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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拉_萌芽

_12 艾米尔·左拉(法)
时候就起来?”“嗯,我想到矿上去干活。”艾蒂安十分激动,坐到褥子边上,听卡特琳诉说她的理由。一点活也不干,整天看别人的白眼,她实在受不了,宁肯回那里受沙瓦尔的气。假使母亲不肯要她挣来的钱,那么她已经大了,满可以单独过活了。“你躲开吧,我要穿衣服了。你要是心疼人的话,就什么也别说,行不行?”但是,他仍然呆在她身边,又难受又可怜地搂住她的上身。他们俩只穿着衬衣,在温暖的床边上紧紧地靠在一起,感觉到肌肤的温暖。她起初还打算把他推开,接着便搂住他的脖子,低声哭起来,紧紧搂着他不放。由于过去他们的不幸的相爱从未得到过满足,现在他们这样呆在一起,感到得到了人间最大的满足,再没有什么可求了。难道就永远没有希望了?既然他们俩完全是自由的,难道他们就不能有一天大胆地相爱吗?应该找个机会来驱除那种羞怯——由于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的种种想法而产生的妨碍他们在一起的局促不安。“你还是去躺着吧!我不愿意点灯,那会把妈妈惊醒的……时候不早了,放开我吧!”她低声说。他没有听她的,仍旧热烈地紧紧抱着她,心里充满无比的忧伤。一种平静的需要,一种不可抗拒的幸福的需要,使他完全陶醉了;他好像觉得自己已经结了婚,住在一所整洁的小房子里,两个人在那里白头偕老,再也没有别的妄想。只要有面包吃他就知足,哪怕只有一个人的面包吃也可以,那就给她一个人吃。别的又有什么用呢?人生不过如此吧?她松开了她的赤裸的双臂。“我求求你,放开我吧。”这时,艾蒂安灵机一动,在她耳边说:“等一等,我跟你一块儿去。”说出这句话来,连他自己也感到惊异。他曾发誓不再下井,这种突如其来的念头是怎样来的呢?他连想也没想过,丝毫没加考虑就脱口而出了。现在,他心里非常平静,他的犹豫完全消除了,他像一个侥幸得救的人一样,好像终于找到了摆脱痛苦的唯一门路,决心这样做。卡特琳明白,他这是为她牺牲自己,但她生怕他在矿井里会遭受别人的恶言恶语,因此表示十分担心,艾蒂安却不肯听她的,既然布告上已经公开答应宽恕一切罢工的人,他什么也不在乎。“我愿意去上工,这就是我的想法……我们穿衣裳吧,不要出声。”他们摸着黑,万分小心地穿起衣裳来。她头天晚上就偷偷把工作服准备好了;他则从衣橱里拿出来一件上衣和一条裤子。两个人没有洗脸,恐怕挪动脸盆会弄出响声。全家还在熟睡,不过他们必须通过母亲睡觉的狭窄的过道。他们动身的时候,不巧撞到一把椅子上。母亲醒了,她在矇眬中问道:“谁呀,嗯?”卡特琳吓得浑身颤抖,停了下来,紧紧攥住艾蒂安的手。“是我,没事儿,”艾蒂安说,“我感到憋得慌,出去透透气。”“嗯,好吧!”马赫老婆又睡着了。起初卡特琳一动不动,后来终于走到楼下来,把昨天留下来的一块三明治分成两份,这块面包还是蒙苏的一位太太给她的。然后,他们轻轻地关好门,走了。苏瓦林仍旧立在万利酒馆附近的大路拐角上。半个小时以来,他一直望着黑暗中模糊不清的重又去上工的矿工们,像羊群一样脚步杂沓地走过去。他像屠夫在屠宰场门口数牲畜一样地数着他们,复工的人数使他很吃惊,即使照他最悲观的想法,也想不到会有这么多的胆小鬼。上工的人群络绎不绝,他僵直地站在那里,怀着冷酷的心情,咬着牙,瞪着两只闪光的眼睛。在这川流不息的人流中,他分辨不清人们的面孔,但是他从走路的姿态上认出来一个人,不禁一愣。他立刻走上前去,叫住了那人:“你到哪儿去?”艾蒂安吓了一跳,答非所问地吞吞吐吐说:“怎么,你还没有走啊!”然后,他承认他要回到矿井去。当然,他曾经发过誓,可是,揣着手什么也不干,等着可能在一百年以后才实现的事情,这算什么日子呢?再说,他也有决定这样做的理由。苏瓦林听了,气得浑身直发抖。他一把抓住艾蒂安的一个肩膀,把他往回一推。“我要你给我回去,听见没有!”这时,卡特琳走上来,苏瓦林认出了她。艾蒂安反抗着,他声明不容许任何人过问他的事。机器匠的目光从年轻姑娘身上转到同伴身上,同时作了一个“随你便吧”的手势,后退了一步。一个男人的心要是叫女人给迷住,那就算完了,让他死去吧。或许在一瞬间他仿佛又看到了在莫斯科被绞死的妻子,自从他割断了最后这根情丝以后,他完全可以毫无顾忌地要别人性命或是舍弃自己的性命。他只简单地说了声:“你去吧。”艾蒂安感到很窘,迟疑了一会儿,想找一句亲切的话说,免得就这样分手。“那么,你还是要走吗?”“是的。”“那么好,把你的手给我,老朋友。祝你一路平安,消灾避难。”苏瓦林冷冷地伸给他一只手。他不要朋友,也不要女人。“这一次真的再见了。”“好吧,再见。”苏瓦林一动不动地站在黑暗中,目送着艾蒂安和卡特琳走进沃勒矿井。三四点钟开始下井了。丹萨尔亲自到灯房的登记处来登记上班的每个工人,同时吩咐灯房发给安全灯。他二话不说,完全按布告上说的,来一个登记一个。可是当他发现艾蒂安和卡特琳出现在小窗口前的时候,不由得一愣,脸涨得通红,开口想拒绝登记,后来只是表示了一下胜利,用讥笑的口吻说:哈哈!强中魁首也趴下了?还是公司走运,连蒙苏的胜利者也又来向它讨面包了!艾蒂安一声不响,领了安全灯,陪着卡特琳向竖井走去。收煤处的大厅正是使卡特琳担惊受怕的地方。她生怕在这里遭到同伴们的恶言恶语。偏巧冤家路窄,刚一进门就碰见了夹在二十多个矿工中间等着下井的沙瓦尔。他气冲冲地向她走来,看到艾蒂安,又站住了。于是他故意耸了耸肩膀来嘲弄侮辱她,似乎在说:这太好了!有人占了他的热被窝,那有什么关系,这样更省事!那位先生喜欢拾破鞋,那是他自己的事。不过,他表示了这些蔑视侮辱之后,仍然产生了强烈的醋意,两眼直冒火。同伴们谁也不说话,垂着眼皮一动不动,只是向新来的人斜了一眼,然后拿着灯直勾勾地望着竖井井口,神情沮丧,没有一点火气。在这个四面透风的大厅里,他们穿着薄薄的粗布上衣,冻得直哆嗦。罐笼终于停到刹栓上,有人喊他们上罐。卡特琳和艾蒂安挤上皮埃隆和另外两个挖煤工乘的一辆斗车。沙瓦尔在旁边一辆斗车里,他大声对老穆克说,管理处没借这个机会把那些毒害矿井的无赖清除出去,实在不应该。但是老马夫已恢复了他那吃苦认命的态度,不再为儿女们的死表示气愤,只作了一个手势回答他,表示不要再提这些了。罐笼开动了,人们沉入黑暗。谁也不再说话。当罐笼下到三分之二的地方时,突然发生一阵可怕的磨擦,叮咚乱响,把人们震得你撞我、我撞你。“他妈的,”艾蒂安骂道,“难道他们想把我们挤死吗?像这样倒霉的井壁,我们早晚也得死在井里!他们还说已经修理过了呢。”然而,罐笼总算通过了障碍。现在,罐笼在瓢泼大雨之下降落着,工人们听到哗哗的水声很不放心。一定是井壁木板接缝处漏水的地方太多了。皮埃隆已经上班好几天了,有人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他不愿意表现出他的担心,因为这样会被人认为是对管理处的不满,于是他回答说:“噢,没关系!这是常有的事。一定是他们没来得及把‘小口’堵好。”像大雨一般的渗水在他们头顶上哗哗响着,他们降到最后一个罐笼站时,就好像处在悬河之下一般。但是,没有一个工头想到从安全井爬上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可能认为有抽水机就够了,今天夜里,木工就会去检查井壁的接缝的。在巷道里,为了重新安排工作,费了很大事。工程师决定所有的人在头五天里统统做一些最紧迫的加固工作,然后再回到各自的采掘面去干活。到处都有倒塌的危险。巷道损坏得十分严重,几百米长的巷道里的坑木都需要修理。于是,在井下组成了每十个人一组的工作队,每组由一个工头带领,分赴毁坏最严重的地方去工作。