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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特莱夫人的情人》

_2 戴维·赫伯特·劳伦斯(英)
  当然,那儿也有克利福的成功,那成功的财运,他差不多是著名了,他的书一年可以赚一千镑,他的像片随处都是;在一个画展里有一幅他的半身像,还有其它两处画展也有他的肖像在。他的作品似乎是最人时中最人时的东西。凭他的宣传的本能,那残废者的奇异的本能,在四五年之间,他已成为青年”知识界”中最出名的一个了。康妮就不太清楚究竟才智在哪里。:的确,克利福幽默地对于人的分析,动机的考究,未了把一节弄成碎片,在这一点上,他的技巧是很出色的‘但是那的些象小狗儿的戏滤,把沙发上的垫枕撕了个破碎的样子,不同的便是克利福并不是那样天真,那样戏谑,而是奇异地老成持重,和固执地夸张自大罢了。“那是悼异的,空虚的。”这便是康妮的灵魂深处所反复地觉着的:“那一切都是空虚,一个空虚的、令人惊异的熔耀。”然而,那终是一个炫耀!一个炫耀!一个炫耀啊!
  蔑克里斯把克利福拿来做他的一个剧本的中心人物;剧情已经拟好,第一幕也已经写完了。因为蔑克里斯对于空虚的弦耀。比克利福更高明。他们这些人的所有的热情只剩下这个熔耀的热情,在性欲上,他们是没有热情的,甚至是死的。现在,蔑克里斯所欲望的不是金钱了,克利福呢,他从来就没有把金钱看得最重要,但是他能够弄钱时还是不肯放松的。因为金钱是成功的象征。成功,这便是他们所欲望的。他们俩都想弄个美丽的核耀,凡一个人所能做到的自我的熔耀全做出来,以博得民众一时欢心。
  奇怪哟,这种对于财运的买身。自从康妮跳出了这圈套以来,自从她惊愕得麻木了以来,这一切只是空虚。甚至这种对于财运的卖身,克利福快活得很,他又要在焙耀之中了,而这一次,却是他人把他来焙耀,而且是有利于自己的熔耀呢。他请蔑克里斯把写就了的第一幕带到地勒格贝来。
  蔑克里斯来了:那是夏天,他穿着一套灰白的衣裳,戴着羔皮的手套。他带了些可爱的浅紫色的兰花给康妮。第一幕的读出是个大大的成功。甚至康妮也迷醉了……迷醉到骨髓里了。蔑克里斯呢,他也迷醉了——为了他自已有这样迷醉入的能力。在康妮的眼睛里,他这时真上卓越非凡,而且十分漂亮。她从他身上,看出了一种再不迷于幻景的人类的古老的滞息情态,一种极端的不纯洁,而这不纯洁到了极端,也许说是纯洁的。在他的至高无上的卖身于财运的远处看来,他似乎是纯洁的,纯洁得象非洲的象牙面具似的。那象牙面具上的阴处和阳处的不纯洁,都给梦幻变为纯洁了。
  当他使查太莱夫妇神迷惊服的时候,这是蔑克里斯生命中最可贵的片刻,他已经成功了,他使他们惊报了,甚至克利福一时都钟情于他了……如果我们可以这样说的话。
  第二天,蔑克显得比一向更不安:躁急着,自抑着,两只不安的手插在裤袋里,康妮在夜间没有去找他;而他又不知到哪间屋去找她。正值他在得意的时候,这种撩人的风情真好苦人呵!
  他跑到楼上她的起坐室里去。她知道他要来的。她看出了他的不安。他问她对于那幕剧的意见……她是否觉得好!他需要受人赞美,那可以给他一种微妙的热情的颤战,这颤战比性欲极度满足时的颤战更甚。她对他的剧本是空虚无物的。
  “喂!”他最后突然地说道:“你和我为什么不把事情干脆地做去呢?为什么我们不结婚呢?”
  .“但是我已经结婚了。”她惊愕地说,但是她并不感觉着什么。
  “呵!那有什么关系!他可以和你离婚的。你问我为什么不结婚呢?我是想结婚的。我知道这对我是最好的事情…… 结婚而过个正常生活。我现在过的是一种非人的生活,这种生活简直把我的精神和肉体都撕碎了。喂,你看,你和我,我们真是天生一对……好象手和手套一样。我们为什么不结婚呢?你有什么理由不让我们结婚呢?”
  康妮望着他,惊愕着,但是并不感觉着什么。男从都是一个样儿:他们是不顾一切的。他们象火箭似地向天上冒,而希望你跟着他们的小竿儿同上天去。
  “但是我已经结了婚的人了。”她说,“你知道我是不能丢弃克利福的。”
  “为什么不能?为什么不能?他叫道,“半年一过,他便不觉得你没有了,除了他自己的存在以外,别人的存在于他是无关紧要的。依我所知道,你于他是无用的,他只想着他自己。”
  康妮觉得这话很真切。但是她也觉得蔑克不过是个自私自利的人罢了。
  “难道所有的男人不都是只想着他自己么?”她问道。
  “是的,多少是的,我承认。一个人不得不如此达到他的目的。不过问题并不在这里。问题是一个男人所能给与女人的是什么:他能否使他快乐?要是他不能的疾,他对这女人使没有权利……”他停着,用他那几乎催眠的,褐色的圆眼睛望着她,“我,我认为我能够给一个女人她所要求的一切幸福。我可以保证这个。”
  “什么样的幸福呢?”康妮问着,总是以那种甸是热情,其实宛无感觉的惊愕神气望着他。
  “各种各样的幸福和快乐』衣裳,珠宝,无论哪个夜总会,只要你愿意去,无论哪个人,只要你愿意认识;所有的时髦东西……旅行,和到处受人尊重;……总之,各种各样的幸福和快乐。”
  他佯洋得意地说着,康妮望着他,象是被迷惑着,而实际她却毫无感觉,所有这些金碧辉煌的允诺,连她的心的外表都感动。在其他的时候,她的自我的最外的部分,要是听了蔑克这番话,是要感到颤战的,现在甚至一点感应都没有了。她简直不觉得有任何感觉,她不能“动”。她只是端坐着,象是被迷惑着,实在毫无所感,她不过觉得什么地方有一种钱财的臭味。
  蔑克如坐针毯似的,在椅子里身子向前倾图,用一种歇斯底里病者似的神气向她注视着,他究竟是由于虚荣心而期望着她说“是”呢,不是惊悸着她真的说了出来?谁能知道?
  “我得想一想。”她说,“现在我不能回答你,你可以把克利福看着不算什么,但是他是紧要的。如果你想一想他是多么需要……”
  “老天爷啊,如果一个人细看起我们所需要的东西,我很可以说我是多么孤独无依,一向就是孤独无依而需要跳出这种情态哟。老天爷!如果一个人什么东西都没有,只有拿自己的无能去乞人怜爱……”
  他转过身去,两只手愤怒地在裤袋里乱动。那天晚上他对她说:
  “今夜你到我的房里来吧,是不是?我不知道你的睡房在哪里。”
  “好罢!”她说。
  那晚上,他的奇异的、象孩子似的、脆弱的裸体,比一向更显得他是一个兴奋的人。在他还没有完毕以前,康妮觉得她简直不能得到终极的快感。他的裸体和他的孩子似的软嫩,引起了她的炽热的情欲。他完毕了以后,她在一种狂田的骚动中,摇摆起伏着她的腰部继续下去,而他呢,用着毅力和物牺牲的精神,英武地挺直着在她的里面,直等到她带着奇异的细微的呼喊而得到了她的最高度的快感的时候.
  最后,当他从她那儿抽退时,他用一种苦味的,几乎是嘲讽的细声说道:
  “你难道不能和男人一起完毕吗?难道你定要在你觉得喜欢的时刻,一个人自己干着完毕么?”
  这短短的几句话,在那种时候,是她有生以来少有过的打击。原来他献身与人的那种被动的态度,很显然地便有他交媾的唯一的真样子。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说。
  “你知道是什么意思。我完毕了以后你还是继续着。尽是继续着……我不得不倒悬在那儿,咬紧着牙关,直等到你用你自己的力量干完了才休!”
  正当她给一种不能以言语形容的快乐燃烧着,正当她滋生着一种对他的爱情的这个时候,这种意外的粗野的话把她惊呆了。毕竟他是象许多现代的男人们一样,差不多一开始就要完毕,因此使妇人不得不以自力活动着。
  “但是,你愿意我继续下去而得到我自己的满足么?”她说。
  他阴沉地笑着,说:“我愿意!你真好!你以为我愿意悬在那儿,咬紧着牙关,等你向我冲撞!”
  “但是你不愿意么?”她坚持着说。
  他回避着这个问题。“所有的女人都是一样,”他说,要不是她一点儿也不享受,象是死了的样子,便是等男子完了,才来开始使自己享受,男人只好悬在那里等。我还不没有碰到一个和我一起享受完毕的女人。”
  这种新奇的关于男性的知识,康妮只听着一半。她被他那种反对她的感情和他那种不可思议的粗野惊呆了。她觉得真是无辜。
  “但是你愿意我也得到我的快感吧,是不是?”她重复地说。
  “啊,算了!我很愿意的。但是一动不动地悬在那儿,等着女人享受,那决不是好玩的事哟。……”
  这话是康妮有生以来所受到的最残酷的打击。她心里的什么东西被毁灭了。她并不怎样要蔑克;在她没有开头以前,她并不想要他。她好象从来没有真正地想要他。但是,他既’ 然开头了,她觉得那是很自然的要使自己也从他那儿得到快感。为了这个,她几乎爱他了……那晚上,她差不多爱他了,而且想和他结婚了。
  也许他本能地知道这个,所以他才那样的粗野,而把一切、一切的海市蜃楼全都破坏了。所有她对他的性感,以至对任何男子的性感,在那晚上都崩毁了。她的生命和他的生命完全地分开了,好象他这个人是从来没有存在过似的。
  她继续度着她毫无生气的日子。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只有那克利福所谓的完备生活的空壳子,那种两个人彼此习惯着在一个屋顶下面的长日漫漫的共同生涯。
  空虚!接受这生命的庞大空虚好象便是生活的唯一目的了。所有那些忙碌的和重要的琐事,组成了空虚的全体!
