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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特莱夫人的情人》

_5 戴维·赫伯特·劳伦斯(英)
  “康妮听了这“带回家里”的可怖的结局,心里不禁吓了一跳。
  “你以为她是为什么遭难的?”她问道。“他生前和你快乐么?”
  这是妇人与妇人间的一个问题,波太太用她的手背,把垂在脸上的一撮头发拂了开去。
  “我不晓得,夫人!他是一种不屈不挠的人;并且不愿与他人同道的,那是一种致命的固执性:宁死而不愿低头,你知道,他对什么都是漠然,我认为那是矿坑的罪过。他原就不应该到矿坑里做工的。但是他还小的时候,他的父亲便强迫他到矿坑里做工。这一来,当你过了二十岁时,那是不太容易改行的了。”
  “他曾说过他讨厌到矿坑里做工么?”
  “呵。不!从来没有说过!他是从来不说他厌恶什么的”
  他只露着难看的面色罢了。他是那些粗心大意的人之一;好象大战开始的时候,那些第一批狂欢赴战,立刻阵亡的青年们一样他的头脑不是不清醒。就是什么都漠然。我常对他说:‘您下对什么漠然。谁也不管!但这不是真的!呵。当我生第一胎孩子时,他那一动不动的静默着的神气。和孩子生过后,他望着我的那种凄惨的眼睛!那时我受了不小的苦痛。但是我得去安慰他。我对他说:‘不要紧的,亲爱的,不要紧的!’他望着我,怪的道笑着。他从来不说什么的,但我相信从此以后,他在夜里和我再也没有什么真正乐趣了;他再也不您意任性了。我常对他说:‘呵。亲爱的。让您自己任性点罢!’……我有时是要对他说这种粗的话的。他却不说什么,池总是不愿让他自己任性时儿,也许他不能罢。他不愿我再有孩子了,我常常埋怨他的母亲。她不该让他进产房里来的。他不应到那里去的。男子们的旦熟思起来的时候,是要把一切事情都张大起来着。”
  “那对他有这么大的影响么?”康妮惊愕地说。
  “是的。那种生产的苦痛。他是不能认为天然的。那把他夫妇之爱中所应得的乐趣都糟塌了。我对他说:‘要是我自己都不介意,为什么你要介意?那是我的事情呢!……’他中回答道:“那是不公道的!”
  “也许他是个太易感动的人吧。”康妮说。
  “对了!当你认识了男子的时候,你便知道他们在不该感动的地方。便太易感动了。我相信,连他自己也不晓得他是痛恨矿坑的,恨得入骨的,他死后的脸容是那么安静。仿佛他是被解救了似的。他生前是很漂亮的一个青年!当我看见他那么安泰。那么纯洁的样子,仿佛是他自己愿意死似的。我的心都碎了。唉!真的,那使我的心都碎了。但是那是矿坑的罪过。”
  说着,她流了几滴伤心泪。康妮却哭得比她更厉害。那天是个温暖的春日。空中浮荡着与黄花的香馨,许多东西在萌牙,阳光的精华充满着肃静的园里。
  “你一定难过极了!”康妮说。
  “阿夫人!起初我还不太明白呢,我只能反复地哭着说: ‘我的人哟,为什么你要离开我!……’我再也找不着其他的话说。但是我总觉得他会回来的。”
  “但是那并不是他要离开你呢。”康妮说。
  “是的,夫人!那不过是我哭着时说的傻话,我继续地希望着他会回来的。尤其是在夜里,我眼不交睫地想着,为什么他不在这床上?……仿佛我的感觉不容我相信他是死了似的。我只觉得池是定要回来的。回来假紧着我躺着,使我可以觉得他是和我在一起,我唯一所希望的,便是感觉着他温暖暖地和我在一起。唉!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次的捻,经过了多少年。我才明白他不会回来了!”
  “和他的肉体的接触不会回来了。”康妮说。
  “对啦。夫人!和他的肉体的接触!直至今日。我还忘不了,而且永久也忘不了的。假如上面有天的话,他将在那儿。他将假紧着我躺着,使我能入睡。”
  康妮惊惧地向她的深思的标致的脸孔瞥了一眼。又是一个达娃斯哈出来的热情的人!和他的肉体的接触;“因为爱之束缚。不易解开!”
  “你一旦深爱了一个男子时,那是可怕的!”她说。
  “唉!夫人、那便是使人觉得这么苦痛的原因,你觉得人们都是希望他死的。你觉得矿坑是存心害死他的。唉。我觉得假如世上没有矿坑。并且没有经营煤矿的人的话,他是决不会离开我的。但是他们全都是想拆散一对相投的男女。”
  “肉体地相投的男友。”康妮说。
  “对了,夫人!这世上铁石心肠的人太多了,每天早晨,当他起来去矿坑里做工时,我总觉得那是不祥的,不祥的,但是他除了到矿坑里做工以外还能怎样呢?一个穷人能怎样呢?”
  一种奇异的疾恨燃烧着这个妇人。
  “难道一种接触关系能够延续到这么久么?”康妮突然地问道,“那使你这么久还能够感觉着他么?”
  “呵,夫人,除此以外还有什么能持久的呢?孩子们长大了便要离开你。但是男子,呵!……但是连这点接触的记忆,他们都想把你夺杀了。甚至你自己的孩子!不过,谁知道!我们也许是要分离的。但是感情是不同的东西哟,也许最好是永远不要爱上谁。不过,当我看见那些从来不曾真正地受男子彻底地温暖过的女人,我便觉得她们总是些可怜虫。不怕她们穿得多漂亮。风头出得多有劲,不,我的主意是不会变的。我对于人世是没有什么尊敬的。”
 
第十二章
  午饭过后,康妮马上便到林中去,那真是可爱的一天。蒲公英开着太阳似的花,新出的雏菊花是棕的自,擦树的茂林,半开的叶子中杂着尘灰颜色的垂直花絮,好象是一幅花边。大开着的黄燕蔬。满地簇拥。象黄金似的在闪耀。这种黄边。是初夏的有力的黄色。莲馨花灰灰地盛开着。花姿招展的莲馨花。再也不畏缩了。绿油油的玉簪。象是个苍海。向上举着一串串的蓓蕾。跑马路上,毋忘我草乱蓬蓬地繁生着。楼斗莱乍开着它们的紫蓝色的花苞。在那矮丛林的下面。还有些蓝色的鸟蛋壳。处处都是蕾芽。处处都是生命的突跃!
