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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特莱夫人的情人》

戴维·赫伯特·劳伦斯(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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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们根本就生活在一个悲剧的时代,因此我们不愿惊惶自忧。大灾难已经来临,我们处于废墟之中,我们开始建立一些新的小小的栖息地,怀抱一些新的微小的希望。这是一种颇为艰难的工作。现在没有一条通向未来的康庄大道,但是我们却迂回前进,或攀援障碍而过。不管天翻地覆,我们都得生活。
  这大概就是康士丹斯·查太莱夫人的处境了。她曾亲尝世界大战的灾难,因此她了解了一个人必要生活,必要求知。
  她在一九一七年大战中和克利福·查太莱结婚,那时他请了一个月的假回到英国来。他们度了一个月的蜜月后,克利福回到佛兰大斯前线去。六个月后,他一身破碎地被运返英国来,那时康士丹斯二十三岁,他是二十九岁。
  他有一种惊奇的生命力。他并没有死。他的一身破碎似乎重台了。医生把他医治了两年了,结果仅以身免。可是腰部以下的半身,从此永久成了疯瘫。
  一九二零年,克利福和康士丹斯回到他的世代者家勒格贝去。他的父亲已死了;克利福承袭了爵位,他是克利福男爵,康士丹斯便是查太莱男爵夫人了。他们来到这有点零丁的查太莱老家里,开始共同的生活,收入是不太充裕的。克利福除了一个不在一起住的姊妹外,并没有其他的近亲,他的长兄在大战中阵亡了。克利福明知自己半身残疾,生育的希望是绝灭了,因此回到烟雾沉沉的米德兰家里来,尽人事地使查泰莱家的烟火维持下去。
  他实在并不颓丧。他可以坐在一轮椅里,来去优游。他还有一个装了发动机的自动椅,这一来,他可以自己驾驶着,慢慢地绕过花园而到那美丽的凄清的大林园里去;他对于这个大林园,虽然表示得满不在乎的样子,其实他是非常得意的。
  他曾饱经苦难,致他受苦的能力都有点穷乏了。可是他却依然这样奇特、活泼、愉快,红润的健康的脸容,挑拨人的闪光的灰蓝眼睛,他简直可说是个乐天安命的人。他有宽大强壮的肩膊,两只有力的手。他穿的是华贵的衣服,结的是帮德街买来的讲究的领带。可是他的脸上却仍然表示着一个残废者的呆视的状态和有点空虚的样子。
  他因为曾离死只间一发,所以这剩下的生命,于他是十分可贵的。他的不安地闪着光的眼睛,流露着死里生还的非常得意的神情,但是他受的伤是太重了,他里面的什么东西已经死灭了,某种感情已经没有了,剩下的只是个无知觉的空洞。
  康士丹斯是个健康的村姑佯儿的女子,软软的褐色的头发,强壮的身体,迟缓的举止,但是富有非常的精力。她有两只好奇的大眼睛。温软的声音,好象是个初出乡庐的人,其实不然。她的父亲麦尔·勒德爵士,是个曾经享有鼎鼎大名的皇家艺术学会的会员。母亲是个有教养的费边社社员。在艺术家与社会主义者的谊染中,康士丹斯和她的婉妹希尔达,受了一种可以称为美育地非传统的教养。她们到过巴黎、罗马、佛罗伦斯呼吸艺术的空气,她们也到过海牙、柏林去参加社会主义者的大会,在这些大会里,演说的人用着所有的文明语言,毫无羞愧。
  这样,这婉妹俩从小就尽情地生活在美术和政治的氛围中,她们已习损了。她们一方面是世界的,一方面又是乡土的。她们这种世界而又乡土的美术主义,是和纯洁的社会理想相吻合的。
  她们十五岁的时候,到德国德累斯顿学习音乐。她们在那里过的是快活的日子。她们无园无束地生活在学生中间,她们和男子们争论着哲学、社会学和艺术上的种种问题。她们的学识并不下于男子;因为是女子,所以更胜于他们了。强壮的青年男子们,带着六弦琴和她们到林中漫游。她们歌唱着,歌喉动人的青年们,在旷野间,在清晨的林中奔窜,自由地为所欲为,尤其是自由地谈所欲谈。最要紧的还是谈话,热情的谈话,爱情不过是件小小的陪衬品。
  希尔达和康士丹斯婉妹俩,都曾在十八岁的时候初试爱情。那些热情地和她们交谈,欢快地和她们歌唱,自由自在地和她们在林中野宿的男子们,不用说都欲望勃勃地想更进一步。她们起初是踌躇着;但是爱情这问题已经过许多的讨论,而且被认为是最重要的东西了,况且男子们又是这样低声下气地央求。为什么一个少女不能以身相就,象一个王后似的赐予思惠呢?
  于是她们都赐身与平素最微妙、最亲密在一起讨论的男子了。辩论是重要的事情,恋爱和性交不过是一种原始的本能;一种反应,事后,她们对于对手的爱情冷挑了,而且有点憎很他们的倾向,仿佛他们侵犯了她们的秘密和自由似的。因为一个少女的尊严,和她的生存意义,全在获得绝对的、完全的、纯粹的、高尚的自由。要不是摆脱了从前的污秽的两性关系和可耻的主奴状态,一个少女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
  无论人怎样感情用事,性爱总是各种最古老、最宿秽的结合和从属状态之一。歌颂性爱的诗人们大都是男子。女子们‘向就知道有更好更高尚的东西。现在她们知之更确了。一个人的美丽纯洁的自由,是比任何性爱都可爱的。不过男子对于这点的看法太落后了,她们象狗似的坚要性的满足。
  可是女人不得不退让,男于是象孩子般的嘴馋的,他要什么女人便得绘什么,否则他便孩子似的讨厌起来,暴躁起来把好事弄糟。,但是个女人可以顺从男子,而不恨让她内在的、自由的自我。那些高谈性爱的诗人和其他的人好象不大注意到这点。一个女人是可以有个男子,而不真正委身r让他支配的。反之,她可以利用这性爱去支配他。在性交的时候,她自己忍持着,让男子尽先尽情地发泄完了,然而她便可以把性交延长,而把他当作工具去满足她自目的性欲。
  当大战爆发,她们急忙回家的时候,婉妹俩都有了爱情的经验了。她们所以恋爱,全是因为对手是可以亲切地、热烈地谈心的男子。和真正聪明的青年男子,一点钟又一点钟地,一天又一天地,热情地谈话,这种惊人的、深刻的、意想不到的美妙,是她们在经验以前所不知道的,天国的诺言: “您将有可以谈心的男子。”还没有吐露,而这奇妙的诺言却在她们明白其意义之前实现了。
  在这些生动的、毫无隐讳的、亲密的谈心过后,性行为成为不可避免的了,那只好忍受。那象是一章的结尾,它本身也是令人情热的;那是肉体深处的一种奇特的、美妙的震颤,最后是一种自我决定的痉挛。宛如最后—个奋激的宇,和一段文字后一行表示题意中断的小点子一样。
  一九一三年暑假她们回家的时候,那时希尔达二十岁,康妮①十八岁,她们的父亲便看出这婉妹俩已有了爱的经验了。
  好象谁说的:“爱情已在那儿经历过了。”但是他自已是个过来人,所以他听其自然。至于她们的母亲呢,那时她患着神经上的疯疾,离死不过几月了,她但愿她的女儿们能够 “自由”,能够“成就”。但是她自己从没有成就过什么,她简直不能。上代知道那是什么缘故,因为她是个人进款和意志坚强的人。她埋怨她的丈夫。其实只是因为她不能摆脱心灵上的某种强有力的压制罢了。那和麦尔肯爵士是无关的,他不理她的埋怨和仇视,他们各行其事。所以妹妹俩是“自由”的。她们回到德累斯顿,重度往日学习音乐,在大学听讲,与年青男子们交际的生活。她们各自恋着她们的男子,她们的男子也热恋着她们。所有青年男子所能想,所能说所能写的美妙的东西,他们都为这两个少妇而想、而说、而写。康妮的情人是爱音乐的,希尔达的情人是技术家。至少在精神方面,他们全为这两个少妇生活着。另外的什么方面,他们是被人厌恶的;但是他们自己并不知道。
  狠明显;爱情——肉体的爱——已在他们身上经过了。肉体的爱,使男子身体发生奇异的、微妙的、显然的变化。女子是更艳丽了,更微妙地圆满了,少女时代的粗糙处全消失了,脸上露出渴望的或胜利的情态。男子是更沉静了,更深刻了,即肩膊和臀部也不象从前硬直了。
  这姊妹俩在性的快感中,几乎在男性的奇异的权力下面屈服了。但是很快她们便自拨了,把性的快感看作一种感觉,而保持了她们的自由。至于她们的情人呢,因为感激她们所赐与的性的满足,便把灵魂交给她们。但是不久,他们又有点觉得得不尝失了。康妮的男子开始有点负气的样子,希尔达的对手也渐渐态度轻蔑起来。但是男子们就是这样的;忘恩负义而永不满足!你要他们的时候,他们憎恨你,因为你要他们。你不睬他们的时候,他们还是憎恨你,因为旁的什么理由。或者毫无理由。他们是不知足的孩子,无论得到什么,无论女子怎样,都不满意的。
  大战爆发了。希尔达和康妮又匆匆回家——她们在五月已经回家一次,那时是为了母亲的丧事。她们的两个德国情人,在一九一四年圣诞节都死了,姊妹俩恋恋地痛哭了一场,但是心里却把他们忘掉了,他们再也不存在了。
  她们都住在新根洞她们父亲的——其实是她们母亲的家里。她们和那些拥护“自由”,穿法兰绒裤和法兰绒开领衬衣的剑桥大学学生们往来。这些学生是一种上流的感情的无政府主义者,说起话来,声音又低又浊,仪态力求讲究。希尔达突然和一个比她大十岁的人结了婚。她是这剑桥学生团体的一个者前辈,家财富有,而且在政府里有个好差事,他也写点哲学上的文章。她和他住在威士明斯泰的一所小屋里,来往的是政府人物,他们虽不是了不起的人,却是——或希望是——国中有权威的知识分子。他们知道自己所说的是什么或者装做知道。
  康妮得了个战时轻易的工作,和那些嘲笑一切的,穿法兰绒裤的剑桥学生常在一块。她的朋友是克利福·查太莱,一个二十二岁的青年。他原在德国被恩研究煤矿技术,那时他刚从德国匆匆赶回来,他以前也在剑桥大学待过两年,现在,他是个堂堂的陆军中尉,穿上了军服,更可以目空一切了。
  在社会地位上看来,克利福·查太莱是比康妮高的,康妮是属于小康的知识阶级;但他却是个贵族。虽不是大贵族,但总是贵族。他的父亲是个男爵,母亲是个子爵的女儿。
  克利福虽比康妮出身高贵,更其上流,但却没有她磊落大方。在地主贵族的狭小的上流社会里,他便觉得安适,但在其他的中产阶级、民众和外国人所组合的大社会里,他却觉得怯懦不安了。说实话,他对于中下层阶级的大众和与自己不同阶级的外国人,是有点惧怕的。他自己觉得麻木了似的毫无保障;其实他有着所有优先权的保障。这是可怪的,但这是我们时代的一种稀有的现象。
  这是为什么,一个雍容自在的少女康士丹斯·勒德使他颠倒了。她在那复杂浑沌的社会上,比他自然得多了。
  然而,他却是个叛徒,甚至反叛他自己的阶级。也许反叛这字用得过火了,太过火了。他只是跟着普通一般青年的愤恨潮流,反对旧习惯,反对任何权势罢了。父辈的人都是可笑的,他自己的顽固的父亲,尤其可笑。一切政府都是可笑的,投机主义的英国政府,特别可笑,车队是可笑的,尤其是那些老而不死的将军们,至于那红脸的吉治纳将军②更是可笑之至了。甚至战争也是可笑的,虽然战争要杀不少人。
  总之,一切都有点可笑,或十分可笑,一切有权威的东西,无论军队、政府或大学,都可笑到绝点。自命有统治能力的统治阶级,也可笑。佐佛来男爵,克利福的父亲,尤其可笑。砍伐着他园里的树木,调拨着他煤矿场里的矿工,和败草一般地送到战场上去,他自己便安然在后方,高喊救国,可是他却人不敷出地为国花钱。 ’
  当克利福的姊妹爱玛·查太莱小姐从米德兰到伦敦去做看护工作的时候,她暗地里嘲笑着佐佛来男爵和他的刚愎的爱国主义。至于他的长于哈白呢,却公然大笑,虽然砍给战壕里用的树木是他自己的。但是克利福只是有点不安的微笑。一切都可笑,那是真的;但这可笑若挨到自己身上来的时候?其他阶级的人们,如康妮,是郑重其事的;他们是有所信仰的。
  他们对于军队,对于征兵的恐吓,对于儿童们的糖与糖果的缺乏,是颇郑重其事的。这些事情,当然,都是当局的罪过。但是克利福却不关心,在他看来,当局本身就是可笑的,而不是因为糖果或军队问题。
  当局者自己也觉得可笑,却有点可笑地行动着,一时紊乱得一塌糊涂。直至前方战事严重起来,路易·佐治出来救了国内的局面,这是超乎可笑的,于是目空一切的青年们不再嘲笑了。
  一九—六年,克利福的哥哥哈白阵亡了。因此克利福成了唯一的继承人。甚至这个也使他害怕起来。他早就深知生在这查太莱世家的勒格贝,作佐佛来男爵儿子,是多么重要的,他决不能逃避他的命运。可是他知道在这沸腾的外面世界的人看来,也是可笑的。现在他是继承人,是勒格贝世代老家的负责人,这可不是骇人的事?这可不是显赫而同时也许是十分荒唐的事?
