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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拉_萌芽

_13 艾米尔·左拉(法)
下面的一辆煤车,不然在他们往上爬的时候,上面的煤车滑下来就会把他们砸成烂泥。但是,钢缆根本拉不动,大概是被什么卡住了。他们不敢利用横挡在路上的钢缆,只好冒险用手抓住光滑的木头往上攀登。艾蒂安在后面,当两手已经磨破的卡特琳往下一滑时,他就用头顶住她。突然间,他们碰到横挡在绞车道上的一根折断的坑木。哗啦一声,一堆土塌落下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不能再上了。幸而那里有一个豁口,于是他们转到另一条巷道里去。前面出现了一缕微弱的灯光,使他们愣住了。一个男人粗声粗气地向他们喊道:“又是一些和我一样笨的聪明人!”他们认出是沙瓦尔,崩塌的泥土堵住了绞车道,他被困在了那里。跟他一起走的两个同伴被砸破了脑袋,死在半路上了。他臂肘上虽然也受了伤,但还是大胆地爬回去拿了他们俩的安全灯,同时把他们身上的三明治也翻出来拿走了。他刚刚离开,最后一阵坍塌就在他身后把巷道堵死了。他一见突然钻出两个人来,立刻打定主意绝对不和他们分食自己的口粮;他要敲碎他们的脑袋。随后,他认出了是艾蒂安和卡特琳,便消了气,奸笑起来。“啊,原来是你呀,卡特琳!你把鼻子碰破了,还想和你的男人在一起呀,好!好!咱们一块儿快乐快乐吧。”他装作没有看见艾蒂安。冤家狭路相逢,艾蒂安心里直翻腾,推车女工紧紧靠在他身上,他用胳臂保护着她。但是他只好应付这种局面,他像一个钟头之前才分手的好朋友那样问沙瓦尔:“你到里边看过没有?能不能从掌子面上过去?”沙瓦尔依然带着讥讽的口吻说:“哼!别扯淡了!从掌子面上过去!掌子面也塌啦,我们是在死胡同里,完全是夹在老鼠夹子里了……不过,假使你是个潜水能手的话,你可以从绞车道退回去。”实际上,水仍在上涨,他们听得见汩汩的水声。退路已被切断。沙瓦尔说得对,这确实是一个老鼠夹子,这段巷道前后都被塌下来的泥土堵住了,没有任何出路,三个人都被堵在里面了。“你想留在这儿吗?”沙瓦尔又讥讽地说。“好,你这样作再好不过了,假使你不惹我,那我也就不惹你就是了。这里还容得下两个人……除非有人来救我们,否则我们俩很快就会看到谁先饿死;不过我看不大会有人来救我们的。”年轻人又说:“我们敲一敲看,也许会有人听到。”“我已经敲腻了……给你,你自己用这块石头敲敲看吧。”艾蒂安拿起那块已经被沙瓦尔敲碎的沙石,在矿层上敲起来,发出长长的笃笃声,这是矿工在井下遇险时表示他们在什么地方的求救信号。然后他把耳朵贴在矿层上谛听。他坚持不懈地重复这样敲了无数次,始终没得到任何回音。这时候,沙瓦尔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在安排着他的小家当。他先把三盏安全灯摆在墙根,点着一盏,其余的留着以后慢慢用。然后他把剩下的两块三明治放在一块坑木上,这是他的口粮,假使他省着吃,足够他维持两天的。他回过头去说:“我告诉你,卡特琳,你要是饿极了的话,这儿有你的一半。”年轻姑娘一声不响。她又夹在这两个男人中间,真是不幸到了极点。可怕的生活开始了。不论是沙瓦尔还是艾蒂安谁也不开口,两个人离开几步远坐在地上。艾蒂安按照沙瓦尔的话,把自己的安全灯熄灭了,因为这是不必要的耗费;随后他们立刻又沉默起来。卡特琳躺在年轻人的身边,她看到旧情人向她投过来的目光,心里很不安。时间一点钟一点钟地过着,只听到不住上涨的汩汩的水声,同时,不时从远处传来低沉的震动和回声,预报着矿井的最后毁灭。安全灯没油了,必须打开另一盏点上,他们害怕引起瓦斯爆炸,犹豫了一会儿,但是他们宁肯立刻炸死也不愿待在黑暗里。事实上并没有爆炸,这里并没有瓦斯。他们又躺下,时间一点钟一点钟地溜过。一种声音惊动了艾蒂安和卡特琳,他们抬起头来。沙瓦尔决定吃东西了,他切了半块三明治,慢慢地嚼着,尽量不一下子吞下去。饿得十分难受的艾蒂安和卡特琳,望着他一个人吃。“真的,你不要吗?”沙瓦尔带着挑逗的神气问推车女工。“这你可不对!”她的胃像刀割似的,痛得她眼里噙满泪水,她恐怕自己克制不住,便垂下眼睛不去看他。她知道沙瓦尔想干什么,早晨他就引诱过她;他一看到她在另一个男人的身旁,又产生了旧日的那种疯狂的欲望。她从沙瓦尔招呼她的目光中,看到了她非常熟悉的那种妒火,在过去他举着拳头向她扑来,诬赖她跟娘家的房客干过丢脸事的时候,就是这种样子。但是,她不愿意,她害怕再回到他那里去,因为那样会使两个男人在这个将要埋葬他们的狭窄地窟里互相格斗起来。天哪,难道临死他们还不能友好相处么?艾蒂安宁肯饿死也不向沙瓦尔要一口面包吃。现在更加沉静了,永远过不完的时间显得更加漫长,单调的时间一秒钟一秒钟地慢慢过着,没有一点希望。他们一起困在这里,已经一整天了。第二盏安全灯暗淡下去,又点上了第三盏。沙瓦尔开始吃第二块面包了,他咆哮说:“快来呀,笨蛋!”卡特琳哆嗦了一下。艾蒂安为了不使卡特琳为难,便转过身去。后来,他发现卡特琳一动不动,就低声向她说:“去吧,我的孩子。”这时,卡特琳眼里噙着的泪水夺眶而出。她久久地哭着,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甚至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饿,全身都感到疼痛。艾蒂安站起来,来回踱着,徒然地敲着矿工求救的信号,在这生命的最后一刻还不得不挨着这个死对头,他简直气坏了。连两个人想离远一点死都办不到!刚走上十来步他就得转回来,回来又要碰到这个男人。还有她,这个苦命的姑娘,在地底下他们还要争夺她!谁活到最后,她就属于谁。假若自己先死,这个男人还要把她抢占去。时间一点钟又一点钟地捱着,没完没了,令人厌恶的男女混杂的情况,共同呼出的浊气,排泄的粪便,所有这些越来越让人难于忍受。他两次向矿岩扑去,好像要用拳头把它砸开。又一天过去了。沙瓦尔坐在卡特琳身旁和她分吃着最后的半块面包,卡特琳痛苦地一口一口地吃着,沙瓦尔轻轻地抚摸着、玩弄着她,要她为每一口面包付出代价。他由于顽固的嫉妒,非当着艾蒂安的面重新占有她不可。卡特琳已经精疲力尽,只好任他摆弄。但当他要和她胡闹时,她则挣扎着说:“哎呀!滚开,你压死我了!”艾蒂安浑身颤抖着,额头顶在坑木上,不看他们。突然他又转过身来说:“他妈的,放开她!”“你管得着吗?”沙瓦尔说,“这是我的女人,大概还属于我吧!”他说着又抓住她,紧紧地搂住,故意挑衅地把嘴上的红胡子压在她的嘴上,接着说:“我说,你躲我们远点!请你站到那边看着,我们痛快痛快!”艾蒂安的嘴唇都气白了,他叫道:“你要是不放开她,我就掐死你!”沙瓦尔倏地跳起来,他从伙伴那咬牙切齿的声音中听出他确实要动真的了。他们好像还嫌死得太慢,两个人之间必须有一个马上让位。他们在这不久就要并肩长眠的地下,又展开了旧日的争斗。这里地方太小了,连拳头都伸不开。“你当心,”沙瓦尔吼叫说,“这一次我非要你的命不可。”艾蒂安这时已经疯狂了。他两眼冒火,怒火满腔,心里产生了一种不可抗拒的杀机,好像有一股热血阻塞在喉咙里。这种欲望在他那种遗毒的催促下,不可遏止地爆发出来。于是他抓住巷道壁上一块又重又大的页岩,摇晃了几下把它扳了下来,双手举起,使出全身力气朝沙瓦尔的脑袋砸去。沙瓦尔没来得及向后躲避,被砸得面孔模糊,脑浆迸裂,扑通一声倒了下去。脑浆溅到巷道顶上,一股鲜血像喷泉似的从伤口喷出来。地上立刻形成一个血潭,映出安全灯朦胧的小星光。直挺挺的死尸倒在地上好像一堆黑煤渣,阴影笼罩着这个幽闭的地窟。艾蒂安睁着大眼俯下身去看了看。完了,他打死人了。