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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拉_萌芽

_22 艾米尔·左拉(法)
纳博太太正面带安详的微笑张罗赛西儿和保尔的亲事,这就更使他火上加油。难道在她那淫荡成性的心里就没有一点感情、一点醋意吗?对她来说,这种事情现在已经成了一种邪恶的娱乐,一种习惯,一种消遣,就像人们饭后总要吃点点心一样。他把一切都归咎在这个女人身上,认为孩子是没有什么罪的,是她旧病复发,死死缠住这个孩子,就像馋猫在偷到一条小鱼后一样,死命咬住不放,假使没有这个讲究实际,愿意在他们家里吃、住和同女人睡觉的讨人喜欢的侄子,她不定还要吃谁呢?不知她会堕落到什么地步呢?”有人胆怯地轻轻敲门,从锁孔中传进来希波利特悄悄的声音:“先生,邮差……还有丹萨尔先生又来了,他说出了人命……!”“我就下去,他妈的!”他将如何处置他们呢?等他们从马西恩纳回来以后,就把他们像牲口一样赶走,他不愿把他们再留在家里了。他要手拿棍子,呵斥着把他们赶到别的地方去搞这种丑恶的勾当。他们俩在一起鬼混时的喘息和呵气使房间里的湿呼呼的热气变得更加污浊;那种令人窒息的钻鼻子的香味,是他妻子身上的麝香味;这是她妻子的另一种怪僻,她需要这种刺激肉欲的强烈香味。他又感觉到了他们私会时发出的那种热烘烘的气味,热切通奸时发出的气味,在随便摆着的器皿里、满满的脸盆里,在乱七八糟的被单、家具和充满邪恶臭味的整个房间里,到处都充斥着这股气味。一种无可奈何的愤怒使他猛地扑倒在床上,抡起拳头乱捶一通,他拼命糟蹋床铺,用力打着他看到有两个身子痕迹的地方。他被这些扯出的被子和有皱褶的被单气疯了,被子和被单在他的拳头下显得软弱无力,好像它们也由于整整一夜的放荡累得筋疲力尽了。突然间,他好像听到希波利特又上来了。内心的耻辱感使他住了手。他又待了一会儿,喘着气,擦了擦额头,定了定心。他站到一面镜子前面,望着自己的脸,他的面容变得那样难看连他自己都认不出来了。然后,他看到自己的脸色慢慢恢复了平静,才用最大的毅力抑制着自己,走下楼去。在楼下,除了丹萨尔,还站着五个送信人,他们给他带来了关于罢工者到过各矿井又继续前进的一个比一个更严重的消息。总工头长时间向他报告了米鲁矿由于康迪约老爹的出色行动而幸免于难的情况。他听着,点着头;但他一点也没听进去,他的心仍在楼上,仍在那个房间里。最后,他说要马上采取措施,就把他们打发走了。他又独自一人坐在办公桌前,两手抱着脑袋,遮着眼睛,好像在打盹。他的信件已经来了,他决定找出他期待已久的董事会的回信。信的开头意思闪烁不清。然而,最后他终于明白了,这些先生们是期望发生某种骚动。当然,他们也不要他把事情搞得更加恶化,但却暗示:骚乱将会引起严厉的镇压,从而使罢工早日结束。现在,他不再犹豫了,他向里尔的省长,杜埃的驻军,马西恩纳的宪兵队等各处都发了电报。他心里轻松了,他只需要闭守在家中,他甚至放出风声说他害了风湿病。整个下午他一直躲在书房里,任何人也不见,只是瞧一下雪片般飞来的电报和信件,从而远远地注视着罢工的群众,从玛德兰到克雷沃科尔,从克雷沃科尔到维克托阿,从维克托阿到加斯冬-玛里。另一方面,他也接到了一些关于宪兵和龙骑兵慌乱失措的消息,他们被错误指引,总是刚一离开哪个矿井,那个矿井就遭到袭击。罢工的人群可以任意屠杀和破坏一切。他又两手抱起脑袋,用手指捂住眼睛,陷入极度的寂静之中,房子里空空洞洞,万籁无声,只是不时地听到正在准备晚餐的女厨子做饭时锅勺相撞发出的响声。黄昏了,屋子里渐渐暗下来。五点钟,正当埃纳博先生把臂肘放在信件中,无精打采、头昏脑涨的时候,一阵喧噪把他吓了一跳。他以为是那两个可恶的家伙回来了,但是,闹声越来越大,当他走近窗口的时候,爆发出一阵可怕的喊声:“面包!面包!面包!”宪兵们以为沃勒矿井要受到袭击,刚刚离开蒙苏跑去占据那里,就在这个时候,罢工的人群闯进了蒙苏。在这以前,在距蒙苏两公里的地方,也就是在去旺达姆的道路交叉的十字路口下边一点,埃纳博太太和几位小姐正好看到游行的人群。她们在马西恩纳的这一天过得非常愉快,在铁工厂经理家欢乐地吃了一顿午饭,然后在铁工厂的各处和附近的一家玻璃厂作了一次有趣的参观,消磨了一个下午。当他们在这个美丽冬日的清澈黄昏中踏上归途的时候,赛西儿看见路边的一座小农舍,异想天开地想要喝一杯牛奶。于是她们一齐下了马车,内格尔也彬彬有礼地跳下马来。农妇看到这群高贵的客人慌了手脚,急忙跑去,说要先铺上桌布然后再准备牛奶。但是,露西和约娜要看一看挤奶,于是他们就拿着杯子到牛棚去,把这当作一次小小的野游,对于牛棚里陷脚的干草感到非常有趣。埃纳博太太带着母亲的爱抚态度,用唇边吮吸着牛奶,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可怕的咆哮,使她不安。“什么事?”盖在大路边上的牛棚,同时也是存放草料的地方,有一个宽大的车门。年轻姑娘们伸长脖子,惊异地看到路左边有一股黑压压的杂乱的人流吼叫着从旺达姆的大路上走来。“见鬼!”内格尔也跑出来嘀咕说,“莫非说我们那些瞎叫嚷的人真的火了?”“大概又是矿工们,”农妇说,“他们已经过了两次了。看情况事情不太妙,他们现在简直成了这里的主人了。”农妇说每句话都谨慎小心,同时窥视着客人们脸上的反应;看到他们每个人都惊慌失色,深深不安的时候,就急忙说:“哦!是叫花子!哦!是叫花子!”内格尔看到已经来不及上车赶回蒙苏,就吩咐车夫赶紧把马车赶进农舍的院子,把车上的套具藏在一个小棚子后面。他亲自把马从那个牵马的孩子手里接过来,拴到小棚子里。当他回来的时候,看到慌了神的婶母和年轻姑娘们正准备跟着那个建议她们到她的房间里去躲躲的农妇走。但是,内格尔认为留在这里更安全一些,因为谁也不会到这些干草里来找他们。通大车的门关得不很严,有很多大缝子,他们隔着蛀蚀的门板可以看见外面的大路。“喂!勇敢些!我们不会轻易丢掉性命的。”他说。这种玩笑更增加了他们的恐惧。这时喊声越来越高,不过仍然什么也看不清楚,空空的大路上好像有一阵暴雨前的狂风横扫过来。“不,不,我可不想看了,”赛西儿说着钻到干草里去了。埃纳博太太面色十分苍白,对这群人搅乱了她的快乐非常气愤,她站在后面,露出一种轻蔑和嫌恶的目光;露西和约娜虽然吓得浑身打战,依旧用一只眼睛从门缝里向外看,一心想把这个场面看个一清二楚,一点都不漏掉。人声雷动,越来越近,大地为之震撼,仍然是让兰吹着号角跑在最前面。“把你们的香水瓶拿出来吧,汗臭味过来了!”内格尔低声说,尽管他具有共和主义的信念,仍然喜欢在贵妇人们面前嘲笑平民。但是,他的俏皮话被风暴般的举止和喊声淹没了。妇女们出现了,将近一千个妇女,由于奔跑,一个个披头散发,身上穿的破烂衣服,露出由于生养儿女而松弛的女人皮肤。有一些女人怀抱孩子,她们把孩子举得高高的,挥动着他们,好像打着一面出丧和复仇的旗帜。另一些比较年轻的女人,像战士似的挺着胸膛,挥动着棍棒。年老的女人们样子也很可怕,她们拼命地吼叫着,精瘦的脖子上的青筋都好像要暴裂似的。随后男人们拥过来,两千个狂怒的徒工、挖煤工、修理工密密麻麻地混作一群,像一大块什么似的滚动着,只见一片土灰色,几乎分辨不出哪是褪了色的裤子,哪是烂得一片片的毛线衣。所能看出的只有冒着火的眼睛和唱着《马赛曲》的黑洞洞的大嘴,在乱哄哄的吼叫声和木屐踏在坚硬的土地上的咔咔声中,歌词也分辨不清。在他们头上,在一片林立的铁棍中间,有一把被高高举起的斧头;它好像人群的旗帜,在晴朗的天幕下宛如一把锋利的砍头刀的侧影。“看他们那副凶相!”埃纳博太太讷讷地说。内格尔冷冷地说:“真见鬼,我怎么一个也认不出来呢!这群土匪是从哪儿钻出来的?”的确,愤怒、饥饿、两个月的痛苦以及这样从一个矿井到另一个矿井的疯狂奔跑,把蒙苏矿工们的温和的面孔弄得像猛兽一样凶残。