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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拉_萌芽

_20 艾米尔·左拉(法)
,你是不是能还我?”她没再往下说,她眼前的情形已经使她心里凉了半截,看来勒瓦克家比自己家还惨。勒瓦克的老婆两眼直勾勾地望着熄灭的火炉,被制钉工们灌得酩酊大醉的勒瓦克,正空着肚子趴在桌子上睡着。布特鲁背靠着墙,下意识地抚摸着肩膀,带着老好人的傻呵呵的样子,他的积蓄也被这一家人吃光了,他惊奇自己竟然也得勒紧裤带。“还你一个面包,唉!亲爱的,”勒瓦克老婆回答说:“我还想再找你借一个呢!”当勒瓦克在睡梦中难受地哼哼起来的时候,她使劲把他的脸朝桌子上按了一下。“你安静点,死猪!把你的肠子烧断了才好呢!……难道可以叫别人花钱请你喝酒,就不能找个朋友借一个法郎?”她家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收拾了,地上发出一股难闻的臭味,她在这个肮脏的家中胡骂乱咒,发泄怨气。天塌地陷她也不在乎!她那个丢人的儿子贝伯从早晨就不见了,她叫嚷着说要是他永远不回来了那才省心呢。随后她说要睡觉去了,睡下至少可以暖和些。她推了一下布特鲁。“喂,走吧,咱们上去……火已经灭了,用不着再点蜡看那些空盘子了……你倒是来不来呀,路易?我跟你说,咱们睡觉去。贴在一起总舒服点……叫这个醉鬼一个人冻死在这儿吧!”马赫老婆走出来以后,迳直穿过菜园奔向皮埃隆家。房里传出阵阵笑声。马赫老婆敲了敲门,里面顿时安静下来。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来给她开门。“哟!是你呀,”皮埃隆老婆装出非常吃惊的样子大声说,“我还当是医生呢。”没容马赫老婆开口,她就指着坐在火势旺盛的火炉前面的皮埃隆,接着说:“唉!不舒服,他老是不舒服。别看气色不错,就是肚里不好过。他需要暖和一点,我们把所有的煤都烧了。”实际上,皮埃隆看上去精神焕发,面色红润,膘肥体胖。尽管他故意直喘气,也不像真正有病的样子。况且,马赫老婆刚刚进来的时候,就闻到一股香喷喷的兔肉味,毫无疑问,一定是他们在她进来之前把盘子撤了。她看到桌子上面还有残渣,桌子中央还摆着一瓶忘记拿走的葡萄酒。“妈妈为了想办法弄到一个面包到蒙苏去了,”皮埃隆老婆又说,“我们正急等着她呢。”但是,当她的眼睛随着马赫老婆的目光也落到酒瓶上的时候,她的话立刻哽住了。转眼间她又编了一套瞎话说:是的,这是葡萄酒,是皮奥兰的阔老爷们送给她丈夫的,医生说他应该喝点波尔多①酒。她还不住嘴地说着感谢的话,说这些富人是多么善良啊,特别是那位小姐,没有架子,亲自到工人①波尔多,法国西南部城市,产葡萄酒,俗称波尔多酒。家里来施舍东西!“我知道,我认识他们。”马赫老婆说。马赫老婆一想到好事总给不穷的人遇上,心里感到憋气。事情总是这样,皮奥兰的人们只会把水倒进河里。为什么她从来没见他们到矿工村来施舍呢?不然她或许也能得到点什么。“我上你们家来,”她终于坦率地说,“是想看看你们是不是比我们好一些……你们有没有挂面什么的?将来一定还你们。”皮埃隆老婆叽叽喳喳地说了一通,表示毫无办法。“什么也没有呀,亲爱的。连个挂面头也没有……妈妈不回来,准是她没弄到面包,我们只好饿着肚子睡了。”这时候,从地下室里传来哭声,于是皮埃隆老婆生气地用拳头敲了敲门。她把轻佻的丽迪关起来了。她解释说,丽迪在外边闲荡了一整天,到五点钟才回来,为了给她点儿惩罚才把她关起来。她往往跑得叫人连影儿都找不到,简直没法管了。然而,马赫老婆仍旧站在那里不想走。旺盛的火炉使她感到又舒适又难过,想到人家在这里吃东西,肚子里更感到饿了。很明显,他们把老母亲打发走,把小女儿关起来,自己好大吃大嚼。哼!不管怎么说,一个不规矩的女人,反倒能使家里幸福!“回见吧,”她猛孤丁地说了这么一句就走了。外面夜已降临,躲在云彩后面的月亮,忽隐忽现地照着大地。马赫老婆没有直接穿过菜园回家,她不敢回家,满怀忧伤地兜了一个圈子。整个矿工村死气沉沉,家家发出饥饿的气息和空腹辘辘的叫声。敲门又有什么用呢?到处是一样的穷困。人们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有吃到饱饭,甚至连从前在村外老远就能闻到的强烈的洋葱味都闻不到了。现在只有旧地窖的气味,只有什么也不生长的黑洞里的潮湿味。压抑的哭泣和含混的吵骂等模糊的声音也逐渐消失。在这越来越深沉的寂静里,可以听到人们饥饿困睡的声音,听到人们空着肚子昏昏沉沉地横倒在床上的沉重的响声。她从教堂前面走过时,看到一个黑影很快地滑了过去。她心里产生了一线希望,于是加快了脚步,她认出那是蒙苏的本堂神甫儒瓦尔,他每逢星期日到矿工村的小教堂来做弥撒,现在他一定是在更衣室里办完什么事之后出来的。他低着头拖着胖呼呼的身躯跑过去,脸上显出温和的、愿与一切人和睦相处的态度。他所以黑夜出来,一定是怕矿工们连累他。据说他最近高升了,甚至已经和他的后任——一个瘦瘦的、眼睛像火炭一样红的神甫在一起散过步了。“本堂神甫,本……本堂神甫,”马赫老婆结结巴巴地喊道。但是,神甫连停也没停,只说了声:“晚安,晚安,我的好妇人。”她回到自己家门口,两腿已经支持不住了,于是又走进屋子。谁也没有动一动。马赫依旧无精打采地坐在桌子边上。老爷爷跟孩子们仍然挤在长凳上,为的是稍微暖和点儿。他们一句话也没说,只有那个蜡头烧得只剩下了一点点,眼看就要灭了。孩子们听到门响,都转过头来,看到母亲什么东西也没有带回来,立刻又垂下眼去,本想放声痛哭,因为怕受责备,就勉强忍住了。马赫老婆神色颓丧地坐在将要熄灭的火炉跟前的凳子上。谁也没问她什么,仍然沉默着,他们认为说也是徒劳。现在只有软弱无力、意气消沉地等待着,这是最后的等待,只等艾蒂安也许能从什么地方找到援助。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他们终于连这一点也不指望了。艾蒂安回来了,他用一块抹布兜着十几个煮熟的凉马铃薯。“这就是我弄到的,”他说。穆凯特家里也没有面包了,她一面热诚地亲吻他,一面把自己的晚饭用抹布包好硬塞给了他。“谢谢,”当马赫老婆分了一份给他的时候,他说。“我在那儿吃过了。”他说的是假话,同时用忧郁的神情望着孩子们扑向马铃薯。父亲和母亲也控制着自己,为的是让孩子们多吃一口,但是老爷爷贪婪地吃着,好像要全部吞下去似的,因此不得不从他那里再拿回来一个马铃薯来给阿尔奇。随后,艾蒂安说出他听来的消息。罢工者坚持抵抗,激怒了公司,因而它声称凡是愿意妥协的矿工,公司愿将记工簿发还给他们。很明显,这是公司的挑战。另外,还流传着一个更严重的说法:公司吹嘘说它已经使很多工人决定复工,明天,维克托阿矿和费特利-康泰耳的工人就要全部复工,甚至玛德兰和米鲁也要有三分之一的人上工。马赫一家被这些消息气坏了。“他妈的!”父亲叫道,“要是出了奸细,非跟他们算账不可!”他满怀愤怒和痛苦地站起来:“明天晚上到树林子里去!……既然他们不容我们在欢乐舞厅商量事,那么树林子是我们的天地。”他这一声叫喊,惊醒了吃完东西正在打盹的长命老。这个喊声是集合用的老口号,树林是从前矿工们共商如何反抗国王军队的集会处。“对,对,到旺达姆去!到那里去我也参加!”马赫老婆使劲地挥了一下手说:“我们全去。清除这些不合理的事情和奸细!”艾蒂安决定通知各个矿工村明天晚上到旺达姆森林聚会。这时候,火炉像勒瓦克家的火炉一样,已经熄灭,而且蜡也突然灭了。再也没有煤、也没有蜡了,只好在刺骨的寒气中摸索着上床去睡觉。孩子们哭嚎着。六让兰的腿现在已经痊愈,能够走路了,但是骨头接合得不好,走起来总是左一瘸右一拐的;他跑起来像鸭子一样,不过由于他有着猫捕老鼠一样的灵巧本性,仍然跑得很快。