于是,他过去所作过的种种斗争又混乱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曾多次同潜伏在他的肌体中的、他的家族长年累月积下的酗酒的遗毒进行过斗争,但终归徒然。然而,这次他只是饿昏了头,酗酒对前辈的毒害已经足够了。他看到自己行凶杀了人,不禁毛发直立,但尽管他受过教育,心里仍然浮起一种野性终于得到了满足的愉快。随后他又感到一种强者的骄傲。那个被让兰杀死的、咽喉上扎了一个窟窿的小兵的形象又出现在他眼前。现在他也杀了人。直挺挺站在那里的卡特琳大叫了一声:“我的天,他死了!”“你心疼吗?”艾蒂安生气地说。她憋得喘不过气来,结结巴巴地说不上话来。然后踉踉跄跄地扑到了他的怀里。“啊,你把我也杀了吧,咱们俩也一块儿死掉吧!”她紧紧地搂住他的肩膀,他同样紧紧地抱住她,希望他们也能死去。然而,死并非那么容易,他们又松开了胳臂。然后,卡特琳捂起两眼,艾蒂安把那个倒霉的家伙拖到一边,扔到绞车道上,腾出这块小地方,他们好在这里生活下去。否则,脚下躺着这么一具尸首,实在无法生活。当他们听到尸体扑通一声沉入水里的时候,他们又害怕起来,难道水已经灌满这个洞了吗?他们看到水又涨上来,冲进了巷道。于是,一场新的斗争又开始了。他们点着最后一盏灯,它耗尽自己照亮着洪水的上升,水不停地、有规则地上涨着。起初浸到他们的踝骨,接着没到他们的膝盖。巷道是一个慢坡,他们躲到最上面,暂时得到几个钟头的喘息时间。然而,大水又追上了他们,没到腰间了。他们站起来,已经再没有地方可退,脊背紧贴着矿岩,望着大水不住地涨啊,涨啊,涨啊,一个劲儿地往上涨。等水一旦没过他们的嘴,也就算完了。他们挂起来的安全灯在晃荡的水波上洒下一层黄光。灯昏暗下去,他们只能分辨出一个不断缩小的半圆光圈,它好像被随着大水一起增长的黑影一点一点地吞没了。突然间,他们完全陷入了黑暗,安全灯耗尽最后一滴油以后熄灭了。这是真正的黑夜,永久的黑夜,是他们将要长眠于其中的地下的黑夜,他们再也别想看一眼阳光了。“他妈的!”艾蒂安暗自骂了一句。卡特琳觉得好像坠入了黑暗的地狱之中,紧紧靠在艾蒂安的身上,低低地念叨着矿工们常说的那句话:“死神吹灭了灯。”然而,面对死亡的威胁,他们本能地挣扎着,生活的热望又使他们振奋起来。艾蒂安开始用安全灯上的铁钩使劲挖矿岩,卡特琳用手指帮助他挖。他们挖出了一个高台,坐上去,低低的巷顶使他们抬不起头来,只好垂着腿,弓着背。现在他们只有脚还泡在水里,感到冰凉,但是很快又感觉到踝骨凉得像刀扎似的,然后是小腿和膝盖,这种冰冷不断上升,简直无法止住它。高台挖得不很平,加之又湿又滑,他们必须用力坐稳才不致滑下去。这真是到了最后关头,他们还要等多久呢?他们已经被赶到这个巢穴里,连动都不敢动,又累又饿,既没有面包又没有灯光!最使他们痛苦的还是黑暗,它使他们看不到死亡何时到来。一片深深的寂静,灌满水的矿井没有一点动静。现在他们所感觉到的,只有身下的大海,它正从巷道底部无声地向上涨着。时间一点钟一点钟地过着,周围总是那么漆黑,他们已经不能确切地估计时间,对时间的概念越来越模糊。他们身受种种折磨,这本当使他们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但现在的情况相反,时间过得比他们想象的要快,实际上他们被关在这里已经快三天了。他们还认为只有两天一夜。他们不再抱任何得救的希望,谁也不知道他们在这里,谁也不能下到这里来。他们即使不被大水淹死,也要饿死的。他们想最后再敲一次求救信号,那块石头却掉在水里了。再说,谁能够听到他们的信号呢?卡特琳无可奈何地把疼痛难忍的脑袋歪靠在矿层上,她立即又惊异地抬起来。“你听!”她说。艾蒂安起初以为她指的是一直在上涨着的水的低微响声,就说了句谎话,想使她安心。“是我的腿动弹的声音。”“不,不,不是……你听,你听那边!”她又把耳朵贴在煤层上。艾蒂安明白了,也听起来。他们屏住呼吸听了一会儿,听到从远处传来的、十分微弱的三下有间隔的信号。但他们还不敢相信,他们的耳朵里嗡嗡响,这也许是煤层崩裂的声音吧。他们不知道用什么东西敲回答信号。艾蒂安想出了一个主意。他说:“你不是穿着木屐吗?脱下来,用鞋后跟敲。”卡特琳敲起了矿工求救的信号,然后注意谛听,他们又听到在很远的地方响了三下。他们这样敲了无数次,每次都得到了回答。他们激动得哭了,不顾失身掉进水里,互相拥抱起来。同伴们在那里,同伴们终于来了。他们心花怒放,爱情洋溢,忘记了焦虑等待的痛苦,忘记了长时间呼救得不到回音的恼怒,仿佛拯救他们的人一伸手就能劈开矿岩把他们救出去。“哎呀!”卡特琳愉快地喊道,“幸亏我在那里靠了一下脑袋!”“啊!你的耳朵真好!”艾蒂安说。“我,我什么也没听到。”从这时候起,他们俩就轮班总有一个人倾听着,只要一听到信号,立刻就回答。不久,他们听到了尖镐的声音:挖掘工作开始了,人们正在挖一条坑道。他们一点声音也没放过。但是,他们的欢乐重又消沉下去。尽管他们强颜欢笑你骗我、我骗你地互相宽慰,两个人却又都逐渐失望了。起初,他们互相作着种种解释:人们显然是从雷吉亚来的,在煤层中向下挖坑道;也许在挖几个坑道,因为他们听出有三个人在挖凿。后来,他们的话少了,最后,当他们算计出同伴们还离得很远时,就一声不响了。他们虽然不说一句话,心里却不停地思索着,计算着日子,计算着一个工人要挖通这样大一块矿岩需要多少时间。同伴们绝对不会很快地来到,等人们挖到这里的时候,他们不知道已经死过多少遍了。于是,两个人不敢再交谈,唯恐这样反会增加痛苦,只是毫无希望地用木屐笃笃地敲着矿岩,回答呼号,机械地求救,告诉人们他们还活着。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他们已经在底下呆了六天。水一直停在他们膝盖处,不涨也不落,他们的腿在冰凉的水里已经泡得麻木了。他们本来可以蜷起腿来呆上一个钟头,但保持那种姿势太难受,窝得两腿抽筋,不得不再把脚放到水里。他们坐在滑溜的矿岩上,隔不一会儿就得用力直直腰。煤层上的尖碴刺着他们的脊背;为了避免碰破脑袋,总得弯着脖子,把脖子窝得酸疼。空气被水挤得越来越使他们感到憋闷,好像被扣在钟里面一样。他们的嗓音低而沙哑了,听来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他们的耳朵里嗡嗡作响,一刻不停,好像听到警钟疯狂齐鸣,听到一群牲口在下冰雹的时候狂奔乱窜一样。起初,卡特琳饿得要命,两只手在胸口上乱抓,发出短促的呼吸,肠胃像用钳子拧一样。她不住地呻吟,令人听了心如刀割。艾蒂安也受尽了同样的折磨,他在黑暗中胡乱摸索,碰到一块半腐烂的坑木,就把它捻碎,递给卡特琳一把。她贪婪地吞了下去。两天光景,他们就靠这块烂坑木活命。他们把这块坑木吃得一干二净,接着就去弄别的坑木,可是其余的坑木还很结实,纤维扭不断,他们真后悔不该把烂坑木都吃光。他们更加饥饿难忍了,帆布衣服又嚼不烂,使他们十分气恼。还是艾蒂安腰间系着的一条皮带稍稍解了些急;他用牙把皮带咬成碎块,卡特琳慢慢嚼碎使劲儿往下咽。这样,牙不闲着,使他们感到好像在吃东西一样。后来,皮带也吃完了,他们不得不又吃自己的帆布衣服,几小时几小时地嚼着它。但是,这些强烈的痛苦不久就平息下去,饥饿变成了一种隐隐的难捱的痛苦,逐渐地、缓慢地消耗着他们的力量。如果不是有取之不尽的水,毫无疑问他们早就死了。他们一弯腰就可以捧起水来喝;他们渴得冒火,没命地喝水,似乎把矿里的水喝干也解不了他们的渴。第七天,卡特琳弯下身去喝水,却碰到了一具漂浮到她跟前来的死尸。“啊,你瞧……这是什么?”艾蒂安在黑暗中摸了一下。“我也不知道,好像是风门上的破毡子。”卡特琳把水喝下去,当她第二次去捧水的时候,她的手又碰到了那具死尸。于是她惊骇地喊了一声。“我的天!是他!”“谁?”“他,这你还用问吗?……我摸出了他的胡子。”