矿工们全部下完井以后,总共是三百二十二人,约占矿井全部开工时工人总数的一半。沙瓦尔跟卡特琳和艾蒂安编在一个小组里,这并非出于偶然,他先是躲在同伴们身后,然后强要工头把他编到这一组。他们这一组负责清除约在三公里以外的北巷道头上塌下来的一堆土,土堆挡住了“十八寸”①矿层的一个坑道。他们用镐和铁锹清除塌下来的矿岩,艾蒂安、沙瓦尔和另外五个人铲土装车,卡特琳和两个徒工把土推往绞车道。他们很少说话,工头一步不离地守在一边。但是推车女工的两个情人几乎动手打起来。旧情人一面骂骂咧咧地说他已经厌弃这个婊子了,一面仍缠住她不放,不怀好意地推挤她,因此新情人威胁他说,假使他不让她安逸的话,就非揍他不可。两个人怒目相视,人们不得不把他俩分开。快八点钟的时候,丹萨尔来了,想看一看工作的情况。他好像很不痛快,向工头发了一通脾气:什么都没搞好,坑木需要全部更换,这叫什么活儿呀!临走,他说回头还要跟工程师一起来。他从早晨就等着内格尔,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来。一个钟头又过去了。工头吩咐停止清除工作,要所有的人都去支撑坑顶。就是推车女工和两个徒工也不再运土,他们得准备和搬运坑木。他们这一组在煤矿的尽里面,好像是在前哨阵地,跟任何工作面都没有联系。他们有好几次都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隐隐的奔跑声,这使他们回过头来问:怎么了?好像说,坑道里已经没有人了,同伴们都朝井上跑去。可是,声音消失了,矿井陷于深深的寂静中,他们继续支坑木,锤子的声音震得人发昏。最后,他们又去清除和推土。刚推了一趟,卡特琳就惊慌地回来说,绞车道上一个人也没有了。“我喊了半天,没一个人答应,都跑光了。”十个人立刻慌了神,扔下工具就跑。一想到自己单独被丢在离罐笼站这么远的地方,留在矿井的最底层,他们简直疯狂了,他们只带上自己的安全灯,男人、孩子、推车女工,一个跟着一个迅速地奔跑,连工头本人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他呼喊着,在这个一眼望不到头的荒凉巷道的寂静中,越来越感到恐怖。究竟出了什么事?怎么连一个人也碰不到?发生了什么意外,竟把同伴们全部卷走了?他们越不了解他们所感到的无名的危险,就越发恐怖。最后,当他们跑近罐笼站时,一股急流挡住了去路,他们立刻蹚进没膝深的水里,再也跑不起来。他们艰难地蹚着水,心里想,哪怕耽误一分钟也会把命丢掉的。“他妈的,井壁崩裂了,我原来就说我们非死在这里不可。”艾蒂安喊道。皮埃隆从开始下井,看到从竖井上下来的洪水越来越大,就十分担心。他和另外两个人往罐笼里推斗车的时候,一抬头,就浇了一脸水,耳朵里嗡嗡响着上面暴风雨的吼声。当他发现脚下十米深的积水坑已经涨满,水从木①工人们给工作面起的名字。板下溢出,漫到铁板上时,更吓得浑身颤抖。这证明漏水太多,抽水机已经抽不完,他听到抽水机被堵塞发出的咯咯响声。他赶忙报告了丹萨尔,丹萨尔气得直骂,回答说必须等着工程师。丹萨尔后来又到井口来了两次,他除了气愤地耸耸肩膀以外,什么主意也没有。哼,水不停地涨,他有什么办法?老穆克牵着去干苦役的“战斗”来了,这匹昏睡不醒的老马突然尥起蹶子来,它向竖井伸着脖子,拚命嘶叫,老穆克不得不用两只手拉住它。“怎么回事,哲学家?有什么使你担心的?……啊,原来是下雨呀。来吧,这不关你的事。”但是,这匹牲口浑身的毛皮不住地颤动,老穆克使劲儿才把它拉到运煤巷道上。几乎就在老穆克和“战斗”刚刚消失在一条巷道里的一刹那,空中嘎啦一声,紧接着是很长的一阵乒乒乓乓的坠落声。一块板壁从竖井的一百八十米的高处在井壁之间左碰右撞地掉落下来。皮埃隆和其他装罐工总算躲过了,橡木板只砸烂了一辆空斗车。与此同时,一大股水像决了堤一样倾泻下来。丹萨尔想要上去看看,但是话音未落,第二块壁板又落下来。面对着这场迫在眉睫的灾祸,他惊慌起来;他不再犹豫,吩咐立刻出井,并派工头去通知各个工作面的工人。顿时出现了一场可怕的拥挤。一串串的工人从各个巷道飞奔而来,一窝蜂似地拥向罐笼。他们拥挤着,为了立刻上去,简直命都不要了。有几个人想从安全井上去,上了一段又退回来,喊叫说安全井已被堵死。这时,每当罐笼升上去一次,每个人就格外惶恐不安,大家担心地想,这一罐过去了,下一罐能过去吗?竖井里堵着这么多的障碍物。上面一定还在塌落,因为人们隐约听到一阵阵的破裂声,壁板在越来越大的洪水的轰鸣声中不断裂开、崩溃。有一个罐笼很快就被碰坏,不能用了,不能再在罐道上滑动,无疑罐道也断了。另一个罐笼也擦碰得非常厉害,甚至钢缆都要拽断了。但是还有一百多人没上去,他们气喘吁吁地你拖住我,我拉住你,弄得头破血流,泡在水里。有两个人被掉下来的木板砸死了。第三个人抓住了罐笼,但上了五十米就跌下来,掉进积水坑里不见了。这时候,丹萨尔在竭力维持秩序。他拿着一把尖镐,威胁说谁要是不服从命令,就把谁的脑袋砸开,他让人们排成一行,喊着要装罐工把同伴们都送上去以后自己再上去。但是人们不听他的,他阻止了吓得脸色煞白的胆小的皮埃隆,不准他最先上去,每上升一罐,他都得一耳光把他打开。但是他自己也吓得牙齿打战,再有一分钟他就要被埋在里面了,因为上面完全崩裂了,恰似江河决了堤,壁板像毁灭性的暴雨往下倾泻。丹萨尔已经吓得魂不附体,就在还有一些工人正朝这里跑来的时候,他自己也跳进一辆斗车,叫皮埃隆也跟着跳上去。罐笼上升了。就在这时候,艾蒂安和沙瓦尔那一组人跑到了罐笼站。他们看见罐笼上去了,然后急忙跑过来,但井壁最后一次塌落下来,不得不马上又退回去。竖井堵死了,罐笼再也下不来了。卡特琳呜咽着,沙瓦尔声嘶力竭地破口大骂。他们一共有二十多人,难道这些可恶的工头就这样把他们丢在里面?老穆克不慌不忙地把“战斗”牵回来,他仍然拉着辔头,马和老人看见洪水迅速上涨,都吓呆了。水已没到大腿。艾蒂安咬着牙一句话不说,用两臂把卡特琳托起来。二十个人仰面吼叫,痴痴望着竖井,这个塌落后的窟窿泻下一道江河,他们再也不能从那里得到什么援救了。丹萨尔到了井上,刚一走出罐笼,就看到内格尔跑来。也是该着,埃纳博太太那天早晨一起来就把他留下,要他看看物品样本,好选购定礼。现在已经十点钟了。“喂!出了什么事?”内格尔老远就喊道。“矿井完蛋了,”总工头回答。丹萨尔结结巴巴地叙述了发生不幸的经过,工程师不相信地耸着肩膀,不至于吧,井壁怎么会这样就坏了呢?未免有些言过其实!需要去看一看。“井底下没有丢下人吧?”丹萨尔慌乱起来。是的,里面一个人也没丢下,至少他希望是这样。但是,也可能有没来得及赶上的工人。“狗东西,那么你为什么上来了?怎么能把自己的人丢下不管!”他马上命令查点安全灯。早晨一共发出去三百二十二盏安全灯,现在只收回了二百五十五盏,有几个工人承认他们在慌乱的拥挤中把灯丢在了下面。他们设法点了一次名,但是不可能得出确切的数目,因为有一些矿工跑开了,另一些听不到叫他们的名字,因此究竟缺多少同伴,其说不一,可能有二十个,也许是四十个。不过工程师认为有一点可以肯定,井底下有人。他俯身在井口上,从哗哗的水声中隐约地分辨出有人在塌落的壁板下面喊叫。内格尔首先要作的,是派人去找埃纳博先生,并且想把矿封锁起来。但是已经太晚了,矿工们像被井壁崩裂的声音追赶似地跑回二四○矿工村,他们吓坏了很多人家,一群一群的女人、老人和小孩子连哭带叫地从矿工村奔来。必须把他们挡回去,工头们排成一排,负责拦挡他们,不然他们会碍事。很多上来的工人仍然呆呆地留在那里,连衣服也忘了换,吓得好像被钉在那个令人恐怖的、差一点把他们埋在里边的黑洞前面。女人们一窝蜂似地把他们围起来,央求他们,询问他们,向他们打听。这一个在里面吗?有那一个吗?还是有另外一个?他们不知道,支支吾吾地说不上来,浑身打着冷战,作着激烈的手势,好像要把仍然留在眼前的可怕的幻影赶走。人群迅速地增加着,大路上哭声四起。