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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花次第开放

_4 程然(当代)
师父打断我,笑着说,这个世上历来花少叶多,如果不能认识这个情况,妄想就成了烦恼。首先要老老实实地做好叶子,才能够扶持好花的艳丽。如果都想做引人注目的花,那么谁来做叶子?六和僧团何从谈起?僧宝不是树立个人的神话,而是凝聚集体的智慧。那是非常威严的集体亮相,那是花与叶的互相扶持。这些,你想过吗?
我默然而思。
北京的师父对我说,如果你能把你自己一直认为的所谓优点——曾经师从名门,也曾深入经藏,已经有了许多对佛法的修行实践上的见解——都能放下,客居大庙,游学天下,能够把这些负累都放下,当家师让你看殿你就看殿,让你打扫庭院你就打扫,让你去帮厨你就帮厨,怀着欢喜心,一心一意地去做,这些难道不是修行?度人很重要,但要自问,自己度了没有?我肃然起敬。
五百罗汉静默看我,安静的下午时分,有穿堂风自我心胸掠过。在大雁塔落发出家的这位师父对我说,出来参访非常好,不要忘了回到闹市时保持这份心境,不要在寺庙里清静,在红尘中烦忧,不要脱离现实去学佛,否则离题太远,要用佛法指导自己的生活,在喧嚣和安宁里都不要遗失自己的人生底版。
我因为他缘相问,却解决了自己的困扰。现在想来,我见到的并非两个云游僧人,分明是宁波城里的罗汉。
记住了。于是再上路。再历练。十六天台山,是个用语言无法概括的地方,它距离宁波和杭州都只有两个小时的车程。它是佛教天台宗的祖庭,是寒山、拾得、丰干禅师修行的道场,是智者大师、一行禅师彪炳青史的所在,也是济公和尚的家乡。很多人从这里起步云游,也有很多人在这里开坛终老。然而,与其盛名不符的,是它能够如此安宁,又能如此素朴。这里的山,很高,很多,延绵万里,却又无碍视野。庙宇不集中,也少,埋藏在幽深山路的尽头。天台,真的像一位隐者。
出来已经八天了,师兄们都比我精进,每天一遍《地藏经》不辍。而我,还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在车上,我开始发奋读经。
来到隋梅宾馆的时候,两位师兄舟车劳顿,都想略事休息。许是念经功德吧,我却精神抖擞,于是向他们道别,独自前往国清寺。
无人结伴,实际上是我最为心仪的出游方式。所有的外缘都被摒弃掉,一个人似被人群忽略的隐身人一样,可以至诚至纯地与诸佛膜拜对话。这一点,当我意外地来到未建成的智者大师殿的时候,完全被验证了。
那是一个地上还散落着木工锯条的殿宇,因其黑色檀木的梁柱,木色的窗棂,铜制的大师像,让我驻足。大门是关着的,有两个游人好奇地在殿外转来转去,我在门外的台阶下跪拜。游人走了。中午的暧昧阳光漂移在院墙上,我看到蒿草在摇曳,心中被一种力量所牵引。是的。那一刻,我几乎是被牵引着,发现了大殿旁边的小门。这个门不易被发觉,却安在。我走进大殿,除了智者大师的像外,这殿里只有一个蒲团。那像是如此地逼真,让人屏息。我不敢近前,我看到高处天窗上的光线变幻。那像微笑着。完全了解,一切包容。
我是什么时候离开这里的?又是怎样跋山涉水地回来的?我那么多年,那么多世,那么多劫,都去了哪里?我的面目需要怎样辨认?是谁告诉我漂流在海里的那个使命?我该怎样去完成?
我拜下去。他栩栩如生,伸手可及。多么致命的熟悉。带走我吧!我几乎要喊了出来!