那是沙瓦尔的尸首,水涨之后把它从绞车道冲到了他们的跟前。艾蒂安一伸手就摸到了他的胡子和那被砸烂的鼻子,他不由打了一个冷战,心里又厌恶又恐怖。卡特琳一阵恶心,把嘴里没咽下去的水吐了出来,她觉得自己刚才喝的是血,觉得眼前的这潭深水现在都变成了沙瓦尔的血。“等一下,”艾蒂安喃喃地说,“让我把他踢开。”他一脚把死尸踢开了。但是,过不一会儿,他们发现它又在他们腿间碰来碰去。“他妈的!滚你的吧!”尸首第三次回来时,艾蒂安只好不再管他了,不知哪股水还会把它冲回来的。沙瓦尔不肯离开他们,想跟他们在一起,故意搅扰他们。这个可怕的冤家使空气更加难闻。这一天,他们整天没有喝一口水,他们克制着自己,宁愿渴死;可是,到了第三天就渴得再也受不了,只好又喝起来,每喝一口就得推一下死尸,但他们还是要喝。他不该砸烂他的脑袋,以致使它由于顽固的嫉妒,又来到他和她之间。他虽然死了,还要永远在这里不让他们俩好好地在一起。过了一天,又过了一天。只要水稍微一动,艾蒂安就被他杀死的那个人轻轻地碰一下,好像坐在旁边的一个人在用臂肘轻轻地捅他,叫他知道自己还在这里。艾蒂安每碰到尸首一下,心里就一惊。他眼前总浮现着那个血肉模糊的脸,红胡子和逐渐变得肿胀青紫的躯体。后来,他记不得了,好像自己没有把沙瓦尔打死,而是那个人泅在水里要来咬他。现在,卡特琳没完没了地一阵一阵地痛哭,哭完便无力地昏过去,最后陷入无法克制的昏睡状态。艾蒂安把她叫醒,她含含糊糊地说上几个字,马上就又昏睡过去,连眼皮都不抬;他怕她掉进水里,就用一只胳膊搂住她。现在只有艾蒂安回答同伴们的信号了。尖镐声越来越近,听着就在背后。然而他也越来越没力气,终于完全失去了敲信号的毅力。既然人们知道他们在这里,何必费这个劲儿呢?人们来不来,他已经不大在意。他在痴痴地等待着,有时竟然呆着几个钟头却忘记自己在等待什么。水落下去了,沙瓦尔的尸体漂远了,这使他们多少感到轻松了一些。人们一直在努力营救他们,这已经是第九天了,他们刚下来在巷道里走上几步,突然发生了一阵可怕的震动,把他们震倒在地上。他们互相寻找着,两个人搂抱在一起,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以为又发生了什么灾难。随后又没有任何动静了,尖镐声也停止了。他们俩在一个角落里并排坐下,卡特琳微微地笑了一声。“外面天气多么好……走,咱们从这里出去。”艾蒂安起初尽力挣扎着,避免陷入这种昏乱。但是,他那比较坚强的头脑也终于受了感染,完全失去了对现实的正确感觉。他们的全部感觉都错乱了,特别是卡特琳,烧得迷迷糊糊,一个劲儿地胡说乱动,简直难于自持。她耳朵里嗡嗡的响声,变成了潺潺的水声和鸟儿的歌唱;她闻到了被压倒的青草发出的浓郁的芳香;清楚地看见大片业已黄熟的庄稼在起伏荡漾,甚至认为他们来到了井外,是在一个明媚晴朗的日子,呆在运河岸边的麦田里。“天气多暖和呀,是不?……来,趴到我身上来。噢,我们要永远守在一起,永远,永远!”艾蒂安把她紧紧地搂住,她在他怀里久久地磨蹭着,像个沉醉在幸福之中的姑娘,滔滔不绝地说着:“我们等了这么久,真是太傻了!快来,我早就盼望着你,可是你不明白我的意思,你赌气……你还记得吗?在我们家里,那天夜里我们俩谁也睡不着,仰脸躺着,听着彼此的呼吸,心里燃烧着互相拥抱的强烈欲望。”艾蒂安被卡特琳的愉快感染了,对他们过去的无声的暗中相爱打趣说:“是呀,是呀!你还左右开弓打过我一顿嘴巴呢!”“那是因为我爱你。”她低声说。“你知道,我是故意压制着爱你的念头,我对自己说:事情已经没有希望了。但是,我从内心里清楚地知道,总有一天我们会到一起的……只不过需要等待机会,一个适当的机会,不是吗?”艾蒂安打了一个冷战,感到浑身发冷,他先想摆脱这种幻梦,但接着又慢慢念叨说:“什么事情也不会绝对没有希望,一遇机会就会重新开始。”“那么,你要我啦?这一回可是个好机会。”她迷迷糊糊地身子滑了下去。她已经软弱不堪,她那低微的声音也听不见了。艾蒂安惶恐地把她搂在怀里。“你难受吗?”她抬起身来,惊异地说:“不,一点也不……为什么?”但是,艾蒂安这一问惊破了她的梦。她惊慌地望着黑暗,拧着双手,又痛哭起来。“天哪,天哪!怎么这样黑呀!”这里不是麦田,也没有青草的馨香,云雀的歌唱,光辉灿烂的太阳;这里是倒塌的、被大水淹没的煤窑,是臭气熏人的黑夜,是阴森潮湿的地窖,他们在这里已经苟延残喘了许多天!感观的错乱更增加了这里的恐怖,又勾起她童年时代的迷信想法,她想起了“黑鬼”——死去的老矿工,又回到矿井来扭断那些干丑事的姑娘的脖子。“喂,你听!听见没有?”“没有,我什么也没听见。”“是的,是‘黑鬼’,你知道吗?……你瞧,他就在那儿!……人们割断了地神的血管,他为了报复,把所有的血都放出来了。他就在那儿,你看!他比黑夜还要黑……啊,可吓死我了!啊,可吓死我了!”她不言语了,浑身哆嗦着。然后她又用极低的声音接着说:“不,还是那一个。”“哪一个?”“就是先前和我们在一起,现在已经死了的那一个。”沙瓦尔的影子缠扰着她,她胡乱地谈起他来,诉说跟他过的那种非人的生活,除了在让—巴特矿那一天他表现得有些温存以外,其他日子不是打就是骂,痛打完她以后,又抱着把她揉搓得要死。“我告诉你,他来了,他还不让我们在一起!……他又吃醋了……噢,你把他赶走!噢,你不要丢开我,千万不要丢开我!”卡特琳向上一蹿,搂住艾蒂安的脖子,用嘴寻找他的嘴,随即热切地亲吻起来。黑暗消失露出了光明,她又看到了阳光,脸上又浮起一个情人的安详笑容。卡特琳身上的衣裤都已破烂不堪,肌肤裸露,艾蒂安感到她的肉体贴在自己身上,浑身一阵发麻,春情勃发,抱住了她。他们终于在这个坟墓的深处,在这泥土的床上度过了新婚之夜;这是出于一定要在死前得到幸福的需要,出于生活的顽强的需要,最后一次创造生命的需要。他们在临死的时候,在失去一切希望的时候终于相爱了。以后,就安安定定的,再没有任何事情。艾蒂安仍然坐在原地,卡特琳躺在他的腿上一动不动。时间一点钟一点钟地流逝。很长一段时间他觉得她是在睡觉;后来他用手摸了摸她,她的身体已经冰冷,她死了。然而他依旧没有动,深恐惊醒她。他在她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以后第一个占有了她,并且可能使她怀孕,这种想法使他充满了深情。其他想法,比方说,和她一起出去的愿望,他们俩将来在一起的快乐,也不时地回到他的脑际,然而是那么模糊,只是从他的脑子里轻轻掠过,好像睡眠时的气息。他越来越衰弱,只剩下慢慢抬起手来摸一摸她是否还僵直冰冷地像一个熟睡的孩子那样躺在他膝上的力气了。一切都化为乌有了,连黑夜本身也看不到了,他已经坠入虚无缥缈之中,失去了时间和地点的概念。无疑地,在他的头旁边还有什么东西在敲击,猛烈的凿击声越来越近;起初,他不过是由于过度疲惫而懒于回答,现在他却什么也不知道了。他只像做梦似地看到卡特琳在他前面走着,听到她那清脆的木屐声。两天过去了,她仍旧在他的膝上,他机械地抚摸着她,放心地感到她依然平静地躺在那里。艾蒂安突然感到一阵震撼。许多人在叫喊,矿岩泥土滚到他脚前。当他看到一盏灯的时候,他哭了。他不住地眨着两眼,盯着灯光,好像永远看不够似地望着黑暗中的这个红点。同伴们把他抬走了,并且撬开他紧闭的牙关灌了几匙汤。到了雷吉亚的巷道以后,他才认出站在他面前的一个人来——工程师内格尔,于是这两个互相卑视的人——反抗的工人和对一切抱怀疑态度的头儿——在他们内在的全部人性的激发中,互相搂住脖子,大哭起来。这是无比的悲伤,多少世代的苦难,是人生所能遭遇的最大痛苦。在井上,悲痛欲绝的马赫老婆在死去的卡特琳跟前接连喊叫了几声,然后没完没了地、长篇大套地哭诉起来。几具尸体都已抬上来,排列在地上。沙瓦尔,人们认为他是被坑道塌坍砸死的;一个童工和两个挖煤工,也是被砸得血肉模糊,脑壳里已经没有脑浆,肚子鼓鼓的,灌满了水。