这时候,在矸子堆上,在长命老避风的小屋里,席地坐着一个人——苏瓦林,他还没有走开,在那里观望。“说出都有谁呀?说出都有谁呀?”女人们哽咽地喊道。内格尔露了一下面,他只说了这样几句话:“我们一知道姓名马上就发表。并不是没有一点希望了,所有的人都要救出来……我亲自下去。”于是,人群满腹愁肠地默默等着。的确,工程师正沉着勇敢地准备下井。他命令摘掉罐笼,在钢缆头上系上一个吊桶,为了怕安全灯被水浇灭,又指示在桶下另外系上一盏,用桶挡着,以免浇灭。面色苍白难看的工头们,颤抖着帮助做这些准备工作。“你跟我下去,丹萨尔,”内格尔很干脆地说。后来,当他看到谁也没有勇气下井,总工头吓得迷迷糊糊,站立不稳时,便轻蔑地一下子把他推开,说:“算了吧,有你们反而添麻烦……我自己下去更好。”他立刻坐进在钢缆上摇摇晃晃的吊桶里,一只手拿着安全灯,另一只手抓紧信号绳,亲自向开机器的发出命令。“慢慢下!”机器开动了,卷轴转动起来,内格尔消逝在不断传出遇难者的叫喊声的黑洞里。井壁上部没有任何变动,内格尔看到井壁十分完好。他在竖井里来回摇摆转动,用灯照着井壁。壁板的接缝处漏水并不太厉害,他的安全灯没受到任何威胁。但当他到达三百米以下的井壁时,完全像他所预料的那样,手里的灯熄灭了,喷出的水灌满了吊桶。于是,他只有借着在黑暗中向下溜去的他身下的那盏灯进行察看。尽管他敢于大胆冒险,看到这样可怕的灾祸,也不禁打了一个冷战,面色变得苍白。井壁只剩下几块木板,其余的连同框架一起塌落下去了,壁板后面出现了许多大窟窿,像面粉一样细的黄沙大量地流着,同时瀑布般的洪水从那个波涛汹涌、覆舟沉船的无人知晓的地下海里倾泻出来,好像打开闸门似的。他还在往下降,被这些越来越大的空洞包围着,他感到迷惘,在喷泉的猛烈冲击下,他头昏眼花,已经什么也看不清,安全灯像个小红星星向下溜着,他好像在远远的一大片活动的黑影中看到毁灭的城市的大街和十字路口。在这里,人已经无能为力,他只剩下一个希望,那就是设法救出遇难的工人们。他越往下降,喊叫声听得越清楚。但是他遇到了无法通过的障碍,不得不停下来。折断的罐道的厚木板,副井的崩裂的隔板,以及被带落的抽水机的引水管,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堵住了竖井。正当他怀着沉重心情作较长时间的观察时,喊叫声突然停止了。无疑,水涨得太快,遇难的人们逃到巷道里去了,要么就是大水把他们淹没了。内格尔没有办法,只好拉信号绳,要人把他提上去。接着他又命令停下。他想了解一下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意外事故,这太突然了,使他感到诧异,他检查了几块还没有掉下去的木板。他远远地看到木板上有锯痕和凿孔,吃了一惊。他的灯快要浇灭了,他用手指摸着木板,十分清楚地辨别出锯条和手摇钻的痕迹,这是一件有计划的卑劣的破坏勾当。很明显,这是有人故意制造的灾祸,他惊呆了。突然这几块木板咔嚓一声,连同框架一起掉落下去了,这是最后的坠落,几乎连他也带下去。他吓破了胆,一想到制造这一事件的人,他就毛骨悚然,一种对凶险的迷信恐惧,使他浑身发凉,好像制造这件事的那个人仍留在这里,躲在黑暗中;从这个人干出的弥天大罪来看,这是个凶恶可怕的人。他喊叫起来,一只手疯狂地拉动信号绳;这正是时候,因为他看到在一百米以上的地方,井壁也开始活动了,壁板的接缝处正在崩裂,浸油麻刀在脱落,水像小河般地涌出。现在看来,竖井的壁板将完全脱落,最后整个坍塌,只是时间的迟早而已。埃纳博先生正在井上不安地等待着内格尔。“喂,怎么回事?”他问道。但是工程师的嗓子哽住了,一句话没说,他几乎要昏倒了。“这是不可能的,从来也没见过这样的事……你检查过吗?”内格尔带着不放心的目光点了一下头。他不愿当着在一边听着的几个工头们讲这件事,他把叔父拉到十米以外,仍然觉得不够远,又往后退了一些,然后用很低很低的声音附在耳边把这桩阴谋破坏说了出来:壁板上钻得到处是洞,并用锯锯过,矿井的咽喉已被割断,它眼看就要断气了。经理的面色变得灰白,在这样可怕的巨大损失和灾祸前面,他本能地感到需要保持沉静,同样也压低了声音。在蒙苏的一万名工人面前显出战栗惶恐的样子,是没有好处的,这以后就会看出来。他们俩继续耳语着,竟有这样胆大包天的人,自己悬在半空中,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下到井里干出这样骇人听闻的勾当,使他们感到可怕。他们甚至不能理解这种疯狂大胆的破坏行为。事情虽然清楚地摆在面前,可是他们仍然不肯相信,如同人们不相信犯人从离地面三十米高的窗口跳出去越狱的有名故事一样。埃纳博先生重又回到工头们面前,他的脸一阵抽搐扭歪了。他作了一个绝望的手势,命令大家马上离开矿井。这简直是送葬的景象,人们默默地离开,不住地回头看那些巨大的、空空的、还未倒下的建筑,再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挽救它了。经理和工程师最后从收煤处走下来,人群一再向他们喊着:“说出姓名来,说出姓名来!把姓名告诉我们!”这时,马赫老婆也在女人们中间。她一听说这件事,想起了夜里的动静,女儿无疑是和艾蒂安一块儿走的,他们一定是在井底下,于是,她嚷叫说:这可好极了,这些没有良心的胆小鬼,活该死在里面。随后她也跟着跑来,站在最前面,痛苦地颤抖着。她身边的人议论纷纷,听见人们提到的名字,她更清楚了,再也不怀疑。是的,没错,卡特琳在里面,艾蒂安也在里面,有一个同伴看到过他们。至于别的人,说法很不一致。不,没有这一个,有那一个;也许有沙瓦尔,可是一个徒工却发誓说,沙瓦尔跟他一起上来了。勒瓦克老婆和皮埃隆老婆,虽然自己家里没有人遇难,却也和别人一样哭叫得那么厉害。头一批上来的扎查里,虽然平素对任何事都满不在乎,这次也抱着老婆和母亲哭起来,然后站在母亲旁边跟她一起颤抖着,对于妹妹的下落,表现出一种出人意料的莫大关切,由于头头们没有正式证实,他不肯相信妹妹也在里面。“说出姓名来,说出姓名来,请你们把姓名告诉我们!”内格尔已经身心交瘁,大声对监工们说:“叫他们住嘴!简直把人烦死了。姓名,我们不知道。”两个小时过去了。刚一发生这场恐怖时,谁也没想到雷吉亚的那个旧矿井。就在埃纳博先生声明要设法从雷吉亚矿井救人的时候,人们传说,刚刚有五个工人从废弃的旧安全道攀着腐朽的梯子从大水里逃出来了。其中有人提到老穆克为名字,引起了一阵惊异,因为谁也认为老穆克在井下。逃出来的五个工人的叙述,使人们哭得更厉害了。他们说,另外十五个同伴没能跟他们一起上来,他们迷了路,被坍塌的东西堵在里面,不可能去救他们了,因为雷吉亚矿井里面的水已经有十米深。人们知道了每个人的名字,于是立刻响起了一阵像遭到屠杀似的号哭。“快让他们住口!”内格尔气愤地又嚷道。“叫他们躲远一点!对,对,到一百米以外去!这里有危险,叫他们躲开,叫他们躲开。”人们不得不和这些穷人推搡起来,他们心里揣摩着会有别的不幸,认为把他们赶走准是为了把死人藏起来。工头们只好向他们解释,说竖井里的水很快就会使矿塌陷下去的。这一说把他们吓呆了,终于被迫一步步地后退,但是,还必须增加人拦住他们,他们像有人牵着似的,总是不由自主地又走回来。一千来人在大路上拥挤着,人们从各个矿工村,甚至有的从蒙苏向这里跑来。矸子堆上的那个人,那个长着满头金发和女人面孔的男人,抽着纸烟消磨时间,两只明亮的眼睛一直盯着矿井。这时,人们开始等候消息。已经中午了,谁也没有吃饭,谁也不肯离去。在雾气蒙蒙的灰暗色的天空中,彤云慢慢飘过。人群的活动,引得拉赛纳的一条大狗在篱笆后面不住地狂吠。人们逐渐散到附近的田地里,在一百米以外围成一个圈,把矗立在宽阔空地中央的矿井包围起来。那里没有一个人,没有一点声息,好像一片荒野。门窗敞着,显出被遗弃的景象,一只被丢下的红猫,嗅出这种寂寥的可怕,从一个台阶上跳下去不见了。