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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解离的真实

_7 卡洛斯·卡斯塔尼达 (美)
  “不是。我只是为了使你理解才这么说。巫士所谓的意愿是一种隐藏于内在的力量。它不是思想,或物体,也不是欲望。停止发问不是意愿,因为那需要思想与欲望。当你的思想承认你已经失败时,意愿便能使你成功。意愿使你不受到伤害。意愿能让巫士穿墙越壁,上天入地,只要他愿意。”我不想再问了。我感到疲倦,同时有点紧张。我怕唐望随时会赶我走,这个想法使我困扰。
  “让我们上山走走。”他突然说,站起来。
  在路上他又开始谈起意愿,同时取笑我无法写笔记的气馁模样。
  他把意愿描述为一种连接人与世界的力量。他很仔细地说明,世界是由我们所选择的知觉方式而决定的,唐望强调“知觉这世界”是一种特殊的认知过程,由我们的感官与意愿来达成。
  我问他,意愿是不是第六感。他说意愿比较像是我们与所知觉世界之间的一种关系。
  我建议我们暂停片刻,好让我写笔记。他笑着继续前进。
  当天晚上他没有叫我回家,第二天吃过早餐后,他自己又提起了意愿。
  “你所谓的意愿,是一种强烈的性格与气质,”他说,“而巫士的意愿是一种发自于内在,与外界连接的力量。它从肚子这里发出来。就在这里,明亮纤维的位置。”他摸摸他的肚脐。
  “我说它从这里出来,因为我们能感觉到它。”
  “你为什么称它为意愿?”
  “我没有给它任何称呼。我的恩人称呼它为意愿,其它的智者也称它为意愿。”
  “昨天你说我们可以用感官与意愿来知觉世界,这怎么可能呢?”
  “普通人能用他的手,或眼睛,或耳朵来‘抓取’世界上的事物。而一个巫士能用他的鼻子,或舌头,或意愿来抓取事物,尤其是他的意愿。我无法描述那是怎么做到的,但是譬如说,你自己也无法描述你是如何听见事物的,只是刚好我也能听见事物,所以我们能谈论我们所听见的,而不是我们如何听见的。巫士用意愿来知觉世界,但是这种知觉不像听觉。当我们看见或听见世界时,我们觉得世界就在那里,它是真实的。当我们用意愿来知觉世界时,我们会发现世界并不是‘在那里’,或如我们所以为的那般‘真实’。”
  “意愿是“看见”吗?”
  “不,意愿是一种力量,“看见”不是力量,而是一种理解事物的方法。一个巫士也许会有很强的意愿,但却无法“看见”。这表示只有智者能够使用他的感官,他的意愿,与他的“看见”来知觉世界。”我告诉他,对于要使用意愿来忘却守护者,我比以前还不知道该怎么办。这番话与我的困惑似乎使他很高兴。
  “我告诉过你,当你说话时,只会使自己更为困惑。”他笑着说,“但是至少现在你知道你在等待你的意愿。你仍然不理解它是什么,或它是如何发生的。所以现在你要注意你的一切行动。能够帮助你发展意愿的行动,就隐藏在所有微不足道的一举一动中。”一整个上午唐望都不在;下午时他带着一袋干植物回来。他点头示意我去帮他。我们完全沉默地工作了几个小时,整理那些植物。之后我们坐着休息。他对我露出和蔼的微笑。
  我很严肃地告诉他,我已经复习了我的笔记,但我仍不理解要怎么样才能成为一个战士,以及所谓意愿的观念。
  “意愿不是一种观念。”他说。
  这是他一整天来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很长的一段停顿后,他继续说,“我们是不同的,你和我,我们的性格不相似。你的本性比我来得暴力。当我是你这个年纪时,我不是暴力,而是阴险。你刚好相反。我的恩人也是如此。他可以成为你完美的老师。他是个伟大的巫士,但是他不能“看见”,不能像我或哲那罗那样的“看见”。我靠“看见”来引导我的生命,帮助我理解这个世界。相对的,我的恩人必须生活如战士才行。如果一个人能“看见”,他就不需要活得像战士,或像任何其它事物。因为他可以“看见”事物的本质,他便如是地生活。考虑过你的个性后,我可以说你也许永远学不会“看见”,在这种情况下,你就必须一辈子活得像战士一样。
  “我的恩人说,当一个人踏上了巫术的道路后,他会逐渐发觉,日常生活已被永远抛在身后;而知识的确是一件令人畏惧的事物;日常世界的手段已不再能保护他;他必须要采取一种新的生活方式,才能够幸存。在这时候,他应该做的第一件事,是希望成为一个战士。这是一个重要的步骤与决定。知识令人畏惧的本质使人毫无选择,只能成为战士。
  “当知识成为令人畏惧的事物时,他也同时明白,死亡是紧紧跟随在他左右的永恒伴侣。所有变成力量的知识,都是以死亡为其核心。死亡的触角无远弗届,凡是被死亡触及的,都会变成力量。
  “一个追随巫术道路的人,会时时面对迫在眉睫的终结。无可避免的,他会敏锐地觉察他的死亡。若是缺少对死亡的觉察,他便只是一个从事普通行为的普通人。他会缺乏必要的精力与专注,来将他在世的平凡时光转化为神奇的力量。
  “因此要成为战士,最重要的,也是最合理的,一个人首先必须敏锐觉察到自己的死亡。但是专注于死亡会使我们变得自我中心,这样会造成衰弱,因此成为战士的第二件事,是做到超然,使迫在眉睫的死亡不会成为执迷,而是一种漠不关心的冷淡。”唐望停止说话看着我。他似乎在等我表示意见。
  “你理解吗?”他问。
  我理解他的话,但我个人无法想象有谁能做到那种超然。我说从我自己的门徒经验来看,我已经体会到知识是令人畏惧的一件事。我也能诚实说我无法再从日常世界中寻求帮助。我希望,也许超过希望,我需要生活如战士一般。
  “现在你必须使自己超然。”他说。
  “超然于什么?”