  佐佛来男爵却不以为有什么荒唐的地方。他脸色苍白地、紧张地固执着要救他的祖国和他的地位,不管在位的是路易 ·佐治或任何人。他拥护英国和路易。佐治,正如他的祖先们拥护英国和圣佐治一样 ;他永不明白那儿有什么不同的地方。所以佐佛来男爵吹伐他的树木,拥护英国和路易·佐治。
  他要克利福结婚,好生个嗣于,克利福觉得他的父亲是个不可救药的者顽固。但是他自己,除了会嘲笑一切,和极端嘲笑他自己的处境外,还有什么比他父亲更新颖的呢?因为不管他心愿与否,他是十分郑重其事地接受这爵衔和勒格贝家产了。
  太战起初时的狂热消失了。死灭了。因为死的人太多了,恐怖太大了。男子需要扶持和安慰,需要一个铁锚把他碇泊在安全地下,需要一个妻子。
  从前,查太莱兄弟姊妹三人,虽然认识的人多,却怪孤独地住在勒格贝家里,他们三人的关系是很密切的,因为他们三人觉得孤独,虽然有爵位和土地(也许正因为这个),他们却觉得地位不坚,毫无保障。他们和生长地的米德兰工业区完全隔绝;他们甚至和同阶级的人也隔绝了,因为佐佛来男爵的性情是古怪的,”固执的,不喜与人交往的。他们嘲笑他们的父亲,但是他们却不愿人嘲笑他。
  他们说过要永久的住在一块,但是现在哈白已死了。而佐佛来男爵又要克利福成婚。父亲这欲望并不正式表示,i他是很少说话的人,但是他的无言的、静默地坚持,是使克利福难以反抗的。
  但是,爱玛却反对这事!她比克利福大十岁,她觉得克利福如果结婚,那便是离叛他们往日的约言。
  然而,克利福终于娶了康妮,和她过了一个月的蜜月生活。那正在可怕的一九一七那一年;夫妇俩亲切得恰如正在沉没的船上的两个难人。结婚的时候,他还是个童男,所以性的方面,于他是没有多大意义的。他们只知相亲相爱,康妮觉得这种超乎性欲的男子不求“满足”的相亲相爱,是可喜的。而克利福也不象别的男子般的追求“满足”。不,亲情是比性交更深刻,更直接的。性交不过是偶然的、附带的事,不过是一种笨拙地坚持着的官能作用,并不是真正需要的东西。可是康妮却希翼着生些孩子,好使自己的地位强国起来,去反抗爱玛。
  然而,一九一八年开始的时候,克利福伤得一身破碎。被运了回来,孩子没有生成。佐佛来男爵也忧愤中死去了。
  ①康妮,康士丹斯的呢称。
  ②吉治纳 K(itchener)一九一四一一六年英国陆军部长。
第二章
  一九二零年的秋天,康妮和克利福回勒格贝老家来,爱玛因为仍然憎恶她弟弟的失信,已到伦敦租了间小房子住去下。
  勒格贝是个褐色石筑的长而低的老屋。建筑于十八世纪中期,后来时加添补,直至成了一座无甚出色的大房屋,它坐落在一高丘上,在一个够优美的满是橡树的老林园中。可惜得很,从这儿看见附近煤矿场的烟雾成云的烟囱,和远处湿雾朦胧中的小山上的达娃斯哈村落,这村落差不多挨着园门开始,极其丑恶地蔓延一里之长,一行行的寒酸肌脏的砖墙小屋,黑石板的屋顶,尖锐的屋角,带着无限悲他的气概。
  康妮是住惯了根新洞,看惯了苏格兰的小山,和苏色克斯的海岸沙丘的人,那便是她心目中的英格兰,她用年轻的忍耐精神,把这无灵魂的、丑恶的煤铁区的米德兰浏览了一遍,便撇开不顾了,那是令人难信的可怕的环境,是不必加以思索的。以勒格贝那些阴森的房屋里,她听得见矿坑里筛子机的轹轹声,起重机的喷气声。载重车换轨时的响声,和火车头粗哑的汽笛声。达娃斯哈的煤堤在燃烧着,已经燃烧好几年了,要熄灭它非一宗大款不可,所以只好任它烧着。风从那边吹来的时候——这是常事——屋里便充满了腐土经焚烧后的硫磺臭味。甚至无风的时候,空气里也带着一种地窖下的什么恶味。甚至在毛黄花上,也铺着一层煤灰,好象是恶天降下的黑甘露。
  然而,世事就是这样,一切都是命定的!这是有点可怕的,但是为什么要反抗呢?反抗是无用的,事情还是一样继续下去。这便是生活,和其它一切一样!在晚上,那低低的黝黑的云天,浮动着一些斑斑的红点,肿涨着,收缩着,好象令人痛苦的火伤;那是煤地的一些高炉。起初,这种景色使康妮深深恐怖,她觉得自己生活在地窖里。以后,她渐渐习惯了。早晨的时候,天又下起雨来。
  克利福自称勒格贝比伦敦可爱。这地方有一种特有的坚强的意志,居民有一种强大的欲望,康妮奇怪着,他们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尝试的东西。无论如何,见解和思想他们是没有的。这些居民和这地方一样,形容枯搞,丑陋,阴森而不和睦。不过在他们的含糊不清的土话里和他们在沥青路上曳着钉底鞍。一群一群的散工回家时候的嘈杂声里,却有些什么可怕而有点神秘的东西。
  当这年轻的贵族归家时,谁也没有来欢迎他。没有宴会,没有代表,甚至一朵花也没有。只是当他的汽车在阴森的林中的潮湿空气里开过,经过那有些灰色绵羊在那里吃着草的园圃斜坡,来到那高丘上黑褐色的屋门前时,一个女管家和她的丈夫在那里等着,预备支吾几句欢迎的话。
  勒格贝和达娃斯哈村落是毫无来往的。村里人见了他们,也不脱帽,也不鞠躬。矿工们见了只是眼睁地望着。商人见了康妮举举帽子,和对一个任何熟人一样,对克利福相通的深渊,双方都抱着一种沉静的仇恨。起初,康妮对于村人这种淫雨似的下个不尽的仇恨,很觉痛苦。后来她忍耐下来了,反而觉得那是一服强身剂,是予人以一种生趣的什么东西,这并不是因为她和克利福不孚众望,仅仅是因为他们和矿工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罢了。在特兰以南的地方,这种人与人之间的极端隔绝也许是不存在的。但是在中部和北部的工业区,他们间的隔绝是言语所难形容的。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奇怪的相克的人类感情!
  虽然,在无形中,村人对于克利福和康妮还有点同情,但是在骨子里,双方都抱着“别管我们罢”的态度。
  这儿的牧师,是个勤于职务的约模六十岁的和蔼的人。村人的“别管我们罢”的无言态度把他克服了,差不多成了无足轻重的人物,矿工的妻子们几乎都是监理会教徒,面矿工们却是无所信仰的,但是即使这牧师所穿的那套制服,也就够使村人把他看成一个异常的人了。是的,他是个异常的人,他是亚士比先生,一种传道和祈祷的机械。
  “管你是什么查太莱男爵夫人,我们并不输你!”村人的这种固执的本能的态度,起初是很使康妮十分不安而沮丧的。当她对矿工的妻子们表示好感的时候,她们那种奇怪的、猜疑的、虚伪的亲热,使她不觉得真难忍受。她常常听见这些女人们用着半阿谀的鼻音说:“啊!别小看我,查太莱男爵夫人和我说话来着呢!可是她却不必以为因此我便不如此!”这种奇异的冒犯的态度,也使康妮觉得怪难忍受。这是不能避免的。这些都是不可救药的离叛国教的人。
  克利福并不留心他们,康妮也不学样。她经过村里时,目不旁视,村人呆望着她,好象她是会走的蜡人一样。当克利福有事和他们交谈的时候,他的态度是很高傲的,很轻蔑的,这不是讲亲爱的时候了,事实上,他对于任何不是同一阶级的人,总是很傲慢而轻蔑的。坚守着他的地位,一点也不想与人修好。他们不喜欢他。也不讨厌他,他只是世事的一部分,象煤矿场和勒格贝屋予一样。
  但是自从半躯残废以来,克利福实在是很胆怯的。他除了自己的仆人外,谁也不愿见。因为他得坐在轮椅或小车里,可是他的高价的裁缝师,依旧把他穿得怪讲究的。他和往日一样,系着帮德街买来的讲究的领带。他的上半截和从前一样的时髦动人。他一向就没有近代青年们的那种女性模样;他的红润的脸色,阔大的肩膊,反而有牧人的粗壮神气。但是他的宁静而犹豫的声音,和他的勇敢却又惧怕,果断却又疑惑的眼睛,却显示着他的天真性。他的态度常常起初是敌对地傲慢的,跟着又谦逊、自卑而几乎畏缩下来。
  康妮和他互相依恋,但和近代夫妻一样,各自守着相当的距离。他因为终身残废的打击,给他的内心的刨伤过重,所以失去了他的轻快和自然,他是个负伤的人,因此康妮热情地怜爱他。
  但是康妮总觉得他和民间的来往太少了。矿工们在某种意义上是他的用人,但是在他看来,他们是物件,而不是人;他们是煤矿的一部分,而不是生命的一部分;他们是一些粗卑的怪物,而不是象他自己一样的人类。在某种情境上,他却惧怕他们,怕他们看见自己的这种残废。他们的奇怪的粗鄙的生活,在他看来,仿佛象刺猖的生活一样反乎自然。
  他远远地关心着他们,象一个人在显微镜里或望远镜里望着一样。他和他们是没有直接接触的。除了因为习惯关系和勒格贝接触。因为家族关系和爱玛接触外,他和谁也没有真正的接触。什么也不能真正接触他。康妮自己也觉得没有真正地接触他。也许他根本就没有什么可以接触的东西,他是否定人类的交接的。
  然而他是绝对地依赖于她的,他是无时无刻不需要她的。他虽魁伟壮健,可是却不能自己照顾自己,他虽可以坐在轮椅里把自己滚来滚去,他虽有一种小自动车,可以到林园里慢慢地兜兜圈子,但是独自的时候,他便象个无主宰的东西了。他需要康妮在一块,以使他相信自己是生存着的。
  可是他是雄心勃勃的。他写些小说,写些关于他所知道的人的奇怪特别的小说。这些小说写得又刁又巧,又恶辣,可是神秘得没有什么深意。他的观察是异于常人的,奇特的,可是却没有使人能接触、能真正地接触的东西。一切都好象在虚无缥缈中发生。而且,因为我们今日的生活场面大都是人工地照亮起来的一个舞台,所以他的小说都是怪忠实于现代化生活的。说恰切些,是怪忠实现代心理的。
  克利福对于他的小说毁誊,差不多是病态地易感的。他要人人都说他的小说好,是无出其右的最上作品。他的小说都在最摩登的杂志上发表,因此照例地受人赞美和非难。但是非难于克利福。是如刀刺肉般的酷刑。仿佛他的生命都在他的小说里。
  康妮极力地帮助他。起初,她觉得很兴奋,他单调地、坚持地给她解说一切的事情,她得用全力去回答和了解。仿佛她整个的灵魂、肉体和性欲都得苏醒而穿过他的小说里。这使她兴奋而忘我。
  他们的物质生活是很少的。她得监督家务。那多年服侍过佐佛来男爵的女管家是个干枯了的毫无苟且的老东西。她不但不象个女仆,连女人都不象。她在这里侍候餐事已经四十年了。就是其他的女仆也不年轻了。真可怖!在这样的地方,你除了听其自然以外;还有什么法子呢?所有这些数不尽的无人住的空房子,所有这些德米兰的习惯,机械式的整齐清洁!一切都很的秩序地、很清洁地、很精密地、甚至很真正的进行着。然而在康妮看来,这只是有秩序的无政府状态罢了。那儿并没有感情的热力的互相联系。整处屋子阴森得象一条冷清的街道。
  她除了听其自然以外,还有什么方法?……于是她便听其自然了。爱玛·查太莱小姐,脸孔清瘦而傲慢,有时也上这儿来看望他们。看见一切都没有变动,觉得很是得意。她永远不能宽恕康妮,因为康妮拆散了她和她弟弟的深切的团结。是她——爱玛,才应该帮助克利福写他的小说,写他的书的。查太莱的小说,‘世界上一种新颖的东西,由他们姓查泰莱的人经手产生出来。这和从前的思想言论,是毫无共通,毫无有机的联系的。世界上只有查太莱的书,是新颖的,纯粹地个人的。
  康妮的父亲,当他到勒格贝作短促的逗留的时候,对康妮说:“克利福的作品是巧妙的,但是底子里空无一物。那是不能长久的!……”康妮望着这老于世故的魁伟的苏格兰的老爵士,她的眼睛,她的两只老是惊异的蓝色的大眼睛,变得模糊起来。“空无一物!”这是什么意思?批评家们赞美他的作品,克利福差不多要出名了,而且他的作品还能赚一笔钱呢。……她的父亲却说克利福的作品空无一物,这是什么意思?他要他的作品里有什么东西?
