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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拉_萌芽

_19 艾米尔·左拉(法)
弄错了,经理先生。蒙苏的矿工还没有一个人参加。不过,假使有人逼着他们参加,那么所有的矿井的工人都会参加的,这完全取决于合同。”于是,一场论战就在埃纳博和艾蒂安之间展开,就像别的矿工都不在那里似的。“公司是工人的靠山,你不应当威胁公司。今年,公司花了三十万法郎给工人建造住房,公司连百分之二的费用也没收回来,这还不算公司拿出的养老金以及煤和医药费用……你很精明能干,短短的几个月就成了一个熟练工人,要是你宣传宣传这些事实,岂不比跟一些名声不好的人来往要强得多吗?是的,我指的是拉赛纳,我们不得已把他开除了,那是为了把我们的矿井从社会主义者的毒害中拯救出来……有人看见你常常到他那里去,一定是他怂恿你建立互助基金会的。假使这个组织只是为了储蓄,那我们是同意的。但是,我们觉得这是反对我们的一种武器,是支付斗争费用的备用基金。说到这点,我应该再说一句,公司要求对这个组织进行监督。”艾蒂安听任他说下去,两眼盯着他的眼睛,激动得嘴唇微微颤动着。当经理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微笑了一下,简捷地回答说:“这又是一个新的要求,因为到目前为止,经理先生还没有想到要求对互助基金会进行监督……不幸得很,我们却希望公司少管我们的事,多讲些公道,付给我们应得的工钱,把公司榨取我们的劳动果实还给我们,不要再充作什么恩赐者了。每逢遇到危机就不惜饿死许多工人,去保证股东们的利润,难道这不伤天害理吗?……任凭经理先生您说得天花乱坠,新办法仍是变相降低工资,我们感到气愤的也就是这一点。如果公司必须节约,也不应当一味在工人身上打主意。”“啊,说得好!”埃纳博先生叫嚷说。“我正等着你指责我们让工人挨饿,说我们靠工人的血汗过活呢!像你这样的人,应当知道在工业上,——例如在煤矿方面——投资是冒着多么大的风险的,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糊涂话来呢?今天一个设备完善的矿井要投资一百五十万到二百万法郎,花这么大的本钱来赚取一点利润是多么艰难呀!法国一半矿业公司都破产了……总之,指控那些办得好的公司残酷无情简直是糊涂。它们的工人苦的时候,公司自己也苦呀。你以为在目前的工业危机中,公司所受的损失比你们小吗?关于工资的事情,由不了公司本身,它需要屈从于工业竞争,不然就会破产。你应该抱怨这些事实,而不应该抱怨公司……可是,你不愿意听这些,也不肯了解这些!”“不,”年轻人说,“我们十分清楚,如果事情像现在这样长期得不到改变,我们的处境是不可能改善的,也正是因为这样,工人们早晚会想出办法使事情变个样。”从表面上看,这句话说得非常缓和,声音也不大,然而却包含着一种坚强的信念,充满令人颤抖的威胁,使客厅陷入一片沉寂。一种难堪和恐怖的气氛掠过肃静的客厅。其余的代表虽然不十分了解这段话的意义,却感觉到年轻人在这个舒适的环境里所要求的正是他们自己的权利,他们开始用不满的目光重新打量客厅里温暖的帘帷、舒适的椅子,以及一切豪华的陈设,其中最不值钱的东西也够他们吃一个月的。最后,仍在沉思的埃纳博先生站起来下逐客令了。大家也都站了起来。艾蒂安用臂肘轻轻地碰了马赫一下,马赫又开了口,然而他的舌头已经不灵活了:“先生,这就是您的全部答复……那我们就回去对大家说,您拒绝了我们所提出的条件。”“我,我什么也不拒绝,我的老伙计!……”经理说,“我跟你们一样,是挣人家钱的。我并不比你们当中一个最小的徒工强,在这儿不能随便做一点主,人们给我指示,我唯一的任务就是监督这些指示能很好地执行。我认为凡是应当向大家说的我都说了,可是我决不能作什么决定……你们把你们的要求向我提出来,我呈报给董事会,然后我再向你们转达董事会的答复。”他说这段话的时候态度得体,很合乎一个高级职员的身份,在谈话中他不动声色,彬彬有礼,十足表现他只不过是官方的一位工作人员。这时候,工人们用不信任的目光望着他,心里琢磨着他这是玩弄什么手腕,他说谎有什么用意,把自己说成是工人和真正资本家之间的中间人物想得到什么便宜。他肯定是个阴谋家,一个跟工人一样领取工资的人难道能生活得这样阔气!艾蒂安又大胆地插了话。“啊,经理先生,我们不能亲自申述我们的理由,实在感到遗憾。我们会提出很多很多的事实,我们有许许多多肯定是您所想不到的理由……我们要是知道应该去找谁就好了!”埃纳博先生一点也没有生气,他甚至微笑了一下。“啊!这可就麻烦了,你们不相信我……就得到那边去。”他的手随便指向一个窗户,代表们随着他的手势望了一下。那边,那边是什么地方?无疑是巴黎。但他们还不能确切地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一定是一个遥远遥远的可怕的地方,一个不可到达的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方,那里有一个谁也从未见过的偶像高踞在神龛的深处。他们也许永远见不到他,只知道他有一种力量远远地压在蒙苏的一万矿工身上。当经理说话的时候,一定是隐藏在他的背后的这种力量,使他道出这个偶像的旨意。工人们感到万分沮丧,艾蒂安也耸了一下肩,好像对大家说,最好还是走吧。这时候,埃纳博先生友好地拍了拍马赫的胳膊,问了他一些让兰的情况。“这可是一个严重的教训,你还为不认真支坑木作辩护呀!……你们要想一想,朋友们,你们要了解到罢工不论对谁都是一个巨大的损失。用不了一个星期你们就要饿坏的,到那时候你们怎么办?……不过,我相信你们会明白过来的,我确信最迟到星期一你们就会下井的。”大家动身离开客厅,脚步杂沓像一群绵羊,他们低着头,对于这种要他们屈服的话什么也没有回答。经理跟在他们后面,不得不总括一下这次谈判:一方面,公司要实行新的工价;另一方面,工人们要求每车煤增加五生丁的工钱。为了使工人们不要抱任何幻想,他认为必须预先告诉他们,他们的要求一定会被董事会拒绝的。“你们应该考虑考虑,不要轻举妄动,”他看到工人们一声不响,不安地又说。到了前厅,皮埃隆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勒瓦克装作在戴鸭舌帽。马赫正在寻思离开之前应说的话,艾蒂安又用胳臂肘碰了他一下。于是,众人就在这种不是好征兆的沉默中离开了。只有大门又砰地一声关上了。埃纳博先生回到饭厅的时候,客人们面前摆着酒,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地愣着。他三言两语地把经过告诉了德内兰,德内兰的脸色更加阴沉了。随后,埃纳博喝着那杯凉了的咖啡时,人们又谈起别的事情。但是格雷古瓦一家人却又提起罢工的事,他们不明白为什么没有禁止工人擅离职守的法律。内格尔安慰着赛西儿,说宪兵一定会来。最后,埃纳博太太招呼仆人:“希波利特,把客厅的窗户打开,换换空气,我们就要到客厅去了。”三半个月过去了,第三个星期的星期一,上报给经理的工人出勤表表明,下井的工人数目又减少了。那天早上,实指望会复工的,但是,董事会不肯让步的顽固态度激怒了矿工们。停工的已经不单是沃勒矿井、克雷沃科尔矿井、米鲁矿井和玛德兰矿井,连维克托阿矿井和费特利-康泰耳矿井现在下井的工人也只有四分之一了,甚至还波及到了圣托玛斯矿,逐渐形成了普遍的罢工。沉寂笼罩着沃勒矿井的贮煤场。这是一个死气沉沉的工场,空旷的场地上寥无一人,满目荒凉,工作完全停了。沿着高高的天桥,扔着三四辆斗车,在十二月灰暗的天幕下,显得十分凄凉。下面,台架脚下的存煤已经消耗殆尽,露出光秃乌黑的地面。备用的坑木也在大雨浇注下腐烂着。