这时,夕阳西下,紫红色的余晖染红了整个平原,大路变成了一条血色的长河,男男女女继续奔跑着,周身通红,好像正在宰杀的屠夫。“啊!多么壮观!”露西和约娜低声说,这种精彩的恐怖场面激起了她们艺术家的兴致。不过,她们俩也害怕,退缩到靠在一个水槽上的埃纳博太太跟前。埃纳博太太想到只要这群人顺着这个关不严的车门的门缝往里一看,就会要她们的命,于是浑身不寒而栗。素日一向非常勇敢的内格尔,心里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无力抗拒的恐怖,不由得面色铁青。赛西儿钻在干草里一动不敢动。至于另外的人,虽然也想扭过脸去,却办不到,仍然在偷偷观看。这就是在本世纪末的一个血腥的夜晚把他们统统毁灭的革命的可怖幻景。是的,将有一个晚上,解放了的、无拘无束的群众就要这样在大道上奔跑;他们要使有钱的人们血流成河,头滚满地,把保险箱里的金子撒满大地。女人们吼叫着,男人们张着狼一般的吃人大嘴。是的,就是这样的破烂衣服,这样的声震天地的大木屐,这样浑身肮脏、发出恶臭的可怕人群,要以洪水破堤时的汹涌之势冲掉旧世界。到处是熊熊烈火,他们要把城市烧个片瓦不留,在狂嚼牛饮和兽性大发中,一夜之间把富人的地窖出空,把富人家的女人蹂躏死,然后恢复森林中的野蛮生活。在新世界诞生以前,旧有的东西什么也不留,一个铜板的财产也不留,任何地位头衔都不留。是的,就是现在路上的这种情况,好像一种自然力量,这种可怕的大风已经吹到人们脸上。一阵高呼盖过了《马赛曲》的歌声:“面包!面包!面包!”露西和约娜紧紧地依在将要晕过去的埃纳博太太身上,内格尔则站在她们面前,好像要用自己的身体来保护她们。难道旧社会就要在今天这个晚上崩溃?眼前看到的情况,使他们完全愣住了:人群快要过完了,只剩下落在后面的尾巴,这时候穆凯特走过来了。她慢慢吞吞地走在后面,窥伺着富人的园门和窗口,待等发现他们,不能指着鼻子骂,也要向他们投以表示她最大轻蔑的动作。她肯定是看到了一个富人,因为她突然撩起裙子,撅起屁股,光光的大屁股暴露在落日的余晖之中。这样做并没有任何猥亵的意思,也不是要引人发笑,而是要叫人感到可怕。一切都消失了,人群沿着大路蜿蜒而去,穿过色彩鲜明的矮房子拥向蒙苏。于是他们把马车从院子里赶了出来。但是,车夫说假使罢工者占据了大路,他不敢担保能否把太太和小姐平安地送回去。最糟糕的是,没有别的大路可走。“可是我们必须回去,我们还要聚餐呢,”又怕又气的埃纳博太太情不自禁地说。“这些臭工人,偏偏挑了我请客的日子。你们去对这些人行善吧!”露西和约娜正从干草堆里使劲儿往外拖赛西儿,她却挣扎着不肯出来,以为大路上还在过那些野人,嘴里不住地说自己怕看他们。最后,她们终于坐上了马车,内格尔也骑上了马,这时他想起他们可以从雷吉亚的小路绕回去。“你赶慢点儿,”他对车夫说,“这条道不好走,假使你被人群挡住不能回到大路上的话,你就在老矿井后面停下,然后我们从园子的小门走回去,你把车马随便寄放在哪个客店的车棚里都行。”他们动身了。远处的罢工的人群拥进蒙苏。蒙苏的居民见到宪兵和龙骑兵来过两次,惶恐万分,骚乱起来。街上流传着许多可怕的事,人们谈论着威胁要把富人开膛的手写布告;虽然没有一个人看到过这些布告,却都引用着布告上的原话。特别是公证人的家里,害怕到了极点,他刚从邮局接到一封匿名信,信里警告他,已经在他的地窖里摆好了一个炸药筒,假使他不声明支持人民,就把他炸死。来公证人家拜访的格雷古瓦夫妇,听说此事就停下来谈论这封信,猜想这是一个恶作剧的家伙干的,就在这个时候,罢工的人群冲进了蒙苏,可把公证人一家吓坏了。格雷古瓦夫妇却没事似地微笑着,掀开窗帘的一角向外张望,不认为会有什么危险,确信一切事情最后都会得到协商解决。时间刚敲五点,他们还有时间等到大路上清静下来以后,再到对面埃纳博家去吃晚饭。赛西儿想必已经回去,现在正在那里等着他们呢。但是,在蒙苏似乎没有一个人像他们那样有信心,人们慌乱地奔跑着,窗户和门砰砰嘭嘭地关上了。他们看到对面的梅格拉正在用粗铁杠子闩店门,他面色煞白,浑身哆嗦,连他那瘦小可怜的妻子也不得不来帮助他拧紧螺丝。罢工的人群停在经理住所门前,口号声响彻云霄:“面包!面包!面包!”希波利特怕玻璃被石块打碎,走进来关百叶窗板,这时候埃纳博先生正在窗前站着。希波利特把楼下所有的窗子统统关好以后,就到二楼上去了,楼上传来上插销和关百叶窗的吱吱嘎嘎的声音。可惜,无法关上底层厨房的窗户,从这个令人不安的窗口里可以看到正在大锅和烤肉扦下面熊熊燃烧着的火焰。埃纳博先生想看一看罢工的人群,不由自主地走上三楼,来到保尔的房间,因为这个房间靠左边,地势最好,可以望到一直通到公司矿场的整个大路。他站在百叶窗后面,居高临下地望着人群。然而,这个房间又引起了他的注意,梳妆台擦得干干净净,一切都井井有条,已经凉了的床上铺上了干净平整的被单。他下午憋了一肚子怒火,一个人在寂寞沉静中进行着激烈斗争,现在感到极度疲乏。他的身子也和这个房间一样重新冷却下来,早晨那些肮脏事已经一扫而光,他又恢复了素有的端庄。为什么要闹得满城风雨呢?家里不是什么也没有变样吗?他的妻子只不过又多了一个情人,就是她在亲属中找了一个情人,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或许还可能有好处,因为她这样倒可以顾全些面子。他想起自己那阵疯狂的嫉妒,不禁自觉可怜。用拳头拼命地去打一张床,有多么可笑!他既然容忍过另一个男人,当然也可以容忍这一个。只不过是再对她多增加一点轻视罢了。他嘴里感到一种猛烈的苦味:一切都没用了,一辈子的痛苦,但他对这个他自己任凭她放荡胡搞的女人依旧十分钟爱和渴望,他感到自己可耻。窗下,吼声更加激烈了。“面包!面包!面包!”“这群混蛋!”埃纳博先生从牙缝里说。他听到人们在骂他,骂他拿高薪,不干活,吃得脑满肠肥,骂他是在工人们饿得要死的时候,肚子里却塞满不好消化的油腻东西的臭猪。女人们看到厨房,立刻激起一阵风暴,冲着使她们的空肚子更加难受的烤野鸡和油腻喷香的肉汤大骂起来。啊!这些臭财主,他们在用香槟和蘑菇撑破狗肠子呀!“面包!面包!面包!”“这群混蛋!”埃纳博先生又说,“难道我日子过得幸福?”他对这些不了解他的人非常生气。要是他也能像他们一样有个结实的身体,能毫无顾忌地随便同女人野合,他甘愿把自己的高薪送给他们。他为什么不可以让他们到自己的桌子上来饱餐野鸡,而自己去到篱笆后面幽会,把姑娘们按倒在地上,根本不在乎她们以前曾被谁按倒过呢?只要他有朝一日能够变成他所雇用的那些可怜人们当中的最卑劣的一个,能够纵情极欲,粗暴地打老婆,和邻家女人取乐,他情愿把自己的一切都交出来,交出他受过的教育,他的舒适生活,他的荣华富贵,和他那经理的权柄。他甚至希望挨饿,让肚子空得难受,脑袋发昏,这样也许能够消除他那受不完的痛苦。啊!但愿能像野人一样地生活,自己什么也没有,跟一个最丑陋、最肮脏的推车女工在麦地里随便追逐,并且得到满足!“面包!面包!面包!”他气恼了,也在喧嚷声中狂喊起来:“面包!光有面包就够了吗,混蛋?”他倒是有吃的,可是一样痛苦得要死。他那遭到破坏的夫妻生活,他那痛苦的一生,像一个临死的人的最后一口痰堵住了他的喉咙。并不是有面包吃就能万事称心。认为平分财富就是世上的幸福,这是多么愚蠢?那些革命的空想家完全可以把这个社会毁掉,建立另一个社会,使每个人有面包,但他们不会给人类增加任何快乐,不会给人类减少一点痛苦。如果他们不能使人的本能需要得到平静的满足,因而更增加了欲念得不到满足的痛苦的话,他们甚至会扩大世界上的不幸,有一天会使狗都要失望地狂吠起来。不,唯一的幸福就是不存在,如果存在的话,最好做一棵树,做一块石头,或者更小一点,做一粒在行人的脚下不会流血的沙子。埃纳博先生痛苦异常,眼睛里噙满泪水,泪珠热辣辣地滚到两颊上。