  因为康妮的观点是和一般青年一样的:眼前便是一切,将来与现在的相接,是不必彼此相属的。
  那是她在勒格贝的第二个冬天了,她的父亲对她说:
  “康妮,我希望你不要因环境的关系而守活寡。”
  “守活寡!为什么呢?为什么不呢?”康妮漠然地答道。
  “除非你愿意,那便没有话说了!”她的父亲忙说。
  当他和克利福在一起而没有旁人的时候,他把同样的话对他说:
  “我恐怕守活寡的生活不太适合康妮。”
  “活活守寡!”克利福答道,把这短语讲得更明确了。
  他沉思了一会后,脸孔通红起来,发怒了。
  “怎么不适合她?”他强硬会问道。
  “她渐渐地清瘦了……憔悴了。这并不是她一向的样子。她并不象那瘦小的沙丁,她是动人的苏格兰白鲈鱼。”
  “毫无斑点的自鲈鱼,当然了!”,克利福说。
  过后,他想把守活寡这桩事对康妮谈谈。但是他总不能开口。他和她同时是太亲密而又不够亲密了,在精神上,他们是合一的;但在肉体上,他们是隔绝的;关于肉体事件的讨论,两人都要觉得难堪。他们是太亲密了同时又太疏远了.
  然而康妮却猜出了她的父亲对无利福说过了什么,而克利福缄默地把它守在心里,她知道,她是否守活寡,或是与人私通,克利福是不关切的,只要他不确切地知道,和不必一定去知道。眼所不见,心所不知的事情,是不存在的。
  康妮和克利福在勒格贝差不多两年了,他们度着一种漠然地生活,全神贯注在克利福和他的著作上。他们对于这种工作的共同兴趣不断的浓厚。他们谈论着,争执着行文结构,仿佛在那空虚之中有什么东西在发生,在真正发生似的。
  他们已在共同工作着,这便是生活——一种空虚中的生活。
  除此之外,其他一切都不存在了。勒格贝,仆人们…… 都是些鬼影。而不是现实。康妮也常到园和与园圃相连的林中去散步,欣赏着那里的孤僻和神秘,脚踢着秋天和落叶,或采摘着春天的莲馨花。这一切都是梦,真实的幻影。橡树的叶子,在她看来,仿佛是镜子里摇动着的叶子,她自己是书本里的人物,采着莲馨花,而这些花儿也不过是些影子,或是记忆,或是一些宇。她觉得什么也没有,没有实质,没有接触,没有联系!只有这与克利福的共同生活,只有这些无穷无尽的长谈和心理分析,只有这些麦尔肯爵士所谓的底子里一无所有而不能长久的小说。为什么底子里要有什么东西?为什么要传之久远?我们始且得过且过,直至不能再过之日。我们姑且得过且过,直至现在“出现”之日。
  克利福的朋友——实际上只是些相识——很不少,他常把他们请到勒格贝来。他请的是各种各样的人,批评家,著作家,一些颂赞他的作品的人们。这些人都觉得被请到勒格贝来是荣幸的,于是他们歌颂他。康妮心里明白这一切,为什么不呢?这是镜中游影之一。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她款待着这些客人——其中大部分是些男子。她也款待着克利福的不常来的贵族亲戚们。因为她长得温柔,脸色红润而带村对的风态,有着那易生色斑的嫩自的皮肤,大大的蓝眼睛,褐色卷发,温和的声音和微嫌坚强的腰部。所以人家把她看成一个不太时髦,而太“妇人”的女子。她并不是男孩似的象一条“小沙丁鱼”,她胸部扁平,臀部细小。她太女性了,所以不能十分时髦。
  因此男子们,尤其是年纪不轻的男子们,都对她很献殷勤。他是,她知道如果她对他们稍微表示一点轻桃,那便要使可怜的克利福深感痛苦,所以她从不让这些男子们胆大起来。她守关那闲静而淡漠的态度,她和他们毫无密交,而且毫无这个意思。因此克利福是觉得非常自得的。
  克利福的亲戚们,对她也很和蔼。她知道这种和蔼的原因,是因为她不使人惧怕。她也知道,如果你不使这些人有点怕你,他们是不会尊敬你的。但是她和他们也是毫无密交。她接受他们的和蔼和轻蔑,她让他们知道用不着剑拨弩张。她和他们是毫无真正的关系的。
  时间便是这样过着。无论有了什么事。都象不是真正地’ 有那么回事,因为她和一切是太没有接触了。她和克利福在他们的理想里,在他们的著作里生活着。她款待着客人…… 家里是常常有客的。时间象钟一样地进行着,七点半过了是八点,八点过了是几点半。
第三章
  然而,康妮感着一种日见增大的不安的感觉。因为她与一切隔绝,所以不安的感觉便疯狂似地把她占据。当她要宁静时,这种不安便牵动着她的四肢;当她要舒适地休息时,这种不安便挺直着她的脊骨。它在她的身内,子宫里,和什么地方跳动着,直至她觉得非跳进水里去游泳以摆脱它不可。这是一种疯狂的不安。它使她的心毫无理由地狂跳起来。她渐渐地消瘦了。
  这种不安,有时使她狂奔着穿过林园,丢开了克利福,在羊齿草丛中俯卧着。这样她便可以摆脱她的家……她得摆脱她的家和一切的人。树林象是她唯一的安身处,她的避难地。
  但是树林却不是一个真正的安身避难的地方,因为她和树林并没有真正的接触。这只是她可以摆脱其他一切的一个地方罢了。她从来没有接触树林本身的精神……假如树林真有这种怪诞的东西的话。
  朦胧地,她知道自己是渐渐地萎靡凋谢了;朦胧地,她知道自己和一切都没有联系,她已与实质的、有生命的世界脱离关系。她只有克利福和他的书,而这些书是没有生命的 ……里面是空无一物的,只是一个一个的空洞罢了。她朦胧地知道,她虽然朦胧地知道,但是她却觉得好象自己的头碰在石头上一样。
  她的父亲又惊醒地说:“康妮,你为什么不找个情人呢?那于你是大有益处的。”
  那年冬天,蔑克里斯来这儿住了几天,他是个年轻的爱尔兰人,他写的剧本在美国上演,赚过一笔大钱。曾经有一个时候,他受过伦敦时髦社会很热烈的欢迎;因为他所写的都是时髦社会的剧本。后来,这般时髦社会的人们,渐渐地明白了自己实在被这达布林的流氓所嘲弄了,于是来了一个反动。蔑克里斯这个字成为最下流、最被轻视的宇了。他们发觉他是反对英国的,这一点,在发觉的人看来,是罪大恶极的。从此,伦敦和时髦社会把他诟骂得体无完肤,把他象一件脏东西似的丢在垃圾桶里。
  可是蔑克里斯却住在贵族助梅惠区里,而且走过帮德街时,竟是仪表堂堂,俨然贵绅;因为只要你有钱,纵令你是个下流人。最好的裁缝师也不会拒绝你的光顾的。”
  这个三十岁的青年,虽然正在走着倒霉运气,但是克利福却不犹豫地把他请到勒格贝来。蔑克里斯大概拥有几百万的听众;而正当他现在被时髦社会所遗弃不时,居然被请到勒格贝来,他无疑地是要感激的。既然他心中感激,那么他无疑地便要帮助克利福在美国成名起来,不露马脚的吹嘘,是可以使人赫然出名的,不管出的是什么名——尤其是在美国,克利福是个未来的作家,而且是个很慕虚名的人。还有一层便是蔑克里斯曾把他在一出剧本里描写得伟大高贵,使克利福成了一种大众的英雄——直至他发觉了自己实在是受人嘲弄了的时候为止。
  克利福这种盲目的、迫切的沽名钓誉的天性,他这种要使那浮游无定的大干世界——其实这种世界是他自己所不认识而且惧怕的——知道他,知道他是一个作家,一个第一流的新作家的天性,是有点使康妮惊异的。从她的强壮的、善于引答人彀的老父亲麦尔肯爵士本身,康妮知道艺术家们也是用吹牛方法使自己的货色抬高的。但是她的父亲用的是些老方法,这些老方法是其他皇家艺术学会的会员们兜售他们的作品时所通用的。至于克利福呢,他发现各种各样的新宣传方法。他把各种各样的人请到勒格贝来,他虽则不至于奴颜婶膝,但是他因为急于成名,所以凡是可用的手段都采用了。
  蔑克里斯坐着一部漂亮的汽车,带了一个车夫和一个男仆来到了,他穿得漂亮极了;但是一看见了他,克利福的乡绅的心里便感到一种退缩。这蔑克里斯并不是……不确是 ……其实一点也不是……表里一致的。这一点在克利福看来是毫无疑义了,可是克利福对他是很有礼貌的;对他的惊人的成功是含着无限羡慕的。所谓“成功”的财神,在半谦卑半傲慢的蔑克里斯的脚跟边,张牙舞爪地徘徊着,保护着他。把克利福整个威吓着了;因为他自己也是想卖身与财神,也想成功的,如果她肯接受他的话。
  不管伦敦最阔绰的的区域里裁缝师、帽子商人、理发匠、鞋匠怎样打扮蔑克里斯,他都显然地不是一个英国人。不,不,他显然地不是英国人;他的平板而苍白的脸孔;他的高兴举止和他的怨恨,都不是一个英国人所有的。他抱着怨恨,愤懑,让这种感情在举止上流露出来,这是一个真正的英国绅士所不齿为的。可怜的蔑克里斯,因为他受过的冷眼和攻击太多了,所以现在还是处处留神,时时担心,有点象狗似的尾巴藏在两腿间。他全凭着他的本能,尤其是他真厚脸皮,用他的戏剧在社会上层替自己打开了一条路,直至赫然成名。他的剧本得到了观众的欢心。他以为受人冷眼和攻击的日子过去了。唉,那知道这种日子没有过去……而且永不会过去呢!因为这玲眼和攻击之来,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他咎由自取的。他渴望着到不属于他的英国上流社会里去生活。但是他们多么写意地给他以种种攻击!而他是多么痛恨他们!