 
第六章
  “为什么我们现在,男人和女人都不真正相爱子?”康妮问着唐米·督克斯他多少象是她的问道之神。
  “啊,谁说他们不相爱!我相信自人类被创造以来,男女的相爱没有更甚于我们今日了,他们是真情相爱的,拿我们自己来说……我实在觉得女人比男人更可爱。她们的勇气比男人大,我们可以开诚布公地对待她们。”
  康妮沉思着
  “呵,是的,但是你从来就还没有和她们有过什么关系哟!”
  “我?那么我此刻正在做什么?我不是正和一位女人诚恳地谈着话吗?”
  “是的,谈着话……”
  “假如你是一个男子,你想,除了和你诚恳地谈话以外,我还能和你怎样?”
  “也许不能怎样,但是一个女人……”
  “一个女人要你去喜欢她,和她谈话,而同时又要你去爱她,追求她。我觉得这两件事是不能同时并行的。”
  “但是这两件事应该可以并行才是!”
  “无疑地,水不应该这样湿才是呵,水未免太湿了。但是水就是这样湿的!我喜欢女人,和她们谈话,所以我就不爱她们,不追求她们。在我,这两件事是不能同时发生的。”
  “我觉得这两件事是应该可以同时发生的。”
  “好吧。但是事情才就是这样,若定要事情成为别样,这我可没有法子。”
  康妮默想着。 “这不见得是真的,”她说,“男人是可以爱女人,并且和她们谈话的。我不明白男人怎么能够爱她们而不和她们谈话,不和她们亲热。他们怎么能够?”
  “晤,这个我可不知道。”他说,“为什么要一概而论呢?我只知道我自己是这样。我喜欢女人,但是我不追求她们,我喜欢和她们谈话,但是谈话虽然使我在某一种说法上和她们发生亲密,但是一点也不使我想和他们接吻。你看我就是这样! 但是不要拿我当作一个一般的例子,也许我正是一个特殊的例子。我是一个喜欢女人但是不爱女人的男人之一,如果她们要迫我装模作样地讲爱情,或做出如胶似漆的样子,我还要恨她们呢。”
  “但是那不使你觉得悲哀吗?”
  “为什么要悲哀?一点也不!当我看见查里·梅和其他许多与女人有关系的男人时……不,我一点也不羡慕他们!如果命运送给我一个我能爱而追求的女人,那好极了。但是我从来就没有磅到过这样的女人……我想我是冷痰的;但是有些女人却是我非常喜欢的。”
  “你喜欢我吗?”
  “很喜欢。而你可以看出,在我们之间是没有接吻的问题的,可不是吗?”
  “不错,”康妮说。“但是也许我们之间应该要有这问题吧?”
  “为什么,请问?我喜欢克利福,但是假如我走去抱吻他,你要作何感想?”
  “但是其间没有不同的地方么?”
  “不同的地方在哪里,拿我们来说吧?我们都是没有智慧的人类,男女的关系是放在度外的,放在度外的,如果我突然在此刻玩起那大陆上的男性的把戏,向你显示着性欲,你要觉得怎样?”
  “那我一定要觉得可恨。”
  你瞧!我告诉你如果我真是个有男性的人,我是永远不会遇着一个和我相投的女人的,可是我并不芥蒂于心。我喜欢女人,那就完了。谁还去迫我爱她们。或假装爱她们,而玩那性的把戏吗?”
  “我决不这样迫你,但是这其中恐怕有些谬误的地方吧?”
  “你也许这样觉得,我却不。”
  “是的,我觉得男女之间有什么不对劲的东西。女人对男人再也没有魔力了。”
  “而男人对女人呢,有没有?”
  她考虑了问题的那一面。
  “不甚有。”她诚实地说。
  “那么好,我们不要再说这个了。只要我们做好人,互相坦直而合礼便得了,至于那不自然的讲爱情,我是绝对地拒绝的!”
  康妮知道他确是对的。但是他的一番话,使她觉得这样的无主宰,这样的迷悯,她觉得自己好象一枝草梗似地迷失在一个荒凉的池泽上,她的和一切事物的要点在哪里?
  那是她的青春反叛了。这些男子仿佛是这样的老,这样的冷淡。一切都仿佛是而老冷淡。蔑克里斯是这样令人失望,他是毫无用处的。男子们不要你,他们实在不需要一个女人,甚至蔑克里斯也不需要。
  而那些坏蛋们,假装着他们需要女人,而发动那性的把戏,这种人比一切更坏。多么悲惨呵!可是一个人不得不忍痛迁就。
  那是非常真实的:男从对于女人已没有真正的魔力了,假如你能瞒着你自己去幻想蚌他们还有魔力,正如康妮瞒着她自己去幻想着蔑克里斯还有魔力一体,那是最好的一件事。同时你只是敷衍着生活下去,那是毫无什么的。她很明白人们为什么要有醇酒宴会、爵士音乐和却尔斯登舞……这些宴安毒的东西。原来你得让青春沉醉。否则青春要把你吞掉。但是,多么可憎呵,这青春!你觉得象麦修彻拉一样老,而这青春却沸腾着,使你坐寐不安。多么卑贱的一种生活!而毫无希望!她几乎真想跟蔑克去,而把她的生活变成一个不尽的醉酒宴会,一个爵士音乐的长夜。无论如何那总比打着哈欠等死为上呢。
  一个她觉得不愉快的早晨,她一个人到树林里去散步,沉郁地走着,不留心着什么,甚至不知道她自己在何处,不远处的一声枪响吓了她一跳,而激起她的怒气。
  她向前走着,她听见了些声音,退缩了。有人在这儿呢!她是不愿意遇着什么人的。但是她的灵敏的耳朵呼着了另一种声响,她惊悸着,原来是一个孩子的哭声。她再听着,听见什么人在骂孩子。她迅速地向那湿路上下去,阴郁的感情的怒气充满着她。她觉得自己已准备了了要去向谁发脾气了。
  转过一个弯,她看见两个人在她面前的路上,守猎人和一个穿着紫色外磋商,带着鼹鼠皮帽的女孩,女孩正在哭泣。
  “喂,不要哭了,你这小鬼子。”那人怒叫道。
  孩子哭得更厉害了。康妮走上前去,眼睛发着光,那人回转身来望着她,冷淡地行了一个礼,他的脸正气得发白。
  “什么事?她哭什么?”康妮问道,很坚决的,但是有点喘不过气来。
  一个轻轻的微笑,好象嘲弄人似的,显现在那人的脸上。 “那,你得问她去。”他用他的沉浊的土音冷淡地答道。
  康妮觉得好象被他在脸上打了一下似的,气得脸色都变了,她抖擞着精神,望着他,她那深蓝色的眼睛茫然地发着亮。
  “我是问你。”她喘着气说。
  他举着帽子向她行了个奇特的鞠躬。——“对的,男爵夫人,”他说。然后他又带着土音说“但是我不能告诉你。”他变成了一个士兵似的,令人不可捉摸的态度,脸孔烦恼得发青。
  康妮转过身到孩子那里去。这是一个九岁或十岁的女孩,红赤的脸,黑头发。——“什么事呀,亲爱的?告诉我你哭什么?”康妮在这种情境中路着那人之常情的温情说道。孩子故意的呜咽得更厉害了。康妮更温柔地对待她。
  “好了,好了,不要再哭了!告诉我别人殷你怎么欺负了!” ……声音中带着无限地温慰。同时她在绒编织的短衣袋里摸着,恰好找到了一个六辨士。
  “不要哭了!”她向孩子弯着身说,“你看看我给你什么东西!”
  呜咽着,吸着鼻涕,掩着哭肿了的脸的一只拳头移开了,一只灵动的黑色的眼睛向六辨士瞥了一瞥。她还中鸣咽着,但是轻了许多——“好,好,告诉我什么事,告诉我!”康妮说着把钱放在孩子的肥厚的小手里,这只小手把钱接着。
  “那是……那是……为了猫猫!。”
  呜咽减低了,抽噎着。
  “什么猫猫,亲爱的?”
  等了一会,那握着六辨十的羞缩的小手伸了出来,指着一丛荆棘。
  “在那儿!”
  康妮望着那儿。不错,她看见了一只大黑猫,身上染着血。狞恶地躺在那儿。
  “啊!”她憎恶地叫道。
  “这是一只野猫,夫人。”那人嘲讽地说。
  他向康妮眼里望着,猛捷地,傲慢地,一点也不隐藏着他的感觉:康妮的脸色变红了,她觉得她刚才发了他的脾气,这个人并不尊敬她了。
  “你叫什么名字?”她和气地向孩子问道,“你肯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孩子吸着鼻涕;然后用一种矫揉造作的尖声道:“康妮· 梅乐士!”
  “康妮·梅乐士!呵,这是个美丽的名字呢!你是和爸爸一同出来的吗?他向那猫猫开枪是吗?但那是一只坏猫猫吗?”
  孩子用她那勇敢的黑眼睛望着她,探究着她,打量着康妮这个人和她的怜爱的态度。
  “我本来要跟奶奶留在家里的”女孩说。
  “是吗?但是你的奶奶在那儿?”
  孩子举起手臂,向马路下边指着:“在村舍里。”
  “在村舍里?你要回到她那里去么?”
  想起了刚才的哭泣,突然发抖地抽噎起来。——“是的,我要去!”
  “那么来吧,我带你去好么?”把你带到你奶奶那里去好么?这样你爸爸便可以做仙所要做的事情了。”——她转过脸去向那人说道:“这是你的女孩,是不是?”
  他行了一个礼。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想我可以带她到村舍里去吧?”康妮问道。
  “如果夫人愿意的话。”
  他重新向她的眼睛望望着,用他那种冷静的、探究的、不在乎的眼光望着她。这是一个很孤独的人。只管着他自己的事的人。
  “你喜欢同我到村舍里,到你奶奶那里去么,亲爱的?”
  那孩子又通告着那尖锐的声音,娇媚地说:“是的!”
  康妮并不喜欢她,这,个娇养坏了的阴险的小女性,但是她却替她揩了脸,拉着她的手,守猎人行了个礼,不说什么。
  “早安!”康妮说。
  到村舍里差不多有一英里路。还没有到那守猎的人富有风趣的村舍以前,康妨已经觉得太讨厌那女孩了。那孩子是猴子创造的狡猾,而且是这样的泰然。
  村舍的门开着,听得着里面的声响。康妮犹豫着,孩子撤开了手,向屋里跑去。
  “奶奶!奶奶!”
  “怎么,你已经回来了!”