人群里的女人们一见,像发疯一样,扯破自己的裙子,撕抓自己的脸。人们让艾蒂安习惯了一会灯光,并给他吃了点东西,最后把他抬了出来。当人们看到头发雪白、瘦得皮包骨头的他出现时,都吓得躲开这个“老头儿”,浑身直打战。马赫老婆也停止了叫喊,瞪大眼睛呆呆地望着他。六这是凌晨四点钟。四月的凉夜在接近拂晓时渐渐变温暖了。晴空中星光闪烁,曙光映红了东方。一个轻微的震颤掠过昏睡漆黑的乡野,这是黎明前的模糊的骚动。艾蒂安在蒙苏一家医院的病床上躺了六个星期。虽然还是面黄肌瘦,但他感觉到可以行动了,于是就离开了医院。现在,他在去旺达姆的大路上阔步前进。公司仍然为它的矿井担心,在接连不断地解雇工人,艾蒂安也接到通知不能再留用了。不过,公司提出给他一百法郎的救济金,好言劝他离开煤矿,恐怕他今后再也经受不起矿里的艰苦工作。他回绝了公司的好意,没有要一百法郎的赠金。普鲁沙已经给他来信,并随信汇来路费,叫他到巴黎去。他昔日的梦想实现了。他昨晚出了医院,在德喜儿寡妇的欢乐舞厅住了一夜,今天大清早就起来了。他心里只惦记着一件事,那就是要在到马西恩纳乘八点钟的火车离开这里以前去跟同伴们道个别。艾蒂安在变成玫瑰色的道路上停了一会儿。呼吸一下这早春的清新空气,真舒服极了。这样的早晨预示着一个艳丽的天气。天色慢慢亮起来,太阳徐徐升起,大地随之渐渐苏醒。他望着逐渐撩起夜幕的辽阔平原,笃笃地拄着手中的一根荆杖,又走起来。他和谁都没再见过面,马赫老婆也只到医院去看过他一次,以后再也没去过,显然她是没有功夫。艾蒂安知道,二四○矿工村的人都到让-巴特矿做工去了,马赫老婆自己也回到那里干活了。冷清的路上行人逐渐多起来,面色苍白的矿工们不断从艾蒂安身边一声不响地走过。据说,公司利用它的胜利任意欺压工人,工人们经过两个半月的罢工,迫于饥饿又复工以后,不得不接受变相降低工资的坑木另行付款办法,现在这种降低尤其令人愤恨,因为同伴们曾为反对降低工资流过鲜血。公司剥夺了他们一个小时的劳动价值,迫使他们背弃决不低头的誓言,这种不得已的背信像一个苦胆,一直哽在他们的喉头。米鲁矿、玛德兰矿、克雷沃科尔矿、维克托阿矿,各处都复工了。在这清晨的雾霭中,一溜溜的人群沿着黑暗的道路,低头快步走着,好像被赶往屠宰场的羊群。他们穿着单薄的粗布衣服,冻得直哆嗦,抱着胳膊,屁股一摆一摆地走着,放在衬衣和上衣之间的“夹面包”,在弓着的背上形成一个驼峰。在这一群群重又去上工的工人中,在这个沉默不语的黑影中,没有一丝笑声,没有一个人向路上张望,人们可以感觉到他们的切齿愤怒和满腹仇恨,只是为了肚子才不得不屈服。他越走近矿井,看到上工的人越多,人们几乎都是单独走着,那些结队来的,也只是一个跟在一个后面,谁也不跟谁说一句话,对自己对别人,同样感到厌恶,人人都是疲惫无力的样子。他看到其中一个年岁很大的工人,两眼在苍白的额头下冒着火光,好像两块火炭。另外一个年轻工人,呼呼地喘着气,好像憋着一肚子的怒火。很多人手里拿着木屐,可以听到他们穿着粗毛袜踏在地上行走发出的扑扑声。这个无穷无尽的人流,活像一群被迫溃退的败兵,一直低着头,心怀愤怒,一定要再度起来战斗,复仇。当艾蒂安来到让-巴特矿的时候,矿井的轮廓已隐约可见,在越来越明亮的曙光中,台架上的挂灯还亮着。模糊不清的建筑物上升起一缕雾气,仿佛一根淡淡地染上了一点西洋红色的白羽毛。他顺着选煤场的台阶走向收煤处。已经开始下井了,矿工们正从更衣室上来。他在这个乱哄哄的地方一动不动地站了片刻。斗车的隆隆声震动着铁板路,卷筒在喊话筒的喊声、铃声以及敲打信号声中一反一正地转动着,收放钢缆。他又看到了那个每天吞食一定数量人肉的大妖怪,罐笼上来下去,它那贪婪的大嘴不停地把人吞下去。艾蒂安自从遭遇那次危险以后,对矿井有了一种神经质的憎恨。一看到这些沉下去的罐笼,他的五脏就像要被揪裂一样。竖井勾起他的怒火,他不得不掉过头去。挂灯里的油即将耗尽,只发出微弱的亮光,巨大的厅房里依然昏暗不明,他看不到一张熟识的面孔。赤着脚、拿着安全灯在那里等候下井的矿工们,用不安的大眼睛望了望他,然后低下头去,羞愧地向后退缩。无疑他们认得他,他们不再怨恨他,相反地,好像有些怕他,一想到他会责备他们怯懦,就感到脸上发烧。艾蒂安看到他们这种态度,心里很难过,他忘记了这些可怜人曾用石头打过他,又产生了使他们成为主人公的幻想,要领导这些气愤填膺的群众,这是股不可抗拒的力量。罐笼装满了一罐人消失了;另一些人来到井口,他终于认出罢工时他的一个助手,一个曾发誓不怕死的汉子。“你也来了?”艾蒂安带着痛心的样子低声说。那个人的脸顿时变得煞白,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嘴唇颤抖着说:“有什么法子?我有一个老婆。”这时,从更衣室里新上来一群人,他认识他们每一个人。“你也来了?你也来了?你也来了?”大家都畏畏缩缩,结结巴巴地低声说:“我家里有母亲……我家里有孩子……总得吃饭哪。”罐笼还没上来,他们抑郁地等候着;对于这次失败,他们感到非常痛心,互相都不敢相望,只是死死地盯着竖井。“马赫家的呢?”艾蒂安问。人们一句话没有回答。有一个人作了一个手势,表示她就要来了。另外有些人伸出两手,同情地颤抖着,唉!可怜的女人!真命苦呀!大家依然沉默着,当艾蒂安伸手和他们握别时,每个人都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在这种无言的紧握中表达了他们对于屈服的激愤和切望雪耻的心情。罐笼上来了。他们上了罐笼,沉入深渊。皮埃隆来了,他的皮帽子上挂着工头们的无罩灯。他从上星期当上了罐笼站的工头,这一高升使他变得傲慢起来,因此工人们都躲着他。他一见艾蒂安,感到很别扭,然而还是走过来,当艾蒂安告诉他自己就要离开这里以后,他才放了心。他们谈了一会儿:他的妻子,那些先生们对她那么好,靠他们的支持,她现在开着进步咖啡馆。老穆克来了,皮埃隆一见他就大发雷霆,斥责他没在规定的时间把堆积的马粪弄上来,因此中断了谈话;老穆克缩着肩膀聆听着。忍气吞声的老穆克在下井之前也和艾蒂安握了手,和别的人一样,他久久地握着他的手,表达了压在心头的怒火和将来还要反抗的激动心情。这个老人不再为他的儿女之死责备他,艾蒂安握住他那只颤抖的老手,十分感动,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直望着他消失在竖井里。“马赫家的今天早晨不来了吗?”过了一会儿,他问皮埃隆。皮埃隆起初装作没听明白,他认为,只要一提她就要倒霉。后来,他借口要去张罗一件事而走开时说:“你说谁?马赫家的?……那不是她来了。”的确,马赫老婆拿着安全灯从更衣室里走出来,她穿着短裤和外衣,脑袋上箍着一顶无沿小帽。公司还是出于对这个惨遭重大打击的不幸女人的怜悯,才作出了这种仁慈的决定,答应她这个四十岁的女人再下井。但是,要她推车似乎难以办到了,于是就派她到塔尔塔雷下面的北巷道那个像地狱般的地方去摇风扇;由于不通风,最近在那里安装了一个小风扇。每天十个钟头的苦役,累得她腰酸腿疼,骨头都要断了。她在四十度的烤人的温度下,在狭窄的巷道里摇风扇,一天才挣一个半法郎。她穿着男人衣服,令人看了怪难受的,胸间和腹部好像还带着掌子面上的水。艾蒂安一见她这副样子觉得十分惊讶,他们讷地找不出适当的话来,不知怎样向她说明自己就要走了,是特意来向她告别的。她望着他,并没有注意他说什么,很亲热地跟他说:“看到我感到奇怪吗,嗯?……不错,我是说过,如果我们家的人谁敢先下井,我就掐死谁;现在我自己却下井来了,也应当掐死我自己是不是?……唉!要是家里没有老爷爷和孩子们,我早就掐死自己了!”她继续用低沉无力的声音说着。她并不作什么辩解,只讲实际情况,他们几乎要饿死,所以她决心下井,也是为了免得一家人被赶出矿工村。“老爷爷怎么样了?”艾蒂安问。