运河的码头上,一艘装了一半货物的货船,瘫痪在混浊的水面上。尽管还有雨,荒凉的矸子堆上,分解的硫化物仍在冒烟。一辆马车阴郁地伸着它的车辕。煤矿的建筑更显得死气沉沉。选煤场的百叶窗关得紧紧的,井楼里再也没有收煤处的隆隆声,锅炉房也变冷了,巨大的烟囱只冒出一丝丝烟,使它显得过大了。现在只是早晨开动一下提升机,马夫往下送马料,工头们又成了普通工人,井底下只有他们干活,以免因缺少养护而毁了坑道。然后,从九点钟起,其他工作就都依靠梯道进行。在这个蒙着一层黑色尘雾的死寂的建筑中,唯一的生气就是抽水机又粗又长的呼呼的喘息声,因为这声音一旦停止,大水立刻就会把整个矿井淹没。在对面的高岗上,二四○矿工村也仿佛死了一般。里尔的省长急忙赶来,宪兵也串遍了各条街道,但是,一看到罢工者非常安稳,又都回去了。在这个广大的平原上,矿工村从来也没有像这样的模范表现:男人们为了不进酒馆,整天在家里睡觉;女人们有限制地喝咖啡,也变得理智起来,不再那样胡扯乱吵;就连一群群的孩子也显得那么懂事,他们光着脚在街上奔跑,不声不响地厮打。仿佛人人异口同声地表示:咱们要老实听话。然而,马赫的家里却是人来人往,门庭若市。艾蒂安以秘书身份,在这里把互助基金会的三千法郎分给穷困的家庭。后来,又分发了从各方面募捐来的几百法郎。但是现在所有的钱都用光了,矿工们再没有坚持罢工的钱,饥饿又威胁着他们。梅格拉原本答应他们赊欠半个月,可是才过了一个星期他就突然改变了主意,断绝了食物的供应。梅格拉总是唯公司之命是从,大概是公司想用让各个矿工村的人饿肚子的办法来立刻结束罢工。此外,他像一个荒淫的暴君那样,是否供应面包,要看父母派去取东西的姑娘长得怎么样,特别是马赫老婆去的时候,他更是闭门不纳,因为他没有得到卡特琳,满肚子怨恨,要给马赫老婆一点颜色看。最困难的是天寒地冻,女人们眼看着自己的煤堆越来越小,而一天不下井,矿上就一天不会发给新煤,心中更加忧虑不安。所以不光是要饿死,还要冻死。马赫家已经什么也没有了。勒瓦克家由于布特鲁借给了他们二十法郎,还能吃上饭。至于皮埃隆家总是不缺钱用的,但是怕别人向他们借钱,也装出跟大家一样挨饿的样子,到梅格拉家去赊货;只要皮埃隆老婆撩起她的裙子,梅格拉会把整个铺子都送给她的。从星期六那天,就已经有很多家不吃晚饭便上床了。面对着极端苦难的日子,听不到一句怨言,人人都安静坚定地遵守着罢工的号令。他们依然怀着牢固的信念,这是宗教般的信仰,是一种笃信宗教的民族的盲目自我牺牲。既然有人许诺他们正义的时代就要到来,他们就准备为争得普遍幸福而忍受磨难。饥饿使他们更加激昂奋发,对于这些由于困苦而变得神思恍惚的人来说,那个封闭的天地从来没有展现过这样广阔的幻景。当他们虚弱的眼睛发花的时候,就看到了他们所梦想的理想乐园,好像它已经临近,并且是那么真切,看到了兄弟般友爱的人民,看到了共同劳动、共同吃饭的黄金时代。任何事情也动摇不了他们终究要进入这个乐园的信念。互助基金用光了,公司还不肯让步,形势一天比一天严重,但是他们仍然充满希望,对眼前的现实只是付之一笑。即使大地在他们脚下裂开,也会出现奇迹使他们得救。这种信念代替了面包,使人感到温饱。马赫家和其他人家,吃下的清水般的汤饭很快消化了以后,就进入一种半昏迷状态,憧憬着一种使殉道者甘愿为之赴汤蹈火的幸福生活。从此以后,艾蒂安成了当然的领袖。由于学习钻研,他变得更加精明,在各种事情上都有独特的见解,于是在晚上的聊天中,他大谈神奇的预言。他整夜整夜地看书,接到的信也越来越多,他甚至还订了一份比利时出版的社会主义者的报纸——《报复者》,这是矿工村中见到的第一份报纸,这使他受到同伴们的特殊尊重。不断增长的声望,使他日益自命不凡。保持广泛的通信关系,讨论全省各地劳动者的命运,给沃勒矿井的矿工们出主意,特别是自己成了个中心人物,感到他就是全世界的中心。所有这些都使这个两手油污的机器匠,这个两手漆黑的挖煤工的虚荣心不断增长。他怀着对智慧和安逸的满足登上一个阶梯,进入人们憎恶的资产阶级范畴,但这一点他自己并不承认。他唯一不称心的就是意识到自己受的教育不够,这使他每逢遇到一个穿大衣的先生就感到局促胆怯。虽然他不断进行自学,如饥似渴地见到什么就读什么,但由于缺乏正确的方法,接受极慢。他脑袋里乱七八糟地装了一大堆,结果全都是似懂非懂。他在头脑清醒的时候,有时也对身负的重担感到不安,恐怕自己不够格。他或许应该找一个律师,找一个能说会干不致使同伴们吃亏的博学的人。但是,一股反抗精神又使他立刻坚强起来。不,不,不要律师们!那都是些坏蛋,都是利用自己的知识拿人民来发财的家伙!不管怎样,工人们应该自己处理自己的事情。作一个群众领袖的梦想使他陶醉,蒙苏在他脚下,巴黎隐约在望,谁敢说不会有那么一天,他作为一个议员站在一个富丽堂皇的大厅的讲坛上,在国会里发表第一次工人的演说,猛烈攻击资产阶级。几天来,艾蒂安不知怎样是好。普鲁沙一封接一封地来信,说他要亲自到蒙苏来鼓励罢工者的热情。要由机器匠主持召开一次秘密会议,他打算利用这次罢工的机会,把至今还不相信“国际”的矿工们争取过来。艾蒂安怕闹出乱子来,但是如果不是拉赛纳极力反对这种作法的话,他是想让普鲁沙到这里来的。尽管年轻人有一定的权威,也还必须和酒馆老板商量一下,因为拉赛纳在这里已经多年了,在主顾中还保有一些忠实的信徒。所以他还在犹豫,不知如何答复普鲁沙。星期一四点来钟的时候,从里尔又来了一封信,恰巧这时候楼下饭厅里只有艾蒂安和马赫老婆。马赫待得实在腻烦,出去摸鱼去了。万一在运河的水闸下面抓住一条大鱼,就能卖了买面包。老爷爷长命老和小让兰刚刚出去,为的是遛一遛他们才复原的腿。孩子们也跟着阿尔奇出去了,他们要在矸子堆那里拣上几个钟头的煤渣。马赫老婆坐在不敢再往里添煤的奄奄一息的火炉旁,敞着怀,露出一只垂到肚子上的乳房,给艾斯黛喂奶。当艾蒂安把信重新折起来的时候,她问道:“有好消息吗?是不是有人要给我们寄钱来?”他作了个手势,表示“没有”,于是她又接着说:“这个星期我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无论如何我们还要坚持下去。人只要占理,就会有勇气,是不是?一定会得到最后胜利的。”现在,她已经相当拥护罢工了。能不罢工而使公司讲公道当然最好,但是,既然罢了工,没有争得合理解决方案就不该复工。在这方面,她表现出毫不妥协的毅力。只要有理,宁死也不能认错。“啊!”艾蒂安嚷道,“要是闹一场大霍乱让公司所有这些剥削者统统死掉多好!”“不,不,”她接过来说,“不应该咒任何人。那样对我们并没有什么好处,一个死了还会有另外一个代替他……我,我只要求他们更理智些,我盼望着有这一天,因为什么地方都有好人……你知道,我一点也不赞成你那套政治。”实际上,她平常就埋怨他言词激烈,她认为他好战。要求自己应得的劳动报酬,这是对的。但是为什么要管那许多闲事呢?资产阶级呀,政府呀,管别人的事情干什么?那只会招来祸害。不过她还是尊敬他,因为他不酗酒,并且按时付给她四十五法郎的膳宿费。一个男人只要品行端正,别的都可以不过问。于是,艾蒂安讲述起人人都有面包吃的共和国来。但是,马赫老婆摇着头,她想起了一八四八年,那叫人走投无路的一年,那一年,她跟丈夫刚结婚,他们弄得一贫如洗。她直着两眼,敞着怀,用忧郁的声音唠叨起那个时候的困苦来。这时候,女儿艾斯黛已经在她的膝上含着乳头睡着了。艾蒂安聚精会神地听着,盯着她的大乳房,她那白嫩的乳房和憔悴的面容形成鲜明的对比。“一个钱没有,”她喃喃地说,“一口东西也吃不上,所有的矿井都停了工。到头来又怎么样!跟今天一样,还是穷人饿死!”这时候门开了,卡特琳走进来,两个人看着她惊讶得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卡特琳自从跟沙瓦尔走了以后,一直没有回矿工村来过。这时她心里乱得很,连门也忘了关,浑身颤抖着,说不出话来。她原以为只有母亲一个人在家,看到艾蒂安也在那儿,在半路上想好的话就乱了头绪。“你来干什么?”