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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解离的真实

_6 卡洛斯·卡斯塔尼达 (美)
  “你为什么会想放弃,唐望?”
  “与你的理由相同,我不喜欢。”
  “你为什么回来呢?”
  “与你回来的理由相同,因为没有其它的生活方式了。”这番话对我有很大的冲击,因为我自己也想,可能没有其它的生活方式了。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但唐望正确地反映了我的心境。
  经过很久的沉默后,我问他,“我昨天作了什么,唐望?”
  “你在你想要的时候站了起来。”
  “但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做到的。”
  “要使这个技巧完美需要时间。重要的是你知道如何去做。”
  “但我不知道,这才是问题,我真的不知道。”
  “你当然知道。”
  “唐望,我向你保证,我发誓 ”他不让我说完就起身离去了。
  不久后我们再度谈起另一个世界的守护者。
  “如果我相信我所经历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我说,“那么守护者便是一支巨大的生物,能造成难以置信的肉体痛苦;如果我相信人可以靠意愿的力量穿越千里,那么也可以合理的推论,我可以意愿那怪物消失,对不对?”
  “不完全对,”他说,“你无法意愿守护者消失,但你的意愿能阻止它伤害你。当然如果你能这么做,一切便都有可能,你可以绕过守护者,而它一点办法也没有,就算是疯狂地飞舞也不行。”
  “我要如何这么做呢?”
  “你已经知道怎么做了。现在你需要的只是练习。”我告诉他,我们之间的误解是由于我们知觉这世界的方式不相同。对我而言,知道怎么做是指我能够完全觉察我的行为,并能随心所欲地重复。但在目前的情况中,我既无法觉察自己在小烟影响下的行为,也无法保证在情况需要时能重复我的行为。
  唐望好奇地看着我,似乎觉得我的话很有趣。他脱下帽子,搔着额头,这是他一向假装困惑时的姿势。
  “你真是会滔滔不绝地说些无意义的话,对不对?”他笑着说,“我告诉过你,你必须要有坚定不移的意愿,才能成为一个智者。但是你似乎有坚定不移的意愿用谜语来把自己弄胡涂。你坚持要解释一切事物,仿佛这个世界完全是由可以解释的事务所构成。现在你面对了守护者,以及用意愿来移动身体的问题。你可曾想过这世界只有少许事物能够用你的方法来解释?当我说守护者会阻挡你,并把你打得头晕眼花,我理解我在说什么。当我说人可以用意愿来移动,我也理解我的话。我想要一步一步地教你如何移动,但是我发现你已经知道如何移动了。虽然你说你不知道。”
  “但是我真的不知道。”我抗议道。
  “你知道,你这个傻瓜。”他严厉地说,然后露出微笑,“这使我想起了那个孩子胡力欧,他被人放上了一台收割机,虽然他从未驾驶过收割机,但是他开了就跑。”
  “我知道你的意思,唐望,但是我仍然觉得我无法重复我的行为,因为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
  “一个虚假的巫士会用连他自己都不确定的方式来解释世上一切事物,”他说,“于是一切都是魔术。但是你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你也想用你的方式来解释世上一切事物,而你也不确定你的解释。”
  8
  唐望突然问我是否打算在周末回家,我说我打算在周一早上离去。我们坐在阳台下,时间是周六中午,一月十八日,一九六九年。我们刚结束附近山中的一次漫游,正在休息。唐望站起来走进屋中。一会儿后他叫我进去。他坐在房间中央,我的草席放在他对面。他示意我坐下来,一言不发地拿出了他的烟斗,填满药草,然后点燃。他甚至已经准备了一个装着火红木炭的泥盘。
  他没有问我是否愿意,只是把烟斗交给我,叫我开始抽。我毫不犹疑。唐望显然猜到了我的心情;我对守护者的好奇一定十分明显,我不需要任何诱劝,急切地抽完整个烟斗。
  之后的反应与前几次相同。唐望的作法也大致相同。不过这次他没有帮助我,只是要我用右手撑着身体,朝左侧躺在草席上。他建议我手握拳头,比较好出力。
  我照做着,觉得握拳是比手掌撑地舒服。我并不疲倦,只是感觉十分温暖。一会儿之后,我失去了所有的感觉。
  唐望侧身躺下面对我。他的右手肘靠着地,像枕头般压在头下。一切都十分平静,我的身体已经失去所有皮肤的感觉,我觉得很舒服。
