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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欣交集

_5 李叔同(近代)
[十二月]十五日[断食后期第三日],......敬抄《御神乐歌》二页,暗记诵一、二、三下目。......
①参阅林子青著《弘一法师年谱》,宗教文化出版社1995年8月版。178
②李叔同的日籍夫人没留下名字,以致假设者甚多。林子青在其所著年谱中认为:。福基也许是日籍夫人的真名",是说可参考。
[十二月]十六日[断食后期第四日],......是日午后出山门散步,诵《神乐歌》,甚愉快。入山以来,此为愉快之第一日矣。敬抄《神乐歌》七页,暗记诵四、五下目。......
[十二月]十七日[断食后期第五日],......到菜圃诵《御神乐歌》。......今日抄《御神乐歌》五枚,暗记诵六下目。......
[十二月]十八日[断食后期第六日],......坐菜圃小屋诵《神乐歌》,今日暗记诵七下目,敬抄《神乐歌》八枚。......
李叔同的日籍夫人回国后即为天理教教徒,而李在《断食日志》中反复记载了他获得神诏、感谢神恩、敬抄诵记《御神乐歌》的情景,这就可以作此推断:李在入佛之前,曾经信仰过日本的天理教,这种信仰,在很大程度上来自其日籍夫人的影响。李实行断食的决定,契机固起自他向夏丐尊借得的那份介绍断食一事的日本杂志,但促使其最终作出决定,并在整个断食期中作为其精神支柱之一的,却是天理教所信奉的"神诏"之力。也可以作这样的推断:李叔同在入佛之前,不只信仰过日本的天理教,而且,这种信仰,成为其最终入佛的推动力之一。从这个角度说,他的试验断食,实际上是一种导神(道)归佛的"方便"(方式)。试验断食的过程,推动了他归佛的步履。这不但是由于天理教"神诏"的启示,也是受了断食期间环境的影响;由于其断食试验是在佛寺中进行的,这就不可避免地会受到佛寺氛围的影响,促使其浸染其中。这在他的《断食日志》中就有记载:
[十二月]二日[断食前期第二日],......晚侍和尚念佛,静坐一小时。......摹大同造像一幅,原拓本自和尚假来,尚有三幅,明后续口口(摹写),......
[十二月]三日[断食前期第三日],......侍和尚念佛,静坐一小时。......
[十二月]四日[断食前期第四日],......上楼访弘声上人,借佛经三部。......摹大明造像一页。......
[十二月]五日[断食前期第五日],......午后侍和尚念佛,静坐一小时,......
[十二月]七日[断食正期第二日],......晨览《释迦如来应化事迹图》。......
自实行过"断食",李叔同又更名为"欣",字"欣欣道人"、"黄昏老人"。回校后,他依然教课,依然写字,和先前相比,表面上没太大的变化。但他开始吃起素来,并对道学典籍发生了兴趣。他把在虎跑寺断食时的留影制成名片,分送朋友们。名片上印着这样的文字:"丙辰嘉平一日始人大慈山,断食十七日①,身心灵化,欢乐康强一一欣欣道人记。"为朱稣典书写"灵化"二字条幅,附注中,除有和名片上相同的文字和署名,所钤印章,一方印文为"不食人间烟火",另一方为"一息尚存"。在李叔同,他是由艺术课教师一变而为"不食人间烟火"的。欣欣道人"了。
李叔同学道的时间很短暂,他也并不是真想做个道人。--自称"欣欣道人",恐怕是为了暂时掩人耳目吧。他的真实内心,是想出家为僧。这是从下面的一些史实中可以看出来的。
①这里李叔同的记忆有误,应为。十八日"。整个断食期分为:前期五天,正期七天,后期六天,共十八天。--见李叔同《断食日志》。
--李叔同在虎跑寺断食期满不久,l917年1月18日,写给刘质平的信中说:"鄙人拟于数年之内人山为佛弟子,或在近一二年亦未可知,......现已络续结束一
切。"仅仅过了十多天,春节刚过,他又到虎跑寺。在那里,习静整整一个月才返回学校。
一一l917年10月间,李叔同去虎跑寺闻听法轮禅师说法,回来后书联呈奉,联语为:"永日视内典,深山多大年。"并有这样的题记:"余于观音诞后一日,生于章武李善人家,丁巳卅八。是日人大慈山,谒法轮禅师,说法竟夕,颇有所悟。......"落款自称"婴居士"。
一一l917年冬天,李叔同书桌上摆上了《普贤行愿品》、《楞严经》、《大乘起信论》等佛教经典,房间里供起了地藏菩萨、观世音菩萨等佛像,还天天烧起香来。
一一年底放假的时候,李叔同又没回上海家中,而是到虎跑寺去过年,适逢马一浮先生介绍他的朋友彭逊之来寺习静。过了不几天,彭逊之即发心出家。彭原为一编辑和小说家。在虎跑寺,李叔同目睹了彭披剃为僧的全过程,大受感动,有意拜方丈楼上的宏祥法师为师父。弘祥法师逊却,不肯受拜,把他的师父、松木场护国寺的了悟法师请来,让李叔同拜他为师,做他的在家弟子。了悟法师为他取法名演音,号弘一。从此,他写信或写字,便以"演音"落款,亦自称"当来沙弥"。
一一l918年3月l0日,系李叔同母亲的忌日。此前两天,他去虎跑寺,诵了三天《地藏经》,为母亲回向。这以后,他做了一件海青,还学习每天做两堂功课。他的出家意向更明显了。