  祖母刚把火炉用黑铅油过,那天是星期六的早晨。她穿着粗布的围裙,手里拿着一个黑刷子,鼻子上染着黑灰,走到门边来。她是有点干枯了的小妇人。
  “啊,怎么!她叫道,当她看见了康妮在门口站着,急忙地用手臂擦着脸;
  “早安!”康妮说,“她哭了,所以我把她带回来的。”
  祖母向孩子迅速地瞥了一瞥。
  “但是,你爹爹在哪儿?”
  女孩牵着她祖母的裙,痴笑着。
  “他在那边,”康妮说,他把一只野猫打死了,把小孩吓慌了。”
  “呵,那不应该这样麻烦你的,查太莱夫人;你太好了,但是真不应该这样的麻烦夫人呀!”
  “没有什么麻烦,这还可使我散散步呢。”康妮微笑着说。
  “你太好了!你真太好了!呵,她哭了么?我早知道他们俩走不了多远就要生事的。这女孩子怕他,她就是怕他。他好象是她的陌生人似的。完全陌生人,这父女俩。我看他们是不容易会得来的,她爸爸是个古怪的人。
  康妨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瞧,奶奶!”孩子作媚态说。
  那老妇女望着孩子手中的六辨士。
  “还有六辨十!呵,夫人啊,你真不应该,真不应该。你瞧,查太莱夫人对你多好!你今卑真是运气哟!”
  她把“查太莱”这个字象一般平民似的读成“查莱”。—— “你瞧,查太莱夫人对你好不好!”——康妮不由得望了望那老妇人的黑鼻子,老妇女重新用着腕背擦着脸,但是没有擦着那黑灰。
  康妮正要离开她们……“啊,多谢得很,查莱夫人!一一说谢谢查莱夫人?——最后这句话是向小孩说的。
  “谢谢你。”孩子尖声地说。
  “好孩子!”康妮笑着说。她说着“早安”走了。走远了以后,心里觉得很高兴已经离开她们了。她觉得有些奇怪,那清瘦而骄傲的人的母亲,但是这个干枯的小妇人。
  当康妮走了以后,那老妇人连忙跑到厨房后间里,向一块小镜子照着。她看见了自己的脸孔,忍不住顿起脚来。“自然啦,穿着这围售裙,肮脏着这个脸鼻,便给她碰着了!她定要说我是多漂亮了!”
  康妮慢慢地走回家去。“家!……用这个温暖的字眼去称这所愁闷的大房子。但是这是一个过了时的宇了,没有什么意义了。康妮觉得所有伟大的字眼,对于她的同代人,好象都失掉了意义了:爱情、欢乐、幸福、父、母、丈夫,报有为纛有权利威的伟大字眼央今日都是半死了而且一天一天地死下去了。家不过是一个生活的地方,爱情是一个不能再愚弄人的东西,欢乐是个“却尔斯登”舞酣时用的词幸福是一个人用来欺骗他人的虚伪的语调。父亲是一个享受他自己的生涯的人,丈夫是一个你和他同任而要忍心静气和他住下去的人。至于”性爱”呢,这最后而最伟大的字眼,只是一个轻挑的名称,
  用来指那肉体的片刻销魂——销魂后使你更感破碎—— 的名称,破碎!好象你是一块廉价的粗布做成的。这块布渐渐地破碎到无物了。
  剩下的唯一的东西,便是倔强的忍耐。而倔强的忍耐中,却有某种乐趣。在生命之空虚的经验本身中,一段一段地,一程一程地,有着某种可惊的满足,不过就是这样!这常常是最后一句话;家庭、爱情、结婚,蔑克里斯,不过就是这样!一个人到瞑目长眠的时候,向生命分别时的最后一句话也是:不过就是这样!
  至于金钱呢?也许我们使不能这样说。人总是需要金钱的。金钱,成功,这“财神”——这名字是唐米·督克斯依照亨利·詹姆士的说话,常常拿来象征成功的——那是永久需要的东西。你不能把你最后的一枚铜子花光了,结尾说:不过就是这样!不,甚至你还有十分钟生命,你还是需要几个铜子。若要使生命的机械运转不停,你便需要金钱,你得有钱。钱你得有。其他的什么东西你实在不需要。不过就是这样!
  当然,你在世上生活着,这并不是你的过错,你既生活着,你便需要金钱,这是唯一的绝对的需要品,其余一切都可以不要,你看,不过就是这样!
  她想着蔑克里斯,杨着她要是跟他时所能有的金钱,甚至这个,她还是不想要他,她宁愿帮助克利福用著作去内部矛盾来的小钱。因为这个钱实在是她帮助他赚来的。下—“克利福和我,我们用著作一年赚一千二百金镑。”她对自己这样说。赚钱!赚钱!从无中赚得!从稀薄的空气中赚得!这是一个人可以自夸的唯一的秣!此外一切都管它的!
  这样。她缓缓地回到克利福那里去,重新和他合力一,从虚无中找出篇把小说:所谓小说,那便是金钱。克利袜好象很关心着他的小说是否被人认为第一流的文学,但是她,她却满不在乎。虽然她的父亲常说:“克利福的作品里空洞无物。”但是她的简单坚决的回答是:“去年赚了一千二百英解放军!”
  要是你年轻,你只要咬紧着牙;忍耐着,等到金钱从无中开始拥来,这是力量的问题,这是志愿的问题,一种微妙的、有力量的南愿从你身体里进发出来,使你感觉得金钱之神秘的空虚:一张纸上的一个宇,它是一种魔术,无疑地它是一个胜利。财神!要是一个人不得不出卖自身的话,还是卖给财神去好!我们甚至正在献身与他的时候,还可以轻蔑着她以 求自慰。
  克利福当然还有许多孩子气的想头。他要人家视他为“真正好作家”,这是愚蠢的想头。真正好作家,是个能攫着许多读者的人。做一个“真正好作家”而没有读者,那有什么用?大部分的“真正好作家”都象赶不上搭公共汽车的人,究竟呢,你不过活一回要是你赶不上搭公共汽车,你便只好留在街头,和其他没有赶上车的失败者们在一起。
  康妮计划着冬天来了时,要和克利福到伦敦去过一个冬。她和他都是好好地赶上了公共汽车的人。所以他们很可以骄傲地坐在上层焙耀一番。
  最不幸的就是克利福日见趋于不着实,分心,而陷于空洞抑郁的病态中。这是他的灵魂的创伤外发了的缘故。可是这却使康妮觉得穷迫。啊,上帝呀!要是意识的运用不灵活了,这怎么好呢?由它罢,我们尽力做去好了,难道我们就这样让自己失尽了勇气么?
  有时她悲痛地哭着,但是,她一边哭着,一边对自己说: “傻子把一些手绢哭湿了;好象哭了就有什么用处似的!”
  自从她和蔑克里斯发生关系以后,她已下了决心不再需要什么东西了。没有办法解决时,这似乎是最蠢的解决方法。除了她自己已得到的东西外,她不再需要什么东西了。她只愿把她已得到的东西好好地料理下去。克利福,小说,勒格贝,查泰莱男爵夫人的地位,金钱,名誉。她要把这一切好好地料理下去!爱情、性欲这一类的东西,只是糖水!吞了它而把它忘记就是。如果你心里不牵挂着它,它是没有什么的,尤其是性欲……更没有什么!决心忍耐着,问题便解决了,性欲和一杯醉酒,都是一样地不能持久的东西,它们的效力是一样,它们的意义也差不多。
  但是一个孩子!一个婴儿j那却是令人兴奋的事情。她决不能冒昧从事。首先得要找到那个男子。说来也奇怪,世界上竞没有一个男子是她喜欢跟她生个孩子的。和蔑克生孩子吗?这是多么可憎的想法!那等于想我兔子生孩子一样!唐米,督克斯?……他是一个在自己身上完结的人。此外,在克利福的许多友人中,没有一个人不使她想到要和他生孩子便使她感到可鄙。其中虽然也有几个,如果拿来做情人还算可以过去,甚至和蔑克!但是若要和他们生个孩子,咳!那是屈辱而可憎的!
  就是这样!
  虽然,康妮的心灵深处,却想着孩子。等待吧!她要把这些同代的男子们,在她的筛子上细筛一烟,看看有没有一个合用的。——“到耶路撒冷的街头巷角走走看,看你能找到一个 ‘男子’不。”在这预言者的耶路撤冷,找不着一个男子,虽然那么雄性的人类多着,但是一个“男子”,那是不同的东西呵!
  她想,也许,那得要一个外国人:不是英国人,更不是爱尔兰人,得要一个真正的外国人
  但是等待吧!等待吧!冬天来了她要带克利福到伦敦去,下一个冬天,她要带他到法国南部,或意大利去。等待罢!孩子和问题是不着急的。这是她的私事。对晕事她是怪女性的,她是十分郑重其事的。她决不会冒险、随便,她决不!一个人差不多随时都可以找到一个情人;但是找个使你生孩子的男人……那得等一等!等一等!那是很不同的事情。——“那耶路撤冷的街头巷角走走看……”这并不是爱情的问题,那是找一个?男子”的问题。呵,你私下也许要恨这相男子。但是,如果他是个你所要的男子,那么一点私人的恨有什么重要!这并不是恨与爱的问题哟。
  天下着雨,和通常一样,园里的路太湿了,克利福不便坐着车子出去,但是康妮还是想出去。现在她天天一个人出去,大部分是在树林里。那儿,她是真正的孤寂。愚不见半人影。
  这千,克利福有什么话要吩咐守猎的人,而仆人却因患着流行感冒,不能起来——在勒格贝好象总有谁在患流行感冒似的——康妮说她可以到村舍那边去。
  空气是软的,死的,好象世界就要断气了。一切都是灰色的。滑湿、静寂。煤矿场的声音也听不着,因为今天停工了,好象世界之末日到了!