夜色笼罩了大路,石块开始向住宅的正面雨点般砸来。现在,他不再生这些饥饿的人的气,只是由于心里的炙热的创痛而激愤,他脸上挂着泪,嘴里哺喃地继续说着:“混蛋!混蛋!”但是,饿汉们的叫声震天,一阵吼声风暴般地吹来,卷走了一切。“面包!面包!面包!”六艾蒂安被卡特琳一顿嘴巴打清醒过来以后,继续走在同伴们前头。当他用沙哑的声音命令同伴们奔向蒙苏的时候,同时又听到自己内心有另外一个声音,这是理智的声音,在奇怪地问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他本来丝毫没有想这样做,他到让-巴特去是为了冷静从事和阻止发生不幸,怎么一天来越干越激烈,最后竟把经理的住宅也包围了呢?然而,刚才正是他命令“住手”的!他最初纯粹是想保护公司的矿场,因为有人说要去毁掉那里的一切。眼下,石块已经砸坏了经理住宅的面墙,他想把罢工的人群引向一个合适的目标,以免造成更大的不幸,但怎么也找不出这样一个目标。正当他独自一人在大路中央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人站在迪松咖啡馆门口叫他;咖啡馆的老板娘刚刚把窗板急急忙忙地上好,只留下出入的门。“这儿,是我叫你……我有话跟你说。”这是拉赛纳。他们男男女女一共有三十多个人,几乎都是二四○矿工村里早晨留在家里的人,下午,罢工者快到的时候,闻风而来,闯进了这家咖啡馆。扎查里和他老婆斐洛梅坐着一张桌子,里边,是皮埃隆和他老婆,他们背着身子怕人看见脸。不过谁也没有喝酒,他们只是在那里躲避一下。艾蒂安一看是拉赛纳就要离开,可是拉赛纳又说:“你不愿看到我是不是?……我事先就告诉过你,现在麻烦了。你们可以要求面包,可是他们只会用子弹对付你们。”艾蒂安转回来,回答说:“我不愿看见的是那些袖手旁观、瞧着我们冒生命危险的胆小鬼。”“这么说,你是想公开抢劫吗?”拉赛纳问道。“哪怕是同归于尽,我也要跟朋友们坚持到底。”艾蒂安失望地回到人群中,准备豁出命干。路上有三个孩子正在扔石块,他狠狠地踢了他们一脚,同时喊叫同伴们住手,说砸碎玻璃没有用处。贝伯和丽迪刚刚找到让兰,他们正跟他学习怎样用投石器。他们每个人扔一块石头,看谁打得最狠。丽迪一下没扔好,砸破了人群里一个女人的脑袋,两个男孩子却笑得要死。在他们后面,长命老和老穆克坐在一条长凳上望着他们。长命老的两腿肿得厉害,他费了好大劲儿才勉强蹭到这里,他完全是出于一种莫名其妙的好奇心,因为多日来他的面色如土,一声不响,谁也甭想让他说一句话。但是,谁也不听艾蒂安的指挥了。他喊叫他的,石块仍旧像冰雹一般飞过去,他面对着被他松了绑的这些野人,又惊讶,又害怕。他们不易激动,然而一旦激起了怒火却是那样可怕、凶狠和坚决。佛兰德人固有的血性完全表现出来了,他们迟钝沉静,好几个月才能把他们鼓动起来,可是火头一上来就会不顾一切地干出可怕的野蛮事,直到残忍的兽性得到满足为止。在南方,群众易于激动,然而却没有什么作为。他和勒瓦克经过一番争斗,才把他手里的斧子夺过来;他不知道怎样才能够控制住用两手掷着石块的马赫夫妇。女人们尤其使他担心,勒瓦克老婆和穆凯特等人,心里燃烧着杀人的怒火,张牙舞爪,像母狗般地狂吠,焦脸婆还在一旁鼓动着,她的瘦弱的身子在她们当中显得很突出。艾蒂安无论怎样央求,也不能使大家平息下来,突然一件令人惊异的事情使大家安静了片刻。原来是格雷古瓦夫妇决定告别公证人,要到对面经理家去;看起来他们是那么镇静,那么泰然,好像他们认为这些老实听话养活了他们一个世纪的善良矿工纯粹是在开玩笑,竟把矿工们惊呆了,他们不敢再扔石块,唯恐砸伤突然出现的这位老太爷和老太太。人们容他们过去,他们走进花园,登上石阶,在挡起来的门前拉了铃,但是里面迟迟不给他们开门。正在这个时候,侍女萝丝从外面回来了,她向狂怒的工人们笑着;她是蒙苏人,所以这些人她都认识。萝丝用拳头狠劲敲门,才使希波利特把门开了一个缝。门开得正是时候,格雷古瓦夫妇刚一进去,石头又像冰雹般扔过来。人群从惊讶中醒悟过来以后,喊得更凶了:“打倒资产阶级!社会主义万岁!”到了前厅,萝丝仍然笑着,好像对这种意外的事情感到很有趣,一再对惊慌的希波利特说:“他们不是坏人,我认得他们。”格雷古瓦先生规规矩矩地挂好礼帽,又帮助格雷古瓦太太脱下厚呢斗篷以后,补充了一句:“不错,他们没有什么坏心眼儿,他们痛快地喊一阵,晚饭可以吃得更香。”这时候,埃纳博先生从三楼上走下来。尽管他看到了方才的情景,他照旧像往常一样冷漠而有礼貌地接待客人。然而他那苍白的脸上分明还有刚刚流过泪的痕迹。他已经万念俱灰,只想作一个称职的管理人,坚决尽到自己的职责。“你们知道,”他说,“太太小姐们还没有回来。”格雷古瓦夫妇这才有些不安起来。赛西儿还没有回来!要是这些矿工们继续闹下去。她可怎么回来呢?“我本想解除这个包围,”埃纳博先生接着说,“可惜,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又不知道叫仆人到哪里去找一个班长和四个弟兄来把这群坏蛋赶走。”一直没有走开的萝丝又大着胆子咕哝了一句:“哦!先生,他们可不是坏人。”经理摇了摇头。这时外面的骚乱声更大了,可以隐约听到石块砸在房子上的声音。“我并不责怪他们,我甚至可以原谅他们,只有像他们那样糊涂的人才认为我们存心坑害他们。不过,我有责任维持安静……据说,各条大路上都有宪兵,至少人家是对我这样说的,可是从早晨到现在,我连一个宪兵也没瞧见!”他停了一下,往后退了退,请格雷古瓦太太过去,同时说:“太太,请别站在这儿了,到客厅里去吧。”女厨子气冲冲地从地下室跑上来,又把他们在前厅里留了几分钟。她声明说这顿晚餐她不能负责了,因为她向马西恩纳糕点铺定的夹馅点心说四点钟送来,可是到现在还没送来。很明显,一定是送点心的人被这群土匪吓得迷了路。甚至也许提盒被抢走了。她好像看到了那三千个喊叫着要面包的穷鬼正在一个树丛里围着点心,往肚子里填呢。不管怎样,总算事先给老爷打了招呼,假使因为闹革命使她做不好这顿晚餐的话,她宁愿把这顿饭扔到火里去。“千万要忍耐一下,”埃纳博先生说,“东西丢不了,送点心的人会来的。”在他转身打开客厅门,请格雷古瓦太太进去时,猛吃一惊:他看到有一个人坐在前厅里的小凳上,由于天色渐渐黑下来,在这以前他竟没有发现他。“啊!,是你,梅格拉,你有什么事?”梅格拉站起来,这才使人看清他那苍白的胖脸由于担惊受怕变得十分难看。他已经失去了往日那种四平八稳的镇静神气,他低声下气地解释说,他溜到经理先生这里来,是为了请求经理在暴徒们一旦袭击他的商店时能帮他一下。“你看连我自己都受到了威胁,而且我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埃纳博先生回答说。“你最好是待在家里看住你的货物。”“哦!我已经用铁杠子闩了门,而且还留下我老婆守在那里。”经理不耐烦了,露出蔑视的神色。亏他想得出,竟让那个经常挨打的瘦弱可怜的女人守门!“不管怎么说,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你务必自己想法子保护自己。而且我劝你马上回去,你听,他们又在喊叫要面包了……”的确,又是一阵喧嚣,在一片喊声里,梅格拉仿佛听到在叫自己的名字。回去是不可能了,他们非把他撕碎不可。但一想到自己将要彻底破产,心里就像油煎一样。他吓得浑身冒汗,颤抖不止,把脸贴到门上的小玻璃孔上,等着大祸临头;这时格雷古瓦夫妇走进客厅。客厅里的门窗关得严严实实,并且加上了挡板,天还没黑就点起了两盏灯。埃纳博先生竭力平静地以主人的身份热情招待客人,但客人们不肯坐下。每当外面传来喊声,房间里就充满恐怖。由于房内四壁挂满帏幔,人群的怒吼声听来嗡嗡作响,更加可怕。不过,他们仍然谈起来,说来说去总离不开这次不可理解的暴乱。