蒸汽锅炉无疑刚刚熄灭,高高的砖砌大烟筒在阴云之下还冒着一缕轻烟,井楼上的滑车被风吹得吱吱响,发出刺耳的号叫,这是将要死亡的巨大建筑发出的唯一悲鸣。两点钟了,还没有任何动静,埃纳博先生、内格尔,以及闻讯赶来的其他工程师,在人群之前形成一个穿大衣戴礼帽的集团;他们也没有离去,两腿累得生疼,被这样一个灾难弄得束手无策而感到万分焦急和沮丧,只是偶尔低声说几句话,好像守在一个临死的人的床前。一定是上井壁坍落下去了,人们听到剧烈的轰响,这是向深渊断续沉落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阵沉寂。矿井的创伤又扩大了,从下面开始的坍塌,慢慢发展到上面来,已经接近地面。内格尔心焦得再也沉不住气,他想过去看一看,立刻独身向那个空无一人的可怕地方走去,这时一个人跑过去抓住了他的肩膀。有什么用呢?你什么也阻挡不了。然而,有个老矿工,趁别人没注意溜进更衣室,随后又平安无事地走出来,他是去找自己的木屐的。三点钟敲过了,仍然没有什么变化。一阵倾盆大雨,把人们浇得精湿,但他们没有离开一步。拉赛纳的大狗又狂吠起来,到三点二十分,地面才发生了第一次震动。沃勒矿井震得直抖,但它很坚固,仍然稳立着。紧接着又发生了第二次震动,吓得人们大叫起来。涂柏油的选煤棚,摇晃了两下坍倒了,发出可怕的破裂声,在巨大的压力下,木架子七折八断,相互磨撞,闪烁着火花。而后,大地就不停地震动起来,震动一个接着一个,地下在塌陷,发出火山爆发的隆隆声。远处的狗已不再狂吠,它哀声哀气地呜呜着,好像是报告它已感觉到地震的来临。女人、孩子,所有在那里观望的人,每当被震动得一跳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地惊叫一声。不到十分钟,井楼的石板顶就坍下去了,收煤处和机器房裂成两半。然后,声音平息,塌陷停止了,又是一阵新的沉寂。这样过了一个钟头,沃勒矿井好像遭到一支野蛮军队的炮轰一样,完全毁坏了。人们不再喊叫,往后退的人群围成一个更大的圆圈呆呆地望着。在选煤棚的一堆木头下,人们可以分辨出砸烂的翻车器和弯曲断裂的煤筛。不过,残骸堆积最多的还是收煤处,那里好像下过一场砖头雨,一堵堵的墙塌成碎砖砾。支着滑轮的铁架扭弯了,有一半陷进矿井;一个罐笼在那里吊着,被扯断的一根钢缆还在摆动,另外还有乱七八糟的一堆破烂斗车、铁板和梯子。出乎意料地,灯房一点没有损坏,左边露出一排排明亮的小安全灯。机器房破了一个大洞,可以看到里面的机器依旧稳稳地坐在机座上,铜零件闪闪发光,钢制的粗大支架好像不可摧毁的筋骨,巨大的曲柄弯曲着露在外面,好像一个精力饱满的静卧着的巨人的强健膝盖。刚过了这段间歇,埃纳博先生又感到有了希望。地震大概结束了,又有了挽救机器和残存建筑的可能。但是,他仍然不许人们靠近,他想再等半个小时。这种等待使人难于忍受,希望使人们更加急躁,每个人的心都怦怦直跳。天边一片阴云越来越大,加速了黄昏的到来,凄怆的暮色笼罩了这片陆上风暴的残骸。七个钟头以来,人们就饿着肚子呆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当工程师们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的时候,地面突然发生了一阵极其强烈的震颤,又把他们吓了回来。地下响起一阵可怕的排炮的爆炸声,地面上残存的一些建筑也倒塌了。一个漩涡先把选煤棚和收煤处的废墟吞没了,接着锅炉房也崩得无影无踪了。接着,抽水机在那里呼呼喘气的那个方水塔,也像被子弹击中的人一样,栽倒在地。这时,人们看到一件惊人的事情:被撕得七零八碎的机器在作垂死挣扎,它活动起来,伸直它的曲柄——它那巨人的膝盖,好像要站起来,最后还是断了气,变成碎块,被吞噬了。只有那个三十米高的大烟囱依旧站立着,摇摇晃晃,好像暴风雨中的船桅杆。人们原以为它会倒下摔碎,化为齑粉,可是突然间它整个沉下去,被大地吞没了,像一支巨大的蜡烛熔化了,什么也没剩,连顶尖上的避雷针也没有留下。完了,这个蹲在凹地上吞食人肉的恶兽,再也不能又粗又长地喘气了。整个沃勒矿井彻底陷入了无底的深渊。人群呼喊着四下奔逃。女人们捂着眼睛跑了,恐怖像风扫落叶似地把男人们也吹跑了。人们本来不想喊叫,然而在这个陷下去的可怕的大黑洞前面,他们却扬着胳膊,扯开嗓子喊着。这个熄灭的火山口,深达十五米,从大路伸展到运河,至少有四十米宽。整个贮煤场:巨大的台架、天桥和铁轨,一列斗车、三节火车皮也跟着楼房一起陷进去,还不算像干草一样被吞掉一大片锯好的备用坑木。在底下,只能看到一堆乱七八糟的木头、铁和砖头灰屑,在这场天塌地陷的灾难中堆积混合到一起的污秽龌龊的垃圾。洞口越来越大,裂缝从边上穿过田地伸向很远的地方,有一道裂缝竟达到了拉赛纳的酒馆,酒馆的门面也裂开了。矿工村是不是也要遭到这种灾难呢?在这个可怕的日子将结束的时候,在那块好像要压碎世界的乌云之下,逃到哪里去藏身呢?内格尔痛苦地叹息了一声,退回来的埃纳博先生哭了起来。灾难还不算完,运河的一道河堤又决了口,滚滚的河水一下子流进一个裂开的地缝里,像一道瀑布泻入深谷似地不见了。煤矿喝着运河的水,现在,大水已经淹没了所有的巷道,而且要长久地淹下去。火山口很快便涨满了水,不久前这里还是沃勒矿井,现在变成了一片汪洋,就像上天震怒,把一些该罚的城市统统淹没在水下所形成的湖一样。周围是一片恐怖的寂静,只听到河水流入地心的轰鸣声。这时候,苏瓦林才在震动着的矸子堆上站起来,他认出了马赫老婆和扎查里,正面对着崩溃的矿井呜呜地痛哭。塌陷的矿井,沉重地压在井底下那些奄奄一息的遇难者的头上。在变得漆黑的夜色中,苏瓦林扔掉最后一个烟头,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的身影越来越小,消失在远方的黑暗中。他要到人们不知道的地方去。他带着他那平静的态度走向毁灭,走向所有埋藏着炸药的地方,去毁掉城市和人类。毫无疑问,当垂死的资产阶级每前进一步,听到在它脚下的道路被炸的时候,那就是他干的。四埃纳博先生在沃勒矿井坍塌的当晚就动身到巴黎去了,要抢在报纸发表这个消息之前,亲自向董事们报告情况。第二天,当他从巴黎回来的时候,他神态自若,脸上带着素日那种端庄的管理人的神态。他显然已推掉了自己的责任,好像也未失宠,相反,二十四小时以后政府还明令,授予他四级荣誉勋章。但是,经理虽然安然无事,蒙苏煤矿公司却被这一严重的一击打得摇摇欲坠了。公司的一个矿井被堵死,这决不是损失几百万法郎的问题,而是一个致命伤,它对将来是一个经久的隐患。公司受到重创,再一次感到必须保持缄默。把这场灾难声张出去有什么好处呢?即使发现那个卑鄙的家伙,又何必让他变成烈士呢?他那可怕的英雄行为会毒害其他人的思想,会促使产生大批杀人放火的凶手。再说,公司并没有断定谁是真正的祸首,最后它认为,一定是很多人同谋干的,它不相信一个人能有这样大的胆量和魄力,正是这种想法,使公司惶惶不安,认为今后这种威胁在它的矿井周围会越来越扩大。经理接到命令,要他建立一个庞大的密探系统,然后不声不响地把与事故有关的可疑的危险分子一个一个地清除。他们满足于这种清洗方式,认为这是非常稳妥的政治手段。立即被革职的只有一个人,就是总工头丹萨尔。自从在皮埃隆老婆家闹出了那件丑闻以后,他已经不能再用。但开除他的口实是他在矿上出现危险时采取了不应有的态度,即长官丢开自己的士兵的怯懦行为。另一方面,这也是对于恨透了丹萨尔的矿工们的一种用心良苦的安抚。但是,群众中却传播着许多流言蜚语,因此管理处不得不在一家报纸上发表了一个辟谣声明,否认这次事件是罢工者用炸药筒把矿井炸毁的。政府派来的工程师草草地进行了一下调查以后,立刻在报告中作出结论:此次事件系井壁的自然崩裂,大概是由于泥土的堆积所致。公司也甘愿一声不响地接受管理不周的指责。