开似的。“啊!去他妈的吧!啊!去他妈的!管他什么电报和信的!”这时候,他一肚子怒火,恨不得立刻把这些丑事一脚踢到垃圾堆里去。这个女人简直是个烂货,他竭力寻找更粗野的字眼儿骂她。突然,他想起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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