  “超然于一切事物。”
  “那是不可能的。我不想成为一个隐士。”
  “成为隐士是一种放纵,我绝不是这个意思。隐士不是超然的,因为他刻意放纵自己去成为一个隐士。
  “只有死亡的观念,才能使人不自我放纵于任何事物上;只有死亡的观念,才能使人不自我否定于任何事物上。这样的人不会陷于渴望中,因为他对生命及其中一切事物产生一种寂静的渴望。他知道他的死亡在偷偷潜近,不会给他时间去抓住任何事物,于是他不带渴望地尝试一切事物。
  “一个超然独立的人知道自己不可能逃离死亡,他只能依靠一件事,那就是他做下决定的力量。也就是说,他必须成为他的决定的主宰。他必须完全理解他的决定就是他的责任。一旦做下决定,就没有时间反悔或自责。他的决定就是最终的。因为他的死亡不让他有时间抓住任何事物。
  “如此带着对死亡的觉察,及他的超然,及他做决定的力量,一个战士使他的生活变得策略化。对于死亡的觉察引导着他,使他能够超然而寂静地渴望。他的最终决定的力量使他能够做出选择,不加反悔。他所选择的将是策略上最好的;如此他的一切行为都充满了兴趣与沉静的效率。
  “当一个人能够如此行动时,你可以毫无疑问地说他是个战士了。他拥有了耐心!”唐望问我有什么意见。我说他所描述的境界要花一辈子时间才能做到。他说我总爱唱反调。
  他知道我在日常生活中有尝试成为战士。
  “你的爪子很利,”他笑着说,“不妨偶尔对我张牙舞爪一番,这是很好的练习。”我作势咆哮了一阵。他笑了,然后清清喉咙,再说下去。
  “当战士拥有耐心后,他便朝着意愿接近了。他知道如何等待。他的死亡伴随在身旁,他们是好朋友。他的死亡以神秘的方式提供忠告,教他如何选择,如何策略化地生活。于是战士等待着!我说战士不用急躁,因为他知道他在等待他的意愿;有一天他会成功地做到一般情况下不可能做到的事。也许他根本不会注意到他的惊人表现,但是当他继续做出不可能的事,或不可能的事继续发生在他身上时,他就会开始感觉到一种力量正在萌芽。他在知识的道路上继续前进,而这种力量也逐渐从他内在发出。首先像是肚子里的一种搔痒,或一种无法消退的温暖,然后变成一种疼痛,极不舒服。有时候这种疼痛会使战士痉挛数月之久,越强烈越好。优秀的力量总是会以剧烈的痛苦做为前兆。
  “当痉挛消退后,战士会注意到他对事物有奇异的感觉。他注意到他能够从肚脐周围发出感觉,实际碰触事物。这种感觉就是意愿。当他能够用它来抓住事物时,你便可以毫无疑问地称那战士为巫士,他拥有了意愿。”唐望停止说话,似乎在等待我的问题。我无话可说。我很在意巫士必须经历痛苦的痉挛,但我不好意思问他,我是否也要如此经历。沉默一阵后,我终于问了。他笑了起来,仿佛他就是在等待我问这个问题。他说痛苦并非绝对必要。他自己就从未经历过痛苦,意愿自然就发生了。
  “有一天我在山中,”他说,“我碰到一支豹子。一支母豹。它巨大而饥饿。我逃跑,它追上来。我爬上一块岩石,它站在几尺之外,准备扑上来。我对它丢出一块石头,它咆哮地冲上来。就在那时候,我的意愿充分发挥了作用。我用意愿阻止了它,安抚了它。事实上我用意愿轻抚它的乳头。它以瞌睡的眼神望着我,躺了下来。我趁它还没清醒过来,就赶紧逃走了。”唐望滑稽地模仿一个仓皇而逃的男人,手压着他的帽子。
  我告诉他,我很不愿意这么想,但是似乎要得到意愿,除了痉挛之外就必须去面对一头母豹。
  “我的恩人是一个极有力量的巫士,”他继续说,“他是一个彻底的战士。他的意愿是他最伟大的成就。但是一个人还可以走得更远。一个人可以学习“看见”。学习“看见”,他就不用在生活像个战士,或像个巫士。学习“看见”,一个人可以不成为任何事物地成为一切。可以说,他消失了,但是他依然存在。我敢说在这个时候,这个人可以得到任何他所希望的事物。但是他什么都不想要。他不会把他的同伴当成玩具来耍弄,他只会在他们的愚行中与他们相处。唯一不同的是,‘看见者’能控制自己的愚行,而他的同伴则不能。‘看见者’不会再对他的同伴产生主动的兴趣。“看见”使他超然独立于他以前所知的一切事物。”
  “超然独立于所知的一切事物,这个观念使我感到心寒。”我说。
  “你别开玩笑了!使你心寒的应该是毫无未来地继续做一些你已经做了一辈子的事。想象一个人年复一年地种植玉米,直到他老得无法动弹,于是他躺在那里,像支老狗。他的思想与感觉,人的最精华,只能漫无目标地徘徊在他仅知的事物上,那就是种植玉米。对我而言,这才是世上最令人心寒的事。
  “我们是人,我们的命运就是去学习,然后被抛入不可思议的新世界里。”
  “真的有新世界存在吗?”我半开玩笑问。
  “我们简直是白谈了,你这个笨蛋,”他严肃地说,““看见”是属于完美无缺的人。现在开始整修你的精神,成为一个战士,学习“看见”,然后你就会知道,那里有无止境的新世界供我们见识。”11我帮唐望办完事后,他没有如惯常般叫我回家。他说我可以留下来。第二天,一九六八年六月二十八日,接近中午时,他说我将要再抽一次小烟。
  “我要再尝试“看见”守护者吗?”
