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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拉_萌芽

_11 艾米尔·左拉(法)
刀子,以免血流出来。雪正在融化,地面上既没有血迹,也没有争斗的杂沓足迹。“你抬着腿。”让兰搬起死尸的两腿,艾蒂安先把步枪系在士兵的背上,然后抬起死尸肩膀,两个人小心翼翼,以防石头滚落,一起慢慢地走下矸子堆。恰巧,这时候月亮又被云彩遮住了。然而,当他们沿着运河疾走的时候,月亮却又十分明亮地露出来,哨所没有发现他们,真是奇迹。他俩一声不响,匆匆地往前走,死尸东摇西摆,走起来很费劲儿,他们走上一百来米就得把尸首放到地上歇一歇。在往雷吉亚的小路拐角处,一阵脚步声吓得他们浑身冰凉,他们赶紧躲到一堵墙后面,差一点被巡逻兵看见。又走了一会儿,一个人看见了他们,幸好这是一个醉鬼,嘴里骂骂咧咧的走过去了。他们终于到了旧矿井,累得浑身大汗,心里十分恐慌,颤抖得牙齿咯咯直响。艾蒂安知道要把死尸从梯道里弄下去,不是件容易事。开始,他只好叫让兰站在上面把尸体往下滑送,他自己抓住荆棘丛,扶着死尸,帮助它通过梯级已经断了的头两节梯子的梯台。后来,每到一节梯子,他都先下去,然后用两手接住尸体。这样弄着个死尸下了三十节梯子,共二百一十米。步枪刮痛了他的背,他也没有叫孩子去拿他舍不得用的那个蜡头。那有什么用?在这样狭窄的井道里,蜡头只会给他们添累赘。当他们到达罐笼站的时候,累得气喘吁吁的艾蒂安才打发小家伙去拿蜡头。他坐下来,在黑暗中等着孩子,守着尸体,心怦怦直跳。当让兰拿着点着的蜡头回来的时候,艾蒂安同他商量了一下,因为这个孩子对这些旧巷道非常熟悉,就连不能钻进去的小缝他都进去过。他们又动身往前走。在这个废巷道的迷宫里,拖着尸体差不多又走了一公里。巷道顶越来越低,最后他们在一块由半朽烂的坑木支撑着的松散矿岩下面跪下来。这里好像一只长箱子。他们把年轻兵士的尸体放在里面,就像放在棺材里一样,把枪也放到他身旁。然后,他们冒着自己也被埋在里面的危险,用脚跟使劲把坑木完全踹断。矿岩立刻塌下来,他们连滚带爬才算躲开。艾蒂安想要看一眼,他回过头一看,巷道顶还在塌落,缓慢而沉重地压到了尸体上。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一大堆泥土。让兰又回到自己的家里,回到他那匪窟的角落里,他筋疲力竭地躺在草铺上,嘴里小声说:“去他的吧!让两个小东西等着去吧,我得先睡上一个钟头。”艾蒂安吹灭了只剩下一点点的蜡头。他也累得要死,但是并没有睡意,凶恶可怕的念头像锤子似的冲击着他的脑海。不一会儿,就只剩下一个想法折磨着他,他不住地问自己:为什么自己把沙瓦尔摔倒在地,用刀子对准他的时候,竟没杀死他,而这个孩子却把一个素不相识的兵士杀死了?他不知如何回答才对。这件事否定了他的革命的信念——杀人的勇气和权利。难道自己是胆小鬼了吗?这时候孩子像醉汉似的在草榻上打起呼噜来,似乎由于行凶而醉了。感到厌烦和生气的艾蒂安知道让兰在那里和听到他的鼾声,心里觉得不痛快。突然一股恐怖的气息从他脸上掠过,吓得他一惊。他似乎听到从深深的地下传出啼哭呜咽的声音和簌簌的衣服磨擦的声音。一想起那个和枪一起埋在矿岩底下面的小兵,他就脊背发凉,毛发倒立。真荒唐,他竟觉得整个矿井都充满了这种声音,他不得不再点燃蜡头,直到借助微弱的烛光看到巷道里荡然无物时,他才安定下来。他眼睛盯着燃着的烛芯又默想了片刻,仍然被刚才的想法折磨着。突然,哧的一声,烛芯倒在蜡油中淹灭了,一切又陷入黑暗之中。他打了一个冷战,真想给让兰几巴掌,使他别再那样打呼。躺在这个孩子旁边,实在受不了,他急切地想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于是就沿着巷道,跌跌撞撞地往外跑,身后老觉得有一个黑影连呼带喘地在追他。他到了上面雷吉亚矿井的废墟中间以后,可以畅快地呼吸了。既然他不敢杀人,那么他就该死掉。曾在他脑子里一掠而过的那种死的念头,现在又产生了,而且更坚定了,仿佛这是最后的希望一样。勇敢地死去,为革命而死,死可以结束一切,那样好歹总算了事了,以后就不必再费脑筋了。假使同伴们去攻击博里纳日人,他要站在最前列,那样就很可能被一下子打死的。于是,他又迈开坚定的脚步回到沃勒矿井周围去游逛了。已经是深夜两点,从监工室里传出一片喧闹声,看守矿井的哨所就驻在那里。哨兵的失踪使这个哨所乱成一团,人们叫醒了上尉,仔细检查了现场,最后认定是开小差了。躲在暗处的艾蒂安,这时想起了小当兵的跟他谈起过的那个共和党上尉。谁敢说不能把他拉到人民这方面来呢?那样军队就会朝天开枪,也可能就是消灭资产阶级的信号。他有了新的幻想,不再想死。他两脚站在泥泞里,肩上披着解冻的冰水,在那里待了好几个钟头,心里又燃起一股热情,充满了仍然可能胜利的希望。艾蒂安窥伺着博里纳日人,一直到五点钟。后来他才弄明白,公司很狡猾,让他们睡在矿里。他们已经开始下井了,二四○矿工村几个被派来望风的罢工工人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去通知同伴们,当艾蒂安及时向他们指出了公司的诡计以后,他们才跑去送信,艾蒂安留在矸子堆后面,在运河岸边的拉纤路上等待着。六点过了,灰暗的天空逐渐发白,露出了红色的曙光,这时候兰威神甫撩着黑袍,露着两条细腿,从一条小路上走来。他每星期一要到矿井那一边的一个女修道院去望早弥撒。“你好,我的朋友,”他用炯炯的目光打量了一下艾蒂安,高声说道。但是,艾蒂安没有回答。这时他远远地看到在沃勒矿井的支架之间有一个女人从那里过去,就关切地赶紧跑过去,他确信那是卡特琳。卡特琳从半夜起就在解冻的大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沙瓦尔回来以后,看见她已经躺下,就一巴掌把她打了起来。他吆喝着要她立刻滚出去,否则他就要把她从窗口扔出去。于是,她哭哭啼啼,连衣服也没穿好,带着被踢伤了的腿,只好从楼上下来,最后被他一巴掌推到了门外。她被这样野蛮地赶出来,不知如何是好,在一块界石上坐下来,望着房子,盼望沙瓦尔还会把她叫回去。因为,不可能就这样分开的,他一定在偷偷地看着她,只要他看到她无人收留,无处可去,冻得浑身哆嗦,就会叫她回到楼上去的。过了两个钟头,直到她像只被赶到街上的狗一样,一动不动地冻得要死的时候,她才决心走开。她离开蒙苏以后又返回来,但她既不敢在街上叫他,也不敢敲门。最后,她顺着笔直的石路走开了,打算回到矿工村的娘家去。但是,一到家门口,她又感到没脸见人,又顺着菜园子跑开了,唯恐让人认出来,虽然整个矿工村都在沉睡,百叶窗都关得紧紧的。从这时起,她就漫无目的地游荡起来,听到一点声音就吓得要命,唯恐被人当作叫花婆子收容起来,被送到马西恩纳的妓院去。这种可怕的恶梦几个月以来一直威胁着她。她曾两次走到沃勒矿井前面,听到哨所里面喧闹的声音,就吓得气喘喘地跑开了,同时不住地回头看,生怕后面有人追她。她也曾走到经常有许多醉汉的雷吉亚的小路上,茫然中希望能在那里遇见几个钟头前她拒绝过的那个人。早晨,沙瓦尔要下井去;想到这点,卡特琳又向矿井走来,尽管她知道他俩已经决裂了,再跟他谈什么也没有用。让—巴特不能开工了,如果她回到沃勒矿去,沙瓦尔又说非要掐死她不可,因为他怕她会连累他。那么,怎么办呢?到别处去?等着饿死?随便让一个过路的男人来蹂躏自己?她拖着步子,在车辙里蹒跚着,两腿累得发疼,脊背上溅满了泥。融化的冰雪把道路变成了泥塘,她蹚着泥水,一直朝前走,不敢找一块石头坐下。天亮了。卡特琳看到了沙瓦尔的背影,他正小心地绕过矸子堆。同时她看到丽迪和贝伯从木料堆下面的藏身处露出头来。