埃纳博先生表示惊异,说他丝毫也没料到;他的消息很不准确,因而对拉赛纳特别生气,他说他知道这都是拉赛纳的坏影响。当然,宪兵要来的,决不会这样丢下他不管。格雷古瓦夫妇则一心惦记着女儿,可怜的宝贝儿是那么胆小!也许看到有危险,马车又转回马西恩纳去了。在路上的喊声和石块像敲鼓一般地不时砸在窗板上的响声中,他们又紧张地等了一刻钟的工夫。这种情况,实在不能再忍耐下去了,埃纳博先生说要一个人走出去把这些胡喊乱叫的人赶走,亲自去迎接马车,正在这个时候,希波利特喊着跑进来:“先生,先生!太太回来了,他们要打死太太!”马车被气势汹汹的人群挡住,不能穿过雷吉亚的小胡同,内格尔就照原来的主意行事,下车走一百米路赶到住宅,然后敲花园挨着杂用房的那个小门,园丁就会听见,那里一直有人等着开门的。的确,事情起初十分顺利,埃纳博太太和那几位小姐已在敲门了。但是,偏偏在这个时候惊动了罢工的女人,她们便向小胡同直扑过来。这一来,一切都完了。没有人来开门,内格尔拚命用肩膀撞也未能把小门撞开。妇女们的队伍逐渐扩大,内格尔恐怕被围住,便采取了最后一着,让他的婶母和年轻姑娘们在自己前面,推着她们硬从包围者当中穿过,走到台阶上去。但是,这反而引起一阵拥挤,疯狂吼叫的人群不放他们,把他们围住了。人群像潮水般涌来涌去,还不知道这些衣着华丽的贵妇人怎么会掉进了这场战斗。就在这异常混乱的一刹那,发生了一个无法解释的误会。挤到台阶上的露西和约娜从萝丝打开的门缝中钻了进去,埃纳博太太总算也跟着她们进去了,在她们后面的内格尔最后进来,他确信看见赛西儿是第一个进来的,就把门插上了。可是赛西儿并没有进来,她在半路上就不见了,因为过于害怕,她转身朝家里跑去,这一下她自投虎口了。立刻喊声大作。“社会主义万岁!打倒资产阶级!”她脸上遮着面纱,几个离得较远的人错把她当成埃纳博太太。另外一些人说她是经理太太的女友,是工人们痛恨的附近工厂厂长的小老婆。不过,这都没有什么关系,使人们激怒的是她那件绸长袍,那件翻毛大衣,以及插着白羽毛的帽子。她身上散发着香味,带着一块挂表,白皮嫩肉,是一个从不摸黑煤、什么也不干的女人。“站住!”焦脸婆喊道,“我们要给你的屁股也缀上花边!”“这些东西都是这群养汉娘儿们从咱们手里抢去的,”勒瓦克老婆接着说,“我们在这儿冻得要死,她们的肉皮子上还要粘上毛……马上剥光她,叫她学学怎样生活!”于是,穆凯特立刻蹿过来。“对,对,应该抽她一顿!”这群女人一个比一个表现得凶野,喊得上气不接下气,拽着自己的破烂衣服让人看,每个人都想撕一把这位阔小姐。她的屁股准保跟别的女人没什么两样,甚至有的在花里胡哨的衣服下面是臭烂的屁股。不公正的时代已经够久了,应该强迫她们都穿女工一样的衣服,这些烂娘儿们竟敢花两个半法郎洗一条裙子!赛西儿在这群泼妇中间吓得直打哆嗦,两腿不能动弹,嘴里结结巴巴地重复说:“太太们,我求求你们;太太们,不要为难我。”接着她发出一声嘶哑的叫喊,一双冰冷的大手掐住了她的脖子。这是长命老,人群把她拥到他身边,他就一把抓住了她。由于长期的穷困而变得迟钝的长命老好像饿疯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在什么仇恨的驱使下,突然间改变了半世纪来的听天由命的态度。他这一辈子冒着生命危险在瓦斯和塌方中从死亡里救出过十几个同伴,现在,他看到这个年轻姑娘的白嫩脖子,在要掐死她的欲念冲动下,忍不住做出这种事来。今天他又不说话了,他十个手指紧紧地掐着,好像一头残废的老牲口在回味着往事。“不行!不行!”女人们吼叫着。“让她的屁股透透风!让她的屁股透透风!”内格尔和埃纳博先生在屋子里一见这种情况,立刻又大胆地打开门,要赶去营救赛西儿。但是人群这时候又向园子的栅栏冲来,要想出去已经不容易。当吓坏了的格雷古瓦夫妇走到台阶上的时候,那里正展开一场斗争。“快放开她吧,老爷子!这是皮奥兰的小姐!”马赫老婆向老爷爷喊道;因为有一个女人扯下了她的面纱,马赫老婆认出她是赛西儿。艾蒂安看到人们这样报复一个女孩子,不知所措,竭力要想使罢工的人群住手。他灵机一动,挥起从勒瓦克手里夺过来的斧子,喊道:“到梅格拉那里去,他妈的!……那里有面包!去把梅格拉的破棚子推倒!”他抡起胳臂在店门上砍了头一斧子。勒瓦克、马赫,还有其他几个人随后跟了过去。但是女人们仍在那里不肯放手。赛西儿从长命老手里转到了焦脸婆手里。贝伯和丽迪由让兰带头,趴在她的裙子下面,想看一看这位阔小姐的屁股。这时候她已经被人拉来拉去,拉得她的衣服嗤嗤响。这时出现了一个骑马的人,那人催马冲向前,用马鞭子抽打着不赶快让路的人。“好啊!坏蛋们,你们竟打起我们的小姐来啦!”这是应邀来吃晚饭的德内兰。他很快地跳下马,抱起赛西儿,另一只手非常灵巧有力地驱马向前,用它作为一个活楔子把人群冲开,人群在这头又蹦又跳的牲口前面后退了。栅栏门那儿的战斗还在继续着。但是德内兰仍然冲过去了,尽管胳臂和腿上受了伤。这个天外飞来的救星拯救了处在咒骂和捶打之中的危急的内格尔和埃纳博先生。年轻人终于把吓昏了的赛西儿接进来,这时候用自己魁伟的身子保护着经理的德内兰,在台阶上挨了一石头,差点儿砸断了膀子。“这真好!破坏了机器,又打碎我的骨头!”他喊道。他迅速地又把门推上。一阵飞石打在门板上。“多么疯狂!”他又说。“再晚两秒钟我的脑壳就要像葫芦似的开瓢了……跟他们没什么可说的,有什么可说的呢?他们不可理喻,只有狠狠地揍他们。”在客厅里,格雷古瓦夫妇看到赛西儿苏醒过来以后,落下泪来,女儿并没有受什么伤,连一点肉皮儿都没破,只是丢了面纱。当他们见到自己家里的女厨子的时候,他们更加惊慌了,女厨子梅拉尼向他们诉说着人群怎样砸毁了皮奥兰。她吓傻了,赶紧跑来报告主人。她也是趁着混乱,从门缝中钻进来的,谁也没有注意。在她那没完没了的诉说中,把让兰只扔了一块石头仅仅砸碎了一块窗户玻璃,说成了一排真正的连发炮,把墙打出了豁口。于是格雷古瓦先生的心思改变了,他们掐他的女儿,拆他的房子,难道说这些矿工真的因为他依靠他们的劳动过着老实人的生活而仇恨他吗?侍女拿来手巾和花露水,她一再唠叨着:“真奇怪,不过说什么他们也不是坏人。”埃纳博太太面色十分苍白地坐在那里,她惊魂未定,在人们向内格尔表示祝贺的时候,只是微微一笑。赛西儿的父母对年轻人尤为感激,现在这门亲事算决定了。埃纳博先生一言不发地望着他早晨发誓要杀死的那个情人,他的目光从他妻子的身上移到内格尔身上,随后又移到那位年轻姑娘身上,无疑她很快会使内格尔摆脱掉他的妻子。但他心里倒也并不迫切,因为他担心妻子会更加堕落,她很可能会跟一个仆人搞上的。“你们怎么样,亲爱的孩子们,你们没受什么伤害吗?”德内兰问自己的两个女儿。露西和约娜虽然也受惊不小,但是她们却高兴有幸看到这种场面。她们现在笑逐颜开了。“真想不到!这可真是个好日子!……”父亲接着说。“假使你们想有一份陪嫁,只好靠你们自己去挣了,并且连我也非要你们养活不可了。”他声音颤抖地说着笑话。两个女儿扑到他怀里,他两眼充满泪花。埃纳博先生听到这种破产的自白,一个强烈的念头使他喜形于色。真的,旺达姆矿就要归蒙苏煤矿公司了,这正是梦寐以求的补偿,是他在董事会的那些先生们跟前恢复宠信的好机会。每当他遇到不幸的时候,他总是以严格执行命令来解脱苦恼,从而在他那军人般的纪律生活中得到一点小小的快乐。大家渐渐镇静下来,客厅里的两盏灯散射着安谧的亮光,窗帘遮得很严,屋子里十分温暖,整个客厅陷入一种疲惫的平静。外面怎么了?那些叫嚷的人不喊了,房前也不再有石块击打,只隐约听到一下下沉重的响声,好像从远处森林传来的斧子砍木头的声音。他们希望知道个究竟,于是就回到前厅,壮着胆子从门上的小玻璃中往外张望。就连那些小姐太太们也爬上二楼,站在百叶窗的后面往外观望。“你们看见没有,那个下流的拉赛纳,就在对面的咖啡馆门口?我早就觉察到,这事儿一定有他。”埃纳博先生对德内兰说。然而,那不是拉赛纳,而是艾蒂安,他正用斧子砍着梅格拉的店门。