  “感觉真好。”我说。
  唐望立刻站起来。
  “你可别再胡闹,”他严厉地说,“不要说话。你会把所有能量都浪费在言语上,然后守护者就会把你压扁,就像你压扁一支蚊子。”他一定是觉得他的比喻很有趣,因为他开始发笑。但是他立刻就停止了。
  “不要说话,求求你不要说话。”他的表情很严肃。
  “我什么都不想说。”我说,而我真的不想说这句话。
  唐望站起来,我看见他走到房子后面。一会儿之后,我注意到一支蚊子停在我的草席上,这使我充满了从未体验过的焦虑。这是一种兴奋,忧郁与恐惧的混合。我很清楚有某种变化就要发生在我眼前;一支守护着其它世界的蚊子,这个想法实在是荒谬,我想要放声大笑。但我知道我的兴奋会使我分神,使我错过了我所等待的转换过程。在我前一次寻找守护者的尝试中,我先是用左眼观看那支蚊子,然后我就感觉我站了起来,用双眼观看它,但是我没有注意到其中的转换是如何发生的。
  我看见那支蚊子在我面前的草席上盘旋,我知道我正用双眼看它。它越飞越近。在某个时刻我无法再用双眼去看它,于是我转用靠近地面的左眼去看它。在我转换视线的那一刹那,我也同时感觉我仿佛站了起来,正望着一支难以想象的巨大生物。它黑的发亮,表面布满了一丛丛黑而长的硬毛,像是从某种光滑闪亮的鳞片下面长出来的。它的身体笨重,浑圆巨大。
  翅膀与身体比起来显得宽而短。它有两支大而亮的眼睛,以及一根长鼻子。这次它看起来像一支鳄鱼。它似乎有长耳朵,或长角,口里滴着唾液。
  我强迫自己盯着它,然后我发现我无法像平常观看事物一样地观看它。看着守护者的身体,我产生一个奇怪的念头,我觉得它的每一部份都是活的。就像人类的眼睛是活的。这时我才首次悟到,对我而言,眼睛是人类唯一能显示生命迹像的部位。相对的,守护者仿佛全身都是眼睛。
  我觉得这是个了不起的发现,在这次经验之前,我曾经揣测着把一支蚊子看成巨兽的变形原因。当时我认为“透过显微镜来看昆虫”是个很好的比喻。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显然观看守护者要比观看放大镜中的昆虫来得更为复杂。
  守护者开始在我前方盘旋。然后它停下来。我觉得它在注视我。这时我注意到它没有一点声音。守护者的飞舞是无声的。令人畏惧的是它的外表;它那双突出的大眼睛;流着唾液的大嘴;邪恶的毛;以及最恐怖的,它的巨大。我仔细观察它如何振动翅膀而不发出声音。我看着它在地上滑行,像个巨大的溜冰选手。
  目击着面前这个恶梦般的生物,我竟然感到兴奋。我真心相信我已经发现了克服它的秘密。
  我把守护者想象成投射在银幕上的无声影像;它无法伤害我;它只是看起来吓人罢了。
  守护者站立不动,面对着我。突然间它拍动翅膀,转过身体。它的背看起来像是多彩的盔甲;闪烁耀眼,但色调使人感到恶心,那是我不喜欢的颜色。守护者背对着我一会儿,然后拍动翅膀,滑行消失踪影。
  我面临了一个奇怪的困境。我真心相信我已经克服了它,把它想成只是一幅可怕的画面。也许因为唐望坚持说我懂得比我以为要多,使我有这种信心。不论如何,我觉得我克服了守护者,前面的道路已经没有阻碍了。但是我不知道要如何前进。唐望没有告诉我接下来要做什么。我想要转身看看后面,但我无法移动。不过我可以清楚看见前面一百八十度的范围。我所看见的是一个朦眬,淡黄色的地平线;看起来雾气很重。视线所及一切都笼罩在一层淡黄色中。我似乎是在一个充满了硫磺气的高原上。
  突然间守护者从地平线上的一点出现。它绕了一个大圈子,然后才停在我面前。它张开嘴,像个巨大的洞穴,里面没有牙齿。它振动翅膀一会儿,然后朝我冲来。它像支公牛般撞上来,巨大的翅膀扑打着我的眼睛。我痛苦地尖叫,然后我一飞冲天,或者是我使自己弹了起来,飞越过守护者,飞越过那昏黄的高原,进入另外一个世界,人类的世界。我发现自己站在唐望的房间中央。
  一月十九日,一九六九年
  “我真的以为我克服了守护者。”我对唐望说。
  “别开玩笑了。”他说。
  从前一天起,唐望就没有对我说过一个字,而我并不在意。我正陶醉在某种的幻想中,觉得我只要努力去看事物,就能够“看见”。但是我没有看见任何异常的景像。不过没有谈话倒是使我非常轻松。
  唐望要我报告整个经验。他特别感兴趣的是我在守护者背上看到的色彩。唐望叹了口气,似乎很关切。
  “你很幸运,那颜色是在守护者的背上,”他表情凝重地说,“如果是在身体前面,或更糟的,在守护者的头上,你现在就已经死了。你一定不可再去尝试“看见”守护者了。跨越那片平原并不适合你的本性;但我曾经相信你可以跨越它。现在我们不用再多谈了。它只是许多路中的一条路罢了。”我从唐望的语调中听出一种不熟悉的沉重。
  “如果我试着再去“看见”守护者,会发生什么事?”