  然而这达布林的杂种狗,却带着仆人,乘着漂亮的汽车,处到旅行。
  他有的地方使康妮喜欢,他并不摆架感,他对自己不抱幻想。克利福所要知道的事情,他说得又有理,又简洁,又实际。他并不夸张或任性。他知道克利福请他到勒格贝来为的是要利用他,因此他象—个狡猾老练的大腹贾似的,态度差不多冷静地让人盘问种种问题,而他也从容大方地回答。
  “金钱!”他说。“金钱是一种天性,弄钱是一个男子所有的天赋本能。不论你干什么:都是为钱;不论你弄什么把戏,也是为钱,这是你的天性中一种永久的事。你一旦开始了赚钱,你便继续赚下去;直至某种地步,我想。”
  “但是你得会开始才行。”克利福说。
  “啊,当然呀,你得进到里面去,如果你不能进去,便什么也不行,你得打出一条进路;一旦有了进路,你就可以前行无阻了。”
  “但是除了写剧本外,还有弄钱的方法么?”克利福问道。
  “啊,大概没有了!我也许是个好作家,或者是个坏作家,但我总是一个戏剧作家,我不能成为别的东西。这是毫无疑义的。”
  “你以为你必定要成为一个成功的戏剧作家么?”康妮问道。
  “对了,的确!”他突然地回转头去向她说:“那是没有什么的!成功没有什么,甚至大众也没有什么。我的戏剧里,实在没有什么可使戏剧成功的东西。没有的。它们简直就是成功的戏剧罢了,和天气一样……是一种不得不这样的东西 ……至少目前是这样。”
  他的沉溺在无底的幻灭中的迟钝而微突的眼睛,转向康妮望着,她觉得微微战栗起来。他的样于是这样的老……无限的老;他似乎是个一代一代的幻灭累积而成的东西,和地层一样;而同时他又象个孤零的小孩子。在某种意义上,他是个被社会唾弃的人,但是他却象一只老鼠似的竭力挣扎地生活着。
  “总之,在你这样年纪已有这种成就。是可惊的。”克利福沉思着说。 ’
  “我今年三十岁了……是的,三十岁了!”蔑克里斯一边锐敏地说,一边怪异地笑着,这笑是空洞的,得意的,而又带苦昧的。 ’ ’
  “你还是独身一个人么?”康妮问道。
  “你问的是什么意思?你问我独自生活着么?我却有个仆人。据她自己说,她是个希腊人,这是个什么也不会做的家伙。但是我却留着他,而我呢,我要结婚了。啊,是的,我定要结婚了。”
  “你把结婚说得好象你要割掉你的扁桃腺似的。”康妮笑着说,“难道结婚是这样困难的么?”
  他景慕地望着她,“是人,查太莱夫人,那是有点困难的!我觉得……请你原谅我这句话……我觉得我不能跟一个英国女子,甚至不能跟一个爱尔兰女于结婚……”
  “那么娶—个美国女子!”克利福说。
  “啊,美国女子!”他空洞地笑了起来,“不,我会叫我的仆人替我找个土耳其女人,或者一个……一个什么近于东方的女人。”
  这个奇特的、沮丧的、大成大就的人,真使康妮觉得奇怪。人说,单在美国方面,他就有五万金元的进款。有时他是漂亮的,当他向地下或向旁边注视时,光线照在他的上面,他象一个象牙雕刻的黑人似的,有着一种沉静持久的美。他的眼睛有点突出,眉毛浓厚而奇异地糨曲着,嘴部紧缩而固定,这种暂时的但是显露的镇静,是佛所有意追求而黑人有时超自然流露出来的,是一种很老的、种族所默认的东西!多少世代以来,它就为种族的命运所默认,而不顾我们个别的反抗。然后,悄悄地浮游而度,象一只老鼠在一条黑暗的河里一样。
  康妮突然奇异地对他同情起来。她的同情里有怜悯,却也带点憎恶,这种同情差不多近于爱情了。这个受人排挤、受人唾弃的人!人们说他浅薄无聊!但是克利福比他显得浅薄无聊得多,自作聪明得多!而且蠢笨得多呢。
  蔑克里斯立刻知道她对他有了一种印象。他那有点浮突的褐色的眼睛,怪不经意地望着她。他打量着她,打量着她对于他的印象的深浅。他和英国人在一起的时候,是永远受人冷待的。甚至有爱情也不中用。可是女子们却有时为他颠倒……是的,甚至于英国女子们呢。
  他分明知道他和克利福的关系如何。他们俩象是一对异种的狗,原应互相张牙舞爪的,而因情境所迫,便不得不挂着一副笑脸。但是和一个女人的关系如何,他却不太摸得着头脑了。
  早餐是开在各人寝室里的。克利福在午餐以前从不出来,饭厅里总是有点忧闷。喝过咖啡后,蔑克里斯恍恍惚惚地烦燥起来,不知做什么好。这是十一月的一个美丽的日子…… 在勒格贝,这算是美丽的了。他望了那凄凉的园林。上帝哟!什么一块地方!
  他叫仆人去问查太莱夫人要他帮什么忙不,因为他打算乘火车到雪非尔德走走。仆人回来说,查太莱夫人请他上她的起坐室里坐坐。
  康妮的起坐室是三楼,这是屋座中部的最高层楼。克利福的住所,不待言是在楼下了。他觉得很荣耀的被请到查太莱夫人的私人客室里去。他盲目地跟着仆人……他是从不注意外界事物或与他的四周的事物有所接触的。可是在她的小客室里,他却模糊地望了一望那些美丽的德国复制的勒瓦和塞扎纳①的作品。
  “这房子真是可爱。”他一边说一边奇异地微笑,露着牙齿,仿佛这微笑使他苦痛似的,“住在这样的高楼上,你真是聪明啊。”
  “可不是吗?”她说。
  她的房子,是这大厅里唯一的华丽新式的房子,在勒格贝,只有这个地方能够表现点她的个性。克利福是从来没有看过这房子的,而她也很少请人上这儿来。
  现在,她和蔑克里斯在火炉边相对坐着谈话。她问他关于他自己、他的父母;他的兄弟的事情……他人的事情,康妮总是觉得有趣而神秘的,而当她有了同情的时候,阶级的成见便全没有了。蔑克里斯爽直地说着他自己的事,爽直地、诚实地披露着他那痛苦的、冷淡的、丧家狗的心情,然后流露着他的成功后的复仇的高傲。
  “但是你为什么还是这么孤寂呢?”康妮问道。
  他的微突的、刺探的、褐色的眼睛,又向她望着。
  “有的人是这样的。”他答道。然后他用着一种利落的,讽刺的口气说:“但是,你自己呢?你自己不是个孤寂的人么?” 康妮听了有点吃惊,沉思了一会,然后答道:“也许有点儿;但并不是全然孤寂着,和你一样!”
  “我是全然地孤寂的人么?”他一边问,一边苦笑着,好象他牙痛似的,多么做作的微笑!他的眼睛带着十分忧郁的、忍痛的、幻灭的和惧怕的神气。
  “但是,”她说,看见了他的神气,有点喘气起来:“你的确是孤寂的,不是么?”
  她觉得从他那里发出了一种急迫的求援,她差不多颠倒了。 “是的,的确!”他说着,把头转了过去,向旁边地下望着,静默着,好象古代人类般的那种奇异的静默,看见了他冷淡她的这种神气,使康妮气馁了。
  他抬起头直望着她,他看见一切,而且记住一切。同时,象一个深夜哭喊的小孩,他从他的内心向她哭喊着,直使她的子宫深处都感动了。
  “你这样关心我,你真是太好了。”他简括地说。
  “为什么我不关心你呢?” 他发着那种强勉的、疾嘶的、常嘶声的苦笑。
  “啊,那么……我可以握一下你的手吗?”他突然问道,两眼差不多用催眠力似地疑视着她。他用这恳求;直感动到她的子宫深处。
  她神魂颠倒地呆望着他,他定了过来,在她旁边跪下。两手紧紧地扭着她的两脚,他的脸伏在她的膝上,一动也不动。她已完他地迷感着了,在一种惊骇中俯望着他的柔嫩的颈背,觉着他的脸孔紧压着她的大腿。她茫然自失了,不由得把她的手,温柔地,伶悯地放在他的无抵抗的颓背上。他全身战栗起来。 ‘
  跟着,他始起头,用那闪光的,带着可怖的恳求的两眼望着她;她完全地不能自主了,她的胸怀里泛流着一种对他回答的无限的欲望,她可以给他一切的一切。
  他是个奇怪而娇弱的情人,对女人很是娇弱,不能自制地战栗着,而同时,却又冷静地默听着外界的一切动静。
  在她呢,她除了知道自己的委身与他以外,其他一初都不在意了。惭渐地,他不战栗了,安静起来了,十分安静起来了。她怜悯地爱抚着他依在她胸前的头。
  当他站起来的时候,他吻着她的双手,吻着她的穿着羔羊皮拖鞋的双脚。默默地走开到房子的那一边,背向着她站着。两个人都静默了一会。然后,他转身向她回来,她依旧坐在火炉旁边的那个老地方。 “现在,我想你要恨我了。”他温和地,无可奈何地说道。她迅速地向他仰望着。
  “为什么要恨你呢?”她问道。
  “女子们多数是这样的。”他说,然后又改正说:“我的意思是说……,人家认为女于是这样的。”
  “我即使要根你,也决不在此刻恨你。”她捧捧地说。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应该是这样的!你对我真是太好了……。”他悲惨地叫道。
  她奇怪着为什么他要这样的悲惨。“你不再坐下么?”她说。他向门边望了一望。
  “克利福男爵!”他说,“他,他不会……?”她沉思了一会,说道;“也许!”然后她仰望着他,“我不愿意克利福知道 ……,甚至不愿让他猜疑什么,那定要使他太痛苦了。但是我并不以为那有什么错处,你说是不是?”
  “错处!好天爷呀,决没有的,你只是对我太好罢了…… 好到使我有点受不了罢了,这有什么错处?”
  他转过身去,她看见他差不多要哭了。
  “但是我们不必让克利福知道,是不是?”她恳求着说, “那一来定要使他太痛苦了。假如他永不知道,永不猜疑,那么大家都好。”
  “我!”他差不多凶暴地说,“我不会让他知道什么的!你看罢。我,我自己去泄露!哈!哈!”想到这个,他不禁空洞地冷笑起来。她惊异地望着他。他对她说:“我可以吻吻你的手再走吗?我想到雪非尔德走一趟,在那儿午餐,如果你喜欢的话,午后我将回这里来喝茶,我可以替你做点什么事么?我可以确信你不恨我么——你不会恨我罢?”他用着一种不顾一切口气说完这些话。
  “不,我不恨你。”她说,“我觉得你可爱。”
  “啊!”他兴奋地对她说:“我听你说这话,比听你说你爱我更喜欢!这里面的意思深得多呢…那么下午再会罢,我现在要想的事情多着呢。”他谦恭的吻了她的两手,然后走了。
  在午餐的时候.克利福说:“这青年我真看不惯。”
  “为什么?”康妮问道。
  “他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家伙……他时时准备着向我们攻击。”
  “我想大家都对他太坏了。”康妮说。
  “你惊怪这个么?难道你以为他天天干的是些好事么?”
  “我相信他是有某种宽宏慷慨的气量的。”
  “对谁宽宏慷慨?”