  树林里,一切都是毫无生命似地静息着。仅有无叶的树枝上落下来的雨滴,发着空洞的微音,在老树丛中,只有无边的灰色,绝望的静止,寂默,虚无。
  康妮原朦胧向前走着。这古老的树林发出一种古代的忧郁,这却使她觉得有点安慰。因为这忧郁比之外面世界的那种顽固的麻痹状态还要好些。她喜欢这残余的森林的“内在性” 和那些老树的列盲的陈忍。它们象是一种静默的力量,却又是一种有生命的现实。它们也是等待着,固执着,含忍着,等待着而发挥着一种斯默的权能。也许它们只等着他们的末日—— 被人所伐,被人运走!森林之末日,对于它们是一切之末日!但是,也许它们的高傲的有力的静默,那大树的静默,是含有其它的意义的。
  当她从树林的北边出去时,她看见了守猎人的村台。这是一个有些灰暗的、棕争的石砌的屋,有着尖角的屋翼和雅致的烟囱,冷静孤僻,好象是没有人住似的。但是烟囱里却冒着一缕轻烟,而屋晨前的围着栏杆的小花园,也修理得很是清洁。门关闭着。
  现在她到门前了,她觉得那人,那有着奇的锐敏的眼睛的人,使她有些羞缩。她不喜欢对他传达命令,她轻轻地再拍着,也没有人答应,她从窗口向内窥视,看见了里面的阴沉沉的小房子;那种差不多不祥的隐秘情形,好象不愿被人侵犯似的。
  她站在那里听着,好象听见了屋后有些专声响。因为没有人听见她,所以她气忿起来,她不愿就此干休。她绕着屋子定了过去,在村舍后边,地面是高凸的,所以后院子是陷在里面,四周围着矮矮的石墙,她再绕过去,站着了,在那小院子里,离她有两步远的地方,那人正在洗着他自己,一点儿也不知道有外人来了。他的上身全裸着,那棉裤子在他的瘦小的腰际悬着,他的细长的自哲的背部,在一盆盛着肥皂水的盆上弯曲着,他把头浸在水里,用一种奇异的迅捷的小动作摇动着他的头,举起他瘦长的白皙的两臂,把耳朵里的肥皂水挤出来。又迅捷又灵敏,好象一只鼬鼠在玩着水似的,完全地孤独着。,康妮绕着回到村舍前面去,急忙地向树林里走开了。她不由自主地,很为感动。毕竟这只是一个男子在洗身罢了,一点也不值得惊怪的。
  但是那种印象,于她却是一个奇异的经验:她和身体的中部好象受了打击似的,她看见了那沉重的裤子在他腰际悬着,那纯洁的、白皙的、细弱的腰,骨路在那儿微徽显露着,这样一种纯粹地寂寞着的男子的孤独的感觉,使她改正仲不安。那是一个妹居着而内心也孤独着的人的完全的、纯洁的、孤独的裸体,不单这样那是一个纯洁的人的美。那不是美的物质,更不是美的肉体,而是一种光芒,一个寂寞生活的温暖的白光,显现而成的一种可从触膜的轮廓:肉体!
  这种印象深入到了康妮的肺腑里,她知道的,这印象嵌在她的心里面了,但是她的心里却觉得有点可笑:一个在后院里洗身体的男子!无疑地他还用着恶臭的黄色的肥皂呢!—— 她觉得有点讨厌;为什么她偏偏碰着了这种不高尚的私事!
  她一步一下地走开,忘记了自己在走着。过了十会,她坐在一棵树桩上。她的心太乱了,不能思索什么了,但是在迷乱之中,她仍然决意要去把克利福的话送给那人。无论如何她得送去。不过还得让那人穿衣服的时间。只是不要让他出去就得了,因为大概是准备着出去的。她向着村舍慢慢地走回去,耳朵探听着。当她走近了村舍时,那村舍还是和刚才一样。一只狗吠了起来,她拍了拍门,心里不由自主地跳着。
  她听见了那轻轻地下楼的声音。他敏疾地把门打开了,使她吃了一惊。他自己也好象不安的样子,但是他立刻露出了笑容。
  “查太莱夫人!”他说,“请进来吗?”
  他的样子是这样的斯文而自然,她只好跨过了门槛。而进到那间有点沉郁的小屋里。
  “克利福男爵有点话吩咐你,我就是为这个来的”她用她的温柔的、有点喘急的声音说道。
  他用他那蓝色的、洞视一切的眼睛望着她,这使她的脸微微地向旁边躲开。在她的羞惧中,他觉得她是可爱的,而且可以说是美丽的。他马上占了上风。
  “请坐坐好吗?”他问道,心里想着她是不会坐下的。门还是开着。
  “不坐了,谢谢,克利福男爵想问你,如果……”她把吩咐的话对他说,无意地向他的眼睛望着,现在,他的眼睛是温暖的,仁慈的,一种特别地对妇人而有的仁慈,无限的温暖,仁慈,而且泰然。
  “好的,夫人,我就去看去。”
  答应着她吩咐的话时,他完全变了,他给一种坚硬和冷淡的神气笼罩着了,康妮犹豫着。她应该走了,但是她用着一种颓丧的样子,向这所整洁的,有点忧郁的小屋子四下打量着。
  “你只一个人住在这儿吗?”她问道。
  “是人,夫人,只一个人。”
  “但是你的母亲呢?”
  “她住在村中她自己的村舍里。”
  “和孩子在一起么?”康妮问道。
  “和孩子在一起!”
  他的平凡的、有点衰老的脸孔,显着一种不可解的嘲笑的神气。这是一个难于捉摸的、不住地变换的脸孔。
  当他看见了康妮的莫名其妙的样子时,他说道:
  “晤,我的母亲每星期六上这儿来收拾一次。其余的时间都是我自己料理。”
  康妮再望着他。他的眼睛重新笑着。虽然带点嘲讽的神气,但是很蓝,很温暖,而且慈祥。她惊异地望着他。他穿着长裤和法兰绒的衬衣,结着灰白色的领带,他的头发柔软而润湿,他的脸孔有点苍白而憔悴。当他的眼睛不带笑的时候,显得很苦痛前的样子,但是总不会把热力失掉了。突然地,一种孤独的苍白色呈现在他的脸上:她在那儿并不是为了他呵。
  她有许多话想说,可是说不出来,她只向他望着,说:
  “我希望没有打扰你吧?”
  一个轻轻的讥讽的微笑,把他的眼睛缩小了。
  “不,我刚才正在梳头发,请你愿怨我没有穿上外衣,但是我并不知道是谁在敲门。这儿是从来没有人来敲门的意外的声音是使人觉得不祥的。”
  他在她面前走着,到了园路的尽头,把门打开了。他只穿着衬衣,没有那笨重的棉绒外衣,她更看出了他是多么的细瘦,而有点向前颂曲,但是,当她在他面前走过的时候,她觉得他的生动的眼睛和浅褐色的头发,有点什么年轻南昌活泼的地方,他大约是个三十七八的人了。”
  她局促地走到了树林里,她心里知道他正在后面望着她。她使他这样的不安而不能自抑。
  他呢,当他走进屋里时,他的样子不象是一个守猎的人,无论如何不象是一个工人,虽然他有些地方象本地的平民,但他也有些和他们很不相同的地方。
  那个守猎人,梅乐士,是一个奇怪的人。”她对克利福说, “他差不多象一个上流阶级的人。”
  “真的吗?克利福说,“我倒没有注意。”
  “但是他不是有点特别的地方么?”康妮坚持着说。
  “我想他还不坏,但是我不太知道他。他是旧年才离开军队的一还没有到一年。我相信他是从印度归来对,他也许在那边得了一些什么怪癖。他也许是一个军官的传令兵,这把他的地位弄好了一些。许多士兵都是这样的。但是这于他们是没有好处的。当他们回到了老家的时候,他们便只好恢复旧态下”
  康妮凝望着克利福,心里沉思着。她看见了他对较下阶级的稍有上升希望的人所生的那种狭窄的反感,她知道这是他那一类人的特性。
  “但是,你觉得他是有点什么特别的地方么?”她问道。
  “老实说,我不觉得,我毫没有注意到什么。”
  他奇异地,不安地,半猜疑地望着她。她觉得他并没有对她说真话。说真切点,他并没有对他自己说真话。他厌恶人家提起什么有特别地方的人。人得站在他的水平线边,或以下,而不应该超出。
  康妮又感觉到她同代的男子们的狭隘和鄙吝。他们上这样地狭隘,这样地惧怕生命!
 
第七章
  当康妮回到楼上她寝室里去时,做了一件很久以来没有做的事:她把衣服都脱光了,在一面很大的镜子面前,照着自己的裸体。她不太知道究竟她看什么,找什么,但是她把粉光移转到使光线满照在她的身上。
  她想到她常常想着的事:一个赤裸着的人体,是多么地脆弱,易伤而有点可怜!那是多么地欠缺而这完备的东西!
  往昔,她的容貌是被人认为美好的,但是现在她是过时了,有点太女性而不太有单男的样式了。她不很高大,这种风韵也许可以说便是美。她的皮肤微微地带点褐色,她的四肢充满着某种安胸的风致,她是身躯应有饱满的流畅下附的华丽,不过现在却欠缺着什么东西。
  她的肉体的坚定而下奔的曲线,本应成熟下去的,现在它却平板起来,而且变成有点粗糙了,仿佛这身体是欠缺着阳光和热力,它有点苍白面无生气了。
  在完成一个真正的女性上,这身体是挫败了,它没有成就一个童男似的透明无理的身体;反之,它显得暗晦不清了。
  她的乳房有点瘦小,象梨予似的垂着。它们是没有成熟的,带点苦味,而没有意义地吊在那儿。她在青春时期所有的一一当她年轻的德国情人真正爱她的肉体的时候所有的,那小腹的圆滑鲜明的光辉,已经失掉了。那时候,她的小腹是幼嫩的,含着希望的、有着它所特有的真面目。现在呢,它成为驰松的了,有点平板而比以前消瘦了,那是一种驰松的瘦态。她的大腿也是一样,从前富着女性的圆满的时候,是那样的灵活而光辉,现在却是平板、驰松而无意义了。
  她的身体日见失掉意义,成为沉闷而赠晦,现在只是一个无意义的物质了。这使她觉得无限的颓丧的失望。还人什么希望呢?她老了,二十七岁便老了。是啊,为着牺牲而老了。时髦的妇从们,用外表的摄养法,把肉体保持得象一个脆嫩的瓷器似的放着光辉。瓷器的内面自然是什么都没有的。但是,康妮却连这种假借的光彩都没有。啊,精神生活!她突然觉得狂愤地憎恨这精神生活!这欺骗的精神生活!