  守猎人并不在那小屋里。那儿,一切都是在静穆中。棕色的少鸡在肆意地奔窜着。康妮继续向着村舍走去。因为她要去会他。
  村舍浸在太阳光里。在树林的边缘外。小园里。重苔的野水仙丛簇地生长着。靠近大开着的门前。沿着小径的两旁。都是些重苔的红雏菊。一只狗吠着。佛萝茜走上前来。
  门大开着!那么他是在家里了。阳光铺泻在红砖的阶台上!当她经过小园里时。她从窗里看见了他。穿着衬衣。正坐在桌边吃着东西。狗儿轻轻地叫着。缓缓地摇着尾巴。
  他站了起来,来到门边,用一条红手巾揩着嘴,嘴里不住地咀嚼着。
  “我可以进来吗?”她说。
  “进来!”
  简朴的房子里。阳光照了进去,房子里还带着羊排煎过后的味道。煎煮东西用的炉子还在防火架上。旁边,那白色的地上。有今盛着马铃薯的黑锅子。放在一张纸上。火是红的。但是不太起劲;通风的炉门关着。开水壶在响。
  桌了上摆着碟子,里面是些马铃薯和剩下的羊排。还有一个盛着面包的篓子和一只盛着啤酒的蓝杯子,桌上铺着一张白色的漆布。他站在阴影处。
  “你的午餐吃得晚呢。”她说“请继续吃罢!”
  她在门。边的阳光里,坐在一把木椅上。
  “我得到了斯魏去。”他一边说着,一边坐了下来,。但他并不吃。
  “请吃罢。”她说。
  但他还是不吃。
  “你要吃点什么东西吗?”他用着土话问她。“你要喝杯茶么?开水壶里有开着的水。一他欠身起来。
  “假如你让我自己来弄扩知。”她说着站了起来,他仿佛忧闷的样子,她觉得她正使他烦恼不安。
  “艰险罢,茶壶在那边。”一他指着一个壁角的褐色的小橱子。“茶杯和茶,是在你头脾炉架上。”
  她从炉架上取下了那黑茶壶和一盒茶叶。她用热水把茶过来洗灌了,呆了一会,不知把水倒在哪里好。
  “倒在外边。”他看见了她的迟疑的样子说,“那是净水。”
  她走到门边,把水倒在小径上,多可爱的地方。这么清静。这么真的森林世界!橡树发着赭黄色的小叶儿;花园里,戏雏菊象是些红毛绒上的钮结似的。她望着门槛上那块带洞的大石板。现在这门槛上跨过的脚步是这么少了。
  “这儿真是个可爱的地方。”她说:“这么美妙地静寂。一切都静寂而富有生命!”
  他慢慢地、有点不太愿意地重新用他的餐午,她能感觉到他是很扫兴的,她默默地沏了花,把茶壶放在炉灶上,她知道普通人是这么做的,他推开碟子。走到屋后边去,她听见了开门闰的声响,一会儿他拿了一盘干酷和牛油回来。
  她把两个茶杯放在桌上;这是仅有的两个茶杯。
  “你喝杯茶吗?”她说。
  “假如你愿意的话,糖在柜子里,牛奶过来也在那儿。牛奶在伙食间里。”
  “我把你的碟子收了好吗?”她问道。他向她望着。微微地冷笑起来。
  “晤……假如你愿意的话。”他一边说,一边慢慢地吃着面包和干酷她到后边洗涤碗碟的侧屋里。水龙头是安在那儿的,左边有个门。无疑地这是伙食间的门了。她把这个门打开了。看见了这个所谓伙食间,差不多笑了:这只是一个狭长的粉白着的壁橱。但是这里面还布置得下一桶啤酒和几食物。她从一个黄罐里取了点牛奶。
  “你的牛奶怎么得来的?”当她回到桌边时,她伺他道。
  “弗林家里的。他们把瓶子放在畜牧场边。你知道的,就是那天我遇着你的那个地方。”
  但是他是很扫兴的样子。
  她斟了茶。然后举着牛奶过来。
  “不要牛奶。”她说,他好象听见什么声响,向门外疾望着。
  “我想把门关了的好。”他说。
  “那未免可惜了。”她答道。“没有人会来吧,是不是?”
  “那是千载一时的。不过谁知道呢。”
  “纵玲有人来了也不打紧。”她说。“我不过来喝一杯茶罢了。调羹在哪儿?”
  他弯身把桌子的舞屉打开了。康妮坐在桌边。大门里讲来的阳光晒着她。
  “佛萝茜!”他向那睡在楼梯下一块小席上的狗说,“去守望去,去守望去!”
  他举着手指,狗儿奔了出去个察。
  “你今天不快活吗?”她问道。
  他的蓝色的眼睛迅速地转了过来凝视着她。
  “不快活?不,只有点儿烦恼罢了!我得去请发两张传票,去传我所捉得的两个偷猎的人。咳,我是讨厌这类事情的。”
  他说的是冷静、正确的英语,他的声音里含着怒气。
  “你讨厌当守猎人吗?”她说。
  “当守猎人?不!只要人们让我安安静静的。但是到了要我上敬礼察署和其他的地方,等着那些混蛋来理我的时候 ……呵,咳,我便要发疯了……”他着带点幽默味道微笑着。
  “难道你不能真正在自立么?”她问道。
  “我?我想我能够的,我有我的恤金使我生活。我能够的!但是我得是点工作,否则我便要闷死。那是说,我需要点什么事情使我不空闲着。而我的坏脾气是不容我为自己工作的。所以便不得不替他人做事了。不然的话,我的坏脾气来了,不出一月,便要把一切踢翻,所以算起来,我在这儿是很好的,尤其是近来……”
  他又向她幽默地起来。
  “但是为什么你有这种脾气呢?”她问道,“难道你‘常常” 都是坏脾气的么?”
  “差不多是常常铁。”他笑着说,“我有满腔的忿懑。”
  “什么忿港?”她说。
  “忿港!”他说“你不知道那是什么吗?”
  她失望地静默着。他并不注意她。
  “下个月我要暂时离开这儿了。”她说。
  “是么?到那儿去?”
  “威尼斯。”
  “威尼斯?和克利福男爵去么?去多久?”
  “一个月上下。”她答道,“克利福他不去。
  “他留在这儿么?”他问道。
  “是的,他是不喜欢在他这种情境中旅行的。”
  “暖,可怜的家伙!”他带着同情心说。
  停了一会。
  “我走了你不会把我忘记罢,会不会?”她问道,他又向她凝视起来。
  “忘记?”他说,“你知道没有人会忘记的。那不是个记忆的问题。”
  她想问:“那么是个什么问题呢?”但是她忍住了。她只用一种沉哑的声音说:“我告诉了克利福,也许我极个孩子了。”
  现在他带着强烈的好奇心,真正地望着她。
  “真的么?”他终于说:“他说了什么?”
  “呵,他是无所谓的,只在孩子似乎是他的,他倒要喜欢呢。”
  她不敢看她。他静默了好一会,然后再凝望着她。
  “没有提到我,当然吧?”他说。
  “没有,没有提到你。”她说。
  “不,他是决难容忍我做他的代庖人的。……那么他将怎样设想这孩子的来源呢?”