  “我倒不知道。”
  “当然你不知道啊,我恐怕你把任性妄为认作宽宏慷慨 了。”
  康妮不做声,这是真的么?也许。可是蔑克里斯的任性妄为,有着某种使她迷惑的地方。他已经飞黄腾达了,而克利福只在匍匐地开始。他已用他的方式把世界征服了,这是克利福所求之不得的。说到方法和手段吗?难道蔑克里斯的方法和手段,比克利福的更卑下么?难道克利福的自吹自擂的登台术,比那可怜无助的人以自力狰扎前进的方法更高明么?“成功”的财神后面,跟着成千的张嘴垂舌的狗儿。那个先得到她的便是狗中之真狗!所以蔑克里斯是可以高举着他的尾巴的。
  奇怪的是他并不这样做。他在午后茶点的时候,拿着一柬紫罗兰和百合花回来,依旧带着那丧家狗神气。康妮有时自问着,他这种神气,这种不变的神气,是不是拿来克敌的一种假面具,他真是一条可怜的狗吗?
  他整个晚上坚持着那种用以掩藏自己的丧家狗的神气,虽然克利福已看穿了这神气里面的厚颜无耻。康妮却看不出来,也许因为他这种厚颜无耻并不是对付女人的,而是对付男子和他们的傲慢专横的。蔑克里斯这种不可毁灭的内在的厚颜无耻,便是使男子们憎恶他的原因。只要他一出现,不管他装得多么斯文得体,上流人便要引以为耻了。
  康妮是爱上他了。但是她却没法自抑着真情,坐在那儿刺着绣,让他们去谈话。至于蔑克里斯呢,他毫不露出破绽,完全和昨天晚上一样,忧郁,专心,而又冷漠,和主人主妇象远隔得几百万里路似的,只和他们礼尚往来着,却不愿自献殷勤。康妮觉得他一定忘掉了早上的事了。但是他并没有忘掉。他知道他所处的境地……他仍旧是在外面的老地方,在那些天生成而被摈弃的人所处的那个地方。这回的恋爱,他毫不重视。因为他知道这恋爱是不会把他从一只无主的狗 ——从一只带着金颈圈而受人怨骂的无主狗,变成一只享福的上流家的狗的。
  在他的灵魂深处,他的确是个反对社会的、局外的人、他内心里也承认这个,虽然他外表上穿得多么人时,他的离众孤立,在他看来,是必需的;正如他表面上是力求从众,奔走高门,也是必须一样。
  但是偶然的恋爱一下,藉以安慰舒神,也是件好事,而且他并不是个忘思负义的人;反之,他对于一切自然的,出自心愿的恩爱,是热切的感激,感激到几乎流泪的。在他的苍白的、固定的、幻灭的脸孔后面,他的童子的灵魂,对那女人感恩地啜泣着,他焦急地要去亲近她;同时,他的被人摈弃的灵魂,却知道他实在是不愿与她纠缠的。
  当他们在客厅里点着蜡烛要就寝的时候,他得了个机会对她说。
  “我可以找你吗?”
  “不,我来找你。”她说。
  “啊,好罢!,,
  他等了好久……但是她终于来了。
  他是一种颤战而兴奋的情人,快感很快地来到,一会儿便完了。他的赤裸裸的身体,有一种象孩子似的无抵抗的希奇的东西:他象一个赤裸裸的孩童。他的抵抗力全在他的机智和狡猾之中,在他的狡猾的本能深处,而当这本能假寐着的时候,他显得加倍的赤裸,加倍地象一个孩子,皮肉松懈无力,却在拼命地挣扎着。
  他引起了康妮的一种狂野的怜爱和温情,引起了她的一种狂野的渴望的肉欲。但是他没有满足他的肉欲,他的快感来得太快了。然后他萎缩在她的胸膛上,他的无耻的本能苏醒着,而她这时,却昏迷地,失望地,麻木地躺在那儿。
  但是过了一会,她立刻觉得要紧紧地搂着他,使它留在她那里面,一任她动作着……一任她疯狂地热烈地动作着,直至她得到了她的最高快感。当地觉着她的疯狂的极度快感,是由他硬直的固守中得来的时候,他不禁奇异地觉得自得和满足。
  “啊!多么好。”她颤战地低语着。她紧贴着他,现在她完全镇定下来了,而他呢,却孤寂地躺在那儿,可是带着骄傲神气。
  他这次只住了三天,他对克利福的态度,和第一天晚上一样:对康妮也是一样,他的外表是毫无改变的。
  他用着平时那种不平而忧郁的语调和康妮通信,有时写得很精彩。但总是渲染着一种奇异的无性爱的爱情。他好象觉得对她的爱情是一种无望的爱情,他们间原来的隔阂是不变的。他的深心处是没有希望的,而他也不愿有希望。他对于希望存有一种恨心。他在什么地方读过这句话:“一个庞大的希望穿过了大地。”他添了一个注说:“这希望把一切有价值的东西都扫荡无余了。”
  康妮实在并不了解他;但是她自己觉得爱他。她的心里时时都感觉到他的失望。她是不能深深地、深深地爱而不存在希望的。而他呢,因为没有希望在心里,所以决不能深爱。
  这样,他们继续了好久,互相通着信,偶尔也在伦敦相会。她依旧喜欢在他的极度快感完毕后,用自力得到的那种强烈的肉的快感。他也依旧喜欢去满足她。只这一点便足以维持他们间的关系。
  她在勒格贝非常地快活。她用这种快活和满意去激励克利福,所以他在这时的作品写得最好,而且他几乎奇异地、盲目的觉得快活。其实,他是收获着她从蔑克里斯坚挺在她里面时,用自力得到的性的满足的果子。但是,他当然不知道这个的,要是知道了,他是决不会道谢的!
  然而,当她的心花怒放地快乐而使人激励的日子过去了时,完全过去了时,她变成颓丧而易怒时,克利福是多么晦气啊!要是他知道个中因果,也许他还愿意她和蔑克里斯重新相聚呢。
  ① 勒努瓦(Rbnoir)塞扎纳(Cexanne)颤是法国近代印象源大画家.
第四章
  康妮常常预感到她和蔑克——人们这样叫他——的关系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可是其他的男子好象不在她的眼里。她牵系着克利福。他需要她的大部分生命,而她也给他。但是她也需要一个男子给她大部分的生命,这是克利福没有给也不能给的。于是她不时地和蔑克里斯幽会。但是,她已经预知这是要完结的。和蔑克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长久的。他的天性是要迫使他破坏一切关系而重新成为自由的、孤独的、寂寞的野狗的。在他看来,这是他的大需要,虽然他总是说:她把我丢弃了!
  人们以为世界上是充满着可能的事的。但是在多数的个人经验上,可能的事却这样的少。大海里有许多的好色… 也许……但是大多数似乎只是些沙丁鱼和鲱鱼。如果你自己不是沙鲱鱼,你大概便要觉得在这大海里好鱼是很少的。
  克利福的名声日噪起来,甚至赚着钱了。许多人来勒格贝看他。康妮差不多天天要招待客人。但是这些都是些沙丁鱼或鲱鱼,偶尔地也有一尾较稀罕的鲇鱼或海鳗。
  有几个是常来的客,他们都是克利福在剑桥大学的同学。有一个是唐米·督克斯,他是服务军界的人,一个旅长,他说:“军队生活使我有余暇去思想,而且免得我加人生活的争斗。”
  还有查理·梅,他是个爱尔兰人,他写些关于星辰的科学著作。还有一位也是作家,他叫韩蒙。他们都和克利福年纪相仿,都是当时的青年知识分子。他们都信仰精神生活。在精神生活范围以外的行为,是私事,是无关重要的。你什么时候上厕所,谁也不想打听,这种事除了自己外,谁也不感兴趣的。
  就是日常生活上大部分的事情也是这样。你怎样弄钱,你是不是爱你的太太,你有没有外遇,所有这一切只是你自己的事,和上厕所一样,对他人是没有兴趣的。
  韩蒙是个身材高瘦的人,他有妻子和两个孩子,但是他和一个女打字员亲密得多了。他说:“性问题的要点,便是里面并没有什么要点。严格地说,那就不是个问题。我们不想跟他人上厕所,那么为什么我们要理睬他人的床第间事?问题就是这儿。假如我们把床第间事看成和上厕所一样,那便没有什么问题了。这完全是无意义无要点的事;这仅仅是个不正当的好奇心的问题罢了。”
  “说得对,韩蒙,你说得真对!但是如果有什么人跟朱丽亚求爱,你便要沸腾起来;如果他再追求下去,那你便要发作了……。”朱丽亚是韩蒙的妻子。
  “咳,当然呀!要是什么人在我的客厅里撤起尿来,我定要发作的。每个东西有每个东西的位置。”
  “这是说要是有人和朱丽亚躲在壁龛里恋爱起来,你便不介意么?”
  查理·梅的态度是有点嘲弄的,因为他和朱丽亚曾有过点眉目传情的事,而给韩蒙严峻地破坏了。
  “那我自然要介意。性爱是我和朱丽亚两人间的私事;如果谁想插进来,自然我要介意的。”
  那清瘦而有雀斑的唐米·督克斯,比起苍白而肥胖的查理·梅来,更带爱尔兰色彩。他说:“总而言之,韩蒙,你有一种很强的占有性和一种很强的自负的意志,而且你老想成功。自从我决意投身军界以来,我已经罕与世俗接触,现在我才知道人们是多么切望着成功和出人头地,我们的个性在这方面发展的多么过火!当然,象你这样的人,是以为得了一个女子的帮助是易于成功押。这便是你所以这样嫉的缘故。所以性爱在你看来是……你和朱丽亚之间的一种关系重大的发电机,是应该使你成功的东西。如果你不成功,你便要同失意的查里一样,开始向女人眉来眼去起来。象你和朱丽亚这种结过婚的人,都标着一种旅客手蕈上一样的标签,朱丽亚的标签上写的‘韩蒙太太’,好象属于某人的箱子似的。你的标签上写是‘韩蒙,由韩蒙太太转交’。啊,你是很对的,你是很对的!精神生活也需要舒适的家庭和可口的饭菜。你是很对的。精神生活还需要子孙兴眨呢!这一切都以成功与否为转移,成功便是一切事情的中轴。”
  韩蒙听了似乎有点生气。他对自己的心地清白、不随俗浮沉是有点自负的。虽然这样,他确实是希望成功的。
  “那是真的,你没有钱便不能生活。”查理梅说,“你得有相当的钱才能生活下去……没有钱,甚至思想都不能自由,否则你的肚子是不答应地的。但是在我看来,在性爱上,你尽可以把标签除去。我们既可以自由地向任何人谈话,那么为什么我们不能向任何我们所喜欢的女子求爱呢?”
  “好色的色尔特人的说法。”克利福说。
  “好色!哼!为什么不可以?我不明白炎什么同一个女人睡觉,比同她跳舞……如谈天气的好坏,对有什么更大的害处,那不过是感觉的交换代替思想的交换罢了。那为什么不可以?”
  “象兔子一样的苟合?”韩蒙说。
  “为什么不可以?兔子有什么不对?难道兔子比那神经病的,革命的,充湖仇恨的人类更坏么?”
  “可是我们并不是兔子呀。”韩蒙说。
  “不错,我们有个心灵。我有些关于天文的问题要计算,这问题于我差不多比生死还重要。有时消化不良妨碍我的工作,饮饿的时候妨碍得更厉害。同样,性的饮饿也妨碍我,怎么办呢?”
  “我想你受的是性欲过度后的消化不良的苦罢。”韩蒙讥讽地说。
  “不是!我吃也不过度。性交也不过度。过度是可以自由制止的。但是钢钢笔便没有办法,你想叫我饿死么?
  “一点也不!你可以结婚呀?”