  “守护者会把你带走,”他说,“它会用嘴衔起你,带你进入那片平原中,把你永远丢在那里。显然守护者知道那平原不适合你,所以警告你不要靠近。”
  “你想守护者怎么会知道这个呢?”唐望给我一阵很长的凝视。他试着说话,但又放弃了,似乎找不到适合的字眼。
  “我总是会被你的问题所骗,”他微笑说,“当你问这个问题时,你并没有真正好好想过,对不对?”我抗议说我真的很奇怪守护者会知道我的本性。
  唐望眼中带着奇异的光芒,说,“而你根本没有机会把你的本性告诉守护者,对不对?”他的语气既严肃又滑稽,我们都笑了起来。一会儿之后,他说守护者身为那个世界的护卫,与巫士共享许多秘密。
  “那是巫士学习“看见”的一条途径,”他说,“但那不是你的途径,所以没有必要多谈了。”
  “抽小烟是“看见”守护者的唯一方法吗?”我问。
  “不。你也可以不用它而“看见”守护者。许多人这么做过。我比较喜欢小烟,因为它比较有效,而且比较没有危险。如果你想要不靠小烟而“看见”守护者,你很可能无法闪避它的攻击。以你为例,显然守护者转身背对你是要警告你,让你看见与你敌对的颜色。然后它离开了。但是当它回来时,你还在那里,于是它就攻击你。不过你已经有所准备,闪了开来。
  小烟提供了你需要的保护。如果你不用小烟而进入那世界,你将无法闪开守护者的攻击。”
  “为什么不能呢?”
  “你的动作会太缓慢。要在那个世界中生还,你必须迅如闪电。我不应该离开房间,那是我的错误。但我不要你跟我再说话。你真是个大嘴巴,连不想说话时都会说话。如果我留在房间里,我会抬起你的头。后来你靠自己的力量跳了出来,这样更好。不过我宁愿不冒这种危险。守护者可不是能让你闹着玩的。”
  9
  三个月来,唐望刻意避免谈起守护者。在这期间,我拜访了他四次;每次他都要我帮他跑腿办事,等我办好后,他就要我回家。
  在四月二十四日,一九六八年,我第四次到他家时,我终于质问了他。当时我们刚好吃完晚餐,坐在他的土炉旁边。我告诉他,他对我有始无终;我已准备开始学习,但是他却不要我在他身边。我费了极大努力才克服我对幻觉性植物的厌恶,而且就像他所说的,我已经感觉没有时间可浪费了。
  唐望耐心聆听我的抱怨。
  “你现在太衰弱了,”他说,“你在应该等待时却急躁起来,而在该行动时却会迟疑。你想得太多了。现在你想已经没有时间了。不久前你却想不要再用任何药草。你的生活实在太散漫了;你还不够紧密地足以再使用小烟。我必须为你负责,我不希望你死得像个该死的笨蛋。”我觉得十分难为情。
  “我能做什么呢,唐望?我很没有耐心。”
  “生活得像个战士!我已经告诉过你,战士为自己的行动负责,即使是最微不足道的行动。
  你却把思虑放在行动中。这是错误的。你对守护者的失败,是因为你的思考。”
  “我是怎么失败的,唐望?”