他们俩在这里整整等了一夜,没敢擅自回家,因为让兰命令他们等着他。正当让兰在行凶后的醉意中在雷吉亚里呼呼大睡的时候,这两个孩子为了暖和一些,互相搂抱起来。栗树和橡树的木段之间冷风飕飕,他们蜷作一团,如同躲在一个樵夫遗弃的山洞里。丽迪不敢诉说自己像挨打受气的小媳妇的痛苦,贝伯也不敢抱怨队长打自己嘴巴;可是队长后来太过分了,叫他们冒着生命危险去乱抢东西,却又不和他们平分赃物。他俩心里都忿忿不平,现在终于不顾让兰的禁令,互相搂抱起来,也不再怕挨让兰经常威胁着他们的无形的耳光。并没有耳光打来,于是他俩就继续甜蜜地亲吻,什么也不想,把他们长期被压抑的情欲,他们心里的所有的痛苦和感受,都融化在这种爱抚里。一整夜的工夫,两个人一直这样互相温暖着,在这个无人知晓的窟窿里,感到那么幸福,他们不记得还有比这更幸福的日子,甚至比过圣巴尔布节吃炸果子、喝葡萄酒的时候还要幸福。突然一阵军号声把卡特琳吓了一跳。她踮起脚尖,看到沃勒矿井的守卫都拿起了枪。艾蒂安跑着赶来,贝伯和丽迪也从藏身的地方跳出来。在那边,在越来越明亮的曙光中,一大群男女打着愤怒激烈的手势,从矿工村方面涌过来。五沃勒矿井的所有的出入口都封锁起来了。六十名士兵拿着枪把守着唯一可以出入的门口,从这里有一条狭窄的过道通到收煤处,监工室和更衣室的门都在这个过道里。上尉命令六十名士兵分成两排,背靠墙站着,以免从背后受到攻击。起初从矿工村赶来的那一群矿工远远地站着。他们最多不过三十来人,在那里激烈而乱哄哄地商量着。马赫老婆是头一个赶来的,她头发也没梳,只在头上系了一块手帕,怀里抱着熟睡的艾斯黛,她用狂热的声音一再嚷道:“谁也甭进去,也不准任何人出来!把他们统统憋死在里头。”马赫支持他妻子的意见。这时老穆克正从雷吉亚赶来上班。人们不放他过去,他争辩着,说他的马得吃燕麦,它们可不管什么革命不革命的。而且,有一匹马死了,还等着他去安排把它从井底下弄出来呢。艾蒂安替老马夫解了围,士兵们也放他走上竖井。过了一刻钟的工夫,正当罢工的人群逐渐增加,危险越来越大的时候,楼下的一扇宽阔的大门打开了,几个人抬着死马走出来。这个令人痛心的尸体仍然用绳网紧紧地裹着,人们把它丢在融化的雪水里。这种情景使罢工的人群非常痛心,他们竟让抬马的人又返回去关上了门,谁也没去阻挡。大家看到僵直地弯在肋旁的马头,认出了那匹马。于是响起一片低语声。“是‘小喇叭’吧?是‘小喇叭’。”的确是“小喇叭”。它自从到了井下以后,一直过不惯井下的生活。它总是闷闷不乐,没有一点精神干活儿,好像是由于见不到阳光心里痛苦难忍似的。矿里马群的长老“战斗”,虽然很友爱地用自己的肋部亲热地蹭它,啃它的脖子给它搔痒,以便把自己十年矿井生活忍耐顺从的性格传给它一点,但是始终没起作用。这种爱抚反而更增加了“小喇叭”的愁苦。老伙伴在黑暗中的知心话,使它的皮毛不住颤抖。每逢它们相遇,互相喷鼻息的时候,总像是在各自悲叹。老马悲叹已经回忆不起过去,小马则悲叹往事难于忘怀。它们并肩住在马厩里,埋首在同一个食槽中,鼻息相通,不断地交换着关于光天化日的梦想:浓绿的草地,光明的大道,无穷无尽的灿烂阳光。后来,当“小喇叭”浑身浸透汗水,卧在草榻上奄奄一息的时候,“战斗”伤心地嗅着它,打着短促的鼻息,好像在呜咽哭泣。它逐渐感到“小喇叭”的身体变凉了,煤矿夺去了它最后的一点欢乐,这个从上面下来的朋友,身上带着新鲜的香味,使它回忆起过着野外生活的青年时代。当它发现“小喇叭”不再动弹的时候,惊吓得嘶叫起来,拽断了缰绳。其实,一个星期以前老穆克就通知过总工头,但是在那个时候,他们才不关心一匹病马呢!那些先生们不大愿意挪动马。现在他们不得不把它弄出来了。昨天,马夫和另外两个工人用了一个钟头的工夫把“小喇叭”捆好,套上“战斗”,把它拖到罐笼站。这匹老马拖着死去的伙伴,慢慢地走着,它必须穿过一条很窄的巷道,因此它战战兢兢地唯恐擦破死伴的皮肉。它痛苦地摇着脑袋,听着屠宰场所等着的这块死肉在地下拖拉的磨擦声。当到了罐笼站把它解下来的时候,它用忧伤的眼睛望着升罐的准备工作:死马被推到积水坑上面的木板上,把绳网系在罐笼底下,最后,装罐工拉了上肉的信号。它仰起脖子,望着“小喇叭”的尸体由慢而快地消失在黑暗中,飞到这个黑洞的上面,永远不会回来了。它的脖子依然伸着,或许是它那模糊的畜生的记忆力又想起了地上的事情了。但是完了,伙伴死了,什么也看不见了,它自己有朝一日也要可怜地被这样捆成一堆,从这里送到上面去的。于是它的四条腿不寒而栗,从远处田野上吹来的风使它感到窒息,它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了马厩,好像昏迷了一般。矿工们站在贮煤场上,忧郁地望着“小喇叭”的尸体。一个女人低声说:“又是一个,谁喜欢这样,谁就下去!”这时候,从矿工村又涌来一群人,勒瓦克走在前头,后面跟着他老婆和布特鲁,勒瓦克喊着:“打倒博里纳日人!我们这里不要外国人!打死他们!打死他们!”人们一齐冲向前去,艾蒂安不得不把他们拦住。他走到上尉跟前,这是一个刚满二十八岁的年轻人,瘦高身材,脸上带着死硬坚决的表情。艾蒂安向他说明事情的原委,想尽力争取他,希望他的话能起作用。为什么要进行无谓屠杀呢?难道正义不在矿工这一边吗?大家都是兄弟,应当互相谅解。听到“共和”两个字,上尉神经质的一动,但他仍然保持着军人的强硬态度,粗暴地说:“走开!不要逼着我开枪。”艾蒂安接连又作了三次努力。同伴们在他身后怒吼着。有人说埃纳博现在矿上,人们说要牵着他的脖子,把他拉到井下去,看他自己是不是会挖煤。但是,这是谣传,矿上只有内格尔和丹萨尔,他们俩只在收煤处的窗口露了一下面。总工头站在后面,自从他跟皮埃隆老婆的事情被人撞见以后,他总是神气不起来;工程师则大胆地用他那两只锐利的小眼睛扫视着人群,带着轻蔑的微笑,既看不起这群人,也没把事情放在心上。在一阵阵斥骂中,他们不见了。在他们原来出现的地方,只剩下苏瓦林那美女般的面容。他正在班上,从罢工以来,他一天也没离开自己的机器,他不再说话,只是日益沉湎于一个固定不变的想法,从他那暗淡的眼睛闪出的钢铁般的亮光中可以看出来。“走开!”上尉又猛叫了一声。“我什么也不想听,我受命保护矿井,我就要保护矿井……你们不要去逼我的弟兄们,不然我会让你们后退的。”他的声音虽然很坚决,但看到矿工越来越多,心里不禁越来越惊慌不安,脸色也变得苍白了。要到中午才有人来接替他,他怕坚持不到那个时候,刚派了矿里的一个徒工到蒙苏去求援。回答他的是一片怒吼:“打死外国人!打死博里纳日人!……在我们这里要由我们当家做主!”艾蒂安绝望地退了回来。现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只有决一死战。他不再阻拦同伴们,人群向那小股军队冲去。罢工者已近四百人,附近各矿工村的人也倾村而出,还在源源向这里涌来。大家齐声喊着同样的口号,马赫和勒瓦克愤怒地对兵士们说:“你们快躲开!我们根本不是冲你们来的,你们快躲开吧!”“这跟你们没有关系,”马赫老婆也说,“请让我们来管我们自己的事。”站在马赫老婆后面的勒瓦克老婆更为激烈,她补充说:“难道说非得吃掉你们才能过去吗?请你们赶快滚开!”还可以听到丽迪的娇嫩嗓音,她和贝伯也挤到最密的人群中用尖细的声音喊道:“你们这群臭当兵的!”卡特琳站在几步以外看着,听着,被这个新的激烈场面惊呆了,倒霉的命运又让她卷入其中。难道她受的苦还少吗?她犯了什么过错,不幸竟丝毫不肯放过她?昨天,她还一点不理解罢工的人们的愤怒,认为人们的罪已经够受的了,为什么还去找罪受呢;然而在这个时候,她心里充满了不可遏止的恨,她想起了艾蒂安以前每天晚上讲过的那些话,现在她尽力要想听到艾蒂安在这个时候对士兵们说些什么。艾蒂安把士兵们也看作是同伴,叫他们不要忘记自己也是从人民中间来的,他们应该和人民站在一起,反对剥削穷人的人们。这时候,人群里发生了一阵长时间的骚动,接着钻出来一个上年纪的女人。