一一l918年3月间,李叔同致信刘质平说:。......不佞自知世寿不永(仅有十年左右),又从无始以来,罪业至深,故不得不赶紧发心修行。自去腊受马一浮大士之薰陶,渐有所悟。世味日淡,职务多荒。近来请假,逾课时之半,就令勉强再延时日,必外贻旷职之讥(人皆谓余有神经病),内受疚心之苦。......不佞即拟宣布辞职,暑假后不再任事矣。所藏音乐书,拟以赠君,望君早返国收领(能在五月内最妙),并可为最后之畅聚。不佞所藏之书物,近日皆分赠各处,五月以前必可清楚。秋初即入山习静,不再轻易晤人。剃度之期,或在明年。"这里,已经排出了入山的具体时间表。
但李叔同依然住在学校里,还在继续上课。周围的人,一方面越来越察觉到李叔同日渐浓重的佛化倾向,觉得他可能要出家;另一方面又隐约地感觉到,他好像还在等待着什么时机......李叔同等待的这个时机,就是我们在上面叙述中已经谈到的:刘质平从日本学成归来。因为他向刘作过保证:为了解决他留学经费问题,他一定就职到他毕业为止。
1918年春天,离刘质平毕业回国还有三四个月。李叔同觉得,出家的因缘正在成熟,便加快了入山的准备。
一天,李叔同对学生丰子恺说:"我们一起去看看程中和先生。这位程先生,在二次革命时当过团长,攻打过南京。近来忽然悟道,暂时住在玉泉寺,为居士,不久将剃度为僧。"到了玉泉寺,李叔同和程中和交谈,丰子恺不便细听,到院子中随意转悠去了。两人谈了些什么,丰当时并不清楚。过了一段时间才意会到,李先生是在和程先生商量出家的事情呢。
此后不久,学校即将放假,李叔同提前举行了考试,向校方正式提出了辞呈,并确定了入山的日期一一(1918年)7月1日①。
离校前,李叔同料理了种种俗物俗事。他把各种收藏物,分别赠送出去:历年所作美术作品,送给了北京国立美术专门学校;所刻所藏印章,送给了西泠印社,后由该社封存于石壁之中,名目"印藏";笔砚碑帖,送给了金石书画家周承德;所作和所藏字幅,以及折扇、金表等,送给了夏丐尊,其中有已经裱装成卷轴、题名《前尘影事》的朱慧百、李苹香二妓所赠的诗画扇页,有赠歌郎金娃娃的诗词横幅,上面都留有"息霜旧藏,今将入山修行,以贻丐尊"的跋语。这《前尘影事》集,透露了李叔同年少时的风流倜傥,热情奔放,但既如此名之,又贻之他人,不也留下了他抛却前尘的心迹吗?夏丐尊获得此集,当时或稍后,曾请李叔同友人、著名书画家陈师曾及另一位友人王瀣,分别为之题词。陈题词日:
象管留春,麝煤记月,犹觉幽香盈把。为忆当时江左
几部李叔同年谱中,涉及其人山的时间,大都语焉不详。l918年旧历五月廿二日,李叔同致杨白民信中有这样的话:"附致质平函,乞转交,弟定明晨入山。"是年旧历五月廿二日,系阳历6月30日。由此推断:李叔同离校人山的确切日期为1918年7月1日。秦启明编《弘一大师李叔同讲演集》(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3年5月版)所收《我在西湖出家的经过》注释○条中说:。李叔同在杭州虎跑之正式出家日,应为一九一八年六月三十一日。"此说明显不确,阳历六月无三十一日,故应为7月1日;且这天,应为李叔同人山的时间,而不是出家的日子(披剃后才算正式出家)。
王瀣(1871-1944),号冬饮,学界称冬饮先生。江苏溧水人。原在南京图书馆任职,l915年后为南京高等师范学校教员,与李叔同同事。著作有《冬饮庐诗稿》、《冬饮庐文稿》、《冬饮庐藏书题记》、《冬饮庐读书记》等。
风流游冶。凭剩稿齐擅才名,访歌管首询声价。恰双双蛱蝶飞来,粉痕低映翠屏亚。
尘缘顿空,逝水谁识,春风半面,马缨花下。重展冰绡,絮影分明如画。怅今日,劳燕西东,更说甚紫娇红姹。好丹青付与知者,草鞋同样挂。
(《绮罗香》)
王的题词是
,倒帽少年游,前尘泪已收,镇缠绵小字银钩,画里眉山青更远,山影外有高楼,莫莫与休休,华飞烟水流,剩吴笺犹管闲愁。弹指一声春在否?凭向取老堂头。
(《唐多令》)
两首词都描绘了李叔同由繁华声歌顿入寂寥空门的那般情景。读来令人怅然若失,无可把捉。
离校头天(6月30日)晚上,李叔同将丰子恺、叶天底、李增庸三位学生叫来话别。他说:
"我明天人山,相聚今夕,实在难得。希望你们今后各自珍惜。......房间里剩下的这些音乐、美术书等什物,全由你们三位和吴梦非、刘质平、李鸿梁等同学处理,可按各自所学专业挑选。"
李叔同自己,只留了些粗布衣服和几件日常用品。
虽说已在预料之中,但眼见李先生真要走了,这一事实,丰子恺等难以接受,忧郁悲伤得说不出话来。沉默良久,其中一位同学问道:
"老师何所为而出家乎?"李叔同答:"无所为。"
同学又问:"忍抛骨肉乎?"
李叔同答:"人事无常,如暴病而死,欲不抛又安可得?"又是一阵沉默,......长久地沉默,......谈话难以进行下去。
送走了三位学生,李叔同赶紧点上红烛,握笔伸纸,为姜丹书先母强太夫人书写一篇墓志。这是早已应允,也早已构思过,一直未暇办理的事,人山前必须了结。他很快写完了墓志,落款署的是"大慈演音"。这篇墓志,既是李叔同在家的绝笔,也是他人山的开笔。
第二天,l918年7月1日,在杭州,在全国,只是个极平常的日子,在浙一师,却就有些不同寻常了。一清早,校园中流传着一个惊人的消息,说是:"李叔同先生今天要出家当和尚了!"一传十,十传百,全校立即掀起一阵骚动。
不大会儿,只见李叔同在夏丐尊先生等陪同下,急速地向校门走去,跟在后面的校工闻玉,挑着两件简单的行李。
闻讯而至的师生们,簇拥在校门口,观望着,议论着。在他们,既有为李先生送行的意思,更多的却是为疑惑与不解而来看希罕的:像李叔同这样一位多才多艺、前途无量的人,怎么会想到要去出家呢?......
