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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花次第开放

_3 程然(当代)
那一年,我违拗了父母的意愿,坚定不移地要上山。
他们找出了种种理由,说路上不安全,经常翻车,车匪路霸也多。再说,你去庙里住是为什么呢?我咬着牙不说话。最后他们终于松动了。院里来了郑州的客人,要去五台山玩,我跟父亲说,我搭院里的车上山,这样安全了吧?父亲同意了。妈妈却追出来说,那你回来呢?回来怎么办?我不跟她讲话。自从我遭到她的打击后,我们之间冰山逶迤。
我上山,就没想过回来。我只知道现在我想做的是什么,非常确定,但后面的事情,我不做任何打算。
这一车人,都是搞核工业的,他们和我父母有着同样的精神气质,踏实稳重,谈笑风生。在他们的笑容和白发里似乎找不到怨恨,看不出他们心里的事,也看不见他们眼里的泪,对信仰陌生。只有游客,对万事好奇。
秋阳哥哥把我送到集福寺。嫂子的妈妈在这里出家。他跟我说,我带郑州人在五台玩三天,如果三天以后,你想回家了,就跟车一起走。
嫂子的妈妈、姨妈挤在一张炕上。她们的对门住着一位更老的比丘尼。姨妈还裹着小脚,据说很年轻的时候就出家了。
我闷声不响地吃饭,磕头,帮着她们打扫。
姨妈领我去普寿寺客堂。客堂的师父安排我住在一个小屋里。小屋已经有三位女居士。两个年纪大的,一个跟我年纪相仿的。她们对我很友善,说赶紧脱了衣服上炕上暖和暖和,是东北口音,一家子——母亲、小姨和妹妹。她们来看在这里出家的姐姐。
我睡下了,脸朝着墙。她们不时进进出出,很小声地说话。墙上投下秀美的影子,我忍不住偷偷转身去看。在被角的边缘,我看见了那一对窃窃私语的姐妹。她们长得那么美,眉目神似,巧笑嫣然。姐姐也不过18岁吧,甚或更小些?很浓重的眉,脸上有淡淡的红晕,光着头。光头的女孩竟可以这样好看的。我屏着呼吸,生怕惊扰了这一刻的记忆。
我第二次见到这个姐姐是在五观堂。她做行堂,提着和她身材不相称的桶,给大家舀汤。那桶很重,她奋力地捧着,却有淡淡的欢喜。走到人前,她微笑地看你的眼睛,舀一勺汤再看你,你若觉得合适,她便给你送到碗里。她该比我还小个一两岁吧,但为什么我看着她,却想掉泪?那种感觉像妈妈——当然不是正和我冷战的那个妈妈——那是一种超乎年龄和角色的慈祥。她似乎在对一个荡子轻轻地探问:儿食乎?儿寒乎?我望着她,痴痴地想,若我是孤儿,可会疯认母亲?
后来又来了一个女孩。大同的。客堂师父安排我们住到另一间房去。她们俩玩得好,我却无话。那时候是夏天,有结夏安居,有盂兰盆节,我和她们一起去给法会帮工。和普寿寺的小尼姑们一起去听经。
在大显通寺的空地上,居士们和游客们大声喧哗,普寿寺的女尼们穿过潮水般的人群,青衣,草帽,黄色的背包,如轻风的步履,会场竟然在瞬间安静下来。俗人们看见了至美至静的这一幕,张口结舌。那个时候,我真恨自己不能加入这行列,只能顶着万千烦恼丝,隔岸气结。大法会开始后,上千人一起赶斋。我们三个人,蹲在地上不知道洗了多少个碗,感觉这辈子的碗都在那个中午洗完了。轮到我们吃饭了,我站起身来,腿一阵阵发麻,眼前顿时黑了。许多生以前,我在哪里站着?也这样怔忪?也这样茫然?
她们却吃得香。我的饭,和着眼泪吃。
早上,我起不来。衣衫不整地去上早课,又跪不久。偷懒坐在自己的脚上,被执事的师父沉默地看,脸发烧,又跪直。晚上,我睡不着,想着种种的不甘。我要证明我自己!我要向不公平的命运宣战!妈妈却转诉别人的话,你和命运开仗,如卵击石。我恨这个别人。我恨这个转诉的人。我更恨命运。
我辗转反侧的时候,她们在疲累里睡得香甜。
你出家吗?她们俩都问我。我摇头。她们笑,笑容都出奇地相似,似乎有一点意料之中的味道。
你们呢?她们相视一笑。很默契。
我明白了。我在安宁的她们面前,又成了异类。在富贵人前,我是穷困的异类;在顺遂人前,我是苦难的异类;而在已找到归宿的人前,我成为奔波的异类。
你出家吗?嫂子的妈妈问我。我默然。她却安慰我说,没关系没关系,不出家做个好护法,一样不辜负佛恩。
在客堂,我要道别了。终于见到了一直无缘谋面的如瑞师父。她却跟我说,如果这些心愿都不能放下,先去实现心愿吧。去吧。唯独记住,管好自己,一路念佛。我离开了。记住了如师父的话。遭遇匪徒,却一路平安。
这些年里,姨妈圆寂了,嫂子的妈妈当了住持,两个女孩子已出家多年,普寿寺也建设起来,成为闻名遐迩的大寺院。而我当年的心愿实现了,新的心愿又不断地衍生出来,我在许愿和
还愿中长途跋涉,上山下山。如同那一年的荡子,不知归期。
第五辑 带着皮囊跋山涉水等到水落石出
一个人精神的成长,是需要漫长的时间的。不要急于向生活索要答案,知道自己的问题所在,安心现在出现的命运转机。等到水落石出之时,你会发现成长起来的精神力量,能帮助你找到圆满的答案。
从河南回来的第一天,好友小凡给我打来了电话,向我诉说她自认为不幸的婚姻。她说自己仿佛走到了十字路口,不知道何去何从。我不是她,没有亲历她遭遇的苦痛,不可以体会她的悲伤。关于她的爱情,我是合格的见证者,因曾在他们宣誓的婚礼上充当主持人。但在他们彷徨于暗流险滩之中时,我没有资格给出答案。
我对她说,我去了河南。在开封大相国寺的墙壁上,看到了这样的开示:一个人精神的成长,是需要漫长的时间的。不要急于向生活索要答案,知道自己的问题所在,安心现在出现的命运转机,等到水落石出之时,你会发现成长起来的精神力量,能帮助你找到圆满的答案。
小凡不语。后来她说,她愿意在迷茫时分,安静下来,等待自然的水流带着她顺流而下。我很欣慰。觉得与友人的分享可以使远方的开示变得更有价值。
等到水落石出。这是精神成长史中难得的心境。
很多时候,我们都急着要生活给我们一个结果,仿佛看到了那个结果,我们就可以安心。我们爱,就要被爱;我们付出,就等着收获;我们修行,就希望证道。殊不知西方路迢迢,有很长的时间需要过,许多的弯子等着我们去绕,无数的机会将错肩,有缘的人儿会终不得见,然后我们才可以成长,才能够了解痛苦的煎熬,才会去珍惜甜蜜的滋味,也才能知道那个当初盼望的结果并不见得就是我们应得的缘分。
当春华秋实、水落石出的时分,你才会恍然大悟,原来所有的来路和挫折都不是白费的啊,你必然要经过这些惶恐和迷惑,必然要在那些你以为的欢乐和幸福中耽搁,必然懵懂而后觉知,才知道今天必然到来,一切尽在掌握。
记得在云台山,临济宗的祖庭万善寺,我遇到了一个师父。我将同修们平时争论却无法解释的诸多问题都甩给了他,师父一一接住,坦然回答。他说的很多东西我有所听闻,但更多的却闻所未闻。
师父以略幼于父亲的年纪,于1998年才断袂出家,却能圆融无碍地思考和解释人生,我在敬服之余,对自己很不满意。我那种时而明白、时而糊涂的昏沉处境,让我在无边的苦海之中颠簸。我知道彼岸好,也知道渡船就在岸边,可水流湍急,怪石嶙峋,不得上船去彼岸。
师父告诉我,不要急于决定上岸的方法,你以为你确知的并非最合适的,他用他毕生57年的际遇印证了佛法中“闻、思、修”三阶段的重要。多闻而后多思,多思而后决定修行,循序渐进,等到水落石出。
师父慈悲,在蒙蒙的细雨之中悉心为我解答。我鼓足了勇气,像个幼稚的孩童,问个不停。山色已渐晚,旁听的游客渐渐没了踪影。
告别万善寺的几位隐居的大和尚,我便又上路。想自己一直觉得亲近佛陀,所以应该不会有太多的蛊惑。但太长的时间以来,我都因为这个志得意满而耽搁了自己。“了解并非证悟,证悟并非解脱”,所以自己才会反反复复,折腾不已,不得解脱。似乎你明白了,但你没有身体力行,没有在实境中加以验证。你对师父说,我会持戒的,但美酒飘香,佳肴当前,美少年在身边,你还了解那戒律的真实含义和本来面目么?!守着一座大山,天光变换,斗转星移,风景尚且不同,何况经文在文字背后的那层层深意和殷殷诲言呢?看一本经,非毕生时光不可以穷尽啊。
也曾有过对经典侃侃而谈的时候,但被人问一句“你在生活中实证过吗?”让我不能不汗颜。在理论上的字面理解和似是而非,在生活中的烦恼依旧和辗转反侧,我了解的和我所热心推广的,有哪一样是心心相印的呢?
惭愧心让我平添了脚力,在暗夜的泥泞山路上健步如飞。
但愿等到水落石出的那一天,我可以无悔这曾经的暗夜和曾经的泥泞。
第五辑 带着皮囊跋山涉水随喜功课
随喜:见人做善事或离苦得乐而心生欢喜。
灵岩寺。位于泰山的脚下,少有人拜谒。于我,更是从来不知道的一家名刹。
无意间走过厅堂,听见有云板在响。我欣欣然走进,成为这一课唯一的优婆夷,独自站在佛的右侧,无声默立。鼓声渐起,有当家师开始领赞。他目光悲悯坚定,声音舒缓抑扬。随后众声吟哦而出。我在彼时看见了缘起。
1992年的秋天。在清凉山的夜里,我和修律的小尼姑们同眠。有闽南的沙弥尼在放《地藏菩萨本愿经》,我在床的角落里悄悄地聆听,听得自己心惊神摇。那是大悲之声,令人喟叹觉醒。它让我觉知和自己接触的深刻意义……不要让他物来蒙蔽你的内视机会,而对你的心灵观照进行殖民统治吧。在那一瞬间,我不再耽搁于追究的烦恼,发现了不用去找路,安住当下的无限妙处。
灵岩寺的山风轻轻地吹进大殿。在斑驳的石板地上有渐渐西斜的日影。日头升起来了,然后又落下去了,如是往复,日月经年。它与我的变迁互携,彼此进入,又独立存在。没有许诺,不用相守,互即互入,又不离不弃。我的心为这起起落落的吟唱,闪闪灭灭的天光安住而自在。
想起了曾经出离的灵魂,她无比慈悲地看着我的肉身,那美丽的躯壳端坐在蒲团之上,毫无知觉,远离苦乐。在那个时刻,莲花国和娑婆地都变得不再重要,它们在与不在都不是修行者需要了解的东西。没有什么是你必须要得到和享有的,它们从来都没有失去,它们都若即若离地存在于你的身边。你哪里都不用去,只需要安住当下,老实生活,在你的脚下,就是快乐的净土。
佛曾在《胜妙独处经》中云:“何等为胜妙一住?谓比丘,前者枯干,后者灭尽,中无贪喜,是婆罗门,心不犹豫,已舍忧悔,离诸有爱,群聚使断,是名一住。无有胜住过于此者。”这就如同过去事已灭,将来尚未到,生命只能从当下发现。深入观察当下发生的事情,但不执著于它,这是独处最美妙的方法。独处并非一个人孤独地待着,它是与周遭的世界紧密地依存在一起的,它是时刻保持着觉照的生活方式,它帮助我们无助动荡的心灵找到安详自足的所在,它让我们在默然少语中摒弃了麻木无知,发现了细节,看见了真相,并因此获益无穷。过去是内心的习气,将来是现在的麻醉剂。在过去的那些时刻,由于没有觉悟,它的后果延续到了今天;将来亦如是,它让人们误以为现在的苦难和快乐是会过去的,而如果你对现在缺乏观照,苦难和快乐就不会真正地过去,它们将成为你每天要背的十字架,与你无知的灵魂日夜搏斗。
只有安住当下,扎根于你现在正在经历的劫中,深刻地进行觉知锻炼,你被赋予的生命才不会被你的混沌懒惰所浪掷。越南的高僧一行禅师有言:“生命不是一个特殊的地方或者终点。
生命是一条路。行禅就是无须到达目标地走,每一步都能为我们带来安宁、快乐和解脱。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以无为的精神来行走的原因。没有通向安宁和解脱的路,安宁和快乐本身就是路。我们与佛,与解脱,与幸福的约会,就是此时此地。我们不应该失约!”