  “我可以在威尼斯有个情人呀。”
  “不错。”他缓缓在回答道,“这便是你到威尼斯去的缘故了。”
  “但并不是真为了找情人去。”她望着他,辩护着说。
  “只是做个样子罢了。”他说。
  两个人重新静默着。他望着窗外,半悲伤、半讥嘲地苦笑,她是恨他这种劳笑的。
  “难道你没有预先设法避免孩子么?”他突然说,“因为我没有那工具。”
  “没有。”她说,“我恨那样。”
  他望着她,然后又带着那特殊的诡谲的苦笑,望着窗外。两个人紧张地静默着,最后,他回转头来,讥否则地向她说:
  “那么,那便是你要我的缘故,为了要有个孩子的缘故吧?”
  她低着头。
  “不,事实上不是这样?”她说。
  “为什么事实上?”他用着有点激烈的声音问道。
  她埋怨地望着她,说;“我不知道。”他大笑起来。
  “你不知道,那么我知道么!”他说。
  两人静默了好久,冷森森地静默着。
  “唔。”他最后说,“随夫人的便,如果你有了个孩子,我是喜欢送给克利福男爵的。我并不吃什么亏。我倒得了个很快意的经验,的确快意的经验:”……他伸着腰,半打着呵欠,“如果你把我利用了,那并不是我么一次给人利用,而且这一次是最快意地给人利用了,虽然这对于我是不十分荣誉的事。” ……他重新奇异地伸着懒腰,他的筋肉颤战着,牙关紧闭着。.“但是我并没有利用你。”他辩护着说。
  “我是听夫人作用的。”他答道。
  “不。”她说,“我喜欢你的肉体。”
  “真的么?”他答道,笑着,“好,那么我们是两讫子,因为我也喜欢你的。”
  他的奇异的阴暗的两眼望着她。
  “现在我们到楼上去好不好?他用着一种窒息的声音问她。
  “不,不要在这儿,不要现在!”她沉重地说。虽然,假如他稍为紧持的话,她定要屈服了,因为她是没有力量反抗他的。
  他又把脸翻了转去,好象把她忘了。
  “我想触摸你,同你触摸我一样。”她说,“我从来没有真正地触摸过你的身体。”
  他望着她,重新微笑起来。现在?”他说。
  “不!不!不要在这儿!到小屋里去,你不介意罢?”
  “你怎么触摸我?”他问道。
  “当你抚摩我的时候。”
  他的眼睛和她的沉重不安的眼睛遇着。
  “你喜欢我抚摩你么?”他老是笑着。
  “是的,你呢?”
  “呵,我!”然后他换了声调说:“我也喜欢,那不用我告诉你的。”这是实在的。
  她站了起来,拿起了帽子。“我得走了。”她说。
  “你要走了么?”他文雅地说。
  她满望着他来触摸她,对她说些话,但是他什么也不说,只是斯文地等待着。
  “谢谢你的茶。”她说。
  “我还没有谢谢夫人赏光呢。”他说。
  她向着小径走了出去,他站在门口,微微地苦笑着。佛萝茜举着尾巴走了前来,康妮沉默地向林中蹒跚走去,心里知道他正站在那儿望着她,脸上露着那不可思议的苦笑。
  她狠扫兴地、烦恼地回到家里,她一点也不喜欢他说他是被人利用了。在某种意义上,这是真的,但是他不应该说了出来。因此她重新地给两种感情占据着:其一是怨恨他,其一是欲望着与他和好起来。
  她十分不安地、恼怒地用完了茶点后,立刻回到楼上房里去了,但是她在房子里不知所措,坐立不安。她得做点什么事。她得再到小屋里去。假如他不在那儿的话,那便算了。
  她从旁门溜了出去,有时闷郁地直向目的地走去,当她来到林中那空旷地时,她觉得可怖地不安起来,但是他却在那儿,穿着衬衣,蹲在鸡笼前,把笼门打开了,让母鸡出来。在他周围的那些小雏鸡,现在都长得有点笨拙了,但比之普通的小鸡却雅致得多。
  她直向他走了过去。
  “你瞧!我来了。”她说。
  “唉,我看见了!”他一边,一边站了起来,有点嘻笑地望着她。
  “你现在让母鸡出来了么?”她问道。
  “是的,它们孵小鸡孵到只剩一张皮、一把骨了,现在,它们全不想出来和取食了,一只孵卵期的母鸡是没有自我的,它整个身心都为了它的卵或小鸡。”
  可怜的母鸡!多么盲目的爱!甚至所孵的卵并不是它们自已的!康妮怜地望着它们,好懒情他之间,给一种阴郁的静默笼罩着。
  “我们进小屋里去吧?”他问道。
  “你要我去么?”她猜疑地问道。
  “是的,假如你愿意来的话。”
  她静默着。
  “那么来吧。”他说。
  她和他进到了小屋里,当他把门关上时,里面全黑了,于是他在灯笼里点了个小火,和前次一样。
  “你把内衣脱了么?”他问道。
  “脱了!”