  他向后边那面镜子照着,望着她的腰身。她是日见纤瘦了,而这种纤瘦的样子于她是不台适的。当她扭转身去时,她看见她腰部的皱折是疲乏的,但是从前却是很轻盈愉快的!臀部两旁和臀尖的下倾,已失掉了它的光辉和富丽的神态了。失掉了!只有她那年轻的德国情人曾爱过这一切。而他却已经死去近十年了。时间过得多快!他死去已经十年了,而她现在只有二十岁!她曾貌视过的,那壮健青年的新鲜的印拙的性欲!现在她何处可以找到呢?男子们再也不会有了。他们只有那可怜的两秒钟的一阵抽搐,如蔑克里斯……再也没有真正的人性的性欲,再也没有那使人的血液沸腾,使人的全身全心清爽的性欲了。
  虽然,她觉得她身体归美的部分,是从她背窝处开始的那臀部的悠长的下坠,和那两靡臀面的幽静思睡的圆满。如阿胶伯人说的,那象是些沙丘,柔和地、成长坡地下降。生命在这儿还带着一些希望,但是这儿也一样,她是比以前消瘦了,不成熟了,而且有点涩苦了。
  但是她的前身却使她悲伤起来。这部分已经开始驰松了,现着一种差不多衰萎的松懈的消瘦,没有真正生活就已经老了。她想到她将来也许要有的孩子,她究竟配不配呢?
  她穿上了睡衣,倒在床上苦痛地哭淬。在她的苦痛里,她对克利福,他的写作,和他的谈话,对所有期罔妇人和欺罔她们的肉体的男子们,燃烧着一种冷酷的愤懑!
  这是不公平的,不平的!那肉体的深深不平的感觉,燃烧到了她灵魂的深处。但是,虽然如此,翌日早晨的七点钟。她还是照样起来,到楼下克利福那里去。她得帮助他梳洗更衣的一切私事,因为他已没有用男仆。而他又本愿意一个女仆人来帮助他。女管家的丈夫——他是当克利福还是孩童的时候便认识他的。帮助着他做些粗笨的事情。但是康妮却管理着一切私事,而且出于心愿。那是无可标何的,但是愿意尽她所能地傲去。
  所以她几乎从不离开勒格贝,就是离开也不过一二天,那时是女管家白蒂斯太太照料着克利福,他呢,日子久了自然而然地觉得康妮替他所做的事情是当然的,而他这种感觉毕竟也是自然的呵。
  虽然,在康妮的深心里,、却开始燃烧着一种不平的和彼人欺圈的感觉,肉体一旦感觉到了不平,这种感觉是危险的。这种感觉要发泄出来,否则它便要把怀着这感觉的人吞食的。可怜的克利福!那并不是他的过错。他比康妮更是不幸呢。这一切都是人间整个灾祸的一部分啊。
  然而,他真是没有一点儿可以责备的地方么?那热力的欠缺,那温暖的肉体的简单接触的欠缺,不是他地过错么?他从来不温热,甚至也不慈和,他只有一种冷淡、受过高等教养的人对人的恳切与尊重。但是他从来没有过一个男子对于妇人所有的那种温热。甚至如康妮的父亲对她所有的那种温热他都没有。那种男子的温热,虽只为着男子自己,而男子也只这样作想,无论怎样,一点男性的热烈是可以把一个妇人温暖起来的。
  但是克利福并不这样,他那一灯的人并不这样,他们的内心都是坚钝无情,他们以为热情是卑劣的东西。你得冷酷下去,守着你便可以守着的地位。但是,如果你不是那一阶级那和囊类的人,这便不行了死守着你的地位,觉着你自己是属于统治阶级的人,那不是好玩的事,那有什么意义?因为甚至最高贵的贵族,事实上已没有什么地佼可守,而他们的所谓统治,实际只是滑稽把戏,全不能说是统治了,那有什么意交?这一切只是无聊的胡闹罢了。
  康妮的反抗的感觉,潜然地滋生了。那一切究竟有什么用处?她的牺牲,以她的生命牺牲于克利福,究竟有什么用处?毕竟,她有什么于人有用的地方?那儿只有那种冷酷的虚荣心,没有温热的人道的接触,正如任何最下流的犹太人般的缺德,欲望着卖身与成功的财神。甚至克利福,那样的冷淡,那样的远引,那样的相信自已是属于统治的阶级,尚且不禁垂着舌头,喘着气息,追逐于财神之后,实在,在这种事中。蔑克里斯是尊严些的,他的成功是大得多的,真的,细看起来,克利福只是个丑角;而一个丑角是比一个光棍更卑下的。
  在这两个男人中间,她对于蔑克里斯是较有用处的。而他比克利福也更需要她,因为任何一个好看护都能看护一个两腿风瘫的人!如果拿他们所做的英雄事业来说。蔑克里斯是个英雄的老鼠,而克利福只是个玩把戏的小狗。
  家里现在来了些客人,其中一个是克利福的站母爱娃本纳利爵士夫人。这是一位六十岁的、有个红鼻子的瘦小的妇人,她是一个寡妇,依旧还有点贵妇的派判断,她出身名门,并且有名门的气性。康妮很喜欢她。当她愿意的时候,她是这样的简单率直,而且外表上是这样慈蔼。其实她对于守着她的地位,而且守到比他人高一点的它术上,她是个能手。她一点也不是个热利的人,她太相信自己了。在社交上,她是这样地善于冷静地守着自己的地位,而使他人向她让步。
  她对康妮很是亲切,用着她的出身高门的人的观察,象尖锐的钻予一样,努力地把也的妇人的灵魂的秘密刺穿。
  “我觉得你真可钦佩。”她对康妮说。“你替克利福真是出了惊人的力。他的天才的焕发,我是从不怀疑的。现在他是惊天动地了。”一…爱娃妨母对于克利福的成功,是十分得意的骄傲的。因为那是有光门据的!至于他的著作嘛,她倒是毫不关心的,关心干什么呢?
  “啊,我不相信我出了。什么力。”康妮说。
  “那一定是你的力。除了你以外,还有谁能出力呢?我觉得你得出报酬实在不够呢。”
  “怎么说的?”
  “你扯你怎样的关闭在这里!我对克利福说过:要是这孩子那天反叛起来,你是活该哟。”
  “但是克利福从来没有拒绝我什么的。”康妮说。
  “你听我说吧,我亲爱的孩子,”本纳利夫人说着;把她的瘦小的手放在康妮的臂上,“一个女子得过她的生活,否则,,她使要后悔没有生活过,相信我吧!”她再啜了一日白兰地,那她也许就是后悔的形式吧。
  “但是,我不是正在过我的生活么?”
  “不,我不这样想。克利福应该把你带到伦敦去。让你走动走动。他所有的那一类的朋友们,对于他自己是很好的,但是对于你呢,假如我是你的话,我却不能满意。将空度了你的青春;你将在后悔中度你的老年生活。甚至中年生活。”
  这贵妇人给白兰地的力量镇静着,渐渐地陷在沉思的静默中了。
  便是康妮并不很想到伦敦而给本纳利夫人引导到那时髦的社会里去。她觉得她和那种社会是不合不来的。并且那种社会是不能使她发生兴趣的。她很觉得那种社会的下去,有一种怪异的令人畏缩的冷酷;象拉布拉多地土壤一般,地面上生长着一些愉快的小花朵,可是一尺以下却是冰冻的。
  唐米·督克斯也在勒格贝,此外还有哈里·文达斯罗;贾。克·司登治魏和他的妻奥莉芜。他们间的谈话是不连贯的,不象知友们在一块时那们地一泻千里,大家都有点发闷,因为天气既不好,而消遣的东西又只不过打打牌子和开着留声机跳跳舞罢了。
  奥莉芜正在念着一本描写将来世界的书,说将来孩子们是要在瓶子里用人工培养出来的,妇于们是可以“超脱”的。
  “那是件美妙的事哟。”她说,“那时妇女们便可以享受她们的生活了。”原来她的丈夫同登治魏是希望生个孩子的;她呢,却不。
  “你喜欢怎样的超脱呢?”文达斯罗狞笑着问她。
  “我希望我自然地超脱出来。”她说,无论如何,将来是要比现在更台理的,而妇女们不会再给她们的‘天职’累坏了”
  “也许她们都要飘飘欲仙了。”督克斯说。
  “我实在觉得如果文明是名副其实的话,便应该把肉体的弱点大加排除。”克利福说,拿性爱不说,这便是很可以不必有的东西。我想,假如我们可以用人工在孩子里培养孩子,这种东西是要消灭的。”
  “不!”奥莉芙叫道:“那也许要给我们更多好玩的东西呢。”
  “我想,”本纳利夫人带着一种沉思的样子说:“假如性爱这东西消灭了,定会有旁的什么东西来代替的。吗啡,也许。整个空气中浮散着一点吗啡,那时人人定要觉得了不得的爽快呢。”
  “每到星期六,政府便在社会散布些以太,这一来星期天全国人民准快活!”贾克说:“那似乎好得很;但是星期三,我们又怎样呢?”