  “不,那已经过去了。这次要尝试别的。”唐望平静地把他的烟斗填满药草,点燃后交给我。我不感到担忧,抽了后马上就沉醉于一种愉快的困倦中。我抽完后,唐望收起烟斗,扶我站起来。我们原来是面对面坐在他房间中央的草席上。他说我们要去散步。他轻推我,鼓励我前进。我跨出一步,就感到两腿发软。当我膝盖碰地时,我不感觉疼痛。唐望扶着我的手臂,把我拉起来。
  “你必须像上次站起来那样地行走,”他说,“你必须使用你的意愿。”我仿佛被粘在地上。我试着抬起右脚,差点失去平衡。唐望扶住我右手腋下,轻轻推我前进,但是我的腿完全使不出力。要不是唐望抓住了我,我会迎面倒下。他让我靠在他身上。我感觉不到任何东西,但我确信我的头是靠在他肩膀上,因为我看到的房间是倾斜的。他扶着我来到阳台。我们极困难地走了两圈。最后,我猜他实在不胜重荷,便让我倒在地上。我知道他拉不动我。我的身体某部位似乎故意变得如铅重。唐望没有尝试再扶起我。他从一段距离之外望着我。我仰面朝上躺着,望着他。我想对他微笑,他笑了起来,然后弯腰拍了我的腹部一下。我体验到非常奇特的感觉,那不是痛苦或快乐,或我所知的任何感觉,而像是一种冲击。唐望开始滚动我。我没有任何感觉。我想他在滚动我,因为我对阳台的观点开始旋转起来。等唐望把我移到他想要的位置后,他便停下来,后退几步。
  “站起来!”他强硬地命令我,“像你上次那样站起来,不要拖延。你知道如何站起来,所以现在就做!”我努力试图回忆上次的经验,但我无法清楚地思考;我的思想仿佛自有主张,我无法控制。
  最后我想到如果我说“起来”,像上次一样,那么我就可以站起来。于是我大声清晰地说,“起来。”什么事都没发生。
  唐望显然很不高兴地看着我,然后绕到我后面。我朝左躺着,背对着唐望的屋子。所以当他绕到我后面时,我就以为他回到屋内了。
  “唐望!”我大叫,他没有回答。
  我感到非常绝望与焦急。我要站起来。我一再说着“起来”,仿佛这是个有魔力的咒语,但是什么都没发生。我充满了挫折,感到一股愤怒。我想用头撞地,大哭一场。在这段痛苦的时间中,我无法说话,也无法动弹。我完全瘫痪了。
  “唐望,救我!”我终于说出了几个字。
  唐望回来坐在我面前。他笑着说我快要歇斯底里了。他说我目前所经历的一切都不重要。他抬起我的头,凝视我的眼睛,说我正被伪装的恐惧所攻击。他要我稍安勿躁。
  “你的生活过于复杂,”他说,“把所有使你失去平静的事物都抛弃掉。安静地躺在这里,重新整顿你自己。”他把我的头放回地上,跨过我的身体。我只能听见他离去时的草鞋声。
  我首先的冲动是再惊慌一番,但我没有足够力气这么做,反而慢慢进入一种难得的宁静中。
  一种极安逸的感觉包围了我。这时候,我知道我生命中的复杂是什么了。那是我的小男孩。
  我愿意付出一切成为他的父亲。我喜欢去想要如何塑造他的个性,带他到山中漫游,教导他“正确的生活”。但我极厌恶去诱骗他成为像我一样,而那正是我会做的,用机巧的言语与我们所谓的沟通来强迫他接受。
  “我必须放开他,”我想,“我绝不能抓住他,我必须让他自由。”我的思想带来了强烈的哀伤,我开始哭泣。我的眼睛充满泪水,阳台的景像开始模糊。突然间我产生强烈的欲望,想去寻找唐望,向他诉说我的小男孩。接下来我发现自己站立着,面对阳台。我转身面对屋子,看见唐望就在我面前。显然他一直都站在那里。
  “好,干得好。”他安慰我。
  这时我注意到某种惊人的事正在发生。首先我以为我在回忆几年前所发生的一件事。有一次在我刚抽完他的烟斗时,我也曾经看见唐望的脸如此靠近,当时我觉得唐望的脸似乎像是浸在水中,感觉十分庞大,发着光,而且浮动着。这个景像十分短暂,我没有真正去记住它。