原来是瘦得可怕的焦脸婆,她伸长脖子张开胳膊,焦急地跑来,几绺灰白头发散乱地耷拉下来,正好遮住她的眼睛。“啊!他妈的,我可赶到了!”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咕哝说。“皮埃隆这个叛徒把我关在地窖里了!”她脚也没停,向军队直扑过去,她那张黑色的嘴巴大骂起来:“你们这群流氓!你们这群坏蛋!给当官的捧臭脚的,就敢欺负穷人!”这时,其他的人也跟着骂起来,变成了一片叫骂。有几个人还喊着:“士兵万岁!把当官的扔到矿井里去!”但不久就只剩下一个喊声:“打倒红裤子!”这些士兵听到兄弟般的呼吁和友爱的劝告,不动声色,一言不发,无动于衷;听到这一连串的粗暴言语,他们仍然冷冰冰地毫无所动。在士兵们后面的上尉拔出了军刀,可是人群越逼越近,真有把兵士们挤死在墙上的危险,于是上尉下令架起刺刀,士兵们服从命令,两排锋利的刺刀对准了罢工者的胸膛。“哼!无耻的饭桶!”焦脸婆一边后退一边吼叫道。但是人们又涌回来,谁也不再把死放在心上。妇女们抢先猛扑上去,马赫老婆和勒瓦克老婆同时喊着:“给你们杀!你们快杀吧!我们要求的是我们的权利!”勒瓦克不怕被刺伤,用手抓住三把刺刀使劲摇撼着,拉着,想把刺刀夺过来;他怒气冲天,力气增加了十倍,他拼命扭着刺刀。这时在他旁边的布特鲁后悔自己不该跟着伙伴们来,静静地站在一边望着勒瓦克夺刺刀。“你们扎一下试试!”马赫连声喊着,“你们扎一下试试,好汉们!”说着他解开上衣,扒开衬衫,露出毛茸茸的、满是煤痕的胸膛。他对着刺刀冲过去,这种令人惊心动魄的蛮横的无畏气概,迫使士兵们后退了。但是其中一把刺刀扎到了他的奶头,他像疯了似的使劲向前冲,要叫刺刀扎得更深些,可以听到扎着肋骨的咔哧咔哧的响声。“胆小鬼,你们不敢!……我们后面还有成千上万人。是的,你们可以杀死我们,但我们有的是人。”兵士们的处境十分危急,命令严格地约束他们,不到最后时刻不准使用武器。可是,怎样阻止这些狂怒的人们自己硬往刺刀上撞呢?另外,地方越来越小,他们已经被逼到墙根,无法再往后退了。这一小队士兵,这一小撮人,面对着潮水般不断增长的人群,仍然坚持着,冷静地执行着上尉的简短命令。上尉本人瞪着明亮的眼睛,紧张地咬着嘴唇,他心中只怕一件事,即怕他的士兵们忍受不了辱骂而动火。已经有一个瘦高的年轻中士,撅起了他的几根胡子,令人担心地眨着眼皮。他旁边的那个身经百战带着袖章的老兵,看到自己的刺刀被人像一根草似的扭着,气得面色煞白;另一个无疑是个新兵,还带着庄稼人的神气,每听到人们把他当作流氓和坏蛋乱骂的时候,脸就涨得通红。然而粗暴的言语并未停止,人群伸着拳头,恶狠狠地咒骂,一遍遍的指责和威胁,不住地冲到他们脸上。必须用军令的全部力量来约束他们,使他们在这种高傲而又难于忍受的缄默中,保持着军纪所要求的不动声色。冲突似乎不可避免了。这时候,李肖姆工头从军队后面转出来,他感情冲动地低垂着满头慈祥白发的脑袋,大声说:“该死,真糊涂!不能这样胡闹。”说着他便插身到刺刀和矿工中间。“同伴们,你们听我说……你们知道我是一个老工人,我始终是站在你们一边的。好吧!他妈的!我答应你们,假使人们对你们不公正,由我去和头脑们讲理……可是这样也太过火了,这样破口大骂这些好人,自己硬要戳破肚子,什么用处也没有。”听了他的话,人们正在犹豫。不幸的是,这时候小内格尔的短小身影又在上面出现了。无疑他是怕人说他自己不敢露面而派一个工头来。他打算讲话,但是他的声音立刻淹没在可怕的喧嚣中,他只得耸了耸肩膀,又离开窗口。这时,尽管李肖姆工头以自己的名义竭力央求大家,一再说这样的事应该在自己人之间解决,却毫无结果。人们怀疑他,不答应他的要求。他仍然坚持着,留在兵士和人群中间。“他妈的!让他们把我的脑袋和你们的脑袋一起砸碎吧,只要你们这样胡闹,我就不离开你们!”他央求艾蒂安帮助他叫工人们冷静一些,艾蒂安作了个手势,表示无能为力。已经来不及了,人群现在已经达到了五百多人。他们并不都是赶来驱逐博里纳日人的狂怒的人,其中也有一些好奇的人和来看热闹的爱开玩笑的家伙。扎查里和斐洛梅夹在离着稍远一点的一伙人中,好像在看戏一样,显得非常安闲,甚至还带了两个孩子——阿希勒和德锡雷。另一股人流从雷吉亚涌来,其中有穆凯和穆凯特。穆凯立刻笑着跑去拍朋友扎查里的肩膀,被激怒的穆凯特,则马上跑到气势汹汹的人们的最前列。这时候,上尉不停地向蒙苏公路上张望。请求的援兵还没有开到,他的六十个弟兄无法再坚持了。最后他想警告一下人群,命令士兵荷枪上弹冲着人群。兵士们执行了命令,可是人们骚动得更厉害了,又是喧嚷又是嘲笑。“瞧!这些装模作样的家伙,要打靶了!”焦脸婆和勒瓦克老婆一些女人们嘲笑说。马赫老婆怀里抱着已经醒来正在啼哭的小艾斯黛,也向前冲得很近,因此一个中士问她,带着这样一个可怜的小娃娃来干什么。“这关你什么事!”她回答说。“有胆你向她身上开枪。”男人们轻蔑地摇着头。谁也不相信这些人敢向他们开枪。“他们的子弹没有弹头,”勒瓦克说。“难道我们是哥萨克人吗?”马赫喊道,“他妈的,你们不能向法国人开枪!”另一些人说,经过克里米亚战争①的人们是不怕子弹的。大家仍然对着枪口冲去。假使这时候一开枪,就会像割麦一样把人们打倒。站在最前列的穆凯特,一想到当兵的要打穿妇女们的躯体,就气得说不出话来。她什么脏话都骂了,再也找不出更难听的字眼儿,只好向军队施展最后侮辱的行动,她突然露出自己的屁股。她两手撩起裙子,撅得高高的,露出两大屁股爿。“瞧,给你们这个!你们这群肮脏东西还不如屁股高尚呢!”她不停地弯腰,撅屁股,转着身子冲这个一下,冲那个一下,嘴里还不停地说:“这是给当官的!这是给班长的!这是给士兵的!”①克里米亚战争又称东方战争,是一八五三至一八五六年间以俄国和土耳其为一方对英国、法国和撒丁联军的战争。发出一阵狂笑。贝伯和丽迪笑得直不起腰来,就是正在等待着发生不幸的艾蒂安,对于这种侮辱性的举动也喝起彩来。所有的人,不论是爱开玩笑的人还是狂怒的人,现在都讥笑起士兵们来,好像他们看到这些士兵浑身溅满了大粪。只有站在旁边旧木料上的卡特琳仍然不出声,但她感到一股热血涌上心头,痛恨的心情越来越强。这时发生了一阵拥挤。上尉为了安定一下手下人的情绪,决定逮捕几个人。穆凯特一转,从同伴们的腿边跑掉了,在最激烈的人群中勒瓦克和另外两个矿工被抓起来,被看管在工头们的屋子里。内格尔和丹萨尔在上面喊上尉,要他和他们一起躲到里面来。上尉拒绝了,他认为这些门上没有锁的房子会被人们打进去,因而他可能遭受被解除武装的耻辱。这一小股军队已经急不可耐,在这些穿木屐的人面前不能逃跑。六十名士兵已经被逼得退到了墙根,他们荷枪实弹,对抗进攻的人群。人群起先后退了一步,沉静了一会。罢工者没有想到他们会用武力手段。接着响起了一阵呐喊,要求立刻释放被捕的人。有人说他们要把被捕的人杀害在里面了。于是,大家出于同样的激愤和报仇心情,不约而同地一起奔向附近的砖堆;这些砖是用当地的灰泥质陶土烧制的。孩子们一块一块地搬,妇女们用自己的裙子兜,不久,每个人的脚下都有了弹药,砖头石块战开始了。焦脸婆第一个动手,她把砖头在骨瘦如柴的膝盖上一磕两半,双手左右开弓,把砖头扔出去。勒瓦克老婆把袖子捋到肩膀上,由于虚胖无力,她不得不走近一些,好砸得更准些。布特鲁看到她的丈夫已经被关起来,一再央求着想把她往后拉走,也没能挡住她。所有的女人都像疯了一样。穆凯特宁愿扔整砖,也不肯在自己的过于肥胖的腿上磕砖把腿磕破。孩子们也参加了战斗,贝伯教给丽迪怎样低手扔砖头。这真像一阵冰雹,一阵巨大的雹子噼哩啪啦砸下来。忽然,人们在这群疯狂的女人中间看到了卡特琳,她举着两手,抡起两只小胳膊使尽全身力气把半截砖扔出去。她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这样干,她气得喘不过气来,突然爆发了要杀掉所有的人的欲望。