  “你怎么知道我可以结婚?结婚也许不宜于我的精神结构。结婚也许要把我的精神变成荒谬”我是不适于结婚的… 那么我便应该象和尚似的关在狗笼里么?没有这样狂妄的事,我的朋友,我必要生活和弄我的计算。我有时也需要女人。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谁要发什么道德风化的议论,我都不睬。如果有个女人,象个箱子似的带着我的名字和住下场的标签,到处乱跑,我定要觉得羞耻的。”
  因为和朱丽亚调情的事,这两个人自抱着怨恨。
  “查理,你这意思倒很有趣。”督克斯说,“性交不过是谈话的加一种形式,不过谈话是把字句说出来,而性交却是把宇各项做出来罢了。我觉得这是很对的。我以为我们既可以和女子们交换时好时坏的意见。也尽可以和她们交换性欲的感觉和情绪。性交可以说是男女间肉体的正常的谈话,谈起来也会是索然无味的。同样的道理,假如你和一个女子没有共通的情欲或同情,你便不跟她睡觉。但你是若有了……
  “你若对一个女人共有了相当的情绪或同情时,你便该和她睡觉。”查里梅说,“和她睡去,这唯一可干的正经画。同样的道理,要是你和谁谈得有味时,你便谈个痛快。这是唯一可干的下经事。你并不假惺惺地咬着舌头不说。那时你是欲罢不能的。和女人睡觉也是这个道理。”
  “不,”韩蒙道,“这话不对。拿你自己来说罢,老梅,你一半的精力浪费在女人身上。你固然有才能,但你决不会干你应该干的事情。你的才能在那另一方面用得太多了。”
  “也许……不过,亲爱的韩蒙,不管你结过婚没有,你的才能却在这一方面用得太少了。你的心灵也许保持着纯洁正直,但是你的心耿是干枯下去的。在我看来,你那纯洁的心灵却干核得和木竿一样。你愈说愈干。”
  唐米·督克斯不禁大笑起来。
  “算了罢,你们两个心灵!”他说,“你们看我…。我并不干什么高尚纯洁的心灵工作,我只记取点他人的意见。然而我既不结婚,也不追逐女人。我觉得查里是很对的;要是他想去追逐女人,他很自由地可以不追逐得过火。但是我决不禁止他去追逐。至于韩蒙呢,他有的是占有的天性,因此那迳直的路和狭隘的门自然是适合他的了。你们瞧瞧着罢,他不久便要成为真正的英国文豪,从头到脚都是ABC的。至于我自己呢,我什么都说不上,我只是个好花舌的人,你的意见怎样,克利福?你以为性爱是帮助一个男子在世上成功的发电机么?”
  在这种情境里,克利福是不太说话的。他一向是不当众演说的,他的思想实在缺少力量,他太摸不清头脑而且太易感动了。督克斯的问题使他不安地脸红起来。
  “晤!”克利福讷讷着说,“无论怎样我想我没有多大的意见……我想,‘结婚罢,不要多说了’,这大概便是我的意见。虽然,在一对相爱的男女之间,房事是一件重要的事,这是当然的了。”
  “怎样重要呢?”督克斯问道。
  “啊……那可以促进亲密。”克利福说,这种谈话使他不安得象一个女子一样。
  “好,查里和我都相信性交是一种互通声气的方法,象说话一样。要是一个女子开始同我作性的谈话,自然时机一到,我便要把这种谈话同她到床上去完成。不幸的是没有女子同我开始谈这种话,所以我只好独自上床去,而我的身子也不见得有什么更坏……至少我这佯希望,因为我怎么知道呢?无论如何,我没有什么天文计算要被妨碍,也没有什么不朽的著作要写,我只是个隐匿在军队里的懒汉罢了。”
  房子里沉静下来了。四个男子在吸烟。康妮坐在那儿,一针一针地做活……是人,她坐在那儿,她得一声不响地坐在那儿。她得象一个耗子似的静坐在那儿,不去打扰这些知识高超的贵绅们路每项重要的争论。她不得不坐在那儿;没有她,他们的谈话便没有这么起劲;他们的意见便不能这么自由发挥了。没有康妮,克利福便要变成更局促,更不安,更易烦躁,谈话便无生气。唐米·督免斯是最健谈的;康妮的在场,有点使他觉得兴致勃然。她不大喜欢韩蒙,她觉得他在心灵上是个自私自利的人,至于查理·梅,她虽然觉得他有的地方可喜,却有点讨厌他,管他的什么星象。
  多少晚上,康妮坐在那儿听这四个人或其他一二个人的讨论!他们的讨论从来没有什么结果,她也不觉得多大的烦恼。她喜欢听他们的心曲,特别是唐米在座的时候,那是有趣的。他们并不吻你,摸触你,便是他们却把心灵向你盘托出。那是很有趣的。不过他们的心是多么冷酷啊;
  然而有时也有点令她觉得讨厌。他们一提起蔑克里斯的名,便盛气凌人地骂他是杂种的幸进者,是无教育的最贱的下流人,但是康妮却比较尊重他。不论他是不是杂种的下流人,他却一直向目的地走去。他并不仅仅用无限的言词,到处去夸耀精神生活。
  康妮并不讨太原市精神生活;并且她还从中得到奋激,但是她觉得人们把精神生活的好处说得太过于铺张扬历了。她很喜欢那香烟的烟雾参加这些“密友夜聚”——这是她私下起的名字,她觉得很有趣,而且觉得自得,因为没有她默默地座的时候,他们连谈话都不起劲。但无论如何、那儿有个深不可解的神秘,他们空洞地、无结果地谈论着,但是谈论的究竟是什么,她怎么也不能知道。而蔑克里斯也弄不明白。但蔑克并不想做什么,他只求胆哲保身,蝎力哄骗人家,正如人家之竭力哄骗他一样。他实在是反对社会的,这是克利福的他的密支们都反对他的缘故。克利福和他的密友们是拥护社会的;他们多少是在拯救人类,至少是想开导人类的。
  星期日的晚上,有个起劲的聚谈,话柄又转到爱情上。
  “祝福把我们的心结合为一的联系,……”唐米·督克斯说, “我很知道这联系究竟是什么……此刻把我们结合起来的联系,是我们的精神的交触。除此以外,我们间的联系的确少极了。我们一转过了背,梗互相底毁起来,象所有其他的该死的知识分子一样,象所有的该死的人一样,因为所有的人都这么干。不然的话,我们便把这些互相底毁的话,用甜言蜜语隐藏起来。说也奇怪,精神生活,若不植于怨恨里和不可名状的无底的深恨里,不好象便不会欣欣向荣似的。这是一向就这样的!看看苏格拉底和拍拉图一类人罢!那种深假如大恨,那种以诽谤他人为无上快乐的态度,不论是他们的敌人普罗塔哥拉斯(Proagoras)或是任何人!亚尔西比亚得斯(Alcibides)和其他所有的狐群狗党的弟子们都加入作乱!这使我们宁可选择那默默地坐在菩提树下的佛,或是那毫无诡谲狡猾的心而和平地向弟子们说教的耶酥”不,精神生活在根本上就有什么毛病。它是植根于仇恨与嫉、嫉与仇恨之中的。你看了果子便知道树是什么了。”
  “我就不相信我们大家都这样仇恨的。”克利福抗仪说。
  我亲爱的克利福,想想我们大家互相品评的样子罢。我自己比任何人都坏。因为我宁愿那自然而然的执根,而不愿那做作的甜言蜜语。傲作的甜言蜜语就是毒药。当我们开始说克利福是个好人这一类的恭维话时,那是因为克利福太可怜了的缘故。天呀,请你们说我的坏话罢,这一来我却知道你们还看得起我。千万别甜言蜜语,否则我便完了!”
  “啊!但是我相信我们彼此上诚实地相爱的。”韩蒙说。
  “我告诉你,我们安得不相爱……因为我们在背地里都说彼此的坏话!我自己便是一个顶坏的人。”
  “我相信你把精神生活和批评活动混在一起了。苏格拉底在批评活动上给了一个大大的推动,这点我是和你的意见一致的,但是他的工作并不尽于此。”查里·梅煞有介事地说。他们这班密友们,表面上假装谦虚,实在都是怪自命不凡的。他们骨子里是目空一切。却地装出那低首下气的神气。
  督克斯不愿再谈苏格拉底了。
  “的确,批评和学问是两回事。”韩蒙说。
  “当然,那是两回事。”巴里附和说。巴里是个褐色头发的羞怯的青年,他来这儿访督克斯,晚上便在这儿过夜了。
  大家都望着分,仿佛听见驴子说了话似的。
  “我并不是在讨论学问……我是在讨论精神生活。”督克斯笑着说,“真正的学问是从全部的有总识的肉体产生出来的;不但从你的脑里和精神里产生出来,而且也从你的肚里和生殖器钳制其他一切。这两种东西便只好批评而抹煞一切了。这两种东西只好这样做。这是很重要的问题。我的上帝,我们现在的世界需要批评……致命的批评。所以还是让我们过着精神的生活,’尽量的仇恨,而把腐旧的西洋镜戳穿罢。但是你注意这一点:当你过着你的生活时,你至少是参与全生活的机构的一部分。但是你一开始了精神生活后,你就等于把苹果从树上摘了下来;你把树和苹果的关系——固有的关系截断了。如果你在生命里只有精神生活,那么你是从树上掉下来了……你自己就是一个摘下赤的苹果了。这一来,你便逻辑地不得不要仇恨起来,正如一个摘下来的苹果,自然地不得不要腐坏一样。”
  克利福睁着两眼,这些活对他是毫无意义的。康妮对自己暗笑着。
  “好,那么我们都是摘下赤的苹果了。”韩蒙有点恼怒地说。
  “既是这燕,让我们把自己来酿成苹果酒好了。”查量说。
  “但是你觉得波尔雪维克主义怎样?”那褐色头发的巴里问道,仿佛这些讨论应庐归结到这上面似的;
  “妙哪!”查里高叫道,“你觉得波尔雪维克主义怎样?”
  “算了罢!让我们把波尔雪维克主义切成肉酱罢!”督克斯说。
  “我恐怕波尔雪维克主义是个太大的问题。”韩蒙摇着头郑重地说。
  “在我看来,”查理说,“波尔雪维克主义就是对于他们所谓的布尔乔亚的一种极端的仇屈服主义;至于布尔乔亚是什么?却没有确实的界说。它偷旬资本主义,这是界说之一。感情和情绪是决然地布尔乔亚的,所以你得发明一个无感情无情绪的人。”
  “其次谈到个人主义,尤其是个人,那也布尔乔亚,所以定要铲除。你得淹没在更伟大的东西下面。在苏维埃社会主义下面。甚至有机体也是布尔乔亚,所以。归高理想机械。机械是唯一个体的、无机体的东西。由许多不同的但都是基要的部分组合而成。每个人都是机械的一部分。这机器的推动力是仇恨……对布尔乔亚的仇恨。‘在我看来,波尔雪维克主义便是之样。”
  “的确!”康米说,“但是你这篇话,我觉得也可以作为工业理想的确切写照;简言之,那便是工厂主人的理想,不过他定要否认推动力是仇恨罢了。然而推动力的确是仇恨;驿于生命本身的仇恨。瞧瞧米德兰这些地方罢,不是到处都是仇恨么,但那是精神生活的一部分;那是台乎逻辑的发展。”
  “我否认波尔雪维克主义是合乎逻辑的,它根本就反对前提上的大前提。”韩蒙说道。
  “但是,亲爱的朋友,它却不反对物质的前提;纯粹的精神主义也不反对这物质的前提……甚至只有这物质的前提它才接受呢。”
  “无论如何,波尔雪维克主义已经达到事物的绝底了。”查里说。
  “绝底!那是无底的底!波尔雪维克主义者不久便要有世界上最精的、机械设备最佳的军队了。”
  “但是这种仇恨的状态是不能持久下去的,那定要引起反动的……。”韩蒙说。
  “那,我们已经等候多年了……我们还要再等呢.。份恨是和别的东西一样日见滋长的。那是我们的最深固的天性受了强暴的必然结果;我们强迫我们的最深固的感情,去适合某种理想。我们用一种公式推动我们自己,象推动一部机械一样,逻辑的精神自以为可以领导一切,而一节却变成纯粹的· 仇恨了。我们都是波尔雪维克主义者,不过我们假仁假交罢了。俄国人是不假仁假义的波尔雪维克主义者。”
  “但是除了苏维埃这条路外,还有许多其他的路呀。”韩蒙说,“波尔雪维克主义者们实在是不聪明的。”
  “当然不,但是如果你想达到某种目的,有时候愚蠢是一种聪明方法。我个人认为波尔雪维主义者,不过我们另起一个名称罢了。我们相信我们是神……象神一样的人!波尔雪维克主义者,我们便得有人性,有心,有生殖器……因为神和波尔雪维克主义者都是一样的:他们太好了,所以就不真实了。”
  大家正在不满意的沉默着,巴里突然不安地问道:
  “那么你相信爱情罢,唐米,是不是?”