国清寺,非常令人难忘的大庙道场。一千多年的隋梅灵性逼人,“文革”初来,日渐枯萎。周总理一纸批示:天台道场的保存完好与否,直接影响到中日、中韩的睦邻友好,所以不允许有任何破坏。由此,浩劫虽重,天台犹存,而隋梅第二天便抽出了新芽。在隋梅树下,我还遇到了一位90多岁的老教授,他系着围裙,告诉我他现在在国清寺里做大厨。他爽朗的笑声和通达的品性深深地感染着我。斑驳的隋塔,一行禅师的灵塔,丰干命名的桥,倒流的溪水……仿佛昨日影像,一一在目。
在流通处,我一直找寻的莲池大师的《竹窗随笔》终于有了下落。而我引为憾事的普陀观音碑刻在这里也得遇朱砂印版本。当师兄们找到我,把他们帮我请的《竹窗随笔》递过来的时候,我充满感恩。圆满的含义,于此深味。十七我们住的隋梅宾馆就在天台山的脚下,距离国清寺步行只需要不到十分钟的路程。这一天是星期一,几乎没有游客入住。宾馆的池塘里盛开着三朵红色的睡莲。每到黄昏的时候,她们便合上莲瓣,悄悄睡去。
记得来时,苏州西园的叶子师兄嘱咐我们,若往天台,有两位师父应该寻访,一位是他的皈依师——多宝讲寺的智敏上师,一位是中方广寺人称“小济公”的定荣师父。智敏上师是清定上师的弟子,师父以近八十的高龄,持戒精严,教化一方,他所发心建成的多宝讲寺是在汉地为数不多的金刚道场之一,而多宝讲寺所在的三门县高枧村正是清定上师的家乡。
师兄告诉我们,他曾经的我慢之心是见到上师才轰然粉碎的。我因为非常赞叹叶子师兄的性情和经历,所以他口中的上师,亦是我非常信服和向往的;而师兄言及定荣师父,称其行踪不定,若有缘者,会在中方广寺旁的石梁瀑布边得以遭遇,那师父常用瀑布的山泉来泡茶喝,禅茶三味,只给有心人分享。我一听,更是记挂于心。
第五辑 带着皮囊跋山涉水洛迦转经路(11)
入夜,宾馆里只有我们三人用餐。青石兄向服务员打听多宝讲寺的路线,她竟然不知。但女孩子很热心,说她会帮我们问人。我们也未在意。过了一会儿,她拿着手机走过来,让青石师兄接,青石与那边对答半天,放下电话后告诉我们,接电话的人是这个女孩子的哥哥,是国清寺客堂的小师父,而智敏上师竟然是他的剃度师。由于再过一天,就是四月初八了,恰逢本师释迦牟尼佛的圣诞日,多宝讲寺会举行放生活动,他正要去送一些善款过去,师父很热情,说那边不是很好找,要倒两次车,他可以带我们过去。
大家都很高兴。觉得很顺利。竟然随口一问,就能有人引领。
于是我们就计划第二天,用一整天的时间,前往石梁景区,可以参访四处寺庙——中方广寺,下方广寺,塔头寺和高明讲寺。
昼夜更替,黎明很快来临。我们是被小师父的电话叫醒的。他告诉我们,因为客堂很忙,圣诞日国清寺有法会,所以他提前一天就要去多宝讲寺了,问我们是否随行?我们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不跟师父去了,因为国清寺距离石梁景区较远,而塔头寺和高明讲寺又不通车,我们必须在这两处步行前往,时间上太仓促了。我们想用圣诞日中半天的时间去参访多宝讲寺,随喜放生,然后就该启程离开了。
我们如实言明,但小师父却一直劝我们跟他去,还说他十点钟就会赶回来,那么我们即使是十点钟才去石梁,也完全来得及。盛情难却,我们便与师同行。
但是,一去多宝讲寺,就被客堂告知,上师一大早就去上虞那里的另一处多宝讲寺了,不过晚上肯定能回来,因为第二天的放生法会,师父会亲自主持。
而小师父来时,并未打过问询的电话。在那一刻,我知道我们这次是肯定遇不到上师了。不用说,我的习气立即抬头,我那颗随境而转的心立即生起大烦恼。一路上,我都在发愿忏悔,也都在祈请诸佛。我愿意让这嗔怪的习气抬头,放大,怒不可遏,我愿意直接与它见面,对峙,亲手交锋。