止,而后观;安住,而后觉。你在控制中得到了力量,在无为中得到自由。在玄奘师父加持你紧箍咒时锻炼出收缩自如的猴头,在坚守严酷的戒律后饮酒吃肉的济癫。安住当下,作随喜的功课,佛国不用去,足已在西方。在你拈花微笑的此刻,什么都不再能够伤害和动摇你的身心。你富足地在着,善良、慈悲、美丽而光辉……
第五辑 带着皮囊跋山涉水带着皮囊跋山涉水(1)
皮囊:即肉身,佛家也称此可坏之身为皮袋,我们都是借住者,那可坏之身绝非真我。
2003年的春天。没有哪一年会让我如此记忆深刻。硝烟弥漫、偶像自戕、病毒横行排着队进入我们的生活。五一节的北京街头,柳絮飘飘荡荡,香山碧云寺的桃花开得锦簇团团,然而,静谧而暧昧的午后时分,路人稀少,春光她寂寞地张望,又张望。
当日复一日的三环路拥堵、念不完的书、做不完的工作、开不完的会、应接不暇的考试和推脱不干净的觥筹交错都在瞬间停顿下来的时候,人们开始恐慌。我们的时间是租界,被生活万象所殖民。日子久了,连自己都不知道汉语是母语。你可以恢复你的语言,是谁,告诉我法则已暂时被搁置,自由身现在有了归属?
我的朋友驱车千里,回到家乡的别墅,笑称自己的坐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受到重视……那是这个时期的诺亚方舟,让他远离眼前的灾难。是末世末劫吗?他问我。我却摇头。去看发生在我们身边的每一件事情,不要再到处寻访什么暗示。我们从来都不能够静下心来,看事情本身的纹路指向。其实,那里面的深意,只要你去看,就一定能看到。
伊拉克战争,每天都有无辜的人被剥夺生存的权利,我们远隔千山万水地看着直播,漠不关心,甚少动容。是啊,这个世界从来就不太平,总有人要流血牺牲,纵使我们不忍不甘,又奈之何?
继而,愚人节,张国荣死了,死得如此让人猝不及防,令所有看着他的电影、听着他的唱片长大的人唏嘘不已,他们感叹着自己繁华的青少年列车随着那个坠楼人的消失也终告到站。这时,忙碌的是报社和杂志的编辑,他们以最快的速度撤换掉这个时代天天制造的“八卦”垃圾,挖出所有认识张国荣的亲朋,扼腕叹息,虽然这些亲朋没有一个可以挽留他的生命,解决他的烦忧,治疗他的疾病!痴心的读者们都掬一捧泪,伤几天心,随后,风继续吹。比起那些在战争中消亡的生命,张国荣,起码我们认识。
再接下来,是SARS的迅速蔓延。从最早人们的饭后谈资蔓延到你身边的人逐渐地被隔离,它离我们如此之近,以致在我们发现时,如此震动。只有真正关乎了你自己,那个深埋在内里的本性才真正停顿,反观自省。
仅仅就是这样一个渐进的次第,我们也应该感恩啊。
很多人开始疯狂采购,维生素和抗生素成了家常便饭,而超市里的消毒液永远紧缺,每个人突然像医生一样频繁洗手,隔着八丈远Sayhello,走在街上像精神洁癖的晚期患者……在这一刻,这受之父精母血的皮囊被突然珍视。
大多数人并非无视身体的存在,我们每一天的奔波几乎都是为了满足这身体的欲望,身体为我们的一生描画了蓝图,为了这蓝图,我们已经上路多时。但,有谁真正观察身体的本来价值?它,难道只是为了让我们永不停顿,吃苦受累而不觉醒吗?
它饥饿口渴,便有美食佳酿;它困顿无囿,便有土木大兴;它孤苦无依,便有海誓山盟;它贪生怕死,便有灵丹妙药。身体的欲求使人类焕发出从未有过的创造力,它几乎改变了世界的容颜。但这些外在的改观不是我们来这世间的唯一目的。我们改变的一切,不单单是为了满足最初的欲望,而是通过身体,映照出身体在欲求之外所担负的使命。那是最重要的内核。过于重视这个皮囊的结果,就是只关注它的欲望的满足,而忽视了它是桥梁,它能够给我们带来灵光的挖掘和本性的显现。那也是为什么很多人一次次地去谈恋爱,一次次失恋,而每一次的经历于他们,只有伤疤,没有觉知。
如果经历只能给人带来不断的损伤,而不是其他的话,经历就没有价值。如同这皮囊,我们一次次地穿上它,就像穿上我们的换季衣服,我们根本不认识不了解它,所以衣服换下来,弃置如敝履,没有价值。有人在历尽沧海之后感叹,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啊,是啊,永不觉知,只有伤害了。
但是同时,你要小心,不要像有些修行者那样,掉入鄙薄皮囊的泥淖。这个身体,虽然只是一件外衣,但穿在你身上,自有其深意。你得通过蝉蜕一样的过程,观照、依赖并与之保持距离,才能从衣服的款式、皱褶和颜色当中剥离出通透而无挂碍的你。
苦行的人,往往从最初的破执开始,用尽方法,使皮囊受苦,但即使皮囊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如果你不觉知,外在的形销骨立对得道仍是无济于事。皮囊是资粮,是修莲的火境,如果你愤恨那个欲望的所在,就连这个欲望所在都一起毁灭的话,觉醒又从何谈起呢?要知道,觉知也在欲望当中啊。
你永远不能非此即彼,在两个极端之中选择,无论左右,无论上下,它们都会与本性失之交臂。本性存在于两极之间,它要求我们不偏不倚,了解身体却不执著于身体,认识身体却不蔑视身体,可以出离而未远走,能够达到却不沉溺,慈悲喜舍由此而生起。
到那个时候,衣服可以扔掉,价值已经完成,世间万象从此静默,不再喧哗。你所经历的这一切劫难,将全不白费。而这个春天所发生的一切,也不仅仅是个史实,将载入史册,将与你无关。它,是个契机,改变了我们的生命认知。
让我们带上了皮囊,跋山涉水。终有一天,在你敲遍所有人的房门之后,你会来到自家的门口,与你久违的本性谋面。那时,真正的悲欣交集将如莲花绽放,又绽放。灵光寺的晚课晚课:系佛教早晚课诵内容之一,是佛教寺院每天定时举行念持经咒、礼拜三宝及梵呗歌赞的修行功课,又称朝暮课诵。早课一般在凌晨三点至五点,晚课在下午四点。
去灵光寺的时候,已经是下午。辗转着坐车,在三环上拥堵了半天,到了山门时,已将至四点。四点,晚课就要开始了。
想来寺里,是为寻一行禅师的两本书《活在当下》,《与生命相约》。这两本书,散文体,有些自传味道,又有些像禅悦日记,于三年前得之,后来送给英子。因为喜爱,又请过一套,结果因为小叶妹妹讨要,便又舍之。
灵光寺内有三处可以请得经书的地方,我匆匆地前去,虽然被告知那两本已经脱销,却看到了宗教文化出版社出版的一套六本一行禅师的新书,便满心欢喜地买了来。背包顿时重了许多。
第五辑 带着皮囊跋山涉水带着皮囊跋山涉水(2)
我捧着书坐在子午莲池旁的长椅上,已经有一家人在那里安静闲坐,老头儿,老太太,儿子,孙子。三代人长得很相像,父亲和儿子都有些谢顶,他们全都不出声地看着水面,那副情景让人好奇,却不敢惊扰。我循着他们的视线看过去,看见池中的金鱼竟然围成一个圆圈,追逐嬉戏。间或有几条大鱼,黑色,脑袋露出了水面,鱼嘴一张一合,也要呼吸这陆上的空气一般。那黑鱼仿佛知道人们的心意,你不注意它,它便欢跃;你若守着等着看,它便无踪。
我不禁也呆住。
坐在莲池旁边,麻雀、鸽子和喜鹊此起彼伏地飞着。鸽子们站在庙宇飞檐上的麒麟像上,小爪子全然不顾地抓着异兽的脑袋。麻雀们恬然地踱步,只要你端坐不动,它便会踱至身边来寻食,它若高兴,还会打量你两眼。池塘里,睡莲已经不见了踪影。幽深的绿色,只有鱼儿欢快不眠。
我坐在这水边,噤声息心,生怕自己过于莽撞,惊了这份静谧。万物如果不怕人,该当此景了。
云板在响。晚课开始了。我站在玉佛殿的外面,轻声和唱。殿外,零星的几位游客也驻足合十,他们的默然让我感动。尊重,是门外人最可贵的态度。师父们出来绕殿了,一共十五位,大僧师父后面,是几位女居士,也都穿了海青。我看着师父们,心里突然有些感慨:众僧像,如众生像啊,他们或金刚,或慈悲,或学究,或眉目清秀,或行止从善,也有面目上透着病痛和哀伤的。作了披剃和皈依,想是有着不为人知的大缘由吧。
亲佛,是需要遭遇,需要放下的。站在殿外的我们,不也是一路要着、追寻着、苦苦问着,然后来到殿外,学着放下、学着舍弃、学着经历苦却不以为苦的吗?
师父们默然出殿,这时天微微落了雨。我征得守殿的居士同意,进殿礼佛。看见观音,看见无数的人被接引,那牌位之多,密密麻麻,如同我们生而为人的种种疑问,需要答案,需要被告知,需要被开启。我便又落了泪。爱弥深,缘已尽,万千不堪,独自吞咽。这奔劳无尽的生涯,该用怎样的心胸装下?
作家废名有言:捧一颗虔心,寄念天下诸般孤弱。南普陀妙湛长老圆寂时亦留下偈语:应怜世上苦人多。而这玉佛殿的观音像前,写着:愿生西方净土中九品莲花为父母,花开见佛悟无生不退菩萨为伴侣。
苦海无边。但若只是沉湎深味而不觉察,岂不辜负了这些貌似苦相的因缘?想那宝玉,不正是在切爱之时了断背身,以一己之痛伤众生之痛,由此发担当之心的吗?老太太哭道:你原本就是个石头,为何哄骗我多年?唉唉,这哄骗相扰的人生,不过是为了让我们了知无常的真相啊。
在无常中轮转,懵懂不觉,稍有觉心,又常为剑尖上的蜂蜜所迷,由是耽搁,由是迷茫,由是不能放下,由是萌发退转。苦,不足叹,唯有苦中作乐,尚不自觉,着实令人扼腕叹之!不闻法,不足叹,那有闻法善缘却不能相机应用、生起信念者,才真正可叹啊。
雨下大了。我不撑伞,信步下山。雨丝,受之于天的甘露,为行者拂尘。有登山的人错肩,矫健身影,倏忽隐于黛色山峦之中。
西山脚下,村落里的炊烟又起。人间烟火,与静默兰若,原本便相携相契。由烟火识兰若,由病知药,由苦知无常,便是今日最好的晚课。
第五辑 带着皮囊跋山涉水垭口
垭口:两山之间可通行的狭窄处,往往是逼仄到极致的地方,十分考验人的忍耐力,若坚持,必将豁然开朗,柳暗花明,这是应该怀揣期待的所在。
原本打算去一趟五台。想起每次这个时候去,那山谷里清冽的溪流和凉爽的风,还有一蓬蓬的野花,甚至都有师兄托我给如师父带书。
但还是没能去成。去五台于我,历来不易。每次都要真的下决心,要万事俱备,没有一点点违缘才可以。
台怀镇之外,还有很多山。往深处走,都有寺庙。那儿都不是旅游点,但都非常好,朴素,
坚韧。
我如果去那里,就住在农民家里。5元10元一天。雪白的被褥,稍稍有些潮湿。屋子里虽然没有洗手间,但起夜的时候,可以看到清朗的月。睡到凌晨,就能听见钟声。会有人在那个时候,祝福我们。
在憨朴的老乡家里,我可以自己做饭。老陈醋,刀削面,扔几片青菜叶子和西红柿。尽管我那么爱巴蜀,常常把他乡当家乡,到了饮食上,骨子里还是挚爱黄土高原的简单。在那里,我都是走着。不坐车,不结伴。自己一个人归乡。
21岁,去还愿,一天翻了两座山,走的路不知道有多远。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捐了,然后,背着妙师父给的厚厚七本经书离开。站在五台县的火车站站台上,我看见车站房顶上的那只鹿,悄悄背身,流了一脸的泪。
你让你妈放心,有五个菩萨跟着你呢,不会出事的。如师父跟我说。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但我相信。我拿什么来报答呢。想起这个,我心里的潮水就忽忽地涌流。
妈妈跟我说,还是不要去了吧。拜佛,在家里一样可以好好拜啊。她这么一说,我就决定不去了。其实,只要我心里想念着它,它就和我在一起了。
下午的时候,在草席上,我听见那个比丘唱:销我亿劫颠倒想……我立时便前往了。
那是垭口,风似有似无。我上了座,披了毯子。心很暖,身子很轻。师父唱得真好啊,加持我离开时空的局限。
不必开静,就在此坐罢!