马赫老婆喊道,坐在椅子上动也没动。“我家没有你,你滚!”卡特琳尽力思索着自己要说的话。“妈妈,这是咖啡和糖……喏,是给孩子们的……我挣了一点工钱,我还是想着他们……”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斤咖啡和一斤糖来,硬着头皮放在桌子上。虽然她在让-巴特矿做工,沃勒矿的罢工仍然使她感到不安,于是她就借口惦记着孩子们,给父母一点帮助。但是,她的好心并没使母亲消气,母亲顶撞说:“与其给我们送糖来,还不如当初留在家里给我们挣面包。”母亲责骂她,拿她出气,把一个月来对她的牢骚一股脑儿地朝她发泄出来。跟一个男人跑了,十六岁就跟别人姘居,而且正是在家里需要她的时候!只有最不要脸的的丫头才能干出这种事来。偶然做错一件事是可以原谅的,但是一个做母亲的永远也忘不了这样的丑事。要是对她管束太严也有可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她完全随便,要怎么就怎么,只要她回家睡觉就成。“你说,你怀的什么心眼儿?小小的年纪!”卡特琳站在桌子前面,一动不动,低头听着。她那晚熟女子的瘦弱身体颤抖着,用不成句的话尽量回答着:“噢!要是由得了我的话,难道我高兴这样吗?……都是他。他想干什么,我就不得不随着,不是吗?你看得很清楚,他蛮横不讲理……谁都知道事情会变得什么样?不管怎么说,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再也没法更改。事情已经这样,是他是别人都一样。他必须娶我。”她一点也没生气,带着年纪不大就被男人占有的姑娘的屈从的态度,为自己辩解着。一个姑娘在矸子堆后面失了身,十六岁就生了孩子,然后如果她的情人娶了她,就过起穷日子来,这难道不是普遍的规律吗?她从来也没有梦想过别的。她并没有因为羞耻而脸红,她所以这样颤抖,只是因为她在这个年轻人面前被看作是一个淫妇,这个年轻人在场使她感到压抑和绝望。为了不妨碍她辩解,艾蒂安站起来,装着去捅半死不活的炉子。但是他们的目光遇到一起了,他发现她面色苍白,疲惫不堪,但她那憔悴的脸上的两只那么明亮的眼睛,依旧使她显得美丽动人。于是他产生一种特殊的感情,怨恨顿时消失,只希望她能跟她更喜欢的那个男人一起幸福地生活。他仍要关心她,他想跑到蒙苏去强迫那个男人尊重她一些。但是,她在他所表现出的那种柔情中只看到惋惜,她认为他这样瞧她,一定是瞧不起她。于是她心里非常难受,喉咙一阵哽塞再也说不出别的辩解的话来。“对了,你最好是住嘴,”马赫老婆仍然不肯宽恕地说,“你回来要是住下不走了,你就进来,要不然就立刻给我滚。我现在抱着孩子算便宜了你,不然的话我早就踢你了。”突然,这种威胁变成了现实,卡特琳屁股上重重地挨了一脚,又疼又惊,她一下子愣住了。原来是沙瓦尔从敞着的门口一步闯进来,像一头撒野的牲口尥蹶子一样给了她一脚。他在门外已经窥视她好一会儿了。“哼!你这个贱货,”他吼叫道,“我一直跟着你,早知道你要回这儿来,要他给你过瘾!而且你还倒贴他,是不是?你用我的钱买咖啡来灌他!”马赫老婆和艾蒂安一时惊呆了,沙瓦尔疯狂地往门外赶卡特琳。“出去,他妈的!”因为卡特琳躲到了一个角落里,他便转向卡特琳的母亲:“叫女儿两脚朝天地躺在楼上养汉子,你在这儿看着门,这倒是个好买卖!”最后,他抓住卡特琳的手腕,把她使劲往外拖。到了门口,他又转过脸来对着如同钉在椅子上的马赫老婆。马赫老婆一时忘了把乳房塞进衣服里。艾斯黛脸朝外,在她的粗毛裙子上睡着了,大大的乳房袒露在外面,就像乳牛的奶一样往下垂着。“女儿不在就由她妈来补缺吧,”沙瓦尔嚷道,“对,你脱光给他看看!你那个下流房客不会讨厌的!”这时,艾蒂安真想揍他几个耳光。他有意把卡特琳从沙瓦尔手里夺回来,由于担心一打架会惊动整个矿工村,才没有这样做。但是,他也气坏了,两个人都红了眼,互相盯着对方。这是一种旧恨,一种长期没有公开承认的妒火爆发了。现在,已经到了势不两立的地步。“你小心点!”艾蒂安咬牙切齿地说,“我早晚要扒你的皮。”“你试试看!”沙瓦尔回答说。两个人又互相瞪了几秒钟,他们离得很近,各自呼出的热气扑打着对方的脸。结果是卡特琳央求着,抓住她情夫的手把他拖开了。她拉着他出了矿工村,头也不回地跑了。“真野蛮!”艾蒂安使劲关上门嘟嘟囔囔地说。他简直气坏了,不得不再坐下。马赫老婆依旧坐在他的对面没有动。她使劲挥了一下手,接着屋里是一阵沉默,这是一种无话可说的难堪而沉重的缄默。然而,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又落到她的胸上,那一堆诱人的白肉,这时使他感到很不自然。当然,她已经四十岁了,像一个生育过多的良种母畜那样,已经失去了原有的魅态。但是,她身体丰满、健壮,面孔秀长饱满,当年风韵犹存,至今有许多人打她的主意。她态度安然地用双手慢慢把乳房塞回去。那玫瑰色的乳头却固执地露在外面,她又用手指把它按进去,然后扣上了衣纽。现在,她穿着那件破旧的上衣,一身黑,又显得邋遢了。“纯粹是头蠢猪,”她终于说,“只有肮脏的猪才会有这种叫人恶心的想法……我根本不在乎他这些!简直不值得一理。”马赫老婆仍然看着年轻人,用坦率的声音继续说:“当然我也有毛病。不过,我可没有干过那种事……只有两个男人挨过我,头一个是从前的一个推车工,那是在十五岁的时候,第二个就是马赫。要是马赫也跟头一个男人那样把我甩掉的话,唉,我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我也不以我们结婚以后我始终严守妇道而骄傲,因为有时候人们没做坏事,往往是因为没有机会……不过,我有什么说什么,据我知道,邻居有些女人还不能夸这个口,是不是?”“那倒是真的,”艾蒂安说着站起来。随后,他走了出去。这时候,马赫老婆把睡着的艾斯黛放在两把椅子上,决定把火再生起来。要是父亲捉到鱼,并且卖掉的话,家里还是要做饭的。外面,天已经黑了。这是一个严寒的夜晚。艾蒂安心情抑郁,低着头向前走着。现在他已经不再生那个男人的气,也不再怜悯那个受虐待的姑娘。那野蛮的一幕已经过去,已经消失,他又想起了大家的痛苦,对穷困的憎恨。他又想起了饥饿的矿工村,想起晚上吃不上饭的女人和孩子们,想起所有饿着肚子斗争的人们。在这可怕的忧愁的黄昏,他心里有时隐隐感觉到的那种怀疑又复活起来,而且从来没有那样强烈地搅扰着他,使他十分不安。他肩上的责任是多么重大啊!现在既没有钱,也赊不来东西,他是不是仍然要他们继续坚持抵抗呢?假使得不到任何援助,饥饿压倒了人民的勇气,那么将会发生怎样的结局呢?他眼前突然显现出失败的景象:孩子们饿死了,母亲们呜呜地哭着,面黄肌瘦的男人们重又下了矿井。他一直向前走着,两只脚不住地碰到石头,想到公司可能占上风,自己可能给同伴们招来不幸,心里就充满无法忍受的忧虑。他一抬头,发现自己已经来到沃勒矿井前面。深暗的建筑在越来越浓重的夜色里显得格外阴沉,空寂的贮煤场上矗立着一些巨大的、一动不动的黑影,好似被遗弃的城堡的一角。提升机一停,这里就没了生气。在这夜晚时刻,找不到一点有生气的东西,看不到一盏灯,也听不到一点人声,就是抽水机的抽水声,也变成了不知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垂死人的喘息,整个矿井像死了一样。艾蒂安站在那里望着,热血又涌上心头。工人们虽然在挨饿,可是,公司也要损失几百万。那么,怎么能说在劳动反抗资本的斗争中,公司一定获胜呢?无论如何,要想取得胜利,就得付出昂贵的代价,而且,还要牺牲很多生命。他又恢复了战斗的激昂情绪,急于消灭贫困,即使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让矿工村的人们由于饥饿和不正义而慢慢死掉,和使他们一下子死掉,又有什么两样。