我发了愿,轻而易举地与自己的问题再次谋面。烦恼如此炽烈,掉悔如此往复,我开始沉默念佛。这一路上,我有见过万佛吗?没有啊。我见到的只是观世音菩萨的万千面孔。我来拜她的道场,我忆念她的名号,凡我见到的所有相,都是菩萨亲手指点。我忆念她,如同孩子忆念母亲一般。
我诚恳地忏悔,亲眼目睹这烦恼的抬头。我愿意观照它,如实地看,冷静地打量,像个外人一样默默地旁观;这一路上,我只念了一部经吗?不是啊。我诵《地藏》,为消业而诵,为明心而诵,为手刃我执而诵。那佛佛不二,经经相通。我至诚地祈请,亲身遭遇改变的发生。
我遇到了“我”,一场鏖战,就此拉开序幕。十八离开多宝讲寺的路上,我眼观鼻,鼻观心,收摄恼乱,平息纷扰。我看到那被习气冲得七零八落的妄念,在虚空中横行。而那个在嗔毒里挣扎不甘的肉身,正面临长久以来的蒙昧与片刻抬头的觉心之间的交战。我开始持念观世音菩萨的名号,至诚地祈请菩萨来为我作证,即便我曾经因为不觉而堕落,但在明了观照的此刻,我愿自救,出离这习气的深渊泥潭!
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观世音菩萨。
我愿亲手剖开这颗纯洁的、透明的、饱满的真心,请诸佛菩萨来听闻见证;我愿锻炼出觉察无明,转化无明的般若智慧;我愿摒除一切我习以为常、乐于栖身的障道之行,就从发心忏悔的此刻起步……
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观世音菩萨。
告别小师父,我们前往石梁景区。车上除了我们三人,还有五位当地的妇女,她们是信众,提了供品进山。有一位女居士声音的分贝很高,在幽静的山路中,一直在大声聒噪。我知道我对聒噪的关注实际上是我对它有很深的障碍。精神洁癖虽然在某种程度上让我远离不端恶行,但那并非真正了知分明的放下,那是有着另一张脸孔的疾病。我在过往的日子里,曾无数次地制止和打断外境的喧哗,却甚少锻炼一副忍耐、慈悲的心肠,更不用说认知内心环境对喧哗的放大和投射。心中不乱的人,即便外境纷杂,也处之泰然,而内心分别颠倒如我,与不喜之境却易招感相应。
我继续持念南无观世音菩萨,直到我的心神慢慢地被菩萨之名充满,念念分明,净念相继。她就在我的身边,就在我眼界到不了,心灵却可通达的无尽虚空。
渐渐地,我开始得到轻安。我听见了石梁飞瀑的潺潺流水声,我闻到了天台深处空气湿润的味道,我感受到有山风拂面,那指法轻柔怜悯,令我那凡胎的六根转出清凉的六尘。我深知境界已被心念所转化,彼时,我安宁,明亮而光辉。
这是中午。中方广寺空无一人。瀑布旁边的寺庙古朴无华,充满了静谧午后所带来的恍惚之意。
一直沉默的小王子师兄突然开口说,这儿真好啊,本来上午没能碰到智敏上师,我还有点不高兴呢。不过,我想,不高兴都是我自己的问题。我笑了,原来我们一路上都做了功课,沉默和反省让我们内心得到洗涤和平静。
走出中方广寺,没有遇到叶子师兄说的小济公,但我依然知足感恩。我努力地、切实地面对了我执,第一次成功地转化了它,而不是压抑了它。我第一次清楚地看到了力量的生发和作用。我的信心得以从来未有地坚固。或许,以后习气还会抬头,但有过对峙和交锋的经验,我坚信逐渐地去除指日可待。这是我此行最大的收获和遭遇。即便寻隐者不遇,又有何妨呢?十九石梁飞瀑的下面,中方广寺的不远处,就是下方广寺,又称古方广寺。就在这里,旅途的劳累、赤诚的求法之心得到了最好的安顿。
我们悄悄走进寺庙,门窦大开,木材和水泥堆放在台阶旁。寺院不大,空无一人。来时一起乘车的香客们也不见了踪影。我们三个人,屏住呼吸,进得殿内。中午的日头晒着,风都不动。