他不住地对同伴们喊着:里面的货物难道不是属于矿工们的吗?这个强盗盘剥了我们这么久,公司说一句话他就叫矿工们挨饿,难道我们没有权利从他手里把自己的财产夺回来吗?于是人群渐渐离开经理住宅,跑去抢梅格拉的商店。“面包!面包!面包!”的口号声,又轰响起来。在这个门里面,他们可以找到面包。所有的人都饿极了,好像他们发现再也不能等待下去了,不然就会立刻死在大路上。门前拥挤不堪,艾蒂安每次举起斧子都担心会伤着谁。梅格拉离开经理的前厅,躲进厨房;但是,在那里他什么也听不到,他惦记着自己的铺子,仿佛看到它正遭受着可怕的袭击,于是他又上来,躲到屋外的压水机后面。这时候,他清楚地分辨出砍门的声音,在抢劫铺子的怒吼声中还夹杂着他的名字。这决不是一场恶梦,因为他虽然看不见,却清楚地听到了,他注意听着这场进攻,耳朵里嗡嗡作响。每一斧子都好像砍在他的心上。好像有一个门闩被打碎了,再有五分钟,他的铺子就要被攻破了。他的脑子里浮现出一副可怕的场面:匪徒们潮水般冲进了店铺,然后抽屉被砸开了,口袋被撕破了,一切都被吃光、喝光、抢光了,整个房子里什么东西也不剩,连一根将来讨饭用的棍子都没给剩下。不行,他宁死在店里也不能让他们把自己弄得倾家荡产。他从躲到这里来以后,就望见他老婆的瘦弱的身影,躲在铺面侧面的一个玻璃窗后面,面色苍白,手足无措,显然是以一副挨打的可怜相默默地等待着危险到来。窗子下面有一个小棚子,从经理家的花园可以攀着界墙上的栅栏爬到那里,然后可以从那里很容易地爬上屋顶,再爬到窗口。现在他想这样爬回去,他非常后悔不该跑出来。他也许还来得及用家具把店门挡住,他甚至想可以用另外非常有效的办法来抵抗,例如从上面往下倒滚开的食油和燃着的石蜡。他既爱财又惜命,心里充满矛盾,胆战心惊地喘着气。突然间,他听到斧子砍得更有力了,终于下了决心。爱财心占了上风,他宁肯和老婆用身子挡着口袋,也不能放弃一块面包。几乎就在这个时候,爆发了一阵嘘声。“你们看!你们看!……那个老雄猫在房上呢?抓住他!抓住他!”众人看到梅格拉爬到了棚子顶上。尽管他身体笨重,由于心情焦急,竟然不顾木板有折断的危险,灵巧地爬到栅栏上;现在他正沿着屋顶往前爬,竭力要达到窗口。但是由于屋顶斜坡太陡,他的大肚子又碍事,手指甲好像快要扒掉了。要不是因为害怕挨石头而浑身哆嗦的话,他是能够爬到的,但是他看不见的人群却在他下面继续喊着:“抓住他!抓住他!……一定要打死这只老雄猫!”后来,他两手突然一松,像个皮球似的滚了下来,在承溜上颠了一下,跌到界墙外面,恰巧摔在路旁一块界石的棱角上,碰得脑浆崩裂,一命呜呼了。这时,他老婆依然站在楼上玻璃窗的后面,面色苍白,不知所措地看着。起初,大伙惊呆了。艾蒂安住了手,斧子从手里滑落下来。马赫、勒瓦克以及所有其他的人都丢开商店,把头扭向墙这边,一道细细的血流在那里慢慢地淌着。喊声停止了,在渐渐加重的暮色中,一片沉寂。咒骂声立刻又开始了。恨不得要杀人的女人们,急奔过去,又喊起来。“上帝真是有眼啊!哼!你这头臭猪,可死啦!”她们围着还没冷却的尸体,又嚷又笑地辱骂着他,把他摔碎的脑袋叫作丑恶的鬼脸儿,她们冲着死者的脸喊出饥饿生活中的长久积怨。“我欠你的六十法郎,这就算还你啦,土匪!”马赫老婆和别人一样疯狂地喊道。“以后你再也不用拒绝赊给我东西了……你等着!你等着!我还得犒劳犒劳你呢。”她用两手在地上抓了两把土,使劲儿塞到梅格拉的嘴里。“这回你吃吧!……嘿!你吃呀,吃呀,你这个原来尽吃我们的东西!”死者挺着身子,一动不动地仰面躺在地上,两只眼直瞪着夜幕笼罩着的广阔天空。骂声变本加厉。塞在他嘴里的土就是他曾拒绝赊给他们的面包。从今以后,他只有吃这种面包了。叫穷人们挨饿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幸福。但是,女人们还不解气,还要在他身上进行别的报复。她们像母狼一般地围着他转,嗅着他。每个女人都在寻找一种凌辱的办法,解恨的野蛮行为。只听见焦脸婆用尖尖的嗓音喊叫。“像阉猫似的把他阉了!”“对,对!阉了他!阉了他!……他糟蹋的女人太多了,这个坏蛋!”穆凯特立刻脱他的裤子,勒瓦克老婆抬起他的两腿,扒掉了他的裤子。焦脸婆则用她那干瘪的老手分开他那赤裸的大腿,攥住死者的生殖器。她满把攥住,使足了力气,连她那瘦弱的脊椎骨都伸长了,她拚命揪,两只胳膊格格直响。但是,软绵绵的肉皮说什么也不肯下来。她只好再揪,终于把那块臭肉揪了下来,她摇着那块血淋淋的带毛的肉,胜利地笑着高喊:“揪下来啦,揪下来啦!”无数的尖嗓子用一阵咒骂来欢迎这个可恶的战利品:“哈!你这个该死的,你休想再作践我们的姑娘了!”“对啦,我们再不用让这个畜生作践身子顶账了,我们谁也不用再那样了,不用为了一块面包撅屁股了。”“喂!我欠你六个法郎,你想要利息吗?你要是还能干那事儿的话,我倒是很愿意奉陪!”这种嘲笑使她们心里痛快极了。她们相互指给别人看那块血淋淋的肉,好像这是一头损害过她们每个人的恶兽,现在她们终于把它打死,它再也不能干坏事了。她们向那块肉上啐痰,伸着她们的嘴巴,愤怒而又鄙视地一再喊着:“它干不了那事儿啦!它干不了那事儿啦!……他不是人,不用埋他……让他烂着好啦,一点用也没有!”于是,焦脸婆把那块肉用棍子挑起来,高高地举着,好像打着一面旗帜似的蹿上大路,女人们吼叫着,乱哄哄地跟在她后面。这块可耻的臭肉往下滴着鲜血,活像屠户肉案子上的一块没人要的烂肉头。梅格拉的老婆一直呆在高高的窗口后面一动不动,在落日的最后一点微弱光亮下,她那苍白的面孔在昏暗的窗户玻璃后面变了形,仿佛在狞笑。她经常挨打,被欺骗,整天曲着背埋头在账本上,当她看到这群女人用棍子挑着那块臭肉疾驰而过时,她也许真的在笑。这种可怕的阉割,是在一种残酷的气氛中干的。不论是艾蒂安还是马赫,或是其他人,都没来得及加以制止,他们面对着这群奔跑的凶野女人呆若木鸡。在迪松咖啡馆的门口,很多人探头张望,拉赛纳气得脸色发青,扎查里和斐洛梅一见也吓呆了。两个老头——长命老和老穆克神情十分严肃,不住地摇头。只有让兰一个人嬉笑着,用臂肘推着贝伯,并且强要丽迪往上看。但是女人们已经回来了,她们折回来从经理住宅的窗下经过。站在百叶窗后面的那些太太小姐们伸着脖子望着;她们没有看到墙后发生的事,加之天色已黑,她们分辨不清女人们举着什么东西。“她们挑在竿头上的是什么呀?”赛西儿问道,她现在也敢看了。露西和约娜说大概是块兔子皮。“不对,不对,”埃纳博太太低声说,“她们一定是抢了肉铺,看样子是一块碎猪肉。”这时候,她猛地打了一个冷战,立刻住了嘴。格雷古瓦太太用膝盖顶了她一下,两个人都戛然不语了。那些小姐们也面色苍白,不再追问,在黑暗里睁大眼睛望着那个血淋淋的幻影。艾蒂安又挥动斧子砍起来。然而不安的感觉并没有消除,现在那具死尸横在路上,保护着商店。很多人后退了,大家好像因此得到了一种满足,怒火平息下来。有一个声音在马赫耳边叫他赶快逃跑,他的面色阴沉下来。他转过头去,认出是卡特琳。她仍然穿着那件破旧的男外衣,脸上漆黑,呼呼地喘着气。马赫一挥手,把她赶开了。他不愿意听她的劝告,威胁着要打她。于是她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犹豫了一下,向艾蒂安跑去。“你快跑吧,快跑吧,宪兵来了!”艾蒂安想起方才挨过她的耳光,两颊感到热辣辣的,便骂着要赶走她。但是她不走,硬要艾蒂安扔下斧子,并且不由分说用两手拚命拖他走。“我告诉你宪兵来了!……你应该听我的话。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告诉你,是沙瓦尔去找的宪兵,并且把他们领来的。这件事把我气坏了,我来是……你快跑吧,我不愿意叫他们把你抓走。”卡特琳刚把艾蒂安拖走,就从远处传来猛烈的马蹄声:“宪兵!宪兵!”于是一阵溃乱,人们各自疯狂逃命,只两分钟的工夫路上就跑得不剩一人,空荡荡的好像被一阵狂风扫净了似的。