不必奔劳,就是此处了啊。
第五辑 带着皮囊跋山涉水乔达摩的弟子们心常醒觉
我负命而来。只为和慧命遭遇。只为重新认出自己。
卧佛寺。
空山万里。瓢泼之雨来于天际。
我们五位同修,在参拜完佛涅槃像后,被阻雨中。
于是,我们在殿里坐下,与安详入灭的佛陀对面。
一位师兄感慨:佛陀是在挽留我们吧?大家均静默。
雨点颗颗粒粒,直落脚下,与青石相碰撞,开出千万朵水花。
沁人心脾的凉意,夹杂着鸟儿振翅的微声,向这心、这耳鼓袭来。
形容你自己一下,你是什么性格?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金刚。愿以雷霆力守护,愿效大丈夫担当。
不可承受的是轻。唯负重与远行,与我投契。
那你为什么耽搁?
为厌离心重,为烙印太深,为怕一放手便永诀。不敢找师父问询,怕一问询便弃绝所有,只为现时的慈悲停留。师兄们为我把脉,告诉我,不要因为惧怕而缄默。缄默是耽搁上路的障碍。我愿意就此常坐不起。坐下来,无论寂静山林,无论鼎沸人声。很快地,这身体便成了尸体。触觉顿失,空留皮囊。自少年时代,有此经验后从不退转。坐,无我的出离。无时空维度的存在。坐,似久违了的法印。无生疏的路径。坐,神态和相貌成了壳。它们如同纸屑,纷纷凋落虚空。有快乐的时候吗?有的。在心意不散乱的时候。在小事情一件件完成的时候。在分享和为他人谋福利的时候。在以自己的力量报答父母爱人恩德的时候。并且知道,这个力量是发乎内心,但如有神助的时候。我一点都不为自己担心。我只是在延续上一世未竟的事业。我负命而来,只为和慧命遭遇。只为重新认出自己。这个使命,如此清晰,不能忽视,不可以昏沉掉举。所有的一切都会逐渐显山露水。悲喜,根本是无影踪的事。早上准备出发的时候,梦见自己上了峨嵋的金顶。那不是尘世中的青山。山上没有寺庙。金顶因为风蚀,显露出些微菩萨的面容。又看见礼敬三宝和礼敬戒律的谕示。这个地方来过的。孤峰顶上的莲花座啊。我们都是乔达摩的弟子。愿心常醒觉,早日能归去。
第五辑 带着皮囊跋山涉水朝礼白塔后的自谘日记(1)
自谘:一般指僧众于七月十五(农历)结夏安居完毕,于大会中,任由众人恣举自己所犯过错,并当众忏悔。是批评与自我批评在佛教中的体现。
星期六的下午。太阳当头照着。
我和几个同修师兄提前来到了妙应白塔寺。道友青茹发心供养堪布师父,并且一直在为五明佛学院剪辑纪录片,所以,我们这些学佛的同修才会有了这样一个缘分,得以亲近上师。我们不想迟到,所以早来了,等着师父。
白塔寺,我以前常来。因为临近广济寺,旁边又有几家不错的佛教书店,加上这里非常安静,所以,但凡要来,总会逡巡大半日。有时候也会什么都不想,只是来绕绕塔。
但近两年来得少了。印象中,白塔寺总在翻修,常常掘地三尺,像北京的三环路,刚刚铺好了路,又挖开,每一次重复建设也总是有着各种各样的理由。
走到大门口,发现一年前掘开的地依然裸露着,殿堂之间全部是大坑。工作人员说还在修,不能进。于是,我们绕道。我记得在白塔边上,还有一个小铁门,以前修院子的时候,我就曾经从这里走过。大家跟着我一起走进胡同深处,快到白塔时,眼前的景象却让我瞠目结舌。原来的铁门不见了,与白塔咫尺之遥,垒砌了砖墙,而墙下面,赫然一座厕所。
大家哑然失笑。我颇为忿忿。指着小巷里十步之外的另一处厕所感慨:至于么?这么近,要建这么多厕所?!这这这,多不如法啊!师兄笑我著相,说心里干净,何见污秽?唉。
青茹打来电话,问我们是否已在路上,我告诉她我们已到,只是寺庙在修,不能进去,但也许堪布师父来了,可以商量。我心里暗暗思量,即使不能进去,堪布师父也不要走到这个胡同里来啊。让他看见那白塔下的厕所,多不好。
于惴惴中,师父来了,随行的还有他的一位侍者。两位尊者,真的是非常飘逸漂亮,他们红色和明黄色的僧衣,在初秋的风中悄悄地飞扬。一个师兄马上上前顶礼上师,上师赶忙把他扶起来说,不要在外面顶礼。上师想到的,是更慈悲的方便,不想以此惊人,反成触扰。
青茹上前跟门口的工作人员说,是否可以看看白塔,师父想去拜一拜。工作人员严肃地说,不可以。如果要进去,必须盖五个章,请示N个领导,才能放行。又有师兄说,上师难得来汉地,从东藏跋涉千里,这是他很久以来的心愿。
那工作人员一脸正气,说就是从美国来,从火星来,我也不会放行。这个可爱的小伙子就像我们小学课本里那个严守纪律的卫兵,坚决不让忘带工作证的列宁同志进院上班。对他的尽职尽责,我们无话可说。师父远远地唤我们,说可有小路,能够绕道?只要能近一些看看白塔,就足够了,不要给别人的工作添麻烦。
我硬着头皮给师父带路。并解释说,那塔下面有个厕所。语气中满是内疚之意,惭愧之情,就好像那厕所是我盖的一样。师父笑了,说没关系。青茹也笑说,师父不会觉得厕所有什么问题,师父只会慈悲众生的无明啊。
堪布师父沿着胡同走了一圈。他看塔,如此专注,如此真诚;我们看他,悄悄观察,默默景仰。在塔前,他面露笑容,深深合十,自言自语说:多好啊,像五台山的那座大白塔,都是一样的庄严,一样的好啊。赞叹之后,师父拜了下去。我心内感动,随堪布师父一起全心拜塔。在拜下去的那一刻,心中清净,一尘不染。
这次亲近高僧,对我来说,非常难得。我是个嫉恶如仇的人,或者说,是分别心颇重的人,对很多人和事保持距离,并且对那些甘于深陷泥淖中的人很难生起慈悲之心。对自己,经常毫不留情地手刃,对他人,亦是如此。稍不如法,便成烦恼。常常戴着自己以为真如的眼镜衡量别人。包括师父。我甚至害怕看到不如法的师父,怕动摇自己的信心。我也知道,应该多看自己,少看他人。但习气使然,一直以来妄想执取不断。
对于很多作恶的人,狡诈的人,并且坚决不认错的人,我缺乏平等的观念和持久的耐心。很多时候,会觉得佛菩萨真的伟大,这样的众生,还不舍,还要化现诸多方便,给予机缘。
扪心自问,我的最高理想(以前和目前)就是离此娑婆世界,永不再来!并且我知道,没有任何人和事情可以阻挡牵绊我的这颗厌离之心。好的地方谁不向往?娑婆之苦谁愿沉溺?
然而我也知道,这个好坏、苦乐之分也是我的妄执啊。心随境转,苦乐分明,我执仍在,无明炽燃。
当我遇到上师,问起自己应该选择什么相应的法门时,师父答曰:进得门了吗?就选法门?我便又问,怎样才算进得门来呢?上师说,先有出离心,再有菩提心。我哑然。
上师开示说,出离心就是为自己的生活确定新的目标,不是为了五欲而生活,而是为了解脱而生活,在这个基础上,要发起菩提心。菩提心就是为了度尽一切众生而发愿成佛。能力不够,所以才发愿成佛,以度尽一切众生。这两点是在家人学佛的基石。
我听得脸上发烧,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局限。我是自私的,我慈悲自己认为可以慈悲的,我漠然自己内心感到叹息的。这个菩提心的生起,我无法、又无力。我的所谓是非判断、我严重的分别心,是我的习气,不能放下,由是成为烦恼。
虚空必然粉碎无疑,但知道并不等于证悟,证悟并不等于解脱。
菩提路远,习气猖狂,那是我习惯了的“温床”,让我在堕落之时自在,堕落之后愧悔。由是辗转,由是耽搁。
之所以痛苦,是因为我看到我们的智慧和定力直至现在,从来没有打败过习气。这个挫败感让我们几乎失去信心和忍耐。
之所以痛苦,是因为我们听闻了善法,却一再地错失和遗忘,在需要应用的时候,根本想不起来。我们即使知道这个方法论,却又不能真正地形成我们的世界观,不能由苦相解脱出来,故而只能见苦执苦,放不下苦,成为忧患。
所以,真正自在的佛才会说,实无众生可度。而我们,有人我分别之患的凡夫,才会戴着习气的眼镜,悲天悯人,而不自救,这才是真真可叹!
这一生,所为何来?每一刻,我都在深深地自问!我曾经听闻善法,但我能够时时守住这颗真心,不掉举,不退转吗?!那种种习气的陷阱,我能够保持警醒,不沉溺于其中吗?!觉者告诉我,狂心歇处,即是菩提。然则狂心歇了又起,菩提与烦恼错身相继。习气和智慧从来都在较量。稍有怠惰,便溃不成军。
第五辑 带着皮囊跋山涉水朝礼白塔后的自谘日记(2)
我看到《楞严经》中,佛告富楼那云,此迷无本,性毕竟空。昔本无迷,似有迷觉。觉迷迷灭,觉不生迷!!可见我那所谓再起之狂心,从来都未有过真正的停歇,如果真的歇下来了,菩提生起,又怎会再次堕落?!