这一天的傍晚,让兰带着他那一对形影不离的伙伴——贝伯和丽迪在通往雷吉亚的大路边上窥探着。他隐藏在木栅后边的一块荒地上,面对着小路岔口上一家生意冷落的杂货铺。一个差不多是双眼瞎的老婆子,在那里摆着三、四口袋落满黑色尘土的扁豆和菜豆,门口还挂着一条日子很久了的干鳕鱼,上面盖满一层苍蝇屎。让兰的小眼睛盯着的就是这条鱼。他已经两次叫贝伯冲上前去,把它拽下来,但每次都赶上小路的拐角上讨厌地有人出现,不便下手!有一位先生骑着马过来了,孩子们认出是埃纳博先生,就趴伏在栅栏脚下。自从罢工以来,人们经常在路上看见他独自往来于罢工的矿工村之间,沉着大胆地亲自了解情况。从来没有一块石头从他耳边飞过,他只是遇见一些沉默不语,懒于向他问好的人。他时常碰到的倒是一对对漠不关心政治而躲在角落里一味贪图快乐的情人。埃纳博先生骑在马上,目不斜视,迅速跑过一对对放荡不羁的情侣,谁也不去打扰,但心里却燃烧着一种得不到满足的欲火。这些调皮的孩子们他看得清清楚楚,男孩子们重叠压在一个女孩子的身上,胡磨乱蹭地取乐!他的眼睛湿润起来,衣扣严整地穿着大衣,僵直地挺坐在马鞍上走去了。“真倒霉!”让兰说,“没完没了的……去,贝伯,拽尾巴!”但是,又过来两个人,让兰低声骂了一句。随后他听到是哥哥扎查里的声音,哥哥正跟穆凯讲他怎样在老婆的裙子里发现了缝在里边的一块两法郎的银币。两个人互相拍着肩膀,得意地说笑着。穆凯建议明天去玩一玩越野曲棍球。两点钟从万利酒馆出发,到马西恩纳附近的蒙杜阿。扎查里同意了。难道罢工就不许他们动动吗?同样可以乐一乐,既然什么活儿也没有!他们刚转过路角,正遇到艾蒂安从运河那边走过来,他拦住他们,跟他们聊起来。“难道他们要在这儿住下怎么的!”让兰气急了,又说。“眼看天就要黑了,那个老婆子已经往里面搬口袋了。”又有一个矿工向雷吉亚走下去。艾蒂安跟那人一起走了。他们从木栅跟前经过时,让兰听到他们谈论在森林的事:要通知所有的矿工村,恐怕一天的时间不够,只好把聚会的时间再推迟一天。“你们知道吗,”让兰向两个伙伴低声说,“明天要有大事了,咱们也应该参加,是不是?明天过了晌午咱们就奔那儿去。”路上终于没人了,他又让贝伯冲上去。“喂,去呀!抓尾巴!……可要小心点儿,老婆子手里拿着一把大扫帚呢。”幸好天色已经黑了,贝伯往上一蹿就抓住了那条干鳕鱼,绳立刻拉断了。于是他像放风筝似地甩着干鳕鱼,撒腿就跑,两个伙伴紧跟在后边,三个人一起跑起来。女店主吓了一跳,从铺子里走出来,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也没能看清这群消失在黑暗里的孩子们是谁。这些小流氓终于成了当地的恐怖力量。他们像一群野蛮的匪徒一样,慢慢地侵入到各个角落。起初,他们只是在沃勒矿井贮煤场的煤堆上翻滚,离开的时候,把自己弄得跟小黑鬼似的;他们在备用坑木之间捉迷藏,出没于木料当中,好像在原始森林里一样。后来,他们就向矸子堆进攻,坐在里边还在燃烧、外面热乎光滑的地方打滑溜;他们像淘气的小老鼠一样,整天藏在多年的荆棘丛里,玩着安静的小游戏。他们逐渐扩展地盘,在砖头堆里厮打得头破血流;他们跑遍草地,没有面包就吃各种带浆的野草莓,或者生吞在运河边上摸到的小泥鳅;他们甚至跑得更远,跑出去许多公里,一直到古木参天的旺达姆森林。在那里,春天饱餐野草莓,夏天足食野榛子和覆盆子。不久,广大的平原就都成了他们的天下。但是,他们所以不断到蒙苏和马西恩纳之间的路上来窥伺,是由于他们的偷窃之心越来越盛。让兰是这支队伍的队长,他们无所不偷,践踏洋葱地,偷盗果园子,袭击小货摊。当地的人说这些是罢工的矿工干的,并没有一个有组织的庞大匪帮。有一天,让兰甚至逼着丽迪偷她母亲,要她把皮埃隆老婆摆在一个窗板上的短颈大口瓶里的麦芽糖给他偷两打来;小姑娘为此挨了一顿狠打,但她对让兰是那么畏惧,竟然没敢把他供出来。最差劲儿的是他总要独吞赃物,贝伯同样也得把自己得来的东西交给他,队长把所有的东西据为己有以后,不打他的耳光就算是便宜他了。最近,让兰做得有些过分了。他打起丽迪来就像殴打合法的妻子一样,并且利用贝伯的轻信,叫他去干种种棘手的冒险事。让兰看到这个比自己力气大、一拳可以把自己打倒的胖小子任他随意愚弄,感到十分开心。他瞧不起这两个伙伴,把他们看作自己的奴隶。他向他们说自己有个情人,是一位公主,他们俩不配见她。的确,已经有一个星期的时间,他总是在街头、在一条小路的拐角或其他什么地方严厉地命令他俩回矿工村去,然后就突然不见了。但他先得把抢到手的东西装进了自己的口袋。下面就是这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拿来,”当他们三个在雷吉亚附近大路的一个拐角上停下来的时候,他说着就从伙伴手里夺过那条鳕鱼。贝伯提出了抗议。“得有我一份,你知道,这是我抢来的。”“什么?”他喊道,“我要给你才有你的,不过今天晚上不给,我说了就算,要是剩下的话,我明天给你。”他推了丽迪一下,叫他们俩像扛着枪的兵士一样并排站在一起,然后绕到他们身后对他俩说:“现在,你们要这样待上五分钟,不准回头……他妈的,要是回头,就会有野兽把你们吃掉……然后你们就一直回家去。还有,贝伯,要是你在路上摸丽迪的话,等我知道以后揍你的嘴巴。”于是,他就悄悄地在黑暗里消失了,他们甚至连他光着脚的脚步声都没听到。两个孩子一动不动地呆了五分钟,谁也不敢回头看,唯恐背后的让兰打耳光。他们俩在共同的恐惧中,逐渐产生了深挚的爱情。他一直想占有她,像他看见别人做过的那样,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她呢,也很愿意这样,因为受他亲切地抚摸可能使她改变一下心境。但是,他们俩谁都不敢违背命令。当他们往回走的时候,尽管天已漆黑,两个人连互相拥抱一下也不敢,他们怀着相爱而又失望的心情并排走着,确信假使他们俩接触的话,队长就一定会从背后打他们的耳光。与此同时,艾蒂安来到了雷吉亚。昨天穆凯特曾要求他再来。他又来了,但感到很羞愧,心里对于这位像崇拜耶稣一样崇拜他的姑娘怀有一种他不肯承认的欲望。不过,他来是为了和她断绝关系。他要见到她,向她解释,为了同伴们的缘故,叫她以后不要再追他了。现在大家都不快活,在所有的人都饿得要死的时候,这样寻欢作乐是不合适的。但是,他在她家里没有找到她,他决定到路上等她,注意着过路的人影。倒塌的井楼下面的老竖井,井口有一半已经堵死了。在漆黑的洞口上面,一根柱子还笔直地支着一块房顶,好像一具绞架。井栏坍塌的地方长着两棵树,一棵花楸,一棵法国梧桐,好像是从地底下长出来的。这是一个人迹罕见的荒芜角落,堆着一些旧坑木,长着山楂树和野李树。春天,白颊鸟在上面搭许多窝,是一个长满荆棘野草的无底深渊的进口。由于不愿花大批的维修费,十年来公司一直打算把这个废矿井堵死,但是必须等到沃勒矿井装好通风设备以后,因为这两个相通的竖井的通风炉设置在这个矿井的下面,它的通风井口可以用来作通风道。井壁只是用支柱支顶着,而为了防止有人从里面往外弄煤,已废弃了上层的巷道,只保留着底下的一个巷道。巷道里有一个大锅炉,燃烧着地狱般的烈火,抽气的力量非常大,像风暴一样,从这一头吹到相邻的沃勒矿井的那一头。为了谨慎起见,公司命令保留装有梯子的安全井,以便还能够上下,只是没有一个人照管,梯子已经因为潮湿而腐朽,梯台踏板已经完全脱落。上面,有一大丛荆棘挡住了井口;要想够到梯级已经残缺不全的第一节梯子,必须抓住花楸树的树根,然后豁出命去在黑暗中溜下去。艾蒂安正躲在一个灌木丛后面耐心地等着穆凯特,忽然听到枝杈间沙沙的响声。他以为是一条被惊动的蝮蛇,然而突然亮起一根火柴,使他吃了一惊,他愣了一会儿,认出是让兰,这孩子点燃了一根蜡烛正往洞里钻。他在强烈的好奇心的驱使下,走近井口。这时孩子不见了,微弱的亮光从第二节梯台上照射上来。