那殿里端坐着我佛如来,左有阿难,右有大迦叶,彼时殿内有奇香,时光凝滞得让人有些心慌。佛前有三个拜垫,我站在左边,小王子站中间,青石立于右侧。我和小王子同时拜下去。那莲花一般的蒲团让我无法起身,我长久地匍匐,以亲近的姿态与泥土、与佛母、与内心净圣谋面。我起身,小王子也起身,我们一起拜第二拜——这一路我这样拜过了多少菩萨,忏悔清净了多少业障,收获了什么,觉知了什么?我在那一刻,真的体会到化入红尘、人我俱忘的感受。拜佛竟然可以拜得如此心安自在啊。这让我欢欣鼓舞。
就在我们翻掌莲花的时候,一阵风自身后吹来,它无影无形,却沁入心骨。我们拜佛的两人,默立的一人,几乎是在同时,听见了这世间最美好的声音——风吹幢幡,幡的响片轻轻地撞击在一处,发出了几乎是复调和声般的丁当声,那声音清脆安宁,如同午后的湖水泛起的轻柔涟漪,一圈圈地荡漾开来,随后又相继远去。我心中空空,无悲无喜,在那一瞬间,我被强烈地暗示:佛来了,有人要来了。青石之所以没有和我们一起拜,是因为在他的那个角度,幢幡挡住了观佛的视线,而他深感本师之美,想目行合一。在我们起身时,他拜了下去。那至诚的礼拜,让我的相机黯然失色。有些时候,纪录也会成为累赘,干扰我们的体验。我罢手,沉默绕佛。
大殿右侧有个桌子,放着一些香烛,那上面有个字条,上书:自拿自取,自留钱财。香烛2元一对。小王子跑来向我借钱,我看见她把钱老老实实地放在桌上,用她后来的话讲就是,在这个地方,起心动念,她都如对诸佛,把自己身上所有的美德都留下了。
这时,我倚门望向殿外,看见一个比丘正快步无声地走进来,我讶异地看着他,心中只觉得蹊跷。师父法相庄严华美,留着大胡子,像个印度人。他走路很快,却没有声音,手里拿着根拐杖,脚下蹬着一双运动鞋。我慌乱地合十,问他,寺院里的师父是不是都在午休啊?他笑笑,并不答言。师父走进殿来,另两位师兄也看见了他,聚拢过来,也都是一副懵懂的神色。这时师父说,你们喝茶吗?我心里一惊。仿佛张不开嘴,不会回答。我们三人都傻在那里,没人说话。师父又说,这里有三个蒲团,就是给你们准备的,坐吧。我们低下头去,看见桌旁竟真的有三个蒲团,此时心中更是奇怪。
第五辑 带着皮囊跋山涉水洛迦转经路(12)
我们坐下来,青石师兄开始和师父寒暄。我心中杂念纷飞,觉得这个比丘来得神奇,不知道和上午寻访金刚上师不遇是否有瓜葛关联。正自思忖,那师父竟然开口问道,你们是不是想修习密宗啊?我头皮发麻地看着他。从此之后,没有我们提问和回答的契口,只要我们三人心里的念头一动,那比丘便开始发话。我们三人屏息静气地听着他不徐不缓的言说。他逻辑严密,涉及生物、物理和政治经济学,没有一句废话,深入浅出,点到即止。就在我思想溜号到此人为何步履矫健,却手拄拐杖之时,他看向我们说道:汉人学禅,在最后关键时若有善知识给你印证,告诉你推开此门,即是大光明处,那便得成就。而今人学禅,苦于善知识稀少,邪知识遍布,若不能辨清,一念疑情,便得退转。而此刻,阿弥陀佛就是这根拐杖,若渡险滩,有这根拐杖,便能健步如飞。
第三次开小差,我是在想,我这个长久以来在佛门前徘徊的孩子,丢了N多个皈依证,背离过太多的法缘,辜负过太多的恩人,今天遇到这个佛使比丘,看来是佛菩萨对我忏悔的奖励。正想得高兴时,那师父又开口,说,你们看见这佛像了吗,懂得皈依的意思吗?皈依是皈依这有形的三宝和外在的形相吗?不是啊。记得那三句话吗?“自皈依佛,自皈依法,自皈依僧”,这个“自”是什么意思呢?是“皈依自性三宝”啊。自性三宝在哪里?在这儿。师父指了指心,在自己的心里啊。
我的汗流下来。
我深知这一切的发生不可逆转。就像史铁生的小说《命若琴弦》,所有的一切,时间、地点、人物、主要内容,都带着恰如其分的使命,汇成生命的洪流,在这样一个峡谷之间,激荡出最令人难忘的混响!