李叔同由丰子恺、叶天底、李增庸三位同学陪伴,从贡院(浙一师所在地)出涌金门,经净慈寺,一路向虎跑走去。到虎跑还有半里路的地方,李叔同让闻玉等人停了下来,不再前送。旋即,他开启箱子,披上了袈裟,穿上了草鞋。闻玉呆呆地望着他,说:"李先生,您这是干什么?"李叔同说:"不是李先生,你看错了。"说完,自己挑起行李,撇下众人,飞快地走向虎跑寺。任凭丰子恺、闻玉等在后面不断地哭喊着:"李先生!李先生!"他也没有回过头来......
李叔同的入山为僧,在浙一师引起了强烈的反响,也为这所学校带来了一阵惘然的思想情绪。作为校长,经亨颐不能不表示他的态度。在经的日记中,有两处作过有关的记载。一次是李叔同入山前夕一一l918年6月30日,经写道:
下午五时又至校,校友会为毕业生开送别会,余述开会辞,隐寓李叔同入山,断绝之送别,非人生观之本义......
另一处是7月10日的日记:
晴。九时赴校行终业式。反省此一年间,校务无所起色。细察学生心理,尚无自律精神,宜稍加干涉。示范训谕之功,固不易见,以空洞人格之尊,转为躐等放任之弊。漫倡佛说,流毒亦非无因。故特于训辞表出李叔同入山之事,可敬而不可学,嗣后宜禁绝此风,以图积极整顿......①
经亨颐对李叔同入山的态度是"可敬而不可学"。"可敬",
明他对李的入山是同情的;"不可学",则表明他不赞成师生们效仿李叔同,且"宜禁绝此风"。应该说,作为一校之长和教育家,经亨颐是需要如此表态的。
李叔同人山修行这天,夏丐尊原是想送他去虎跑的。到了校门口,李叔同不许他再送,约期后会,两人默然而别。阳历8月初,夏丐尊得悉父亲有病,需要回老家照料。临走前,他去虎跑看望李叔同。叔同知道,丐尊对他人山习静一事,难以接受。他便对丐尊说:
"我先在这里做个居士,修行一年后再说。"
这倒不只是为了安慰夏丐尊,也是李叔同此时此地内心的真实打算。但夏丐尊见他身着海青,留着头发,总觉得以这副模样住在寺庙里面,不僧不俗的,有些不太协调。
①浙江图书馆藏稿本《经亨颐日记》,浙江古籍出版社l984年版。
8月19日(旧历七月十三日)上午,虎跑寺大殿香火
他就说:"这样做居士,究竟不彻底,索性做了和尚,倒爽快!"李叔同笑了笑,没说什么,送走了夏丐尊。
缭绕,两侧整齐地排列着众多僧人,庄严肃穆。
随着钟声响起,主持剃度仪式的了悟和尚及阁梨师 ("阁梨"为"阿阁梨"的略译,规范师、导师之意)步入殿内,登坐佛像前的座位。为李叔同施行剃度的仪式即将开始。
一会儿,李叔同由引请师导领入殿,分别在佛像前和了悟和尚、阁梨师座前恭敬作礼。礼毕,又由引请师引至了悟和尚座前,长跪合掌,静听引请师日:
"夫以儒敦事父,惟重于成身。释制依师,务存于学道:庶使四仪轨度,藉此以琢磨。五分法身,因兹而成立;理须竭诚事奉,克志陈词。恐汝未能,我今教汝。......"
李叔同起身站立,按引请师所教云:
"大德一心念!我李叔同今请大德为和尚,愿大德为我作和尚!我依大德故,得剃发出家,慈愍故。"
了悟和尚告云:
"可为汝作剃发和尚!"
李叔同又由引请师引至阁梨师座前,长跪合掌,静听引请师云:
"夫以厌处凡流,欣参宝位,将欲翦除于俗态;理宜警策于蒙心。矧在人中,必由名匠。今为汝请得一位高僧名师作剃发阿阁梨;此师诲人无倦,接物有方;故须专禀一心,恭陈三请。恐汝未能,我今教汝。......"
李叔同起身站立,按引请师所教云:
"大德一心念!我李叔同今请大德为剃发阿阁梨。愿大德为我作剃发阿阁梨!我依大德故,得剃发出家,慈愍故。"阁梨师告云:
"可为汝作剃发阿阁梨;所有教示,须当谛听!"
阔梨师言讫,按照仪式顺序,往下该是辞亲仪规。李叔同的亲属不是远在上海,便是远在天津,他们不只没来参加他的剃度仪式,连他出家这事本身,也还不知详情。没有亲属在场,辞亲一项仪礼,也就从略了。
李叔同又合掌跪地,静听阁梨师云:
"善男子谛听!六道之中,人身难得。人伦之中,出家者难。汝今生处人道,值佛出家;自非宿植业深,何由至此?当须建出家心,立丈夫志,誓勤学道以求解脱。南山律师云:真诚出家者,怖四怨之多苦,厌三界之无常,辞六亲之至爱,舍五欲之深著;故知一切众生,系属于四怨,恋著于三界,情缠于六亲,心耽于五欲;由是流转生死,经百千劫,舍身受身,无由解脱。汝当舍诸虚妄,回向真实。持戒修定习慧,行六度万行,学无量法门。于末世中,建立法幢,续佛寿命,令三宝不断,使众生获益;若能如是,是名真出家!可以为六道福田,作三乘因种,堪受信施,不负四恩;是以佛言:若人以四事供养四天下满足中罗汉,尽于百年;不如有人一日一夜发心出家功德。南山律师又云:若人起七宝塔,高三十三天,亦不如出家功德最胜。广在大藏不复繁引。既知此身如此尊胜,弥生珍敬,勿得自轻!"