  “只要你给忘却你的肉体,你便快活。”本纳利夫人说, “你一想起了你的肉体,你使苦痛。所以,假如文明有点什么用处的话,它便要帮助我们忘掉肉体,那时候时间便可以优哉游哉地过去了。”
  还要帮助我们把肉体完全除掉呢。”文达斯罗说,“现在正是时候了,人类得开始把分的本性改良了,尤其是肉体方面人本性。”
  “想想看,假如,我们象香烟的烟似地漂浮着,那就妙了!” 康妮说。
  “那是不会有的事。”督克斯说,“我们的老把戏就要完了;我们的文明就要崩毁了!我们文明正向着无底的井中、深渊中崩毁下去。相信我,将来深渊上唯一的桥梁便是一条‘法乐士’”
  “唉呀,将军,请你不要胡说乱道了!”奥莉英叫道。
  “是的,我相信我们的文明是要倒塌了。”爱娃姑母说。
  “倒塌了以后要来些什么呢?”克利福问道。
  “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但是我想总会来些东西的。”老夫人道。
  “康妮说,来些象是烟波似的人,奥莉英说,来些超脱的妇女,和瓶子里养的孩子。达克斯说,‘法乐士’便是渡到将来去的桥梁。我奇怪究竟要来些什么东西?”克利福说。
  “呵,不要担心这个!”奥莉芜说,“但请赶快制造些养孩子的瓶子,而社我们这些可怜的妇女们清静好了。”
  “在将来的时代,也许要来些真正的人。”唐米说:“真正的,有智慧的,健全的男人,和一些健全的可爱的女人!这可不是一个转变,一个大转变么?我信今日的男子并不是真男子,而妇人们并不是妇人。我们只演着权宜之计的把戏,做着机械的智慧和实验罢了。将来也许要来一个真男真女的文明。这些真男真女将代替我们这一小群聪明的小丑——只有七岁孩童的智慧的我们。那一定要比虚无缥缈的人和瓶子里养的孩子更其奇观。”
  “呵,男人们如果开始讲什么真正的妇人的话,我不谈了。”奥独笑说。
  “当然啊,我们所有的唯一可贵的东西,便是精神。”文达斯罗说。
  “精神!”。贾克一边说,一边饮着他的威士忌苏打。
  “你以为那样么?我呢,我以为最可贵的是肉体的复活!达克斯说,“但是肉体的复活总会到来的,假如我们能把精神上的重载;金钱及其他,推开一些,那时我们便要有接触的德漠克拉西,是肉体的复活!”她实在一点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是那使她得到安慰,好象其他不知意义的东西有时使人得到安慰一样。
  然而一切事物都是可怖的愚蠢。这一切,克利福、爱娃姑母、奥莉芙、贾克及文达斯罗,甚至督克斯,都使她厌烦不堪。空话‘空话,只是些空话!这不尽的空谈,令人难受得象人地狱一般。
  但是,当客人都走了时,她也不觉得好过些。她继续着作她的忧郁的散步,但是愤懑的激怒,占据着她的全身,她不能逃避。日子好象发着咬牙声似地过去,使她痛苦,却毫无新的东西来到,她渐渐地消瘦了。甚至又管家也注意到了,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甚至唐米·督克斯也重复说她的身体日见不好,虽然她并承认。只是那达娃斯哈教堂下的小山旁直立着的那些不祥的白色墓石,开始使她惧怕了。这些墓石有一种奇特的、惨白的颜色,象加拿拉的大理石一样,象假牙齿一样的可憎,她可发从园中清楚地望见。这些假牙似的丑恶的墓石,耸立在那小山上,难她一种阴森的恐怖,她觉得她不久便要被埋葬在那儿,加入那墓石和墓碑下的鬼群中,在这污秽的米德兰地方。
  她知道她是需要帮助的。于是她写了一封信给她的姊姊希尔达,露了一点她的心的呼喊:“我近来觉得不好,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希尔达从苏格兰赶了来。那是三月时候,她自己驶着一部两入座的轻便小汽车。响着喇叭,沿着马路驶了上来,然后绕着屋前面的有两株山毛榉树的那块椭圆形的草坪。
  康妮忙赶到门口台阶上去接她。希尔达把四停了,走了出来抱吻了她的妹妹。
  “啊,康妮哟!”她说,“怎么样了?”
  “没有怎么!”康妮有点难过地说,但是她知道她自己和她姊姊是恰恰地相反的,这一点使她痛苦着。从前,这姊妹俩,有着同样的光辉而带点金黄的肉色,同样的棕色的柔软的头发,同样的天然地强壮丽温热的体质。但是现在呢,康,妮瘦了,颜容惨淡,她的颈项从胸衣上挺出来,又瘦又带点黄色。
  “但是你是病了,孩子哟!”希尔达用那种从前婶妹俩同有的温柔而有点气怒的声音说。希尔达比康妮差不多大两岁。
  “不,没有什么病。也许是我烦恼的缘故”,康妮说,她的声音有点可怜。
  希尔达的脸上,焕发着一种战斗的光芒。虽然她的样子看起来温柔而肃静,查她是一个有古代女弄士的风度的女子,和男子们是合不来的。
  “多可怕的地方!”她深恨地望着这所可怜的残败的老勒格贝,轻轻地说。她的外貌是温柔而温热的,象一个成熟了的梨于一样,其实她却是一个道地的古代的女武士。
  她静默地进去见克利福。克利福心里想,她长得真漂亮,但同时她却使他惧怕。他的妻家的人没有和他一样的举止仪态。他认为他们是有点外边人的样子,但是既已成了亲家,便只好以另眼相看了。
  “他堂皇地、谈蓝色的眼睛有些凸出;他的表情是不可思仪的,但是很斯文。不过希尔达哪里管他态度怎样镇定,她已准备战斗了。他就是教里或皇帝,她也不怕。
  “康妮的样子太不健康了。”她用柔软的声音说道。她华丽的灰色的眼睛,不转瞬的望着他。她和康妮一样,有着那种很处女的神气,但是克利福很知道那里面却隐藏着多么坚强的苏格兰人的固执性。
  “她瘦了一点。”他说。
  “你没有想什么法子?”
  “你相信想法子有什么用处么?”他问道。他的声音是很英国式的,又坚定又柔和。这两种东西常常是混在一起的。
  希尔达直望着他没有回答。她同康妮一样,随曰答话不是她的能事。她只是不转瞬地望着他,这使他觉得很难受,比她说什么都更难受。
  “我得把她带去看看医生。”过了一会希尔达说,“你知道这附近有好医生吗?”
  “我不太知道。”
  “那么我要把她到伦敦去,那儿我们有一位可靠的医生。”
  “克利福虽然怒火中烧,但是不说什么。
  ‘我想我还是在这儿过夜吧。”希尔达一面脱下手套一面说,“明天早晨我再把她带到伦敦去。”
  克利福愤怒得脸色发黄。到了晚上,他的眼睛的白膜也有点发黄了。他的肝脏是有毛病的,但是希尔达依旧是这样地温逊如处女。
  晚饭过后,当大家似乎安静地喝着咖啡时,希尔达说。“你得找个看护妇或什么人来料理你的私事才好,最好还是找个男仆。”
  她的声音是那样的缓和,听起来差不多是温雅的。但是克利福却觉得她在他的头上用棍子击着似的。
  “你相信那是必要的么?”他冷淡地说。
  “当然呵!那是必要的,否则父亲和我得把康妮带开去位几个月才行,事情不能照这样子继续下去的。”
  什么事情不能照这样子继续下去?”
  “难道你没有看见这可怜的孩子怎么样了么?”‘希尔达问道,两眼固视着他。她觉得他这时候有点象是煮过了的大虾。
  “康妮和我会商量这事的。”他说。
  “我已经和她商量过了。”希尔达说。
  克利福曾经给看护们看护过不少时间,他憎恶他们,因为她们把他的一切私密都知道了,至于一个男仆!……他就忍受不了一个男子在他的身边,那还不如任何一个妇人的好。但是为个么康妮不能看护他呢?
  姊妹俩在次日的早晨一同出发。康妮有点象复活节的羔羊似的。在驶着车的希尔达旁边坐着,的点细微,麦尔肯爵士不在伦敦,但是根新洞的房子是开着门的。
  医生很细心地诊验康妮,询问着她的生活的各种屑事。
  “在画报上我有时看见过你的。” 和克利福男爵的像片,你们差不多都是名人了,可不是?好温静的女孩子们都长大了,但是画报上虽然刊着你的像片,你却还是个温静的女孩子呢,不要紧的,不要紧的,各个器官都毫无病状。但是却不能这样继续下去!告诉克利福男爵,他得把你带到伦敦,或带到外国去,给你点娱乐消遣的东西。你得要娱乐娱乐才行。那是不可少的,你的元气太衰了,没有一点儿底蓄。心的神经状况已经有点异状了,是的,是的,就是这神经太不好了!到于纳或比亚力治去玩一个月,准保你复原起来,但是一定不能,一定不能这样继续下去。否则将来怎样了,我是不敢说的。你消耗着你的生命力,而不使它再生。你得要散散心,找些适当的有益的健康的娱乐!你只消耗着你的元气,而授有递补些新的元乞。你知道那是不能继续下去的。伤神的事!避免伤神的事!”
  希尔达紧咬着牙关,那是含有意思的。
  蔑克里斯听见她们都在伦敦,赶快带着玫瑰花来。
  “为什么,怎么样不好了?”他叫道,“你只剩下一个影子了。咳,我从来没有见过变得这么厉害的!为什么你全不让我知道?和我到尼斯去哪!到西西里去吧!去吧、和到西西里去,那儿此刻正是最可爱的时候。你需要阳光!你需要好好的生活!啊,你是日见衰萎下去了!跟我去!到非洲去!咳,该死的克利福,丢了他跟我去罢。你们一离婚我便要马上娶你,来吧,试一试新的生活吧!天哟,勒格贝那种地方是无论谁都要闷死的!肮脏的地方!鬼地方!无论谁都要闷死的!跟我到有阳光的地方去吧!你需要的是阳光,阳光和一点常态的生活。”
  但是,就这样干脆地抛弃了克利福,康妮却过意不去。她不能那佯做。不……不!……她简直不能。她得回勒格贝去。
  蔑克里斯厌根析了,希尔达并不喜欢蔑克里斯,但是她觉得他似乎比克利福好一点。她们妹妹俩又回到米德兰去了。
  希尔达向克利福交叔叔。克利福的眼睛还是黄的。他也是一样。他有他的焦虑过头的地方。但是他不得不听希尔达的一番话和医生的一番话;他却不听——当然啦——蔑克里斯的那番话的。他听着这个最后通隙,麻木地不做一声。
  “这儿是一个好男仆的地址,他服侍过那个医生诊治的一个残废人,那病人是前月死了的,这是一个很好的用人、他一定肯来的。”
  “但是我并不是一个病人,而且我不要一个男仆。”克利福这可怜的家伙说。
  “这儿还有两个妇人的地址,其中一个是我见过的,她很合适,她是一个五十上下的妇人,安静、壮健、和蔼,而且也受过相当的教养……”
  克利福只是倔怒着,不答应什么。
  “好吧,克利福,要是到明天还没有什么决定,我便打电话报给父亲,我们便把康妮带走。”
  “康妮愿意走么?”克利福问道。
  “她是产愿意走的,但是,她知道这是不得不的事。我们的母亲是癌症死的,她这病是神经耗损后得来的,我们不要再冒同样的险了。”
  到了次日。克利福出主意雇用波尔敦太太,她是达娃斯哈教区内的一个着护妇。显然这是女管家白蒂斯太太想起。波尔敦太太正在辞去教区里的职务而成为一个私人看护。克利福有一种怪癣,他很怕把自己委身于一个不相识的人。但是,当他的一次患了猩红热的时候,这位波尔敦太太曾经服侍过他,他是认识她的。
  妹妹俩立刻去见波尔敦太太。她住在一条街上的一所新房子里,这条街在达娃斯哈是算得高雅的。她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样子够好着的妇人,穿着看护妇的制服,白色的衣领和白色的围裙。她正在一个壅塞的小起坐室里煮着茶。
  波尔敦太太是顶殷勤顶客气的,看起来似乎很可爱。她说话时带着点土音,但说的是很正确的英语,因为她多年琐看护过那些矿工病人,并且他们都贴服地服从她,所以她对她自己是很自尊而且很自信的。简言之,在她的小环境里,她是村中领导阶级的一个代表,很受人尊敬。
  “真的,查太莱男爵夫人的脸色真不好!是哟,她从前是那样丰美的,可不是吗?但是一个冬天来她就瘦弱了!啊,那是难堪的,真的可怜的克利福男爵!唉,那大战,好多的痛苦都是大战的啡恶啊!”