这时,殿里出现了旁人,那些香客依旧嘈杂着。比丘师父那双闪烁着智慧的眼睛看定我们,笑笑地问,你们说我说的对吗?我轻微地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而那二人还在发呆。师父笑着说,好,那就这样。言罢,他竟然起身,以大步流星之态迅疾离开,走向了后殿,一如来时无声而迅忽地消失了。我们三人完全愣住,我最先醒悟,然后看见青石和小王子的满头大汗。我们几乎像做梦一样地经历了这一切。夸张一点地说,是互相搀扶着走出了殿堂。我不愿意,并且一直不想说这些跟感应有关的事情,别人传说,我也只是一听而已,但这一日的经历,让我感受到不可思议的加持力。我清楚地看见,至诚地发露忏悔、至纯地观想本尊所带来的殊胜法缘。我看到那古方广寺的影壁上,有弘一大师的题字:棲真圣境。我们三人默立壁前,不由深以为然!
我们来到瀑布下,久久地回味,三个人把各自记忆中的师父的开示汇总下来,再次受到震撼。青石说,其实师父的很多话,也都似曾相识,本来没有特别地触动,但是他的讲法方便让人留意,而最后的决然离去令人震惊,如同一记棒喝,唯有亲身领受,才会感到痛彻心肺;那原本觉得像杯白开水似的开示,经由这一走,这凛凛然的绝尘而去,变成了甘露,变成了醍醐,从头到脚,清凉浇身,我们无言。深深认同。
这一路,脚,越走越沉,头,越拜越轻。我们听到了洛迦路上第三段最曼妙的经文。无比感恩。不敢怠慢。而洛迦之路,虽然还要继续,但真正的行程已经在此结束了。二十杭州。是我们这次行程的最后一站。这个城市,我曾经出差来过,也曾一个人拜谒济公和尚的道场净慈禅寺和著名的灵隐寺;在龙井山,我寻访到善良的茶农,多年以来一直在她那里邮购明前的茶叶;在陶瓷市场,我如获至宝地淘出了两个丑丑的碗……
这一次再来,说是随喜另两位没来拜庙的师兄,实则想再探望灵隐的大佛。当年,在他面前,我悄悄地流泪,委屈如迷路的孩子,看见业已灭度的本师,却以前倾垂顾的姿态来听闻我的心声。那是喧哗的秋天,信众熙攘,庙有高香,我在柱后深藏,那寂静喑哑的黄昏时分,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于是,再来。
这一天,是四月初八,本师释迦牟尼的圣诞。我们几乎用了多半天的时间赶路,买归程的票,订旅店,终于可以去拜佛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我提议去净慈禅寺。在天台,有两处济公和尚的道场,因为时间有限,我们都没去。在杭州,正好补上。大家都同意了。
净慈禅寺,与西湖雷峰塔相对。这里有个小师父,我与他在去年灵山法会上结识,他当时因为看见我有相机,便跑来相问是否能给他拍张照片,以后给他寄去。我遵嘱依言,后来给师父寄照片时没有留下我的地址和姓名,我不想让任何人因为我本分中能做的事情来感谢。进山门时,青石提起他,说自己已经忘了这个和尚的模样,只记得有这么个事儿。我笑说,但凡师父出现,我一定能认出他来。
大殿里,很多人在拜,能看得出上午一定有过大法会。供果非常多,新鲜美好,花也开得正艳。听见一个老居士正和一个西安来的小和尚争论,陕西的果林老和尚到底有没有一百多岁,我笑着经过他们,心里觉得亲切。有一个小孩子在蒲团上玩耍,看殿的老僧身着百衲,逗他开心。
我们三个人完成了拜谒,走出山门,无所适从,大家都觉得疲惫,腿像灌了铅一样。杭州很热,蒸笼似的,大家汗不停地流,而思维似乎停滞了。小王子和我对视后,都觉得对方比自己傻。就在我们于南屏晚钟前发呆时,我看见一个戴着棒球帽的僧人骑着辆自行车飞快地掠过,几乎是下意识地,我当街喊了一声:师父!