白色地面上,只有梅格拉的尸体成为一摊黑斑。迪松咖啡馆门前只剩下拉赛纳,他的脸舒展开来,好像这一下安了心,对于军刀一挥就取得了的胜利,表示庆贺。在寂寥昏暗的蒙苏,那些财主们紧闭门窗,沉静无声,身上冒着冷汗,牙齿打战,一眼也不敢看。平原笼罩在浓重的夜色中,在悲惨的天空背景上,只有炼焦炉和高炉冒出的火光。宪兵们急剧的奔驰声越来越近,黑糊糊的一团跑来。后面,依靠宪兵保护的马西恩纳糕点铺的马车终于来到了,从两轮破马车里跳下一个小伙计,不慌不忙地搬下酥皮点心。第六部一二月的前半个月又过去了,阴郁寒冷的气候拖长了严冬,丝毫不怜悯穷人。当局的大官们——里尔的省长、一位检察官和驻军司令,又作了一次巡视。宪兵不够,又派了军队到蒙苏,整整一团人驻扎在博尼到马西恩纳一带。每个竖井都有武装岗哨守卫着,每个机器房前都有哨兵。经理住宅,公司的各个场地,甚至某些有钱人家的公馆前面,都有手持长枪刺刀的士兵。石路上,只有巡逻队慢慢的走动声。沃勒矿井的矸子堆上,总有一个士兵冒着寒风直立在那里,活像光秃秃平原上竖起的一个瞭望哨;而且好像是在敌占区一样,每隔两个钟头就会听到岗哨的喊声:“谁?……口令!”然而,没有一处复工。相反,工潮进一步发展了。和沃勒矿一样,克雷沃科尔、米鲁、玛德兰等矿停止了出煤;费特利-康泰耳和维克托阿矿的工人一天天在减少;以前没有波及到的圣托玛斯矿,现在那里的工人也不够了。使用武力刺伤了矿工们的自尊心,他们报之以无声的顽抗。甜菜地中间的矿工村似乎没有人烟。没有一个人活动,偶尔碰到一个孤零零的矿工,也是斜着眼、低着头在大兵跟前走过去。这种阴郁的沉寂,这种枪口前消极的顽抗,是笼中困兽的一种伪装的温善,是不得已的忍耐和顺从,他们两眼盯着奴役者,只要他一转身,立刻就会咬断他的脖子。由于停工,几乎要破产的公司,扬言要到比利时边境去雇用博里纳日的矿工,实际上它却根本不敢这样做,结果,矿工们闭门守在家里,军队看守着瘫痪的矿井,战斗处于相持状态。从那个可怕的日子的第二天,就立刻出现了这种平静,平静之下掩盖着巨大的恐惧,因而人们尽量不谈那些破坏和残暴行动。验尸结果,证明梅格拉是自己摔死的,对于尸体上被残酷地撕去的那一块,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传说纷纭。公司方面不谈它所受的损失,格雷古瓦夫妇也不愿让自己的女儿卷进诉讼的丑事,抛头露面,去法庭作证。然而,像往常一样,也逮捕了一些人,但都是些无足轻重、糊里糊涂、一无所知的人。由于误会,把皮埃隆戴上手铐押到马西恩纳去了,这件事至今还成为同伴们的笑料。拉赛纳也差点儿被两个宪兵带走。至于管理处,只是忙着拟定要解雇的工人名单,大批地退回记工簿。马赫接到了自己的记工薄,勒瓦克也一样,光是二四○矿工村就有三十四个同伴被解雇。艾蒂安从闹事的那天晚上起就没再露面,全部罪责都加到了他的身上。人们到处寻找,也找不到他的踪迹。沙瓦尔由于怀恨在心,告发了艾蒂安,但是由于卡特琳为了拯救自己的母亲,向他一再恳求,他才没有供出别人的名字。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可是谁都觉得事情并没完结,每个人都怀着压抑的心情等待着结局的到来。从那天以后,蒙苏的财主们每天夜里都要从恶梦中突然惊醒,耳朵里总好像听到轰鸣的警钟声,鼻子里仿佛嗅到呛人的火药味。但是,更使他们伤脑筋的,是新上任的兰威本堂神甫在一次讲道中的言论。这位接替儒瓦尔神甫的新神甫瘦瘦的,长着两只火炭一样红的眼睛。儒瓦尔神甫笑容可掬,举止谨慎,是一个胖乎乎的老好人,谁也不得罪,而这位新来的神甫可跟他差远了!难道兰威神甫不是在为扰乱地方秩序的可恶的土匪辩护吗?他为罢工者的滔天罪行辩解,激烈地攻击资本家,并把一切责任统统推到资本家身上。他说,资本家剥夺了教会固有的特权以后,就滥用这些特权,把世界搞成了一个充满罪恶和痛苦的可诅咒的地方;他说,由于资本家相信无神论,不肯恢复信仰,不肯恢复最先的基督教徒之间的兄弟友爱传统,才拖长了人与人之间的误解,导致了一场大难。他甚至斗胆威胁富人,警告他们说:假使他们再顽固不化,不听上帝的话,上帝就要站到穷人的一边,并且为了保持自己的光荣,要把不信上帝的享福的人们的财产收回去,分给世界上卑微的人。虔诚的女信徒们吓得浑身打战,公证人表明说:这才是最可怕的社会主义。人人都认为本堂神甫是一群暴徒的领袖,他挥舞着十字架,激烈攻击一七八九年的资产阶级社会。埃纳博先生听说此事以后,耸了耸肩膀,只说了一句:“假如他过于跟我们为难的话,主教会替我们除掉他的。”在整个平原弥漫着恐怖的这段时间,艾蒂安就躲在雷吉亚旧矿井下面让兰的地洞里。他隐藏在那里,谁也没想到他离得这样近,竟然放心大胆地藏在本矿的一个废竖井的坑道里,躲过了人们的寻找。倒塌的井架中间生长着野李树和山楂树,遮住了上面的井口,没有人再到那里去冒险,要想进去必须懂得技巧:先用手扒着花楸树的树恨,大胆地溜下去,然后才能够到还算结实的梯级;此外,还有其他的障碍保护着他,要想进到那个堆满掠夺物的匪窟,必须通过风井中令人窒息的热气,必须危险地爬下一百二十米的梯子,然后还要在狭窄的坑道壁之间艰难地爬上一公里。他过着充裕的生活,那里有杜松子酒,有剩下的干鳕鱼以及各种食物。草榻宽大舒服,洞里空气温暖,四季不变,就像澡堂子一样。只是照明的东西快用完了。尽管供应给他东西的让兰具有野人的机智和谨慎,毫不在乎宪兵,连头油都能给他弄到,但始终弄不到一包蜡烛。从第五天起,艾蒂安就只在吃饭的时候才点蜡;在黑暗里吃东西,他咽不下去。这种到处漆黑,永远没有尽头的黑夜,是他最大的痛苦。虽然他可以踏踏实实地睡觉,不缺面包,又很暖和,但他从来也没有体验过黑夜是这么沉重地压在他的头上。对他说来,这种黑暗和他思想上的负担一样沉重。现在,他是靠偷来的赃物过活!尽管他懂得共产主义的理论,但他受的教育所给与他的旧观念又复活起来,因此他只吃干面包,别的什么也不动用。不过,有什么办法呢?无论如何总要活下去,因为他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另一种羞愧也使他苦恼,他很后悔那次在大冷天饿着肚子喝了杜松子酒,竟致发起酒疯,拿着刀子扑向沙瓦尔。这在他心里激起一种无名的恐惧,这是他由来已久的酗酒的遗传病,只要喝上一滴烧酒,就要发疯到杀人的程度。难道他最后要成为一个杀人凶手?他在得到野性的满足以后,藏到这个安静的地下逋逃薮,像一个吃得过饱,十分劳累的牲口一样大睡了两天,并且总觉得恶心,浑身软弱无力,嘴里发苦,头也疼,好像是惊人地狂饮暴食了一通一样。一个星期过去了。马赫夫妇虽然知道他在这里,也没能给他送来一根蜡,于是他只好不要亮,连吃饭的时候也不点蜡了。现在,艾蒂安几个钟头几个钟头地躺在草榻上一动不动。他自认为从来没有过的一些模糊思想,在他脑海里活动起来,这就是使他脱离同伴们的优越感和随着知识的提高而产生的自高自大。他从来也没有想过这么多,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那天疯狂地跑遍各个矿井以致竟感到厌倦;他自己不敢回答,为什么一想起那些卑微的欲望、粗野的本性和到处飘荡着的穷苦气息就感到嫌恶。因此,尽管黑暗使他非常痛苦,他仍然害怕回到矿工村去。那些穷人挤在一起,在同一个木桶里洗澡,多么叫人恶心啊!连一个可以正正经经谈一谈政治的人都找不到,简直是畜生般的生活,总是有那股令人窒息的臭葱味!他要扩大他们的天地,要通过使他们取得胜利而过上和资产阶级一样的幸福生活,要让他们像资产阶级一样文明又有风度。但是,这得要多少时间呀!在这种饥饿的牢狱中,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等待胜利的勇气了。