上师说,从世俗谛的角度讲,由于无明还未消除,由于还没有完全证悟,修行者会断断续续,不能长时间处于智慧之中;而佛是完全证悟者,时时刻刻都在那个境界里。这就好比噩梦与好梦是修行者路上的分别,它们都是梦境。而在究竟的佛之境界,这些都不存在。那是此岸与彼岸的合二为一啊。
我看到很多人和我一样,常常为自己的习气感到惭愧。人能自知,是改过的基础。但若只是知道,却不能身体力行,看到苦,却不能拔苦,这是多么可悲的事情啊。烙印不是仅仅用来
回忆的,它自有来意和深意。如果不珍视,反倒执取,烙印就成了包袱。
以是为文,激励自己。
第五辑 带着皮囊跋山涉水洛迦转经路(1)
普陀山旁边有一座小山,名洛迦,相传观音菩萨在那儿修道,修道成功后从那里一步跨到了普陀山,然后在普陀山大弘佛法。转经的本意是转经轮,为西藏佛教的一个仪式,修行者或信徒转动刻着经文的法轮,颂咒,祈愿,这里用来喻示寻找生命的真谛。
一一直不敢去普陀山。因为那里有海。
从小到大,经历过三次溺水。当身体沉入水底时,声音失去了效力。大睁着双眼,没有时间,没有空间,只是下沉,下沉。无声的告别一再被演练,关于水的难以名状的体验被恐惧无限放大。被人打捞上来后,不敢告诉家里人自己的失足,不敢向人描述彼时的绝望和无助。那记忆不可以分享,不可以转嫁,更不可以言说。
所以,四处佛教圣地,我把普陀山放在最后来朝礼。
小的时候,因为父母工作的基地就在峨眉山和乐山之间,所以每一年的春游都和这两个地方有关。峨眉很秀丽,曲径通幽,翠竹掩映,总是在不经意的一转身间,就能看到最宏伟、最威严的庙宇殿堂。在我童年的印象里,那儿的寺庙大多是黑色、棕色、铜色与木色的结合,显现出普贤菩萨最为深沉、古朴的胸怀。
后来回到了故乡,以一个少年游客的身份去五台山玩耍。对比了峨嵋之秀,第一次见到五台,说实话,是深深的失望——五台是个盆地,以台怀镇为中心,五座山峰环绕而立,因其山顶均呈平台形状,而得名五台。其对外开放的庙宇很集中,但塑像与四川的大不同,在我幼稚的心里,分别着佛像的样貌、质地、气势和色彩。但是,没有想到,我会一去再去这个地方。在我迅猛成长、如饥似渴地追寻着生命真相的少年时代,我目睹了身边亲人的披剃和离开,亲历了在自己的困顿中呼喊与细语的过程。而随后三年一次的如约朝拜,我从狭隘的眼界里跳将出来,才知道抛却游客走马观花般的行走,才能遇到最为朴素的修道者。在五台,只要你愿意,你发心,你笃定地寻访,便一定可以顺着溪流,跟随云朵,来到游客们永远不会谋面的深山。在那里,有古寺茅篷的悠远钟声,有不动尊者的灵魂舞蹈……
大学二年级,给韩国人书写地藏,写完之后,感染了耳疾。觉出自己的业障深重,不敢与菩萨攀缘。我的妄想是如此之多,怎能以有漏之身去见悲愿地藏啊?唯有默默地侍立,远远地观瞻,便已经心满意足了。如是经年,在退转的初心重新遇到法缘时,我来到九华。这道场完全出乎我的意料,竟然兼具雄浑柔美于一身,阴阳调和,形神兼备。远观九朵莲花次第开放,近看却笔锋锐利,面貌清峻。朝礼九华最大的收获,就是力量的传递和增长,那悲愿的力量,使锡杖震开了解救之门。
这之后,师父就嘱咐我们几个同修的佛子,开始共修《地藏菩萨本愿经》。我是因为这个因缘,亦是因为这个功课,才敢、才能够鼓起勇气,发心完成朝山之旅的。是因为诸佛菩萨的一再眷顾和不舍慈悲,才有缘分踏上去往洛迦山转经的路途的。
当我满含着眼泪,回想着这忘失和痛觉的漫长路途,我终于能够深刻地了解,“南阎浮提众生,其性刚强,难调难伏,是大菩萨,于百千劫,头头救拔如是众生……自是阎浮众生,结恶习重,旋出旋入,劳斯菩萨,久经劫数,而作度脱”。
也终于听见了本师释迦牟尼佛在入涅槃前,殷殷付嘱地藏菩萨的句句真言:
地藏!吾今殷勤以天人众,付嘱于汝,未来之世,若有天人、及善男子善女人于佛法中,种少善根,一毛一尘,一沙一渧,汝以道力,拥护是人,渐修无上,勿令退失……是诸众生,若能念得一佛名,一菩萨名,一句一偈大乘经典,是诸众生,汝以神力,方便救拔,于是人所,现无边身,为碎地狱!眼泪流下来的时候,它化作了甘泉,它告诉我,洛迦山,观世音菩萨修道的地方。彼处,海天相连,梵音曼妙,而那路途中,32应身像遍布。只要我们放下所有的固执,把这路途的经行当作洗涤身心、手刃我执的修道良机,我们一定可以见到那最为珍贵的摩尼宝珠!二启程之前,还有一件事情没做,就是去北海放生。这是我们和猜猜师兄、小王子师兄自共修以来的约定。这两位师兄都是我生活中的朋友,小王子比我低一届,是表演系的,十年间一直都来往不断。猜猜师兄是她的老师,在表演系教形体课,我与他,一直以来是点头之交,很亲切,却也没有什么更深的交往。
两个月前,小王子告诉我,猜猜师兄开始学佛了,希望能来茶坊一起喝茶。我以为是玩笑话,就笑着拒绝了。我不能给任何人做榜样。不敢,也没有力量让任何人因为我的劝说来坚定他们自己的信仰。然而,小王子还是打来电话,言辞恳切郑重,我于是不能怠慢。
猜猜师兄以习武之身,在非典时期接触瑜伽,这个时候,生活工作在他身边的众多佛子开始从盲区显现出来,他才发现被他忽视了多年的宝藏原来就在身旁。
与猜猜师兄的相见,对我的影响很大。他充满激情的诉说,不容置疑的感染力,闪耀着睿智光芒的正见正知,都让我非常汗颜。一年的初学者,却对佛法的认识有这么深入、到位的阐述,他的出现让我惶恐,也映照出我那痛心的漫长徘徊。猜猜不经意间告诉我们他每天做的功课,他的精进让我望尘莫及,我做不到,并且从来也没想过那样去做。这之后,他只身去了五台,法缘殊胜,不可言状。
而这期间,小王子师兄亦发生了巨变。她笃定地行愿,慎独地用功,打开了她多年来甚少开放的心灵,她的言谈乃至气质都有了明显的变化。我十年的好朋友,生活中有许多解不开的忧愁,她悄悄地自己扛着,蜷缩在自己脆弱而微小的壳里,慢慢地等待着答案。我从来没有帮助过她,为她分担,为她解答,甚至,我都没有真正地关心过她的眼泪和痛苦,我竟然不了解自己的朋友,对朋友的苦恼毫无知觉。然而,她慷慨无心机地出现,以她的勇敢和决绝,给我示现了行动的力量!这是怎样的布施啊!
他们两个人的适时造访,撞击了我长期昏昧茫然的心。我总是说的多,做的少。我骨子里的投机取巧和贡高我慢,让我迟迟提不起行动的信心。我躲闪着行动,期盼有更简便直接的办法,故而踯躅掉了那么多那么好的时光。
我终于翻开了旋读旋忘的经文,开始做功课了。
北海放生,是我们这次行程的起始。看到鱼儿欢快地入水,小乌龟也扭扭搭搭地下岸,有人走过来问,你们在这边放,那边就有人往上钓啊。猜猜师兄告诉他,不能因为有人在造恶,我们就停止行善。
北海,是北京市区内不允许钓鱼的地方之一,相对来说,放生是比较稳妥的。但确实有人悄悄地置禁令于不顾。我们能让每一个人,每一个众生,现在、马上、立即知道他自己在做什么吗?我们的力量不够,所以才要学佛啊。
小王子师兄听到我们第二天就要启程,她着急了,问道,我现在决定跟你们走,可不可以?于是,我们又去买票,结果非常如愿,同在一个车厢,相距不远。
其实,就在那个时候,我开始生病。先是头痛,继而感冒,两边的牙龈也肿痛起来,礼佛忏悔时右边的手腕竟然也扭伤了。呵呵。就是这样的。我是如此地了解这具业障重重的皮囊,它总是在冷冷地打量着我。青石师兄问我,你还走吗?我笑,是的。他又问,那你这些病……我说给皮囊听:让它们病去吧,我却一定要走了。
身体啊,我借助修道的资粮,我不和你作对,但也不愿意上你的当,我不以你的假象迷惑我的道心,你先病着,我要走啦!三苏州,灵岩山寺。
若没有一位师兄的提醒,这个目前全国最大的十方净土共修道场差点要被我们错过。灵岩山不甚高,寺院也不大,不是旅游的地方,但香火还很旺。放生池里的乌龟多得几乎站不住。
第五辑 带着皮囊跋山涉水洛迦转经路(2)
僧人们往来穿梭着,非常安静自守。初夏的味道在简朴的寺院里弥漫着,这是我所喜欢的味道。
从灵岩山寺出来,向天王殿的老居士打听灵岩山寺是否供奉着通愿老法师的舍利,老居士说,这个他不清楚,但就在我们来寺庙的山路上,倒是供奉着印光大师的舍利塔。我们听了,颇有些意外之喜,来时完全没有注意到,若非指点,终不能至。
走到印公塔院,门虚掩着,亦未挂匾,青色的砖房隐在绿色藤蔓之下,深居简出,毫不张扬,完全再现了大师当年的风范。一进门,首先看到的就是印公留下的许多墨宝——佛既丈夫,我亦尔,敢不自勉力修持!
死,学道之人念念不忘此字,则道业自成。
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印光大师,他有很多非常浅白、直入人心的话,记得最牢的就是那句“只看好样子,不看坏样子”。在法莲师那里,更是因为有吃饭剩饭的毛病,师父以印公一生惜福、连涮碗的汤都要喝掉的修持来敲打我。所以,当我于今跋涉了千里,亲见到大师的德相照片,五彩舍利照片,以及遗留给我们后人的这些凝练字句时,那穿越了时空的垂范和警示,刹那直扑心田。
纪念物陈列馆的对面,就是印公的灵塔了。我们四个同修在午后的阳光下,缓缓步入。一位法师正坐在塔院的门口,笑意盈盈地望向我们。
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吧?师父问我们。
我们点头。
拜塔绕塔之后,我们坐下来。这位来自灵岩山寺佛学院的年轻法师刚刚从苏州城里办事归来,在塔院歇脚,也是刚坐下,就遇到了我们。相逢从来都是不经意的。他结缘给我们两张光碟,没有寒暄,并不认识,但交流的发生就是如此自然。
就在印公的塔前,他告诉我们,灵岩山寺,目前延循的正是大师当年所立下的丛林规矩:专心念佛,不行法事,不务繁华,不攀外缘。寺庙不妄拟建筑,除非不得已才小有添造,但只要够用就可以了,不能以多建来图个宽敞。正是这种把物质欲望的需求压缩到最低,外尘的干扰摒弃到接近于零,清净坚固的道心才得以反复锤炼。淳朴扎实的师道传承,使得这千年的古寺,面积不大的庭院,竟然拥有常住僧众200多人。师父说,寺庙能留住人,不是因为香火和供养,却是因为这严谨如法的道风。这一点,我们都感受到了。
记得以前,看过印光大师的文钞精华,其中有几点颇为难忘。一是大师当初在普陀山闭关,曾经与众赶斋,发现斋会空泛劳神,竟然浪费将近两个小时,深为厌恶,从此以后都是独自打饭,独自进食,饭食不足,粒粒珍惜,节余下来的时间都用来念佛,不愿意流失偏废一点宝贵的时光。二是印公平生从不妄加赞誉他人,更是厌恶别人妄誉己身。他生前告诫门人,自己死后,唯一期望就是大家认真以净土法门自利利他,如果要是为他作赞作传,使他远近闻名的话,就是他的大怨家。大师不愿担受虚誉,以死而无知却虚誉之,认作欺心。
凡此种种,都是印公自律甚严,终成一代师尊的事迹。我们在塔前,听闻着、感受着印公门人的言传身教,恭敬效仿之心油然而生。
法师非常博学诚恳,他引经据典,比较释儒,佳句警语脱口而出,背诵譬喻拈指即来,令人感佩不已。他告诉我们修道的过程有如蜕皮般的煎熬,那是一场降伏己心的战斗,其中的痛苦如果拿给常人来受,十分之一就可以压跨一个壮汉;而修道者却要承受十倍之苦,这是一个漫长的,甚至让人感觉了无天日的过程。但是,一旦战胜了自己,凡心被置换成了道心,那种超凡入圣的禅悦法喜是无法用语言来描述的。净宗甚深非深,平常非常。师父问我们,你们真的理解吗?
他是我们此行遇到的第一个僧人,他的每一句话在当时不觉得有什么深意,但是回想起来,却和这一路上我们碰见的师父的开示遥相呼应。他的话,是洛迦路上我们所转的第一段经文,是开宗明义的序篇,是险些遗漏的珠玑良言。我们要下山了,师父也甩甩衣袖,微笑道别。第二站,寒山寺。喧嚣的声浪,川流不息的游客。我在拜佛的时候,不断地被形形色色的人推搡,我们四个人不多时就被冲散。导游的大喇叭,随处攀缘佛手的合影,都让我心浮气躁。我是如此地喜好清净,厌倦热闹,有了灵岩山寺的比照,这个沾染了太多商业气息、充斥着旅游味道的名山古寺让我无比失望。站在簇新的塔下,我皱着眉头,擦着一脑门子的汗,在自己的分别心中打转。
这个时候,青石师兄满脸笑容地跑来:兰若!这个寺院真好啊!
我吓一跳,不能认同:什么?!这么乱,这么多人,你还觉得好啊?