  “好,那么我也把我的脱了。”
  他把毡子铺在地上,把一张放在旁边,是预备盖的。她把帽子除了,把头发松了一松。他坐了下来,脱着鞋和脚绊,解着他那粗棉布裤的扣子。
  “那么躺下吧!”他说。那时他只穿着一件衬衣站着。她默默在服从着,他也在她旁边躺了下去,拉了毡子把他们盖着。
  “好了!”他说。
  他掀起了她的衣裳,直至胸膛上。他温柔地吻着她的乳房,把两只乳峰含在唇里,轻轻地爱抚着。
  “呵,您真是可爱,您真是可爱!”他说,突然寺把他的脸,在她温暖的小腹上碾转地摩擦着。
  她呢,伸着两臂在他的衬衣里面搂着他,但是她却害怕,害怕他的纤瘦、光滑的、似乎强毅有力的裸体,害怕那坚猛的筋肉,她觉得又畏缩又害怕。
  当他幽怨似地说“呵,你真是可爱!”时,她里面的什么东西在抖战起来,而她的精神里面,什么东西却僵结起来准备反抗;反抗这可怕的肉的亲密,反抗他的奇特而迅疾的占有。这一次,她并没有被她自己的销魂的情欲所压倒,她躺着,两手无力地放在他的舞动的身上,无论怎样,她都禁不住她的精神在作局外观;她觉得他的臂部的冲撞是可笑的,他的阴茎的那种渴望着得到那片刻的排汇的样子是滑稽的。是的,这便是爱,这可笑的两臂的冲撞这可怜的、无意义的、润湿的小阴茎的萎缩。这便是神圣的爱!毕竟,现代人的藐视这种串演是有理由的,因为这是一种串演。有些诗人说得很对,创造人类的上帝,一定有个乖庚的、幽默的官能,他造了一个有理智的人,而同时却迫他做这种可笑的姿势,而且使他盲目地追求这可笑的串演。甚至一个莫泊桑都觉得爱是屈辱的没落。世人轻蔑床第间事,却又做它。
  冷酷地、讥消地,她的奇异的妇人之心远引着,虽然她一动不动地躺着,但是她的本能却使她挺起腰子,想把那男子挤出去,想从他的丑恶的紧抱中,从他的怪诞的后臂的冲撞中逃了出来。这男子的身体是个愚蠢的、鲁莽的、不完备的东西,它的缺憾的笨拙,是有点令人讨厌的。人类如果是完完备地进化的话,这种串演,这种“官能;是定要被淘汰的。
  当他很快地完了时,当他卧在她的身上,狠静默的远引着,远引在一种奇异的,静息的境域里,很远地,无室她所不能及的天外时,她开始在心里做哭起来,她觉得他象潮水似的退开,退开,留下她在那儿,象一块海岸上的小石。他舞退着,他的心正离开着她,他知道。
  一股真正的哀伤袭据着她心,她痛哭起来。他并没有注意,也许甚至不知道。强烈的呜咽愈来愈厉害。摇撼着她,摇撼着他。
  “暖”他说,“这一次是失败了,你没有来呢”
  这样看来,他是知道的!她哭得更剧烈了。
  “但是怎么啦?”他说,“有时是要这样的。”
  “我……我不能爱你。”她哭着说,突然地,她觉得她的心碎了。
  “您不能?那么,您不用爱就是!世上并没有法律强迫您爱。听其自然好了。”
  他的手还是她的胸上;但是她却没有搂着他了。
  他的话是不太能安慰她的。她高声地鸣咽起来。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他说,“甜的要,苦的也要,这一次是有点苦的。”
  她哀痛地哭道:“但是我很想爱你,我却不能”那是可怕的!”
  他半苦昧、半椰榆地笑了一笑。
  “那并不可怕。”他说,“纵令您是那么觉得,您涌使不可怕的东西成为可怕。不要管您爱不爱我。您绝不能勉强的。一篮核桃之中,总有个二泊。好的坏的都得要。”
  他撒开了他的手,再也不触摸着她了。现在,她再也不被他触摸着了,她顽皮地觉得满足起来。她憎恨他的土话:这些 “您”,“您”,“您的”,假如他喜欢的话,他可以站了起来,毫不客气地直站在她面前,去如他那燕京饭店唐的粗棉布的裤子,毕竟蔑克里斯还知羞地背过脸去。这个人却是这样的自信,他甚至不人们会觉得他是鲁莽无教养的。
  虽然,当他默默地舞了出来预备起身时,她恐怖地紧抱着他。
  “不!不要走!不要离开我!不要和我斗气!抱着我罢!紧紧地抱着我罢!”她盲目地,疯狂地,哺哺地说,也不知道自己说着什么,她用一种奇异的力量紧抱着他。她要从她自己的内在的暴怒中和反抗中逃了出来,这占据着她的内在的反抗力,是多么强呵!
  他重新把她抱在他的两臂中,紧压着她。突然地,她在他的两臂中变成娇小了,这样地娇小而贴服了。完了,反抗力没有了,她开始在一种神妙的和平里溶解了。当她神妙地在他的两臂中溶解成娇小玲珑地时候,他对她的情欲也无限地膨胀了。他所有的血管里都好象为了这臂里的她,为了她的娇媚,为了她的勾人心魂的美,沸腾着一种剧烈的,却又温柔的情欲。他的弃着纯粹的温柔的情欲的手,奇妙地,令人晕眩地爱抚爱她,温柔地,他抚摩着边腰间的软油的曲线,往下去,再往下去,在她柔软而温暖的两股中间,移近着,再移近着,直到她身上最生罢的地方。她觉得他象是一团欲火,但是温柔的欲燕且她觉得自己是溶化在这火焰中了。她不能自禁了。她觉着他的阴茎带着一种静默的、令人惊奇的力量与果断,向他坚举着,她不能自禁地去就他。她颤战着降服了。她的一切都为他开展了。呵!假如他此刻不为她温存,那是多么残酷的事,因为她是整个地为他开展着,整在地在祈求他的怜爱!
  那种强猛的,不容分说地向她的进入,是这样的奇异这样的可怕,使她重新颤战起来,也许他的来势要象利刃似的,一刀刺进她温柔地开展着的肉里,那时她便要死了。她在一种骤然的、恐怖的忧苦中,紧紧地抱着她。但是,他的来势只是一种缓缓的、和平的进入,幽暗的、和平的进入,一种有力的、原始的、温情的进入,这种温情是和那创造世界时候的温情一样的,于是恐怖的情绪在她的心里消退了。她的心安泰着,她毫无畏惧了。她让一切尽情地奔驰,她让她自己整个地尽情奔驰,投奔在那泛滥的波涛里。
  她仿佛象个大海,满是些幽暗的波涛,上升着,膨胀着,膨胀成一个巨浪,于是慢慢地,整个的幽暗的她,都在动作起来,她成了一个默默地、蒙昧地、兴波作浪的海洋。在她的里面,在她的底下,慢慢分开,左右荡漾,悠悠地、一波一浪荡到远处去。不住地,在她的最生动的地方,那海底分开,在若荡漾,中央便是探海者在温柔的深探着,愈探愈深,愈来愈触着她的底下;她愈深愈远地暴露着,她的波涛越荡越汹涌地荡到什么岸边去,使她暴露着。无名者的深探,愈入愈近,她自己的波涛越荡越远地离开她,抛弃她,直至突然地,在一种温柔的、颤战的痉挛中,她的整个生命的最美妙处被触着了,她自己知道被触着了,一切都完成了,她已经没有了,她已经没有了,好也不存在了,她出世了:一个妇人。
  唉!太美了,太可爱了!在那波涛退落之中;她体会这一切的美而可爱了。现在她整个的身体,在深情地紧依着那不知名的男子,在盲目地依恋着那萎缩着的阴茎,它,经过了全力的、狂暴的冲刺后,现在柔软地、娇弱地、不自知地退缩着。当它,这神秘的锐敏的东西从她的肉里退了出来时,她不自学地叫了一声,一声迷失的呼喊,她试着把它放了回去。刚才是这样的佳妙!这样的使她欢快!
  现在她才知道了那阴茎的小巧,和花蕊似的静躺,柔嫩,她不禁又惊奇地尖锐了叫了一声,她的妇人的心,这权威者的;柔嫩而惊奇地叫着。
  “可爱极了!”她呻吟着说,“好极了!”