“他脾气始终很好,很结实的,就是脑子完全坏了……你知道吗,他并没有因为那件事被判罪,只是有人要把他送到疯人院去,我没答应,因为那样他们会把他作践死的……不过,他这件事仍然给我们招来很多麻烦,他永远拿不到养老金了,那些先生们中的一个人说,要是给他养老金是不合道义的。”“让兰有工作吗?”“有工作,那些先生给他在井上找了一个工作。他一天挣一个法郎……哦!我并不抱怨,头儿们表现得不错,他们怎么对我说的就怎么办了……小家伙挣一个法郎,我挣一个半,一共是两个半法郎。要不是六口人的话,也就够吃饭的了。现在,艾斯黛吃得可多啦,倒霉的是,勒诺尔和亨利还得等四五年才能到达来矿上做工的年龄。”艾蒂安不由得露出难过的神情。“他们也得下井?”马赫老婆苍白的脸涨得通红,眼里闪着火光;但是,随后她的两肩向下一垂,仿佛只有认命似的。“有什么办法呢?他们只有跟在一家人的后面也来……一家人都死在里面后,就该轮到他们了。”她住了口,斗车的隆隆声打扰了他们。晨光从蒙着很厚一层灰尘的大窗户上透进来,大厅里的挂灯在苍白的光线中渐渐变得暗淡,机器每隔三分钟震动一次,钢索伸展着,罐笼继续吞噬着矿工。“喂,快点吧,懒家伙们!”皮埃隆喊道。“快上罐,今天下井总也完不了啦!”皮埃隆望着马赫老婆,她一动没动。她放过了三趟罐笼,这时候,她好像大梦方醒似的,想起艾蒂安一见面时说的话来,于是问他:“那么,你要走啦?”“是的,今天早晨就走。”“你做得对,要是有办法,最好是到别的地方去……看到你我很高兴,因为至少可以让你知道,我心里一点儿也不恨你。发生那场屠杀以后,我有一度曾想打死你,但是。后来我想了想,终于明白过来,这谁也不怨,你说是不是?……是的,是的,这并不是你的过错,这是大家的过错。”现在,她平静地谈着死去的亲人,谈到丈夫,谈到扎查里和卡特琳,只是在提到阿尔奇的时候,她的眼睛里才激起泪花。她又恢复了她过去的那种平静,通情达理,是非分明。资本家们杀了这么多穷人不会有好报的。总有一天,他们一定会受到惩罚,因为一切都有报应。甚至用不着别人动手,虐待工人的交易自己就会垮台,士兵将会像开枪打工人一样向资本家们开枪。虽然一辈子听天由命和世代相传的安分守己的性格又使她低了头,她的思想里却发生了变化,她确信不公正的日子不会再继续下去,即使仁慈的上帝不为穷人们报仇,也会另出来一个人替他们报仇的。她说话的声音很低,不放心地打量着周围,后来,当皮埃隆走近的时候,她故意提高嗓门补充说:“好吧,既然你要走,应该到我们家里把你的东西带走……还有两件衬衣,三块手帕,一条旧短裤。”艾蒂安摇了摇手,表示不要这些没有卖掉的烂布了。“不,不用了,给孩子们留着用吧……到巴黎我会有办法的。”罐笼又下去了两趟,皮埃隆决定来直接催马赫老婆。“喂,我说,那边就等你啦!你们的闲聊快完了吗?”马赫老婆背过身去。这个被收买的家伙算干什么的?下井的事他管不着。罐笼站上的工人们,全都恨透他了。马赫老婆手里拿着安全灯仍然没有动窝,尽管季节已经暖和了,站在这过堂风中她还是感到很冷。无论是艾蒂安还是她,都再也找不到话说,两个人面对面地愣着,心里充满了离别之情,都想说点什么。最后,她没话找话说:“勒瓦克老婆肚子大了,勒瓦克还在监狱里,如今布特鲁补了他的缺。”“哦!是啊,布特鲁。”“我再告诉你,我跟你说过没有?……斐洛梅走了。”“怎么,走了?”“是的,跟加来海峡省的一个矿工走了。我生怕她把两个小崽子给我丢下,还算好,她把他们都带走了……一个吐血的女人,外表上看来不声不响的,谁能想到呢?”她冥想了片刻,又慢声慢气地接着说:“还有人说我的闲话呢!……你还记得吧,有人说我跟你睡过觉。我的天!假使我年轻一点,男人死了以后,这倒还有可能,你说是不是?可是,今天我很高兴我们没有做过这种事,做了我们一定会后悔的。”“是啊,我们一定会后悔的。”艾蒂安简单地重复了一句。他们就谈到这里,没再说下去,罐笼正在等着她,人们生气地喊叫她,威胁要罚她的工钱。这时她才决意和艾蒂安握别。艾蒂安十分激动,久久地望着这个受过那么多折磨、精疲力竭的女人。她面色苍白,花白了的头发滋在小蓝帽外面,她那像良种母畜一样生育过多的身体,由于穿着粗布上衣和短裤而显得更加难看了。在他们最后一次握手时,他又感到了同伴们的那种情感。她默默不语,久久紧握着他的手,这是对将来重振旗鼓的约定。他完全明白这种意思,他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坚定的信念。不久以后,一定要大干一场。“他妈的,别装模作样啦!”皮埃隆喊道。马赫老婆被塞上罐笼,跟另外四个人挤在一辆斗车里。信号绳一拉,发出了往下送人肉的信号。罐笼开动了,沉入黑暗之中,只看到钢缆飞快地下滑。艾蒂安离开矿井,在选煤棚下面,他看到一个人伸着腿坐在一大堆煤中间。那是让兰,他当了“清大块儿”的。他在大腿中间夹着一大块煤,正用锤子一下下地使劲敲着,以便把页岩敲下去,飞起的煤末像煤烟子似的把他淹没了,要不是这个孩子抬起他那长着两只大招风耳朵和发蓝的小眼睛的猴子般怪脸,年轻人简直没法认出他来。让兰顽皮地笑了笑,最后一下敲开了那块煤,又被淹没在扬起的煤末中。艾蒂安到了矿井外边,沉思地顺着大路走了一会儿。他的脑子里乱哄哄地翻腾着各种各样的想法。但是,他感到置身在海阔天空中,他舒畅地呼吸着。光辉的太阳出现在地平线上,整个原野愉快地醒来了。金色的光芒从东方洒到西方,普照着无限广阔的平原。这种生命的热力以青春的激情扩大着,发展着,其中回荡着大地的气息、鸟儿的歌声、流水的响声和森林的低语声。生活是美好的,旧世界还想多过上一个春天。艾蒂安沉湎在这种对生活的希望之中,他放慢脚步,左顾右盼,欣赏着这万象更新季节的怡人景色。他想到自己,觉得这段艰苦的矿工经历使他坚强了,成熟了。他的学习已告结束,现在学成离去,已经是一个能够高谈革命道理的战士,向他所目睹和谴责的那个社会宣战。一想到将来可以赶上普鲁沙,像他那样成为受人拥护的领袖,他便喜不自禁,高兴得要发表演说,甚至已构思起讲话的辞句来。他左思右想,打算扩大自己的纲领;那种曾使他高高在上,脱离了本阶级的资产阶级文雅,使他更加痛恨资产阶级。现在,他觉得需要把他一向嫌穷嫌脏的工人放在荣耀的地位,他要证明只有这些工人才是最伟大的和无可非难的人,唯有他们才是最高尚的阶级和能够使人类自强不息的力量。他好像已经登上了讲台,同人民共庆胜利,而没有被人民吞掉。云雀在高空歌唱,他举目仰望青天。薄薄的红霞,即将消失的晨霭,消融在蔚蓝清澈的天空。苏瓦林和拉赛纳的形象,模模糊糊地浮现在他眼前。如果人人争权夺利,任何事情都必定垮台。因此,以革新世界为己任的著名“同际”,在它的庞大队伍发生分裂和内讧加剧以后,便无能为力地失败了。那么,达尔文的关于世界不外是强者为了品种的美好和延续而吞食弱者的战场的说法,是不是正确呢?尽管他遇事果断,自觉学识渊博,但是这个问题却成了他的难题。不过,有一个想法驱散了他的疑惑,使他兴奋起来,那就是对他首先要发表的理论仍然采取旧日的解释。如果说必须有一个阶级被吃掉,难道不该是那生命旺盛、正在成长的人民去吃掉穷奢极欲的、垂死的资产阶级吗?新的社会将从新的血液中诞生。蛮族的入侵曾使一些衰老的民族再生,他在期待类似的入侵当中,又产生了坚定的信心:革命即将到来,这是一次真正的革命,劳动者的革命,它的火焰将把本世纪的最末几年映得通红,就像他眼前看到的初升的红日映红整个天空一样。他不停地向前走着,一面幻想,一面用他的荆杖敲着路上的石子。他举目四望,认出这个地方的每个角落。这儿是浮舍伯,他想起在捣毁矿井的那天早晨,自己正是在这里指挥群众的。今天,粗笨繁重的、伤身害命的、报酬低微的劳动,又在这里开始了。他好像听到了地下七百米深处的低沉单调的、接连不断的声音,这是他亲眼看着下井的那些面色忧郁的同伴压抑着无声的激怒在刨煤。显然,他们是失败了,他们丢了钱,死了人。但是,巴黎将永远忘不了沃勒矿井的枪声,帝国的血也要从这个不可医治的创伤中流尽。