到第三天,巴黎的报纸就在社会新闻栏内大量刊登了关于这场灾难的消息,街头巷尾人们都在议论关于井下的遇难工人的事,抢着读每天早晨公布的电讯。甚至在蒙苏,只要一提到沃勒矿井的名字,有钱人就谈虎色变,噤若寒蝉,它形成了一种荒诞的传说,即使最大胆的人小声一提也要为之颤抖。当地人也对遇难者表示莫大的同情,人们成群结队地跑到被毁的矿井去观看,甚至有的全家跑到那里去,战战兢兢地在重重压在遇难者头上的废墟前惊叹一番。被聘为区工程师的德内兰,刚一就职便遇上了倒霉的差事,他干的第一件事就是使运河水退回原来的河床,因为这股洪水时时在使损失加重,必须进行巨大的工程,他立刻派了一百来个工人修筑河堤。汹涌的浪头两次冲毁了刚刚修起的拦河坝。现在,他们安装了抽水机,这是一场逐步收复被淹没的土地的艰巨而激烈的斗争。但是,最使人关切的是抢救被埋在井底下的矿工的工作。内格尔仍然受命进行最后的努力,人手有的是,矿工们在兄弟友爱精神的鼓舞下,个个主动跑来要求参加这项工作。他们忘记了罢工的事,也丝毫不考虑报酬问题,人们可以什么也不给他们,在同伴们处在生死关头的时候,他们只要求豁出命去抢救同伴。他们全来了,手里拿着工具,激动地等候着从哪里下手的指示。很多人在事件发生以后吓病了,神经紧张地直哆嗦,浑身渗透了冷汗,被不断的恶梦缠扰着,但他们也爬起来,而且表现得最为激烈,要向土地进攻,好像得到了报仇的机会。可惜,在这样的好事面前,困难来了,怎样下手?怎样下去?从什么地方开始挖呢?内格尔认为,遇难的人不会有一个还活着,十五个人肯定都死了,即使不淹死,也得憋死。只是按照煤矿的规矩,在遇到这种事故的时候,永远要把压在底下的人当作活人。他也就根据这种假定想办法。他想,首先要推断出他们可能躲在什么地方。他询问了工头和老矿工们,他们一致认为,同伴们在危急的时候,一定是从低巷道向高巷道跑,一直走到最高的掌子面,因此他们一定是在某个最高的巷道里。而这种想法正和老穆克提供的情况相符。根据老穆克含糊不清的叙述,人们知道在他们急于逃命的时候分成了一小伙一小伙的,每一层巷道都有。但是一讨论到应该从什么地方下手,工头们的意见就不一致了。离地面最近的巷道也有一百五十米,因此无法考虑新凿一个竖井。只有从雷吉亚下去,那里是唯一可以接近的地点。不幸的是,这个老矿井也被水淹没了,和沃勒矿井也不通了,只有积水上面的、属于第一罐笼站的巷道有几段没有淹。要等把水抽净需要好几年,因此最好的办法还是在这些巷道里看一看,看这些没水的地段是否靠近遇难的矿工可能在那里的被淹了的巷道尽头。经过不少争论才否定了一大堆不现实的意见,作出这个合理的决定。内格尔立刻翻箱倒柜,查看档案,找出两个矿井的旧蓝图来,经过研究,他确定了几个探寻地点。尽管内格尔素来玩世不恭,这番探索却逐渐激起了他的热忱。他们克服了进入雷吉亚旧矿井的第一步困难,清除井口的障碍,除掉荆棘,砍去野李树和山楂树,修理梯子等等,然后才开始探寻。工程师带着十个工人下去了,他吩咐工人们用工具敲打着他指定的矿脉的某些地方,每个人都把耳朵贴在煤层上,静听远处是否有回答的声音。但是,他们白白跑遍了所有能够进入的巷道,没有得到任何回音。困难更大了,向煤层什么地方开凿呢?既然似乎一个人也没有,冲着谁前进呢?大家怀着越来越焦急但又无能为力的心情坚持着,不停地寻找着。马赫老婆从第一天起,每天一清早就跑到雷吉亚来。她坐在竖井前面的一根木头上,直到天黑也不动窝。只要有一个人从矿井里出来,她就站起来,用两只眼睛询问:一点影儿没有吗?是的,一点影儿也没有!于是她重又坐下,仍然一句话不说,板着面孔等待着。让兰也来了,眼看着人们要侵入他的洞穴,惊慌失色地在那里团团转,就像一只黄鼬看到猎犬要发现它偷的鸡一样。他想列安眠在矿岩下面的那个小兵,很怕人们搅扰了他的好梦。其实,矿井的这一面已经被水淹没,而且,寻找工作是在左边的西巷道进行。起初几天,斐洛梅也来了,不过她只是为了陪扎查里来的,因为扎查里参加了寻找队。后来,她觉得这种寻找是不必要的,只不过是白白受冻,厌烦了,就留在家里不来了。她从早到晚咳嗽不停,过着有气无力的、不问炎凉的妇女的日子。相反,扎查里已经无心生活,为了找回妹妹,他恨不得把地翻个个儿。夜里他常常喊叫,好像看到了饿得瘦骨嶙峋的卡特琳,听到她正在撕破嗓子叫救命。有两次,他没有命令就要动手挖掘,他说他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妹妹就在那里。工程师不准他再下去,他却不肯离开不让他接近的这个竖井。他坐立不宁,甚至连坐在母亲身旁等待也不行,急得摩拳擦掌,来回直转。已经是第三天了。内格尔失望了,他决定到晚上再找不到就停止全部寻找工作。中午,正当他吃完午饭带着人回来准备作最后一次努力的时候,不料看到扎查里从洞里钻出来,满脸通红,比手划脚地嚷道:“她在那儿!她回答我了!快来,你们快来呀!”刚才,尽管有人看守着,他还是从梯子上悄悄溜了下去;他发誓说,在纪尧姆矿脉的第一巷道里有人在敲求救信号。“可是,我们从你说的那个地方已经走过两次了。”内格尔不相信地说。“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是去看一看。”马赫老婆站了起来,人们不得不拦住她,不让她下去。她直挺挺地站在竖井边上,两眼盯着黑洞洞的井口等待着。内格尔在下边亲自敲了三下,每一下间隔一会儿,然后把耳朵贴在煤层上,同时让工人们尽量保持安静。任何声音也没听到,他摇摇头说:一定是这个可怜的小伙子在白日做梦。扎查里气极了,他重新敲起来;他又听到了回音,他眼里闪着亮光,喜欢得手舞足蹈。于是,别的工人也先后试验了一下,他们清晰地辨出了来自远处的回答,一个个兴奋起来。工程师感到奇怪,他又把耳朵贴到煤层上,终于也听到了一个非常微弱的声音,一种有节奏的、勉强可以辨出的笃笃声,这是人人熟悉的矿工的呼救信号,工人们遇险时都这样敲煤层。煤层能够像水晶一样把声音清楚地传得很远。据在场的一个工头估计,他们和遇难者之间的矿层厚度不会少于五十米。但大家却好像觉得一伸手就能够拉到遇难的人一样,矿井里顿时充满一片愉快的气氛。内格尔命令立即开始挖掘。扎查里回到井上见到母亲的时候,两个人紧紧地拥抱起来。“不要太喜欢了!”这一天闲遛来看热闹的皮埃隆老婆冷冷地说。“要是卡特琳不在那儿,会使你们更难过的。”的确,卡特琳有可能在别的地方。“滚你的吧,哼!”扎查里暴跳如雷地嚷道。“我知道她准在那儿!”马赫老婆一声不响地又坐下来,紧绷着脸继续等待着。这个消息在蒙苏一传开,立刻又涌来很多人。他们虽然什么也看不见,却一直呆在那里不走,不得不派人让这些好奇的人离远一些。井下的工作日夜不停地进行着。为了防止遇到障碍,工程师命令开三条坑道,一齐向估计有遇难矿工的地点挖去。挖掘道的最前面,地方狭窄,只能容一个人挖掘,于是人们就两个钟头一换班。他们把煤装在筐里,用人组成一条运输线,一个传一个,把煤传递到上面。随着巷道不断延伸,运输线也跟着加长。起初工作进展得十分迅速,一天就挖了六米远。扎查里终于被选为挖掘工人突击队。这是人人争抢的光荣组织。他每次干完规定的两小时艰苦工作,有人要来替换他的时候,他总生气地拒绝交班,坚持要替同伴再干一班。他挖的那条坑道很快就超过了另外两条坑道,他使尽平生力气,拚命与煤层搏斗着,人们可以听到他在狭窄的坑道里大声喘息着,好像里边有个呼呼作响的铁匠炉。他弄得浑身污黑,累得昏昏沉沉,刚一出来就倒在地上了,人们不得不用一床被子把他裹起来。过一会儿,他又摇摇晃晃地钻进去,重新开始战斗。他咚咚地用力开挖,哼哧哼哧地呻吟,这是在一场厮杀中获得胜利的疯狂行动。糟糕的是,煤层变硬了,他很恼火不能挖得像原来那样快,有两次把尖镐都刨坏了。每挖进一米温度就增高一些,在这个空气不流通的窄小坑道里,简直热得他难以忍受。虽然有一把手摇风扇不停地转动着,通风情况还是很不好,人们曾三次把憋昏过去的工人从里面拖出来。