阁梨师说罢,即取香汤,以指滴少许,灌于李叔同顶上,说偈云:
"善哉大丈夫!能了世无常,舍俗趣泥洹,希有难思议!"李叔同由引请师引至佛像前,长跪合掌,教唱归依偈:"归依大世尊,能度三有苦;亦愿诸众生,普入无为乐!"剃度前的种种仪轨终于完成,往下是正式落发披衣。先由阁梨师为李叔同剃去四边发,留下顶上少许,再由了悟和尚将其剃去,并说偈云:
"毁形守志节,割爱无所亲,弃家弘圣道,愿度一切人!"了悟和尚向李叔同授以袈裟,又说偈云:
"大哉解脱服!无相福田衣。披奉如戒行,广度诸众生!"剃发著袈裟后,又举行了授三归依的仪式。李叔同按阁梨师所教云:
"我李叔同尽形寿,归依佛、归依法、归依僧!
"我李叔同尽形寿,归依佛竞、归依法竞、归依僧竟!"前之三说,即所谓发善法;后之三说者,重更结嘱,意在令归依者牢记在心,永世不忘。
至此,整个剃度仪式圆满完成,李叔同正式落发为僧。此后,他不再是世俗之人李叔同,而是以法名演音、号弘一称谓的佛门一僧了。
李叔同青少年时代的好友、时任钱塘道道尹的王仁安先生,是俗人中唯一目睹了他落发为僧的人。王曾赋诗二首,记叙了当时的感受:
步步弯环步步奇,常愁路有不通时。却怜叠嶂层峦处,一曲羊肠到始知。
兴来寻友坐深山,竹院逢僧半日闲。归到清波门外路,又将尘梦落人间。
夏丐尊探视父病去了趟石门湾,半月后返回杭州这天--8月20日,即去虎跑寺看望李叔同。乍见之下,大吃一惊,只见他已经剃去了短须,头皮光光,着起海青,赫然是个标准的和尚了。他赶忙问道:
"叔同,何时受的剃度?"
李叔同笑着说:"我已不叫李叔同了,以后该称我弘一法师或弘一大师呢。昨天受剃度的。日子很好,恰巧是大势至菩萨生日。"
"不是说暂时做居士,在这里住住修行,不出家的吗?"夏丐尊不无埋怨地说。
这也是你的意思啊!你不是对我说,与其不僧不俗地呆在这里,还不如索性做了和尚吗?我想想你说得也对,便这般实行了。只是你晚来了一两天,不然,会赶上昨日剃度仪式了。那真是一种脱胎换骨呢!从今往后,我将以佛门弟子的一员,尽己所能,做一些弘法利生的事。我们是多年的知交了,以后还望得到你的照拂呢!"
"......"夏丐尊无话可说,感慨万分,觉得上次来看叔同时,不该说那类愤激的牢骚话。可是现在已经无法挽回了。李叔同问过丐尊父亲的病况,留他小坐,说是要写一幅字叫他带回去,作为他出家的纪念。
李叔同到寮房去写字,半个多小时才出来。写的是《楞严经念佛圆通章》:
大势至法王子,与其同伦五十二菩萨,即从座起,顶礼佛足,而白佛言:"我忆往昔,恒河沙劫,有佛出世,名无量光;十二如来,相继一劫,其最后佛,名超日月光,彼佛教我,念佛三昧。譬如有入,一专为忆,一人专忘,如是二人,若逢不逢,或见非见;二人相忆,二忆念深。如是乃至,从生至生,同于形影,不相乖异;十方如来,怜念众生,如母忆子,子若逃逝,虽忆何为?子若忆母,如母忆时,母子历生,不相违远;若众生心,忆佛念佛,现前当来,必定见佛,去佛不远,不假方便,自得心开;如染香人,身有香气,此则名日:'香光庄严'。我本因地,以念佛心,入无生忍,今于此界,摄念佛人,归于净土。佛问圆通,我无选择:都摄六根,净念相继,得三摩地,斯为第一!"
《圆通章》是讲念佛方法和如何圆通获得三昧的。以其智慧之光普照一切,令众生脱离三途(刀途、血途、火途)得无上力的大势至菩萨,用心心相印、二人相忆、母子相忆,才能互忆念深的例子说明,以心中有佛、自性即佛的态度去念佛,也才能获得对无生无灭(即涅粱)理论的认识智慧,从而往生西方归于净土。而在念佛过程中,唯有将眼、耳、鼻、舌、身、意(所谓"六根"),同时收摄于念佛一念之中,不致其妄想散乱、昏沉迷昧,才能从总体上觉体圆明,从而到达所谓"三摩地"(即三昧)的境地。李叔同在上述经文后面,还加了这样一段跋语:
愿他年同生安养,闻妙法音,回施有情,共圆种智。
跋语与经文相呼应,寄托了对夏丐尊的期望:愿他将来与自己一起同生西方极乐,共闻幽妙的佛音,并将其回施于一切有情之物,使它们都包融于不可思议的妙觉之中。
对经文和跋语的奥义,虽不能一下理解明白,但老友的期望,夏丐尊还是意会到的。因此临别的时候,他向叔同作约保证:自己将尽力护法,吃素一年。叔同含笑点头,念了句"阿弥陀佛",感谢老友的护法之举。
落发后还须受戒。李叔同由南洋公学同学林同庄(浙江瑞安人,民国后曾任省水利局局长)介绍,移锡灵隐寺,等待受戒。