青石说,是啊,这么多人都来寺院是个好事情啊,刚才我拜佛的时候,已经在佛前观想过了,我拜下去,那么今天来这寺院的人也就一起拜下去了。我把我拜佛的功德都回向给他们啦。我愣住。
这就是我的这点儿心量。不学佛不足以照见其分别和狭隘。师兄的一席欢喜之言,如同清凉甘露,使我的恼乱心神顿时安静下来,对境不为境转,正可观心,我又输一筹。就在安静下来的须臾片刻,我看见了寒山寺往来不绝的门庭下,一朵红色的睡莲正悠悠绽放……四去西园的时候已近黄昏。如果不是海风的坚持,我原本是打算第二天一早去瞻礼八关斋戒的时候再好好拜谒的。但事实证明,这个时候去,正是西园最美的时分。
我给叶子师兄打了电话,她是我倾慕已久,却一直不曾谋面的同修。师兄来,素朴而亲和,与西园静谧的气氛非常契合。她领着我们一个殿一个殿地礼佛,告诉我这里的前任当家明开老法师为了保护西园,“文革”的时候耳朵都被红卫兵打聋的经历;又给我讲起济群法师的故事,师父少小出家,全家五人落发;还有西园湖中的两只百年老鼋——圆圆和方方的趣闻逸事。凡此种种,师兄都在不经意的叙述中,娓娓道来,她那平静的语气,只有在细心的捕捉下,才能看到微澜起伏。
第五辑 带着皮囊跋山涉水洛迦转经路(3)
我不敢问师兄的经历,她的隐逸让我的草莽没了踪影。海风却开口相问了。师兄非常慈悲,没有刻意隐瞒。兄学画出身,曾经在西藏的寺庙里,修补斑驳的壁画;来到西园的时候,放下一切,甘心埋名,做了一个在湖面上捞树叶的人;冬天的下午,燃香净手,在《菩提道次第广论》的讲经磁带声中展开画卷,感受彼时心意的触动和微醺……
在那间空而简约的茶室中,师兄说道,也许,我应该离开西园了,我太喜欢这里的气氛了,以致沉迷。这么长的时间,我看不到自己的进步。远离尘嚣很好,远离安宁却难以做到啊。我深有同感。我看师兄礼佛,那身形如同虚空中的一粒尘沙,在阳光的碎影中,以美轮美奂的匍匐姿态照见所有的来路。安宁,是经历了艰苦的跋涉和挣扎才生发出来的。然而,就连这个,都是需要放下的啊。
在是非放下之前,要明辨是非,而明辨是非之后,连是非都不该再计较。这是我们一步步的功课,非一蹴而能成就。我们弃绝了浅薄和鄙陋,筛留了深远和高洁,如今还要将这倚重的欣赏的恋慕的,统统弃绝。这个停顿的过程,徘徊的时间将是更加漫长的。记得憨山大师曾经写下“荆棘丛中下足易,月明帘下转身难”的诗句,这诗句告诉我们,在妄想不断的动尘当中抽身,相对来说是容易些的,而在似乎清明的静尘里面觉醒,道路却绵长不尽。
我们的关口循序而来。当坐在溪流之上参禅,外境中的流水声、风声、人群往来声都被空掉以后,那静默的声尘会不为人知地显现,那个时候,再往前觉照,就需要更大的力量了。住在闹市,住在阿兰若,住在茅篷,而最终无所居处,这是怎样的关山重重。
在后来的行程中,我看到了一句贴在普陀山紫竹林墙壁上的开示,录在这里,与叶子同修共勉——三十年闻水声不转意根,当证观音圆通。
第二天,就是八关斋戒了。这次启程之初,给客堂的师父打过电话,因为看到通知说,受戒后需要一天一夜住在西园里面,所以问询师父是否可以开许。师父告诉我们,这样做,其实是为了让我们在受戒之后保持一个清净的戒体,能够使受戒持戒在这一日一夜当中圆满。而且受戒之后,会有法师引领戒子专精念佛,与法相应。而我们因为此行时间有限,还有些旅游的计划,并且由于有旅游的成分,住在寺里恐犯盗戒,所以商量之后,大家决定观礼参加,而不受戒。
整个受戒的过程非常顺利,慧明法师很慈悲,也很活泼,在迎请常佑法师来给大家传戒之前,还教我们演练如何与常佑法师对答。
告别西园以后,我们来到了距离西园不远的留园。苏州园林在全国都是闻名的,听叶子说,留园和西园原本都是一家,后来宅主把西边的园子舍宅为寺,才因此有了西园寺。
而一进留园,我们就都后悔了。旅游的随意完全不符合我们寻道的心态,而在留园的亭台楼阁旁,我们在被昆曲表演、琵琶芦笙的演奏吸引的同时,惊觉“保持清净戒体”的慈悲含义——不往视歌舞表演,八戒之一。我们自以为我们应该不会主动犯戒,但一出山门,仿佛唐僧离开了悟空金箍棒画的那个圆圈,种种违戒之事会在我们不设防的时候突如其来。
从虎丘归来后,我们都兴味索然,于是在天光尚早的时候,去了钱塘茶人。这是一间颇具禅意的茶馆。苏州是总店,无锡有分店。刚刚落座,苏州评弹的表演又开始了。我们面面相觑,哭笑不得。洪水猛兽竟然来得如此汹涌,让人躲避不及。
“新戒不得出山门”,后来我在宁波阿育王寺的院墙上看到这样的警示时,终于有所体悟。
五离开苏州,直奔普陀。本来觉着星罗棋布的江南城镇非常密集,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应该不是很远,但没想到一大早出发,途径杭州、绍兴、上虞等地,在高速路上堵了半天车,才抵达了宁波,而这时已是下午三点钟了。买了最后一班轮渡的票后,我们才发现从早上到此刻,大家还粒米未进。在那间车站旁边仅有的小吃店里,我们吃到了最美味的西红柿面。从轮渡车站出发,车上只有我们三个乘客。而车开到大榭码头竟然花了一个小时。东海之滨的明珠城市——宁波,大而繁华,令人刮目。
我们来到码头,最后那班轮渡已经开了,青石师兄在堤岸上飞快地奔跑,他挥舞着双臂呼喊着。我却微笑。船一定会回来的。我们不会被拉下。我确知着。并因此而安心。
轮渡果然真的回转,我们上船,最后三个座位在等我们。从普陀起始,之后的行程基本上都是在赶最后一趟车(船),而车上船上不是只剩下三个座位,就是只有我们三个乘客。
洛迦山。普陀山。东海。山海相连。有舟摆渡。滔天的白浪自身后飞驰而去。
船很稳。如履平地。身旁的人小声地交谈。潮湿,湿润,温润,温暖。我想到了这些词汇,而一直怀揣的不实恐惧也渐行渐远。
又是一个小时过去了。我们终于上岸。其时的普陀已近黄昏。在网上预定好的潮音阁旅店店主小邬姑娘推了辆自行车来接我们。我们的行李不多,惟独小王子的登山背包巨大。小邬姑娘接过背包,放在自己的后座上。我们跟随她,向普陀的深处行进。
这是一个孤岛。岛的四周是漫天的海浪,绿化很好,水泥路也非常平整,不断从身边经过的班车也多。普陀山到底身处富庶江南,交通便利,开发的痕迹非常明显。小邬姑娘告诉我们,其实,就在80年代初,这里还没有现在这么兴旺的香火。那时,“文革”刚刚结束,岛上的寺庙被毁坏得很厉害,渔民们很少有人信佛,很多人家就住在被红卫兵洗劫后的大殿里。她给我们讲起,最初他们家也住在庙里,后来逐渐地有来自海外、闽南、港台的信众朝山,香都上到了他们家的大门口,他们由最初的排斥到后来的感动,到如今的笃信,与那些虔诚而坚定的三宝弟子的膜拜不无关系。现在,这个岛上90%的居民都信奉观音。她说,观世音菩萨给他们带来了完全不同的生活。
第五辑 带着皮囊跋山涉水洛迦转经路(4)
我笑说,小邬,你们福报好啊,日日夜夜守护着观世音菩萨的道场,这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情啊!那女孩子却摇头说,也有苦恼啊,即便在菩萨身边,心里还是在想怎么能多挣些钱,怎么不被别人家的生意排挤掉,淡季的时候怎么维持。凡是城里人们想的那些烦心事,我们也一样想啊。
我愣住了。她说得真好啊。即便脚下就是西天,心里的娑婆世界却不能摒弃。苦,在心里,所以,即便极乐就在眼前,也知觉不到啊。
我来普陀,还一直暗藏着一个心愿,我想找回被我丢失了的师父。十年前,我在北京,因为自己的习气和分别心,与我心里最为钦敬的一位老和尚断袂。十年间,我在停顿和追问中过活。我写了很多的字,那些字不能给我的追寻以答案,更不能给他人以裨益。那些是我强打精神强颜欢笑的见证。直到我再次把放浪的心皈投三宝。我不敢知道自己是否还有机会见到恩师,是否还可以亲自在他面前忏悔,是否能够从此停止孤单的漂泊和对本心的思念。
我听说,老和尚1996年来了普陀,其后经历两次大病,脑血栓,脑溢血。现在,他会在哪一座庙里?身体状况如何了?师父还记得我吗?即便记得我,他会原谅我吗?
我试探着问小邬姑娘,女孩子却好心提醒我,不要指望普陀山上的僧人,不要因为看到他们的一些过错就影响自己拜佛的诚心,她说了句“在我们普陀,一向都是佛灵僧不灵的”,我有些哑然失笑。我不会的。我经历了自己的错失,已经知道,我长了眼睛,不是只看他人的,更是要看自己的。
僧宝,是我们至心归依的善知识。对僧宝坚定的持续的尊重,很多人都做不到,常常反复、退转,怀疑。我们希望遇到的明师们不仅有摄受我们的威德,还期望他们根除一切习气,最好是个完人,或者干脆就是尊佛的化身。这样,我们才会老老实实地倾听、学习和接受。然而,这里面有着怎样的误区啊!我们如果把自己的进步完全寄托在对他人的评判上,那么,何时才能深味“自皈依佛,自皈依法,自皈依僧”当中的“自”的含义呢?
若稍有不如法的现象,我们心中便烦恼丛生,伤感辗转:是你伤害了我的信任啊,师父!然而我们却很少去想想,是不是我们自身离道尚远,分别心重,计较甄除,把这落发披剃的师父放在了佛位上,去比较了呢?
不是他人非,只有自己过。你能做到这一点吗?我站在普陀山的海潮面前,深深地扪心自问。如瑞师父曾经告诉我,怎样去判断选择和跟随你的善知识。第一,要了解他的学法传承和师尊是否得到教界认同,要观察他的言行是否按照了三法印来落实;第二,要知道,善知识是具有正见,同时也是具有烦恼的善知识,他并不是佛,不要拿佛的标准来要求和拣择他。一旦确定他是你的善知识,就勿再要挑剔其过失。而十年前,我没有听到这话,甚至,我还不是因为看到师父有什么不如法,而是因为师父如法,我却任性,在清清亮亮的相处中带着很个人知见的情绪,所以远离。现在看来,愚痴是当时言行的唯一解释。
我们坐在深夜里的海边。普陀山上那尊48米高的南海观世音依稀可见。沙滩上人不多。海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我给在北京的妈妈和师父都打通了电话。我把手机靠近那连绵不绝的观音海潮音,我想让我们生命中的亲人听到这声音,听到菩萨的心跳,听到来自恒河的歌唱。
妈妈说,你在,妈妈就在。你拜菩萨,妈妈也在心里拜。
师父说,兰若,把眼睛擦得亮亮的,注意一路上以众生相来示现的菩萨们!