内格尔和工人们一起住在井下。有人把饭给他送下去吃,他有时就裹着大衣在一捆干草上睡上两个钟头。使他们坚持挖下去的,是那边遇难者的求救声,那声音越来越清楚,催促他们赶快到达。现在,里边发出的声音十分清楚,这声音就像音乐一样,就像人们在敲打玻璃乐器的簧片。他们以这个声音作为引导,向着这个清脆的声音前进,好像在作战时朝着炮声前进一样。每逢一个挖掘工换班的时候,内格尔就下来敲一次,然后贴耳静听,每一次都听到了回答,那声音迅速而又急迫。他丝毫不再怀疑,前进的方向很正确,然而进度慢得急死人!人们总是嫌进度不够快。最初两天,他们一共挖了十三米,可是到第三天就降到了五米,接着,到第四天就只有三米了。煤层越来越坚实,越来越硬,现在费很大的力气每天只能掘进两米。第九天的时候,经过非凡的努力,共前进了三十二米,估计还要挖二十来米。对于埋在里面的人来说,这已经是第十二天的开始,也就是说,他们已经在没有面包、没有火的冰冷黑暗之中度过了十二个二十四小时!想到这种可怕的情景,令人不禁泪下,连干活的两臂也抬不起来了。看来这些人活不了多久了。远处的信号声从昨天就减弱下来,人们每时每刻都在担心声音会突然停下来。马赫老婆每天按时坐到井口前面来。她怀里抱着艾斯黛,因为不能从早到晚把孩子一个人丢在家里。她一点钟一点钟地注意着工作的进展,分享着高兴,也分担着忧虑。站在那里的一群群人,甚至于在蒙苏的人都在议论纷纷,焦急地等待着。这里的人个个都关心着地底下的人。这天,吃午饭的时候,人们叫扎查里换班,他却连声都不吭,像疯了似的,嘴里咒骂着拚命挖凿。内格尔一时不在,没有人能叫他听话,那里只有一个工头和三个工人。无疑地,扎查里是因为灯光摇曳不定使他不能快挖而发起火来,竟冒失地打开了他的安全灯。这是严令禁止的,因为处处都在冒瓦斯,在这些缺乏通风的狭窄坑道里已经积蓄了大量的瓦斯。突然,霹雳一声,瓦斯爆炸,一道火光从狭窄的坑道里喷出来,好像从大炮的炮口喷出来一样。一切都燃烧起来,空气也像火药般地燃烧着,整个坑道里到处是火,火焰吞没了工头和三个矿工,蹿上竖井,带着矿岩和碎坑木片喷射到井外。看热闹的人吓得一哄而散,马赫老婆站起来,怀里紧紧地抱着吓坏了的艾斯黛。内格尔和其他工人回来时,气得直跺脚,好像一个狠心的继母由于残忍轻率而失手杀了孩子一样。他们奋不顾身地来拯救同伴们,反而又送掉了几个同伴的命!经过足足三个钟头的冒险奋斗,他们终于进入坑道,把身遭横祸的人运了上来,其景真是惨不忍睹,工头和三个工人都没有死,但遍体鳞伤,散发着难闻的焦肉气味。他们嘴里都进过火,烧伤了喉咙,不住地呻吟喊叫,央求人们赶快结束他们的性命。这三个工人中,有一个是在罢工时曾用尖镐砸坏加斯冬—玛里矿井抽水机的;另外两个在向士兵们扔砖头时,手和手指都磨破了,至今疤痕犹在。他们被抬过去的时候,人们面色苍白,浑身战栗着摘下了帽子。马赫老婆站在那里等待着。扎查里的尸体终于抬出来了。衣服完全烧光了,身体变成了一团黑炭,已经模糊难辨。尸体没有脑袋,是在瓦斯爆炸的时候炸掉了。人们把这堆可怕的残骸放在担架上以后,马赫老婆痴呆呆地跟在后面。她眼皮通红,却没有一滴眼泪,怀里抱着熟睡的艾斯黛,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悲痛地走着。留在家里的斐洛梅也惊呆了,两眼变成了泪泉,但她很快就摆脱了痛苦。马赫老婆送走了儿子,又痴呆呆地走回雷吉亚来等候女儿。又过了三天。人们在从未有过的困难之中又恢复了救人的工作。所幸的是坑道并没有被瓦斯炸坍,只是里面的空气灼热,又闷又难闻,必须再多装些风扇。现在,挖掘是每二十分钟换一次人了。他们向前挖着,离伙伴们只剩两米远了。可是,现在他们虽然在干,但心已经凉了,他们狠狠地挖着,敲打着,只是为了报仇,因为呼救的声音早已停止,那种清脆而有节奏的声音已经听不见了。已经挖掘了十二天,也就是说,现在是灾难发生的第十五天了,从今天早晨开始,就死一般的寂静了。新发生的事件进一步激起了蒙苏人的好奇心,财主们兴致勃勃地纷纷组织参观,连格雷古瓦一家也决定要去一趟。他们安排了一次远游,预定乘自己的马车到沃勒矿井去。埃纳博太太要随车带着露西和约娜一起去。德内兰将领着他们参观他的工地,然后在回来的路上先到雷吉亚去,在那里,内格尔会确切告诉他们坑道挖通的情况和是否还有希望。末了大家共进晚餐。将近三点钟的时候,格雷古瓦夫妇带着女儿赛西儿在塌陷的矿井前下了车,同最先来到的埃纳博太太汇合到一起。埃纳博太太穿着一身海蓝色的衣服,在二月的柔和的阳光下打着一把小阳伞。天空异常晴朗,春意暖人。这时候,埃纳博先生和德内兰先生正好都在那里,埃纳博太太漫不经心地听德内兰讲述了为拦住河水所作的努力。随身带着写生簿的约娜,在悲痛主题的激励下画起素描来;露西则坐在她身旁的一块破车板上,满意地啧啧赞叹,认为眼前的景象“妙极了”。河堤还没有修好,尚有很多洞孔,水带着泡沫流出来,宛如瀑布滚滚注入塌陷的矿井的巨大地穴里。然而,那个火山口已经空了,水渗进地里,水位逐渐降低,露出了底下难看的残骸。在柔和美丽的蔚蓝色的天空下,看去简直是一个垃圾坑,一个混在污泥里的被毁灭的城市的废墟。“人们大老远地跑来就是为了看这个呀!”格雷古瓦先生大失所望地高声说道。满面红光的赛西儿,为呼吸到这样的清新空气而感到十分愉快,欢喜雀跃,不断地打趣;而埃纳博太太则厌恶地撇着嘴嘟哝说:“其实没有一点好看的。”两位工程师笑起来。他们尽力想引起参观者的兴致,领着他们到处参观,给他们介绍抽水机的作用和捣锤的使用方法。但是两位太太变得不安起来。当她们听说也许要六、七年才能把矿里的水抽干,才能修复矿井时,不禁浑身战栗。算了,她们不欢喜听这些事情,这些令人心烦的事只会叫人做恶梦。“咱们走吧,”埃纳博太太说着向自己的马车走去。约娜和露西不同意地喊叫起来。怎么,这么快就走?画还没画完呢!她们想留在这里,到晚上再由父亲带着她们一块儿去吃饭。埃纳博先生独自同妻子坐上马车,因为他也想去找内格尔问一问情况。“好吧,你们先走吧!”格雷古瓦先生说。“我们随后就去,我们要到矿工村去转一转……你们走吧,走吧,我们将会和你们一块儿赶到雷吉亚的。”格雷古瓦先生跟随在妻子和赛西儿的后面上了车,当另一辆马车沿着运河疾驰而去时,他们的马车慢慢地爬上通向矿工村的斜坡。他们觉得,在这次远游中,总要有一点善举才算完满。扎查里的死,使他们对当地人都在谈论的这个不幸的马赫一家十分怜悯。他们并不可怜他父亲马赫,因为他们认为他是一个屠杀士兵的强盗,应该像恶狼一样被打死。至于母亲,却使他们非常同情。这个可怜的女人,刚失去丈夫,跟着又死了儿子,女儿在井下恐怕也只是一具死尸了,更不用说她还有一个残废的老公公,一个被塌方砸坏了腿的瘸儿子,一个在罢工期间饿死的小女儿。虽然在他们看来这一家子都有那样令人可恨的思想,遭点不幸也是罪有应得,但他们还是决心要表示一下自己的善心,以及不念旧恶与和解的愿望,他们亲自给马赫家带来了一分布施:在马车的坐凳下面,放着两个包得整整齐齐的小包袱。一个老太婆告诉车夫马赫家的住址是第二排房子十六号。格雷古瓦一家人拿着包袱下了车以后,叫了半天门没有人应声,后来又用拳头捶门,还是没人回答,房子里发出空洞洞的回声,好像是一个阴森冰冷、死光了人而久无人住的人家。“一个人也没有,真讨厌!”赛西儿失望地说。“这些东西怎么办?”突然间,邻居的门开了,勒瓦克老婆走出来。“噢!是老爷和太太呀,千万请您原谅!请不要见怪,小姐!……您想找我们的邻居吗?她不在家,她在雷吉亚……”勒瓦克老婆滔滔不绝地述说了马赫家的事。一再表白大家需要互相帮助,说她把勒诺尔和亨利留到了自己家里,好叫他们的母亲能脱开身到那边去等待。勒瓦克老婆一眼看到了那两个包袱,于是就说自己可怜的女儿也成了寡妇,她两眼闪着贪婪的目光哭了半天穷。后来,她带着犹豫的神气低声说:“我这儿倒是有钥匙。假使老爷和太太一定要进去……老爷爷在家里。”