要知道那是山门外,街上的师父很多,而只有这个小师父回头,他看着我们,我竟然坚定不移地对他说,去年,灵山……他推车过来,笑起来,是你们啊!我一直在找你们,为什么不留地址?刚才你们在寺里拜佛,我就看见你们了,但不敢认,你一喊我,我就在想,应该是你了……
同来的那两个都呆了。我却万般感慨,仅仅一念之善,终究山水相逢。
小师父突然一拍脑袋说,哎呀,我知道了,为什么我会被你叫住了!你们知道,我急急忙忙地去干什么啊?看这个。他一指车筐,那里面有一兜苹果。我是要给杭州的一个居士家里送供果。你看,从初一到今天,一共八天,供在释迦佛前的大苹果。结果就被你喊住了。我现在才明白,佛是派我给你们送好吃的来了。
而后来师父热情地引领,在杭州一路顺风的经历,以及我们想供养小师父时,他严肃地笑着告诉我们他持金钱戒律的种种,让我深觉释迦深恩,不敢辜负。
我们三个人,坐在净慈禅寺的影壁前,西湖上的夕阳正残。我们默默地,一口一口地吃着清冽的苹果,我的眼泪掉了下来。我清楚地了知,即便是师父拣择了善言鼓励我们这些游子,我亦该深切地感恩。
黄昏来临,我们不想回家,在西湖边无目的地逡巡,由是看见了红墙。两位师兄问我,杭州通,那是什么庙子?我摇头,说不知。就在净慈禅寺的旁边不远,有一个围墙围起来的院子,铁门虚掩,而里面有一座庙宇。我们好奇地不邀自来。那院子里安静无人,殿门紧闭,闻得见佛香。
青石居士提议说,佛子们,我们绕佛,念佛号吧?
好。优婆夷们点头。
第五辑 带着皮囊跋山涉水洛迦转经路(13)
开始绕佛。心里觉得安宁。看见殿后有很多居士们的背包,还有一些课桌板凳。可能是个共修之所。不知道绕了多少圈,我们来至殿前,开始在青砖上拜殿。这时,先起身的青石兄惊叹道,我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我们起身,诧异地四处张望。青石指着牌匾说,永明禅院,这应该是永明禅师的道场,永明禅师是禅宗法眼宗的三祖,净土宗的六祖,我们竟然盲打误撞地跑到这儿来了!他有一首著名的偈子你们知道不知道?我们俩茫然地摇头,心里惭愧得紧。“有禅有净土,犹如戴角虎。现世为人师,来生做佛祖”。这个,倒是知道的。
正在我们思忖、青石激动的片刻,铁门开了,一位清雅飘逸的老人推门进来。我们呆呆地看他。他笑笑地问道,你们是谁啊?