于是,从书本上看来的那些没有充分理解的东西,又涌上他的脑际,如有的民族为了抵挡敌人而焚毁自己的城市的事例,母亲为了不使儿女当奴隶而把他们摔死在大路上的故事和人们宁肯饿死也不愿吃暴君的面包的故事等。这些想法又使他激昂起来,一阵强烈的愉快代替了他那抑郁的忧虑,驱散了他的怀疑,使他对自己一时的怯懦感到惭愧。在他恢复了信心的时候,他的傲气又上来了,当领袖的喜悦,有人甘愿牺牲生命服从自己,扩大权势的梦想,胜利的夜晚,所有这些使他飘上了天。他已经想像出一个伟大的场面,他要在成为一个胜利的领袖时,激流勇退,把一切权柄交回人民手里。马赫一声叫喊把他吓了一跳,他又清醒过来;马赫告诉他自己很走运,摸到一条绝好的鲟鱼,卖了三法郎。晚上又有饭吃了。于是他让同伴先回去,说自己随后就来。他走进万利酒馆坐下,等一个主顾走了以后,就直截了当地告诉拉赛纳说,他要给普鲁沙写封信,叫他马上到这里来。他已经决定要召开一次秘密会议,他认为假使蒙苏的矿工能集体参加“国际”的话,一定能取得胜利。四秘密会议定于星期四两点钟在寡妇德喜儿的欢乐舞厅举行。德喜儿把所有的矿工都看作是自己的孩子,她为这些孩子遭受的痛苦感到非常气愤。自从她的酒馆生意萧条以来,她更是怒不可遏。以往罢工,喝酒的人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少,酒鬼们唯恐违背禁令,都闷在家里门也不出了。所以,在主保节日一向熙熙攘攘的蒙苏,宽阔的大街上冷冷清清,死气沉沉,一片凄凉。顺着柜台和人们的肚皮直流啤酒的景象看不见了,地面上也不再酒流成河。大路旁边的卡西米咖啡馆和进步咖啡馆里,老板娘面色忧郁,两眼盯着大路;就是在蒙苏本镇,从兰芳咖啡馆、皮凯特咖啡馆、泰德古贝咖啡馆,直到迪松咖啡馆,这一溜店铺都空无一人,只有工头们常去的圣埃路瓦咖啡馆还能卖几杯啤酒。这种萧条状况一直蔓延到沃尔坎,虽然那里的妓女们由于时光不好把价钱从五十生丁减到了二十五生丁,仍然拉不到嫖客。整个蒙苏陷入了凄凉哀伤的气氛之中。“他妈的!”德喜儿寡妇两手拍着大腿嚷道,“这都是宪兵们闹的!就是他们把我关进监狱,我也要给他们找点儿麻烦!”她把所有做官当差的人和老板都看作是宪兵,这个词是表示轻蔑的通用字眼,不过她所说的宪兵却是指人民的一切敌人。所以,她非常高兴地接受了艾蒂安的要求。她说,她的整个买卖都是属于矿工们的,她可以免费出借舞厅,并且愿以她本人的名义散发请帖,因为法律要求这样做。其实,如果法律不许可,她觉得更好,那样她可以大吵一阵。第二天,艾蒂安把他事先叫矿工村里会写字的人抄好的五十来封信带给她,要她签了字,然后分送给各个矿井的代表以及他认为可靠的人。公开的议程是讨论坚持罢工的问题,其实是等待普鲁沙来作一次演说,开导工人们集体加入第一国际。普鲁沙来电报说星期三晚上到这里,但是到了星期四早晨,艾蒂安仍没见自己的老工长到来,心里很不安。究竟出了什么事呢?不能在开会以前跟他交换一下意见,他感到很沮丧。刚九点钟他就到了蒙苏,一心认为普鲁沙也许没在沃勒停留直奔这里来了。“没有,没见您的朋友来呀,”德喜儿寡妇回答说,“不过,一切都准备好了,您来看看吧。”她把艾蒂安领进舞厅。大厅里的装饰和往日一样,天花板下,挂着几条纸花串,当中是一个彩色的纸花环;墙上依然挂着那些写着圣人圣女名字的金色牌子。只是角落里的乐台换成了一张桌子和三把椅子,厅里斜着摆满了长凳。“好极了,”艾蒂安说。“我跟您说,”寡妇又说,“这儿就跟您家里一样,可以爱怎么嚷就怎么嚷……要是宪兵们来的话,我拚了命也不能让他们进来。”艾蒂安尽管心里焦急,望着她仍不禁发笑,她在他眼中是那样肥胖,胸前高耸着的一对大乳房,一个就够一个男人拥抱的;据说她过去每周六个男人就够了,而现在每晚就得要两个情夫。这时候,艾蒂安看到拉赛纳和苏瓦林走了进来,感到非常惊奇;当寡妇把他们三个丢在空旷的舞厅里的时候,他惊异地说:“怎么!你们来了!”沃勒矿井的机器匠们并没有参加罢工,苏瓦林下了夜班以后,只是出于好奇才到这里来的。至于拉赛纳,两天以来他就显得不大痛快,他那圆圆胖胖的脸上已经失去了他那和善的笑容。“普鲁沙没有来,我心里真着急,”艾蒂安接着说。酒馆老板拉赛纳眼睛转向别处,从牙缝里回答说。“这我倒不感到奇怪,我不等他了。”“怎么?”这时,他决定把话说出来,朝艾蒂安脸上望了一眼,扬扬得意地回答说:“你要愿意我告诉你,我就告诉你。我也给他写了一封信,我请他不要来了……是的,我认为我们自己的事应该自己来办,用不着问别人。”艾蒂安气得要命,浑身打战,两只眼睛盯着拉赛纳的眼,不禁结结巴巴地连声说道:“你竟干出这种事来!你竟干出这种事来!”“一点不错,我这样干了!但是,你知道我是否相信普鲁沙!他是个聪明可靠的人,可以跟他共事……可是我告诉你,我不赞成你们的想法!什么政治呀,政府呀,我不管这些!我所要求的就是使矿工们得到较好的待遇。我在井底下工作过二十年,我在那里吃尽了苦,受够了累,所以我发誓要为现在仍然在井底下工作的穷伙伴们争得一些利益;但是我非常清楚,用你们那一套不仅什么也争不到,而且会把工人的命运弄得更悲惨……等他们饿得没办法,不得不再回到矿井里去的时候,他们会受到更苛刻的压榨,公司会像对待一只逃跑后又被赶回窝来的狗那样,狠狠地用棍子揍他们……这就是我竭力防止发生的事情,你明白吧?”他挺着肚子,劈开两条粗腿稳稳地站着,声音越来越高。他那自然、流利而清晰的谈吐,充分表现出了一个有耐性和有理智的人的性格。认为一下子就可以改变世界,使工人们代替资本家,像分一个苹果似地平分财富,这难道不是异想天开吗?至少要等千年万载,这样的事也许会实现。这样的奇迹去他的吧!假使不想碰得头破血流,最明智的办法就是走正路,首先要求可能的改革,然后利用各种机会改善劳动者的命运。因此,要是由他来管事,他自信能使公司答应比较好的条件。相反地,如果人们坚持罢工,非都饿死不可!你就算了吧!艾蒂安听他说下去,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最后艾蒂安竟大喊起来:“他妈的!你还有点血气吗?”艾蒂安一时真想揍他几个嘴巴,为了按捺这种念头,他大步闯到大厅当中,在板凳中间撞出一条道,拿板凳出气。“怎么也得把门关上了讲,”苏瓦林提醒说,“没必要让别人听见。”苏瓦林自己过去把门关上,然后安详地坐在讲台后的一把椅子上。他卷了一支烟,用他那温和而又敏锐的眼睛望着他们俩,抿着嘴微笑。“发火顶不了什么事,”拉赛纳断然说,“原先我认为你是个明白人,你嘱咐同伴们要冷静,叫他们待在家里不要乱动,并且凭借你的威望维持了秩序,这很好。可是现在,你却把他们往泥坑里推!”艾蒂安在长凳中间来回走着,每当走到这位酒馆老板跟前,就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摇晃,冲着他的脸喊着回答:“去你的吧!我倒很愿意冷静些。不错,我给他们定下了纪律!不错,我也劝过他们不要乱动!但是,不应该最后叫人嘲笑咱们!……你心里一直很冷淡,可是我,有时候简直觉得晕头转向了。”这可以说是他的自白。他嘲笑自己那种新信徒的幻想,嘲笑自己的宗教梦想,自认为正义不久就会到来,所有的人都将成为弟兄。如果你想看着人们像豺狼一样互相吞食直到世界末日的话,那么袖手旁观则是一个真正的好办法。不行!必须干预,否则就永远没有正义,富人就会永远吸穷人的血。所以,他觉得自己从前说要把政治问题同社会问题分开,那是胡说,是不能自我原谅的。那时候他什么也不懂。后来他就看书,钻研,现在他的思想成熟了,并自称有了一套。然而,他还解释不清楚,他的话里混杂着他研究过而后又放弃的各种学说。其中,占主要地位的是卡尔·马克思的思想:资本是剥削的结果,劳动者有权利和义务收回这笔被掠去的财富。实际上,起初他赞成蒲鲁东①,妄想利用庞大的交换银行的互助贷款来取消一切中间人。接着他又对拉萨尔②的合作社感到兴趣,这种合作社由国家出资建立,以便逐渐把世界变成一个工业城市。