好的。我记下了。我拜菩萨,忏悔无始以来身口意造作的所有恶业;我拜菩萨,回向所有法界众生,愿大家都能放下固执,听闻正法,得以解脱;我拜菩萨,我与众生不二,众生与菩萨不二。但愿凡诸有情,明心见性,早返本真!六一大早起来,打开窗户,海风吹来,看见临海而立的观世音菩萨。小邬姑娘和她的母亲已经在催促我们了,说你们朝山,要早一点才好啊。我有些惭愧,平时昼夜颠倒的生活,只有回归山水当中,才能体会到早晚的变迁。本来以为自己已经起得很早了,可小邬的提醒让我知道,还有更精勤的朝山者啊。
在南海观世音像前,我看见一个虔诚的女子,在地上磕大头。很多游人经过她的身边,有人驻足感叹:她一定是遇上什么事儿了,要不不至于啊。有人则受到感染,也向菩萨合十鞠躬。我却微笑,若有人见闻诚心,肯合十问讯,即是与菩萨结缘,而这个女孩子的行动又何尝不是点化呢。
我们三人拜了下去,非常整齐,也非常专注。记得师父也曾和其他师兄说过,我们自觉、正信、诚恳的言行会给别人留下好的影响,哪怕这个影响非常微小,也是尽了一份心。误解在他,尽心在我啊。
南海观世音像的两侧是壁画,左边是玄奘西行,右边是鉴真东渡。一个是把佛法带回祖国的使者,一个是将佛法传播海外的圣僧,两个人都忍受了常人不能忍受的磨难,承担了凡夫不能承担的使命,在发心弘法的历程中,成就了佛陀事业,也成就了自己。壁画非常美,朴素而逼真。我默默地绕着回廊瞻仰,来到观音像的背后。那是诸佛菩萨的莲池海会,文殊华美,普贤庄严,很多人都静静地站在那面墙壁前。墙下没有蒲团。小王子师兄拜了下去,有人看她。青石师兄拜了下去,有人跟着拜。我加入他们,更多的人开始礼拜。
这是四月初三的清晨。阳光遍洒。游客和香客们从四面八方涌来。我们彼此不认识,将在礼拜之后各奔天涯。然而那一刻安静的此起彼伏,让我感恩。
第五辑 带着皮囊跋山涉水洛迦转经路(5)
紫竹林,“不肯去”观音院。这是我们在普陀拜的第一座寺院。紫竹林位于双峰山下,潮音洞上,过去曾紫竹成林,相传是观音菩萨居住的地方。吴承恩的《西游记》中就多处提到紫竹林中的观世音菩萨。如今这个寺庙并没有紫竹,常住的僧人大概有十几位,剩下的就都是职工了。在普陀发现一个现象,寺院里既有僧人又有职工,僧人属于佛协管理,而职工却属于旅游局。这和北方的很多寺庙都不一样。北方的大庙,要么归佛协,成为道场;要么归旅游局,成为旅游景点。在这里,两者却和平共处着。职工们负责收费,打扫,维修,同时也负责出墙报。很多墙报都非常好。
我在紫竹林的墙报上摘抄到明代四大高僧之一的莲池大师的几首诗,都特别好,现录其中一首在这里,和大家分享:“病来呻吟苦,病去不思量。一生多病累,终究是迷茫。”看见了这些诗文都出自大师的文集,唤作《竹窗随笔》,很是心仪。问了流通处,却没有这本书。从此之后的路途,但凡看到寺院里的墙报,心有所感的句子,竟然多是《竹窗随笔》里的文字,便留了心,要寻访到此书。为了引起大家对这些诗句的重视,我拉着小王子跟她说,这首诗是莲池大师嘱咐咱们别老是好了疮疤忘了痛,累斯地藏菩萨头头救拔,而我等却于娑婆泥淖旋出旋入。大家看我恳切,都笑着认真地来看。他们的认真让我欢喜,对我那时常克制不住的婆婆妈妈是很好的慈悲。
紫竹林的旁边是“不肯去”观音院,这个寺庙的名字颇有些奇怪。究竟是有人不肯去观音院呢,还是观音菩萨不肯去的寺院?看了介绍,才明白我的两种臆测都不对——相传唐咸通年间,日本慧锷和尚从五台山请得一尊观音像,回国途中在莲花洋遇风,他便认为观世音菩萨不肯去日本,所以就留此像在普陀山,为当地一居士所供奉,“不肯去”观音院就因此而建。在这里,我看到了令我难忘的两位僧人。一个是“不肯去”观音院里的看殿和尚,他负责记录香客们的随喜功德。无论有人无人,他都垂目观鼻,桌前放着一本《妙法莲华经》,他一直在默默持诵。即便看殿,也是用功时分。我看见他,想起小邬姑娘说的“佛灵僧不灵”,不禁叹息。眼睛能看到的,乃至六根能够感知到的,永远是有局限的。就好像思想,如果是有角度的,也永远是局部啊。
另一位是一个戴着斗笠的老僧。他带着足有20多个老居士一起来朝山。那些老居士都是女众。她们在紫竹院里留影,都是这个老和尚在拍摄。很简陋的傻瓜机子。老太太们排着队和大香炉合影。老和尚不厌其烦地在那儿拍。我们进殿的时候,就看见他们在拍了,等我们礼佛出来后,师父还在咔嚓咔嚓。真有耐心啊!后来在我们住的地方,又遇到了他们,在上很高的台阶,老和尚走在最后面,一个一个叮嘱,走稳些走稳些!仿佛他照应的不是年已半百的成人,而是需要呵护引领的孩童。我们侧身让路,给师父合十,他微笑,健步离开。
在“不肯去”观音院的院墙外,就是潮音洞了。观世音菩萨的海潮音撞击着岩石,发出了轰鸣。这时我的电话响了,是单位里一位相熟的领导打来的。他问我,在哪里啊?我实话实说,在普陀山拜佛。他愣住,在普陀山?拜佛?我看着大海答道,是啊。有事吗?领导犹疑了一下,笑说,没有了,帮我在观音菩萨面前上柱香吧。好。电话挂断,惊涛拍岸,鸥鹭纷飞。每一个人都有心香。这令我感动。七普济禅寺。普陀山三大寺庙之一。我们在前往普济的路上,看到了百步沙的海滩,看到了观自在菩萨的影壁,看到了普陀岛上遍地的参天樟树。这里真的非常美。光影和青苔交相辉映,潮湿的泥土和沁人的空气,都令我们安适。就在普济禅寺的对面,青石师兄突然发现了一个院落。那是一个非常破败的塔院,围墙也倒了许多。塔砖之间蒿草丛生。我们绕到正门,看见院子里堆放着木材和砖石,有两个工人出出进进地在搬东西。没有游人。很荒凉。与不远处普济禅寺的如织游人比起来,这里仿佛像个不被人们发现的盲点。
这是什么塔呀?我们问青石。
他手里有本从小邬姑娘那里借来的导游书,上面有对普陀名胜的介绍。
这是多宝佛塔。一个声音突然传来。
我吓了一跳。循声看去,发现在塔院门口,坐着一个红衣僧人。刚才我几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他的头发很长,胡子拉碴,僧袍的边角油腻不堪,他坐在一个破凳子上,正朝我们微笑。青石冲僧人合十:师父知道这个塔的来历吗?那僧人似是而非地说,也知道些吧,但并不是很确切。
青石这时已经找到了对多宝佛塔的介绍:普济寺东南,海印池旁立有普陀山三宝之一的多宝塔。元朝元统年间(1333~1334年),普陀山僧孚中托钵江南,见姑苏盛产美石,便立志建塔。他住持普济禅寺14年,以勤俭简朴著称。为兴建名山道场,他多次外出云游募化,得到江南诸藩王隆重接待,太子宣让王等出资建造多宝塔,故又名太子塔。塔全用太湖石砌成,呈方派,共五层,高32米,塔取《法华经》多宝佛塔之义定名。桃台石栏柱端刻有护天神狮及莲花。第二层蟠龙柱,体态雄健,纹饰线条流畅。余上三层,塔身每面镌有佛像一尊,全伽趺坐式,形象生动。塔刹为仰莲宝瓶。整座建筑造型别致,雕工精巧,像这样的元塔,全国已罕见。昔日,每当清晨,人们在太子塔院中闻听由普济寺传来的悠扬钟声,颇能启人遐想,发人幽思,这就是普陀十二景之一的“宝塔闻钟”。
青石给我们念了一遍,那僧人笑嘻嘻地说,我给你重复一遍,你听听对不对?僧人开始重复,青石耐心地一字一句对照,一字不差。僧人说,他要记下来,如果再有路过的人问,他就把这个最准确的讲给别人听。在僧人与青石说话的当间,我一直皱着眉头,因为我闻到了非常难闻的味道,我看满院的残垣断壁,心想也许是那些工人……但当我远离这僧人一点的时候,怪味就没有了。我讶异地得出结论,原来那冲鼻怪味是他身上发出来的!青石还在和他说话,两个人谈笑风生。我心中触扰,拍拍同样皱着眉头的小王子说,走,我们绕塔去。
我们两个人离开。右绕三匝之后,我们在杂草中礼拜佛塔。那僧人点头,似在赞许。青石也离开他,开始绕塔。我走过来,忍不住问,师父,你是从哪儿来的啊?其实我的言下之意,颇想问,僧宝啊,你怎么如此不讲卫生啊!师父抬起头,露出非常明亮的笑容,五台山。说实话,他的笑容非常洁净,令我有些惶惑。师父问我,你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吗?我一愣。不知道啊。那僧人看着我,四月初四,文殊菩萨的圣诞啊。
在交流的过程中,我注意到僧人一直在一个本上写字,实际上,从我们最初看见他,他就在写。因为听到他对我说的话,看见他明亮的笑容,我突然把心里的不以为然放下了,转过来问,师父,你在写什么?他把本子放过来,你自己看。
“无垢文殊”。
满篇的“无垢文殊”。
我当下被震住。我疑惑地看他,他却不理我,继续写下去。小王子走了过来,我轻声对她说,你去看这僧人写的字。小王子看了看,满脸困惑地看我。
第五辑 带着皮囊跋山涉水洛迦转经路(6)
青石师兄拜完了塔,我们向来自五台的僧人告辞。我向师父深揖作别。在去往普济禅寺的路上,我沉着脸,不说话。青石师兄探问缘由,小王子说,那个师父满纸写的不知道是什么,我只认得是无什么文殊,中间那个字太潦草了,不认识。青石笑笑,是吗?我怎么没看见?一个字都没看见?我抬起头道:你不需要看见,因为你心里没有对这个境的分别;小王子看见三个字,是因为她有些分别触扰,但不像我这么严重;我全都看见了,因为我的问题最大,所以文殊菩萨要来专门教导我。
大家听我这样讲,非常好奇,问我看见的那个字到底是什么啊。我说,是“垢”。师父写的是“无垢文殊”。我比小王子多看到的那个字是“垢”。
我的老问题还在的。我知道。我带着老问题上路,不是为了碰到更新鲜的知见。问题在重复,我们只需要对治内心的诟病。这就好比我换了华袍去往他乡,却不知道我的伤口在身上。即便我换衣服,换环境,那病在身上,还是没有得到根除。因为拣择,就会当面不识,擦肩而过。师父提醒过我,不要忽略在你身边出现的每一个众生,他们都是诸佛菩萨。我终于看到,有所听闻。
这是洛迦转经路上我遭遇的第二段经文。它以与我的习气完全相反的面目出现,它让我在飞身远离的片刻回头,终于不致错过。
八普济禅寺是普陀山全山中最大的寺院,它座落在天鹫峰南麓,为普陀山供奉观音菩萨的主刹,与其后锦屏山下的法雨禅寺、法顶山上的慧济禅寺构成了普陀山的主要观音道场,成为普陀山最主要的人文景观。
进得山门,碧波荡漾的荷花池,曲径幽深的禅院,豁然开朗的门庭,都让人心生敬意。主殿称大圆通殿,观世音菩萨以平日少见的金刚威猛之态端坐莲台。这是一尊高8.8米的毗卢观音,金色的帷幔自菩萨身边垂下,庄严而慈悲的法身像矗立眼前。佛像前是印有《观世音菩萨普门品》的幢幡,上方则是华盖。这使我不由想起了那句赞偈:南无前幢幡后宝盖,观音如来接引西方愿。殿内两侧是观世音菩萨的32应身像。佛、辟支佛、声闻、梵王、帝释、自在天、大自在天、天大将军乃至天、龙、夜叉……每一身都是菩萨的应现身,是救度众生的种种方便之门。
我看到对圆通的介绍,表示“不偏倚,无阻碍”,圆满通达。而观世音菩萨修证的是耳根圆通法门,他听闻苦声,即以眼观,因此称作观音。毗卢观音结大悲,施无畏手印,向有挂碍、有颠倒,故而有恐惧的众生,施以14种无畏功德。佛像很美,让人流连。
出得圆通宝殿,一群群旅游团队开始涌入。这时我看见了偏殿旁的图书馆,风扇吹着,有个僧人手捻念珠,在馆内默坐,还有两位在安静地读经。门外虽熙攘,门内却安宁。我坐在台阶上,大樟树的荫凉和山间的微风让我沉醉。这里的一切,都不陌生。所有的来径,都曾千万次地经行。每一次地再回来,都是为了认出本来面目,为了形与神的合二为一。认出自己,我曾经做到过吗?我痴想着,时空已流转了无数光年。
小王子师兄还在拜佛。她是无论殿中有多少尊佛像,每一尊都拜三个头,一个不落地拜。虔诚让她焕发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淡定。那种光辉让人看了感动。其实在来普陀后,很多剧组都在约她,我听见她一个一个拒绝,万缘放下,专心朝山。我知道她必将有改变人生的选择,她在这个垭口上,用这样一种至诚的方式来问询自己的未来。我默默地旁观,希望菩萨能给她破除晦暗的力量与智慧,能够让她远离产生苦痛与泪水的根源。
大家都走了出来,青石师兄提醒我,你不问问老和尚在哪里吗?我有些犹豫。这时走来一位客堂师父,我向他请教,客堂师父很干脆地回答我,老和尚在普陀山佛学院啊!
这么轻易地就打听到了?我真有些意外。在去往佛学院的路上,大家步履轻快,而我,却心怀忐忑。前尘旧事,如同记忆的碎片被整合一般,在我的心头盘旋。
那是1995年,大雪天,我和另一位大学同学去看望师父,师父看见我衣单衫薄,把佛学院刚刚给他做好的棉衣赠送给我。棉衣很暖,在雪地里,我快乐得像能够落发出家的沙弥一般,满心都是欢喜。北京法源寺,我的两位师父宏义、白光,呵护我如同呵护一个幼子。而我后来却以自己分别比较的心,远离了他们。
宏义师父从小是个孤儿,三岁就被邻人送去庙里,修持一生,“文革”时被遣返乡里,仍独身茹素,念经不辍。我和师父是老乡,在法源寺的天王殿里相识。
师父待我很好,因我在大学时代要拍佛教题材的片子,就帮我找到时任教务长的老和尚。我与老和尚接触后,非常信服老和尚的博学与睿智,便想皈依白师座下。几次相请,老和尚都告诉我去看望他之前,一定要看望宏义师父。
我心里不服。尽管宏义师父待我很好,但我却觉得师父并不能教化我,那时候的我只想着去遭遇高人名僧,而不需要亲情般的呵护。我就是这样偏执而又任性。加上其他的违缘,我退转了。我几乎是在跟师父赌气。
将近十年的时间,我不去亲近,不去探望,甚至老和尚送给我的墨宝也随着几次搬家不知所终。我的道友雷梵后来多次去看过师父,给我打来电话说,你是不是很多年没去看过老和尚了?我漠然以对,直至最后彻底失散。
直到今年年初,听闻宏义师父早已西去,白光师父1996年来了普陀。
我想找到恩师,告诉他我错了。在我开始念诵地藏经的那一天起,我就发露忏悔无始以来的所有的罪业过错,但愿我对我所做错的一切事都能有挽回的余地,但愿我对我所伤害过的所有人都能有说抱歉的机会,我愿意以至诚的忏悔来清净我的心灵,愿这发露能让诸佛菩萨慈悲垂顾!九我第一眼看到师父的时候,是他的背影。当他颤颤巍巍转身过来的时候,我拜下去,泪不能禁。师兄们也拜下去。偌大的五观堂中只有我们和师父。师父连连挥手:一拜一拜。并俯身问道:你们都是谁啊?