他迟疑了一会儿,也抓住树根溜下去,他原以为这一下子要落到五百二十四米深的井底,但终于感觉踏到了一架梯子。他悄悄地往下走。让兰一定什么也没听见,艾蒂安紧盯着在自己身下一直下沉的烛光,孩子由于两腿残废左右摇晃,那巨大可怕的身影跳动着。在没有梯级的地方,他就像猴子一般灵巧地用手、用脚、用下巴攀搭着各个地方,很快地向下溜。七米长的梯子一节接着一节,有的还很结实,有的摇晃得吱嘎乱响,像快要断了似的。狭窄的梯台一个接着一个,已经腐朽变绿,踏在上面就跟踩在苔藓上一样。越往下走温度越高,使人出不来气,一个灼热的大锅炉从抽风井里发出热气,幸而罢工以来这股热气不太厉害,而开工的时候这个锅炉每天要吞五吨煤,那时候要有人敢钻到这儿来,非烤焦眉毛不可。“真他妈的,这个癞蛤蟆!他要到什么鬼地方去呀?”艾蒂安低声骂道。有两次他几乎摔下去。他的两脚在潮湿的木磴上滑着,如果他像让兰一样有一个蜡烛头就好了。他时时东磕西碰,他唯一的前导就是在他身下溜跑的那点模糊的亮光。他大概已经下到第二十节梯子了,但还要继续往下走。于是他数着梯子数: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他一直往下,不停地往下,感觉到一阵猛烈的火烤,使他的脑袋发胀,像是落在一个大火炉里一样。下了三十节梯子,大约有二百一十米,终于到了一个罐笼站,他看见烛光溜进一个巷道。“他要带着我走多久呀?他一定是藏身在马厩里,”他想。但是,左边通向马厩的坑道已经被塌顶堵死了。于是踏上了比先前更加困难、更为危险的路程。受惊的蝙蝠飞起来,随后挂在罐笼站的穹窿下。他必须加快脚步,不然就看不到孩子的烛光;他也奔进那个巷道,然而,身体像蛇一般软绵灵活的孩子从容通过的地方,他不擦破肢体就钻不过去。这个巷道和所有的旧巷道一样,变得很窄,而且由于泥土不断地塌落,变得越来越窄,某些地方只剩下窄窄的一条羊肠小道,很快就要自行堵死。在这种挤人的地方,劈裂折断的坑木变成了一种威胁,一不留神就要划破肉皮,那些刺刀般锋利的木刺几乎要把他戳透。他必须十分小心地前进,有时跪着走,有时爬行,有时在黑暗里向前摸索。突然间,一群老鼠从他的脖子直跑到脚跟,踏着他跑了过去。“他妈的!还有完没完哪?”他咕哝道。他已经累得气喘吁吁,腰痛欲断。终于到了。走了一公里以后,羊肠小道渐渐变宽,他们走进一条保存得相当完整的巷道。这是一个在岩层中凿出的旧输煤巷道,尽头像个天然的石窟,他不得不停下来,从远处望着孩子。让兰把蜡烛放在一个石缝中,行动自若,安然自在,好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样感到高兴。这个巷道的尽头安置得简直像一个舒适的住宅。在一个角落里铺着一堆干草,作为一张柔软的卧床,用坑木堆码成的一张桌子上放着各种东西:面包、苹果、已经打开的杜松子酒。这里活像个匪窟,几个星期以来掠夺的东西都堆在这里,甚至还有一些用不着的东西,像肥皂和鞋油等,这些只是出于盗窃的乐趣才偷来的。这个小家伙一个人置身在这些藏物之中,像一个黑心肠的匪徒一样,独自享乐。“嘿,你就谁也不管哪,啊?”艾蒂安喘息了一会以后喊道。“我们在上头饿得要死,你却躲在这儿大吃大喝!”让兰吓了一跳。当他认出是艾蒂安的时候,立刻放了心。“你跟我一块儿吃晚饭好不?”最后他说,“喂,来一块烤鳕鱼怎么样?……你瞧。”他一直没有放下手上的鳕鱼,现在他开始拿起一把漂亮的新刀子刮起上面的苍蝇屎来;这是一种类似匕首的、骨柄上刻着格言的小刀子。这把刀子柄上只刻着一个“爱”字。“你的刀子真漂亮呀,”艾蒂安评价说。“这是丽迪送我的,”让兰回答说,但他却没说这是丽迪在他的指使下,从蒙苏的泰德古贝酒馆前面的一个小贩那里偷来的。他不停地刮着那条鱼,又得意地补充说:“我这儿挺不错吧,是不是?……这里比上边暖和,而且气味也好得多!”艾帝安很想让兰说说,于是便坐了下来。他不再生气,只是对这个干起坏事来这样大胆而不怕辛苦的小恶棍很感兴趣。的确,他在这个洞底尝到一种安适。这里不再那样炙热,而是四季如春。上面,在这天寒地冻的岁末,穷人们冻得皮开肉绽,这里却像澡堂子一样温暖。这些巷道里的有害气体,日久天长已经逐渐消除,一点瓦斯也没有。现在这里只有发霉的旧坑木味,这是一种淡淡的乙醚味,并且好像夹有丁香的香味。这些坑木现在看来很好看,犹如淡黄色的大理石一样,边上长着棉团似的植物,像是用绒丝和珠宝装饰的花边。另外一些坑木上长了许多蘑菇。这里飞舞着蝴蝶,白色的苍蝇和蜘蛛是这里从未见过阳光的没有颜色的住户。“那么,你不害怕吗?”艾蒂安问道。让兰奇怪地望着他。“怕什么?在这儿一切由我!”这时候鳕鱼终于刮好了。让兰点燃一小堆柴禾,把火炭摊开,在上面烤起鱼来。随后,他把一个面包切开分成两份。这顿盛餐咸得要命,但对于胃口好的人仍然很香。艾蒂安接受了给他的那一份。“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在我们人人都越来越瘦的时候,你却胖起来。你想一想,你这样酒足饭饱的也太说不过去了!……你就一点儿不惦记别人?”“哼!谁让他们那么傻呢?”“不过,你这样偷着作也对,要是你父亲知道你偷东西,他一定要管教管教你的。”“你不是常说,这是资产阶级抢我们的吗?我从梅格拉那儿偷的这个面包,当然是因为他欠我们的。”艾蒂安没话说了,他嘴里塞得满满的,心里非常纷乱,他望着长着一副瘦猴脸、两只绿眼睛和一对大耳朵的让兰,看到在这个具有神秘的智慧和野人的狡黠的退化了的孩子身上,已逐渐恢复了原始的野性。矿井砸坏了他的两条腿,使他完成了这一点。“丽迪呢,你有时候也把她带到这儿来吗?”艾蒂安又问。让兰轻蔑地笑了一下说:“那个小丫头啊!那可绝对不行!……女人都嘴快。”他仍然笑着,对丽迪和贝伯表现出无限的轻蔑。从来也没看到过这样的傻瓜。他想到他们俩竟然轻信自己的种种胡言乱语,空着两手回去,而他却在这里舒舒服服地吃着热呼呼的鳕鱼,简直好笑死了。随后他像一个小哲学家似的,用郑重的口吻下结论说:“最好是一个人,一个人永远不会发生纠葛。”艾蒂安吃完了面包,喝了一口杜松子酒。他一度想,是不是应该揪着让兰的耳朵把他带到上面去,并且以要把事情全部告诉他父亲吓唬他,禁止他再抢掠?他是不是应当这样来报答让兰的款待呢?但是,他观察着这深邃的藏身之处,产生了一个念头:如果事情搞糟了的话,他和同伴们难说会用不着这个地方。当让兰像以往有时作的那样,得意地躺在他的草榻上的时候,艾蒂安叫孩子发誓以后不再像过去那样在外边过夜。随后,他拿了一个蜡烛头先走了,叫让兰安心料理他的家务。虽然天气十分冷,穆凯特仍然坐在一根木头上失望地等着艾蒂安。她一望见他,立刻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当年轻人说出自己决心不愿再来找她的时候,真像用一把刀子扎进了她的心里。天哪!这是为什么?难道她爱他爱得不够吗?艾蒂安恐怕自己经不住要到她家里去的欲望的引诱,就把她拖到大路上,态度极其温存地向他解释,说她会影响他在同事们中的声望,影响政治事业。她不能理解,这跟政治有什么关系?最后她认为,他可能不好意思同她来往,不过她并没有因此而感到不痛快,这是很自然的。为了装作两个人断绝关系的样子,她提出情愿让他当着众人打她一个耳光。但是,他要经常来看看她,哪怕是每次稍停一会儿也好。她拚命地哀求他,发誓说自己一定不让别人知道,决不留他超过五分钟。艾蒂安虽然心里十分感动,还是拒绝了。他不能不拒绝她。不过在离开她的时候,他还是同意吻她一下。他们俩一步步地走到了蒙苏的头几座房子处,在又大又圆的月亮下紧紧地搂抱起来。这时有一个女人从他们身边经过,像碰到一块石头似的猛地一惊。“是谁?”艾蒂安不安地问。“是卡特琳,她从让-巴特回来。”穆凯特回答说。这时候,那个女人拖着两腿,显得十分疲乏的样子低着头走了过去。