  但是这一次,唐望扶着我,他的脸距离我不及一尺,我有时间仔细观察。当我站起来转过身时,我毫无疑问看见“我认识的唐望”走过来扶我。但是当我集中焦点于他脸上时,我没有看到平常的唐望,而是看到一个巨大的物体在我面前。我知道那是唐望的脸,但这项解不是来自于感官,而是我的推论。毕竟,我前一秒的回忆可以证明,“我认识的唐望”正扶着我,因此那个奇异,明亮的物体必然是唐望的脸,有那么一点点的类似;但我绝不会称之为唐望真正的脸。我所看见的是一个浑圆的物体,发着光,每一处都在浮动。我感觉到一种隐藏的波动正在有节奏地进行。这股波动只是在内部,但我眼前的物体每一处表面都散发着动态。我想它是散发了生命。它是如此具有生命,我着迷地观察它。它的波动越来越具催眠性,我渐渐完全无法辨认眼前的现像究竟是什么了。
  我突然感觉到一股震动,那明亮的物体变得模糊,仿佛被摇晃着,然后它失去光芒,变得凝固坚实,于是我看到了唐望熟悉而黝黑的脸孔。他宁静地微笑着。他这个“真实”的脸孔只维持了一下子,然后又出现了光芒,一种虹彩般的光华,不是我所习惯的光线,而是一种震动,像是非常快速的闪动。这个明亮的物体开始起伏不定,打破了有节奏的波动。它开始晃动,光华也渐渐消失,直到它再次“凝固”成为唐望平常的脸孔。在这时候,我模糊觉察唐望在摇晃我,同时在对我说话。我不解他在说什么,但是他不停地摇我,我终于听见了他。
  “不要瞪着我,不要瞪着我,”他不停地说,“打破你的凝视,打破你的凝视,转移你的视线。”对我身体的摇晃似乎强迫松开我的注视。很显然,当我没有集中焦点在唐望脸上时,我就看不见那明亮的物体。当我把视线从他脸上移开,用眼角瞄他时,我就可以感觉到他的凝固,也就是说,我可以感觉到一个立体的人。不去真正看他时,事实上我可以感觉到他整个身体。但是当我集中视线焦点后,他的脸就会再度变成一个明亮的物体。
  “完全不要看我。”唐望严肃地说。
  我移开视线,看着地面。
  “不要固定视线于任何事物上。”唐望命令,站到一旁帮助我走路。
  我感觉不到我的脚,不知道我是如何走路的,但是唐望扶着我,我们一直走到了屋子后面,停在灌溉的水池边。
  “现在注视水。”唐望指示我。
  我看着水,但我无法凝视它。不知为什么,水的波动使我无法集中焦点。唐望开玩笑地催我使用我的“凝视神力”,但我无法专心。我再次凝视唐望的脸,但那光芒已不再出现。
  我开始感觉身体产生奇怪的搔痒,像是手脚被压麻的感觉。我的腿部肌肉开始抽动。唐望把我推入水池中。我一直滑到池底。他显然抓住了我的右手,当我碰到很浅的池底时,他便把我拉了起来。
  我花了许多时间才恢复控制。之后我们回到了他屋子。我要他解释我的经验。当我穿上干衣服时,我兴奋地描述我所看见的,但是他不理会我的整个报告,说那根本一点也不重要。
  “有什么希罕!”他嘲讽我,“你看到了光芒,希罕什么。”我坚持要他解释,他站起来说他必须出去。时间是下午五点钟。
  第二天我再次坚持讨论我的奇怪经验。
  “那是不是“看见”,唐望?”我问。
  他保持渖默,神秘地微笑。我继续要求他回答我。
  “不妨说,“看见”是有点像那样,”他终于说,“你凝视我的脸,看见它逐渐发亮,但它仍然是我的脸。小烟会使人那样看事物,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是“看见”与那样看事物有什么不同?”
  “当你“看见”时,世上一切事物都不再是熟悉的。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是前所未有的,世界变得不可思议!”
  “你为什么说不可思议,唐望?什么使它不可思议?”
  “一切都不再熟悉。你所凝视的一切都变成空无!昨天你没有“看见”。你凝视我的脸,由于你喜欢我,你注意到我的光芒。我没有像守护者一样变成怪物,而是美妙有趣的。但你并没有“看见”我,我没有在你面前变成空无。不过你做得不错。你踏出了朝向“看见”的第一步。唯一的缺点是你集中注意在我身上,在那种情况下,我并没有比守护者好到哪里去。
  你在两种情况下都失败了,没有“看见”。”
  “事物会消失吗?怎么会变成空无呢?”
  “事物不会消失。不会如你想象的失去踪影。事物只是变成空无,但是仍然在那里。”
  “这怎么可能呢,唐望?”