  “你思考一切事物。你思考守护者,所以你无法克服它。
  “首先你必须生活的像个战士,我想你非常理解这个道理。”我想为自己辩护,但是他做手势要我保持安静。
  “你的生活已经相当紧密,”他继续说,“事实上,你的生活要比哲那罗的两个门徒,奈士特与帕布力图还要紧密,可是他们能“看见”,而你不能。你的生活也比艾力高要紧密,但他很可能会比你早学会“看见”。这使我感到困惑。甚至连哲那罗也搞不懂。你忠实地遵守了我要你去做的一切,我的恩人在开始时教导我的一切,我都教给你了。规则是正确的,步骤也没有改变,你已经做了一切,可是你无法“看见”。对于那些‘看见者’而言,譬如哲那罗,你似乎能“看见”。我也相信过你,结果我被骗了。你总是会做出一些蠢事,像个不会“看见”的人。当然这是完全适合你的。”唐望的话使我非常沮丧。我不知道为什么,几乎要流下眼泪。我开始谈起我的童年,一股自卑的情绪吞噬了我。唐望瞪了我一眼,然后看别的地方。那真是具有穿透力的一眼。我感觉他用眼睛抓住了我,我的腹部中央产生一种奇怪的搔痒与兴奋,一种愉快的焦虑,像是有两根手指在温柔地掐捏我。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腹部,它变得温暖起来。我无法继续有条理地说话,呢喃一阵后便安静了下来。
  “也许是那项承诺。”唐望停顿许久后说。
  “什么?”
  “你曾经做过的一项承诺,很久以前。”
  “什么承诺?”
  “也许你能告诉我。你记得它吧?”
  “我不记得什么承诺。”
  “你曾经做过一项很重要的承诺。我想也许是你的承诺使你无法“看见”。”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你曾经做过的一项承诺!你一定记得。”
  “如果你知道那项承诺,为什么不由你来告诉我,唐望?”
  “不行,那样做没有一点益处。”
  “那是一项我对自己做的承诺吗?”有一会儿我以为他是指我放弃门徒训练的决定。
  “不是。那件事发生在很久以前。”我笑了起来,因为我确信唐望是在与我玩游戏。我想要恶作剧。有机会能愚弄唐望,让我感到十分兴奋。我相信他对这个所谓的承诺知道的比我还少。我相信他只是在瞎打误撞,随机应变而已。我很高兴能整整他。
  “是不是我对我爷爷做出的什么承诺?”
  “不是。”他说,双眼闪烁,“也不是你对你的小奶奶做出的承诺。”他的“奶奶”的怪腔怪调使我大笑起来。我想唐望在对我设下某种陷阱,但我愿意陪他玩到底。我开始一个个列举出所有我可能会做出重要承诺的对像,他否定了每一个。然后他把话题带到了我的童年。
  “你的童年为何如此悲哀?”他表情严肃地问。
  我告诉他,我的童年不是完全悲哀,也许只是有点艰苦。
  “每个人都会感觉如此,”他凝视着我说,“我自己小时候也是非常不快乐与恐惧。身为一个印地安人是艰苦的,非常艰苦。但是那时候的回忆现在对我已经没有意义了,除了感觉艰苦之外。不过在我学会“看见”之前,我就已经停止去思索我生命中的艰苦了。”
  “我也不会去思索我的童年。”我说。
  “那么为什么童年会使你悲哀?你为什么会想要哭泣?”