我们来拜佛的,老居士,请问这里是不是永明禅师的道场啊?他点头,是永明禅师的塔院。言罢,老者说,既然是来拜佛的,就进殿来拜吧。你们早一点来,晚一点来,我都不在,就这个时候,我每天来殿里上香的。
越来越巧了。我们跟着护殿的老居士进得殿内,礼塔三拜。从他的口中,我们才了解到,这里不是旅游点,不对外开放,却是杭州信众们的共修道场。因为永明禅师也是净宗的祖师,所以,居士们在这里也有助念的功课。
真好。多年前一再经过的路径,竟是浑然不觉的盲点。而今因缘的具足,终于可以叩开门扉,礼拜再三。而师兄们发愿寻求的对机法门,从苏州灵岩山寺的初遇,到天台古方广寺的点化,直至今日落笔永明塔院的昭然,已经得到了答案。
找到了药方,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老老实实地吃药。
洛迦,改变生命的旅程,用所有的词汇来感谢都显苍白的心灵之路,但愿她是我们前行的一个见证,留存在成长的记忆当中。但愿有朝一日,金蝉脱壳之时,体解大道,成就愿心,放下一切,无悲无喜。
南无观世音菩萨摩诃萨。
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
第五辑 带着皮囊跋山涉水在吴哥窟睡午觉
在沉沉的睡梦中,吴哥,它不再是我的旅途,不再是我停留和找寻的去处,它本来在着,与我从未远离。
午睡的阳光里,飘动着的是水鸟飞过的痕迹。我坐了千年的木舟,划过沙砾烁金的丘堡,独自来寻你。
这里没有我认识的人。也没有人认识我。城堡上面都是来找你倾诉的远客。
吴哥。我不认识你。从来不知道你曾经的灿烂和没落。
今天,我站在你精心雕刻蓄意描摹的佛像前,却听见尘世里花朵绽裂的声音。
总是有些话不能跟别人讲的,总是留着我们自己不愿被开解的,总是有很多的爱需要放手、永远不能追究的。吴哥,你看,那眼眶被泪水漫溢,那眉头被香烟紧蹙的,正是悄悄地远涉了重洋,依依艾艾地找了你来。然而,再悱恻的缠绵,再不忍的离别,放于你的掌心,吴哥,我看它们都羞于启齿。那美丽的、相守的、涎水和泪水交织着的,在你的变迁之中,不过是昨夜的一场风沙。寂寞着,宽容着,倾听着,你又安抚了多少孤独伤怀的心事!
日出时分。所有的远客欢呼起来。那是日日夜夜轮转的辉煌,是惯见而不见的神的光芒。无论是吴哥帝国,还是红色高棉,在这日出时分,那曾经的繁华均要落败。被人们苦苦争夺、斤斤计较的历史,在自然的股掌之中,显得如此的卑微!
我没有心事,没有眼泪,没有足印。我在圣地须弥山的脚下昏睡。很多的人经过了我,匆匆地离去。没有人能唤醒我酣然的休憩。南方,再往南方,炎热和潮湿的热带丛林,它们随着天光的摇移忽远忽近。突然,我在这睡梦中不再伤心。
你看你们的哭泣,都是在说我们失去了依怙,那依怙是灵魂的一件外衣,大家却都推托说在我们的人生里,遗失的是这件华袍,没有人肯对华袍下面哭泣的灵魂负责。而那灵魂,是这身体里面最脆弱的部分,无形可赋,无状可依,她存在着,却被忽略着。佛在时,我们把灵魂交付他看管,有他眷顾,我们乐得逍遥;然而,佛陀却也要灭度,八十年之后湍流之处野舟自横!如同吴哥,你是皇族的温床和帐幔,却也孕育了风暴和雷霆,日落之后,又有谁来做我们的依怙?
从曼谷到暹粒,从婆罗浮屠到金字塔,我追寻着日光的秘密,希望能找到立于不败之地的君王。而我知道千百年来,吴哥窟石缝里的愿望,像哭墙里的祷告一样多。我们都想在时光的狂流里留下善的种因,想让那沙漠里有清泉奔涌,想让被丢弃的重新被珍藏。这掩埋已久的心愿奔赴了这么久,却依然无处可以安放。
中午,没有人在吴哥窟。我看见皮肤和汗珠在斑驳墙上起舞。在沉沉的睡梦中,吴哥,它不再是我的旅途,不再是我停留和找寻的去处,它本来在着,与我从未远离,更无所谓仰慕。我们在着,如同被掩埋已久的自性,他就在我的身体里面,不在三万尺的高空,不在沙和土的深处。
我常听智者说,心外寻心,终不可得。但我从来都不以为意。我悄悄企盼天赐舟楫,来得岂不更为轻松。然而,天赐来自你的洞察和不怠惰。搪塞着的只有你自己。我终于老实下来,不去追寻外物和他人作为自己得以生存的缘由。
这时,日影西斜,吴哥宫殿的魅惑优伶,都开始拈指起舞。我起身,哈哈笑,回头看我的梦,已没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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