工业危机虽然过去,工厂一个跟着一个复了工,但是斗争状态并没有解除,今后仍不可能安定。矿工们已经检阅了自己的队伍和力量,以他们的正义呼声唤醒了全法国的工人。因此,矿工们的失败并没有使任何人高枕无忧,蒙苏的资产阶级在胜利之余,对未来的罢工怀着隐忧。他们不断回首观望,看一看这种不寻常的宁静当中是不是仍然孕育着他们的不可避免的末日。他们清楚地知道,革命将不断发生,或许明天就要随着大罢工而爆发;如果组织起互助基金会,所有劳动者的一致行动,就可以坚持几个月而不至于没有面包吃。这一次只不过是对于即将崩溃的社会的一个小小的冲击,可是资产阶级已经听到脚下的震动,一下接着一下,直到把这个摇摇欲坠的腐朽社会彻底摧毁,就像沉没在深渊底下的沃勒矿井一样,永远埋莽掉。艾蒂安向左一拐,踏上去儒瓦塞勒的道路。他想起自己曾在这里劝阻罢工的人群冲向加斯冬-玛里。在明亮的阳光下,他远远地看到几个矿井的井楼,右边是米鲁矿井,玛德兰矿井和克雷沃科尔矿井并排挨着。到处是劳动的声音,他觉得自己听到了地下的尖镐声,正在平原的这一端和那一端敲击着。一下又一下,敲个不停。在对着晨光微笑的农田、道路和村庄的下面,都有尖镐声,这是地下牢狱中的一切非人劳动;只有下到里面,亲身听到悲惨的叹息,才能了解它在巨大的岩层下面是多么沉重。现在,他认为暴力或许无济于事。割断钢缆,扒掉铁轨,砸碎矿灯,丝毫无用!三千人一起奔走破坏也全然徒劳!他模模糊糊地猜想,合法斗争将来有一天也许更为有力。他过去曾因幼稚而胡闹以泄心中的怨恨,现在渐渐理智了。是的,通情达理的马赫老婆说得非常对,将来会有一场伟大的斗争。等法律允许的时候,大家就从容地组织起来,互相了解,建立起工会;然后,千千万万的劳动者彼此忠诚团结,去对付他们面前仅有的几千个不劳而食的人,到那时,就可以取得政权,当家做主了。啊!这是真理和正义的复兴!那时,可怜的工人们用自己的血肉喂养得脑满肠肥的那个从未见过的、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的神龛里的神,这尊可恶的偶像,将立刻一命呜呼。艾蒂安从通往旺达姆的路上走出来,踏上石铺大路。向右望去,蒙苏越来越低,最后隐没不见了。前方是沃勒矿井的废墟,有三架抽水机正在不停地从可诅咒的井口往外抽水。接着,维克托阿矿井、圣托玛斯矿井、费特利-康泰耳矿井,相继出现在地平线上。北面,炼铁高炉的炉顶和炼焦炉,正冲着清晨的睛空喷吐黑烟。要想赶上八点钟的火车,他必须加快脚步,因为还有六公里的路程。这时,在他脚下的地底深处,继续响着顽强的尖镐声。同伴们都在那里,他好像听到他们步步跟着他,马赫老婆不是正在这块甜菜地的下面,伴着风扇的响声,呼呼直喘,累得腰骨欲断吗?左边,右边,前边,他都觉得有同样的声音,从麦田、绿篱和小树丛下面传来。现在,四月的太阳已经高高悬在空中,普照着养育万物的大地。生命迸出母胎,嫩芽抽出绿叶,萌发的青草把原野顶得直颤动。种子在到处涨大、发芽,为寻找光和热而拱开辽阔的大地。草木精液的流动发出窃窃的私语,萌芽的声音宛如啧啧的接吻。同伴们还在刨煤,尖镐声一直不断,越来越清楚,好像接近地面了。这种敲击声音,使大地在火热的阳光照射下,在青春的早晨怀了孕。人们一天一天壮大,黑色的复仇大军正在田野里慢慢地生长,要使未来的世纪获得丰收。这支队伍的萌芽就要冲破大地活跃于世界之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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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萌芽》是法国十九世纪著名作家爱弥儿·左拉(1840—1902)的优秀代表作,《卢贡—马卡尔家族》的第十三部作品。《卢贡—马卡尔家族》是左拉效仿巴尔扎克《人间喜剧》而构思的一系列长篇小说,总计二十部,以“第二帝国时代一个家族的自然史和社会史”作为副标题,所描写的历史背景从一八五一年十一月十二日拿破仑第三发动政变开始,至一八七○年色当战役法军全部覆没、拿破仑第三被俘时为止。这个时期正好是左拉的青少年时代。左拉一八四○年出生于一个工程师的家庭,七岁丧父,家庭生活艰难。早年他在南方城市埃克斯度过,一八五八年全家迁至巴黎。由于投考大学落选,他失去了继续上学的机会,不得不为生活奔波和挣扎。一八六二年,左拉进入著名的阿歇特书局工作,并开始为书局写作散文和小说。从此他走上了文学创作的道路。一八六八年底,左拉开始酝酿写作《卢贡—马卡尔家族》。一八七一年,他发表了这个小说系列的第一部作品《卢贡家的发迹》。一八七七年发表《小酒店》,使左拉成为全国瞩目的作家。一八八○年,《娜娜》的销售量创下了空前的纪录。同年和次年,左拉发表了五部论文集,系统地阐述了他的自然主义文艺思想。他接受了克罗德·贝尔纳的实验医学论点,将《卢贡—马卡尔家族》建立在唯物论的观念之上。同时,左拉又受到吕卡斯的遗传学影响。总之,在创作《萌芽》之前,左拉在思想上和艺术上已达到了成熟的阶段。在写完《小酒店》之后,他计划再写一部具有政治意义的工人小说。为了写这样一部小说,左拉作了充分的准备。他阅读了大量有关矿工的生活与劳动的著作,又钻研了当时资产阶级学者关于社会主义的论著。一八八四年二月十九日,法国北部的昂赞采煤区发生大罢工,左拉闻讯及时赶到现场,进行采访和调查,足迹遍布全矿区。于三月三日返回巴黎后,他又听取了法国社会主义运动领导者盖德和龙格的讲话,读了马克思关于第一国际的宣言和纲领。由此,他自信地说:“我已经拥有了写一部社会主义小说的一切必要的资料。”四月二日他开始动笔,一八八四年十一月在《吉尔·布拉斯报》上连载,次年一月二十三日全部写完。在世界文学史上,《萌芽》是第一部正面描写产业工人罢工事件始末的小说。它成功地再现了罢工的过程,展现了资本主义社会两大阶级阵营的矛盾与对抗,提出了令人振聋发聩的社会问题。《萌芽》的主题是崭新的,而且十分重要。左拉在小说草稿本中提纲挈领地写道:“我的小说描写工资劳动者的起义,这是对社会的冲击,使它为之震动,一句话,描写资本和劳动的斗争。小说的重要性就在于:我希望它预告未来,它提出的问题将是二十世纪最重要的问题。”罢工集中反映了资本主义社会的两大阶级在社会经济领域中的斗争,有时还体现了尖锐的政治斗争,它往往是经济危机促成的,又加深了这个社会所固有的矛盾,因而令人瞩目。小说首先写出了罢工的根本原因,《萌芽》以巨大的篇幅描绘了矿工极其触目惊心的工作条件,不啻是煤矿工人的一份控诉书。矿井设备年久失修,时时有塌陷的危险,有的煤层较薄,矿工必须爬在那里挖掘,象畜生一样********,浑身给煤和汗水弄得污秽不堪,四肢累得要散架。女工和童工推着沉重的斗车,汗如雨下,即使因工伤残废,还得用大锤子打碎煤块,继续干活。老矿工马赫一家九口有四个人劳动,生活仍然入不敷出。而煤矿经理和股东却住宅豪华,生活富裕,一人所得抵得上五十个矿工家庭的血汗收入。左拉在整部小说中把矿井描写为食人肉的怪兽,把资本家比喻为靠工人血肉“喂饱养肥的一尊神像”,鲜明的贫富对照,清楚地揭示了资产阶级的财富来自榨取无产阶级的血汗劳动,这就是工人罢工的原因所在。罢工斗争在小说里占了很大篇幅,是小说描写的最主要的内容。这是一次具有阶级觉悟的工人的集体行动,是在国际工人联合会领导和支持下进行的,有较正确的思想指导。小说的主人公艾蒂安是国际工人联合会的代表,他向工人们指出,资本是剥削的结果,劳动者有权利和义务收回这笔被掠去的财富,他还描述了未来世界应当由“人民掌握政权”、“生产工具都归集体所有”、“人人都是劳动者”、“凭工计劳,按劳付酬”的图景。工人们一代代累积的愤恨终于爆发了。两千五百名矿工象大海的波涛,席卷而来,封闭了所有的矿井。