灵隐寺,位于西湖之北,是全国著名的古刹。由印度僧人慧理创建于东晋咸和元年(326)。相传慧理登飞来峰时叹日:"佛在世日,多为仙灵所隐",遂面山建寺名"灵隐"。唐"会昌法难"时寺毁。五代吴越国王钱傲命高僧王延寿主持扩建,寺院有九楼十八阁七十二殿之多,僧房一千二百余间,僧众三千余人,极一时之盛。南宋定禅林等级为"五山十刹",灵隐寺为五山第二山。清康熙二十八年(1689),赐额云林寺,但一般仍称为灵隐寺。历代高僧辈出。清末民初,由名僧慧明住持,宗风大振。李叔同来寺时,慧明法师是这里的大和尚。
关于慧明法师其人其事,僧界有很多传说。李叔同《我在西湖出家的经过》一文中有过叙述。
慧明法师是福建汀州人。他的穿着极不讲究,看起来不像法师的样子。但他待人是很平等的。无论你有无权势,是贫是富,他都一律看待。所以凡是出家在家的上中下各色各样的人物,对于慧明法师没一个不佩服的。
在慧明所做的事情中,最奇特的是他教化"马溜子"的方式。"马溜子"是出家流氓的称呼。寺院里是不准这班人居住的,他们只好住在凉亭里或靠近寺院的什么地方。听到寺院有人打斋的时候,他们就成群结队地去赶斋一一吃白饭。在杭州这带地方,寺院多,"马溜子"也特别多。一般人总不把他们当人看待,他们也就越发地自暴自弃,无所不为了。慧明法师却有一套教化"马溜子"的方法。这帮人常到灵隐寺去找慧明法师,他老人家待他们十分客气,常常布施他们一些好饮食、好衣服。只要他有的,"马溜子"们要什么,他就给什么。有时也对他们说几句佛法。
慧明法师的腿有毛病,出门坐轿的时候多。有一次,他从外面坐轿回来,下轿的时候,旁边有位僧人发现他没穿裤子,觉得奇怪,便问他说:"法师怎么没穿裤子呢?"他说,在外面遇上了一个"马溜子",向他要裤子,他连忙把裤子脱下来给了"马溜子"。慧明法师做的这类事情很多。也因为这些事,不单出家人佩服他,就是"马溜子"们对他也是很敬仰的。
李叔同这次来灵隐寺受戒,寺中方丈和尚,大概觉得他是文化艺术界的名人吧,不同于一般出家人,对他很客气,叫他住在客堂后面的芸香阁楼上。有一天,李在客堂里遇上了慧明法师。他对李说:
"既是来受戒的,为什么不进戒堂呢?虽然你在家的时候,是个读书人,但是读书人就能这样随便吗?就是在家时是个皇帝,我也是一样看待他的。"
李叔同听了如同醍醐灌顶,直觉得自己的"根器"实在不足。他也想起了有关慧明法师嘉言懿行的种种传说,对这位忠厚笃实的高僧大德深感钦佩。
李叔同在灵隐寺住了近两个月,直到l0月17日,才由慧明法师开堂禀受具足戒。
具足戒又称"大戒",系出家僧尼达到比丘、比丘尼阶位时所受和所奉行的戒条。戒条数目说法不一。中国僧尼自隋唐以后都依《四分律》受戒,比丘戒二百五十条,比丘尼戒三百四十八条,因与沙弥、沙弥尼所受十戒相比,戒品具足,故名。具足戒对出家僧人的宗教生活和日常生活的各种细节,都作了繁细而严格的规定。出家人只有依照戒法规定受持具足戒,才能正式取得僧人的资格。具足戒的受戒仪式,比起剃度仪式来,更要繁复得多,俗人是无须知道了。李叔同既已禀受了具足戒,也就成了名副其实的佛门一僧。
李叔同受戒之后,又回到虎跑寺常住。老友马一浮赠以《灵峰昆尼事义集要》、《宝华传戒正范》各一部,作为他受戒的纪念。这两部律学著作,都是讲如何持戒传戒的。老友以此相赠,自有鼓励他严守和弘扬戒律的希冀在。
李叔同回到虎跑寺没几天,听说丐尊的父亲去世,就以灵隐受戒所得笔墨,书写了《地藏本愿经》一节,并念诵一天,以作回向。经文名为《瞩累人天品》,内容是:
尔时世尊,举金色臂,又摩地藏菩萨摩诃萨顶,而作是言:"地藏!地藏!汝之神力,不可思议!汝之慈悲,不可思议!汝之智慧,不可思议!汝之辩才,不可思议!正使十方诸佛,赞叹宣说,汝之不可思议事,千万劫中,不能得尽。
"地藏!地藏!记吾今日,在仞利天中,于千百万亿,不可说不可说,一切诸佛菩萨、天龙八部,大会之中,再以人天诸众生等,未出三界,在火宅中者,嘱咐于汝。无令是诸众生,堕恶趣中一日一夜,何况更落五无间,及阿鼻地狱,动经千万亿劫,无有出期!
"地藏!是南阎浮提众生,志性无定,习恶者多。纵发善心,须臾即退;若遇恶缘,念念增长。以是之故,吾分是形,百千亿化度,随其根性,而度脱之。地藏!吾今殷勤,以天人众,咐嘱于汝。未来之世,若有天人,及善男子善女人,于佛法中,种少善根,一毛一尘,一沙一滴,汝以道力,拥护是人,渐修无上,忽令退失。
"复次,地藏!未来世中,若天若人,随业报应,落在恶趣,临堕趣中,或至门首。是诸众生,若能念得一佛一菩萨名,一句一偈大乘经典,是诸众生,汝以神力,方便救拔;于是人所,现无边身,为碎地狱,遣令生天,受胜妙乐!......"