  但是他却不说什么,静息地躺在她身上,只是温柔地吻着她。她幸福地呻吟着,好象一个牺牲者,好象一个新生的东西。
  现在,她的心里开始对他奇怪地惊异起来了。一个男子!这奇异的男性的权威压在她身上!她的手还有点害怕地在他身上轻抚着,害怕他那曾经使她觉得有点厌恶的、格格不入的奇民蝗东西;一个男子。现在,她触摸着他,这是上帝的儿子们和人类的女儿们在一起的时候了,他多么美,他的皮肤多么纯洁!多么可爱,多么可爱,这样的强壮,却又纯洁而嫩弱!多么安静,这敏锐的身体!这权威者,这嫩弱的肉,多么绝对地安静!多美!多美!她的两手,在他的背上畏怯地向下爱抚着,直到那温软的臀上。美妙!真是美妙!一种新知觉的骤然的小火焰,打她的身里穿过,怎么这同样的美,她以前竟只觉得厌恶?摸触着这温暖生动的臀部的美妙,是不能言嗡的!这生命中的生命,这纯洁的美,是温暖而又有力的。还有他那两腿间的睾丸的奇异的重量!多么神秘!多么奇异的神秘的重量,软软的,沉重的,可以拿来放在手上。这是根蒂,一切可爱的东西的根蒂,一切完备的美的原始的根蒂。
  她紧依着他,神奇地惊叹起来,这种惊叹差不多可说是警畏恐怖的惊叹。他紧紧地抱着她,但是不说什么,他决不会说什么的。她假近着他,更加假近着他,为的是要亲近他那感官的奇异在他的绝对的、不可思议的安静中,她又觉得他那东西,那另一个权威者,重新慢慢地颤举起来,她的心在一种敬畏的情绪中溶化了。
  这一次,他的进入她的身内,是十分温柔的,美艳的,纯粹的地温柔,纯粹地美艳,直至意识所不能捉摸。整个的她在颤战着。象生命之原液似的,无知而又生动,她不知道那是怎样的,她不复记忆那是怎样过去的,她只知道世上再也没有这样可爱的事情了。就只这一点儿,然后,她完全地静默着,完全地失掉意识,她也不知道经过了多久的时间,他和她一样地静默着。和她一样地深陷在无底的沉寂中,关于这一切,他们是永不会开口的。
  当她的意识开始醒转的时候。她紧依在他的胸前,哺哺地说:“我的爱!我的爱!”而他则沉默地紧抱着她,她蜷伏在他的至善至美的胸膛上。
  但是他依旧是在那无底的静默中,他奇异地,安静地,把她象花似的抱着。
  “你在那儿?”她低声说,“你在那儿?说话罢!对我说说话吧!”
  他温柔地吻着她,喃喃地说:“是的,我的小人儿!”
  但是她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她不知道他在那儿,他的那种沉默,使她觉得似乎是失落了。
  “你爱我,是不是?”她喃喃地说。
  “是的,您知道!”他说。
  “但是告诉我你爱我吧!”她恳求道。
  “是的!是的!您不觉得么?”他模糊地但是温柔地、确信地说。她愈紧地、愈紧地依着他。他在爱恋之中比她安泰得多了,她却需要他再使她确信。
  “你真的爱我吧!”她固执地细声说。他的两手温柔地爱抚着她,好象爱抚着一朵花似的,没有情欲的颤战,但是很微妙,很亲切的。她呢,却依旧好象恐怕爱情要消遁似的。
  “告诉我,你爱我吧”她恳求说。
  “是的!”他心不在焉地说。她觉得他的问话,使他远离着她了。
  “我们得起来了吧?”他最后说。
  “不!”她说。
  但是她觉得他分心了,正在听着外边的动静。
  “差不多天黑了。”他说。从他的声音里,她听出了世事是不容人的,她吻着他,心里带着一个妇人在放弃她的欢乐时的悲伤。
  他站了起来,把灯火转大了,然后,很快地把衣裤重新穿上。他站着,一边束紧着他的裤子。一边用两只乌黑的大眼睛俯望着她。他那带几分红热的脸孔,乱蓬蓬的头发,在那朦胧的灯光下,显得奇异地温暖、安静而美妙,美妙到她永不会告诉他怎样的美,她想去紧依着他,楼抱着他,因为他的美,有着一种温暖的、半睡眠的幽逮,那使她想呼喊起来,把他紧捉着,把他占据着。但是她是绝不会把他占据的,所以她静卧在毡子上,裸露着她温柔地弯曲着的腰股。他呢,他一点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是他觉得她是美妙的,尤其是他可以进去的那温软的、神奇的东西,是比一切都更美妙的。
  “我爱您,因为我可以进您的身里去。”他说。
  “你喜欢我么?”好心跳着说。
  “我既可以进您的身里去,一切便都行了。我爱您,因为您为我开展着。我爱您。因为我可以这样进您的身里去。
  他俯着身上她的柔软的腰窝里吻着,用他的面颊在那儿摩察着,然后用毡子把她盖上了。
  “你永不丢弃我吧?”她说。
  “别问这种事。”他说。
  “但是你相信我爱你吧?”她说。
  “此刻您在爱我,热爱到您以前所意想不到的程度,但是一旦您细想起来的时候,谁知道要怎样呢!”
  “不,不要说这种话,……你并不真正以为我利用你吧,是不是?”
  “怎么?”
  “为了生孩子……”
  “我们今日,无论谁都可以生无论怎样的孩子。”他一边说,一边坐了下来束紧着他的脚绊。
  “呀,不!”她叫道,“你不是真的这样想吧?”
  “晤,”他望着她说,“我们刚才所做的,便是最重要的了。”
  她静卧着,他慢慢地把门打开了。天是暗蓝色的,天脚是晶莹的蓝玉石色,他出去把母鸡关好了,轻轻地对狗儿说着话。她呢,她躺在那儿,惊异着生命与万物之不可思议。
  当他回来时,她依旧躺在那儿,娇是象一个流浪的波希米亚妇人,他在她旁边的一张小凳上坐下。
  “在您没有走以前,哪一天晚上您得到村舍里来,好不好?”他举着眉头望着她说,两手垂在膝间。
  “好不好?”她模仿着土话打趣说。他微笑着。“是的,好不好?”他重说道。
  “是的,她模仿着他。
  “和我同睡一宵。”他说,“您定得来,您哪天来?”
  “我哪天来?”她用着他的封知问道。
  “不,您学得不象,究竟您哪天来?”
  “也许礼拜天。”
  “礼拜天,好的!”
  他嘲笑着她说:
  “不,您学得不象。”
  “为什么不象?”她说。
  他笑着。她模仿的土话真是有点令人捧腹的。
  “来罢,您得走了!”他说。
  “我得走了么。”她说。
  她身体向前倾着,他轻抚着她的脸。
  “您真是个好‘孔’(Cunt),您是这在地上剩下的最好的小‘孔’儿。当您喜欢的时候,当您愿意的时候!”