罢工浪潮蔓延开去,上万个工人参加了行动。他们大公无私,团结一致,英勇斗争。面对军队的刺刀,毫不畏缩,甚至献出生命,谱写了一曲无产阶级同资产阶级英勇搏斗的赞歌。《萌芽》是一部悲壮的史诗,左拉在创作这部小说时,联想到大革命时期共和三年芽月十二日,饥饿的民众拥入国民公会,高呼“面包和九三年宪法”。他说,“萌芽”这个词语“包含了我所要寻找的东西:革命的四月,老朽的社会在春天里焕然一新……倘使它对某些读本有点隐晦,对我来说却象一柱阳光,照亮了整个作品。”①“萌芽”作为孕育希望和前途的象征,在小说情节中时隐时现,贯穿始终,曾先后出现四次,一直到小说结尾:“这支队伍的萌芽就要冲破大地活跃于世界之上了。”这种带有预示性的乐观情调给这场罢工斗争赋予了高昂的战斗气息,使小说具有史诗般的悲壮气势。在这场绘声绘色的罢工斗争中出现的工人形象是塑造得较为成功的。在法国文学史上,艾蒂安是第一个有阶级觉悟的工人形象。他是采煤工,又是工人运动的组织者。作为国际工人联合会的成员,他发展新会员,组成一个支部。他钻研社会主义理论著作,同无政府主义者进行斗争,经过革命的洗礼,在政治上更加成熟。这是一个从基层涌现出来的工人领袖;他的成长过程,写得十分自然。马赫一家是个典型的矿工家庭。这一家世世代代为煤矿工作了一百年,先后有六口人在矿井里丧命。老父亲病魔缠身。马赫在罢工中饮弹身亡。他的妻子日夜操劳,鼓励丈夫进行斗争;丈夫死后,她顶替丈夫下井干活。一系列的事情使她逐渐认识到复仇的一天总会到来,在她身上体现了由没有觉醒到觉醒的矿工形象,写得有血有肉,生动突出。在艺术上,左拉继承了巴尔扎克细致地描绘现实生活的手法,具有粗犷、扎实、浑厚、巨细无遗的特色。但是左拉也有自己的创造。首先是开卷的描写,左拉一开始就让主人公登场露面,进入情节,笔墨简练。在结构上,左拉更注意有机的联系。《萌芽》的前四部分是开场和发展,第五部分是高潮——罢工,后两部分写罢工失败,全书形成一个严密的整体。情节进展井然有序,节奏沉稳有力,气势雄健遒劲,象一幅巨大的壁画,具有古代史诗的特点。另外,左拉喜欢运用有象征意义的形容词去描写环境。《萌芽》最常用的形容词是“黑的”。矿区内外一片黑色,矿工全身乌黑,吐出的痰是黑的,死时流出的血也是黑的。这个天地是“一种物质构成的黑夜”。黑色是①一八八九年十月致冯·桑登·科尔夫的信。忧郁、恐怖、压迫的象征。这里沉沉的天地是矿工生活的现实世界,严峻苍凉,为小说增添了悲壮的色彩。《萌芽》是在高尔基的《母亲》问世之前,写得最成功的反映工人运动的长篇小说,它在世界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是无可争议的。郑克鲁一九九三年五月萌芽第一部一夜,阴沉漆黑,天空里没有星星。一个男人在光秃秃的平原上,孤单单地沿着从马西恩纳通向蒙苏的大路走着。这是一条十公里长、笔直的石路,两旁全是甜菜地。他连眼前黝黑的土地都看不见,三月的寒风呼呼刮着,像海上的狂风一样凶猛,从大片沼泽和光秃秃的大地刮过来,冷得刺骨,这才使他意识到这里是一片广漠的平原。举目望去,夜空里看不到一点树影,脚下只有像防波堤一样笔直的石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中向前伸展着。这个人是夜里两点钟光景从马西恩纳动身的。他迈着大步向前走着,身上只穿一件磨薄的棉布上衣和一条绒裤,冻得直哆嗦。他随身带着一个用方格手帕包着的小包,他的双手已经冻僵,被刺骨的东风吹裂的口子在流血,他为了要把双手同时插在裤袋里,只得把小包夹在腋下,一会儿夹在右边,一会儿又换到左边,很是不便。这个无工可做、无家可归的工人,空空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盼望天亮以后,寒气会稍减一些。他已经这样走了一个钟头。这时他在离蒙苏两公里左右的地方,瞧见马路左边有一些红红的火光,是露天里烧着的三堆火,看去好像悬挂在半空中似的。他先是有些害怕,犹豫了一阵;后来,他难受得再也忍不住要烤烤手来暖和一下。道路渐渐往下。什么都看不到了。路右边是一道护挡着一条铁路的木板墙,左边是一个长满荒草的斜坡,斜坡上隐隐约约地露出一些房屋的山墙尖,看过去好像是一个村子,村里全都是一个式样的矮房子。他又走了大约两百步。忽然在一个转弯的地方,火堆又出现在他的眼前,他也弄不清楚为什么这些火堆会在死寂的夜空里如此熊熊地燃烧着,把夜空烧得烟雾腾腾。这时候地面上的另一幅景象使他不禁止住了脚步。这是一个庞然大物,是一群密集的低矮建筑,中间高耸着一个工厂烟囱的影子,从满是污垢的窗户透出几道微弱的灯光,有五六盏半明不暗的吊灯挂在外面的木架上。这些木架被烟熏得乌黑,隐隐约约地可以看出那是一排巨大的台架。在这个被黑夜和烟雾所湮没的奇异景象中,只有一种声音——不知是哪儿的一部蒸汽机正在呼呼地跑气。于是,这个人认出这是一个矿井。但他立刻又感到不知如何是好,有什么用呢?哪里都不会有工作。他没朝这些建筑走去,而是不顾一切地登上了矸子堆,因为那儿有在铸铁炉里烧着的三团煤火,这是为工作时照明和取暖用的。清理工的工作一定要干到很晚,因为现在他们还在那儿清除废石烂土。这时候他听到了井口工在台架上推煤车的声音,也看清楚了在每个火堆旁翻斗车的来来回回的人影。他走近一炉煤火,说了声:“你好!”一个赶车人正背靠着炉火站着,这是个老头,穿一件紫色毛衣,戴一顶兔毛鸭舌帽,他的那匹大黄马像一头石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等着人们把它拖来的六节斗车倒空。卸车工人是一个红头发的小伙子,长得干瘪瘦小;他不慌不忙,懒洋洋地用手按着卸车手柄。矸子堆上凛冽的寒风刮得越来越大,它那一阵阵的怒吼,有如挥动着的长柄镰刀一般。“你好,”老头子回答说。一阵沉默。来人觉得别人在用怀疑的目光打量他,就立刻说出自己的姓名。“我叫艾蒂安·郎蒂埃,是个机器匠……这儿有活儿干吗?”火光照亮了他的脸,他看来有二十一二岁,满头棕发,长相俊美,尽管小手小脚,却很有精神。赶车人感到放了心,摇着头说:“没有,没有,没有机器匠的活儿……昨天还有两个人来过,什么活儿也没有。”一阵狂风打断了他们的话。过了一会儿,艾蒂安又指着矸子堆下面一片阴暗的建筑物问道:“这是个矿井吗?”这一次,老头子没有立即回答,因为一阵急促的咳嗽使他喘不上气。咳到最后,他吐出一口浓痰,在被火映红的地面上留下一个黑点。“是啊,是个矿井,沃勒矿井……你瞧,前面就是矿工的住区。”他说着伸出胳臂,在漆黑的夜色中,指着那位年轻人原先看到过屋顶的那个村庄。这时六节斗车已经倒空,老头子连鞭子也没动一下,就拖着两条因风湿病而显得僵直的腿跟着车走了。大黄马不用人赶独自往回走去,它在路轨当中沉重地拉着斗车;又一阵急风,吹得鬃毛都竖立起来。沃勒矿井现在像从梦境中展现出来。艾蒂安在煤火前一面专心地烤着他那冻得流血、可怜的双手,一面望着沃勒矿井。他看出矿井的每一个部分:选煤棚的柏油顶,井架,宽阔的采掘机厂房,安置抽水机的方形小塔。这个在一块洼地底层建起的矿井,有着一片低矮的砖砌建筑物,它的烟囱直立在那里,像是一个吓人的大犄角;在他看来,这个矿井好似一个饕餮的野兽,蹲在那里等着吃人。他一面观察这个矿井,一面想着自己,想着自己八天来到处寻找工作的流浪生活。他回想到自己本来是在铁路工厂的车间里干活,只因为打了工头几记耳光,结果被赶出了里尔,哪儿也不收留他。星期六,他到了马西恩纳,听说那里的铁工厂有工作,然而,什么工作也没有;不论是在铁工厂还是索纳维勒工厂,他都没有找到工作。他不得不藏身在造车厂的木料堆底下捱过了一个星期天;那里的看料人在夜里两点钟把他赶了出来。他一无所有,一文不名,连一块面包干也没有。他这样到处流浪,连个避风的地方也不知道上哪儿去找,究竟怎么办呢?