他那做矿工领袖的虚荣心,和觉得自己必须经常替他们思考的想法,渐渐使他脱离了他们,给他带来一个他所痛恨的资产阶级的灵魂。一天晚上,让兰给他送来了一个蜡头,这是从一个车夫的灯笼里偷来的。对艾蒂安说来,这个蜡头是一个极大的安慰;每逢黑暗使他变得痴呆,使他头昏脑涨忍受不了的时候,他就点一会儿,等他把恶梦赶走以后,就立刻把它吹灭。他把这种光亮当作像生命和面包一样不可缺少的东西,非常吝惜。寂静使他的耳朵里嗡嗡作响,他只听到群鼠的逃窜声,旧坑木的劈裂声,以及蜘蛛结网的细微声音。在这种温暖的空虚中,他不断睁着两眼想他一直放不下的心事。伙伴们在上面怎样了?他认为自己抛弃大家隐蔽起来,是最可耻的怯懦行为。他所以隐藏起来,完全是为了保持自由,为了出谋划策和采取行动。他经过长时间的苦思冥想,确定了他的雄心:在事情好转以前,他打算像普鲁沙那样,脱离劳动专搞政治,但必须独自在一间整洁的房间里工作,借口是脑力劳动需要集中全副精力,特别需要安静。第二周开始的时候,让兰跑来告诉他说,宪兵们认为他跑到比利时去了,于是,艾蒂安才敢在天黑以后从洞里出来。他想了解一下情况,看一看是否还应该继续坚持下去。他认为事情已经岌岌可危,罢工以前他就对罢工的结果有过怀疑,他只是不得已屈从于事情的自然发展。现在,经过一场疯狂的暴乱以后,觉得无法迫使公司让步,他又恢复了最初的怀疑。不过,他还不承认这一点,一想到失败后的惨状和将要落在他身上的全部严重责任,他就感到忧虑不安。罢工终结不就是他的任务的终结吗?不就是他的雄心壮志的破灭吗?他不是又要回到煤矿里去做牛做马,又要回到矿工村那种令人恶心的生活中去吗?他老老实实、不欺骗自己和不作卑下打算地力图恢复自己的信心,力图向自己证明仍有坚持反抗的可能,资本将在劳工的奋不顾身的英勇行为面前自行消灭。的确,整个地区不断传来破产的消息。夜里,当他像一只从树林里钻出来的野狼在黑暗的田野里徘徊的时候,他好像听到破产垮台的声音响彻整个平原。他所走过的地方,路旁都是一些停工倒闭的工厂,厂房在阴沉的天空下腐烂着。制糖厂受的打击尤其严重,霍东糖厂、伏维勒糖厂在裁减大批工人以后,一个接着一个地垮台了。杜迪叶尔面粉厂的最后一盘磨,也在本月的第二个周末停止转动了,布勒茨钢缆厂由于停工也终于倒闭。马西恩纳方面,情况也一天比一天严重,格日布瓦玻璃厂所有的炉子都熄灭了,索纳维勒建筑材料厂在不断地裁人,铁工厂的三个高炉只有一个还升着火,地平线上看不到一个炼焦厂冒烟。两年来,工业危机一天比一天严重,引起了蒙苏煤矿工人的罢工,这就更加深了工业危机,加速了工业的崩溃。萧条的原因,除了美国停止订货和生产过剩使资本停滞过多以外,还有目前这场出乎意料的煤荒,不多的几个还升着火的锅炉买不到煤了。矿井不再给机器供应食粮,这就意味着死亡。在经济普遍不稳定的情况下,公司大为恐慌,于是削减出煤量,让矿工们挨饿,这就势必造成从十二月末各矿井的贮煤场上就一块煤也没有的情况。一切都互相关连着,灾难从远处吹来,一个工厂倒闭拖着另一个工厂关门,由于各业互相排挤竞争,发生了一系列迅雷不及掩耳的灾难,波及附近的许多城市,在里尔、杜埃、瓦朗西纳等城市,银行老板的逃跑,使不少人家破了产。在冰冷的黑夜里,艾蒂安不时停在某条路的拐角上,倾听崩溃的声音。他在黑暗中深深地呼吸着,心里感到一种毁灭的喜悦,希望白昼在旧世界的毁灭中来临,任何财产也不留下,像镰刀割过似的那样。但是,在这种毁灭中,最使他感到兴趣的还是公司的各个矿井的毁灭。他又在黑暗中摸索着向前走着,一个一个地去观察这些矿井,每当发现某种新的损坏时,他心里就感到十分痛快。矿井里不断发生塌方,无人照管的坑道,时间越久损坏越严重。米鲁矿的北巷道上面塌得很厉害,致使儒瓦塞勒公路陷下去了一百米长,就像发生了地震似的。公司担心这些事件会引起谣言,二话没说就赔偿了地主因土地塌陷所受的损失。克雷沃科尔矿和玛德兰矿的矿岩本来就很松散,现在巷道一天比一天堵塞得厉害。有人说,维克托阿矿有两个工头被埋在里面了;费特利-康泰耳矿被水淹没了;在圣托玛斯矿必须在巷道里垒一道一公里长的墙,因为那里的坑木缺乏维护,处处都在断裂。因此,每一点钟都在消耗着巨大的资财,股东们的股息大量损失,所有的矿井都在迅速地毁坏,渐渐地迟早有一天会把一世纪以来增加了一百倍的蒙苏煤矿公司的有名股票统统报销。艾蒂安看到对资本家这一连串的打击,心里又产生了希望;他终于相信,只要坚持罢工到第三个月就一定会结果那个饕餮困倦、如同偶像一样蹲在不知什么地方的神龛里的怪物的性命。他知道,蒙苏发生暴乱以后,在巴黎的各报之间引起了很大骚动,在半官方报刊和反对派报刊之间展开了一场激烈的笔战。人们用许多令人恐怖的报导来攻击“国际”,帝国先是故意放纵“国际”,现在对它却又害怕起来了。董事会不敢再装聋作哑,两位董事尊降当地作了一番调查,但是两个人表面上表示遗憾,实际上丝毫不关心如何使事情了结,只在那里呆了三天就回去了,还说一切都好极了。另一方面,又有人告诉他说,这些先生在这里时经常聚在一起,忙得要命,专心致力于周围的人只字不提的勾当。艾蒂安认为他们故作镇静,甚至认为他们离去是仓皇遁走,于是他肯定将会取得胜利,因为这些了不起的人物已经什么都顾不得了。但是,第二天晚上艾蒂安又失望起来。公司的腰杆硬,不那么容易打垮。它可能损失了几百万,但是随后就可以再使用克扣工人的面包的办法把这笔钱捞回去。这天夜里,艾蒂安走到让-巴特矿,听一个监工对他说,旺达姆矿要转让给蒙苏煤矿公司了,他才算完全明白了真情。据说,德内兰先生家里也十分困苦。这是富人的困苦,父亲苦于无能,想钱想白了头,竟愁出病来;两个女儿忙于应付债主,竭力保住自己的衣服。就是饥饿的矿工村里的人也不像这个背着人偷喝凉水的资产阶级家庭那么苦。让-巴特矿没有复工,又必须更换加斯冬-玛里矿的抽水机;尽管死赶活赶,结果还是发生了水患,这也需要一笔巨额开支。德内兰只好不揣冒昧地向格雷古瓦家张口借十万法郎,不出所料,遭到了拒绝。格雷古瓦夫妇说,他们拒绝借钱给他,完全是出于一片好心,为的是叫他避免进行一场无望的挣扎,并建议他把矿井让出去。但他坚决拒绝。不料想罢工的损失竟然落在他的身上,把他气疯了,起初他真恨不得突然脑溢血或中风死了拉倒。那么现在该怎么办呢?他只好同意谈判这笔买卖,人们和他死磨,竭力压低这个新装备起来的、刚修整过的,只是因为缺乏资金才不能开采的矿井的价钱。只要买价够他打发债主们,就算他走运了。他和暂住蒙苏的董事们争议了两天,看到他们那股企图乘人之危的悠然自得的神气,肚子都快气炸了。他用他那洪亮的嗓门对他们喊道:绝对不卖自己的矿井。事情就这样搁下了,两位董事回到巴黎,耐心地等待着他咽气。艾蒂安意识到这是公司要借此弥补自己所受的损失,于是,在强大的不可战胜的资本势力面前,他又泄气了;大资本在斗争中是那样有力,即使失败也无损于它,而且它还会吃掉死在它身旁的弱小者的尸体来喂肥自己。幸而第二天让兰给他带来一个好消息。沃勒矿的竖井井壁,所有的接缝处都在往外渗水,大有崩裂的危险,不得不赶紧派一队木工抢修。艾蒂安直到现在总是绕开沃勒矿,因为设在矸子堆顶上的那个岗哨的黑影永远高居在平原之上,谁也逃不过它的眼睛,它居高临下,俯视着周围的一切,恰似一面团旗一样。在深夜三点来钟的时候,艾蒂安趁着天色黑暗来到沃勒矿井,在这里,同伴们向他讲述了井壁的毁坏情况,他们甚至认为必须重作新的,这就将要有三个月不能出煤。他在那里转了很久,听着木工们的木锤在竖井里敲打着。这个需要包扎的伤口,使他心里感到十分痛快。黎明时分,当他往回走的时候,他又看到了矸子堆上的那个岗哨。这一次,站岗的一定会看到他。他一边走着一边想,这些士兵都来自人民,但又被武装起来反对人民,假使军队突然间宣布拥护革命,革命胜利就易如反掌!只要工人、农民在军营里不忘记自己的出身就够了。如果资产阶级想到军队可能叛变,一定会吓得浑身哆嗦,这的确是最大的危险,最可怕的事。