但是,后来他发觉这种合作组织很难管理,就又放弃了建立这种制度的想法。最后,他又接受了集产主义思想,主张一切生产工具都归集体所有。但是,这个新的梦想,不久也破灭了,因为他不知道①蒲鲁东(1809—1865),法国政论家,庸俗经济学家和社会学家,小资产阶级思想家,无政府主义的创始人之一。②斐迪南·拉萨尔(1825—1864),德国小资产阶级社会主义者,是全德工人联合会(1863)的奠基人之一,支持在反革命普鲁士的霸权下“自上”来统一德国的政策,在德国社会民主党内建立了机会主义的派别。怎样去实现这个新的梦想,他的感情和理智使他不能同意狂热者的那种坚决要求。他只是主张,应该首先夺取政权,别的以后再说。“你到底是怎么了?你为什么站到了资产阶级一边?”他又站到酒馆老板面前来,激烈地继续说。“你自己不是常说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吗?”拉赛纳的脸微微红了一下。“是的,我说过。到节骨眼上,你会看到我不会比别人懦弱……但是我不愿同那些为了捞得一个地位而把水搅混的人。”这下子,艾蒂安也脸红了。两个人心里充满了敌对的情绪,不再喊叫,而是互相进行恶意的挖苦。正是这一点才使得他们滥用理论,使这一个变成激进的革命者,使另一个假装审慎而谁都不再遵守自己的真正信念,却去扮演并非自己选择的角色。苏瓦林听着他们争吵,他那漂亮的姑娘般的脸上露出无言的轻蔑,这是一种准备无声无息地牺牲、不想获得烈士英名的人的那种逼人的轻蔑。“那么,你这话是冲我说的喽?你嫉妒吗?”艾蒂安问道。“我嫉妒什么?”拉赛纳回答说。“我并不想装大人物,也不会为了当秘书而在蒙苏建立支部。”对方想打断他的话,但他又说:“就明说吧!其实你根本看不起‘国际’,你只是急于想当我们的领袖,只是想利用跟那个出名的诺尔联合理事会保持联系来当一个大人物罢了!”沉默了一会。艾蒂安浑身颤抖着说:“好……我认为我没有任何可以指责的地方。我经常向你讨教,因为我知道,在我来这儿以前,你老早就在这儿进行斗争了。不过,既然你身边不能容人,以后我就自己干……并且我先告诉你,就是普鲁沙不来,会还是要开,就是你不愿意,同事们还是要参加‘国际’的。”“哼!参加,还不一定……”酒馆老板咕哝说。“必须说服他们缴纳会费才行。”“完全用不着。‘国际’同意正在罢工的工人缓期缴纳。我们以后再交会费,而且‘国际’还会马上来帮助我们。”这下子拉赛纳火了。“好!我们走着瞧吧……我也参加会议,我要说话。是的,我不容许你欺骗朋友们,我要向他们指明什么是他们自己的真正利益。我们看他们到底听谁的话,是听他们已经认识了三十年的拉赛纳的话,还是听来到这里不到一年、就把我们这里闹得乌烟瘴气的艾蒂安的……不行,不行!去你妈的吧!现在我们就要决一雌雄!”他说完就走了,砰地一声关上门,震得挂在天花板下面的花串直颤动,连墙上的金色牌子也跳了起来。接着大厅又陷入沉闷的平静。苏瓦林仍然坐在桌子前面,神色安详地吸着烟。艾蒂安一声不响地在屋子里转了一会以后,发了半天牢骚。人们离开这个懒胖子而接近了他艾蒂安,这能怨他吗?他一直告诫自己不要为自己沽名钓誉。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矿工村对他那样友好亲切,矿工们对他如此信赖,他现在对矿工们有这样大的威信。听到人们责备他为了个人野心而把工人们往泥坑里推时,他非常气愤,拍着胸脯表明他的兄弟般的友爱。他突然在苏瓦林面前站住,喊道:“我告诉你,我要是叫一个朋友流一滴血,我就立刻滚到美洲去!”机器匠耸了耸肩膀,抿着嘴微笑了一下。“哦,流血,”他轻声地说,“那有什么关系?大地是需要血的。”艾蒂安逐渐冷静下来,拉过一把椅子,在桌子的另一边坐下,把臂肘支在桌子上。这张像美女一样的脸上两只沉思的眼睛,有时发出两股红光而显得冷酷无情,这对他的意志起着一种特殊作用,使他有些不安。不用同伴开口,他就被这种沉默征服了,他一点一点地感到自己被苏瓦林所控制。“我说,你要是我的话,你怎么办?”他问道。“我要采取行动难道不对吗?……我们最好还是参加国际工人协会,不是吗?”苏瓦林慢慢地喷了一口烟,用他的口头禅回答说:“哼,愚蠢!但是在目前来说,也只有这样。而且,他们的‘国际’不久就会行动,他很关心这个。”“谁?”“他!”他低声说出这个“他”字,态度非常虔诚,并且朝东方看了一眼,他指的是那位导师,毁灭者巴枯宁①。“只有他才能一锤定天下,”他继续说,“至于你那些进化论学者都是胆小鬼……在他的指导下‘国际’三年之内必然砸烂旧世界。”艾蒂安竖着耳朵注意听着。他渴望增加点知识,弄清这种主张毁灭的信仰,但是在这个问题上,机器匠只是片言只语不清不楚地说了几句,好像他有意不让他弄懂似的。“你倒是讲给我听听……你们的目标是什么?”“毁灭一切……不要国家,不要政府,不要财产,不要上帝,也不要信仰。”“我明白了。可是这把你引向何处呢?”“引向混沌的原始公社,引向一个新的世界,一切都从头开始。”“那么使用什么办法呢?你打算怎么办?”“用火,用毒药,用刀子。敢于烧杀的人才是真正的英雄,才是人民的复仇者,才是采取实际行动而不讲书本上的空话的革命者。要用一系列的恐怖谋杀,来恫吓统治者,唤醒人民。”苏瓦林说话当中,样子变得极其可怕。他沉醉在这种幻景中,不知不觉从椅子上站起来,那暗淡的眼睛里射出一种神秘的火焰,两只纤细的手紧抓住桌子边,好像要把它捏碎。艾蒂安害怕地望着他,心里想着他先前曾听过他讲的那些心腹事:把地雷埋在沙皇皇宫下面;像宰野猪似地用刀子杀死警官;他唯一爱过的女人,他的情妇,在一个阴雨的早晨,在莫斯科当众被绞死,当时他混在人群中用眼睛最后一次吻着她。“不,不!”艾蒂安自言自语地说,同时使劲挥了一下手,要把这些可怕的幻影赶走。“我们这里还不到这种地步。杀人,放火,绝对使不得!这太可怕了!这是不正当的,所有的同伴都会起来把凶手掐死。”他的种族使他不能接受这种毁灭世界的狠毒的梦想,他对像刈过的麦田一样夷为平地的世界始终不能理解。世界毁灭之后,人们又怎么办?人怎么样重新生长起来?他需要一个答案。“把你的计划跟我谈一谈。我们要知道我们应该怎么办。”①巴枯宁(1814—1876),无政府主义思想家,在工人运动中起着资产阶级代理人的作用。于是苏瓦林两眼出神地望着空间,平静地作出结论:“关于将来的一切推论都是罪恶的,因为这会阻碍真正的毁灭,妨害革命的进展。”尽管这个答复使艾蒂安浑身直冒凉气,仍不免使他发笑。而且,他很愿意承认这些思想里存在着有用的东西,这种极为简单的办法对他很有吸引力。不过,要是把这些话讲给同伴们,会让拉赛纳抓到最好的把柄。应该实际一些。德喜儿寡妇请他们去吃午饭,他们应声就走进酒吧间。这间厅屋除了星期天,总是用一个活动隔板跟舞厅隔开。他们吃完煎鸡蛋和干酪以后,机器匠就要走,艾蒂安挽留他,他说:“在这里听你们讲一些没有用的蠢话有什么用!……这些事我早已经看够了。再见吧!”于是他嘴里叼着一支烟卷,带着他那种温和,但是固执的神情走了。艾蒂安越来越感到焦虑。时间已经一点钟,普鲁沙确实要失约了。一点半,代表们陆续到来。他必须接待他们,因为他想验收入场证,以防公司的那些奸细混进来。他检验每一张请帖,打量着每一个人;很多人没有请帖,但是只要他认得,也放他们进来。两点钟的时候,他看到拉赛纳在柜台前抽完一斗烟,谈着话,不慌不忙地也来了。他这种平静的嘲讽态度,更使艾蒂安焦躁不安,尤其是还来了一些像扎查里和穆凯之流的轻浮家伙,他们纯粹是来寻开心的。这些人并不拿罢工当一回事,他们认为什么也不干很好玩。他们围坐在桌子前,用仅有的二十生丁买了一杯啤酒,嘻嘻哈哈地嘲弄着那些正经来开会的同事们,说他们是来当土佬儿的。一刻钟过去了,大厅里的人们有些不耐烦了。失望的艾蒂安果断地挥了一下手,决定进来开会,正在这个时候,探出头去向外张望的德喜儿寡妇叫道:“瞧,您那位先生来了!”果真是普鲁沙。他乘着一辆马车赶来了,马跑得气喘吁吁。他立刻从车上跳下来。