我跟随老和尚穿过佛学院寂静的殿堂,来到二楼,看见师父的腿不好,拄着拐杖,想起当年在法源寺,他给我和同学们泡最好的毛峰,那时候师父步履矫健,谈笑风生。
师父的侍者打开房门,我们来到师父待客的禅室。我看见了师父的花和毛笔,看见他打坐的床铺,看见观世音菩萨像。他忙活着,要给我们泡茶,那殷切的情景一如当年。小王子抢过水壶,青石扶师父坐下。这时,我看见师父的书架上,药和经书一样多,那些药全部是治心脑血管病的。我站在那书架面前,背对着师父,眼泪又流下来。
都是无常,有甚伤心啊。老和尚笑着说。
我擦干眼泪,拿出以前和师父的合影,蹲在师父身边,给师父看。师父不记得我了。1996年大病之后,很多的人和事都忘了。我唠唠叨叨地向师父说起我的心事,说起我的退转,说起我的愧悔。师父一直看着我,眼睛里满是慈悲,他安静地倾听,便是对我最大的恩德。师父说,退转了没关系啊,总还是没忘了学佛,这就够啦。他那样微笑着,举重若轻着,化解了我内心的重担。
我们感慨普陀的美丽,师父笑说,待两天当然美丽,待两年恐怕会有厌倦。师父还是那样,总是轻描淡写地去伪存真,他不说一句虚话,也打掉我们的许多附会之说。他问我们,可曾看到普陀岛上的青天浊浪?可曾看到信众吃全素,而渔民日日夜夜杀生?我们点头。看到的。老和尚站起来,走,我有个花园,去看看!
第五辑 带着皮囊跋山涉水洛迦转经路(7)
那时候是黄昏。花开得正艳。芭蕉叶随风摇摆。师父如数家珍地给我们介绍。夕阳落在老和尚的衣袖上,勾勒出安详的图画。“晚上风一起,我在二楼都能闻见花香啊。”师父的神情里甚至有一丝天真。小王子开玩笑说,师父好福气啊,自己种个自留地,还这么美。师父摇头叹道,我现在就是光吃饭拿钱,什么心都不操。我却知道,师父之所以来普陀,是因为太累了,他在中国佛学院执教16年,开讲唯识、中观等四门大课,同时还代书法课,最后累倒在讲台上。而普陀山佛学院的院长和教务长们都是师父教过的学生,希望能接老和尚来休养,在赵朴老的关心下,老和尚才放下教案,离开北京。
我们向老和尚道别,他问我们,什么时候走啊?明天,恩师,明天我们又要启程。老和尚说,走之前你们来,我送你们礼物。是什么啊?我写字给你们,好不好?我们都高兴极了。师父说,来,写下你们的名字。我向老和尚多请了一幅,想带给我们现在的师父。老和尚点头,看我们的职业:编剧、演员、学者、出家人。老和尚笑了,好啊,这么多人都学佛。
夜深了。我们明天拜完洛迦山和普陀的另外两大寺庙后,就要离开了。十从普陀山朝东眺望,洛迦山孤伫海中,犹如一尊仰卧于莲花洋里的海中卧佛。相传,洛迦山是观音菩萨修身得道的地方,而普陀山是她传法的道场。在紫竹林旁的一块大岩石上,还有菩萨的一个脚印,唤作“观音跳”,就是菩萨得道后,从洛迦山一脚跳到普陀山时留下的。
我看到普陀的由来,是这样讲述的——普陀山,全称普陀洛迦山,旧名梅岭山。普陀,原是梵语的译音,意为小白花,亦解释为观音的圣地。据《华严经》和玄奘著《大唐西域记》所载,是指观世音菩萨说法布道的地方,名叫“补怛洛迦”(又称普陀洛迦)。如果译成汉语,其意应该是“美丽的小白花”或“观音净土”。佛经记载普陀山观音道场的有《大悲心陀罗尼经》:“一时佛在普陀洛迦山,观世音宫殿庄严道场中。”《华严经》云:“南方有山,名补怛洛迦,彼有菩萨,名观自在……”这是普陀山成为观世音圣地的根据。
从普陀山到洛迦山,每天上、下午都有专船往返。两座岛屿虽然相距不远,但莲花洋中波涛汹涌,有“须经24个莲花浪,方能得渡彼岸”之说。在山上嶙峋的礁石上,筑有南、西、北三个不同方向的埠头,船只可视风向来择埠停靠。
我们乘坐的是早上七点钟的船。六点钟的时候,我们已经在街上吃早饭了。我们三个拜山的同修,起得早,吃得多,像三只傻傻的小兽,脸还肿着,缺觉和多食让我们昏沉着,就踏上了洛迦之行。
这一天已经是星期五,周末来临,亦是四月初四,文殊圣诞,朝山的人很多,上下三层船舱座无虚席。15分钟后,船就抵岸了。船长用大喇叭喊道,两个小时以后,必须回来!人们蜂拥上山。我不禁失笑。这简直像赛跑了。
洛迦山不大,共有五处庙宇。印象深一些的是新建起来的妙湛塔,那浮雕之精美绝伦,与普陀岛上的南海观世音浮雕群如出一辙。其他的寺庙,我们都跟随着人群接力一般地拜谒。直到我们看到四十八愿塔。
那里并非景点,在石阶路的拐弯处,要走到下面去才能看到,很多人为了赶路,就错过了。也许是觉得此行稀有难来吧,我们三个还是走了下去。四十八愿塔,供奉的是在普陀山圆寂的高僧和管姓居士的灵塔。当我们接近灵塔的时候,天上飘起了雨。雨打在叶子上,又落在我们的发梢和肩头,彼时有鸟鸣啾而过。
我们乘船来普陀的时候,在船上的电视里才看到普陀山的全山方丈上妙下善老法师当年给南海观世音雕像开光的圣景,在这里却看到老和尚已然离开。塔正中的那一格安放着法师的灵骨,另外的格中,有圆照法师的,竟还有很年轻的比丘师父像。
我们看到塔的两侧有这样两行字:从此不理凡间事,鸟语花香别有天。说实话,当时我心里很有些伤感。我们凡夫总是祈愿大德们倒驾慈航,乘愿再来,有否珍惜和抓紧师父们还健在的一切时光请益修学了呢?再看塔边,安放着一个石头木鱼,那上面刻着一行字:佛知人不知。
由是我想起《地藏菩萨本愿经》中分身集会品第二,地藏菩萨对释迦如来许愿说,我所分身,遍满百千万亿恒河沙世界,每一世界,化百千万亿身,每一身,度百千万亿人,令归敬三宝,永离生死,至涅乐。但于佛法中,所为善事,一毛一渧,一沙一尘,或毫发许,我渐度脱,使获大利。唯愿世尊不以后世恶业众生为虑!如是三白佛言,唯愿世尊不以后世恶业众生为虑。
最初读诵到此处时,曾悲不能抑,放声大哭。如来咐嘱地藏,地藏承担重托,诸佛菩萨对六道众生的要求实在是不高啊。但凡做一点点好事,哪怕是毫发一般细小的好事,菩萨都会来赞叹你,加持你,娑婆负累,菩萨们一趟一趟地来,能不理凡间事吗?八万四千种方便,条条大路,皆是觉悟之路,解脱之路,再若不觉,不发猛利之心,真的是愧对诸佛啊。十一从洛迦山归来,第二站就是法雨禅寺。
法雨禅寺是普陀第二大庙,其华美壮观可与普济禅寺媲美。观世音菩萨像在威严之中流露出柔和之光,更具备一些母性的慈悲。大殿两侧有两幅卷轴挂图,一幅是准提佛母,一幅是文殊菩萨,在橙黄色光线的辉映下,笔触委婉,色彩瑰丽,用心与之凝视,仿佛能够看到华严世界,香花曼妙,天雨遍洒。而菩萨们完具32相好,相相庄严,令人生信。
出得法雨禅寺,在通往香云路的回廊上,我又看到了来自莲池大师《竹窗随笔》中的开示,文章名为《佛经不可不读》。因为对机,所以震动,因为震动,所以驻足。现将全文录于此处,与同修们共参:
我少时见有前辈妄议佛教,以先人之见为主,自己还不知错,后来偶然在某戒坛佛经流通处请数卷佛经阅读,始大吃一惊,心中暗想,假如不读这些佛经,几乎将虚度此生。可叹现在有许多人从年少到老死,从来未曾看过佛经,如面对宝山而不想取宝;又有一类人,虽也读过佛经,但只是为了采摘佛经中的优美词句,来充实自己的谈资,或用于作文以助笔势,此类人自少到死,从未去探究佛经义理,可以说是入宝山而不知宝;又有一类人,虽也对佛经义理进行讨论进行讲演,只凭肤浅的认识,释文销字,妄自标新立异,以显高明,自少至死不曾依教去真修实践,可以说把取到的宝物当玩品鉴赏,时抱怀中,时拿手里,再后把宝物丢弃了,这些人读过佛经虽没有得到实益,可是只要一入阿赖耶识田中,终能成为得道的金刚种子,故所以说,佛经不可不读。大师文中提到了三种人,如果说对号入座的话,第二种人,我尤其需要时时自省。记得仅仅是在四年前,我在另外一个文学网站“文湖诗海”中流连。那时的我,甚少持诵佛经,更不必说真修实践。长期以来,处于闻闻佛味,讲讲经历的阶段。我文章中的那些所谓佛教术语,那些美丽的词句,要么是从师父的身边耳濡目染熏修而来的,要么是从同修的口中道听途说得到的。也有翻阅佛经的时候,但都是为了摘录而深入。不是我不愿意读经,而是我拿起经文,旋读旋忘,更多的时候是一拿起来就昏沉,就打瞌睡。这昏沉的状况,是经历了很长时间,才日渐淡薄的。所以,当我的脑袋上感觉到莲池大师的第二个棒子时,我深深地反省。若如我一样的写字之人,陷于皮毛,不能以文字为舟楫,深入般若法海,反倒执取文字,夸夸其谈,误认为文中有道,那么这样的文字不过就是一堆华丽的垃圾,即便浪得虚名,也不过是误人误己。
回想在网上开写心路历程之时,曾有好心的过客发来短信,告诫我因果难测,不要妄言。当时的自己完全听不进一点违言,兵来将挡,振振有辞。现在看来,真真觉今是而昨非。
第五辑 带着皮囊跋山涉水洛迦转经路(8)
我的好友天慈师兄学佛比我晚些,心很虔敬,但也是不能读经。她告诉我说,师父给她布置的作业是日诵《金刚经》一遍,但她很难一直保持清醒,一直保持觉知地去读。我看到她的苦恼,如同我的昨日。同样是《地藏菩萨本愿经》中地神护法品第十一里面,有这样一段重要的经文:佛对观世音菩萨说,若未来世,有善男子善女人,于大乘经典,深生珍重,发不思议心,欲读欲诵。纵遇明师教视令熟,旋得旋忘,动经年月,不能读诵。是善男子等,有宿业障,未得消除。故于大乘经典,无读诵性。
此段之后,佛讲了很直接的对治办法,告诉这些善男女们要在地藏菩萨面前供净水发虔心,祈请菩萨,亲见菩萨,梦觉之后即当永记。
我因为师父的鞭策激励,有幸在读《地藏》时把所有的昏沉都得以克服转化,由是才能看到方法,看到途径,看到雾散之后,曲径通幽。而读到地藏经,才能进一步地领受到莲池大师的这一棒子;同样因为读到地藏经,才能上了通往洛迦的渡船,才能懂得什么叫知耻而后勇,勇猛而不盲目,这就是智慧生发出来的力量。十二下午三点,有回宁波的最后一趟船。离开慧济禅寺,我们脚力神速,去往佛学院向白光师父辞行。其实,我们不是不可以多留一天,可虽是周末,普陀附近的善信们仍鱼贯而来,我们住的小旅馆也人满为患,小邬姑娘说如果要继续住,价钱就要翻倍了。师父说过,我们还可以在佛学院住下。但尽管如此,离开,还是在心里被提上了日程。普陀山还有许多地方没有拜到,我心仪的那幅杨枝观音碑刻也没有瞻仰到,但万事不能强求圆满,该走就得走了。
我们刚刚走进佛学院后门的时候,走在前面的两位师兄都轻呼起来:师父在那里!
在院落的大樟树下,我们的恩师,正独自站在午后的阳光下,拄着拐杖静候。
我的眼泪都被激了出来。师父,你干吗要在这里等着啊!
师父笑,等你们,还可以晒太阳,一举两得,很好啊。
我们扶着老和尚上楼。书桌上是叠放整齐的四幅字。师父给我们四个人写了四首诗。原以为师父只要写几个大字,比如:“即心是佛”啦,或者“禅”啦,简洁而不费力,又是师父的真迹墨宝,就很好了。但老和尚竟然写了这许多!