  波尔敦太太答应了如果沙德罗医生可以让她去的话,她马上就可以到勒格贝去。她在教区里还要尽半个月的职务,但是他们也许可以找到一个替手的。
  希尔达忙跑过去见沙德罗医生。到了下个星期日,波尔敦太太便带了两口箱子,乘着马车到勒格贝来了。希尔达和她谈过几番话。波太太是无论何时都准备着和人谈话的。她看起来是宋的年青!热情来了时,是要把她的有点苍白的两颊潮红起来的。她是四十七岁了。
  她的丈夫德底·波尔敦,是在矿坑里出事死的。那是二十二年前的事了,那时正圣诞切,他抛下了她和两个女,其中一个还是襁褓之中,呵,这小女孩爱蒂斯现在已和雪非尔德的一个青年药剂师结了婚了。名他一个是在齐斯脱非尔德当教员,她每星期末了便回家来看望母亲,如果波太太不到旁地方去的话。年轻人今日是根写意的了,不象她——爱微 ·波尔敦——年轻的时候了。
  德底·波尔敦在煤矿穴晨发生爆炸而丧命时,是二十岁。那时,前的一个工友向他们喊着躺下,大家都及时躺下了,只有德底,他就这样丧失了性命。事后判查时,矿主方面他们说德底是慌张起来想逃走。没有服从命令,所以事实上,他是由自己的过错死的。于是赔偿费只有三百镑,他们还认为这是恩惠,因为死者是由自己的过错死的。而且这三百解放军他们也不肯一次交给她;(她是想拿这笔钱来开个小铺子的。)他们说,要是一次交了她定要花光,也许要花在醉酒上呢!她只好每星期去领三十先令。是的,她只好每个星期一的早晨上办事处去,在那里站着直等两个钟头才轮到她;是的,差不多四年中,她每星期一都去。两个孩子都是这样幼小,她能怎样呢?但是德底的母亲却对她很好。当孩子们会走路时,白天里她常把她们看管着,而她,爱微,波尔敦呢,却到雪非尔德去上战地医院的课。到了第四年,她又攻读看护的课程,而且得到了文凭。她决心不领先他人,而自己养育她的孩子。这样,她在阿斯魏特医院当了一个时期的助手。达娃斯哈煤矿公司的当事人,——事实上便是克利福男爵 ——看见了她能独身奋斗,却对她起了艰感,他们给了她教区看护的位了,事事从旁先后,这是她不能不说的。她在那里工作着,直至现在,她觉得这工作在些使她疲乏了,她需要找点清闲些的事了,一个教区看护的工作,是忙个不了的工作呵。
  “是人,公司对我很好,我常常这样说。但是我永忘不了他们对德底所说的话,因为从来没有一个矿工是象德底那样隐健丽勇敢和,而他们所说的话,等于骂他是个懦夫。但是,他已死了,他再也不能说什么以自白了。”
  她的话里奇异地显示着各种感情的交错。她喜欢那些她多年来看护过的矿工们,但是她觉得自己比他们高得多。她差不多觉得自己是上层阶级的人,而同时,她心里却潜伏着一种对于统治阶级的怨恨。老板们,在工人与老板们中间起着争论的时候,她是常常站在工人方面的,但是如果那儿并没有什么争论的话,她是热切的希望着自己比工人高,而属于上层阶级的。上层阶级盘惑她,引起她的英国人所特有的脐身于显贵的热望。她到勒格贝来真是使她心醉极了,她心醉着能够跟查太莱男爵夫人谈话,老实说,这位男爵夫人不是那些矿工的妻子们比得上的!这是她敢率直地承认的。但是,一个人却可以觉察出来,她是有着一种对查太莱家的仇恨的,有着和种对老板们的仇恨。
  “啊,是的,当然哪,那一定要使查太莱夫人操劳过度的:幸得她有个婶婶来帮助她。男子们是想不到的。他们无论尊卑都一样,他们觉得一个女子对他们所做的事是当然的。啊,我常常把这话对矿工们说。但是掩饰利福男爵也有他的难处。他是个两腿残废的人呢。查太莱家里一向都是些很自尊的人,常常总站在人的上头,这倒也是他们的权利。但是现在,受着这么一打击!这对于查太莱夫人是很难受的,也许她比他人觉得更难受呢。她是多么地缺憾啊!我有德底只有了三年,但是老实说,我有了他这许久,我是有过一个我永不能忘记的丈夫,干人中也找不出他这样的一个人的,他是快活得和春天一样的人。谁能想到他要死于非命呢?直到现在我还不相信他是死了;虽然是我亲手洗净他的尸体的,但是我从不能相信他是死了。我觉得他没有死,没有死,我决不能说他是死了啊。”
  在勒格贝讲这种话是新鲜的,康妮觉得很新鲜的听着,那使她发生了一种新兴趣。
  起首的时候,波尔敦太太在勒格贝是很泰然的;但是渐淡地,她的安泰的样子和趾高气扬的声调失掉了,她成为惊惧不安的人了,对于克利福,她觉得害羞,差不多觉得惧怕,并且静默不敢多言。倒喜欢她这样,他不久便重整了他的威严,让她替他忙碌着而不自知。
  “她是个有用的废物!”他说。康妮听了惊讶地圆睁着两眼,但她并不反驳他。两个不同的人所处的印象是这么相异呵!
  不久。她对那看护的态度变为王候式的威严了。她本来就等待着这个。他却不等她知道已将所等待的做到了。他人所等待于我们的事情,我们是灵敏一感到而且做到的!当她从前看护着受伤的矿工们或者替他们敷药时,他们多么象些孩子,对她倾谈着,诉说着他们的苦痛。他们常常使她觉得自己是多么高贵,多么超人地执行着她的义务。现在克利福却使她觉得自己微小得象一个仆人,而她也只好忍气吞声地接受这种情境,以讨好上层阶级的欢心。
  她来报侍他的时候,噤若寒蝉。她的长而标致的脸孔上,两只眼睛只敢向地下望。她很谦卑地说:
  “这个要我现在做么,克利福男爵?那个要我做么?”
  “不,现在不用管,我以后再叫你做。”
  “是的,克利福男爵。”
  “半点钟后你再来吧。”
  “是的,克利福男爵。”
  “把这些旧报纸带出去吧。”
  “是的,克利福男爵。”
  她温顺地走开了。半点钟后,她又温顺地回来。她给人差使着,但她并不介意。她正经验着上层阶级是怎样的一个阶级。她不抱怨克利福,也不讨厌他,他只是一个怪物,一个上层阶级的怪物——这个阶级是她今日以前所不认识的,但今日以后,她便要认识了她觉得和查太莱夫人在一起时好过得多了。在一个家庭里毕竟是女主人才算要紧呵!
  波太太每天晚上帮助克利福上床就寝。她自己睡在隔着一条走郎的一间房子里,夜里如果他按铃叫她,她得去,早晨她也去帮助他。不久,她服侍他一切梳洗穿着的事了,甚至还要替他刮脸,用她的柔和而女性的动作替他刮脸。她被和蔼,很机巧,她不久便知道怎样去管束他了。汉你在他的两颊上涂着肥皂的泡沫,柔和地擦着他粗硬的胡须时,他毕竟并不怎样于普通的矿工啊,那种高傲的神气和不直率的样子,并不使她难过,她正尝试着一种新和经验。
  虽然,在克利福的心里,他总不太宽恕康妮,因为她把她从前替他所做的私人工作都交给一个外来的雇佣的妇人了。他对自己说,她把他们两人间的亲密之花杀害了,但是康妮对这个却满不在乎,所谓他们间的亲密之花,她觉得有点象兰花,寄生在她的生命的树上,这样生出来的花,在她看来,是够难看的。
  现在,她比以前自由了,她可以在她楼上的房子里,幽雅地弹着琴,而且唱着:“不要摸触那刺人的野草……因为爱之束缚不易解开。”她直至最近不没有明白那是多么不易解开,那爱之束缚。但是我谢天,她现在把它解开了!她是这样的愉活,她现在是孤独了,不必常常和克利福说话了,当他是一个人的时候,他打,打,打,打着打字机,无穷地打着。但是当他不“工作”,而她又在他身边时,他便谈着,总是谈着,无限细微地分析着各种人手、因果、性格及人品,她已经够胺了,好几年以来,她曾经爱过这些谈话,直至她受够了,突然地,她觉得再也不能忍受了。好了,她现在清静了,她真是感恩不尽哟。
  他们俩的心灵深处,好象生着成千成万的小根蒂和小丝线,互相交结着而成了一个混乱的大团,直至再也不能多生了,而这个植物便渐渐萎死下去。现在,她冷静地、细密地把他俩的心灵间的交错的毛团清理着,好好地把乱丝一条‘ 条地折断,忍耐而又着急地想使自己自由起来。但是这第一种爱情的束缚,比其他的束缚都难解脱,虽然波尔敦太太来了,那量个大大援助。
  但是,他还是和从前一样,每个晚上他总要和康妮亲密地谈话:谈话或高声地念书。但是,现在康妮可以设法叫彼太太在十点钟的,时候来把他们中断了,于是十点钟的时候,康妮便可以到楼上去,一个人孤独着。有了波太太,不必替克利福忧虑什么了。
  波太太同白蒂斯太太在女管家的房子里吃饭,这种办法是大家都方便的。真奇怪,从前仆人的地方是那么远,现在象是移近了,好象在克利福书房门口了,因为女锭家白太太不时到波太太的房里去,当康妮和克利福孤独着的时候,她可以听见他们俩低声地谈着话,她好象觉得着那另一种强有力的雇佣者的生命在颤动着,而把起侍室都侵占了。这便是自从波尔敦太太来到勒格贝后的变化。
  康妮觉得自己已经解脱而进到另一个世界了,她觉得连呼吸都不同了。但是她还是惧怕,自己问着究竟她还有多少根蒂一…也许是侦关生死的根蒂,和克利福的根蒂交结着。虽然这样,她毕竟是呼明得更自在了,她的生命要开展一种新
 
第八章
  波尔敦太太对于康妮也是很慈爱地看护的,她觉得她必要把她的女性的职业的看护,扩张到女主人的身上。她常常劝男爵夫人出去散步,乘汽车到由斯魏特走走去,到新鲜空气里去,因为康妮已经成了个习惯,整天坐在火旁边。假装着看书,或做着活计,差不多不出门了。
  希尔达走了不久以后的一个刮风天,波太太对她说:“你为什么不到树林里去散散步,到守猎人的村舍后边去看看野水仙?那是一幅不容易看到的最美丽的景色。并且你还可以采些来放在房里呢,野水仙总是带着那么愉快的风姿,可不是么?