为死者书写和念诵这一经文,意在提醒地藏菩萨,不要忘了世尊的嘱咐,将一切未出三界的众生,从恶趣中,从火宅中,从阿鼻地狱等各种处境中救拔出来,使之渐修各种无上功德。同时,也以世尊嘱咐地藏菩萨的口气,提醒众生,不管临堕或已经落入何种恶趣中,"若能念得一佛名,一菩萨名,一句一偈,大乘经典",一切罪恶悉皆灭尽,鬼神天魔,悉皆驱散,不能再来危害。这也方便于地藏菩萨对他的救拔。李叔同出家后,常常为生者死者,书写或诵念佛经佛号佛偈,其用意就在于此了。
李叔同人山归佛的消息,就在他离开浙一师的当天,传遍了杭州;没几天,也传遍了上海;没过多久,传遍了大江南北,又传到了日本和东南亚各地,成为民国以来,中国文化教育界的一则珍奇新闻,海内外传媒竞相登载,纷纷著论评述。
但在李叔同自己,并没有把出家的事,预先和家人打过招呼。且不说远在天津、自1912年分别后再也没有见过面的结发妻子和兄长子嗣了;便是对住在上海、也还不时相聚的日本籍夫人,他也没有事先告诉她。①
日本籍夫人是从杨白民先生的转告中,才得悉李叔同已经出家的消息,并了解到他已委托杨先生将她遣送回国的事。听到这种消息,她的忧虑与悲伤可想而知。
她对杨白民说:"看来李先生出家已成事实,无可挽回了。但日本和尚是允许有妻室的,为什么李先生要把我遣送回国呢?"听了杨白民的解释,她只有无可奈何,但又央求杨先生陪她去趟杭州,与李叔同再见上一面。杨答应了。
到了杭州,先是由杨白民单独去虎跑寺告诉李叔同,日籍夫人已经来杭要求见面的事。李叔同无法推辞,同意见面。但在寺中相聚是不适宜的,便和杨白民一起来到夫人投宿的一家湖滨旅馆。到了旅馆,杨退了出来,好让他俩相聚说话。据事后李叔同对杨白民说,他给了夫人一只手表当作纪念。
①某些写李叔同的传记和电视剧,行笔至此,极摹李叔同与日本籍夫人如何地在上海寓所中难舍难分,纯属虚构想象,毫无根据之词。
还对她说,上海家中的钢琴字画等珍贵物品,她处理后可以作为回国的盘缠。夫人原是学医的,他安慰她说:"你有技术,回日本后也不会失业的。"见面时间不长,他便乘船离去了。
夫人在后面失声痛哭,他也没有回头。
杨白民只好陪她回了上海。不久,又按李叔同的委
托,将她送回了日本。从此,这对结缡十年的异国夫妻,佛界俗界两分开,天上人间不相闻,各自奔赴前程了。
这位连名字都没留下的日本女子,归国后再无音信,但愿她在淡忘心灵创伤之后,重新获得正常愉快的生活。
关于这位日本女子的情景,在李叔同的生平史料中,始终是个谜。作家艺术家们可以天马行空地驰骋起想象的翅膀,绘影绘声地编撰出各种缠绵悱恻、煞有介事的动人故事;然而,李叔同本人,对这位日本夫人,一向讳莫如深,不置一词。
这就使人纳闷:不知道作家艺术家们的想象所据何来?如果成了弘一大师的李叔同,真是西天有灵,作家艺术家们的编撰,对他来说,岂不是十足的佛头著粪吗?
但是有一个谜团,却来自李叔同的俗家弟子、闽南十年间过从甚密的高文显居士的文字记载。李曾向高叙述过自己的身世,高根据李的叙述写过一篇《弘一大师的生平》。在这篇生平中提到:"法师的出家,却引起情魔来缠绕了。他的日本太太携着幼儿,从南京赶来,(按:说"从南京赶来",很明显是不对的,应该是"从上海赶来"。)要来和他见面。"文中三次出现"他的爱儿"的字眼,并说日本夫人"携着爱儿北上天津,交给他的家属,然后自己凄然东归,以成就他的道业。"从这些记载来看,李叔同和日本夫人还留下了子嗣。那么这子嗣以后的境况如何?现在是否还在人间?是否又繁衍了后代呢?不知道高文显的记载,真实性程度如何?这确是个难解的谜。回过头来再说李叔同的结发妻子,在其出家问题上的反应,以及李叔同对她的反应采取的态度。
一开始,天津一家人得知了李叔同已经出家的消息,二哥桐冈曾动员俞氏夫人来杭州劝说其丈夫还俗。由于她已经伤心之至,推说"您不用管了"而作罢。但据李叔同同学黄炎培先生回忆,过了二三年(当在1921年春),俞氏夫人来到上海,要求杨白民夫人詹练一和黄的夫人王纯思,伴她到杭州来寻访李叔同。这时,俞氏夫人可能已经预感到自己将不久人世,因此想作最后努力,劝说丈夫还俗回家,负起养家育子的义务吧!
三位女眷,在杭州走访了好几所寺庙,最后在玉泉寺找到李叔同,要求他到岳庙前临湖的一家素食店共餐说话。李叔同不得不跟着她们来到说话的地点。
一边吃饭,一边说话。三人有问,李叔同才答上三言两语。直至终餐,他也没有主动地说过一句,也没有抬起头来向女眷们注目过一回。
饭罢,李叔同即告辞归山。雇了一叶小舟,三人送到船边,他一人默默地上了船。船划动了,他也没有回过一次头。三位女眷惆怅茫然地站立湖畔,望着李叔同乘坐的小舟,一桨一桨地荡向湖心,直到连人带船,一起消失在湖云深处,什么都不见......李叔同最后也没有回头一顾。黄炎培说,叔同夫人见此情景,只得"大哭而归"。看来,在佛门中已经修行了二三年的李叔同,其"根器",越发地"深固"了。
俞氏夫人回津后不到一年,在悲郁中死去。
李叔同在浙一师的最后二三年间,作过不少歌曲,谱写了他心境的变幻。他的学生、后为著名文学家的曹聚仁先生认为,其中《落花》、《月》和《晚钟》三首,显示了他三种心境的递嬗过程。
《落花》代表第一境界:
纷,纷,纷,纷,纷,纷,......
惟落花委地无言兮,化作泥尘。
寂,寂,寂,寂,寂,寂,......
何春光长逝不归兮,永绝消息。
忆春风之日暄,芳菲菲以争妍。
既垂荣以发秀,倏节易而时迁,春残。
览落红之辞枝兮,伤花事其阑珊,已矣!
春秋其代序以递嬗兮,俯念迟暮。
荣枯不须臾,盛衰有常数!
人生之浮华若朝露兮,泉壤兴衰;
朱华易消歇,青春不再来。
这是李叔同中年后"对于生命无常的感触"。这个时候,"他是非常苦闷的。艺术虽是心灵寄托的深谷,而他还觉得没有着落似的。"不久,他醒悟到另一境界,即《月》中所描绘的境界:
仰碧空明明,朗月悬太清。
瞰下界扰扰,尘欲迷中道!
惟愿灵光普万方,荡涤垢滓扬芬芳。
虚渺无极,圣洁神秘,灵光常仰望!