只消两个钟头,他们就会被消灭干净,他们那罪恶生活的一切享乐和恶行也就随之了结。有人说,军队里已经有整团整团的士兵受到社会主义的影响。这是真的吗?正义是不是会靠资产阶级发给的子弹来争得呢?艾蒂安立刻产生了一个新的希望,幻想派来守卫矿井的那团士兵会转到罢工方面来,把董事们全部枪毙,最后把煤矿交给矿工。于是,他脑子里萦绕着这种念头走上矸子堆。为什么不跟这个当兵的谈一谈呢?他要了解一下这个士兵的思想。他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继续向前走,好像是在捡土堆上的旧木头。站岗的依旧一动不动。“喂,伙计,天气可真不大好哇!”艾蒂安终于开口说。“我看要下雪了。”当兵的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小伙子,金黄头发,苍白的脸上有一些褐色雀斑,样子显得很和气。他穿着军大衣,带着新兵所具有的那种不自然的神气。“是的,我看也是。”士兵咕哝说。他抬起两只蓝眼睛,久久地望着青灰色的天空,在这黎朗时刻,烟雾像铅一般沉重地远远压在平原上。“他们简直是作践人,让你直挺挺地站在这儿,把骨头都冻透了!”艾蒂安接着说。“好像哥萨克人要来似的!……况且,这里总是有风!”小当兵的毫无怨言地打着哆嗦。这里有一间用石头垒的小房子,这是长命老在刮大风的夜里避风的地方。但是,军令不许离开矸子堆顶,那个士兵虽然两手都冻僵了,甚至感觉不到手里还拿着枪,却仍然站在那里不敢动地方。他就是驻扎在沃勒矿的六十个士兵中的一个,由于经常轮到这种艰苦的勤务,他的两脚几乎都快冻掉了。干这一行必须要求这样,盲目服从的观念使他变得更加愚钝了,他回答问题的时候嘟嘟哝哝,好像一个要睡着的孩子似的。艾蒂安白白用了一刻钟的工夫,也没能使他谈点政治。他哼哼哈哈的,像是什么也不懂;同事们说,队长是一个共和党,至于他,他没有什么思想,他不过问这些。如果命令他开枪,他就开枪,不然就要受惩罚。艾蒂安听他讲着,不明白人民为什么要仇恨军队,仇恨这些被人套上一条红裤子、换了心的弟兄们。“那么,你叫什么名字。”“于勒。”“你是哪儿人?”“普洛戈夫的,那边。”他伸出胳膊指了一下。那边是布列塔尼省,此外他就不知道什么了。他那苍白的小脸豁然开朗,兴奋地笑了。“我家里还有母亲和妹妹。她们一定在等待我回去。唉!这不是明天就能办到的!……我离家的那天,她们一直把我送到神甫桥。我们在勒巴梅克雇的马,在奥迪埃纳坡底下差点儿把腿摔断了。表哥沙尔拿着香肠在半路上等候我们,但是女人们哭得太厉害了,使人咽不下去……啊!天哪!啊!天哪!离家有多远啊!”尽管他脸上还带着笑,眼睛却湿润起来。人烟稀少的普洛戈夫荒原,风暴吹打着的荒凉的拉兹角,在他眼前变成了一个阳光灿烂的地方,正是紫石楠盛开的季节。“您说,”他问道,“如果我不犯什么过错,再过两年他们能够给我一个月的假吗?”于是,艾蒂安谈起他从小就离开的普罗旺斯省来。天色渐渐发亮,片片雪花开始从铝灰色的天空上飘下来。后来,他看到让兰在荆棘丛里来回直转,因为看到他在上面,神色十分惊慌,他终于不安起来。孩子远远地在摆手招呼他。梦想拉拢当兵的有什么用呢?那不知道得需要多少年。他最初那么指望成功,现在这种无益的尝试又使他沮丧起来。他忽然明白了让兰摆手叫他的意思:换岗的人来了。于是他立刻走开向雷吉亚矿井的藏身洞跑去,他感到失败是注定的了,心里又受到一次创伤。这时候,让兰跟在他身旁跑着,骂着那个曾经叫岗哨向他们开枪的可恶的丘八。于勒仍然站在矸子堆的顶上,一动不动,凝望着飘落的雪花。中士带着弟兄走近前来,双方互通了规定的口令。“谁?……口令?”然后,又传来转回去的沉重脚步声,使人觉得好像是在敌占区。天色越来越亮,但是矿工村里依旧毫无动静,矿工们在军队的皮靴下一声不响,心里充满愤怒。二一连下了两天雪,早晨才停住,严寒使整个平原冻成了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凌。这个平素道路乌黑、墙壁和树上落满煤末的黑色世界,满身披上了银装,一眼望不到边。二四○矿工村也被覆盖在茫茫的雪原之下。房顶上没有一缕炊烟。不生火的房子跟路边的石块一样冰冷,屋顶上厚厚的积雪也不见融化。这活像白茫茫原野上的一座白色采石场,又好像是一个蒙着殓布的尸体。大街上只有刚刚过去的巡逻队留下的泥泞肮脏的脚印。马赫家昨天把最后的一铲子煤渣烧光了;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休想到矸子堆上去捡煤渣,就是麻雀也找不到一根小草。阿尔奇坚持出去用两只可怜的小手在雪里找煤渣冰病了,命在垂危。马赫老婆只好用一床破被子把她裹起来,等万德哈根大夫来给她瞧瞧,可是她已经上他家里找过两趟了,都没见到他;不过,女仆答应说,一定要让大夫在天黑以前赶到矿工村,于是母亲就站在窗口眼巴巴地望着。有病的小姑娘一定要到楼下来,她哆哆嗦嗦地坐在一把椅子上,幻想在已经熄灭的火炉旁兴许会暖和一些。两腿又犯了病的长命老坐在她的对面,好像在睡觉。勒诺尔和亨利跟让兰到大街上讨钱都还没有回来。在空空的房间里,只有马赫一个人脚步沉重地踱来踱去,每一次都快要碰到墙上才回头,好像一头看不见笼子的傻呆呆的野兽似的。天已经黑下来,油已经点完了,但屋外的雪仍把房里映得亮堂堂的。外面传来一阵木屐声,接着勒瓦克老婆像一阵风似的闯进来,她气急败坏地一进门就对马赫老婆嚷道:“嘿,是你对人说我的房客跟我睡觉,我硬向他要一个法郎吗?”马赫老婆耸了耸肩膀。“你别找我的麻烦,我什么也没说过……我先问你,谁对你说的?”“你甭管是谁说的,反正有人告诉我是你说的……你还说,你清清楚楚地听见我们在你的隔壁干肮脏勾当,还说我们家里的脏事多了,我整天躺着养汉子……你敢说你没说过,哼!”每天女人们在没完没了的闲扯中,总要发生争吵。特别是挨在一起住的人家,吵吵好好是家常便饭,但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凶狠地对骂过。自从罢工以来,饥饿加深了她们的怨恨,人人都找事撒气,两个饶舌妇女之间的争吵往往导致两个男人之间一场恶斗。恰好在这个时候,勒瓦克也硬拖着布特鲁来了。“我们的房客在这儿,叫他自己说说,他是不是为了跟我女人睡觉,给过她一个法郎。”房客着了慌,长着大胡子的脸上失去了素日的那种温和,他抗议着,结结巴巴地说:“啊!没有那回事,从来没有过,从来没有过!”这一来,勒瓦克立刻摆出一副要打架的样子,把拳头直伸到马赫的鼻子下面。“告诉你,我可不能忍受这个。我要是有这样一个老婆,我非打断她的腰不可……难道说你相信你老婆的话?”“真他妈的!”心里正在烦闷的马赫,非常生气地叫道。“为什么还要这样乱骂,难道我们的罪还不够受的吗?给我滚远点,不然我就揍你们……再有,我也问你,谁说这是我老婆说的?”“谁说的?……皮埃隆老婆说的。”马赫老婆尖笑一声,接着转向勒瓦克老婆说:“啊哈!是皮埃隆老婆呀……那好了!我可以告诉你,她跟我说了些什么。是的,她跟我说过,你跟你的两个男人一块儿睡,上面一个,下面一个!”现在,和解已是无望了。每个人都火了,勒瓦克两口子又反过来对马赫两口子说,皮埃隆老婆也讲了他们许多别的事情,说他们把卡特琳卖了,说他们一家子连小孩子也算上都烂透了,艾蒂安把从沃尔坎带来的脏病传给了她们。“她说过这个,她说过这个,”马赫吼叫起来,“好!我去找她,假使她承认她说过这些话,我非抽她嘴巴不可。”马赫跑出去了,勒瓦克两口子在后面跟着去作证。布特鲁就怕吵架,悄悄溜回去了。由于这场争吵而上了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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