  康妮觉得这主意很不坏,看看吱水仙花去!毕竟呢,为什么这样困守愁城,摧残自己?春天回来了……”春大显身手秋冬去复回,但是那欢乐的日子,那甜蜜地前来的黄昏或清晨,却不向我回来。”
  而那个守猎人!他的纤细的白皙的身体,象是一枝肉眼不能见的花朵里的孤寂的花心!她在极度的颓丧抑郁中竟把他忘记了,但是现在什么东西在醒转了……幽暗地,在门廊与大门的那边……所要做的,但是通过那些门廊与大门。
  她现在更有气力了,走起路来也更轻快了,树林里的风,不象花园里的风那么紧吹着她而使人疲乏。她要忘记,忘记世界和所有可怖的行尸走肉的人们,在三月的风中,有无穷的词语在她的心中迅疾经过:“你得要投胎重生!我相信肉体之复活!假如一粒小麦落在地下面不死,它是要发牙的…… 当报春花生长晨,我也要露出头来看太阳!”
  一阵阵的阳光乍明乍暗,奇异的光辉,林边棱树下的毛莫草,在阳光照耀下,好象金叶似的闪着黄光,树林里寂静着,这样地寂静着,但给一阵阵的阳光照得揣揣不安,新出的白头翁都在开花了,满地上布散着它们苍白的颜色。整个树林都好象苍白了。“在您的呼吸之下,世界就成苍白了”
  但是这一天,那却是珀耳塞福涅的呼吸;她在一个寒冷的早晨,从地狱中走了出来,一阵阵的风呵着冷气,在头顶上,那纠缠在树枝间的乱风在愤怒着。原来风也是和押沙龙一样,被困着,但是挣扎着想把自己解脱出来,那些白头翁草看来多委怕冷的样子,在它绿色的衣裙上,耸着洁白的赤裸的肩膊。可是它们却忍得佐。在小径的旁边,还有些抉出的小莲馨花,乍开着黄色的花蕾。
  狂怒的风在头顶上吼叫着,下边只有一阵阵的冷气,康妮在树林里奇异兴奋起来,她的两颊上潮红涌起,两只眼睛蓝得更深。她蹒跚地走着,一边采些莲馨花初出的紫罗兰,又香又冷的紫罗兰。她只管前进着,不知自己是在那里。
  未了,她到了树林尽头的空旷处,她看见了那带绿色的石筑的村舍,远看起来差不多是淡红色的,象是一朵菌的下面的颜色,村舍的石块绘阳光温暖着。在那关闭着的门边,有些素馨花在闪着黄色的光辉。但是阗寂无声。烟囱里不冒烟,也没有狗吠声。
  她静默地绕到屋后面去,那儿地势是隆起的,她有个托词,她是来看野水仙的。
  它们都在那儿,那些花柄短短的野水仙,在发着沙沙的的声响,摇动着,战栗着,这样的光耀而富有生命,但是它们都在闪避着风向,而不知何处藏匿它们的脸儿。
  它们在窘迫至极的时候,摇摆着那光辉的向阳小花瓣,但是事实上也放它们喜欢这样——也许它们喜欢这样地受着虐待。
  康妮靠着一株小松树下,这小松树在她的背后,荡动着一种奇异的、有弹性的、有罗的、向上的生命。直耸着,流动着,它的树梢在太阳光里!她望着那些野水仙花,在太阳下变成金黄颜色,这同样的太阳,把她的手和膝疯都温暖起来,她甚至还闻着轻微的柏油昧的花香。因为是这样的静寂,这样的孤独,她觉得自己是进入到了她自己的命运之川流里去了。她曾经被一条绳索系着,颠簸着,摇动着,象一只碇泊着的船。现在呢,她可以自由飘荡了。
  冷气把阳光赶走了。野水仙无言地深藏在草荫里。它们整天整夜在寒冷中这样深藏着,虽然是弱质,但是那么强悍!
  她站了起来,觉得有些硬直,采了几朵野水仙便走了。她并不喜欢摘断花枝,但是她只要一两朵去伴她回去。她不得不回勒格贝去,回擂格贝的墙里去。唉!她多么恨它,尤其是它坚厚地墙壁!墙归墙!虽然,在这样的风里,人却需要这些墙壁呢。
  她回到家里时,克利福问她道
  “你到那儿去来?”
  “一直穿过了树林,你瞧,这些小野水仙花不是很可爱么? 想一想,它们是从泥土中出来的!”
  “还不是从空气里和阳光里出来的。”他说。
  “但是在泥土中形成的。”她反驳他说,自己有点惊异着能反驳得这么侠。
  第二天午后,她又回一到树林里去。她沿着落叶松树丛中的那条弯曲而上知的大马路走去,直至一个被人叫做和约翰并的泉源。在这山坡上,冷气袭人,落叶松的树荫下,并没有一朵花儿。但是那冰冷的泉源,却在它的自里带红的纯洁的细石堆成的小井床上,幽烟地涌着。多么冰冷,清澈,而且光亮!无疑地那晰来的守猎人添放了些小石子。她听着溢出的水,流在山坡上,发着叮略的细微声。这声音甚至比那落叶松林的嘶嘶的怒号声更高,落时松林在山坡上,遍布着忿怒的、无叶的、狞恶的暗影。她听见好象一些渺小的水铃在鸣着。
  这地方阴森得有些不祥的样子,冷而且潮湿。可是,几个世界以来,这井一定曾经是人民钢水的地方,现在再也没有人到这里来饮水了。阂围的小空地是油绿的,又冷又凄惨。
  她站了起来,慢慢地步回家去,一边走着,她听见了右边发着轨微的敲击声,她站着静听。这是锤击声还中一只啄木鸟的啄木声?不,这一定是锤击声。
  她继续走路,一边听着,她发现了在小杉树的中间,有一条狭窄的小径,一条迷失的小径。一条迷失的小径,但是她觉得这条小径是被人走过的,她冒险地沿这小径上走去,那两旁的小杉树,不久便要给老橡林淹没了,锤击的声音,在充满着风的小杉树,不久使要给老橡林淹没了。锤击的声音,在充满着风的树林之静默中——因为树木甚至在它们的风声中,也产生一种静默——愈来愈近。
  她看见了一个幽秘的小小的空地,和一所粗木筑成的幽秘的小屋,她从来没有到过这儿的!她明白了这是养育幼稚的幽静的地方,那守猎的人,只穿着衬衣,正跪在地上用铁锤锤击着什么,狗儿向她走了过来,尖锐地疾疾地吠着,守猎人突然地指起头来,看见了她。他的眼睛里表现着惊愕的神气。
  他站了起来向她行礼,静默地望着她,望着她四肢无力地走了近来,他埋怨她不该侵犯了他的孤独,这孤独是他所深爱,而认为是他生命里唯一的和最后的自由。
  ’我奇怪着迷锤声是怎么来的。”她说着,觉得自己无办,而气急。而后有点怕他因为他晕佯直直地望着她。
  “我正准备些小鸟儿用的笼子。”他用沉浊的土话说。
  她不知怎么说好,而且她觉得软弱无力。
  “我想坐一会儿。”她说。
  “到这小屋里坐坐吧。”他说着,先她走到小屋里去,把些废木树推在一边。拖出了一把榛树枝做的粗陋的椅子。
  “要绘你生点吗?”她答道。
  便是化望着她的两手:这两只手冷得有些蓝了。于是他迅速地拿了些松枝放在屋隅的小夸炉里,一会儿,黄色的火焰便向烟囱里直冒。他在那火炉的旁边替她安顿了一个位子。
  “坐在这儿暖一暖吧。”他说。
  她服从着。他有着一种慈爱的保护者的威严,使他马上听从。她坐了下来,在火焰上暖着两手,添着树枝,而他却在外边继续着工作。她实在不愿意坐在那儿,在那角落里火旁边藏匿着,她宁愿站在门边去看他的工作。但是她巳受着人家的款待,那么她只好服从。
  小屋里是很舒适的,板壁是些没有上漆的松木做的。在她坐的椅子旁,有一张小桌子,一把粗陋的小凳,一条木匠用的长板凳,还有一日大木箱,一些工具,新木板,钉子和各种各样的东西挂在钩子上,大斧、小斧、几个捕兽的夹子,几袋东西和他的外衣,那儿并没有窗户,光线是从开着的门边进来的,这是一个杂物的储藏室,但同时却也是一个小小的庇护所。
  她听着锤击声,这并不是一种愉快的声音,他是不高兴的。一个女人!侵犯了他的自由与孤独,这是多么危险的侵犯!他在这大地上所要的,便是孤独,他是到了这步田地的人了,但是,他没有力量去保卫他的孤独;他只是一个雇佣的人,而这些人却是他的主子。
  尤其是,他不想再和一个女人接触了,他惧怕,因为过去的接触使他得了一个大大的创伤。他觉得,要是他不能孤独,要是人不让他孤独,他便要死,他已经完全与外界脱离了;他的最后藏身处便是这个树林:把他自己藏在那儿!
  康妮把火生得这样的猛,她觉得温暖起来了一会儿她觉得热起来了。她走出门边从而在一张小凳上,望着那个工作着的人。他好象没有注意她,但是他是知道她在那儿的.不过他仍然工作着,似乎很专心地工作着,他的褐色的狗儿坐在他的旁边,视察着这不可信任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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