惟愿灵光普万方,荡涤垢滓扬芬芳。
虚渺无极,圣洁神秘,灵光常仰望!
李叔同既然有这般"超现实的想望,把心灵寄托于彼岸",于是,顺理成章地会走向《晚钟》的境界了:
大地沈沈落日眠,平墟漠漠晚烟残;
幽鸟不鸣暮色起,万籁俱寂丛林寒。
浩荡飘风起天杪,摇曳钟声出尘表;
绵绵灵响彻心弦,呦呦幽思凝冥杳。
众生病苦谁扶持?尘网颠倒泥涂污。
惟神悯恤敷大德,拯吾罪过成正觉。
誓心稽首永皈依,瞑暝入定陈虔祈。
倏忽光明烛太虚,云端仿佛天门破。
庄严七宝迷氤氲,瑶华翠羽垂缤纷。
浴灵光兮朝圣真,拜手承神恩!
仰天衢兮瞻慈云,忽现忽若隐。
钟声沈暮天,神恩永存在。
神之恩,大无外!
歌词中说得再清楚不过,所谓"晚钟的境界",就是与尘世截然有别的彼岸,也就是佛的境界。进入了这种境界,就能扶持众生的痛苦,校正颠倒的尘网,纯净污秽的泥涂,就能拯救人类于惑乱,使之由罪恶成正觉。人在遇到种种一己之力难以摆脱的困境时,总是希冀着能有一种超人超自然的境界助他一臂之力,得以安宁,得以超脱。当李叔同在俗世的最后几年,逐渐发觉了"晚钟"这样美妙的境界,他自会舍弃一切,努力奔赴了。
夏丐尊先生在很长一段时间中,曾在李叔同的出家问题上有过内疚;后来又感到,他的内疚可能是一种"僭妄"。他说:"如果我不苦留他在杭州,如果不提出断食的话头,也许不会有虎跑寺马先生彭先生等因缘,他不会出家。如果最后我不因惜别而发狂言,他即使要出家,也许不会那么快速。我一向为这责任之感所苦,尤其在见到他作苦修行或听到他有疾病的时候。近几年以来,我因他的督励,也常亲近佛典,略识因缘之不可思议,知道像他那样的人,是于过去无量数劫种了善根的。他的出家,他的弘法度生,都是夙愿使然,而且都是希有的福德,正应代他欢喜,代众生欢喜,觉得以前的对他不安,对他负责任,不但是自寻烦恼,而且是一种僭妄了。"(《弘一法师之出家》)
诚然,夏先生起初的那种内疚与不安,那种为"责任之感所苦",是把李叔同的出家之因简单化了;但在笔者看来,夏先生后来的那种认识,同样是对李叔同出家之因的一种简单化的表现。
第七章 出家之因
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李叔同这样一个多才多艺前途远大的人,终于落发为僧隐遁丛林呢?
在大千世界中,人生的取向、人生的价值,可以、而且实际上也是多种多样的。并非说,李叔同之成为僧人,就是他人生前途的终结。这是不言而喻的。我们提出这个问题,只是想说明,和同时代、同一类型的人相比较,李叔同并不是完全不可能选取和他们相同的人生道路,他却终于走了入山为僧之一途,这中间,必有其诸多复杂的原因。剖析这些原因,不是没有意义的。
先介绍李叔同的自述,然后再谈我等俗人的看法。
在《我在西湖的出家经过》这篇著名的讲演中,李叔同把他出家的原因,分为"远因"和"近因"两种。
李所举影响其出家的"远因",是指以下一些具体经历。一是,在他五岁以后,就时常和出家人见面,时常看见出家人到他家里来念经拜忏。他的家庭中弥漫着一股信佛的倾向。他在十二三岁时,也曾学过放焰口等一类佛事。这是说,他在幼年时期就种下了信佛的因子。
二是,西湖佛教氛围的影响。李叔同任教的浙一师在钱塘门内,离西湖很近,只有两里路光景。钱塘门外靠西湖边,有一家名叫景春园的小茶馆。李叔同常常一个人出门,到这家茶馆的楼上去吃茶。楼下有许多茶客,大都是摇船抬轿的苦力。楼上吃茶的,就只有李叔同一人,很清静。他一边慢慢地品着茶,一边凭栏观赏西湖的风景,隐约中也能听到从众多寺院传来的钟声梵呗。吃完茶,回校的路上,他常常顺便到附近有名的大寺院--昭庆寺里去转转。
1913年夏天的时候,李叔同在西湖广化寺里住了好几天。他并不住在出家人的范围里,是在该寺旁边一所叫做豆神祠的楼上。这所祠是专门供在家人借住的。他有时也到出家人住的地方去看看。在那里,他初次观察到了出家人的一些生存方式和修行方式,心里"感觉得很有意思呢"。
那个时候,李叔同和友人们也常常坐船到湖心亭去吃茶。一次,学校中请一位名士演讲。那位名士傲气凌人,一副官僚丑态。李叔同和夏丐尊不屑与闻名士演讲,便去湖心亭吃茶。路上遇见一位神态洒脱的和尚,两人很是羡慕。夏丐尊说:"像我们这种人,出家当和尚倒是很好的。"李叔同频频点头,觉得夏丐尊说得"很有意思"。
丛林密集,僧人众多,钟声梵呗时有所闻,--西湖特有的这一人文环境,有形无形地强化着李叔同自幼种下的佛化因子。经亨颐先生所谓李叔同"出家之想","一半是此湖",就是这个意思。
李叔同所说影响其出家的"近因",主要是指他1916年底至l917年初实行断食一事,和l918年8月间,夏丐尊所说"与其不僧不俗的模样,还不如赶紧剃度好",几句牢骚话对他的激发。--后来有一次,李叔同在群众场合,当着夏丐尊说:"我的出家,大半由于这位夏居士的助缘。此恩永不能忘!"即指这种激发。
关于断食的具体过程和夏丐尊说出牢骚话的情景,前面已有详细叙述。这里需要补充的是,李叔同在断食期间,所见僧人和寺庙生活的情景,以及此后遇到的其他一些事件对他的影响。
李叔同在虎跑寺方丈楼住下后,常常看见一位出家人(后来知道他是弘祥法师),在他的窗前经过,见他总是十分欢喜自得的样子。李叔同便时常找他来相互交谈,这位出家人也时常拿些佛经来给李叔同阅读。
李叔同说,他幼年虽也见过一些出家人,"可是并没有和有道德的出家人住在一起。......也不知道寺院中的内容是怎样,以及出家人的生活又是如何。这回到虎跑寺去住,看到他们那种生活,却很喜欢而且羡慕起来了。我虽然在那边只住了半个多月,但心里头却十分地愉快,而且对于他们所吃的菜蔬,更是欢喜吃。及至回到了学校以后,我就请佣人依照他们那种样的菜煮来吃。这一次我之到虎跑寺去断食,可以说是我出家的近因了。"
按照李叔同自己的说法,虎跑寺断食这个"近因"还有延绪。他说:"到了民国六年的下半年,我就发心吃素了。在冬天的时候,即请了许多经,......于自己的房间里,也供起佛像来,......亦天天烧香了。到了这一年放年假的时候,我并没有回家去,而到虎跑寺里面去过年。......"