艾蒂安望着她,由于被她撞见,觉得很不好受,一种没来由的懊悔,使他心如刀绞。她不是也曾跟一个男人在一起吗?她不是也在这个地方,在雷吉亚的这条路上,委身于一个男人,使他忍受过同样的痛苦吗?但是,不管怎么说,这样回报她,心里依然很不是味。“我跟你说吧,”穆凯特在临别的时候,含着眼泪低声说,“你之所以不要我,因为你是想要另外一个人。”第二天天非常好,天气寒冷但异常晴朗,是一个美丽的冬日,坚硬的地面像踩在脚下的水晶一样发出清脆的爆裂声。刚一点钟,让兰就飞快地溜了出去。他在教堂后面等到了贝伯,但是他们俩差一点没能等到丽迪,因为丽迪又被她母亲关在地窖里了。她母亲刚刚把她放出来,把一只提篮挎到她胳膊上,告诉她假使不采满一篮子蒲公英回来,就要再关她一夜,叫她跟老鼠在一起作伴。所以她很害怕,打算立刻去采菜。让兰硬把她拖走了,并说:采菜的事回头再说。拉赛纳家的大母兔波洛妮,让兰已经惦记好久了,他们从万利酒馆门口经过的时候,正赶上大母兔跑到大道上来。他一步蹿上去抓住兔子的两只耳朵,把它装进丽迪的篮子里,然后三个人一溜烟跑掉了。他们准备玩个痛快,在到森林去的一路上,让兔子像狗一样地奔跑。但是他们又停下来,要看扎查理和穆凯跟另外两个伙伴喝过啤酒以后刚开始的一场越野曲棍球赛。赌注是一顶新鸭舌帽和一块红头巾,东西就放在拉赛纳家里。他们四个人,两个人一伙,在从沃勒矿井到帕约农庄将近三公里长的地段上开始了第一段比赛。这一段扎查里先开球,他赌七下而穆凯则赌八下,他们把舒莱特——卵形的黄杨木球放在大路上,尖头向上,每个人拿着自己的曲棍,曲棍的木锤上镶着一块斜铁,长柄上紧紧缠着细线。他们是正两点开始的。扎查里以行家的手法开球,第一击一连三下,把球打到四百米以外,从甜菜地当中穿过去;这种游戏是规定不准许在村内或路上玩的,因为曾经打死过人。穆凯也是个很棒的小伙子,他抡起非常有力的胳膊一下子把球打回来一百五十米。这场球赛继续着,一方向前击球,另一方往回打,几个人不停地来回跑着,他们的脚被地里犁过的冻土块碰破了。起初,让兰、贝伯和丽迪看着这种猛力的击球觉得十分兴奋,跟在玩球的人后面跑着。后来,他们想起了被他们放在篮子里摇晃着的波洛妮,就撇开野外的球赛,把大母兔放出来,想看一看它跑得快不快。大母兔跑起来,三个孩子在后面拚命地追。他们撒开腿迂回曲折地跑,不住地甩动着胳膊,连喊带叫地吓唬它,这样追赶了一个钟头。要不是大母兔怀了崽,他们永远也抓不到它的。他们正在呼呼地喘气,一阵咒骂使他们回过头来。他们又闯进曲棍球场里来了,扎查里险些把弟弟的脑袋劈开。球员们已经进入第四段,他们从帕约农庄飞也似地跑到卡特舍曼,然后又从卡特舍曼跑到蒙杜阿,现在他们要用六击从蒙杜阿打到乳牛牧场。这就是说,他们一个钟头跑了两里欧①半,他们还在万生咖啡馆和三贤酒吧间喝了几杯啤酒。这一次是穆凯占了上风,他已胜券在握,只差两击了。但这时该扎查里回击了,他一边嘲笑着一边十分灵巧地把黄杨木球打进了一个深沟。穆凯的伙伴不能从沟里打出来,真是倒霉。四个人一齐喊叫着,竞赛激烈起来,因为双方不输不赢,必须再从头来。从乳牛牧场到红草地头上不到两公里,要五下打到。到那里以后,他们要到勒奈尔那儿去休息。这时让兰想出一个主意。他不再去追球员,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绒绳,拴在波洛妮的左后腿上。母兔子在三个顽皮孩子前面拖着后腿一拐一拐地跑着,样子十分可怜,他们却觉得从来没有这样开心过。然后他们又拴住兔子的脖子,让它能够撒开腿快跑,跑得它累了的时候,他们就拖着它,有时叫它肚子贴地,有时叫它仰着,活像一辆小车。他们这样玩了一个多钟头,直到他们在克吕休树林附近又听到玩球人的咒骂声,再一次搅扰了人家的球赛的时候,他们才把吁吁直喘、已经累得要死的兔子赶紧装进篮子。扎查里、穆凯和另外两个同伴正在最后几公里的球赛中不间歇地奔跑着,他们只是在每一个他们指定作为目标的酒馆才喝上几杯啤酒。他们从红草地跑到布希,然后到克鲁瓦德皮尔,最后到舍布莱。黄杨木球在冰冻的地上滚动着,他们跟着木球不停地奔跑,坚硬的土地在杂沓的脚步下发出响声,①法里,一里欧约合4.4公里。这确实是比赛的好时候,地不陷脚,只是有摔伤腿的危险。在这干冷的天气里,曲棍的击球声像枪声一样清脆。他们那肌肉结实的两手握着缠有细线的棍柄,全身向前探着,像要打倒一头牛似的。他从平原的这一端跑到那一端,越过濠沟,翻过篱笆,穿过路旁的斜坡,跨过园子的矮墙,一连跑了好几个钟头。这必须有一个好风箱一样的肺,必须有铁合页一般的膝盖。挖煤工非常喜欢在矿井之外这样活动一下胳膊腿儿。一个二十五、六岁的曲棍球迷,有时竟然跑上十里欧。到了四十来岁,人们就不再打球了,那时候身子已经太笨了。五点钟了。黄昏已经来临。为了最后确定谁赢得鸭舌帽和头巾,在到旺达姆森林之前还得打一场,扎查里用他那对政治毫不关心的嘲弄态度说,到那边和伙伴们一起去开会是可笑的事情,至于让兰,表面上好像是在田地里乱跑,其实从矿工村一出来他就要奔森林去。丽迪心里又后悔又害怕,说她要回沃勒去采蒲公英。让兰用愤怒的手势威吓她说:难道他们能不去开会吗?他一定要听一听大人们说些什么。为了在到达森林的最后一段路上玩个痛快,他鼓动贝伯把波洛妮放出来,用石头投它。他心里有一种贪馋的打算,想把兔子打死,然后拿到雷吉亚自己的洞里吃掉。母兔子蠕动着鼻子、垂着耳朵又跑起来;一块石头擦破它的脊背,又一块打掉了它的尾巴。尽管天越来越黑,三个顽皮的孩子要不是看见站在一块林间空地中央的艾蒂安和马赫,一定会要了母兔子的命。他们急忙抓住这个小畜生,又把它放进篮子里。几乎就在同一分钟,扎查里、穆凯跟另外两个伙伴也打了最后的一下,黄杨木球滚到离那块空地几米远的地方。他们不知不觉地来到了会场。从黄昏以后,默默无声的人影就像流水一般从光秃秃的平原的大道小路上汇集到淡紫色的高大森林中来;他们有的单独走着,有的三五成群。渐渐地每个矿工村都走空了。女人和孩子们像节日出来游逛一样,在辽阔晴朗的天空下向森林进发。现在,道路上昏暗下来,已经分辨不清这个正奔向同一目的地的人群,只能觉察到它被同一种心情激励着,脚步混乱地在慢慢向前行进。在树篱之间,在灌木丛当中,只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和黑夜里的含混模糊的低语声。这时候,埃纳博先生正骑着他的骡马回家,听着这些模糊不清的声音。他碰到一对对的情侣,这完全是在美丽冬日的傍晚款款散步的行列。又是一些要到墙后边去嘴对嘴地享受快乐的情人们。这不就是他经常遇到的那些情景吗?在每个濠沟里,姑娘们被按在地上,那些穷小子则尽情地享受唯一不花钱的欢乐。这些无知的人们饱尝互相爱慕最难得的幸福,却还抱怨生活!要是他也能够和一个肯在石堆上把自己的整个身心都献给他的女人一起重新开始生活,就是像他们一样地挨饿他也心甘情愿。他的不幸不可能得到安慰,他真嫉妒这些穷人。他低着头,骑着马慢慢往家走,他在隐没在漆黑田野里的那种经久不息的声音中只听到频频的接吻声,感到十分苦闷。七这里叫达姆旷场,是最近伐去树木以后开出的一片林间空地。它向下伸展成一个慢坡,四周古木参天;雄伟壮观的山毛榉的挺拔整齐的树干,像一排绿苔斑驳的大白柱子环绕着这片空地。伐倒的大树依然躺在草里,左边是一大堆锯好的木材,像立体几何图形似的垛在那里。寒气随着夜晚的来临越来越刺骨,冰冻的苔草在脚下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地面上已是一片漆黑,高处的树梢在苍空中还能分辨,一轮明月从地平线上升起,不久将使满天星斗变得暗淡无光。到会的矿工将近三千人,男女老少蜂拥而来,逐渐站满了空地,有的人已经站到远处的树下去了。迟到的人还在不断地到来,湮没在黑暗里的人头的浪潮逐渐扩大,直到附近的小树丛。