  “你对言语有一种最该死的坚持!”唐望表情沉重地叫道,“也许我们没有找出你的承诺。
  也许你真正的承诺是永远也不停止说话。”唐望语气认真,目光严肃。我想要笑,但又不敢。我相信唐望是认真的,但是他不是。他开始大笑。我告诉他,如果我不说话,就会很紧张。
  “那么我们去散步。”他说。
  他带我来到一个峡谷的开口处,走了约一个小时的路。我们休息了一会儿,然后他带我穿过沙漠的灌木丛,到达一处他称之为水洞的地点。但是那地方就像周围沙漠一样干燥。
  “坐在这个水洞的中央。”他命令我。
  我听话地坐下。
  “你不一起坐下吗?”我问。
  他在约二十尺外整理好一个地方坐下来,背靠着岩石。
  他说他要从那里观察我。我双膝靠在胸前坐着。他纠正我的姿势,要我把左脚放在臀下,右脚弯曲,膝盖朝上,我的右手下垂,握拳触地。左手则横置于胸前。他要我面对他做着,放松但不“放纵”。然后他从他的袋子里拿出一条白色的绳索,像个大绳圈。他把绳圈套在颈上,用左手拉直绳子,然后用右手拨动紧绷的绳子,发出单调低渖的震动声。
  他放松绳子,告诉我说,当他拨弄绳索时,我若是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朝我而来,我就必须叫出一个特定的字眼。
  我问他有什么会朝我而来,他叫我闭嘴。然后他用手示意,说他准备要开始了。他说如果有什么东西恶意地朝我而来,我必须采用他几年前教过我的战斗姿势,其中包括了舞蹈,用左脚尖敲击地面,同时猛力拍打右大腿。这个战斗姿势是一种防御技巧,用于极危险的紧要关头。
  我真心感到担忧起来。我想要询问我们在这里做什么,但是他不给我时间,开始弹起他的绳索。他每隔约二十秒弹一次。我注意到他逐渐增加他的张力。我可以看见他的手臂与脖子在压力下震动着,声音变得很清楚。我也注意到他边弹边加入一种奇异的叫声。弦声与人声混合成一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怪异共声。
  我没有感觉任何东西朝我接近,但看到唐望的努力,听到他所制造出来的怪异声音,我几乎被催眠了。
  唐望放松下来看着我。他演奏时是背对着我,面对东南方,与我一样,现在他转过来面对我。
  “我弹奏时不要看我,”他说,“也不要闭上眼睛,绝对不要。看着你前方地面,注意倾听。”他拉紧绳索,开始再弹奏。我望着地面,专心听他制造的声音。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听过这种声音。
  我开始感到十分恐惧。那怪异的声音充满了峡谷,开始回荡。事实上,唐望的怪声像回音般从峡谷四面八方朝我涌来。唐望一定是注意到了这个现像,更增强了他的张力。虽然唐望改变了音调,但回音似乎降低了,集中于一个方向,从东南方而来。
  唐望渐渐放松绳索的张力,直到最后发出一声低响。他把绳索放回袋子,朝我走来。他扶我站起,这时我才发现我的手臂与腿部肌肉都硬如石;我简直是汗如雨下。我一点也不知道我流了那么多汗。汗水刺痛了我的眼睛。
  唐望几乎是把我拖出了那地方。我想要说些话,但他用手遮住我的嘴。
  我们没有循来路而返。唐望绕了个圈子。我们爬上一座山,离峡谷的开口处很远。
  我们在死寂的渖默中走回他的屋子。到达时天已经黑了。我再次试图说话,但唐望再次用手遮住我的嘴。
  我们没有进食,也没有点亮油灯。唐望把我的草席摊开来,用下巴指指它,我明白这表示我该躺下来睡觉了。
  “我知道你该做什么了,”唐望在第二天我一醒来后就说,“你要从今天就开始。时间不够了,你知道的。”经过一段长而不安的沉默后,我不得不问他,“昨天你要我在峡谷中做什么?”唐望笑得像个小孩。
  “我只是轻触了水洞的精灵,”他说,“那种精灵在水洞干涸时会隐藏在附近山中,只有那时候才能去轻触它。可以这么说,昨天我把它从沉睡中吵醒。但是它并不介意,还指出了你的幸运方向。它的声音从那个方向传来。”唐望指着东南方。
  “你弹的那根绳子是什么,唐望?”
  “一个精灵捕捉器(spirit catcher)。”
  “我能瞧瞧吗?”
  “不能。但我会为你做一个,或者更好,有一天当你学会“看见”时,你会为自己做一个。
  ”
  “它是由什么制成的,唐望?”
  “我的是一支野猪。等你有一个后,你就会明白它是活的,它能教导你不同的声音。经过练习,你会熟悉你的精灵捕捉器,你们一起可以制造出充满力量的声音。”
  “你为什么要我去找水洞的精灵,唐望?”