格雷古瓦夫妇一愣,呆望着勒瓦克老婆。心想:怎么,老爷爷在家?可是没有一个人答应呀,莫非他睡着了?勒瓦克老婆拿定了主意,把门打开了,他们向里面一看,立刻愣在门口了。只有长命老一个人在屋里,他直瞪着两眼,一动不动地坐在冰冷的壁炉前面的一把椅子上。在他周围,屋子显得更加空空荡荡了,从前使屋子里稍有些生气的布谷鸟木钟和油漆的杉木家具都不见了。在不谐调的淡绿色的墙上,只剩下皇帝和皇后的肖像,咧开红嘴唇官气十足地露出慈爱的微笑。老爷子一动不动,如同傻子一样,阳光从门口照射进来,他的眼皮眨都不眨,好像根本没看到这些人进来。他脚前放着一个灰盘,仿佛是给猫盖屎用的。“假使他不太礼貌,请不要见怪。”勒瓦克老婆十分恳切地说。“他大概是脑子里什么地方摔坏了,到今天已经十五天不说话了。”这时候,长命老身子猛地抽动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肚子里翻上来,紧跟着在灰盘里吐了一大口粘糊糊的黑痰。炉灰已经被痰湿透了,变成了煤泥,这是他从自己的肺里吐出的煤。随后,他立刻又不动了。除了隔很长时间吐一口痰以外,他再没有其他动作。格雷古瓦一家人感到恶心不舒服,但仍然想说几句亲切和宽慰的话。“喂,我的好人,您冻着了吧?”格雷古瓦先生问道。老爷爷两眼望着墙,连脸也没有扭。房间里又陷入沉闷的寂静。“应该让他们给你熬点热汤喝。”格雷古瓦太太跟着说了一句。他依旧一句话不说地保持着僵硬状态。“我说,爸爸,”赛西儿低声说,“人们早就说他残废了,可是,后来我们就没有再想这件事……”她没有说下去,显出为难的样子。她把一块熟牛肉和两瓶葡萄酒放在桌子上以后,又打开第二个包,从里面取出一双大皮鞋。这是他们专门送给老爷爷的,她看到这个可怜人的两只肿胖的脚可能永远也不能再走路了,她一只手拿着一只大鞋,不知怎么办好。“这双鞋拿来得太晚了,是不是,我的好人?”格雷古瓦先生为了打破僵局,接着又说。“没关系,总会有用的。”长命老没有听见,也没有回答,他的面容严峻可怕,像石头般地冷酷无情。赛西儿悄悄地把鞋放在墙边。尽管她小心翼翼,鞋钉还是发出了声音;这双大鞋在这个房间里成了多余的东西。“算了吧,他连句道谢的话也不会说的!”勒瓦克老婆大声说,同时十分羡慕地向皮鞋瞥了一眼。“说句不怕冒犯您的话,这等于给瞎子戴眼镜。”她继续说着,想方设法要把格雷古瓦夫妇拉到自己家里去,好让他们在那里动一动恻隐之心。她终于想出一个主意,便向他们夸奖起亨利和勒诺尔,说他们十分可爱伶俐,而且那么聪明,会像天使一般地回答人们的问话!他们俩会告诉老爷和太太想要知道的一切。“你也来一会儿好吗,小女儿?”正盼望离开的父亲说。“好,我随后就去。”她回答说。赛西儿一个人留下来同长命老在一起。她之所以浑身战栗、呆若木鸡地留在那里,是因为她看着这个老人面熟。她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满是煤痕、面色如土的四方面孔呢?她忽然想起来了,她仿佛又看到一个吼叫的人群把她团团围住,又感觉到一双冰冷的手紧紧地掐住了她的脖子。就是他,她认出他来了,她望着他放在膝盖上的那双手,这个残废的工人,尽管年岁很大,两只手却很结实,全身的力量都在手腕上。长命老似乎已醒过来,他看到了赛西儿,并且也呆呆地端详着她。他的双颊涨红了,嘴神经质地抽动着,流出一丝黑口涎。两个人都被吸住了,面对面地注视着。她,祖祖辈辈养尊处优,安逸自在,因而保养得又胖又嫩,满面红光;他,从父到子一百多年辛勤劳苦,忍饥挨饿,以致腿脚胖肿,悲惨可怜,好像一头累垮的牲口。过了十分钟,格雷古瓦夫妇不见赛西儿来,不知是怎么回事,就又回到马赫家来,他们顿时发出一声可怕的惊叫,因为他们女儿脸色青紫地躺在地上,被掐死了,脖子上还留着红色的大手印。两腿僵硬、站立不稳的长命老,跌倒在她的身旁没能立起来。他的两手还弯着,瞪着两只大眼,呆呆地望着进来的人。他在跌下去的时候,把灰盘砸碎了,弄得遍地是灰,黑色的痰泥溅了一屋子。那双大皮鞋却仍然安然无恙地在墙边摆着。事情的确切经过,一直无法搞清。赛西儿为什么到他跟前去?长命老像被钉在椅子上一样不能动,怎么能够抓住她的脖子?很明显,长命老在抓住她以后就没有松手,一直用力掐住她,使她喊不出来,并且跟她一起倒下去,直到她断气。在仅隔一层板壁的邻家也没能听到一点声音,一声呻吟。这只有认定是长命老精神突然失常,看到姑娘白白的脖子,而产生了一种不可理解的杀人欲望。这个残废的老人,一辈子老实善良,像一头驯服的绵羊,一直反对新思想,现在竟会干出这种野蛮的事来,真是令人不解。这种连他自己也不理解的怨恨,是怎样经过长期的恶化从他的内心深处冲到脑子里去的呢?由于恐怖,人们把这件事归结为无意,说这是一个傻子所犯的罪。这时,格雷古瓦夫妇跪在地上,呜呜地哭着,悲痛欲绝。赛西儿是他们的掌上明珠,是他们好不容易才盼来的,他们不惜把全部财产都化到了她的身上;她睡觉的时候,他们去看她都要踮起脚走;他们总觉得她保养得不够好,长得不够胖!这下子简直是要了他们的命!没有了女儿,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勒瓦克老婆惊慌地喊起来:“啊!这个老东西干的这是什么事呀?谁想到会出这样的事!……马赫老婆要到晚上才能回来!您说,我还是赶紧去找她吧?”赛西儿的父母已失却感觉,没有回答。“怎么样?我看那样好些……我去了。”但是,勒瓦克老婆在出去之前又打量着那双皮鞋。全矿工村都惊动了,已经有一群人挤在门口,说不定会有人把鞋偷走的,再说,马赫家再也没有男人穿这双鞋了。于是,她悄悄地把鞋带走了;她看这双鞋布特鲁穿着大概正合适。在雷吉亚,埃纳博夫妇由内格尔陪着等候着格雷古瓦一家,却久久不见回来。内格尔从井下上来,向他们作了详细地叙述:今天晚上就可以挖到埋有人的地方,不过,从里面拉出来肯定都是死尸,因为直到现在再没听到信号声。在工程师身后,马赫老婆坐在一根木头上,当勒瓦克老婆跑来向她叙述她家老爷爷干的好事时,她脸色煞白地听着,然后她只是不耐烦而又生气地使劲甩了一下手,就跟着勒瓦克老婆走了。埃纳博太太昏了过去。太可恨了!可怜的赛西儿那一天是那么活泼,一个钟头以前还那么欢蹦乱跳的!埃纳博先生只好把妻子送到老穆克的小屋子里去呆一会儿。他用笨拙的手给她解开衣服,从胸衣里散发出麝香的香味,使他心慌意乱。她泪如雨下,紧紧地抱住听说赛西儿的死而大为震惊的内格尔。他的这门亲事完了。丈夫望着他们抱头痛哭,心中的一个忧虑不觉冰释。这桩不幸倒解决了问题,他宁肯让侄子留下来,不然,他真怕她老婆会跟车夫搞到一起的。五在井底下,被遗弃的遇难者恐惧地呼叫着。现在水已经齐腰了。急流奔泻的声音震耳欲聋,他们听到井壁最后塌陷的响声,感到好像天塌地陷一般。尤其是关在马厩里的那些马的惨叫,更使他们心惊肉跳,这是将被屠宰的牲畜发出的死亡的哀号,恐怖而难忘。老穆克放开了“战斗”。这匹老马站在那里浑身颤抖,瞪着大眼,直勾勾地盯着不断上升的水面。罐笼站很快就灌满了水,穹窿下的三盏灯放射着微弱的红光,可以看到绿色的洪水在上涨。后来当它觉得冰冷的水浸透了它的皮毛时,突然蹬起四蹄疯狂地跑起来,在一个运煤巷道里消失了。于是,人们随着这头牲畜,各自逃命。“在这里一点办法也没有!”老穆克嚷道。“到雷吉亚那边看看去吧。”假使在通路被截断以前能够跑到那里,就可以从这个临近的旧矿井逃出去,这个念头使他们一齐向那里跑去。二十个人排成一行,争先恐后地跑着。他们高举着安全灯,以防被水淹灭。所幸巷道是一个慢上坡,越来越高,他们和洪水搏斗着跑了二百米,水并没有没过腰。已经泯灭的信仰又在这些狂乱的心灵里复活了,他们祈求地神保佑。他们认为这是由于人们割断了地神的血管,地神为了报复才放出了这么多的血来淹人的。一个老头结结巴巴地念叨着已经忘记的经文,同时向外弯着大拇指,以安抚矿里的恶魔。但是,他们跑到第一个十字路口时,意见发生了分歧。