  “什么是‘孔”’她问道。
  “怎么,您不知道什么是‘孔’!那是您下面的那个;那是我进您里面时我所得的那个;也是我进您里面时您所得的那个”
  “那么,‘孔’是象交合了?
  “不。不!交合只是做的事情,禽兽也能交合,但是,‘孔’却是强得多了。那是您自己,明白不,您是异于禽类的,可不是? ……甚至当您在交全听时候。‘孔’!嗳,那是使您美丽的东西,小人儿;”
  他的两只幽星的、温柔的、不这言语形容地温暖地、令人不能忍的美丽的眼睛望着她。她站了起来.,在他这两眼间吻着。
  “是么?”她说,“那么你爱我么?”
  他吻了吻她,没有回答。
  “现在您得回去了。”他说。
  他的手儿,抚摩着她身上的曲线,稳定而不含欲望,但是又温柔,又熟落。
  当她在昏邑里跑着回家去时,世界好象是个梦,园里的树木,好象下碇的舟帆,膨胀着,高涌着。到大厦去的斜坡,也充溢着生命。
 
第十三章
  礼拜天,克利福想到林中去走走,那是个可爱的早晨,梨花李花都突然开了,到处都是奇艳的白色。
  那是件残酷的事,当这世界正在千红万紫的时候,克利福还得从一把轮椅里,被人扶掖着,转到一个小车里,但是他却忘怀了,甚至仿佛觉得他的刻是有某种可骄的地方了。康妮看见人把他那死了的两腿抢到适当的地方去时,还是觉得心里难过,现在,这种工作是由波太太或非尔德担任了。
  她在马路的上头,那山毛榉树凑成的树墙边等着他。他坐在那卟卟响着的小车里前进着,这车子走得象大病人似的缓慢。当他来到康妮那里时,他说:
  “克利福男爵骑在喷唾沫的骏马上!”
  “至少是在彭着鼻息的骏马上!”她笑着说。
  他停住,了望着那褐色的,长而低的老屋。
  “勒格贝的神色没有变呢!”他说,“实在,为什么要变呢?我是骑在人类的精神的功业上,那是胜于骑在一匹马上的。”
  “不错,从前拍拉图的灵魂上天去进,是乘着两马的战车去的,现在定要坐福德汽车去了。”她说。
  “也许要坐罗斯一来斯汽车去呢:因为柏拉图是个贵族呵!”
  “真的!再也没有黑马受人鞑和虐待了,柏拉图决没有梦想到我们今日会走得比他的两条黑白骏马更快,决没有梦想到骏马根本就没有了,有的只是机器!”
  “只是机器和汽油!”克利福说。
  “我希望明年能够把这老屋修整一下,为了这个,我想我得省下一千镑左右,但是工程太贵了!”他又加上一句。
  “呵,那很好!”康妮说,“只要不再罢工就好了!”
  “他们再罢工又有什么好处呢!那只是把工业,把这硕果仅存的一点点工业送上死路罢了,这班家伙应该有觉悟了!”
  “也许他们满不在乎工业上死路呢,康妮说。
  “呵,不要说这种妇人的话!纵令工业不能使他们的腰包满溢,但是他们的肚子是要靠它温饱的呵。”他说着,语调里奇异地带了些波太太的鼻音。
  “但是那天你不是说过你是个保守派无政府主义者吗?” 她天真地问道。
  “你没有懂我的意思么?”他反驳道,“我的意思只是说,一个人在私生活上,喜欢怎样做怎样想,便可以怎样做怎样丰想,只要保全了生命的形式和机构。”
  康妮静默地走了几步,然后固扫计说;
  “这仿佛是说,一只蛋喜欢怎样腐败下去,便可以怎样腐
  败下去,只要保全了蛋壳,但是蛋腐败了是不由得不破裂的。”
  “我不相信人是和蛋一样的。”他说,“甚至这蛋是天使的
  蛋,也不能拿来和人相提并论,我亲爱的小传道师。”
  在这样清朗的早晨,他的心情是很愉快的,百灵鸟在园里
  飞翔嗽卿着,远远地在低凹处的矿场,静悄悄地冒着烟雾。情景差不多同往日,大战前的往日一样,康妮实在不想争论。但是她实在也不想和克利福到林中去。她在他的小车旁走着心里在赌着气。
  “不,”他说,如果事情处理得宜,以后不会有罢工的事下”
  “为什么不会有了。”
  “因为事情会摆布得差不多罢工成工了。”
  “但是工人肯么?”她问道。
  “我们不问他们肯不肯。为了他们自己的益处,为了救护工业,我们要当他们不留神的时候,把事情摆布好了。”
  “也为了你自己的好处。”她说。
  “自然啦!为了大家的好处,但是他们的好处却比我的好处多,没有煤矿我也能生活下去,我有其他的生计,他们却不能;没有煤矿他们便要挨饿的。”
  他们在那浅谷的上头,遥望着煤矿场和矿场后面那些达娃斯哈的黑顶的屋宇,好象蛇似沿着山坡起着。那褐色的老教堂的钟声响着:礼拜,礼拜,礼拜!
  “但是工人们肯让你这样自由摆布么?”她说。
  “我亲爱的,假如摆布得聪明,他们便不得不让。”
  “难道他们与你之间,不可以有互相的谅解么?”
  “绝对可以的:如果他们认清了工业第一,个人次之。”
  “但是你一定要自己占有这工业么?”她说。
  “我不,但是我既已占有了,我便得占有它。现在产业所有权的问题已成为一个宗教问题了。这是自从耶稣及圣佛兰西斯以来就这样的。问题并不是:将您所有的一切赐予穷人;而是,利用您所有的一切以发展工业,面子穷人以工作,这是所以便靶靶众生饱暖的唯一方法,把我们所有的一切赐予穷人,那便等于使穷人和我们自己一伙儿饿馁。饥饿的世界是要不得的,甚至人人都穷困了,也不见得怎样有趣,贫穷是丑恶的!”
  “但是贫富不均又怎样?”
  “那是命,为什么木星比海王星大?你不能转变造化的!”
  “但是假如猜忌,嫉妒和愤懑的感情一旦粹发起来……”
  “但谁是君龙之首呢?”她问道。
  “经营和占有工业的人们。”
  两人间静默了好一会。
  “我觉得这些人都是些坏头目。”她说。
  “那么他们要怎样才算好头目呢?