那样,这倒霉痛苦的一生不是很快就能结束了吗?让男人打完了又被赶出来,像一头丧家犬似的在泥泞的路上乱跑,甚至连向自己的父亲讨一口饭吃都办不到,因为父亲也和她一样挨着饿。这样的日子她实在过够了。她的命从来没有好过,从她懂事以来越来越坏。她把砖头磕开,向前扔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毁灭一切。她已经红了眼,什么也看不见,甚至看不清自己砸的是谁。站在士兵们前面的艾蒂安,差一点被砸破了脑袋。他的耳朵被砸肿了,他转过身来,看到砖头是从狂怒的卡特琳的手中扔出来的,不由得一愣,他不顾有被砸死的危险,没有立即躲开,仍站在那里望着她。另外许多人看得入了迷,也垂着两手呆在那里。穆凯在一旁评论砸得准不准,好像在看打木塞游戏一样。哦!这一下打得好!唉,那一下没打中!他嬉笑着,用臂肘捅着扎查里。阿希勒和德锡雷非要扎查里背着看热闹,他打了他们几下,说不背他们,于是斐洛梅和他吵起来。沿着大路还有一些人聚集在远处看热闹。长命老拄着一根拐杖,拖着双腿走到矿工村村口的斜坡上面,这时他直立在暗红色的天空下,一动不动。掷砖头一开始,李肖姆工头又置身在士兵和矿工们中间,他不顾危险,央求着工人,又央求军队,急得老泪纵横。在一片喧嚣声中,人们听不见他的话,只能看到他那灰白的大胡子在不住地颤动。砖块投得越来越密,男人效法妇女,也跟着扔起砖头来。这时,马赫老婆看到马赫还神情忧郁地空着两手站在后面。“我说,你怎么回事?”她喊道。“难道你把他们扔下不管了?难道你就看着他们把同伴关进监狱?……哼!我要是没有这个孩子,你看我的!”艾斯黛正抱着她的脖子哭叫,使她不能像焦脸婆和别的女人那样参战。马赫好像没有听到她的话似的,她便用脚向他的脚前踢过去几块砖头。“该死的!你拿起来!难道非让我当着人骂你一顿你才干吗?”马赫满脸通红,敲碎几块砖头,扔了出去。她督促着他向前走,弄得他不知所措,她在他后面叫喊着一些狠毒的话,同时颠动着胳膊把女儿使劲搂在胸前。马赫一直向前走,走到了枪口前面。这场石块横飞的风暴,遮没了那一小股军队。幸而砖头砸得过高,把墙砸得像筛子一样。现在该怎么办呢?上尉一度想转身逃到里面去,想到这里他那苍白的面色红了一下;但就是这样作也已经不可能了,只要他们稍微一动,就会被砸成烂泥。一块砖头正好打坏了他的军帽的帽檐,额头滴下了鲜血。他手下的弟兄已经有好几个受了伤;他看出他们已经怒不可遏,到了置长官命令于不顾而要本能地起来自卫的程度。中士的左肩几乎给砸断,身上好像重重地挨了一棍似的,他骂了一声“他娘的!”那个新兵已经擦伤了两块皮,一个大拇指也被砸坏了,同时右膝上火辣辣地疼,他生气地想:还要让他们欺侮多久?一块石头跳起来,打到那个带袖章的老兵的肚子下面,他的脸色立刻变得铁青,细瘦的胳膊颤抖地端起了枪。上尉曾三次要命令开枪,但是一种痛苦的心情使他话到嘴边又止住了。在这一瞬间,他心里不停地翻滚,他的观念,他的责任感,作为一个人和一个军人的一切信念,在他心里冲突着。雨点般的砖头,打得更凶猛了,于是,他张口刚要喊“开枪!”枪声却已经响了,先是三枪,又是五枪,接着是一阵排枪,最后,隔了较长的时间,在深沉的寂静中,又响了孤零零的一枪。人们全部惊呆了。士兵们开枪了,发愣的人群僵硬地立在那里,好像还不相信。但是当停止射击的号声发出以后,立刻响起了凄惨的喊叫,接着是一阵巨大的恐惶,遭到射击的人群像受惊的牲畜,在泥泞里狂乱奔逃。贝伯和丽迪在头三枪中就一个倒在了另一个身上,小姑娘被打中了脸,男孩子的左肩下被打了一个窟窿。丽迪倒下去就一动不动了,贝伯还在动弹,在临死的痉挛中两只胳膊紧紧地搂住她,好像他还要在刚刚度过那最后一夜的那个黑窟窿里那样占有她。让兰就在这个时候,在烟雾中摇晃着两条腿,睡意矇眬地从雷吉亚跑来,看到贝伯紧搂着他的小媳妇死去了。另外五枪打倒了焦脸婆和李肖姆工头。李肖姆工头就是在他哀求同伴们的时候被打中脊背的,他跪倒在地上,然后身子一歪倒了下去,躺在地上喘气,两眼噙满了眼泪。老太婆胸部被打穿了,像一捆木柴似的扑通一声直挺挺地倒下去,鲜血汩汩向外流着,嘴里还嘟嚷着最后一句詈骂。那一阵排枪飞向全场,也打倒了百步以外一些来看热闹的人。一颗子弹从穆凯的嘴里打进去,打烂了脸,他翻倒在扎查里和斐洛梅的脚下,把他们的两个孩子溅了一身血。与此同时,穆凯特的肚子上也挨了两枪。她在看到兵士们端起枪来的时候,出于一个好心的姑娘的本能,嘴里喊着小心扑到卡特琳前面,但是她喊叫了一声,就被枪弹击中,仰面倒在地上了。艾蒂安赶紧跑上来,打算把她扶起来弄走,她作了一个手势,表示她已经没有希望了。然后,她呃逆着,不断向艾蒂安和卡特琳两个人露出微笑,仿佛现在当她临死的时候看到他跟她在一起,感到十分快慰。一切似乎都结束了,暴风雨般的子弹消失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一直到矿工村前面,这时响起了最后那孤零零的一枪。这一枪正打在马赫的胸膛上,他翻了一个身,扑倒下去,脸趴在一片污黑的煤水里。马赫老婆痴呆呆地俯下身去,喊道:“喂!老头子,你起来呀。不要紧吧,嗯?”她的手由于抱着艾斯黛不方便,就把艾斯黛夹在一条胳膊下,用另一只手转过丈夫的头来。“你说话呀!你哪儿疼呀?”马赫的两眼已经暗淡无光,嘴里流着血沫。这时她才明白过来:他死了。于是,她一屁股坐到烂泥地上,胳膊下好像夹着一个小包袱一样夹着女儿,呆呆地望着自己的老伴。矿井解除了包围。上尉神情不安地摘下被石块打坏的军帽,随后又戴上。他在他生活中的这种悲剧面前,保持着苍白严肃的面孔;他的士兵不动声色地重新装好子弹。在收煤处的窗口,出现了内格尔和丹萨尔的惊慌面孔。苏瓦林站在他们身后,额头上带着一道深深的皱纹,好像他那可怕的、固定不变的观念就刻在那里。在地面的另一边,长命老站在高岗的边上,没有动地方,他一只手扶着拐杖,另一只手放在眼眉上,为了要看清倒下去的自己的亲骨肉。受伤的人在呻吟喊叫,死去的人带着七扭八歪的姿态正在渐渐冷却,尸体上沾满了解冻的稀泥,东一个西一个地散布在从污秽的雪地里露出来的黑煤斑点之间。在这些渺小的、人的尸体中间,夹着“小喇叭”的尸体,人,由于穷困显得瘦小可怜,马,却是一大堆凄惨的死肉。艾蒂安幸免于难。他一直守在由于疲乏和悲痛而倒在地上的卡特琳身旁,这时一个颤抖的声音,吓了他一跳。原来是做完弥撒回来的兰威神甫,他两手伸向天,像一个先知一样,愤怒地呼吁上帝降罚于凶手。他预告正义的时代即将来临,资产阶级不久就要被天火烧毁,因为他们屠杀了世界上的劳动者和无产者,罪恶已经到了顶点。第七部一蒙苏的枪声引起了非常巨大的反响,一直传到巴黎。一连四天,所有反对派的报纸一致表示愤慨,都在第一版登出这一惨案的消息:二十五人受伤,十四人死亡,其中有两个孩子和三个妇女。另外,还有些人被捕。勒瓦克顿时成了英雄,人们说他在预审法官面前作了充满古代侠义精神的答辩。被这几枪打中要害的帝国,故作镇静,装出全能的样子,竟没认识到自己所受的创伤的严重性。它认为,这不过是一桩令人遗憾的冲突,带来一些损失,但是事件发生在那个偏僻的地方,距离造成舆论的巴黎大街还远得很,人们很快就会忘掉它的;公司已经接到半官方命令,要它把事情赶快压下去,结束这场罢工,长期拖延下去会变成社会祸害的。因此,星期三早晨,人们看到三位董事来到蒙苏。这个迄今未敢为屠杀工人而快慰的小城镇,怀着一颗病态的心呼吸着,品尝着终于得救的欢快。此外,天气开始变暖,二月初的太阳,温和宜人,丁香吐出了绿芽。董事会大楼的百叶窗又全部打开了,这所大房子似乎又恢复了生机。从那里传出了最好消息。据说,这几位先生对这次灾难深感痛心,兼程来此向矿工村误入歧途的人们伸出慈父般的双手。现在,由于这次打击显然超过了他们预期的程度,他们便摆出一副救世主的架子,规定了一些虽然为时已晚但还算不错的措施。首先是解雇了博里纳日人,并大力渲染这是对本矿工人的最大让步。