他身材修长,衣着入时,头方且大,穿件黑呢大衣,俨然是一个富裕工人的节日打扮。五年来,他没有摸过一下锉,他注重装束,特别是发型,对于自己在讲坛上所取得的成就,自鸣得意。但是,他的手脚依然笨拙,两只大手上被机器啃掉的指甲也没有长出来。他活动非常积极,为了实现自己的抱负,他不懈地奔波于全省各地,传播他的思想。“啊!请不要怪我!”为了避免询问和指责,他首先开口说。“昨天上午在普勒伊开会,下午在瓦朗赛开会。今天在马西恩纳跟索瓦尼亚一块儿吃午饭……最后,我才抓到一辆车。把我累坏了,你听听我的嗓子。可是这不要紧,我还是要讲话的。”他已经走到欢乐舞厅的门口,突然站住了。“糟糕!我把会员证忘了!真不像话!”车夫正在停放马车,他回到车前,从车箱里抽出一个黑色小木头匣子,夹在腋下。艾蒂安容光焕发,紧跟在他身旁,拉赛纳则显得很狼狈,不敢把手伸给他。但是普鲁沙已经一把攥住了他的手,他匆忙对于那封信解释了两句:多么古怪的想法!为什么不召开这次会议呢?只要能够开,总是应该开的。德喜儿寡妇请他先喝点什么,他谢绝了。用不着!他讲话是不喝什么的。只是有一样,他很忙,下午他还打算赶到儒瓦塞勒去,要到那里和勒古若谈谈。于是,大家一齐走进舞厅,马赫和勒瓦克来晚了,就跟在这两位先生的后面。然后,为了能够不受拘束,把门锁上了,这一来,那些爱嚼舌头的家伙闹得更厉害了,扎查里高声对穆凯说,他们在这里面很可能每人搞出一个孩子来。一百多矿工在空气闭塞、地板上还发着上次跳舞留下的热气的舞厅里,坐在长凳上等候着。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一些新来的人陆续坐在空位子上。人们望着里尔来的这位先生,他身上的黑呢大衣引起一阵惊异和不安。根据艾蒂安的提议,立刻组成了一个主席团;由他提名,其他人举手通过。普鲁沙担任主席,选出马赫和艾蒂安为主席团委员。他们挪动了一下椅子,主席团坐好。这时主席在桌子后面忽然不见了,人们都在找他,原来他是躲在桌子底下放他一直拿在手上的那只小木头匣子。他很快又出现了,然后用拳头轻轻敲了敲桌子请大家注意,开始用沙哑的声音说:“公民们……”一扇小门打开了,他不得不停住。原来是德喜儿寡妇从厨房那面绕过来,用一个托盘端进来六杯啤酒。“不要因为我而打扰了你们。”她轻轻地说。“在讲话的时候会口渴的。”马赫把托盘接过来,普鲁沙继续讲话。他说,在蒙苏受到工人们这样的热情欢迎,他十分感动,他请大家原谅他来晚了,同时谈到自己的疲于奔波和嗓子有病。接着他让要求发言的拉赛纳公民发言。拉赛纳立刻站在桌旁靠近啤酒杯的那一边,用一把倒转过来的椅子当讲坛。看来他十分激动,他先咳了一声,然后用响亮的声音说:“同事们……”拉赛纳所以对各个矿井的工人具有一定的影响,就是因为他善于辞令,和他那能够一连谈上几个钟头也不厌倦的温和态度。他不作任何手势,仪态庄重,笑容可掬,口若悬河,讲得天花乱坠,会使每个人不禁喊道:“对,对,说得对极了,你说得有理!”但是,今天他刚一开口,就感到人们当中隐隐约约有一种反对情绪,所以他非常谨慎。他只谈论坚持罢工的问题,希望先博得大家的喝彩,然后再把矛头指向第一国际。当然,为了荣誉不允许向公司的要求让步。但是,假使要旷日持久地坚持下去,会有多少灾难,前途又多么可怕啊!他虽然没有明说要屈服,却在泄大家的气。他指出各矿工村的人现在都饿得要死,他问主张坚持罢工的人有什么指靠。只有他的三四个朋友想同意他的说法,因而使绝大多数人的冷淡的沉默显得更加突出,他的发言逐渐激起了大家的反对。他一看不能说服大家,就恼羞成怒地断言:假使他们听从外来人的教唆和摆弄,将来一定会吃苦头的。有三分之二的人气愤地站起来,要求制止他再说下去,因为他侮辱了工人,把他们看作是不会处世的孩子。然而他却大口大口地喝着啤酒,不顾会场上的骚乱,继续说下去,他粗暴地叫嚷说:还没有人能够阻止他尽自己的义务!普鲁沙站起来。因为没有铃,就用拳头敲着桌子,用沙哑的嗓门连声喊道:“公民们……公民们……”最后,会场总算平静了一些,他征求大家的意见之后,制止了拉赛纳的发言。曾代表各矿井的工人与经理进行过谈判的代表们,领导着其余的人,这些人都由于饥饿而狂怒了,脑袋里充满了新思想,因而这好像是预先商定好的一次投票。“你有吃的!你当然不在乎,”勒瓦克向拉赛纳挥动着拳头吼叫道。马赫满脸通红,被这番伪善的发言气得控制不住自己了,于是艾蒂安从主席的背后探过身来劝他冷静些。“公民们,”普鲁沙说,“请允许我谈几句。”会场上顿时鸦雀无声。他开始讲话。他的嗓音沙哑,发音艰难,但是他已经这样惯了,他经常按照他既定的日程,带着发炎的嗓子到处奔走。他的声音越讲越高,激动人心。他张开两臂,有节奏地摆动着肩膀,像传道士一样口若悬河,并在每句话的末尾把声音压低,以加强这样单调的声音的说服力。他的发言,着重讲述了“国际”的伟大和好处,这是他每到一个新地方首先要讲的。他说明“国际”的宗旨就是解放劳动者,并介绍“国际”的庞大的组织机构,基层组织是市镇,再上则依次是省、国家和全人类。他的双臂慢慢地比划着,越比越高,描画出未来世界的宏伟。然后他谈到内部的管理。他宣读了会章,讲到代表大会,指出了事业日益重要的意义和扩大的计划,即从争取提高工资开始,现在已经到了清算旧社会的阶段,以便消灭雇佣制度。今后不再有国际之分,全世界的工人都为寻求正义而团结起来,共同去扫除腐朽的资产阶级,最后建立起自由的社会,不劳动者不得食!他高声吼叫着,嘴里喷出的热气把屋顶下的纸花吹得微微颤动,他的声音在熏黑了的屋顶下发出回声。会场上,人头像海浪般地浮动。有几个人大声喊道:“好!……我们参加!”他继续讲道,用不了三年就可以在全世界取得胜利。他列举了“国际”已经在那里获胜的国家。四面八方的人纷纷参加“国际”。从来没有一个新兴宗教有过这么多信徒。到劳动者当家做主时,他们就要统治资本家,那时候就该资本家挨拳头了。“对!对!……该他们下井挖煤了!”普鲁沙打手势要求大家安静。现在,他谈到罢工问题。原则上他是不同意罢工的,因为罢工不仅见效太慢,而且还会加重工人的苦难。但是,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以前,在不得不罢工的时候,还是应该罢工的,因为罢工可以破坏资本。谈到这里,他指出“国际”是罢工工人的靠山。他列举了一些实例:在巴黎,青铜制品工人罢工的时候,资本家听说“国际”给工人们寄来了援助款,吓得一下子就答应了工人们的全部要求;在伦敦,“国际”出钱把矿主从比利时招来的那些矿工送回了比利时,从而拯救了一个煤矿的矿工。只要工人们参加“国际”,公司就会吓得发抖,工人们加入了这支劳动大军,决心相互以性命相保,绝不愿再作资本主义社会的奴隶。热烈的欢呼声打断了他的话。他用手帕擦了擦额头,谢绝了马赫递给他的一杯啤酒。他刚要再开口,又被一阵欢呼声压回去了。“好!”他急忙对艾蒂安说,“时机已经成熟……快!会员证!”他立刻钻到桌子底下,把那个黑色小木头匣子拿出来。“公民们,”他喊道,压下了人们的暄噪。“这是会员证。请你们的代表到前面来,我把会员证交给代表,由他们分发给大家……其他问题以后再说。”拉赛纳蹿上来,再次表示反对。这时,也要讲话的艾蒂安激动起来。于是会场上乱成一片。勒瓦克伸出拳头,像要打架似的。马赫站起来发表自己的意见,可是人们一句也听不清。在这种倍加混乱之际,地板上腾起一阵尘烟,犹如素日跳舞时飞起的灰尘,使散发着推车女工和徒工们身上的熏人臭味空气更加污浊了。突然,那扇小门打开了,德喜儿寡妇的肚子和胸脯先挤了进来,她用雷一般的声音嚷道:“快别喊啦,天哪!……宪兵来啦!”原来是当地的宪兵队长带着四名宪兵来了,他是来作调查和制止开会的,但他来得晚了点。德喜儿寡妇已经在门里边跟他们胡缠了五分钟,说这是她的家,她有权利和自己的朋友们聚会。但是他们把她推开了,于是她急忙跑来通知她的孩子们。“从这儿跑,”她接着说,“院子里有一个可恶的宪兵把着。没关系,我的小劈柴棚子直通小胡同……你们快点吧!”