  “我不知道。也许当我回想自己是个小孩时,我感到自怜,同时为所有人感到可怜。我觉得无助而悲伤。”他再次凝视我,于是我的腹部又感觉到两根手指的掐捏。我移开了视线,然后再转回来看他。他正凝视着远方,双眼朦眬。
  “那是你童年时的一项承诺。”他渖默一会后说。
  “我承诺了什么?”他没有回答,只是闭上眼睛。我不自主地偷笑。我知道他在暗中摸索,但是我已经失去了一些想愚弄他的兴趣了。
  “我是个瘦弱的孩子,”他说下去,“我永远充满着恐惧。”
  “我也是。”我说。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当墨西哥士兵杀死我母亲时,我所面临的恐惧与悲哀,”他轻声说,仿佛回忆仍然是痛苦的。“她是个贫苦而卑微的印地安人。也许她的生命就此结束是比较好些。我想要与她一起死,因为我只是个孩子。但是士兵抓住我,殴打我,我抓着我母亲的身体不放,他们就用马鞭抽打我的手,把我的手指骨头都打断了。我没有感觉痛苦,但我也抓不住我的母亲了。于是他们把我拖走。”他停止说话,眼睛仍然闭着,我看到他的嘴角有一丝颤抖。深沉的悲哀侵袭了我。我自己童年时的景像开始浮现在我脑海。
  “你当时多大,唐望?”我问,只是想缓和我的悲哀。
  “也许七岁。那时正是亚基大战的时候。墨西哥士兵毫无预警地出现。我的母亲正在煮东西。她是个无助的女子。他们毫无理由地杀了她。她如此死去其实没有什么差别,但对我却很重要。我无法告诉自己为什么。我以为他们也杀了我父亲。但是他们没有。他受了重伤。之后他们把我们像牛羊一样关进火车中。我们像畜生般被关在黑暗中好几天。他们不时会丢进一些食物,让我们不至于饿死。
  “我父亲因为伤重而死在火车车厢中。他后来发高烧而变得神智不清,一直不停告诉我要活下去,直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后来有人照顾我,给我食物。一个老医疗女治好了我的断指骨。所以你知道,我活了下来。生命对我既不是好,也不是坏。生命就是艰苦。对于一个孩子,这就是一种恐惧。”我们许久没有再说话,也许有一个小时之久,我们沉浸于沉默中。我的感觉十分令我困惑。
  我觉得沮丧,但又不知道原因。我感到遗憾,而不久前我还想捉弄唐望。他的坦白陈述突然改变了一切。他的故事单纯直接,对我造成强烈的情绪变化。我一向对于孩童遭遇痛苦十分敏感。我对唐望的同情马上变成了对自己的嫌恶。我竟然还写着笔记,仿佛唐望的生命只是一项临床研究。就在我几乎要撕掉我的笔记时,唐望用脚轻碰我的身体。他说他“看见”我的周围有一层暴力的光芒,问我是否准备要揍他。他的玩笑适时带来了松弛。他说我很习惯突发的暴力行为,但我不是真正邪恶,大多数时候,我的暴力是发在自己身上。
  “你说得不错,唐望。”我说。
  “当然。”他笑着说。
  他催我去谈我的童年。我开始告诉他我那充满恐惧与孤独的岁月,向他描述着我试图保持自己精神所做的努力。他对于我“保持精神”的形容感到很好笑。
  我说了许久。他严肃地倾听。然后在某个时候,他的眼睛再度“掐捏”住我,使我停止说话。一会儿后他说,从来没有人真正羞辱过我,因此我不是真正的恶毒。
  “你还没有遭受挫败。”他说。
  他重复这句话四、五次,我不得不问他用意为何。他解释说,遭受挫败是人生中无可避免的情况。人不是胜利就是失败,而根据情况,人们便成为压迫者或受害者。在尚未“看见”之前,这两种状态会大行其道;而“看见”会打破胜利或失败或受苦的幻像。他又说我应该趁我是胜利时去学会“看见”,这样就可以避免羞辱的回忆。
  我抗议说我不是胜利的,我从来没有在任何事情上成功过,而我的生命是一大失败。
  他大笑着把帽子丢到地上。
  “如果你的生命是一大失败,你就踩我的帽子。”他开玩笑激我。
  我真诚地争论着。唐望变得严肃。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他说我把不成失败的理由当成了生命上的失败。然后他非常快速而出乎意料之外地捧住我的头,双手压住我的太阳穴。他的眼神锐利地穿透进入我的眼睛。我惊恐地倒抽了一口气。他放开了我,朝后靠在墙上,眼睛仍然紧盯着我。他的整个动作是如此迅速,当他放松靠回墙壁时,我仍然在倒抽那口气。我感到晕眩不适。
  “我“看见”一个小男孩在哭泣。”唐望停顿许久后说。
  他重复了好几遍,似乎觉得我不明白他的话。我以为他是说我是一个哭泣的小孩,所以我没有十分留意他的话。
  “喂!”他叫道,要求我的注意。“我“看见”一个小男孩在哭泣。”我问他那个小男孩是否就是我。他说不是。然后我问他那是否是我生命中的画面,还是他自己的回忆。他没有回答。
  “我“看见”了一个小男孩。”他继续说,“他一直不停在哭。”
  “我认识这个小男孩吗?”我问。
  “是的。”
  “他是我的小孩吗?”
  “不是。”
  “他现在正在哭吗?”