  “可爱的孩子!”唐米说,“不,我的小天使,十有九我不相信;爱情在今日也不过有许多愚蠢的把戏中之一种罢了。那些娇媚态的登徒于们,和那些喜欢‘爵士’舞,屁股小得象领钮般的小妮于们苟合,你是说这种爱情呢?还是那种财产共有,指望成功,我的丈夫我的太太的爱情呢?不,我的好朋友,‘我一点儿也不相信!”
  “但是你总相信点什么东西罢?”
  “我?啊,理智地说来,我相信要有一个好心,一条生动的阳具,一个锐利的智慧,和在一位高尚的妇女面前说‘妈的屎’的勇气。”
  “那么这种种你都具有了。”巴里说。
  唐米·督克斯狂笑起来。“你这个好孩子!要是我真具有这种种,那就好了!不,我的心麻木得象马铃薯一样,我的阳具萎垂不振,若要我在我的母亲和姑母面前说‘好的屎!’,我宁可干脆地把这阳具割了……她们都是真正的高尚妇女,请你注意;而且我实在是没有什么智慧,我只是个附庸精神生活的人。有智慧,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有了智慧,一个人全身的各部分——便或不便说出的各部分,都要活泼起来。阳具对于任何真正有智慧的人都要指正起头来说:你好?勒努瓦说过,他的画是用他的阳具画出来的……的确的,他的画是多么美!我真想也用我的阳具作些什么事情。上帝奈何一个人只能这么说!这是地狱里添多了一种酷刑!那是苏格拉底发端的。”
  “但是世界上也有好女子呢。”康妮终于拾起头来说。大家听了都有些怨她……她应该装聋作哑才是。这第一种谈话她竟细细地听,那使他们大不高兴了。
  “我的上帝?‘要是她们对我来说不好,她们好又与我何干?’”
  “不,那是没有办法的,我简直不能和一个女子共鸣起来、没有一个女子使我在她面前的时候觉得真正需要她,而我也不打算勉强我自己……上帝,不』我将依然故我的度我的精神生活。这是我所能做的唯一的正经事。我可以和女子们谈天,而得到很大的乐趣!你以为怎样,我的小朋友?”
  “要是一个人能够保持着这种纯洁的生活,是就可以少掉许多麻烦了。”巴里说。
  “是的,生活是太单调了!”
第五章
  一个二月的有淡淡阳光的降霜的早晨,克利福的康妮出去散步,穿过大花园向树林里走去,克利福驶着他的小自动车,康妮在他旁边步行。
  严冷的空气里依然带着硫磺气味,但是他们俩都已习惯于这种气味了。近处的天边,笼罩着一种蛋白石色的霜和烟混成雾,顶上便是一块小小的青天。因此;使人觉得是被磁禁在一个围子里,老是在围子里。生命老是象个梦幻或疯狂,被关禁在一个围子里。
  一些绵羊在园中的干枯的乱草丛里嗤喘着,那儿的草窝里积着一些带蓝色的霜,一条浅红色的小路,象一条美丽的带子似的。婉蜒地横过大花园直至树林门口。克利福新近才叫人这小路上铺了一层从煤坑边取来的筛过的沙砾。这些焚烧过而’没有硫磺传的沙砾。在天气干燥的时候,呈着鲜明的浅红的虾色,在天气阴湿的时候,便呈着更浓的蟹色。现在这条小路是呈着淡谈的虾色,上面铺着灰白带蓝的薄霜、康妮很喜欢这条铺着细沙的鲜玫瑰色的路径。天下事有时是有弊亦有利的。
  克利福小心地从他们的房屋所在的小山丘上,向着斜坡驶了下去。康妮在旁边用手扶着车子。树林在他们的面前展开着,最近处是擦树丛林,稍远处便是带紫色的浓密的橡树林。树林的边缘,一些兔子在那儿跳跃着或咀嚼着,一群小乌鸦突然地飞了起来,在那小小的天空里翱翔而过。
  康妮把树林的门开了,克利福慢慢地驶了过去,到了一条宽大的马路。这马路向着一个斜坡上去,两旁是修剪得很整齐的擦林。这树林是从前罗宾汉打猎的大森林的残余,而这条马路是从前横经这个乡野的很古很古的大道。但是现在,这只是一条私人树林里的马路了。从曼斯非尔德来的的路,至此往北折转。
  树林里,一切都静息着。地上千叶子的背面藏着一层范霜。一只鸟粗哑地叫着,许多小鸟震着翼。但是这儿已没有供人狞猎的野兽,也没有雄鸡。因为在大战时都给人杀光了。树林也荒着没人看管,一直到现在,克利福才再雇了一个守猎的人。
  克利福深爱这个树林,他深爱那些老橡树。他觉得它们经过了许多世代都是属于他的,他要保护它们,他要使这个地方不为人所侵犯,紧紧地关闭着,使之与世界隔绝。
  小车子馒慢地驶上斜坡,在冰陈了的泥块上颠簸着前进,忽然左边现出一块空地,是儿只有一丛枯稿了的蕨草,四下杂布着一些斜倾的细长的小树,几根锯断了的大树桩,毫无生气地露着顶和根;还有几处乌黑的地方,那是樵夫们焚烧树枝乱草和废物过后的痕迹。
  这是大战中佐费来男爵伐木以供战壕之用的一个地方,在马路的右边渐次隆起的圆丘,一片光溜溜,怪荒芜的。圆丘的顶上,从前有的话多橡树,现在一株也没有了。在那儿,你从树梢上望去,可以看见煤矿场的铁道和史曲门的新工厂。康妮站在那儿远眺着。这几是与世界隔绝的树林中的一个开口。从这开口咱使可与世相通。但是她并不告诉克利福。
  这块光地,常常便克利福觉得非常地忿怒。他曾参与大战,他知道战争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大战并没有使他忿怒,直至他看见了这光溜溜的小山之后,才真正地忿怒起来。他现在正叫人重新植些树木。不过这小山使他看了便怨恨他的父亲。
  小车儿徐徐地向上前进,克利福坐在车里,呆板地向前望着。当他们到了最高处时,他把车停住,他不肯向那不平的斜坡冒险下去了。他望着那条马路向下降落里在蕨草和橡树中间形成的一个开口。这马路在小山脚下拐弯而淹没,但是它的迂回是这样的美好而自然,令人联想起往日的骑士们和乘马的贵妇们在这儿行乐的情形。
  “我认为这儿是真正的英格兰的心。”在二月谈淡的阳光下坐着的克利福对康妮这样说。
  “是吗?”康妮说着,却听见了史德门煤矿场发来的十一点钟的气笛声。克利福是太习惯于这声音了,他一点也没有注意。
  “我要使这个树林完整……无疆。谁也不许侵犯它。”克利福说。
  克利福这话里,带着某种愤慨悲伤的情绪。这树林还保存着一点荒野的老英格兰时代的什么神秘东西,但是大战时候佐佛来罗爵的伐木却把它损伤了。那些树木是多么静穆,无数弯曲的树枝向天空上伸,灰色的树干,倔强地从棕争的蕨草丛中直立!鸟雀在这些树木间飞翻着,多么安稳!从前,这儿有过鹿,有过弓手,也有过骑驴得得地经过的道士。这地方还没有忘记,还追忆着呢。
  巨利福静坐着,灰白和阳光照着他的光滑的近全栗色的头发,照着他的圆满红润的、不可思仪的脸孔。
  “当我来到这儿时,我比平时尤其觉得无后的缺感。”他说。
  “但是这树林比你的家族还要老呢。”康妮温和地说。
  “的确!”克利福说。“但这是我们把它保存的。没有我们,它定已消灭了,象其余的森林似的早巳消灭了,我们定要保存点老英格兰的东西。”
  “一定要么?”康妮说,“甚至这老英格兰不能自几存在,甚至这老英格兰是反对新英格兰的东西,连英格兰本身都要没有了。”克利福说。“我们已有着这块土,而且我们爱它,那么锭要保存它。”
  两人忧郁地静默了一会。
  “是人,在一个短时间内。”康妮说。
  “在一个短时间内!这是我他仅能做到的,我们只能尽我们的职份。我觉得自从我们有这块地以来,我们家族中每个男子都曾在这儿尽过他的职份,一个人可以超越习俗之处,但是传统馈例是定要维持的。”
  他们又静默了一会。
  “什么传统惯例?”康妮问。
  “英格兰的传统惯例!就是这个!
  “啊!”她徐徐地说。
  “这是不得不有个儿子的原因,一个人不过是一条链索中的一环啊。”他说。
  康妮并不喜欢这链索的话,但是她并不说什么,她觉得他那种求于的欲望是怪异地不尽人情的。
  “可惜我们不能有个儿子。”他说。
  他的淡蓝色的眼睛凝视着她。
  “要是你能和另一个男人生个儿子,那也许是件好事。”他说,“要是我们把这孩子在勒格贝养大,他便要成为我们和的这块地方的。我不太相信什么父道,要是我们养他,他便是我们的,而继承我们。你不觉得这是件值得考虑的事么?”
  .康妮终于指起眼睛向他望着。孩子,她的孩子,于他渤是个物件似的,是个物件似的!
  “但是另一个什么男人呢?”她问道。
  “那有什么大关系?难道这种事情和我们有什么很大的影响么?……你在德国时不是有过情人么?……现在怎么了?不是差不多什么都没有了么?我觉得在生命里,我们所做的那些小动作,和我们与他人发生的那些小关系,并不怎么重要。那—切都要消逝。而且谁知道那一切都消逝到哪儿去了呢,哪儿是旧年的自雪……在一个人生命中能持久的东西,这才是重要的东西。我自己的生命,在她的长久的持续与发展里,于我是重要的,但是与人发生的偶尔关系,特别是那偶尔的性的关系,有什么重要呢?这种种关系,如果人不把它们可笑的张大起来,事情便象鸟交尾似地过去。事情本来应该这样,那有什么重要呢?重要的是终身的结合,重要的是一天一天的共同生活并不是那一两次的苟合。你和我,无论发生怎样的事情,我们终是夫妻。我们彼此习惯着在一块。我觉得习惯是比任何偶尔的兴奋都重要的。我们所凭以生活的,是那长久的、缓慢的、持续的东西,并不是什么偶然的瞬息的快感。两个人住在一块,一步一步地达到一致。他们的感觉密切地交贯着。结婚的真谛便是这个,并不是性行为,尤其不是那简单的性作用。你和我由结婚而互相联系着。命运已经不幸地把我们的肉体关系斩断了,我们只要能够维持着结婚的基本东西,这性的问题我想中可以容易解结的——不见得比找牙种医生治牙更难解决的。”
  康妮坐在那儿,在士种惊愕和恐怖的情绪中听着,她不知道他说得究竟有理还是无理。她爱蔑克里斯,至少她自己这样想。但是她的爱不过是她和克利福的结婚生活中的一种开心的小旅行罢了。她和克利福的结婚生活,那便是由多年的苦痛和忍耐所造成的又长又慢的亲密的习惯。也许人类的灵魂是需要些开心的小旅行的,而且不可去拒绝这个需要的。但是所谓旅行,那是终得归家来的。
  “无论什么男人使我生的孩子你都不介意么”她问道。
  “用得着么,康妮?我相信你的选择的本能是高尚的。你决不会让一人坏男人接触你的。”
  她想起了蔑克里斯!他是克利福所认为坏男人的那种人。
  “但是,男人和女人对于坏男人的看法也许是不同的。”她说。
  “不见得。”他答道,“你是看重我的。我不相信你要找个我所绝不喜欢的男人,你一定不会那样做的,。
  她静默着,逻辑谬误到绝点时,是不容人答辨的。
  “我要是有了个男人,你要我告诉你么?”她偷偷地向他望了一望。
  “一点也不要。我还是不知道的好……不过,偶尔的性行为,和长久的共同生活比起来,科不算什么,这一点你和我意见一致,不是不?你相信长久的共同生滔比性欲的事里董要吧?我们已到了不得不如此的地步,那么以性欲上只好请便罢,是不是?总之,那些一瞬的兴奋有什么重要关系呢?难道生命的整个问题,不是在累车积月地、慢慢地、创造一个完备的人格么?不是生活于一种完备的生活中么?一种不完备的生活是没有意义的。如果缺少性的满足使你不完备,那么找一个对手去。如果没有儿子使你不完备,那么,只要你能够,生个孩子罢,不过,做这种事要以获得一个完备的生活为目的。要以获得一个长久而和谐的完备生活为目的。这,你和我是可以共同去做的……你说是不是……我们是能够,如果我们能使自己适应于需要,而同时把这种适应和我们持久的共同生活打成一片。你的意见是不是这样?”