  “你很快就会知道。”
  上午十一点半左右,我们坐在阳台下,他准备好他的烟斗给我抽。
  等我的身体十分麻木时,他叫我站起来;我很轻松地做到了。他帮助我四处走动。我很惊讶自己的控制;我甚至能靠自己绕了阳台两圈。唐望站在我身旁,但没有扶我或引导我。然后他抓住我的手臂,带我走到灌溉水池边。他让我坐在池边,命令我凝视池水,什么都不要想。
  我试着凝视池水,但水面上的波纹使我分心。我的思想与视线开始游移到周围事物上。唐望立刻敲我的头,再次命令我注视池水,什么都不要想。他说凝视水波是件很困难的事,必须努力尝试。我试了三次,每次都会被其它事务所分心。每次唐望都有耐心地摇晃我的头。最后我的思想与视线终于都集中到水面上;尽管水波荡漾,我开始沉浸于观察它的透明感。水变得有些不同,似乎较为沉重,较为灰绿些。我注意到水的波纹非常清楚锐利。然后突然间,我觉得我不是在观看一池波动的水,而是一幅水的照片;在我眼前的是冻结的一段水流,波纹都静止不动,我能够看到每一条。然后它们开始发出一种绿色的萤光,一种绿色的雾以波纹状扩散开来,绿光越来越亮,最后成为耀眼的光辉,照亮了一切。
  我不知道我在水池边停留多久。唐望没有打扰我。我沉浸在如雾的绿光中。我感觉它包围着我,慰藉着我。我没有思想,没有感觉。我只有一种宁静的知觉,知觉到一种明亮,慰藉的绿光。
  接下来我所知道的是极冷与极湿。我逐渐发觉自己被浸入了灌溉水池。水涌入了我的鼻子,我吞下了一些,使我咳嗽。我的鼻子感觉奇痒,开始打起喷嚏。我站起来打了一个超级的大喷嚏,同时也放了一个屁。唐望拍手大笑。
  “如果能放屁,就是活的!”他说。
  他示意我跟随他。我们走回他屋子。
  我想保持沉默。我准备产生疏离而忧郁的情绪。但是我并不感到疲倦或忧郁,反而觉得轻松快活。我迅速更换了衣服,同时吹着口哨。唐望好奇地望着我,假装很惊讶。他张开嘴,瞪大眼睛,姿势十分滑稽。我比平常多笑了一段时间。
  “你快疯了。”他说,然后自己大笑起来。
  我向他解释,我不想再陷入使用药草后惯常的沮丧心境中。我说在我上次试图会晤守护者时,从水池出来后,我相信只要我凝视事物够久,我就能“看见”。
  ““看见”不是安静观看事物就能做到的,”他说,““看见”是必须学习的技巧,也许是我们某些人已经知道的技巧。”他盯着我,仿佛我就是那些已经知道技巧的人之一。
  “你有力气走路吗?”他问。
  我说我觉得很好。的确如此,我并不感觉饿,虽然我一整天都未进食。唐望把一些面包与肉干放入袋子里交给我,示意我跟随他。
  “我们要去哪里?”我问。
  他稍微动动头,指着山区。我们前往那个水洞的峡谷,但没有进去。唐望爬上峡谷开口处右边的岩石。我们往上攀爬。太阳几乎落到了地平线。天气算是温和,但是我感觉炎热闷塞,几乎无法呼吸。唐望超前了许多,他必须停下来等我。他说我的体能奇差,也许再往上走是不智的。他让我休息了约一个钟头。他挑选了一块平坦的大圆石,叫我躺在上面。他调整我的身体,叫我伸直手脚,松弛四肢与颈背,垂下头。他让我这样躺了约十五分钟,然后叫我露出腹部,他仔细挑选了一些枝叶,盖在我的肚子上。我立刻感觉一股温暖传遍全身。然后唐望提起我的脚移动我,让我的头面对东南方。
  “现在让我们去召唤水洞的精灵。”他说。
  我想转头看他。他猛然抓住我的头发,说我正处于极衰弱,易受伤害的状态,必须保持安静不动。他说他在我身上放了许多特别的树叶好保护我,他也必须陪伴在我身边,以防万一。
  他站在我的头旁边,如果我转动眼球,就能看见他。他拿出他的绳索,开始拉紧它,然后他发现我眼球朝上地看着他,他用手指敲我的头,命令我望着天空,不要闭上眼睛,集中注意力倾听。他又补充说,如果我觉得有什么东西朝我而来,我要毫不犹疑地叫喊出他曾经教导我的那个字眼。
  唐望和他的“精灵捕捉器”开始发出低沉的震动声。他慢慢增加张力,我先是听到了某种共鸣,然后从东南方传来明显的回音。张力继续增加,唐望与他的精灵捕捉器搭配完美。绳索发出低渖的调子,而唐望把它增强放大成一种锐利的哭嚎,最后成为怪异的尖叫,是我从未经验过的。
  这声音在群山中回响,反射回我们耳中。我觉得它是直冲着我而来。我想这与我身体的温度有关。唐望开始发声之前,我感觉十分温暖舒适,但在他的尖叫达到最高点时,我感到一阵寒颤;我的牙齿不由自主地打战。我真的感觉有什么东西朝我而来。然后我发现天空已经十分暗,虽然我一直看着天空,却没有发现它变暗。我感到非常惊恐,于是叫喊出唐望教我的那个字眼。
  唐望立刻降低他的张力与尖叫,但那并没有带来任何舒解。
  “掩住你的耳朵。”唐望果断地低语。
  我用手盖住耳朵。一会儿后唐望停止了发声,过来帮助我。他把树叶从我肚子上拿起来,扶我站起,然后把树叶放回我躺过的地方。他用它们生了一堆火,然后从袋子里拿出其它的叶片擦揉我的腹部。
  我正准备告诉他我头痛欲裂,他遮住我的嘴。
  我们留在那里,直到所有树叶都烧光。那时已经十分黑暗。我们走路下山。我的胃极不舒服。
  我们经过灌溉水池时,唐望说我已经做得够多了,不该再多逗留。我要他解释水洞的精灵是什么,但他打手势要我安静。他说我们以后会再谈,然后他故意改变话题,开始解释什么是“看见”。我说很可惜我无法在黑暗中写笔记。他似乎很高兴,说大部份时间我都不注意他所说的,因为我坚持要把一切都写下来。
  他说“看见”与同盟或巫术技巧完全无关。巫士是能够控制同盟的人,因此能利用同盟的力量达成愿望。但是能够控制同盟不意味着能够“看见”。我提醒他,以前他告诉我,若是没有同盟,就无法“看见”。唐望很平静地回答说,他所达成的结论是不需要同盟也可以“看见”。他觉得没有理由不如此,因为“看见”与巫术的技巧无关。巫术技巧只是用在我们人类身上,而“看见”的技巧对人类毫无作用。
  我的思想十分清楚,我不感到疲倦困顿,胃部也不再觉得难受。我们继续走着。我很饥饿。
  等我们回到他家后,我狼吞虎咽了一番。
  之后我要他告诉我更多关于“看见”的技巧。他露出微笑,说我又恢复了老样子。
  “为什么“看见”对人类毫无作用?”我问。
  “我已经告诉过你,”他说,““看见”不是巫术。但人们容易搞混,因为能够“看见”的人能毫不费力地控制同盟,成为巫士。而另一方面,一个人也可以学会别的技巧来控制同盟,成为巫士。但是他可能永远也学不会“看见”。
  “况且,“看见”与巫术相反。“看见”使人明白事物的不重要。”
  “什么事物的不重要,唐望?”