宪兵队长开始用拳头砸门了,由于没人去开门,他威胁着要把门砸开。一定是有奸细告了密,因为他喊嚷着说这个会议不合法,这里有很多没有请帖的矿工。会场上越发混乱。但是人们不能就这样散去,对于是否参加“国际”,或者是否继续罢工的问题,都没有表决。大家一起争着发言。最后,主席想出了一个办法,采取口头表决。于是无数只手举了起来,代表们忙着声明他们代表他们没有来开会的同伴们参加“国际”。这样,蒙苏的一万名矿工就都成了“国际”的成员。随后,人们开始乱哄哄地逃散了。德喜儿寡妇为了掩护他们撤离,跑去顶住大门,宪兵们的枪托砸在门上,震得她的背直颤。矿工们一一跳过长凳,顺着厨房和小劈柴棚向外跑。拉赛纳是最先逃走的一个,勒瓦克跟在他后面,他忘了他的嘲骂,想去向他讨一杯啤酒喝,恢复一下精神。艾蒂安拿起小木头匣子同坚持最后撤退的普鲁沙和马赫一起等着。他们三个刚走出去,门锁就被打开了,宪兵队长出现在寡妇面前,她的胸脯和肚子仍挡着他不能进来。“把我们家全打烂,对你们也不会有什么用!”她说,“你看,一个人也没有。”宪兵队长是个行动迟缓,不喜欢惹事的人,他只是威胁着要把她关进监狱,然后在扎查里和穆凯的嘲笑声中领着四个宪兵回去报告了。扎查里和穆凯两个人十分赞赏同伴们这种玩笑,他俩对军队毫不放在眼里。在外面的小胡同里,艾蒂安拿着小木头匣子跑着,另外两个跟在后面。他突然想起了皮埃隆,问为什么没看见他;马赫一边跑一边回答说皮埃隆病了:他害的是一种讨好病,怕受连累。他们想挽留普鲁沙,然而普鲁沙一面跑一面说,他要立刻动身到儒瓦塞勒去,勒古若正在那里等待指示。于是两个人大声祝他一路平安,同时马不停蹄地拚命穿过蒙苏跑了。他们喘着气。断断续续地互相大声交谈。艾蒂安和马赫信心十足地笑着,确信以后一定会胜利:一旦“国际”寄来援助款,公司就得哀求他们复工了。但是在他们怀着这种令人兴奋的希望、穿着笨重的鞋子在石铺路上咔咔响的奔跑中,还存在着另外一种东西,一种阴沉残暴的东西,一场风暴将席卷各个矿工村,吹遍这个地区。五两个星朗又过去了。现在是一月初,寒冷的浓雾笼罩着辽阔的平原。矿工村更加穷困了,饥饿状态越来越严重,一天比一天更接近无法维持的境地。“国际”从伦敦寄来的四千法郎,还不够吃三天面包。此后就再也没有寄什么来。巨大希望的幻灭,挫伤了大家的锐气。现在,连自己弟兄也不管他们了,还指望谁呢?在这严冬季节,他们感到自己成了世界上无人过问的孤立无援的人。星期二那天,二四○矿工村已到了财尽粮绝的境地。艾蒂安和工人代表们又到附近城市去进行募捐,一直来到巴黎;他们寻求捐款,组织座谈会,但都没有多大结果。当初十分热烈的舆论,自从罢工无限期地拖长,并没有什么起色,没有什么激动人心的场面,也就冷淡下来。所得到的一点点捐款只够用来勉强救济最穷困的家庭。其余的人家则靠一件件地当卖家里的东西活命,从褥子里的毛绒到锅碗杯盘,甚至连桌椅家具,所有的东西都跑到了旧货商人手里。有一个时期,大家觉得像是得了救,因为被梅格拉挤垮的小铺,为了再拉回自己的主顾,主动愿意赊欠东西。另外,威东克杂货商和两个面包师傅——加鲁布勒和什麦尔顿——也确实大开方便之门;但是他们的本钱慢慢垫光了,三个人终于又停了业。头头脑脑们高兴了,因为到头来矿工们又背了一身债,如牛负重,长期直不起腰来。哪里也赊不到东西了,家里连一口可卖的破锅也没有了,人们只有缩在一个角落里,像一只癞皮狗一样地死去。艾蒂安恨不得把自己也卖了。他放弃了作秘书的津贴,为了让马赫家多吃一顿饭,又到马西恩纳当掉了呢裤和大衣。他只留下一双皮靴了,照他自己的说法,这是为了保护好脚。他感到失望的是,罢工太早了一些,互助基金会还没有来得及积蓄足够的资金。他认为这是失败的唯一原因,因为假使他们能够积蓄足够坚持抵抗的钱,工人就一定能战胜资本家。于是他想起了苏瓦林指责公司的话:公司逼着大家罢工,目的是要把互助基金会最初的一点基金耗尽。他一看到矿工村,一看到那些忍饥受冻的穷人们,心里就十分难受,因此他不惜劳累,宁愿上远处散步。一天晚上,他回来的时候路过雷吉亚附近,瞧见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昏倒在路旁。毫无疑问这是饿昏的。于是他把她扶起来,这时他看见有一个姑娘正在栅栏的那一边,就招呼她。“嘿,是你呀!”当他认出是穆凯特的时候说。“快帮我一下,给她找点什么东西喝。”穆凯特同情得直流泪,她飞快地跑回家去,跑进父亲在废墟中保留下来的摇摇晃晃的破小屋里,立刻拿着杜松子酒和一块面包跑出来。杜松子酒使老女人苏醒过来,接着,她一句话没说就狼吞虎咽地吃起面包。这是一个矿工的母亲,住在库尼那边的一个矿工村里,她从儒瓦塞勒回来,本想到那里去跟她妹妹借半个法郎,但是白跑了一趟,回来的时候就晕倒在这里了。她吃完面包以后,昏昏沉沉地走了。艾蒂安站在雷吉亚荒芜的田野上,倒塌的破棚屋湮没在荆棘丛里。“哎!你不进来也喝一小杯吗?”穆凯特愉快地问他道。艾蒂安有些犹豫,于是她又说:“这么说,你还害怕我呀?”穆凯特笑起来,他顺从地跟着她进去了。她那样大方地拿出面包,使他深深感动。她不愿意在父亲的房间接待他,把他领到自己屋里,然后马上倒了两小杯杜松子酒。这个房间十分整洁,艾蒂安称赞了她一番。此外,她家里好像什么也不缺少,父亲仍然到沃勒矿井去作他的马夫,她本人也不愿闲着,就去给人洗衣服,每天可以挣一个半法郎。虽然她爱跟男人胡闹,却并没有因此而变成什么也不愿干的懒婆娘。她突然走过去亲切地搂住他的腰低声问道,“你说,为什么你不爱我?”艾蒂安忍不住笑了起来,因为她说这话的时候显得十分娇憨。“我非常爱你,”他回答说。“不,不,不是我希望的那样……你知道,我简直想死了。怎么样,那会使我多么快活啊!”的确,半年来,她一直在求他答应她。现在,他看到穆凯特贴在他的身上,用两只颤抖的胳膊紧紧地抱住他,仰着脸,恳切地乞求他的爱,使他十分感动。她那胖胖的圆脸发黄,加之煤的腐蚀,丝毫也不美,但她的两只眼睛却射出热情的火光,从她的肌肤里发出一种魅力,一种情欲的颤抖,使她变得非常年轻,像一朵玫瑰似的娇艳。在这样谦恭、这样热情的礼物前面,他无法再拒绝了。“噢!你愿意了!”她欣喜若狂地说,“哦!你真的愿意了!”于是,她像处女一样迷惘、笨拙地献出了自己的身体,好像她这是第一次,好像她从来也没有接触过男人。后来,当艾蒂安离开她的时候,反而是她向艾蒂安表示了不胜感激。她连连地向他道谢和吻了他的两手。艾蒂安一直为做出这件荒唐事而感到羞愧。占有穆凯特没什么可夸口的。临走的时候,他曾暗自发誓,绝对不做第二次,但是穆凯特仍然给他留下了一个友爱的印象,她的确是个好姑娘。不过,当他回到矿工村以后,听到不好的消息,便立刻忘掉了刚才的艳遇。谣传说,假使代表们再去和经理商谈一下,公司也许会作出某种让步。至少,这种谣言是工头们散布的。事实上,在这场斗争中,矿方比工人受的损失要大。继续坚持下去,双方都要受到损失:劳方将要饿死,资方要彻底破产。每停一天工就要损失几十万法郎。停止转动的机器等于是死机器,工具和装备日益损坏,不流动的资金像沙子上的水一样渗没了。从贮煤场上少量的存煤耗光以来,顾主们一直说他们要向比利时购买,这对将来是一个威胁。但是,最使公司担心并且想极力隐瞒的,是巷道和掌子面的损坏越来越严重。光靠工头们修理不过来,坑木到处折坏,时时发生塌方。这样下去,不久损坏就会达到不经过长时间的修理就不能复工采煤的地步。到处都在传说:克雷沃科尔的巷道一下子塌了三百米,把到五掌矿脉去的道路完全堵死了;玛德兰矿的莫格雷杜矿脉一块一块地往下塌,并且灌满了水。管理处不承认这些事,但是就在这时候突然接连发生了两件事,使它非承认不可。一天早晨,有人在皮奥兰附近前一天塌了的米鲁矿井北巷道的上方发现了一个大裂缝;第二天,沃勒矿井里面也塌了一块,连附近地方都震动了,有两所房子险些被吞掉。在没有摸清董事会的意图以前,艾蒂安和代表们不敢贸然进行交涉。他们向丹萨尔打听了一下,丹萨尔避不回答;当然,他很遗憾发生这种冲突,要想尽一切办法使双方达成谅解,但是他什么也肯定不了。