就在这寂静寒冷的树林里,发出风暴般的怒吼。艾蒂安跟拉赛纳和马赫一起站在可以看到整个斜坡的高处。他们争吵起来,可以听到他们一阵阵激烈的喊声。附近的人都注意听着,勒瓦克紧攥着两个拳头,皮埃隆背着脸,他不能再拿发烧作借口了,显得十分不安;老爷爷长命老和老穆克也带着沉思的神情,并排坐在一棵树桩上。他们后边是扎查里、穆凯等一些爱捣乱的人,他们是来凑热闹的。女人们却跟他们相反,她们郑重其事地聚在一起,像在教堂里一样严肃。马赫老婆一句话不说,一边听着勒瓦克老婆低声骂着,一边点着头。斐洛梅直咳嗽,入冬以来,她的支气管炎又犯了。只有穆凯特爽朗地笑着,她听着焦脸婆骂女儿逗得直乐,焦脸婆说她那没人性的女儿,为了自己独吃兔肉,把母亲支出家去,简直是个被窝囊丈夫养肥了的养汉老婆。再有就是让兰,他站在一堆木料上把丽迪拉上来,强使贝伯也跟着他,三个人站在高处,比所有的人都高。争吵是由拉赛纳引起的,他想照例选出一个主席团。他在欢乐舞厅的失败使他恼羞成怒,发誓一定要雪耻,因为参加会的不光是代表,他自信只要当着矿工群众的面,他会恢复自己旧日的权威的。艾蒂安很气愤,他认为在森林里开会提出选主席团是愚蠢的。既然人家拿他们当狼一样要斩尽杀绝,他们就应当采取革命行动,不能那么文雅。艾蒂安看到争吵没完没了,就立刻转向群众,站到一根树干上喊道:“同伴们!同伴们!”嘈杂的低语声慢慢平息下来,与此同时马赫压住了拉赛纳的抗议。艾蒂安用响亮的嗓音继续说道:“同伴们,既然他们不准我们说话,派来宪兵,把我们当作土匪,我们就只好到这里来商量讨论!在这里我们可以不用顾虑,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谁也不能不让我们说话了,就如同谁也不能不让鸟和野兽叫唤一样!”人们报以雷鸣般的喊声和喝彩声。“对,对,森林是我们的,我们有权在这里说话……你说吧!”于是,艾蒂安一动不动地站在那个树干上停了一会儿。月亮仍旧很低,依然在地平线上,只照到高处的树枝,逐渐平静安定下来的人群依旧湮没在黑暗中。艾蒂安也是黑魆魆的,他站在土坡的高处,高出人群,像是一根木桩的阴影。他慢慢地举起一只胳膊,开始讲演;他的声音不再是声色俱厉,而是采取一个普通的人民代表向人民作汇报时的冷静口吻。他终于把在欢乐舞厅由于宪兵队长阻扰而没能讲出的那段话讲了出来。他简单地叙述了罢工的经过,完全用摆事实的科学的论证方法。首先,他讲了他本不同意罢工,因为矿工们并不愿意罢工,而是由于管理处采取坑木另付款的新办法而使工人起来反抗的。接着,他谈到代表们到经理先生那里所作的第一次谈判,董事会毫无诚意。随后又谈到第二次谈判的情况,经理勉强答应让步,准备吐出公司剥夺的那十生丁。而现在的情况是这样:他报告了一些数字,说明互助基金已经用光,指出寄来的救济款是怎样分配使用的,并替“国际”、普鲁沙和其他人作了一些解释,说应该谅解他们,他们为了使全世界取得胜利,不能再给这里的人们更多的帮助。所以,形势一天天地严重起来,公司要解雇工人,威胁着要到比利时去雇工人;另外,公司还威吓一些不坚强的人,并且迫使一些人复了工。他来回说着这些千篇一律的话,好像要特别强调这些坏消息,他说饥饿取得了胜利,希望在破灭,斗争处于失去勇气的边缘。然而,他突然丝毫没有提高声调地结束了这段讲话:“同伴们,在这种情况下,大家必须在今天晚上作出决定。大家是不是愿意继续坚持罢工?如果愿意,那么大家准备用什么办法来战胜公司?”满天星斗的夜空之下是一阵深沉的沉默。看不见的人群,在这种令人憋气的讲话声中,在漆黑的夜色里一声不响;树林里只能听见一片绝望的叹息声。这时,艾蒂安以另一种声调继续说起来。现在他不再以互助基金会的秘书身份讲话,而俨然是一位群众领袖和传播真理的使者。难道有背弃自己誓言的胆小鬼吗?怎么,难道就白受这一个多月的罪,重新低着头回到矿井里去,再过那没有尽头的悲惨生活?那么在争取消灭使工人挨饿的残暴的资本的斗争中立刻死去岂不更好?仍然在饥饿面前屈服,而后再等着饥饿把最老实的工人也逼得起来反抗,这样的蠢事还能再继续吗?他指出,工业危机的灾难全部落到了受剥削的矿工头上,从为了竞争的需要而降低成本的那一天起,矿工们就被逼得没法活下去了。不行!坑木另付款的新办法绝对不能接受,这完全是公司变相克扣工钱,要我们每个人每天多给他们白干一个钟头。这一次实在太过分了,被逼得走投无路的穷人起来要求正义的时候已经到了。他高举着两只胳膊停了一会。人群听到“正义”这个字眼,立刻掀起一阵骚动,掌声像风扫落叶一般哗啦一声传开来。许多人高喊:“要求正义!……是要求正义的时候了!”艾蒂安渐渐激动起来。他没有拉赛纳那种从容流利的口才,有时候想不起字眼,有时候词不达意,有时候要用力耸一下肩膀才能说出来。但是,每逢遇到这种障碍的时候,他总是寻找一些熟悉有力的比喻来抓住他的听众。至于他那挖煤工人干活儿的动作,胳臂一蜷,然后伸出两个拳头向前用力一击,猛然把颚向前一探,像要咬谁似的,也都在同伴们身上起着一种特殊的作用。人人都说他年纪不大,讲起话来倒很能吸引人。“雇佣制度是新形式的奴隶制,”他用更响亮的声音接着说,“煤矿应该属于矿工,就像大海属于渔民,土地属于农民一样……大家要知道,煤矿是属于你们大家的!属于一个世纪以来流过那么多血汗和受过那么多痛苦,付出了代价的每一个人!”他大胆地谈到一些难懂的法律问题,一系列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有关矿业特别法的问题。矿藏和土地一样,统统属于国家,只是由于一种可恶的特权,才把它变成了各个公司的专利。至于蒙苏煤矿公司更是这样,它的所谓的合法开采权,由于是很早以前按照艾诺①的老习惯与旧封建领主订立的契约,因而更成问题。所以,矿工群众只是在收回自己的财产。艾蒂安说着伸出两臂,指着森林以外的整个地区。这时月亮已经爬上来,月光透过树梢,①艾诺,是比利时的一个省份。照到艾蒂安身上。仍然站在黑暗中的群众,看到浑身披着光辉的艾蒂安伸着两臂在分配财产,又响起一阵经久不息的掌声。“对,对,他说得对,这太好了!”于是,艾蒂安转到他最喜欢的话题上来,不断地重复劳动工具归集体所有,这句话的激烈意味使他感到非常得意。现在,他完全成熟了。他从新教徒的博爱观念出发,要求改革雇佣制度,最后得出要消灭雇佣制度的政治观点。从欢乐舞厅的会议以后,他的尚未定型的和博爱的集产主义形成了一个复杂的纲领,并且能科学地论证每一项条款。首先,他认为只有消灭国家才能获得自由。然后,当人民掌握政权以后,就开始各项改革:恢复原始公社,以平等自由的家庭代替受道德束缚的家庭,在文化、政治和经济方面一律平等,以劳动工具和全部产品的公有来保证个人的自由,最后由集体创办免费的职业教育。这就可以把腐朽的旧社会加以彻底改造。他攻击婚姻制度和继承制度,他规定每一个人应有的财产,他摒弃千百年来的可耻的文物,并且用一只胳膊作了一个习惯的有力手势,就像农民挥动长柄镰割庄稼一样。然后,又用另一只手表示重建新的人类社会,是一座建筑在二十世纪初期升起的真理和正义的大厦。在这种大脑的紧张活动中,他的理性动摇了,只剩下狂信者的固执观念。感情和理性的一切顾虑都不复存在,他觉得建立这个新世界再容易不过了。他预见到了一切,谈着那个新世界,它就像一部新机器一样,只消两三个钟头就可以开动;不论是赴汤蹈火,还是流血牺牲,他都在所不惜。“现在该轮到我们了,”他最后高喊一声,“应该由我们来掌握政权和财富了!”一阵欢呼声从树林深处直传到他跟前。现在,月光照亮了整个林间空地,照亮了巨浪般的人头的轮廓,一直照到远处灰色大树干间的矮树丛。在寒冷的夜空下,是一片愤怒的面孔,冒火的眼睛,张着的大嘴,整个人群跃跃欲试,饥饿的男人、女人和孩子,全都要放开手进行正义的抢夺,夺回自己从前被人剥夺的旧有财产。他们再也感觉不到寒冷,这些激烈的言词使他们胸膛里燃烧起来。