  “一切事物的不重要。”我们没有再说什么。我觉得十分自在,不想多说话。我躺在草席上,用夹克当作枕头。我觉得舒服快乐,于是在油灯的亮光下写了好几个钟头的笔记。
  突然唐望又开口了。
  “今天你做得不错,”他说,“你在池边做得很不错。水洞的精灵很喜欢你,一直都在帮助你。”我想起我没有向他报告我的经验,我开始描述水池边的遭遇,他不让我说下去。他说他知道我看到了绿色的雾。
  我不得不问,“你怎么知道的,唐望?”
  “我“看见”了你。”
  “我做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你只是坐在那里凝视水。最后你知觉到那绿色的雾。”
  “那是“看见”吗?”
  “不是,但很接近了。你越来越接近了。”我兴奋起来,想要知道更多。他取笑我的急切。他说任何人都可以知觉到绿雾,因为它就像守护者,是无法避免的事物,所以知觉到绿雾没什么大不了。
  “我说你做得不错,是指你没有急躁,”他说,“像上次面对守护者那样子。如果你急躁起来,我就必须摇晃你的头,把你带回来。当一个人面对绿雾时,他的恩人必须伴随在旁,预防那雾困住他。你可以靠自己的力量躲开守护者的攻击,但是你无法自己逃脱绿雾的笼罩。
  至少在开始时做不到。以后你也许会知道如何做,但现在我们要弄清楚别的事。”
  “我们要弄清楚什么事?”
  “弄清楚你是否能“看见”水。”
  “我要怎么才知道我“看见”了?”
  “你会知道的。你只有在说话时才会被搞胡涂。”
  12
  我在整理笔记时碰上了一些问题。
  “那绿雾是否像守护者,是我们必须去克服才能“看见”的事物?”我一坐下来便问唐望,时间是八月八日,一九六八年,在他的阳台上。
  “是的,我们必须克服一切事物。”他说。
  “我要如何克服绿雾呢?”
  “与克服守护者的作法一样,使它变成空无。”
  “我该怎么做呢?”
  “什么都不用做。对你而言,绿雾要比守护者容易多了。水洞的精灵喜欢你,而守护者不适合你的本性。你从未真正“看见”过守护者。”
  “也许那是因为我不喜欢它。如果我碰上一个我喜欢的守护者,会发生什么呢?一定有人会觉得我所看见的守护者很美丽。他们能因为喜欢守护者而克服它吗?”
  “不!你仍不理解,不管你喜不喜欢守护者,都无关紧要。只要你对它有感觉,守护者就会维持不变,不管是可怕或美丽的,或其它什么的。但是在另一方面,如果你对它毫无感觉,守护者就会成为空无,但仍然存在于你眼前。”像守护者那样巨大恐怖的事物会成为空无,而仍在我眼前,这个观念简直是痴人梦话。我觉得这是唐望知识中不合逻辑的部份,但我也觉得如果他愿意,他能够加以解释。我坚持他这么做。
  “你认为守护者是你所知道的事物,那就是我的意思。”
  “但我不认为它是我所知道的事物。”
  “你认为它很丑,它的尺寸巨大,它像个怪物,你知道所有这些事物,所以守护者永远是你所知道的事物。只要它是你所知道的事物,你就没有“看见”它。我告诉过你,守护者会成为空无,但仍然在你眼前。它在你眼前,而同时又是空无。”
  “这怎么可能,唐望?你的话实在荒谬。”
  “不错,但那就是“看见”。“看见”实在无法谈论。就像我说过的,只有去“看见”,才能学会“看见”。
  “显然你对水没有困难。那一天你几乎“看见”了水。水将是你的关键。现在你只要去熟练你的“看见”技巧。你有一个具有力量的好帮手,水洞里的精灵。”
  “那是我另外一个想破头的问题,唐望。”
  “你可以随你高兴去想破头,但我们不能在这附近谈论水洞的精灵。事实上,最好连想都不去想。完全不要。否则精灵会诱捕你。如果这样,世上将没有人能帮助你。所以闭上你的嘴,想想别的东西吧。”第二天上午约十点钟,唐望拿出了他的烟斗,填满了药草,交给我,叫我带到水池边。我双手拿着烟斗,打开衬衫钮扣,把烟斗揣入怀中。唐望拿着两张草席与一小盘木炭。天气十分温暖,我们坐在水边的树荫下。唐望把一块木炭放进烟斗中,叫我开始抽。我不感到担忧,也不感到兴奋。记得第二次试图去“看见”守护者时,我有一种充满敬畏与兴奋的奇特情绪。但是这一次,虽然唐望让我知道我有可能真正“看见”水,我的情绪并不激动,我只是好奇而已。