我展开字幅,第一幅是给小王子师兄的,那上面是画家王冕的诗句:我家洗砚池边树,朵朵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小王子看后,给师父顶礼,泪如雨下。那话是对她说的,师父知道她的心思,给她欠缺的信心以最直接的勉励。
第二幅,是给我的。是于谦的诗:书卷多情似故人,晨昏忧乐每相亲。眼前直下三千字,胸次全无一点尘。唉唉。胸次全无一点尘。这所有的文字都可以放下了啊。
师父您写这些字花了多长时间啊?青石问道。
恩师笑笑,老喽,本来要不了多久,现在腿不好了,站不住,写了两个钟头。
我们都含泪。感恩莫名。
你们还背得动宝贝吗?师父拿出来几个极美丽的珊瑚和海螺,喜欢这个吗?背得回去吗?背到北方去。可以供佛的。
我们坐在师父的禅房中,时光悄悄地溜走。窗台上的爬藤植物在微风中晃耀。没有人讲话。也没有人离开。师父还塞给了我们很多芒果、李子,吃的东西装满了我们的口袋。我说,师父啊,我们不是小孩了,都30岁的人了!师父笑,你们30岁,我80岁,在我眼里,你们可不就是孩子啊。
老和尚领着我们去大殿礼佛。我起身之后,拍下了恩师站在院子里远远观望我们的身影。今天的这一幕,将永远铭刻在我的心里。我知道佛法东来之后,薪火相传的重任。我知道那关切之情背后的殷殷嘱托。我们因为遭遇,终不能忘失。我们因为领受,终不能辜负。
师父,我们要走了,恳请您为众生多多保重,恳请您长久住世,眷顾大家。
我给老和尚顶礼,大家也顶礼。
他安慰着我们,不要哭啊,不许哭了。走吧。走吧。
我们分别。普陀渐远。我不回头。
南无造法船游苦海,观音如来度尽众生愿;南无望南岩勤礼拜,观音如来枷锁解脱愿。普陀山,南海观世音,在黄昏的波光中,目送赤子远去。
我们到了沈家门。回宁波的最后一趟车已经走了。我们三个在街边徘徊,看见就在普陀岛的对岸,遍地的鱼虾在被烹煮。
一辆团队包车停在车场中,车上的乘客怨声载道,他们在等一个掉队的团员,赶往宁波后,就要赶火车。我们盲打误撞地跑来,向司机说了一箩筐好话,结果得以上车。我们刚一上车,掉队的人也赶来了,他坐下以后,车上不多不少就剩三个座位,于是启程。
十三在宁波,有青石的大学同学钟山,他不信佛,守着家乡的大庙,却从来没有去过。我们来了,钟山要尽地主之谊,愿意陪我们去。他帮我们联系了住处,又约了青石彻夜长谈。他把自己背负的尘世中不能解决的诸多苦痛,向好友托盘而出。
我一直坚信,在苦和乐之间往返奔赴的人们,都有大机缘亲佛向道。生而为人,不至于像天人那样夜夜笙歌,乐不思蜀,直至堕落时才悔不当初;也不至于像三恶道的众生,只有受苦和沉沦的份儿,提不起觉心来向道。人既能尝到刀尖上蜂蜜的美味,又能亲历这刀尖滑破唇舌的苦痛。在鲜血滴下来的时候,只要你思考,就会在迷途中寻找航灯,这几乎是人的本能。人身难得今已得,佛法难闻今已闻。我因为自己的找寻,进而对闻道稍后的人们充满了信心。钟山,亦是如此。我们不必多说,只要他能目睹,只要他能经历,金刚种子,就会生根发芽。阿育王寺。以供奉本师释迦牟尼佛的头骨舍利而闻名。庙宇很大。僧众们来自四面八方。我们在拜谒佛骨舍利之前,大家各自拜佛。钟山背着手,沉默地看着我们。
在舍利殿的背后,是释迦牟尼佛的涅槃像。我在那里,遇到了一个老头儿。他依门而坐。面前摆着一个竹筐。阳光的暗影里看不清他的面目。他向我招手,撩开竹筐的罩布,里面整齐地摆放着一些绿色的像馒头一样的东西。
这是什么啊?我很好奇。
第五辑 带着皮囊跋山涉水洛迦转经路(9)
是发糕。老头儿的方言需要我耐心辨别才能明白其意。
能吃吗?
能的能的。还能供佛的。他殷切地看着我,突然站了起来。阳光照在他的脸上。
我被吓了一跳。他应该是个白化病人吧。脸上有三分之二是不正常的白色。
那多少钱呢?
十元钱六个。他笑嘻嘻地答。我稍稍放了心,忙着找钱,但身上没有散钱。我告诉他,你等我,我去拿钱,好吗?他看着我,流露出失望的神色。我不再说什么,返身找寻自己的同道。等到我拿着钱再来的时候,老头儿在打瞌睡,我唤醒他,他甚至有点惊讶,旋即高兴地给我挑了六个绿色的发糕。我问,这个真的能供佛吗?他仿佛急于证明似的拼命点头,然后拉着我打开了卧佛前的栅栏,把发糕放在供桌上,孩子气地看着我。我笑了,在佛前顶礼,然后离开。
当我和大家会合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客堂的师父不见踪影,我们想去瞻礼佛骨舍利的机缘还未显露。大家都饿了,钟山提议大家出去觅点食再来看舍利,青石却担心我们刚离开,师父就回来,岂不耽误?两难之中,我突然想起了供在卧佛前的发糕,我跟他们说,青石在客堂里等师父,我们去跟佛菩萨请回那些发糕,大家分着吃,不就行了吗?(后来有善知识告诉我,这个想法是错的,大凡供养,已经归十方所有,不再是属于自己的私物,不可任意擅取。)
于是,小王子和钟山跟着我,来到大殿上。转到背面,那个老头儿已经不见了。再看供桌上,空无一物。整个殿里没有人。钟山笑问,兰若,你那发糕呢?我马上懊恼地说,哎呀,肯定是老头儿又拿走了呗!这个人啊!
就在我以一己之心妄测他人之心的此刻,善知识小王子师兄轻叱道:兰若!为什么你要这样去想别人呢?!为什么你不把别人往好处想,要这样责怪别人呢?!
我的脸顿时通红。钟山也一愣。他可能不知道我该如何应对吧。
我非常感谢小王子直言。她让我在妄念刚起的时候就能得以检点自心。这是我的习气。脱口而出,已成习惯。即便我努力地想给那个可怜的老头些微帮助,并且为了实践这个承诺,我借了钱跑来表达我的慈悲,但在我的内心深处,我对他依然傲慢,依然怀疑。那些负面的情绪隐藏着,一旦碰到喷发的契口,就暴露无遗。自欺欺人和掩耳盗铃已经成为习惯。所以即便知道觉悟的妙处,却仍被自己的习气耽搁。而习气有八万四千之多,它们排着队,一个一个来到我的面前,让我眼花缭乱,应接不暇,直至我终于意识到,它们有着一个共同的名字,唤作我执。我只需要面对的一个问题,一个习气,就是我执;我只需要对付的一个人,就是“我”。除此之外,人生无事。
惭愧心生起之时,觉心也就抬头,我马上发露忏悔:是我错了!谢谢小王子!我用有染污的眼睛看世界,什么都是脏的。我去忏悔!我转头去拜佛。钟山惊讶地看我们。是的。我意识到了,马上去做。毫不犹豫。绝不吝惜。十四青石师兄在客堂遇到了一群来自江西的老居士,她们也是刚刚朝礼完普陀来到这里的。老居士们等了整整一天,就为能看到佛骨舍利。她们找到了客堂师父,而青石去的时候,客堂师父正要带她们上楼。于是,我们有缘同行。试想,如果真的出去觅食了,可能就错过了瞻礼的时机。
我们上楼的时候,小王子师兄正在五百罗汉堂,当她往这里赶的时候,众人已经开始礼佛。我不知道方向感极差的她是否能穿越回廊,辨认岔路,找到这里。在如此威严安静的二楼殿堂中,我不敢喧哗。
钟山开始拜佛,非常虔诚,非常专心。
当江西的老居士们开始排队瞻礼时,小王子终于赶到了,她满头大汗地来到佛前,开始拜忏。我们都在往前走,只有她一人在拜。我都不知道她拜了多少次,我看见她的汗珠落下来,看见她的眼泪落下来。
我们每个人都想见到佛啊。我闭上眼睛。观想诸佛菩萨都在我们身边,尽虚空,遍法界,慈悲而光辉,感觉到诸佛都在默默地听闻垂顾。不必担心啊。认准了方向上路,终将见佛的啊。青石起身,我来至佛前。看到褐色的佛骨舍利,椭圆形,悬挂在铃铛下面。
我顶礼佛足,转身离开。
有老居士悄悄问我,你看到的是什么颜色啊?我如实回答。她们都在嘀咕,说有人看到的是橙黄色。为什么自己看的不是那个颜色呢?
在阿育王寺的板报上,我看到这样的介绍:塔中舍利,灵异非常。于华格孔中睹之,其多其少,均无一定。平常人睹,多见是一粒。亦有见舍利在钟底不动者,有见一针下垂至寸许者,有见青者赤者黄者白者,及一色浓淡不同,并二色相兼之种种异色者。有见色气暗然者,有见色气明朗者。不独人各异见,即一人亦多转变不一。又有见莲花及佛菩萨像者。亦有业力深重,完全见不到者。种种情况,不一而足。
为什么我们见到的不同?是因为我们的习气和修行的深浅不同。当我们在佛力佛性没有显露出来的时候,各具不同业力,幻化不同境界。只有当我们自己发生了根本蜕变时,境界才能随之而变。我由此想起《地藏经》中对万千地狱的略说,地藏菩萨告诉普贤菩萨说,“这地狱各各不同,皆是南阎浮提行恶众生,业感如是啊!”又有婆罗门女问无毒鬼王,“我今云何得到狱所?”无毒回答说,“若非威神,即须业力,非此二事终不能到。”
不要再为自己现前的程度懊悔不迭吧。即便是懊悔,也是五盖之一,负面情绪,于事无补。我们要是能够从这个表面的相中知觉,生起大惭愧心和大勇猛心,由此起步,奋起直追,命运马上就会逆转。改变自己,改变业力的牵引,就从听闻的此刻开始做起。应该相信自己的力量,相信这个主观能动性,只有改变自己,世界才会改变。那时候,就不用千里迢迢来看佛骨舍利了,那佛性就在身边,就在心内,就在无尽虚空法界之中。偶一回眸,便可遭遇。十五接下来,是天童寺。
天童寺实际上与阿育王寺非常近。几乎是并列的两条路。我们由于不熟悉路线,绕了远跑来。不过正因为绕远,才得以饱览江南山色。绵延不绝的山峦,郁郁葱葱的植被,还有我最喜欢的毛竹,让人恍若走在去往九华的路途之中。不同的是,安徽贫困,江南富庶。同样的山色,却有着完全两样的经济状况。
还看到很多散落在山间的墓园,有的已经悄悄地占据了半座山,密密麻麻,让人惊觉这世上幸存者总是少数。而存在的大多数,就是这些沉默的山峦。
天童寺比阿育王寺的规模还要大,进深不绝,气势恢弘,像极了山中的狮子王。两座寺庙都坐落在群山的怀抱之中,放生池如同湖泊,幽深而广阔,山门之外,都有七佛塔矗立。而在天童寺的大殿前,我看到状如莲花般的白玉兰,硕大如篷,摇摇欲坠,离得尚远,便有暗香浮动。
第五辑 带着皮囊跋山涉水洛迦转经路(10)
一路拜过去,我们四个人在最后一个殿外歇脚,那墙角边有个水池,绿色的爬藤植物绕着水管,水珠溅到叶子上,晶莹剔透。倦游的赤子在台阶上一字排开,任由那山风拂面,直到看殿师父出来说要关山门了,我们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在天童寺和阿育王寺,都有五百罗汉堂。在罗汉堂中,我分别遇到了两位看殿的和尚,问了他们相同的问题。在他们回答我的时候,我的同伴都不知所终,游客更是不见踪影。
五月以来,我有一些困扰,当然这困扰并非来源于我自己,只是觉得不能释怀。我遇到的两位师父一个来自北京,一个来自西安,都师从高僧修学多年,而如今分别在两个寺院里看殿。我问他们,纵有满腹经纶,却无以宣说,岂不可惜?又问,既已披剃,以荷担如来家业为己任,却在天下的丛林中漂流,岂不耽搁?再问,身为僧宝,以度尽天下为己任,现在只能看殿,岂不冤枉?
呵呵。这是我的非常有局限的知见,我知道。但它确实产生了。我如实地提出。不回避。西安的师父看着我,眼镜片后面闪烁着柔和而智慧的光。他伸手一指,问我,你看到院子里的那朵花了吗?
我点头。是的。
那是粉色的芙蓉,正在如火的骄阳下绽放。
你看花有几朵?叶子有几片?
花自然只有一朵,而叶子,一、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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