一种宗教的激情把他们鼓动起来,他们有着基督教初兴时期的信徒们的那种狂热希望,急切地期待着即将到来的正义的时代。有许多难以理解的话他们并没有听懂,他们不大理解那些专门而抽象的推理,但是正因为抽象难懂,使他们更加感到前程无限宽广,觉得进入了令人陶醉的幻境。这是多么美妙的梦想呀!当家做主,不再受苦,最后还要享福!“对,他妈的!……该轮到我们了!……打倒剥削者!”女人们疯了一般。饿得发晕的马赫老婆也失去了镇静;勒瓦克老婆吼叫着;焦脸婆像凶婆子似的挥动着两只胳膊,激动得发狂;斐洛梅咳嗽了一阵,摇晃着身子;至于穆凯特,她兴奋得向艾蒂安喊着亲昵的话。在男人们中间,被征服的马赫在发抖的皮埃隆和饶吉的勒瓦克之间怒喝了一声。至于那些轻浮的家伙,坐立不稳的扎查里和穆凯,则在设法取笑:真怪,这位同伴什么也不喝能讲这么长的时间。然而,让兰在木堆上闹得比谁都凶。同时挥动装着波洛妮的篮子,催促贝伯和丽迪也跟着叫喊。又是一阵喊声。艾蒂安尝到了声望的醉人滋味。这是他所掌握的力量,它体现在他一句话就能使之激动的三千颗心中。假使苏瓦林肯来的话,随着他对自己的观点的了解一定会表示赞成的,一定会对他的学生向无政府主义方面的进展感到满意,也一定会满意他的纲领,只有教育一点例外,他会认为这是愚蠢的好心肠的残余,因为神圣而有益的无知必定是陶冶人的浴池。至于拉赛纳则不住地耸着肩膀,表示气愤和藐视。“你让我说一说!”他向艾蒂安喊道。艾蒂安从树干上跳下来。“你说吧,看大家是不是听你的。”拉赛纳立刻跳上树干,用手势要求大家安静。但声音并未平息下去,他的名字从头几排认出是他的人一直传到站在山毛榉下面的最后几排人。人们都拒绝听他讲话,这是一个被推倒的偶像,旧日的信徒们一见到他就有气。他那侃侃自如的语调,流畅温和的言词,尽管很久以来就具有魅力,这时候却被看作是温吞米汤,只能用来迷惑怯懦的人。他徒然在一片吵嚷声中讲着,企图重弹他那使大家缓和的老调:不能用法律改变世界,必须容个时间,使社会进步慢慢实现。人们嘲笑他,嘘他,他这次的失败比在欢乐舞厅那次更惨,而且一败涂地。最后,人们用一把把的冻苔草向他扔去,一个女人用尖嗓门喊道:“打倒叛徒!”他解释说,煤矿不能成为矿工的财产,不能像织布机那样可以是织布工人的财产。他说最好是实行分红制,使工人成为有关者,成为家庭中的一员。“打倒叛徒!”成千的声音喊着,同时石块也开始嗖嗖地飞来。拉赛纳脸色立刻变得苍白,一阵失望使他两眼充满泪水。群众的背弃,使他二十年来怀有野心的帮助友爱,使他毕生的事业彻底破产了。他受到致命的打击,失去了继续讲下去的力量,他从树干上跳下来。“这回你高兴了吧,”他结结巴巴地向获得胜利的艾蒂安说,“好,我希望你也有这么一回……告诉你说,你一定会有这么一回的。”说完,他好像摆脱他所预见到的不幸的一切责任似的,一甩手独自穿过寂静皎洁的田野走了。接着,响起了嘘嘘的声音,原来老爷爷长命老站到树干上,正在嘈杂的人声中讲话,大家都感到意外。在这以前,他和老穆克一直面带回忆往事的神情,在那里出神。毫无疑问,他是非说不可了,因为心里翻腾得厉害,有时多年往事猛烈地涌上心头,足够一口气说上几个钟头。会场上一片肃静,人们都注意听着这位在月光下面容好像一个幽灵一样苍白的老人讲话。他讲着一些与眼下讨论的问题没有什么直接关系的事情,是些谁也不大了解的很久以前的往事,因此就更引人注意倾听。他讲到他青年时代的事,他两个叔叔如何被压死在沃勒矿井里,又谈到他老婆怎样患肺炎丧了命。但是,他并没有远离自己的中心意思:日子从来不好,而且后来也未曾好过。比如说,过去他们也曾因为国王不答应缩短工时,有五百人也像今天这样曾在树林里集会;但是他三言两语讲完了这件事,又讲到另一次罢工,这种事他经历的多了!每次罢工都到这些树下,到达姆旷场,到那边的烧炭场,或者是在更远处的索地卢开会。有时候在冷天,有时候在热天。还有一天晚上大雨倾盆,结果大家一句话没说就又回去了。后来,国王的兵来了,罢工在枪声中结束了。“那时候我们曾这样举着手,誓死不再下井……啊!我发过誓,是的,我发过誓!”人群目瞪口呆地听他讲着,心里感到一阵郁闷,这时候注意着会场动静的艾蒂安又跳上一棵伐倒的树干上,让老人留在自己身边。他在站在第一排的伙伴们当中看到了沙瓦尔,于是想到卡特琳一定也在这儿,心里不免又燃起一股新的热情,想要当她的面博得人们的喝彩。“同伴们,这是我们的一位老前辈,你们都听见了,这就是他亲身遭受过的痛苦。如果我们不消灭这些强盗和刽子手,将来我们的儿女们还得受这样的苦。”他变得十分可怕,说话从来没有这样激烈过。他一只手扶着老爷爷长命老,把他作为一面穷困和苦难的旗帜,疾呼人们要复仇。他简短地追溯到马赫的祖先,指出他们全家一直在矿上卖命,被公司剥削,而在为公司干了一百年活儿以后,反倒更要挨饿。接着,与马赫一家对比,他谈到吸工人血的董事会里的大亨们,一群股东一百年来保养得像大姑娘一样,什么也不干,一味养尊处优。难道无数的人世世代代累死在井下却是为了让人们给部长们送礼,让那些老爷和资产阶级祖祖辈辈大摆筵席,在温暖如春的屋子里养得脑满肠肥么!难道这些还不令人触目惊心!他研究过矿工的疾病,他把这些病一一详细地列举出来:贫血,瘰疬,黑气管炎,气喘病,使人瘫痪的风湿病等等。这些穷人被当作饲料丢进机器,被当作牲口圈在矿工村里,大公司一点一点地把他们的血吸干;他们规定了繁重的苦役,扬言要把全国的劳动者都集中起来,使几百万双手为不足一千个懒汉们发财致富而卖命。但是,矿工们现在不再是胡涂虫,不再是压在地下的牛马了。在矿井深处,一支大军正在成长,这代新人就像是正在萌芽的种子,不久将在温暖的阳光照耀下破土而出,茁壮成长。到那时候,我要看一看,是否还有人敢只给一个在矿上工作了四十年的、吐着黑痰的和两条腿在矿井里泡肿了的六十岁的老人一百五十法郎的养老金。是的,劳动要与资本算账,要与那个在某个地方坐着、谁也没见过的、没有人性的偶像算账。它坐在神秘的神龛里,吮吸着养活它的穷人的血!我们要到那里去,我们最后一定要在熊熊的火光中看一看它的模样,我们要让这个肮脏的猪,肚子装满人肉的丑恶妖怪淹死在血泊里!他说到这里停住了,但是他的胳膊仍然向前伸着,指着那个他也不知道在地球上什么地方的敌人。这一次,人们叫嚷得非常厉害,连蒙苏的财主们都听到了,使他们掉转脑袋望着旺达姆,担心发生了什么天崩地裂的可怕事情,感到惶惶不安。树林里的夜鸟也被惊起,展翅飞向广漠的明亮的天空。他希望立刻作出决定,就说:“伙伴们,你们怎样决定?……你们是不是赞成继续罢工?”“赞成!赞成!”无数声音吼叫着。“你们采取什么措施?……假使明天有胆小鬼下井,我们肯定会失败的。”于是大家暴风雨般地连声喊道:“打倒胆小鬼!”“所以,大家一定要让他们忠于自己的义务,忠于誓言……我们现在应该这样:下矿去,我们去那里使叛徒们回头,让公司知道我们万众一心,宁死也不让步。”“对,下矿去,下矿去!”艾蒂安从一开始讲话,就在面前怒喊着的那些苍白的人头中间寻找卡特琳。她肯定不在这里。但他总看到沙瓦尔,满怀嫉妒的沙瓦尔在不断地耸肩,表示嘲笑,他打算挤进来以换取少许这种声誉。“伙伴们,假使有奸细钻到我们中间来的话,他们要小心点,我们认得他们……是的,我看到这里有仍然下井工作的旺达姆的矿工……”艾蒂安继续说。“你这话是冲我说的吗?”沙瓦尔挑衅地问道。“是冲你说的,也可能是冲别的人说的……不过,既然你搭腔,你就应该知道,饱汉跟饿汉毫无共同之处。你还在让-巴特干活儿……”一个人嘲笑地插嘴说:“唔!他干活儿……他有一个为他干活儿的女人。”沙瓦尔涨红了脸,骂起来:“他妈的,这么说还不许干活呀?”“是的!”艾蒂安喊道,“在同伴们为了大家的利益而受苦的时候,不许谁只顾自己和当走狗去站在资本家一边。假使普遍罢工的话,我们早就胜利了……既然蒙苏停工,旺达姆应该有人下井吗?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整个地区一齐停工,德内兰先生那里和这里应当一样……你明白吗?