  “他们把他们的头目地位不太当你一回事。”她说。
  “他们对他们的地位,比你对你的男爵夫人的地位,更当作一回事呢。”他说。
  “但是我的地位是人家强给我的。我自己实在不想。”她脱口而出道,他把车停了,望着她:
  “现在是谁想摆脱负任?现在是谁想逃避头目地位一如你所称的一责任。”
  “但是我并不想处在什么头目地位呢。”她驳反道。
  “咳!这是逃避责任。你已有了这种地位:这是命定的。你应该承受下去。矿‘工们所有的一切起码的好处是谁给的?他们的一切政治自由,他们的教育,他们的卫生环境,他们的书籍,他们的音乐,一切一切,是谁给的?是不是矿工们给矿工们的?不!是英国所有的勒格贝的希勃莱,尽了他们的本分给的,而且他们应该继续地给与。那便是你的责任。”
  康妮听,脸气得通红。
  “我很想给点什么东西。”她说,但是人们却不允许我。现在,一切东西都是出卖的,或买来的,你所提起的那种种东西,都是勒格贝的希勃莱用高价出卖给矿工们的,你们是不给一分一毫真正的同情的,此外,‘我要问问,是谁把人民的天然的生活与人性夺去了,而给与这种种工业的丑恶?是谁?”
  “那么,弥要我怎样呢?他气得脸发青说,“难道请他们到我家里来抢动么?”
  “为什么达娃斯哈弄成这么丑恶,这么肮脏?为什么他们的生活是这么绝望?”
  “达娃斯喻是他们自己春夏秋冬成的,这是他们自由的一种表现。他们为自己做成了这美妙的达娃斯哈。他们过着他们的美妙的生活。我却不能过他们的那种生活。一条虫有一条虫的活法。”
  “但是你使他们为你工作,他们靠你的煤矿生活。”
  “一点也不。每条虫子找它自己的食粮,没有一个工人是被迫为我做工的。”
  他们的生活是工业化的,失望的,我们自己的也一样。”她叫道。
  “我不相信这话,你说的是骑丽的溺藻,只是瞩目待毙了的残余的浪漫主义的话,我亲爱的康妮呵,你此刻一点儿也没有失望的人的样了呢!”
  这是真的。她的深的眼睛发着亮,两颊红粉粉的发烧,她充满着反叛的热情,全没有失望着的颓丧样儿,她注意到浓密的草丛中,杂着一些新出的莲馨花,还裹着一层毛茸,她自己愤横地奇怪着,为什么她既然觉得克利福不对,却又不能告诉他,不能明白地说出他在哪里不对。
  “无怪工人们都恨你了。”她说。
  “他们并不恨我!”他答道。“不要弄错了,他们并不是如你所想象的真正的‘人’。他们是你所不懂的,而且你永不会懂的动物。不要对其他的人作无谓的幻想,过去和将来的群众都是一样的,罗马暴君尼罗的奴录和我们的矿工,或福德汽车厂的工人,是相差得微乎其微的。我说的是在煤场里和田野里工作的奴录。这便是群众,他们是不会变的,在群众中,可以有个露头角的人但是这种特殊的现象并不会使群众改变,群众是不能改变的。这是社会科学中最重要的事实之一。PaneeCicenses!可是不幸地,我们今日却用教育去替你杂要场了。我们今日的错处.就错在把这般群众爱看的杂耍场大大地铲除了。并且用一点点几的教育把这般群众弄坏了。”
  当克利福吐露着他对于平民的真正感情时,康妮害怕起来了。他的话里,有点可怖的真理在。但是这是一种杀人的真理。
  看见了她苍白的颜色和静默的态度,克利福把小车子再次开动了。一路无言地到了园门边,康妮把园门打开了,他重新把车子停住。
  “现在我们所要执在手里的是一条鞭,而不是一把剑,群众是自从人类开始直至人类末日止,都被人统治的,而且不得不这样,说他们能自治,那是骗人的笑话。”
  “但是你能统治他的么?”她问道。
  “我?当然!我的心和我的志愿意都没有残废,我并不用两条腿去统治,我能尽我的统治者的本分,绝对的尽我的本分,给我个儿子,他便将继承父业。”
  “但是他不会是你真正的儿子,不会属于你的统治者的阶级,也许不。”她呐呐地说。
  “我不管他的父亲是谁,只要地是个健康的、有普通智慧的人。给我一个无论那个健康的,有普通智慧的男子所生的儿子,我便可以使他成个不愧门媚的查太莱。重要的不是生我们者是谁,而是命运所给与我们的地位是怎样。把无论怎样的一个孩子放在统治者阶级中,他便要成为庶民,群众的产品,那是不可抗拒的环境所迫的缘故。”
  “那么庶民并没有庶民的种,贵族也没有贵族的轿了?”她说。
  “不,我的孩子!这一切都是浪漫的幻想。贵族是一种职责,命运之一部分,而群众是执行职责,命运之其他一部分。个人是无基紧要的。紧要的是你受的哪一种职责的教养,你适全呈哪一种职责,贵族并不是由个人组成的。而是由全贵族职责之执行而成的,庶民之所以为庶民,也是由全民众职责之执行而成的。”
  “依你这样说来,我们人与人之间,并没有共同的人性了!”
  “随你喜欢,我们谁都有把肚子吃饱的需要,但是计烃职责之表现或扫许,我相信统治阶级也服役阶级之间有个无底的深渊在,这两种职责情形是相反的。职责是所以决定个人的东西。”
  康妮惊愕地望着他。
  “你不继续散步么?”她说。
  他把他的小车子开动了。他要说的话都说了。他现在重新陷入了他所特有的那种空洞的冷淡中,那是使康妮觉得很难堪的。但是无论如何,她决定不在这林中和他争论。
  在他们面前开展着那条跑马道,面旁是两排捧子树和斑白色的美丽的树木。小车子缓缓地前进,路上棒树影遮不到的地方,蔓生着牛奶泡沫似的毋忘我花,车子打上面经过,克利,福在路中心欢呼着他的车,在花草满地中,这路中心被脚步践踏成一条小径了。在后面跟着的康妮,望着车轮打小铃兰和喇叭花上而辗过,把爬地藤的带黄色的小花钟儿压个破碎。现在,这车轮在毋忘我花中开着一条路线。
  所有的花都象在这儿,绿色水池里那些初生的圆叶风铃草,茂盛得象一潭静止的水。
  “你说得真对,这儿可爱极了。”他说,“美极了,什么东西比得上英国的春天可爱”
  康妮听了他这话,仿佛春天的花开都是由议院来决定似的,英国的春天!为什么不是爱尔兰的,或犹太的春天?小车儿在劲健得象芥麦似的圆叶风铃草丛中缓缓地前进,压着牛劳草的灰色的叶儿。当他们来到那树木伐光了空旷地时,有点眩眼的光线照耀着他们,满地鲜蓝的圆叶风铃草中,间杂着一些带企或带紫的蓝色,在这花群中。一些蕨草抢着褐色的、卷绢的头儿,象是些小蛇,准备若为夏娃汇漏什么新的秘密,
  克利福把车驶到小山顶上,康妮在后面慢馒地跟着。山毛榉的褐色牙儿,温柔地开展着。老去的冬天的粗糙,全变成温柔了。甚至倔强嶙峋的橡树,也发着最柔媚的嫩叶,伸展着纤纤的褐色的小枝翅,好象是些向阳的蝙蝠的翅翼。为什么人类从来就没有什么新鲜的蜕变,使自己返老还童?多么拓燥刻板的人生!