  “他现在正在哭。”他肯定地说。
  我想唐望是看到了我所认识的某个小孩,而他正在哭。我念出了所有我认识的小孩名字,但他说那些孩子与我的承诺无关,而正在哭的这个孩子与我的承诺有很重要的关系。
  唐望的话似乎前后矛盾。他先是说我在童年时对某人做下了某种承诺,而现在那个正在哭的孩子与我的承诺很有关系。我说他的话没有道理。他平静地重复说他“看见”了一个小男孩在哭泣,而那个小男孩受到了伤害。
  我努力想要理解他的话,但是我无法找到任何可用的参考。
  “我放弃了,”我说,“因为我不记得对任何人做过重要的承诺,更别说对一个小男孩。”他又眯起眼,说那个正在哭的小孩是我童年时的一个同伴。
  “他是我童年时的同伴,而现在正在哭?”我问。
  “他是个正在哭的小孩。”他坚持道。
  “你明白你所说的话吗,唐望?”
  “我明白。”
  “你的话毫无道理。他怎么可能还是个小孩,如果他在我童年时就是个小孩了?”
  “他是个小孩,而他正在哭。”他顽固地说。
  “解释给我听,唐望。”
  “不,你必须解释给我听。”我绞尽脑汁也弄不懂他的意思。
  “他在哭泣!他在哭泣!”唐望继续以催眠般的音调说道,“现在他正拥抱着你,他受到了伤害!他受到了伤害!他在看你。你感觉不到他的眼光吗?他正跪下来抱着你。他比你要年轻。他朝你跑来,但是他的手臂断了。你感觉到他的手臂吗?那个小男孩有个像钮扣的鼻子。不错!那是个钮扣鼻。”我的耳朵开始作响,唐望房间的景像开始消失。“钮扣鼻”这个名字带我回到了我遗忘的童年。我认识一个钮扣鼻男孩!唐望成功地侵入了我生命中最晦暗的角落。这时我知道他所指的承诺是什么了。我感到既兴奋,又绝望,还有对唐望卓越手法的敬畏。天晓得,他是怎么知道我童年的这个钮扣鼻男孩?唐望所带引出的这个回忆使我非常激动。我回到了八岁的童年。我的母亲在两年前离开了我们。我在我母亲姊妹家中轮流居住,度过生命中最痛苦的一段时光。我的婶婶们承担起继母的责任,每个都会轮流照顾我几个月。她们都有一个大家庭。不管她们如何保护我,我有二十二个表兄弟姊妹们必须应付。他们的残酷有时候到了怪异的程度。我觉得我四周都是敌人。在这段痛苦的岁月中,我陷入了一场绝望而卑劣的战争。
  最后,借着我至今仍然不清楚的方法,我成功地打败了我所有的表兄弟姊妹。我的确是个胜利者。我没有任何竞争对手了。但是我自己并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要如何停止我的战争,于是它便自然地延伸到学校。
  我所上的乡村学校是混合编班的,一年级与三年级的学生只是由桌子分隔开来。我在班上认识一个扁鼻子的男孩,大家给他“钮扣鼻”的绰号。他是一年级。我时常捉弄他,但不是有意如此,而他似乎喜欢我,并不在意我对他的态度。他总是跟着我。当我做出了使校长都头痛的恶作剧时,他也会帮我保密。不过我仍然时常整他。有一天,我推翻了一个笨重的黑板架,压倒在他身上。他所坐的桌子吸收了一些冲力,但是仍然压断了他的锁骨。他倒在地上。我扶他站起来,看到他眼中的痛苦与恐惧,而他只是看着我,抓着我不放。他的痛苦与扭曲的手臂,是我无法承受的景像。我与我的亲戚战斗了好几年,得到了胜利。我消灭了我的敌人。直到那时候,我一直觉得强壮而优越。但是钮扣鼻男孩的哭泣毁灭了我的胜利。从那时候开始,我放弃了战斗。我做下承诺,再也不求取胜利。我以为他的手臂会被切掉,于是我承诺如果那小男孩能痊愈,我将永远不追求胜利。我为他放弃了我的胜利。这就是当时我所能理解的。
  唐望打开了我生命中一处溃烂的伤口。我觉得晕眩与震惊,陷入深深的悲哀中。我感觉到我的作为所带来的沉重压力。回忆起那个名叫荷昆(Joaquin)的钮扣鼻男孩使我啜泣。我对唐望诉说我的悲哀,那个小荷昆一无所有,甚至没有钱去看医生,结果他的手臂无法适当地痊愈。而我所能给的只是我幼稚的胜利。我感到极为羞愧。
  “安心吧,你这支傻鸟,”唐望不容置疑地说,“你已经给得够多了。你的胜利曾经非常强大,而且是属于你的。你给得更多了。现在你必须要改变你的承诺。”
  “我要如何改变它?只要我说了就可以吗?”