在让-巴特矿里干活儿的都是叛徒,你们都是叛徒!”沙瓦尔周围的人举起拳头,吼叫着:“打死他!打死他!”几乎就要动手。沙瓦尔吓得面色煞白,但是他不惜一切地决心压倒艾蒂安,一个念头又使他挺起胸来。“你们先听我说!明天你们到让-巴特来,看看我是不是上班!……我们是站在你们一边的,我是被派来向你们说明这点的。应该叫锅炉停火,叫机器匠们也罢工。要是抽水机也停止抽水,那就更好!那样一来,各个矿井就会被水冲毁,让它整个完蛋!”这一回,轮到人们向他狂热地喝彩了,从这时候起,艾蒂安被人们抛到了一边。讲话的人一个跟着一个跳上树干,在人声暄嚣中挥臂举拳地提出激烈的主张。这是一种狂热信仰的发作,是一个教派不愿再等待奇迹的急切心情,他们终于决定自己去促使奇迹到来。这些人由于饥饿而头脑发昏,眼前一片红光,在升起普遍幸福的光荣的礼赞中看到了火和血的幻景。恬静的月光照耀着这片汹涌的人海,深沉寂静的森林包围着要求流血的呐喊,只有脚下冰冻的苔草发着清脆的响声;山毛榉稳健地站在那里,纤细茂密的枝叶在银白色的天空中显出一片黑影,对在它们脚下骚动着的这些不幸的人不闻不问。人群里发生一阵拥挤。马赫老婆挤到马赫身边,夫妻俩已经失去了他们的理性,心里被翻腾达数月之久的激怒所控制,赞成勒瓦克进一步提出的要求:把工程师们的脑袋揪下来。皮埃隆不见了。长命老和老穆克同时讲着话,谁也听不清他们那含混而激烈的要求。扎查里打趣地要求推倒教堂,穆凯则用手里拿着的曲棍敲着地面,纯粹是为了起哄。女人们简直发疯了:勒瓦克老婆两拳插腰,责怪斐洛梅不应该笑;穆凯特说要把宪兵们踢得趴下;老焦脸婆发现丽迪既没有采来野菜手里又没有篮子,打了小姑娘一顿耳光以后,继续伸着巴掌空打着,好像在打她想要抓住的所有的资本家。贝伯从一个徒工那里听说拉赛纳太太曾看到他们偷了波洛妮,让兰听了有好一会儿没敢出声,但是当他决定偷偷再把兔子放到万利酒馆门前去以后,就吼叫得更凶了,他打开他的新折刀挥舞着,刀子闪闪发光,使他感到非常得意。“伙伴们!伙伴们!”为了要大家安静一下,好作出最后决定的艾蒂安一再地喊着,他已经精疲力尽,喊得声音都嘶哑了。最后,人们终于听他讲下去了。“伙伴们!明天早晨到让-巴特去,大家同意不同意?”“同意,同意,到让-巴特去!宰了叛徒!”三千人风暴般的吼声响彻云霄,渐渐消失在皎洁的月光中。第五部一清晨四点钟,月亮落下去了,夜色漆黑。德内兰家一切还都在熟睡中。这所旧砖房的门窗紧闭着,屋里死气沉沉的,没有一点儿声音。房子的一边是一大片零乱的菜园,再过去就是让-巴特矿井。房后,是通向旺达姆的冷清的道路,旺达姆是一个大镇,坐落在树林后面,离这里约有三公里。德内兰因为昨天在井下待了一些时候,累坏了,正脸冲着墙打呼噜,忽然在梦中听见有人叫他。最后他终于醒来,听到真的有人在窗外叫他,立刻跑过去,打开窗户。矿上的一个工头正站在菜园里。“什么事?”他问。“先生,出乱子了,有一半人不肯上工,也不准别人下井。”他睡意未消,脑袋懵懵懂懂,没完全听明白工头的话,只觉得寒气袭人,好像在身上泼了一瓢冰水。“强迫他们下去,混帐东西!”他结结巴巴地说。“到现在已经一个钟头了,”工头又说,“所以我们才来找您。只有您或许能说服他们。”“好吧,我就去。”现在他的头脑才清醒过来,心里十分不安,急忙穿好衣服。女厨子和仆人谁也没有起来,这时候简直可以任意来打劫他的家。这时,从楼梯口的另一边,传来惊惶的低语声;他走出房门的时候,看见女儿们的房门开了,两个女儿穿着匆忙披上的白睡衣一起走出来。“出了什么事,爸爸?”大女儿露西已经二十二岁,高高的身材,棕色的头发,面带傲气;而小女儿约娜刚满十九岁,身条娇小,满头金发,妩媚动人。“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他为了安慰女儿们才这样回答说,“大概有些捣乱分子在那儿胡闹,我去看看。”但是,她们喊叫着不肯放他,一定要他吃点热东西再出去,要不然又会和往常一样,回来犯胃病了。他一再跟她们争辩,发誓赌咒地说他实在没工夫。“你听我说,”约娜搂着他的脖子说,“你喝一小杯朗姆酒①,吃两块饼干再走,要不然,我就这样待着不放手,你走也得把我带走。”他虽然说饼干太噎嗓子,不得已还是让步了。说着,两个女儿便每人拿着一个烛台,在他前面走下楼去。在楼下的餐室里,她们忙着伺候他,一个倒朗姆酒,另一个跑到食品室去拿饼干。她们自幼失去母亲,父亲对她们十分娇惯,完全是放任自由长大的,教养很差。大女儿一心要登台演唱,小女儿像中了魔一样喜爱绘画,在绘画上显示了独特的大胆风格。但是,由于事业上的不顺利,不得不节减家中的开支,迫使这两个无拘无束的姑娘一变成为十分精明细心的主妇,就是账上差一分钱也逃不过她们的眼睛。现在,虽然她们有艺术家的豪放态度,掌握家财却很吝啬,一分钱也不肯多花,和商人们争斤论两,不断翻改旧衣服,这样,总算在家境日益拮据的情况下,维持住了家庭的体面。“爸爸,你吃呀!”露西一再说。①用甘蔗发酵制成的烧酒。后来,她看出他满腹心事,神情忧郁,一言不发,就又害怕起来。“事情还是严重啊,不然,你为什么这样愁眉不展?……好吧,我们跟你一块儿留在家里,那顿午饭,我们不去吃也没有关系。”她指的是预定好的上午的出游。埃纳博太太要先坐轻马车到格雷古瓦家接赛西儿,然后再来接她们一块儿到马西恩纳去,铁工厂经理太太请她们吃午饭,顺便参观一下车间、高炉和炼焦炉。“当然,我们留在家里。”约娜也说。但是,德内兰先生生气了。“你们说什么!我再告诉你们,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给我好好钻回被窝里去睡觉,按照原来说定的,九点钟穿好衣服等着。”他吻了吻她们,然后匆忙走了,只听见他的靴子踏着菜园子冻地上的声音,逐渐远去了。约娜小心仔细地把酒瓶塞好,露西把饼干锁起来。餐室里整洁而又简单,显示出他们的饮食的俭朴。她们两个趁着这么早就下楼来的机会,看了看昨晚是否有什么东西没有收拾好。如果有一块餐巾丢在一边,佣人也要挨骂的。最后,她们又上楼去了。德内兰从菜园中的小路抄近道直穿过去,他一边走一边想着他那面临危险的财产,想着他在蒙苏公司的股金——他梦想着要使它增加十倍的那一百万法郎,今天受到了这么大的威胁。他接连不断地遭到一系列的恶运:出乎意料的庞大修理费,令人倾家荡产的开采条件,然后,恰恰在刚要赢利的时候,又遇到了这种可怕的工业危机。如果他这里发生罢工的话,那他就算完了。他推开一扇小门,隐约看到矿井的建筑物在漆黑的夜里显得更加黑暗,只有几盏像晨星那么寥落的挂灯悬在那里。让-巴特矿井并不像沃勒矿井那么地位显著,但是,照工程师们的说法,设备更新使它成了一个漂亮的矿井。不仅它的竖井加宽了一米半,井深达到了七百零八米,而且还安装了新的设备:新罐笼、新提升机,全套设备都是根据最新科学成就设计的。甚至在建筑结构的美观和风格方面也费了一番苦心,选煤棚装饰着雕刻,井楼上装着一座大时钟,收煤处和机房的房顶,圆圆的像文艺复兴时代的小教堂,上面矗立着用青红两色砖砌成螺旋纹的烟囱。抽水机安装在本矿区的另一个竖井上,也就是专门留做汲水用的加斯冬-玛里老矿井。让-巴特矿井的出煤井口左右,只有两个附属井口,一个是蒸汽通风机的通风口,另一个是安全井口。深夜三点钟,沙瓦尔就第一个来到了井上,他号召伙伴们放下工作,说服他们向蒙苏的工人看齐,要求每车煤增加五生丁。不久,四百名井下工人便挥着手喊叫着拥出更衣室,来到收煤处。那些打算上工的人赤着脚,手里提着安全灯,胳膊底下夹着铁锹或尖镐;另一些人还穿着木屐,披着防寒大衣,堵住了井口。工头们扯着嗓子喊叫着维持秩序,要求他们讲道理,不要阻拦安分守己的老实人下井。沙瓦尔看见卡特琳穿着短裤和上衣,头上紧箍着小蓝帽也来上工,便发起火来。他起床的时候,就声色俱厉地告诉她,要她睡着别起来。