  克利福把车子停在小山顶上,眺望着下面。圆叶风铃草象蓝色的潮水似的,在那条宽大的马路上泛滥着,温暖的把山麓铺得通蓝。
  “这种颜色本身是很美的。”克利福说,“但是拿来作画便没有用了。”
  “的确!”康妮说,一点儿也不感兴趣。
  “让我冒险一—下把车子驶到泉源那边去好吗?”克利福说。
  “我以为车子回来时上得了这个山么?”她说。
  “我们试试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车子开始慢慢地下着坡,在那条被蓝色的风信子泛滥着的、缚丽的宽道上颠簸着。阿,最后的一条船,在飘过风信子的浅水上!呵,波涛汹涌上的轻舟,在作着我们的文化的末次的航行,到哪儿去,呵,你荒唐的软舟,你蠕蠕地颠缀到那儿去!安泰而又满足,克利福坐在探险的舵前,戴着他的者黑帽,穷着软绒布的短外衣,又镇静又小心。呵,船主哟,我的船主哟,我们壮丽的航行是完结了!可是还没有十分完结呢!康妮穿着灰色的衣裳,在后面跟着轮痕,一边走着,一边望着颠镊着下坡的小车儿。
  他们打那条小屋里去的狭径前经过,多谢天,这狭径并容不下那小车子,小得连容一个人都不易,车子到了小山箕后,转个弯不见了,康妮听见后面的一声代低的口哨。她转过头去;守猎人正下着坡向她走来,后面跟着他的狗儿。
  “克利福男是不是到村舍那边去?”他一边问,一边望着她的眼睛。
  “不,只到约翰井那边去。”
  “呵,那好!我可以不露面厂。但是我今晚再见你。—点钟左右。在我园门边候你。”
  他重新!向她的眼里直望。
  “好。”她犹豫地说。
  他们听见—厂克利福响着喇叭声的唤康妮。她呼啸着长声回答着。守猎人的脸上绉了一绉,他用手在康妮的胸前,温柔地从下向上抚摸着。她惊骇地望了望他,忙向山坡上奔去,嘴里呼着“喔——喔”去回答克利福。那人在上面望着她,然后回转身去.微微地苦笑着,向他的小径里隐没。
  她看见克利福正慢慢地上着坡,向半山上落叶松林中的泉源处走去,当她赶上他时,他已经到了。
  “车子走得很不错。”他说。
  康福望着落叶松林边丛生着的牛蒡草,灰色的大叶儿象反影似的。人们叫它做罗宾汉大黄。泉水的阂围.一切都显得十分清静,十分忧郁!而泉水却欢乐地、神妙地腾涌着!那儿还有几朵大戟花和蓝色的大喇叭花。在那池边、黄土在掀动着:一只鼹鼠!它露着头.两只嫩红的手在扒着,钻形在嘴儿在盲目地摇着,嫩红的小鼻尖高举着。
  “它好象用它的鼻尖在看似的。”康妮说。
  “比用它的眼睛看得更清楚呢!”他说,“你要喝点水吗?”
  
  “你呢?”
  她从树枝上拿下接着一个珐琅杯子,弯身去取了一杯水给他。他啜了几口。然后她再弯下身去,她自己也喝了一些。
  “多么冷!”她喘着气说。
  “很良好喝,是不是?你发了愿吗?”
  “你呢?”
  “是的,我发了个愿,但是我不愿说。”
  她听见落叶松林里一只啄木鸟的声音,然后是一阵轻柔的、神秘的风声。她仰着头。一朵朵白云还蓝色的天上浮过。
  “有云呢!”她说。
  “那只是些白色的绵羊。”他答道。
  一朵云影在那小空地上盖了过去。鼹鼠游到那温软的黄土上去了。
  “讨厌的小东西。”克利福说:“我们该把它打死。”
  “瞧!它象是个圣坛上的牧师呵。”她说。
  她采了几朵小铃兰花给他。
  “野袜草!”他说,“香得和前世纪的浪漫的贵妇们一般,可不是?毕竟那时的贵妇们并不见得怎么颠狂呢!”
  她望着天上的白云。
  “不知道会不会下雨呢,”她说。
  “下雨!为什么!你想不下寸么?”
  他们开始向原路回去。克利福小心地驶着颠簸的车子下坡。到了沉黑的山下,向右转走了几分钟。他们便向那向阳的,圆叶风铃草遍布着的长坡上去。
  “现在,好好走罢!老爷车!”克利福一边说,一边开着车。
  小车子颠动不稳地上着这险阻的长坡,它好象不太愿意似的挣扎着慢慢走着。好容易他们来到了一处丛生着风情的地方。车子好象给花丛绊着了,它挣扎着,跳了一跳,停住了。
  “最好是把号角响一响,看守猎人会不会来。”康妮说。
  “他可以推一推。不过我自己也可以推。那可以帮助一点儿。”
  “我们让车子憩一憩。”克利福说,“请你在车轮后面放一块枕石吧。”
  康妮找了一块石头。他们等待着。过了一会,克利福把机器开了。想把车子开行起来。它挣扎着,象个病人似地摇震着;发着怪声。
  “让我推一推罢。”康妮说着跑到车子后边去。
  “不要推!”他恼怒地说:“如果要人推的话,还用得着这该死的机器么!把石头放在车轮下。”
  重新停住,重新又开行着:但是愈来愈糟了。
  “你得让我推一推。”她说,否则响一响号角叫定猎的来。”
  “等一等!”
  她等候着。他再试了一回,但是越弄越坏。
  “你既不要我推,那么把号角响起来罢。”她说。
  “不要管!你静一会儿吧!”
  她静了一会,他凶暴地摇着那小小的发动机。
  “克利福,你这样子只能把机器全弄坏的。还白费你一番气力呢。”她规劝说。
  “倘若我能够下来看看这该死的东西就好了!”他激动地说,把号角粗暴地响着。“也许梅乐士会知道毛病在那儿罢。”
  他们在压倒的花丛中待等着,天上渐渐地被云凝结着了。静默中,一只野鸽在叫着咕噜咕咕!咕噜咕咕!克利福在号角上一按,把它吓住了嘴。
  守猎人立刻在路旁出现了,行了个礼,问是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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