不错,这是个矿井,寥寥几盏挂灯照亮了贮煤场,一扇门突然打开了,他瞧见在强烈的光线照耀下的蒸汽锅炉。他这才明白方才听见的那种呼呼喘粗气的声响是怎么回事了,原来是一部抽水机,它像一个堵住了嗓子眼儿的怪物在喘气。卸车的小工弓着背,连看都没看他一眼。艾蒂安正要拾起自己落在地上的小包,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告诉他,赶车老人又回来了。老头子牵着拖着六节装得满满的斗车的黄马从暗处慢慢走出来。“在蒙苏有工厂吗?”年轻人问。老人啐了一口黑痰,在大风中回答说:“哦!工厂可不少,三四年前可热闹呀!百业俱兴,就是找不到人手,从来也没赚过那么多的钱……现在又该勒紧裤带啦。这一带可够惨的,工人被解雇了,工厂一个跟着一个地关了门……这也许不是皇帝①的过错,可是,他为什么要到美洲去打仗呢?更不说霍乱害得人畜全都死了。”两个人断断续续,简短的聊了几句,不住地发牢骚;艾蒂安说他已徒劳①指拿破仑第三。奔走了一个多星期。难道非把人饿死不成?眼看就要把人逼成乞丐了。“是啊,”老头说,“这绝不会有好下场,上帝不允许使这么多的基督徒无家无业。”“已经不能天天吃肉了。”“有面包吃就不错!”“真的,哪怕光有面包吃也好啊!”他们说话的声音消失了,被淹没在一阵阵狂风发出的忧郁的吼声中。“你看,”赶车人转身朝着南面,大声说。“那边就是蒙苏……”他接着又伸出胳臂,在黑暗中一面说着名字,一面指着一些看不清的地方。在蒙苏,伏维勒糖厂还开着,霍东糖厂最近裁减了工人;除了杜迪叶尔面粉厂和为煤矿制造钢缆的布勒茨绳索厂还勉强支撑着以外,别的工厂多半都不行了。然后,他的手划了半个圆圈,又指着北面的半边天说:“索纳维勒建筑材料厂接到的订货还不及以往的三分之二,马西恩纳铁工厂的三座高炉,只有两座烧着。还有,格日布瓦玻璃厂正闹罢工,因为据说那儿要降工资。”“我知道,我知道,”年轻人每听老头说到一点,就连声这样说。“我是从那边来的。”“眼下我们这儿还凑合,”赶车人补充了这么一句。“不过矿井也减产了。你看对面的维克托阿炼焦厂,也只有两组炼焦炉还点着。”他又啐了一口痰,把空斗车挂好,跟着他那匹半睡不醒的马走了。现在,艾蒂安俯视着这整个地区。黑暗仍然没有消失,但是,老头的指点使得黑暗充满了莫大的苦难,这种苦难正是这个年轻人现在不知不觉地在他四周,在这无限辽阔的地方所感受到的。三月的寒风在这片光秃秃的原野中卷来的不正是饥饿的声音吗?怒吼的狂风似乎带来了失业,带来了招致许多人死亡的饥荒。他怀着又想看又怕看的矛盾心理,东张西望,想尽力看清黑暗中的东西。一切都沉浸在这神秘莫测的黑夜中,他只能远远地望着高炉和从许多斜烟囱里冒出一溜溜火焰的炼焦炉。在炼焦炉左边一点的两座高炉,在空中冒着蓝色的,像巨大的火炬似的火焰。这是一场火灾给人带来的悲惨景象,在阴沉的天际,除了这些煤铁之乡的夜火外,看不到一颗星星。“你大概是比利时人吧?”赶车人又回来了,在艾蒂安身后问道。这一次他只拖来三节斗车。罐笼上发生了故障,一个螺母坏了,得停工一刻多钟,但是这三车也得卸。矸子堆下一片沉寂,井口工不再推动那接连不断、弄得台架摇晃不已的斗车。只有敲打铁板的锤子声从矿井里远远传来。“不,我是南方人,”年轻人回答。倒空了斗车的小工在地上坐下来,他很高兴发生了故障,但仍保持着不理睬人的无礼态度,只是用他无神的大眼睛瞪了赶车人一眼。仿佛嫌他话说得太多。其实,赶车人平常并不爱说话,现在一定是瞧着这个陌生人顺眼,并且来了一股想倾吐心事、不说话不舒服的劲头;有些老年人有时候独自一个人大声说话,就是出于这个缘故。“我呀,”他说,“我是蒙苏人,叫‘长命老’。”“是个外号吗?”艾蒂安惊讶地问。老头得意地笑了笑,然后指着沃勒矿井,说:“对,对……,人们把我从井底下拖出来过三次,每次都是遍体鳞伤。有一回头发都烧焦了,还有一回嗓子眼里塞满了泥,第三回肚子灌得像只蛤蟆……人们看到我这个样子还不肯死,就拿我开心,管我叫起‘长命老’。”他越说越起劲,嗓子好像缺油的滑车一样,吱吱地直响,最后变成一阵可怕的咳嗽。铁炉里的火光这时正照着他那张大脑袋,上面长着又白又稀的头发,灰白扁平的面孔上带上几颗发青的斑点。他生得个子矮小,脖子很粗,腿肚子和脚后跟都朝外撇着,胳臂挺长,方方的大手直垂到膝头。另外,他像他那匹站在那儿不怕风吹、一动也不动的黄马一样,仿佛是石头做的,显得一点也不怕冷,也不在乎耳边呼啸的狂风。他等咳嗽止了,使劲清了清嗓子,朝炉火跟前啐了一口痰,地面上又黑了一块。艾蒂安打量着他,看了看被他唾黑了的地面。“你在矿井里干了不少年头了吧?”他又问。长命老使劲张开两条长胳臂说:“有年头了,啊,是啊……!当年我下井的时候,还不满六岁,就是这个沃勒矿,如今我已经五十八了。你算一算……我在下面什么活儿都干过了。起先当徒工,能推动车了,就当了推车工,以后一连当了十八年的挖煤工。末了,因为我这两条要命的腿,他们就让我去干清理活儿,当了一名清理工。后来又当填平工,修理工,直到他们看到不把我从井底下弄上来不行了,因为医生说,我再不上来就要死在里头啦。这么着在五年前,他们叫我当了赶车的……怎么样,不错吧?五十年的矿工生活,光在井下就呆了四十五年!”当他说话的时候,燃着的煤块不时从铁炉里掉出来,通红的火光照亮了他那没有血色的面孔。“他们叫我退休,”他继续说。“我呀,我不答应,他们把我看得太傻了!……无论如何我也要再干上它两年,一直干到六十岁,好拿到一百八十法郎的养老金。要是我今天和他们说声再见,他们只会给我一百五十法郎的养老金。这些家伙可狡猾啦!……再说,我除了腿有毛病,身子骨还挺结实。你看,我就是因为在掌子上让水泡得太久了,所以肉皮里也进去了水。有时候,一动就疼得我直叫。”他又咳嗽起来,把话打断了。“你咳嗽也是因为这个吗?”艾蒂安问。他使劲摇了摇头,表示不是。然后,他等能说上话来的时候又接着说:“不是,不是,这是因为上个月感冒了。其实我从来也不咳嗽,现在咳起来就没个完……奇怪的是,我总是吐痰,总想吐痰……”说着他的喉咙一阵响,又吐了一口黑东西。“是血吗?”艾蒂安问,现在他才敢提出这个问题。长命老慢条斯理地用手背抹着嘴。“是煤!……我身子里有的是煤,够我烧一辈子的。你看我已经有五年没下井了,可是好像还有存货,我自己也不知道。嘿嘿,这东西可真存得住啊!”两个人沉默下来。矿井里的铁锤仍旧有节奏地敲着,风声带着哀怨的调子,好像一个饥饿和劳累的人在深夜发出的呻吟。在熊熊的火焰面前,老人压低了声音继续述说着往事。唉!当然,他和他的一家并不是从昨天才开始当矿工的!从蒙苏煤矿公司开办的那天起,他们一家就为它做工。这是很久以前的事,离现在已经一百零六年。他的祖父纪尧姆·马赫,十五岁上就在雷吉亚发现了好煤,这是公司的第一个矿井,就是今天已经废弃的、靠近伏维勒糖厂那边的老矿井。这桩事当地人都知道。那个矿层被命名为纪尧姆煤层,取了他祖父的名字,就可以证明这一点。他没有见过他的祖父,只听说祖父是个十分强壮的大个子,活到六十岁上才死的。后来,他的父亲,人称“红人”的尼古拉·马赫,刚刚四十岁就葬身在沃勒矿井里。那时正在打这口井,一次井塌把他整个给压在里面了,他被矿层吸干了血,最后连骨头也被吞噬了。后来他的两个叔叔和三个哥哥也都在矿井里丧了命。至于他,万桑·马赫还算机灵,总算差不多完整地从矿井里活出来了,只落了个两条腿不是那么利索。可是总得干活,不干这个又有什么可干的呢?和别的行业一样,干这一行是祖辈相传的。他的儿子杜桑·马赫现在正在矿里拚命干,还有那些孙子和住在对面矿工村的全家人也都一样。子孙相继地为同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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