其次是撤除了矿井的武装,因为罢工者已被镇压下去,对矿井再没有什么威胁。他们还把沃勒矿井哨兵失踪的事件压下不提了,只是在全矿区搜索了一番,但是既没有找到枪,也没有发现尸体,就此认定哨兵是开了小差,虽然他们也怀疑可能是被杀害了。他们一想到未来的恐怖,就战战兢兢,可是又认为,如果承认摇撼着旧世界腐朽支柱的群众具有不可战胜的力量,那也是危险的,所以他们在一切问题上,都设法缓和,尽量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何况,这种和解工作并不妨碍他们在纯行政管理方面取得圆满结果,有人看见德内兰又到董事会去见埃纳博先生,继续进行关于购买旺达姆矿的谈判。据说,德内兰接受了这些先生们的提议。但是,最使当地哄动的,是三位董事命令在各处墙上张贴的大幅黄色布告。布告上面写着这样几行大字:“蒙苏的工人们,我们不愿意使老实善良的工人由于迷误而失去生计,最近几天,你们已经看到这种迷误所带来的惨痛后果。因此,我们所有的矿井都将在星期一早晨重新开工,复工以后,我们将要审慎而真诚地考虑一切可能改善之处。凡是公平合理和可能办到的事情,我们一定照办。”一上午,蒙苏的一万名矿工,成群结队地走去看这些布告。没有一个人说话,很多人摇着头,还有些人毫无表情的脸上纹丝不动,拖着脚步走开了。直到现在,二四○号矿工村的人仍然顽强地进行着坚决的抵抗。好像同伴们洒在煤矿泥土上的鲜血,挡着别人不许去上工。重新下井的不过十多个人,其中有皮埃隆和他那一类的伪善者,人们沉着脸看着他们上班下班,既不和他们打招呼,也不对他们加以威胁。人们对贴在教堂墙上的那份布告,只在心里怀着不信任。布告上没提到被退回的记工薄,公司真的不肯再把这些记工簿收回去了?于是,害怕公司进行报复的不安心情,和反对解雇曾给公司以最大威胁的工人的友爱思想,使全体工人仍像以前那样顽强。这的确值得怀疑,需要等一等看,只有这些先生们开诚布公地讲清楚,他们才能回矿工作。低矮的房子死气沉沉,饥饿已经算不了什么,既然惨遭死亡的厄运降临家园,谁都可能难免一死。然而,在这些家庭当中,有一个家庭更凄惨,更无声无息,这就是处在最悲痛的居丧期的马赫家。马赫老婆自从安葬了丈夫以后,一直沉默寡言,很少开口。在战斗结束后,她容许艾蒂安把浑身是泥、半死不活的卡特琳送回家里来。当时,她当着年轻人的面,给女儿脱衣服安置她躺下的时候,还以为女儿的肚子上也中了一颗子弹,因为她的内衣上有一块块的血迹。但是,她马上明白了,这是青春的初潮,终于在这恐怖日子的震荡中迸发了。啊!这是幸运的伤!是一份美好的礼物,她的女儿能够生男育女好叫宪兵们屠杀了!她既不和卡特琳说什么,也不和艾蒂安说什么。艾蒂安冒着被逮捕的危险,和让兰睡在一起。他宁肯蹲监狱也不愿再回到黑暗的雷吉亚旧矿井去,他一想起那里,就十分厌恶。那里使他浑身打冷战。在死了这么些人以后,黑暗使他感到可怕,安眠在矿岩底下的那个士兵使他心里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此外,他也把监狱当成一个避难所,因为失败的痛苦折磨着他。但是,并没有人打扰他,他度着难于忍耐的日子,不知道干些什么好。不过,有时候马赫老婆带着一种怨恨的神情望着他和卡特琳,好像在问他们待在她家里干什么。他们重又挤在一起睡觉了。老爷爷长命老占着两个小家伙的那张床,两个孩子跟着卡特琳去睡了,因为跟卡特琳一起睡觉的驼背阿尔奇已经不在了。躺下去的时候,母亲觉察到了屋子的空荡,冰凉的床铺也显得格外宽大。尽管她把艾斯黛放在身旁,填补这个空位,但孩子是代替不了丈夫的。于是,她几个钟头几个钟头地默默啜泣。后来,日子仍然和从前一样,既没有面包,也不能一下子死掉。东抓西找找来的一点东西,对于这些可怜的穷人,只能使他们多过几天苦难的日子。生活依然如故,唯一的变化就是她失去了丈夫。第五天下午,艾蒂安看到这个女人总是不言不语,感到说不出来的难过,于是就走出来,沿着矿工村的石路慢步走着。无事可做使他苦恼万分,只好不停地散步。他低着头,垂着手,脑子里反复地萦绕着一个思想。他这样转了半个钟头,觉得同伴们好像都在门口望着他,使他感到更加难堪。他仅有的一点声望,也随着那一阵枪声消失了;现在,他每次走在街上,都必定遭到人们的怒目而视。他一抬头,就会看到男人在威胁他,女人扒开小窗帘在看他。在这种无声的指责下,在由于饥饿和流泪而睁大的眼睛的怒视之下,他感到很不自在,连路也不会走了。背地里对他的责骂也越来越多了。他感到非常害怕,好像听见全矿工村的人都走出来抱怨他使他们遭到了不幸,于是他又胆战心惊地走回来。然而,马赫家里的情景,更使他心烦意乱。长命老坐在冰冷的壁炉前,像钉在椅子上似的,一动不动。在屠杀的那一天,两个邻居看见他像一株被雷击毁的老树一样倒在地上,拐杖摔成了好几截。从那天起,他就一直这样坐在椅子上。勒诺尔和亨利实在饿极了,正在刮昨天煮过白菜的旧锅底,发出刺耳的声音。马赫老婆把艾斯黛放在桌子上,直直地站在那里,用拳头威胁着卡特琳。“你再说一遍,该死的!你把刚才说的再说一遍!”卡特琳说出了她想回沃勒矿的打算。她越来越觉得自己不能一个钱不挣,就这样像一头无用的、只会带来累赘的牲口一样呆在母亲家里,因此她不顾要遭到沙瓦尔的毒打,星期二也要下井去。她结结巴巴地说:“你说怎么办呢?什么也不干怎么活下去,去干活至少可以有面包吃。”马赫老婆打断她的话说:“告诉你,你们谁头一个去上工,我就把谁掐死……哼,这也太过分了,打死了父亲,还要继续剥削孩子们!够了,我宁愿看着你们像已经死了的那个一样,用木匣子拉出去,也不许你们去上工!”长期以来的沉默不语终于被打破,她的话像破堤的洪水一样猛冲出来。她想卡特琳能给她挣几个钱!最多一个半法郎!即使工头们肯给她那个土匪孩子让兰找点事做,也只能再多收入一个法郎。总共两个半法郎,可是要养活七口人!小崽子们只会吃。至于老爷爷,一定是在跌倒的时候把脑子里什么地方摔坏了,现在就跟傻子一样;否则就是他看到大兵向伙伴们开枪,一下子气疯了。“他爷爷,他们已经把你毁了,是不是?尽管你的胳膊还有力气,可是也没有用了。你已经算完了。”长命老用无神的眼睛望着她,不懂她的意思。他一连几个小时眼睛直勾勾地一动不动,只知道向一个装满炉灰的盘子里吐痰,这是家里人为了卫生而放在他身旁的。“他们还没有给老爷子养老金,”她继续说,“我敢担保,他们一定会借口我们思想不好,拒绝发给了……不行!我告诉你们,这些坏蛋把我们害得太苦了!”“不过,”卡特琳大着胆子说,“他们在布告上答应……”“你少给我提那个布告!……这又是欺骗我们和陷害我们的花招。他们已经打死了我们的人,现在又来装好人。”“那么,妈妈,我们以后上哪儿去呢?人家一定不会再让我们留在矿工村。”马赫老婆作了一个手势,表示前途茫茫不堪设想。他们以后上哪儿去呢?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尽量不去想这个,因为这会使她发疯的。不过,他们总要搬到另外一个地方去。这时,两个孩子刮锅的声音实在叫人难于忍受,马赫老婆跑过去,打了勒诺尔和亨利几个耳光。艾斯黛爬着爬着,扑通一声摔到地下来,屋子里更加乱了。母亲为了要她住口,使劲吆喝了一声:要是把你一下子摔死多好!她谈起阿尔奇,希望其余的孩子的命运都跟阿尔奇一样。接着,她突然背过脸去,面朝着墙,呜呜地哭起来。艾蒂安站在那里,一直没敢开口劝解。他在这个家里已经失去信任,连孩子们都躲着他,对他存有戒心。可是这个不幸的女人的眼泪,使他的心上下直翻腾,他喃喃地说:“算了,算了,拿出点勇气来!总会有办法的。”她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不停地低声抱怨:“唉!这么穷,怎么受得了!没有发生这些可怕的事情以前,好歹还能过得去。那时候,总还能有干面包吃,人也齐齐全全活着……天哪!