  “像那样的承诺是无法说变就变的。也许很快你就会知道如何去改变它。也许那时候你就可以“看见”。”
  “你能给我一些建议吗,唐望?”
  “你必须耐心等待,知道你在等待,而且知道你在等待什么。这就是战士的作法。如果你要遵守你的承诺,那么你就必须觉察到你在遵守它。那么有一天时候会到,你的等待会结束,你就不需要再遵守你的承诺了。对于那个小男孩的生命,你已经无法再做什么了,只有他自己才能消除掉你的行为对他的影响。”
  “他怎么能够呢?”
  “他要学习把他的欲望降至空无。只要他把自己想成是个受害者,他的生命便会是地狱。而只要你也这么想,你的承诺便会继续有效。使我们不快乐的是我们的欲望。如果我们能把欲望降至空无,那么最微小的事物都会成为真正的恩赐。安心吧,你已经送给小荷昆很好的礼物了。贫穷或欲求都只是思想,憎恨、饥饿或痛苦也不过如此而已。”
  “我实在无法接受这个说法,唐望,饥饿与痛苦怎么可能只是思想?”
  “现在它们对我只是思想而已。那就是我所知道的。我已经能够如此。我们仅有这种力量能用来对抗生命中的种种压力。若是没有这种力量,我们便是灰烬,风中之尘。”
  “我毫不怀疑你已经做到了,唐望。但是像我或小荷昆这样的凡夫俗子,我们要如何做呢?”
  “抵抗生命的压力,是我们个别独自的决定。我告诉过你无数次,只有战士才能幸存。一个战士知道他在等待,以及他在等待什么。当他等待时,他什么都不渴望,于是任何微小的赠予都超过了他所能接受的程度。如果他要食物,他会想个办法,因为他不饥饿;如果他的身体受到伤害,他会设法阻止,因为他不痛苦。让自己饥饿或痛苦,便是放弃了自己,不再是个战士;于是饥饿与痛苦的力量就会摧毁他。”我想要继续争辩下去,但我停止了。因为我明白我只是想借着争论来建立自我防卫,不去面对唐望的惊人作法。他是如此强烈地触动了我的内在。他怎么知道的?我想也许是我在某次深渖的非寻常知觉状态中说出了钮扣鼻男孩的故事。我不记得我告诉过他,但是在那种状态下,忘记事情是情有可原的。
  “你怎么知道我的承诺,唐望?”
  “我“看见”了它。”
  “你是在我吃麦斯卡力陀时“看见”的,还是当我抽小烟时?”
  “我是现在“看见”的,今天。”
  “你“看见”了整个事件吗?”
  “你又来了。我告诉过你,要谈论“看见”像什么是毫无用处的。它什么都不是。”我没有再追问下去。在情绪上,我相信了他的话。
  “我也曾经做过一项承诺。”唐望突然说。
  他的声音吓了我一跳。
  “我答应我父亲,我将要毁灭杀他的人。我带着这项承诺许多年。现在这项承诺已经改变了。我不再想要毁灭任何人了。我不恨墨西哥人。我不恨任何人。我明白万物殊途同归。所有的道路都是平等的。压迫者与受害者将会在终点相遇,唯一真正重要的是,生命对于两者而言都是同样的短暂。今天我感到悲哀,不是因为我的父母亲如此死去;我感觉悲哀是因为他们是印地安。他们活得像印地安,死得像印地安,而从未有机会明白,更重要的,他们是人。”
  10
  我在一九六九年五月三十日回去拜访唐望,开门见山地告诉他,我要再尝试一次学习“看见”。他不同意地摇摇头,笑了笑。我表示抗议。他说我必须要有耐心,而目前时机不适合。
  但我顽固地坚持说我准备好了。
  他似乎并不介意我的唠叨请求,不过他试着改变话题。我不肯放弃,要他建议我如何去做,才能克服我的缺乏耐心。
  “你必须行动如战士。”他说。
  “怎么做呢?”