  康妮觉得有点给这些话语压倒了。她知道他在理论上是对的。但是在事实上,当她考虑到和他过着那种持续的生活时……她不禁犹豫了。难道真是她的命中注定了,要把她今后的一生都断送给这个人么?就这样完全绍了么?
  只这样就完结了么?她只好知足地去和他组成一种持续的共同生活,组成一块布似的,也许偶尔地,在这布上绣上一朵浪漫的花。但是她怎能知道明年她又要如何感觉呢?谁能知道?谁能说一个年年有效的“是”宇?这个小小的 “是”,是一出气便溜出来的!一个人为什么定要对这轻如蝴蝶的一个安负长久的责任呢?这个小宇儿,当然要象蝴蝶似地飘飘飞逝,好让其他的“是”和“不”替上的!
  “我相信你是对的,克利福。就我所能判断的说,我和你意见相同,不过生活也许要完全改变面目的。”
  “但是生活没有完全改变面目以前,你是同意罢?”
  “呵,是的!我相信我的确同意。”
  她看见了头棕色的猎犬,从路穷的小径里跑了出来,向他们望着,举着嘴,轻轻吠着,一个带着枪的人,轨快地跟着猩犬,向他们走来.仿佛要向他们攻击的样子。但是他突然站住了,向他们行了一个礼,然后回转头向山下走去,这不过是个新来的守猎人,但是他却把康妮吓了一跳,他出现得这样的突然,象是一种骤然的威吓,从虚无中跑出来。
  这人穿着深绿色的线绒衣,带着脚绊……老式的样子,红润的脸孔,红的髭须,和冷淡的眼睛。他正迅速地向山下走土
  “梅乐士!”克利福喊道。
  那人轻快地回转了身,迅速地用一种姿势,行了个兵士的礼。
  “你可以把我的车子转过来,再把它推动吗?这样比较好走一些。”克利福说。
  那人马上把枪挂在肩上,用那种同样的奇异的姿态定了上来,又敏捷又从容好象他要使自己不能人看见似的。他是中等的身材,有点消瘦,很缄默,他一点也不看康妮,只望着那车子。
  “康妮,这是新来的守猎人,叫梅乐士。你还没有和太太说过话罢,梅乐士?”
  没有,先生。”这回答又快又冷淡。
  这人脱下了他的帽子,露着他的浓密的近金栗色的头发。他用那种充分的,无惧的、平淡的视线,向康妮的眼里直望着,好象他要看看她是怎样一个人似的,他使她觉得羞怯。她羞怯地低下了头。他把帽子放在左手里,微微地向她鞠了一个躬,象个绅士似的。但是他一句话也不说,他手里拿着帽子,站在那儿静默了一会。
  “你在这儿有些日子了吧,是不是?”康妮问他道。
  “八个月了,太太……男爵夫人!”他镇静地改正了称呼说。
  “你喜欢在这儿吗?”
  她地望着他的眼睛,他带着讥讽的,也许是鲁莽的神气,把眼睛闭了一半。
  “啊,是的,谢谢你,夫人!我是在这儿生长的……”他又轻轻地鞠了一个躬,然后回转身去,把帽子带上,走过去握着车子,他的声调,说到最后几个宇时,。带着沉重的拖连的音……也许这也是由于侮慢罢,因为他开头说话时,并不带一点儿土音的。他差不多可说是个绅士呢,无论如何,他是一个奇异的、灵敏的、孤独的人,虽然孤独,但他却的自信心。
  克利福把机器开动了,那人小心地把车子移转过来;使它面向着那渐次地向着幽间的榛林下去的山直线。
  “辽有什么事么,克利福男爵?”他问道。‘
  “是人,你还是跟我们去好,万一车子地走不动了的话,这机器上山用实在是不够力的。”
  那人的眼睛,接心地探望着他的猎犬望着他,微微地摇着尾巴,一种轻轻的微笑,嘲讽的或戏弄的但是和蔼的微笑,显现在那人的眼里,一会儿便消失了,他的脸上也毫无了表情了。他们下着山坡,车子走得有点快,那人扶着车背,使它安稳地前进,他的神气,与其说是仆役,不如说是个自由的兵士。他有点什么地方使康妮想起了唐米·督克斯。
  当他们赤到擦树丛林时,康妮突然跑到前头去把窗门打开了。康妮扶着那扇开着的门,两个男人经过时都向她望着,克利福带着非难的神气,另一个是带着一种冷静的惊异的样子,想看看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她看见他的蓝色的平淡的眼睛里,带着一种苦痛的超脱的神情,但是这眼睛里有着一种什么热力,但是他为什么这样的孤高,这样的远隔呢?
  当他们通过园门后,克利福把车子停住了,那个人赶忙跑了回去,谦恭地把园门关好。
  
  “你为什么那样忙着开门呢?这事梅乐士会做的。”克利福问道,他的镇静泰然的声音,表示着他是不高兴的。
  “我想这样你可以一直开进去,不必停着等。”康妮说。
  “那么让你在质面跑着赶上来么?”克利福问道。
  呵!我人时倒喜欢跑一跑呢?”
  梅乐十回来重新扶着车子,好象什么都没有听见的样子,可民康妮却觉得他留意着一切,当他在林园里推着车子上那有点峻峭的山丘财,他嘴唇张着,呼吸有点急了起来。他并不怎样强壮呵”虽然他是奇异地充满着生气,但是他是有点脆弱和干涸的。她的妇人的本能感知这个。
  康妮蹬在后边,让车子继续前行,天色变成了灰暗了,雾环绕着的那块小青天合拢了,好象盖上了盖子似的。这时天气严冷起来,雪就要下了,一切都是灰色,全是灰色!世界好象是衰疲了。
  车子在那浅红色的路尽头等着,克利福转头来看康妮来了没有。
  “不累吗?”他问道。
  “啊,不!”她说。
  但是她实在是累了。一种奇异的疲乏的感觉,一种渴慕着什么,不满着什么的感觉,充满着她。克利福并没有注意到:这种事情不是他所能知觉的。但是那个生疏的人却觉晓着,闪妮觉得在她的环境和她的生命里,一切都衰败了,她觉得她的不满的心情,比那些小山还要古老。
  他们到了屋前,车子绕到后门去,那儿是没有阶沿的。好容易克利福她从那小车里把自己投到家里用的轮椅里。他的两臂是又敏捷又有力的。然后康妮把他那沉重的两条死了的 ‘腿搬了了过去。
  那守猎人,一边等待着主人的辞退,一边端详地、无遗地注视着这一切,当他看见康妮把克利福的两条死腿抱起来放到轮椅里去时,他恐怖得脸色苍白起来。他觉得惊骇了。
  “梅乐士,谢谢你的帮忙。”克利福漠然地说,说着把椅子向走郎里滚去。
  “没有别的事情了么,先生?”那平淡、旬在做梦的声音说道。
  “没有了,早安!”
  “早安。先生。”
  “早安!谢谢你把车子上山来…我想你不觉得太重吧?” 康妮望着门外的那个守猎的人说道。
  他的眼睛立刻和他的相遇了,好象梦中醒转的样子。他的心里已有了她了。’
  “呵,不,中重J他迅速地说。然后人的声音又带了那沉重的土腔:“夫人,早安!”
  午餐的时候,康妮问道:“你的守猎人是谁?”
  “梅乐十!你已经见过他了。”克利福说。
  “是的,但是他是从哪儿来的?”
  “从虚无中来的。这是达娃斯哈人……一个煤矿工厂的儿子,我相信。”
  “他自己也曾做过矿工吗?”
  做过矿场的铁匠,—我相信,做过铁匠的工头。在大战前……在他没有去投这国以前,他曾在这儿当过两年守猎人。我的父亲很看得超他;所以当他回来要在矿场里再当铁匠的时候,我叫他地这儿再当守猎人,我实在很喜欢得到他…… 在边儿要找个好的守猎人,差不多是件不可能的事……那非要一个熟识附近居民的人不行的。”
  “他结了婚没有?”
  “他曾结过婚。不过他的女人跟了几个不同的男子……最后是跟了一个史德门的矿工走了。我相信她现在还在史德门罢。”
  “那么他现在是孤身一个人了?”
  “多少是!他有个母亲任在村里……他还有一个孩子,我相信。”
  克利福用他那无光彩的稍为突出的蓝眼睛望着她,这眼睛里显现着某种暗昧的东西。在外表上看来,他好象是精明活泼的,但是在背面,他便同米德兰一带的气氛似的,烟雾沉沉。这烟雾好象蔓延起来,所以当他用那奇特的样子注视着康妮,一边简明地回答着她的问话时,她觉得克利福的心灵的背后,给烟雾和虚无充满了。这使她害怕起来,这种神气使他似乎失去了人性,而差不多成为一个白痴了。
  模糊地,她感悟了人类灵魂的一条伟大的法则,那便是当一个人受了刨伤的打南昌,而肉体没有被击死的时候,灵魂便好象和肉体一样痊愈起来,但这只是外表罢了,实在那不过是习惯恢复过来的一种机械作用。慢慢地,馒慢地,灵魂的创伤开始显露,好象一个伤痕,起极是轻微的,但是慢慢地它的痛楚加重起来,直至把灵魂的全部充满了。正当我们相信自己是痊愈了,而且把它忘记了的时候,那可怖的反应才最难忍受是被人觉察出来。
  克利福正外在这种情境中,当他觉得“痊愈”时,当他回到勒格贝时,他写着小说,相信着无论怎样他的生命是安全了,他好象把过去不幸的遭遇忘记了,而精神的均衡也恢 ‘复了。但是现在,一年一年地过去了,侵慢地,慢慢地,康妮觉得那可惊可怖的创伤回复起来,把他布满了。好些日子以来,那创伤是深伏着,好象没有那回事似地不被人觉察,现在,这创伤徐徐地在惊悸的、几乎是疯痪的开展中使人觉着了。精神上,他仍然是安好的,但是那疯瘫——那太大的打击过后的创伤——渐渐地开展在他的感觉之中了。
  虽然那创伤中在他身上开展,康妮却觉得开展到她身上来了。一种对于所有事物的内在的惊怖,空虎、冷淡,一步一步地开展在她的灵魂里了,当克利福好的时候,他还能兴致勃勃地谈论,或可以说是,他还能支配将来,譬如在树林里时,他还对她说着要有个孩子给勒格贝一个继承的人。但是第二天,这一切漂亮话只象是些枯死的树叶,绉缩着而成为碎粉,毫无意义,一阵风便给吹散了。这些话并不是有真生命的苍经的树上叶子,富有青春力量。它们只是一个无目的的生命的一阵落叶。
  她不觉得一切都是无目的的。这娃斯哈的矿工又说着要罢工了,而康妮觉得那不是力量的表现,那不过是大战留下的一个创伤,隐伏了一些时日后,慢慢浮现出来,而产生了这种不安的大痛苦和不满现状的恐怖。那虚伪的不人道的大战所留下的创伤是太深了,太深了……那定要好些时日,才能使后代人的活血去把深藏在他们的灵魂和肉里面的无限的创伤的黑白块溶解。那定要有一个新的希望才行。
  可怜的康妮!岁月悠悠地过去,她在她的生命的空虚之前战栗着。克利福和她自己的精神生活,渐渐地觉得变为空虚了。他们的结婚生活,克利福所常说的那种基于亲密习惯的完备生活,有些日子竟成为完全的空洞。纯粹的虚无了。那只是些漂亮的言词。全是些漂亮的言词。在这些虚伪的言词上面,唯一的真实但是空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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