  唐望让我抽了比以往多一倍份量的药草。然后在某个时刻,他凑到我右耳边低声说,他要教我如何使用水来移动。我感觉他的脸十分靠近,嘴巴似乎就放在我耳朵上。他告诉我不要去凝视水深处,而要把焦点集中在水面上,一直凝视到水变成了绿雾。他一再重复说,我必须把注意力完全放在雾上,直到其它一切都仿佛消失了。
  “凝视你面前的水,”我听见他说,“但是不要被水的声音所吸引。如果你被水的声音带走,我可能永远无法把你找回来。现在进入绿雾中,倾听我的声音。”我能够清晰地听见他的每一个字。我开始凝视水,产生一种奇特的快感,一种搔痒;无法解释的快乐。我凝视了许久,但没有看见任何绿雾。我觉得我的眼睛逐渐失去了焦点,我必须努力挣扎继续凝视水面;最后我终于无法继续下去,我也许闭上了眼睛,或眨了眼,或只是失去了焦点,不管如何,在那时候水变成固定了;它停止了运动,变成了一张照片。波纹都静止不动。然后水开始沸腾,仿佛百万气泡同时爆开,在一瞬间我看到绿色开始扩张,像是无声的爆炸。水变成了一阵明亮的绿雾,一直扩张,笼罩了我。
  我悬浮在里面,直到一阵非常尖锐的噪音穿透进来,雾似乎又凝结回原来的水面。那阵噪音原来是唐望在我耳边的尖叫,“嗨咿咿咿!”他要我注意听他的声音,回到雾里等待他的叫唤。我用英文说,“ok。”,听见他大笑。
  “拜托你,不要说话,”他说,“不要再给我任何ok了。”我听得十分清楚。他的噪音像音乐,而且十分友善。我不用思考便解了这些事。这是某种突然而来,稍纵即逝的确信。
  唐望命令我全神贯注于雾上,但不要放任于其中。他重复强调,一个战士不会放任自己于任何事,包括自己的死亡。我开始再度沉浸于雾中;我发现那根本不是雾,或至少不是我以为的雾。那阵雾状的事物是许多细小浑圆的泡泡,以飘浮的方式出入我的视线中。我注视着它们运动一会儿,然后一阵遥远而响亮的声音动摇了我的注意力,我失去了焦点,无法再看见小泡泡,只看见像雾的绿色光辉。我再一次听见那噪音,雾立刻便消失了。我发现自己注视着灌溉水池,然后我又听见那声音。那是唐望在说话。他要我注意听他的话。目前他的声音是我唯一的向导。他命令我注视着水池边缘及我前方的植物。我看见一些野草,及一块没有野草的空地。那是唐望通常驻足用水桶取水的地方。一会儿之后,唐望命令我回到雾中,并注意听他的声音,因为他将要引导我学习如何移动;他说一旦我看到了那些小泡泡,我应该登上其中一个,让它带走我。
  我照着他的话去做,立刻被雾笼罩住。然后我看见细小的泡泡,再度听见唐望的声音,像非常奇怪恐怖的怒吼。我一听见便立刻失去了泡泡的影像。
  “骑上一个泡泡。”我听见他说。
  我努力试着维持住那些绿泡泡,同时听见他的声音。我不知道努力了多久,突然间我发现我能够听见他,同时看见泡泡不停穿过我的视线。唐望继续催促我跟随其中一个,骑上它。
  我不知道怎么做,于是自动说,“怎么骑?”我感觉字眼深陷在我内部,它带着我浮出来,像个救生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支狗在嚎叫。唐望也像支狗般嚎叫回来,然后他发出土狼的叫声,大笑起来。我觉得十分有趣,也笑了起来。
  唐望平静地告诉我去跟随一个泡泡,把自己粘上去。
  “回去,”他说,“回到雾中!回到雾中!”我回去了,发现泡泡的速度降慢了许多,而且也变得像个篮球般大小。事实上它们是如此大而缓慢,我可以非常仔细地观察它们。它们并不是真的泡泡,不是像肥皂泡泡或气球,或任何圆形的容器。它们不是容器,而是被包围着。它们也不是圆的,虽然我刚看到它们时,我可以发誓它们是圆的,而我能想到的便是“泡泡”。我觉得当时我像是透过一扇窗户观看它们,因此无法跟随它们,只能目送它们来来去去。
  但是当我不再把它们看成泡泡后,我就能够跟随它们了。在跟随的过程中,我粘住了一个,于是便跟它一起飘浮。我真的觉得我在移动。事实上我就是那个泡泡。
  然后我听见了唐望的尖锐声音。它吓了我一大跳,使我不再感觉自己是个泡泡。那声音十分令人畏惧,遥远而机械化,仿佛他透过了扩音机在说话。我听懂了一些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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