  “一个人学习以行动来成为战士,而不是以言语。”
  “你说战士会思考他的死亡。我无时无刻不这么做。显然这并不够。”他似乎突然感到不耐,嘴咂咂作响。我说我并不想惹他生气,如果他不希望我待在他那里,我可以回洛杉矶。唐望轻拍我的背,说他从未对我感到生气;他只是以为我理解身为战士的意义。
  “我要如何才能活得像战士?”我问。
  他脱下帽子抓抓头,凝视着我,然后露出微笑。
  “你喜欢把一切都解释得很清楚,对不对?”
  “我的心智要这样才能工作。”
  “并不一定要如此。”
  “我不知道如何改变。这就是为什么我要你告诉我,到底要做什么才能活得像战士;如果我知道,我就能够自己去做。”他必然觉得我的话很好笑。他笑着拍我的背。
  我觉得他随时都可能打发我回家,所以我赶紧坐上我的草席,开始对他提出更多的问题。我想要知道为什么我必须等待。
  他解释说,我还没有从上次与守护者的战斗中完全复原,如果我慌张地尝试“看见”,我很可能会再次面对守护者,就算我不想去面对它。唐望向我保证,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人能生还。
  “你必须完全忘掉守护者,才能再开始学习“看见”。”他说。
  “怎么可能忘掉守护着呢?”
  “战士必须用他的意愿与耐心来忘怀。事实上,一个战士只拥有他的意愿与耐心,藉此他创造出一切。”
  “但我不是个战士。”
  “你已经开始学习巫士的行径,你没有时间后退或后悔了。你只有时间活得像个战士,为耐心与意愿而奋斗,不管你喜不喜欢。”
  “战士要如何为耐心与意愿而奋斗呢?”唐望想了很久才回答。
  “我想这是无法谈论的,”他终于说,“尤其是意愿。意愿非常特殊,它会神秘地发生。没有方法能说明如何使用它,但是使用意愿的结果是非常的惊人。也许一个人首先要做的事,是明白意愿可以被开发。战士知道这个道理,于是他等待着意愿。你的错误是,你不知道你正在等待你的意愿。
  “我的恩人告诉我,战士知道他在等待,也知道他在等待什么。至于你,你知道你在等待。
  你来我这里好几年了。但是你不知道你在等待什么。要一个普通人知道他在等待什么,是非常困难,几乎不可能的事。但是战士会毫无疑问;他知道他在等待他的意愿。”
  “意愿到底是什么?是不是决心,就像你的孙子路西欧决心要买一辆摩托车?”
  “不,”唐望轻声笑道,“那不是意愿。路西欧只是在放纵。意愿是一种非常清晰,具有力量的事物,能够引导我们的行为。譬如说,在毫无胜算的情况下,靠着意愿便足以使人赢得一场战争。”
  “那么意愿就是我们所谓的勇气。”我说。
  “不是,勇气是不同的东西。具有勇气的人是有责任的人,高贵的人,被崇拜者所包围敬仰着;但是有勇气的人很少拥有意愿。通常他们是大胆的人,擅长从事危险的日常行为;在大多数时候,有勇气的人也是充满恐惧的人,害怕的人。而相对的,意愿则与超乎日常行为的惊人事迹有关。”
  “意愿是否就是自我控制?”我问。
  “你可以称它为某种控制。”
  “你是否认为我可以借着否定自己来锻链我的意愿?”
  “譬如否定发问?”他插嘴道。
  他的语气充满了恶作剧的意味,我不由得停止写字,抬头望着他。我们都笑了。
  “不能。”他说,“自我否定是一种放纵。我不鼓励任何这一类的事。这就是为什么我让你问任何你想问的。如果我叫你停止发问,你可能会扭曲你的意愿来达成我的要求。自我否定的放纵是最糟糕的;它使我们相信我们在做伟大的事,而事实上我们只是被禁锢于自我之中。停止发问不是我所谓的意愿。意愿是一种力量。既然它是一种力量,它就必须被控制,被整顿,而那需要花时间。我理解这个道理,所以我对你有耐心。当我是你的年纪时,我像你一样冲动。但是我改变了。即使在放纵下,我们的意愿仍能发生作用。例如说,你的意愿已经一点一点打开了你的缝隙。”
  “你说的是什么缝隙?”
  “我们都有一个缝隙;就像婴儿头顶上的柔软处,随着年龄而关闭。但是这个缝隙却随着意愿的发展而打开。”
  “它像什么?用来做什么的?”
  “它是一处开口,容许意愿射出来,像射箭一样。”
  “那么意愿是种物体吗?或者像物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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