在李叔同出家的近因中,不能忽略马一浮对他的影响。还在十多年前,李叔同在南洋公学上学时,就与马一浮相识,但其后十余年间未曾得见。直到李叔同来杭任教,二人才复相过从。这时的马一浮,已是一位造诣颇深的儒学家和佛学家,而且自身也表现出了深浓的佛化倾向。李叔同经常出没于马所住的那条名为延定巷的陋巷中,去他家里聚谈。在李叔同出家前夕,两人谈了些什么呢?
1918年3月间,李叔同在写给学生刘质平的信中说:"自去腊受马一浮大士之薰陶,渐有所悟。世味日淡,职务多荒。"另据丰子恺《陋巷》一文所记,李叔同"断食"回来不久,曾由丰陪同造访过马一浮。丰说,他听不懂他们的谈话,里面尽是些"楞严"、"圆觉"一类名词。由此可以推断,在马的谈话中,佛教的内容较多。
又据王仁安《惜才》一文所记:"余友李叔同,习静定慧寺,约往谈赴之。座上客四人,皆倜傥不羁,相与谈论,皆聪明俊伟士也。率通内典,并于儒书国故,娓娓然有卓识焉。一为彭君,在十日内即剃度;一为陈君,为月霞僧弟子;一为刘君,曾受菩萨戒;一为马君,矢为佛弟子,断绝肉食。是四君子者,志相同,道相合。......"文中所说马君者,即为马一浮大士;王仁安提到马一浮,特别点出他"矢为佛弟子,断绝肉食"这一点。彭君者,即马一浮的方外友之一彭逊之。在王仁安参预的这次定慧聚谈后十天,彭逊之即由马一浮介绍,落发为僧,法号安仁大士。李叔同目睹了彭逊之剃度出家的全过程,大受感动,当即归依了了悟和尚。
定慧聚谈,彭逊之出家,都与马一浮有关。从以上情形来看,马在当时杭州,俨然佛学界一位精神领袖。李叔同服膺于马一浮,自然深受其影响。上述李致刘质平的信,写于定慧聚谈和彭逊之出家之后,因此,在其"渐有所悟"的来由中,除了去腊在延定巷所受马一浮谈佛的影响,还当包含这次马在定慧寺对他的潜移默化。所谓。渐有所悟",就是他在致刘质平信中所说的情景:"不佞自知世寿不永(仅有十年左右),又从无始以自来,罪业至深,故不得不赶紧发心修行。......"
李叔同的自述,当然是可信的。其中,也确实涉及到了他出家的一些原因。但在笔者看来,他之所述,只不过说出了促使其出家的某些机缘而已,而机缘则往往是一些表面性的因素,它们的作用,也仅仅局限于"触媒"和"契机"的层面。导致某一人物思想发生根本性变化的,则是更深层次的主观和客观的种种原因;便是"触媒"和"契机"吧,如果不以深层次的根本原因为依据,如果不是深层次的原因在推动,不只其所起作用有限,甚至以"触媒"或"契机"之象出现的可能性都不会存在。就是说,导致李叔同最终出家的,除了他自己所说的那些"远因"和"近因",更有其复杂的深层的诸多原因在。李叔同的自述,是一种以佛解佛的说法,尽管也说出了某些原因,但这是一种脱离了整个社会环境、脱离了个人思想性格特征和以往全部人生历程的分析法。以这种方法,是难以从根本上说清一个人发生人生裂变的全部真实原因的。也不能要求李叔同自己去说清这种原因。
这里,我们拟对李叔同与鲁迅加以比较性研究,以期从这种比较中剖析出导致其出家的诸多因素。
这两位文化名人,相互间只知其名,并无交往。唯一一次间接性的关系是,l931年3月初,鲁迅在上海内山完造家里见到李叔同书件《金刚般若波罗蜜多经偈》:"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十分赞赏,委托内山代觅李的墨宝,内山即将家藏的字幅"戒定慧"转送了他。这在鲁迅日记中有记载。但这两位文化名人,有不少类似之处或可加比较之处。
李叔同出生的次年--l881年9月,鲁迅诞生,李比鲁大不到一岁。他俩是同时代人,也可以说都是浙江籍人士。李虽生在天津,祖籍却是浙江嘉兴府平湖县。由平湖越过杭州湾,南岸就是名闻天下的绍兴府,鲁迅的故乡。李以平湖县监生在杭州参加过乡试,后又在那里教书、出家。
李叔同和鲁迅,均系封建没落家庭出身。两家都曾经是名门望族,祖上都当过官、经过商。李家的情形,我们已经介绍过。绍兴周家,虽说到鲁迅出生时,只剩下四五十亩水田,已算不上"大户",但毕竟还是"小康之家"。鲁迅的祖父周福清,还在京中做官。破败没落,是以后十多年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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