但是她不愿意停下工作,仍旧跟在他后面跑来了;因为他从来不给她钱,她常常还要担负自己和他两个人的开支,如果她再一个小钱也挣不到,可该怎么办呢?她一直受着掉入马西恩纳妓院的威胁,没吃没住的推车女工只有到那个地方了此残生。“妈的!你来干什么?”沙瓦尔吼叫道。她嗫嚅着说她因为没有别的进项,想来上工。“臭婊子,你这是成心跟我过不去,是不是?……马上给我滚回去,要不我就把你踢回去!”她害怕地退到一边,但并没走开,她决心要看看事情的结果。德内兰顺着选煤场的台阶来到现场。尽管灯光微弱,他那敏锐的眼光立刻看清了这种场面,湮没在黑影中的这一群人——挖煤工、井下井口工、井上井口工、推车女工、甚至徒工,每一张脸他都熟悉。在新的而且很干净的宽敞大厅里,提升机的蒸汽机发出轻微的咝咝声,罐笼吊在纹丝不动的钢缆上,铁板路上堆满拖车,这些中止了的工作在等人去做。人们刚刚领走八十盏安全灯,其余的全在灯房里亮着。毫无疑问,只要他发一句话,全部工作便会重新恢复生气。“怎么了,我的孩子们,出了什么事情?”他用响亮的嗓音问道。“什么事惹你们发火?说给我听听,咱们商量商量。”平时,他虽然要求工人们多干活,但他对工人总是显出慈父的样子。他脾气暴躁专横,但他竭力用有感召力的亲切态度来征服他们。他常常想法使工人们爱戴他,而工人们则认为他十分勇敢,对他特别尊重。他经常和工人们一起待在掌子面上,每当矿井里发生什么可怕事故时,他总是不顾危险地跑在最前面。曾经有两次发生瓦斯爆炸后,连最有胆量的人都不敢向前的时候,他却叫人用绳子系着他,把他放到井下去。“我说,”他又说,“你们不要让我后悔对你们的信任。你们知道,我没有答应让宪兵站岗……放心大胆地说吧,我听着。”这时候,大家谁也不出声,都很窘地避开他。最后还是沙瓦尔开口了:“事情是这样的,德内兰先生,我们不能再干下去了,我们要求每车煤多加五生丁工钱。”德内兰露出吃惊的样子。“什么,多加五生丁?这是根据什么呀?我并没有像蒙苏公司那样,埋怨你们坑木支得不好,向你们提出新的工资办法啊。”“就算是这样,但是,蒙苏的伙伴们还是对的。他们不接受新的工价,并且要求增加五生丁工钱,因为按照目前的包工合同,是没办法把活儿干好的……我们也要求增加五生丁,你们大家说,对不对?”许多人同声表示赞成,人们又激烈地挥动着胳膊嚷叫起来。人们逐渐围过来,围成一个小小的圆圈。德内兰的眼中闪出一股怒火,同时攥紧了手,因为他喜欢使用强权手段,生怕一时控制不住自己,动手抓住一个人的脖子。他还是想慢慢商量,讲道理。“你们要求增加五生丁,按照你们的工作来说,我也认为是值得的,只是我力不从心。我要是给了你们,我自己就完了……你们要了解,首先必须让我活下去,然后你们才能活下去。我实在无法可施了,哪怕再稍稍提高一点成本都会使我破产的……你们还记得吧,两年前那次罢工的时候,我曾经让过步,因为那时候我还能办得到。但是,那次增加工钱仍是一次毁灭性的打击、至今我挣扎两年了……今天,我宁肯立刻扔下这一摊子不干,也不愿意还不知到哪里去凑钱来给你们下个月的工钱。”沙瓦尔面对着这么坦率地向他们道出自己处境的老板,冷笑了一下。其余的人低着头,根本不相信哪一个矿主会不从工人头上赚几百万,这种话,他们听不进去。但是,德内兰继续辩解。他谈到他与蒙苏公司之间的斗争,说蒙苏矿一直伺机趁他哪一天不慎趴下的时候,立刻把他吞掉。这是一场无情的竞争,他必须节约开支;况且,让-巴特矿深度大开采成本高,虽然煤层很厚,也只是刚能抵消这个不利的条件。上次罢工,要不是他怕工人们走掉,必须和蒙苏比着干的话,他是决不会增加工资的。他又用未来威吓工人们说如果他们逼得他把矿井卖掉,使他们受蒙苏公司的残酷压榨,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他并不是远远地蹲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神龛里的宝座上的人,他不是一个雇用代理人来榨取矿工血汗而自己根本不露面的股东。他是一个实业家,他不仅是用金钱,而且用自己的心血、健康和生命来冒险。停工干脆就意味着他的灭亡,因为他没有存煤,可是需要交出订货。另一方面,他不能让他投在那些机械上的资本睡大觉。他怎样保证自己的信誉呢?谁付给朋友们入股的利息?这不是要彻底破产么?“这就是说,我的好孩子们,”他结束时说,“我一定要你们相信……总不能要一个人去自杀,是不是?不论是我给你们增加五个生丁,或者是我容许你们罢工,都等于让我自己割断自己的脖子。”他不言语了。人群里发出一阵嗡嗡的低语声。一部分矿工似乎在犹豫。有几个人回到井口旁边去了。“至少,”一个工头说,“应该让大家各随己便……谁愿意上工?”卡特琳是最先走去的人中的一个。但是,愤怒的沙瓦尔一面把她推回来,一面叫喊道:“我们都是一致的,只有黑心的家伙才背弃伙伴们!”于是,和解似乎是不可能了。喊声又响起来,井口旁边的人被挤走了,差一点被挤扁在墙上。失望的经理一时曾想独自蛮干,用暴力压服这群人;但是,这是徒劳的愚蠢举动,他不得不躲开了。他在收煤处的办公室里待了几分钟,坐在一把椅子上气喘嘘嘘,心慌意乱,因为自己的无能而感到束手无策,一筹莫展。最后,他平静下来,打发一个工头去把沙瓦尔找来。当沙瓦尔同意谈判的时候,他挥手叫大家离开。“你们都走开,让我们两个人单独谈谈!”德内兰的意思是打算试探一下这个小伙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开头几句话,他就听出他爱慕虚荣、妒嫉心十足。于是,他就顺水推舟,阿谀奉承起来,并佯装不理解像他这么个能干的工人为什么要这样葬送自己的前途。听他的口气,好橡他早就看中他了,想要很快地提拔他,最后竟直截了当地答应,将来提拔他做工头。沙瓦尔听他讲着,一言不发,最初紧攥着的拳头,慢慢放松开来。他的脑子里激烈地盘算着:如果他坚持罢工,只有永远给艾蒂安当下手;同时也产生了另一种野心,那就是去当头目。一股热流涌上他的脸,他踌躇满志,有些飘飘然了。另外,他从清早就等待着那一群罢工者,到这个时候还不来,恐怕不会来了,一定是受到了什么阻碍,也许是宪兵吧,那么,他只好屈服了。但是,他仍然摇头表示拒绝,愤怒地使劲拍着胸脯,装出不能受贿赂的样子。最后,他没有向老板谈他和蒙苏工人的约会,就答应去劝说伙伴们,叫他们下井。德内兰没有露面,工头们也躲在一边,他们听着沙瓦尔站在收煤处的一辆斗车上,高谈阔论,足足作了一个钟头的说服演说。一部分工人在指责他,有一百二十个工人气得走开了,他们坚决要按照他以前让他们采取的决定那样办。这时已经七点多了,天已大亮,是一个白霜满地的晴朗天气。忽然,矿井又震撼起来,停顿的工作恢复了。先是提升机的曲柄一上一下,卷起和放开绳筒上的钢缆。接着,人们在嘈杂的信号声中开始下井,罐笼装满了人,坠入深处,随后又升上来,矿井吞噬着它的规定的口粮——徒工、推车女工和挖煤工。在铁板路上,井上井口工隆隆地推起斗车,犹如滚动的雷声。“他妈的!你在这儿干什么哪?”沙瓦尔看见正在等着下井的卡特琳就叫道。“你快给我下井吧,别在那儿磨蹭了!”当埃纳博太太同赛西儿九点钟坐车来到的时候,露西和约娜早已收拾好了,她们打扮得非常雅致,尽管身上的衣服已经翻改过许多次了。德内兰看见内格尔骑着马跟在马车后面,感到惊奇。怎么,还有男人参加?埃纳博太太和颜悦色地解释说,有人吓唬她,说路上净是坏人,所以她认为还是带一个保镖为好。内格尔笑着,要她们放心。没有什么可怕的,和往常一样,顶多有一些人吓唬吓唬,但谁也不敢往车窗玻璃上扔一块石头。还在为自己的成功而扬扬得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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