现在成了什么样了!我们到底造了什么孽,要我们受这样的苦呢?死的死了,活着的也是一心想死……一点儿不错,人们像使唤牛马一样,驱使我们给他们干活,我们挨打受骂,富人不断发财,而我们却没有希望转好——这样的安排太不公平了。既然没有什么希望,活着就没有一点意思。是呀,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也得叫人喘一口气了……假如早明白这些有多好!只是要求公平合理就落到这种不幸地步,这太没有道理了!”悲叹使她的喉咙发紧,她的声音由于无限悲痛而哽住了。“又偏偏遇到那么多的吹牛大王,他们对你许愿发誓,说什么只要肯于吃苦,一切都会成功的……人们头脑发胀,不满意现状,一心追求没影儿的东西。我呢,就像一个傻瓜似的尽做美梦,希望过一种同所有的人都和睦友好的生活,我简直到了天上,说真的,就像腾云驾雾一样。到头来却跌断了腰,摔在泥坑里……这都是没有影儿的事,那里根本没有人们所想像的东西。那里所有的,仍然是贫困,要多贫困有多贫困,另外还有子弹!”艾蒂安听着这番哭诉,每一滴泪对他都是一句责备。他不知用什么话来安慰从理想的高空跌下来的绝望的马赫老婆。现在,她又回到房间的中央,望着艾蒂安,毫不客气地发出最后的怒吼:“你把我们害到了这种地步,现在又要说回矿井去?……我丝毫不责备你。不过,我要是你的话,看到自己给同伴们招来这么多的灾难早就难过死了!”他本打算回答她,然而只是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解释有什么用处?她正在难受,说了她也听不进去。他由于过分痛苦,立刻走开,又到外边乱走去了。在外边,他又觉得好像全矿工村的人都在等着他:男的站在门口,女的趴在窗前。他一出来,就会听到怨声载道,人越聚越多。四天来,人们怨气越来越大,最后大家都咒骂起来。无数的拳头伸向他,母亲们愤恨地把他指给孩子们看,老年人一看到他就向地上啐唾沫。这是失败之后的突变,是无法避免的声望扫地,是人们受了一连串冤枉苦之后所产生的愤恨。他必须对同伴的受饿和死亡负责。扎查里带着斐洛梅归来,在门口遇见艾蒂安,故意撞了他一下,恶意地嘲笑说:“瞧!胖了,吃别人的肉,把自己养肥啦!”勒瓦克的老婆正由布特鲁陪着走到自己家门口,她提起被流弹打死的调皮儿子贝伯,嚷道:“是的,有些卑鄙的家伙竟让人屠杀孩子。如果他想还我的孩子,就叫他也到地下去找!”她已经忘记被捕的丈夫,照常过着日子,因为还有布特鲁在。不过,她这时也想起了勒瓦克,于是用尖嗓子继续嚷道:“好人蹲黑屋子,流氓却在大街上闲遛!滚他妈的吧!”艾蒂安要躲开勒瓦克老婆,不巧又碰上了正从园子里横穿过来的皮埃隆老婆。对这个女人来说,母亲的死是一种解脱,因为母亲的暴躁脾气几乎逼得他们夫妇上吊;她也并不因为皮埃隆的小女儿——那个放荡的小丫头丽迪的死而难受,她也确实是个累赘。可是,她也同邻居的女人们站在一边,表示愿意同她们重新和好。“你说,我妈呢?我的小女儿呢?有人看见你躲在她们的后面,叫她们替你吃子弹!”怎么办呢?把皮埃隆老婆和其他人都勒死,同整个矿工村打架吗?艾蒂安一度产生了这种念头。热血直往上涌,他认为同伴们都是粗野的人,看到他们无知到竟把事情的必然结果完全归罪于他,感到非常气愤。这些人真太糊涂了!他为自己无力说服他们感到心烦意乱,只好加快脚步,装作没有听见这些辱骂。不久,他变成了过街老鼠,在他路过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在嘘他,人们紧跟在他的脚后追着他,人人都咒骂他,声音越来越大,把他恨之入骨。他就是骗子,他就是凶手,他就是他们的祸殃根。他面色苍白,心乱如麻,在背后的人群吼叫声中,飞快地走出了矿工村。最后,到达大路上,很多人不再追逼他,但是,仍然有一些人紧紧地跟着他,当他走下斜坡,来到万利酒馆前面的时候,又遇到从沃勒矿井里出来的另一群人。老穆克和沙瓦尔也在里面。老穆克自从女儿穆凯特和儿子穆凯死去以后,仍然当他的马夫,没有说过一句惋惜和抱怨的话。他一看到艾蒂安,突然怒上心头,热泪夺眶而出,经常嚼烟而变得紫黑的嘴里迸发出一连串的咒骂。“混蛋!猪猡!人面兽心的家伙!……你别走,你必须给我的可怜的孩子们偿命!非弄死你不可!”他拾起一块砖头,一磕两半,扔了过去。“对,对,收拾收拾他!”沙瓦尔喊道,他嘲笑着,十分兴奋,对于这种报复感到特别痛快。“这回该轮到你了……看你往哪儿跑,坏蛋!”于是,沙瓦尔也用石块向艾蒂安砸去。顿时响起一片野蛮的喊叫,人人拿起砖头,磕开扔出去,打算像砸那些大兵一样把他砸死。艾蒂安不知所措,他没有逃跑,他面向他们,打算说几句话,使他们安静下来。从前受到那样热烈欢迎的语词,现在又涌到他的嘴边。他又讲起从前他像管理一群听话的绵羊那样掌握着他们时所讲过的那些使他们陶醉的话。但是,他已威信扫地,回答他的只是一阵砖头瓦块。他的左臂受了伤,他已处于非常危险的境地,开始向后退,不久,他发现自己已经退到万利酒馆的门前。拉赛纳已经站在门口观望了一会儿。“进来。”他简短地说。艾蒂安犹豫不决,认为躲到这里心里太憋气。“快进来,我去说服他们。”艾蒂安接受了,躲到店堂里面去。这时候,酒馆老板把宽阔的肩膀一横,挡住了门口。“我说,朋友们,请你们冷静一些……你们现在明白了吧,我拉赛纳从来没有骗过你们。我一向主张采用和平方法,假使你们当初听我的话,保险你们不会落到今天这种地步。”拉赛纳摇晃着肩膀和肚子,继续说了很久,滔滔不绝地讲出像温水一样动听的话。他又取得了往日的成功,他毫不费力地、自然而然地又恢复了他的声望,好像一个月以前同事们根本没有斥责过他,也没有把他看作过胆小鬼。有不少人表示赞成:“对极了!我们赞成他,这样说话才对!”接着,爆发一阵雷鸣般的掌声。艾蒂安在后面感到浑身瘫软,心里痛苦不堪。他回忆起拉赛纳在森林里所作的预言,那时候,拉赛纳曾警告他,说群众会忘恩负义的。这是多么愚蠢的野蛮行为!把他当初给予他们的帮助全部丢置脑后!这简直是一种不断自我倾轧的不明是非的力量。他恨这些野人破坏了他的事业,同时又有一种失望的心情,觉得自己完全垮台了,他的雄心大志只落得悲惨的结局。怎么,这就算完了吗?他记得,在山毛榉树下,他曾听到过三千人的心同他自己的心互相呼应,一起跳动。在那一天,他享有稳固的声望,群众属于他,他感到自己是他们的领袖。当时,他陶醉在狂妄的幻想当中:蒙苏在他脚下,巴黎在望,或许当上议员,在议会的讲坛上以第一篇工人演说把资产阶级骂得体无完肤。现在,一切全完了!他清醒过来,他感到悲哀,感到人们唾弃他,方才用砖头把他赶到这里的,正是他的群众。拉赛纳提高嗓门说:“采用暴力从来不会取得成功,不能一天工夫就把世界改造好。那些答应你们一下子改变一切的人,都是轻浮之徒,或者是流氓!”“对!对极了!”群众喊道。艾蒂安自己问自己:“那么,谁是罪魁呢?”这个问题更使他痛苦。这场使有的人遭受穷困,有的人被杀害,妇女和儿童挨饿消瘦,使他自己也流了血的灾难,真的是他的过错吗?在这场灾难发生以前,有一天晚上,他就预见到了这种悲惨的景象。但是,有一种力量催促着他,他自己和同伴们都被这股力量冲昏了头脑。再说,他从来也没有领导过同伴们,而是同伴们推动他,迫使他作出他绝对不会作的事情,如果不是这些乌合之众在后面敦促他的话。每次采取暴力行动的时候,他都处于茫然不知所措之中,因为他既没有预料到,也没有愿意,比方说,他能够预见到有一天矿工村他的那些信徒用石头砸他吗?这些狂人指责他曾经许给他们温饱和懒散的生活,那是他们在胡说。另外,在这种辩解中,在这种试图消弭良心责备的推理中,他隐隐地感到不安——认为自己没有担当领导的能力,产生了经常折磨着一知半解的人的那种疑惧。然而他感到自己已经没有勇气,甚至和同伴们不同心了,他害怕他们,害怕这支不明是非和不可抗拒的巨大人群。