他们最后决定自己到埃纳博先生那里去,好使自己占理,因为他们不愿人们以后指责他们不给公司台阶下。但是,他们决不作任何让步,仍然坚持他们的条件,因为只有这些条件才是公平合理的。这次谈判是在星期二上午进行的。这一天,矿工村已经山穷水尽。这次谈判不如第一次那么友好。还是马赫出头讲的话,他说同伴们叫他们来问一问先生们是不是有什么新的意见要说。起初,埃纳博先生装出吃惊的样子,说他还没有接到任何指示,只要矿工们坚持可恶的暴动行为,什么也不能改变。于是这种专横冷漠的回答产生了极坏的效果,如果说代表们原本有意来和解的话,遇到这样的接待态度也会使他们进一步坚持下去的。后来,经理也想寻求一个互相妥协的基础:例如,工人方面接受坑木另行付款的办法,公司方面增发被指责扣去的那两生丁。另外,他补充说这只是他个人的提议,不能作为决定,不过他自夸能使巴黎方面同意这种让步。但是代表们拒绝了,他们重申了他们的要求:维持原有的办法,每车煤增加五生丁。于是埃纳博先生又说他能够立刻商谈,催他们为了他们的快要饿死的老婆和孩子接受这些条件。然而,代表们眼也不抬,硬着头皮坚决说不行,绝对不行。于是双方不欢而散。埃纳博先生砰地一声关上了门。艾蒂安、马赫和其余的人心里充满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失败者的无言愤怒,用有力的脚跟跺着石铺路走了。将近两点钟光景,矿工村的女人们去找梅格拉帮忙。现在只有这一个希望了,使梅格拉发点慈悲,再赊给一个星期的东西。这是马赫老婆出的主意,她总是过分相信人们的好心。她让老焦脸婆和勒瓦克老婆跟她去。皮埃隆老婆则借口丈夫有病还没好,离不开人而推辞了。另外一些妇女也跟她们一起去,一共大约有二十来个。当蒙苏的财主们看到她们愁眉苦脸地从大路上一拥而至的时候,不安地摇着头。街门一个个地关上了,有一位太太甚至把自己的银器也藏了起来。人们还是第一次看到她们这样,再没有比这更不幸的征兆了。平常只要妇女们这样一上街,那就说明事情糟到家了。在梅格拉的铺子里,出现了一个粗暴的场面。起初,梅格拉把她们让到里面,嘲笑她们,装作以为她们是来还账的。这,这太好啦,大家一起把钱都送来了。后来马赫老婆一开口,他立刻又装出生气的样子。怎么,拿人开玩笑是怎么的?还要赊,难道她们想叫他破产吗?不行,一个马铃薯也不赊,一点面包渣也不赊!他让她们到威东克杂货商和加鲁布勒及什麦尔顿面包师傅那里去,现在她们不是用他们那里的东西吗?女人们用恐惧的忍受态度听着,一再解释,希望能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一点被感动的表情。这时他又说起轻薄话来:假使焦脸婆做他的情妇的话,他愿意把整个铺子都给她。她们是那样怯弱,听了这话只是笑着;勒瓦克老婆则自抬身价,声明她很乐意照他说的那样办。但是,他立刻又撒起野来,把她们往门外推。她们死气白赖不肯走,继续央求他,于是他竟然对她们当中的一个耍起野蛮来。其余的女人站在人行道上,骂他是被公司收买的走狗,马赫老婆则气得高举起两只胳膊,像求上天报应似的,咒他该死,喊叫着这样的男人不配吃饭。她们回到矿工村以后,情况更为悲惨。男人们看到女人们空着手回来,立刻垂下头去。完了,这一天一口饭也吃不上了,以后的日子也在冰冷的阴影中,看不到一线光明。可是他们自己愿意这样做,没有一个人说出妥协的话。这种极端的苦难反而使他们更加顽强了,他们像被追捕的野兽一样,一声不响,宁肯死在自己的窝里也不肯出去。谁敢头一个表示屈服?他们都发过誓,一定要和同伴们一起坚持,并且他们能够坚持,就如同他们在井底下齐心拯救一个因塌方而埋在下面的伙伴一样。的确应该这样,矿井是一个学习忍受痛苦的好学校,他们从十二岁就生活在水火之中,可以勒紧裤带一星期。他们以战士的骄傲,以职业为荣的人的自豪和一种以在每天与死亡作斗争的过程中牺牲自己为荣的精神表现得无比忠诚。马赫家的傍晚十分凄凉。炉子里燃着最后一把煤渣,大家围坐在奄奄一息的炉火跟前,没有一个人开口。他们已经连褥子里的毛绒都一把把地卖光了,前天终于一狠心把布谷鸟木钟卖了三法郎。自从没有了充满整个屋子的那种熟悉的滴嗒声以后,屋子里显得尤其光秃而又死寂。现在,食橱上边除了一个紫色的硬纸盒,没有任何装饰,这是马赫过去送给妻子的一件礼物,她一直把它当成宝贝一样。两张像样的椅子不见了,老爷爷长命老和孩子们挤在从菜园里搬回来的一条长满藓苔的旧凳子上。灰暗的夜幕已经降临,更增加了屋子里的寒冷。“怎么办哪?”马赫老婆蹲在火炉的一个角上叨咕说。艾蒂安站在那里看着墙上的皇帝和皇后的肖像。假使不是一家人把它当作屋里的装饰而加以阻止的话,他早就把它扯掉了。他从牙缝里说:“你们看,这些望着我们挨饿的大饭桶,连二十个生丁都不值!”“我把这个盒子卖掉怎么样?”马赫老婆脸色苍白,犹豫了一阵以后说。马赫垂着两条腿坐在桌子边上,脑袋埋在胸前,这时抬起头来,说:“不行,我不答应!”马赫老婆很吃力地站起来,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天哪!真的就穷到这种地步了!食橱里连一点吃的也没有了,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卖,休想再找到一点儿可以换面包的东西!而且炉子眼看就要灭了!她生起阿尔奇的气来,早晨她叫她到矸子堆去捡煤渣,她却空着两手回来了,说公司不让捡。谁还管他妈的什么公司!捡一点扔掉的煤渣又不是偷谁的!小姑娘没办法,说有一个男人吓唬着要打她耳光;后来,她答应母亲明天豁出去挨打也要去捡。“还有那个该死的让兰,不知道又死到哪儿去啦?……”母亲喊道,“他要挖些生菜回来,至少大家还能跟牲口似的吃点野草呀!你们看着吧,他不会回来的。昨天他就在外头过的夜,我也不知道他在外边搞的什么买卖,反正我看这个小浑蛋的肚子倒老是饱饱的。”“也许他在马路上讨到钱了吧,”艾蒂安说。这一下子把马赫老婆气得直挥拳头。“要是叫我知道这事!……我的孩子讨钱,我宁愿宰了他们以后,自己也去死,也不能让他们干这种事。”马赫在桌子边上又垂下头去。勒诺尔和亨利看到还不吃饭,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开始哼哼起来。老爷爷长命老则一声不响,嘴里转动着舌头,好像这样就可以不饿似的。谁也不再说话,各自都麻木地忍受着越来越重的病痛:老爷爷咳嗽着,吐着黑痰,转为水肿的风湿病又犯了;父亲患着气喘症,两个膝盖也浮肿着;母亲和孩子们被瘰疬和遗传的贫血折磨着。当然,这是干这种职业的必然结果,他们并不抱怨,只是在没有饭吃,饿得要死的时候才埋怨几声。矿工村里的人已经像无力的苍蝇开始倒下去了。不过,总得想办法吃饭啊。怎么办?天啊,再上哪儿去想办法呢?这时,阴沉凄怆的黄昏使房间越来越暗,艾蒂安犹豫了好一会儿,最后痛苦地拿定了主意。“你们等一等,”他说,“我出去试试看。”他说完就走出去了。他想起了穆凯特。她一定会有面包,并且一定会乐意给他。他这样不得已再到雷吉亚去,心里实感烦恼,因为这个姑娘一定会像一个害相思病的使女那样受宠若惊地吻他的手的。但是,总不能看着朋友们为难不管呀。必要的话,他还得再跟她温存一番。“我也出去看看,这样等着也太蠢了。”马赫老婆也说。艾蒂安走后,她也打开门丢下大家走了出去,然后把门使劲地关上了;屋里的人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地待在阿尔奇刚刚点燃的蜡头的昏暗烛光中。马赫老婆在外面停住脚,沉思了片刻,便走进勒瓦克家里。“哎,我说,那天我借给你的一个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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