马夫想往左走,其余的人则一口咬定往右边走更近。在这里耽误了一阵工夫。“哼!你们想死就去吧,关我什么事!我,我从这边走。”沙瓦尔粗暴地嚷道。他向右边走了,有两个同伴跟着他。其余的人继续跟在老穆克的后面跑着,因为他是在雷吉亚长大的。不过,老穆克自己也犹豫起来,不知道该往哪边拐。他们已经晕头转向,连老工人也认不出路来了,面前交叉的巷道好像乱线头。每到一个岔路口,他们犹豫不决,停半天才能拿定主意。艾蒂安落到了最后面,他被卡特琳拖住了,她由于又累又怕已经瘫软无力。他原想跟沙瓦尔向右走,认为那条道是对的,但是,他还是冒着死在井下的危险,同沙瓦尔分开了。人群在继续溃散,有些同伴又分出去了,现在跟着老穆克的只剩下七个人了。艾蒂安看到年轻姑娘越来越支撑不住,就对她说:“搂住我的脖子,我背着你走。”“不用,不要管我了,”卡特琳低声说,“我不行了,我真想立刻死了才好。”他们落在后面有五十米远,艾蒂安不顾她怎样反对,还是要把她背起来,正在这个时候,突然一块巨大的岩石落下来,堵住了巷道,把他们和其余的人隔断了。大水已经浸透了矿岩,到处都在倒塌,他们不得已又退回去。后来,他们也不知道向哪个方向走了。完了,只好放弃从雷吉亚出去的念头了!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到最高的掌子面上去,等水落下去以后,或许有人会来救他们。最后,艾蒂安认出了纪尧姆矿脉。“好!”他说,“我知道我们在什么地方了。他妈的,原来我们走对了;现在什么也不怕了!……你听我说,咱们一直走,从通风夹道爬上去。”水拍击着胸口,他们走得很慢。只要有灯就有希望,因此为了节省灯油,他们吹灭了一盏安全灯,以便等另一盏灯快没油的时候,把这盏灯的油倒进去。他们到了通风夹道,这时后面传来一阵响声,使他们回过头去。难道同伴们也被截断又折回来了?远处传来呼呼的响声,一阵风暴逐渐逼近,溅起一片水花,他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随后,他们看见从黑暗中跑出一个白色的庞然大物,从夹住它的坑木中间拚命往外挤,想奔到他们跟前,他们不禁惊叫起来。原来是“战斗”。它奔出罐笼站以后,沿着漆黑的巷道疯狂地疾跑。它在这里已经住了十一年,似乎十分熟悉这个地下城市的道路;而且它的眼睛在这永无天日的井底下已经习惯了,什么都看得很清楚。它跑呀跑呀,时而低头,时而蜷腿,从被它那庞大的身体几乎填满的地下羊肠小道里穿过。道路一条接着一条,十字路口分出许多岔道,但它毫不犹豫。它要跑到哪儿去呢?也许就是那边,跑向斯卡普河边它所诞生的磨房,跑向年轻时代的幻景,跑向它模模糊糊记得的、像悬挂在空中的大灯笼似的太阳。它要活下去,它那牲畜的记忆苏醒过来了,要重新呼吸草原上的空气的欲望促使它一直向前跑,直到找见那个在温暖的太阳之下的光明的出口。这个矿井害得它不见天日之后,现在又打算要它的命了,于是一股反抗的怒火赶走了它旧日的温驯。洪水追赶着它,抽打着它的大腿,咬着它的臀部。而且它越往里钻,坑顶越低,坑壁越凸出,巷道也就越窄。坑木碰破了它的皮,剐掉了它四肢上一块块肉,它照样飞跑着。矿井似乎在从四面八方压挤它,企图把它夹住,压死。当“战斗”奔驰到艾蒂安和卡特琳附近时,他们看到它被矿岩夹住了脖子,它向前蹬踏着,弄伤了两条前腿。它使出最后的力气又往前爬了几米,但它的肋部被巷道四面挤住,过不去了。它伸着血淋淋的脑袋,瞪着两只困惑的大眼,仍在寻找出路。大水眼看就要把它淹没了,它像别的马在马厩里临死的时候一样悲号起来,发出垂死的粗长的喘息。这是垂死的可怕挣扎,这匹遍体鳞伤、动弹不得的老牲畜,在这个不见天日的深渊里挣扎着。它那遇难的惨叫一直不停,水没到它的鬃毛了,它伸着张开的大嘴,叫得越发凄厉。最后,好像一只大木桶灌满水一样,咕嘟一声,接着是一阵死寂。“啊!我的天!你带我走吧,”卡特琳呜呜咽咽地说。“啊!我的天!我怕极了,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带我走吧!带我走吧!”她看到了死亡。竖井坍塌,矿井被大水淹没,什么也没有像“战斗”临死时的这种嘶叫使她更加感到恐怖。她总是听到这种声音,耳朵里嗡嗡嗡响着,这声音使她浑身战栗。“你带我走吧!你带我走吧!”艾蒂安一把将她抱起来。说实在的,现在已十分危险了,水已经齐到了肩膀,他们爬上通风夹道。他必须帮助她往上爬,因为她已经抓不住坑木。她有三次几乎从他手里滑脱,落入后面咆哮着的大水里。他们爬上第一个还没有被水淹没的巷道以后,稍微喘了一会儿气。水又跟上来了,他们必须再往高处爬。就这样,他们一直往上爬了几个钟头,大水也紧跟着他们从一层巷道升到另一层巷道,迫使他们一个劲地往上爬。到了第六层巷道时,他们看到水面似乎不动了,这片刻的缓和,使他们充满了希望。但是,突然水涨得更凶猛了,他们不得不再爬到第七层巷道,第八层巷道。上面只剩下一层巷道了,当他们到了第九层巷道以后,两个人不安地望着大水一寸寸地上涨,假使再不停止,他们就要和那匹老马一样,被挤在坑顶,嗓子里灌满水被活活地淹死!山崩地裂的声音时刻不断,此起彼伏,整个矿都震撼着,它的细小的内脏,被灌满的大水胀裂了。被挤到巷道尽头的空气,越聚越密,越压越紧,钻进矿岩的缝隙和翻乱的泥土中间,不断发出猛烈的爆裂声。这是地下灾变的可怕的喧嚣,这是洪水倾覆大地、沧海变桑田的古代的战争的余威。卡特琳被这种不断的崩塌倾覆吓得魂不附体,合起双手不住地反复念叨:“我不愿意死……我不愿意死……”艾蒂安为了安慰她,对她说水已经不涨,他们已经跑了足足有六个小时,快有人下来救他们了。艾蒂安说跑了六小时,完全是随便说的,因为他们已经弄不清确切的时间了。实际上,当他们经过纪尧姆矿脉往上爬的时候,已经过了一整天了。他们俩浑身透湿,哆嗦着安顿下来,卡特琳顾不得害羞,脱下裤子和上衣拧了一拧水,然后又穿在身上蒸干。艾蒂安看到她光着两脚,就脱下自己的木屐,逼着她穿上。现在他们可以耐心地等待了,他们把灯芯往下捻了捻,只留下长明灯似的一点点光亮。这时候,他们的肠胃拧得生痛,两个人都感到饥饿难熬。在此以前,他们根本没有感觉到自己还活着。发生灾祸的时候,他们还没有吃午饭,他们拿出三明治,发现已经被水泡成烂糊糊了。卡特琳让艾蒂安吃,艾蒂安不吃,弄得卡特琳发了火才吃下去。卡特琳已经累坏了,吃过东西就躺在冰冷的地上睡着了。艾蒂安无论如何睡不着,两手支着额头,直勾勾地望着她。这样捱过了多少个钟头,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黑茫茫一片动荡的大水又涨到了通风夹道的洞口。这个怪兽的脊背不断地扩大,企图抓到他们。起初,不过是一条细线,像一条长蛇,后来逐渐扩大,变成一个向前蠕动的脊背。不久水就到了他们身边,年轻的姑娘仍在熟睡,她的脚已经沾到水了。艾蒂安心里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是不是该叫醒她。她完全沉湎在无忧无虑之中,也许正做着在明媚娇艳的阳光下自由自在地生活的美梦,如果此时此刻把她叫醒,岂不太狠心了吗?再说,往哪里逃呢?他四处张望,后来他想起绞车道来,这部分矿脉的绞车道和通向上一层罐笼站的绞车道连着。这倒是一个出路。他决定让卡特琳尽可能多睡一会儿,他望着洪水向前逼近,等着不得已的时刻的到来。最后他把她轻轻扶起来,姑娘不觉全身一凛。“啊!我的天!真是的!……天哪,水又来了!”她想起又面临着死亡,就大叫起来。“不要紧,放心吧!我敢保证我们能过去。”艾蒂安轻声对她说。要到绞车道去,必须弯着腰走,因此水又浸湿了他们的肩头。他们重又在一百多米长、完全用坑木支撑着的黑洞里开始了更危险的攀登。起初,他们想拉过钢缆,拴住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