他们如同一种自然力量,所到之处,横扫一切,不讲什么规则和理论。一种反感使他逐渐脱离这群人,他的那些文雅习气害了他,他已经慢慢走向上层阶级。这时,拉赛纳的声音淹没在激昂的喊声中:“拉赛纳万岁!只有他是好样儿的,好,好!”人群散去,酒馆老板把门关上。两个人默默地互相望了一会儿,各自耸了耸肩膀。最后,他们一同喝起酒来。在这同一天,皮奥兰大排喜宴,庆贺内格尔和赛西儿订婚。头天晚上,格雷古瓦夫妇就吩咐把饭厅的地板打好蜡,把客厅打扫干净。梅拉尼在厨房里忙得团团转,烤肉做汤,香味扑鼻。车夫弗朗西斯被分派帮助奥诺里纳侍候宾客。园丁的老婆负责洗涮盘碗,园丁专候开门。这座古色古香的大房子,还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一切都非常顺利。当蒙苏的公证人殷勤地提议为未来的新夫妇的幸福干杯的时候,埃纳傅太太对赛西儿表现得十分亲切,并且向内格尔微笑着。埃纳傅先生也表现得十分殷勤。他那笑容可掬的样子引起每个客人的注意,听说他重又得到了董事会的宠信,不久即将获得四级荣誉勋章,以嘉奖他镇压罢工的果断。人们对最近发生的事件避而不谈,欢乐中充满了胜利的气氛,喜宴变成了庆贺胜利的正式盛典。现在,人们总算得救了,又可以平平安安饱吃酣睡了!但是,有一个人谨慎地提到把鲜血洒在沃勒矿井土地上的死者,说这是一个必然的教训。格雷古瓦夫妇补充说,现在每个人都有责任到矿工村去,为受伤的人包扎伤口,这时全场的人一致表现出极为感动的样子。至于格雷古瓦夫妇,已经恢复他们往日的亲切和平静态度,原谅他们的善良的矿工,好像已经看到矿工在矿井里表现出百多年来所固有的那种良好的驯服榜样。现在,不再惊慌不安的蒙苏的名流们,一致认为必须审慎地研究工资问题。在吃烤肉的时候,胜利达到了顶峰。埃纳博先生宣读了主教的来信,内称已把兰威神甫调走。当地的资产阶级都激动地议论着这个把士兵说成是凶手的神甫。在用饭后的点心的时候,公证人硬装出一副自由思想家的样子。德内兰先生和他的两个女儿也在那儿。在这种欢快之中,他尽量不露出自己破产的忧伤。就在这天上午,他在契约上签了字,把旺达姆矿卖给蒙苏煤矿公司了。他被弄得走投无路,喘息不得,只好接受了那些董事们的苛刻条件,把他们垂涎已久的猎物给了他们,勉强换到刚够还债的钱。最后,他算是一种幸运,接受了留他担任矿区工程师的建议,完全以雇员的身份来监管这个他把自己的财产全部葬于其中的矿井。这是个体小企业的丧钟,预告着小业主即将灭亡,被贪得无厌的资本这个妖怪一个一个吃掉,被大公司的汹涌浪潮淹没。他清清楚楚地意识到,承担这次罢工损失的只有他一个人,人们在为埃纳博先生的玫瑰勋章干杯的时候,也正是庆贺他的破产。他唯一的一点安慰,就是看到露西和约娜那样泰然自若,她们穿着新翻改的衣服,十分愉快,对于破产毫不在乎,真是具有大丈夫气魄的美丽姑娘,根本不把金钱放在眼里。当大家到客厅去喝咖啡的时候,格雷古瓦先生把他的表弟拉到一边,对他勇敢地下了决心表示庆幸:“你要怎么样呢?你唯一的过错,就是你冒险把你在蒙苏公司的那一百万股金投到了旺达姆。你自讨苦吃,结果你的股金白白葬送在这个倒霉的事业中了,而我的那一份,却还在我的抽屉里原封没动,仍然使我过着安闲的日子,什么也不用干,并且还可养活我的子孙后代。”二星期日,天一黑,艾蒂安从矿工村溜出来。晴朗的天空挂满星斗,黄昏的蓝光照着大地。他先向运河走去,然后又沿着河岸慢慢走向马西恩纳。艾蒂安最喜爱在这条小路上散步,这条八公里长的小路,绿草如茵,沿着宛如一条望不到头的银带似的运河笔直地伸延出去。在这条小路上,他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人,然而这一天,他受到了搅扰,看到一个人迎面走来。在暗淡的星光下,两个单独散步的人,直到脸对脸的时候才互相认出来。“啊,是你呀!”艾蒂安低声说。苏瓦林点了点头,没有回答什么。他们俩一动不动地站了片刻,接着并排向马西恩纳走去。两个人似乎各自继续想着自己的心事,好像彼此相距很远一样。“普鲁沙在巴黎的成功,你在报纸上看到了吗?”艾蒂安终于问道。“当他在贝尔维尔开完会走出会场的时候,人们夹道欢迎他,向他欢呼……呵!他虽然得了气管炎,可是现在名扬四海了。今后,他愿意怎样就可以怎样。”机器匠耸了耸肩。他瞧不起那些能说会道的轻浮之徒,认为他们搞政治就跟当律师一样,目的不外乎依靠花言巧语来赚钱。艾蒂安现在接触到了达尔文学说。他在一本售价二十五生丁的通俗小册子里,曾读了一些概述达尔文学说的片断。他竭力要从他并没有理解透彻的这个学说中,引出一个为生存而斗争的革命思想:瘦子应当吃胖子,强大的人民群众应当吞食无力的资产阶级。但是,苏瓦林发火了,他滔滔不绝地叙述接受达尔文思想的社会主义者的愚蠢无知,说达尔文是在自然科学中宣传不平等的使徒,指责他的有名的自然淘汰学说只对贵族哲学家有用。他的同伴却坚持自己的看法,要和他辩论一下。苏瓦林用下述的假定说明自己的怀疑是有道理的,他说如果旧社会不存在了,人们把它清除得一干二净,连一点渣滓都不剩,那么新世界难道就不会慢慢被与现在相同的不公正所腐蚀吗?不是仍然要有一些人生病,而另一些人健康,一些比较聪明伶俐的人享有一切,而另一些比较愚笨懒惰的人又要变成奴隶吗?于是,在这种永无休止的灾难面前,机器匠大叫起来:既然人类与正义不能共存,那就让人类统统死光。社会竟如此腐败,屠杀竟如此残忍,连最后一个活人也不能安生。然后,两个人又陷入沉默。苏瓦林低着头,在柔软的草地上走了很久,他陷入沉思,以致走在河堤的边缘上仍那么平静安稳,就像一个梦游者走在檐前的雨溜上。后来,他无缘无故地突然一惊,好像碰到了一个幽灵。他抬起头来,脸色煞白,接着轻声问他的同伴:“我跟你说过她是怎样死的吗?”“谁?”“我妻子,在俄国。”艾蒂安作了一个茫然不知的手势,对他的颤抖声音和突然想要透露自己的心事感到惊讶,因为他是一个一向冷漠的人,对自己和别人都抱着禁欲主义的态度。艾蒂安只知道那个女人是一个小学教师,是在莫斯科被绞死的。“事情没有成功,”苏瓦林讲道,他的眼睛失神地望着夹在青苍高大的树木中间的银色运河。“我们在地洞里呆了十四天,在铁路下面埋了地雷,但是被我们炸毁的不是沙皇乘坐的列车,而是一列普通客车……后来,阿奴什卡被捕了。那时,她每天晚上打扮成乡下女人,来给我们送面包。点火线的也是她,因为男人容易被人发现……在公审她的整整六天时间里,我都混在人群中……”他的声音哽住了,一阵咳嗽憋得他喘不上气来。“有两次我甚至想喊叫,从人们头上蹿到她跟前去,但是这有什么用呢?少一个人就是少一个战士。当她那两只大眼睛和我的眼睛相遇的时候,我清楚地看出,她在用眼睛告诉我,不要那样做。”他又咳嗽了一阵。“最后一天,我也在广场上……天下着雨,那些蠢猪们被雨淋得不知所措,手忙脚乱。他们用了二十分钟才绞死另外四个人。绞到第四个人,绳子断了……阿奴什卡挺身站在那里等待着。她看不见我,就用眼睛在人群里寻找。等我站到了一块界石上面,她才看到我,于是我们两个的目光就再也没有离开。她死了以后,眼睛还看着我……我挥了挥帽子,就走了。”又是一阵沉默。宛如一根银带的运河伸向没有尽头的远方,两个人用同样沉重的脚步向前走着,好像又各自寻思起自己的心事来。在地平线的尽头,暗淡的河水好像一道窄窄的亮光直通天空。“这是对我们的惩罚,”苏瓦林用激烈的声音继续说,“我们相爱是有罪的……是啊,她死得伟大,她的血会唤起无数的英雄,而我也不再怯懦……啊!什么人都没有了,没有父母,没有妻子,也没有朋友!一旦需要我去要别人的生命或献出自己的生命的时候,没有任何东西会使我手软的!”艾蒂安停下来,在夜晚袭人的寒气中哆嗦着。他没有表示什么,只是说:“我们走出来很远了,回去好吗?”他们掉过头,向着沃勒矿井慢慢走回来,刚刚走了几步,艾蒂安又说:“你看见新出的布告了吗?”这是指今天早晨公司又派人张贴的那些黄色大布告。这一次比前一次明确,缓和,答应只要被裁的矿工第二天下井,就发还他们的记工簿。既往不咎,甚至保证不追究那些危害性最大的分子。“是的,我看到了,”机器匠回答说。“那么,你有什么看法?”“我看一切全完了……大家一定会下井的。你们都是胆小鬼。”艾蒂安激动起来,开始替同伴们辩解。光杆儿一个人,当然可以什么都不怕,而饿得要死的一群人就无能为力了。两个人一步一步地回沃勒矿井,在矿井的漆黑的建筑物前面,艾蒂安继续说着,发誓自己绝不再下井,可是他原谅那些将下井的同伴。后来,他想了解一下,听说木工还没有把竖井的井壁修好,是不是井壁的木板真的被土挤得鼓起来,以致有五米多长的一段地方,连罐笼上下都会蹭着?沉默不语的苏瓦林,只是简单地回答了几句。他昨天还上班去了,罐笼上下确实有磨擦,开机器时必须加大马力,才能让罐笼从那儿过去。人们对此提出意见,所有的工头却都同样气愤地回答:我们要的是煤,那个等以后再修理。“你看着吧,非塌了不可!”艾蒂安嘟哝说。“那才热闹了!”苏瓦林两眼盯着模糊不清的矿井,平静地作出结论:“既然竖井要塌,劝同伴们回去下井,他们一定会吃苦头的。”蒙苏的钟楼正敲九点。艾蒂安说要回去睡觉,于是苏瓦林又补充了一句,并没有伸出手来跟他握别:“好吧,再见,我要离开这里了。”“怎么,你要走了?”“嗯,我要回了我的记工簿,我要到别的地方去。”艾蒂安又惊异又激动,直勾勾地望着他。两个人一起走了两个钟头,苏瓦林才把这件事情告诉他,而且是用那么平静的声音说出的。但是,正是这个突然分离的消息,使他心里感到难过。他们俩彼此了解,在一起吃过苦,想到以后再也不能见面,不免感到伤心。“你要走,你要到哪儿去呢?”“到那边去,我自己也不知道什么地方。”“我们还能相见吗?”“我想不会了。”两个人都不言语了,面对面地站了片刻,彼此都找不到什么话说。“那么,再见吧。”“再见。”艾蒂安走上矿工村的斜坡,苏瓦林转身又回到运河的堤岸上。现在,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低着头不停地向前走,走进漫无边际的黑暗之中,逐渐变成夜色中的一个活动的黑影。他不时停下来,数着远处传来的报时钟声。午夜的钟声响过以后,他才离开河岸,向沃勒矿井走回来。这时候,矿上空无一人,他只遇到了一个睡眼惺忪的工头。要到两点钟,才能供气开工。他到更衣室去取他故意丢在柜子里的上衣,上衣里面包着工具:一把安着钻头的手摇钻、一把非常结实的小锯、一把锤子和一个凿子。然后,他又走开了。但是,他并没有从更衣室出来,而是溜进通向安全井的窄过道。他夹着上衣,也没有带灯,悄悄地走下去,数着梯子来计算深度。他知道,罐笼是在三百七十四米的深处与内壁的第五个壁托相蹭的。他数到五十四节梯子时,就用手摸索起来,摸到了鼓出来的木板。就是这个地方。他好像对自己所要做的工作作了深思熟虑的熟练工人一样,立刻灵巧又沉着地工作起来。他在安全井的隔板上锯开一个口,和提升井打通。随后,他赶紧划一根火柴,借着光亮看了看井壁的情况和最近修理的情形。在加来和瓦朗西纳之间的地区,开凿矿井困难空前,因为地下经常有水,在水平最低的盆底处形成巨大的水流,妨碍掘进。只有安装壁板,就是说像作木桶似的,把木板连接起来,拦住汹涌的泉水,才能使竖井跟地下湖隔开,这样,又深又浊的湖水就紧紧被隔在壁外。在开凿沃勒矿井的时候,曾经不得不安装两道壁板,一道在竖井的上部,从流沙和白色粘土当中穿过,流沙和粘土的周围是布满缝隙的白垩地层,所以就像吸满了水的海绵一样;另一道在竖井的下部,底下紧挨着煤层,这里有细如面粉的黄沙,像液体似的流动着。所谓的“急流”也就在这里,它是一个地下海,是诺尔省煤矿的威胁,是波涛汹涌而容易翻船的大海,是无人知晓、深不可测、在地下三百多米的地方翻着黑浪的大海。在一般的情况下,尽管压力很大,井壁还支持得住。可是,就怕附近的岩层由于老巷道长年累月地开采而发生塌方,从而造成岩石裂缝,进而慢慢延长到板壁,使壁板逐渐变形,向竖井里边鼓起。那时,就有发生严重事故的危险,就会有崩塌和洪水的威胁,矿井将会像发生雪崩一样被泥土和地下水彻底毁掉。苏瓦林跨在自己刚打开的洞口上,看到井壁的第五个壁托变形变得十分厉害。木板已经鼓出框架,有的甚至出了榫槽。在接缝处,可以看见很多被矿工们称作“小嘴”的渗水的地方,水从用浸油麻塞起来的板缝中喷出来。由于时间仓促,木工们只在角上加了些角铁,而且作得也很粗糙,连螺丝都没拧好。毫无疑问,在壁板后面,“急流”中的沙子正在猛烈活动。于是,他用手摇钻拧松角铁上的螺丝,拧到只要再一震动,就能完全脱落下来的程度。这是一种疯狂的冒险行为,不知多少次他都险些从这一百八十米的高处跌到井底。他必须用手抓住橡木罐道,抓住罐笼沿着滑动的木轨;他脚底下没有东西可蹬,只扶着这里那里连着一点的几根横木来回活动。他时而弯下身去,时而又坐起来,时而后仰,时而只用一个臂肘或一个膝盖支持着身子,十分镇静,丝毫没把死的危险放在心上。风几次要把他吹落深渊,但是,他都毫无恐惧地重又站稳了。接着他用手摸索着,又干起来,只是在又黏又脏的木梁中间辨不出方位的时候,他才划一根火柴照亮。拧松螺丝以后,他就开始拆木板。于是危险更大了。他发现一处要害,是一块牵掣着其他木板的木板,他就向这块木板猛攻。他又钻又锯,把板削薄,使它完全失去抗力。这时,从缝隙中滋出的水,使他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浑身湿透了冰冷的水珠。划了两根火柴都灭了,剩下的火柴也都湿了。这是黑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这时候,他狂怒起来。只闻其声而不见其影的那个东西使他头脑发热。滴水如注的井筒内,漆黑可怕的气氛,激起了他破坏的疯狂劲头。他朝壁板尽情发泄怒火,时而用手摇钻,时而用锯,能破坏什么地方就破坏什么地方,恨不得立刻使壁板在自己头顶上断裂。他拿出残忍的力量,就好像是手持利刃猛截他恨之入骨的对头一样。他一定要杀死沃勒矿井这只恶兽,这只天天张着大嘴,不知吞食了多少人肉的恶兽!他手里的工具叮作响,他一会儿直腰,一会儿爬行,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好像一只夜鸟在钟楼架之间扑腾。他一直摇摇摆摆而没有掉下去,真是奇迹。接着,他又冷静下来,很不满意自己。难道就不能冷静地干吗?于是,他又不慌不忙地回到安全井里,用锯下来的那块木板把那个窟窿堵好。这就行了,他不愿意作过大的破坏,以免引起人们注意,马上来修理。这个怪兽腹内已经受伤,是死是活到晚上便知分晓。他苏瓦林在这里留下了名;胆战心惊的人们,将会看到这只怪兽没有得到好死。他从容不迫地用上衣裹好工具,慢慢地顺着梯子爬上来。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了矿井,甚至连衣服都没想到换。时间正是夜里三点钟。他停在大路上,在那里等待着。与此同时,一直没有入睡的艾蒂安,听到漆黑的房间里有轻微的声音,心里嘀咕起来。他听了听,这是孩子们的轻微呼吸声,那是长命老和马赫老婆的鼾声,他身边的让兰则发出长长的哨声。或许是他在做梦吧,他刚要翻身再睡,又听到有声音。这是草垫子发出来的沙沙声,一定有人正在悄悄地爬起来,他以为是卡特琳不舒服了。“是你吗,你怎么了?”他低声问道。没有人回答,只有不停的鼾声。他等五分钟,什么动静也没有。后来,又听见一阵响声。这一次他可没有弄错,他一面走过去,一面用手在黑暗里摸索着,想摸到对面的床。当他发现年轻姑娘已经醒来,正屏着呼吸警惕地坐在床上的时候,他吓了一跳。“喂,你为什么不答应呀?你到底怎么啦?”她终于开口了:“我要起来。”“这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