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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解离的真实

卡洛斯·卡斯塔尼达 (美)
解离的真实
  前言
  十年前,我有幸认识一位来自于墨西哥北部的亚基族(Yaqui)的印地安人。我称呼他为唐望。在西班牙文中,“唐”(Don)是表示尊敬的称谓。遇见唐望是在极偶然的情况下。当时我在亚利桑那州靠近边界的小镇上,与一个朋友,比尔,坐在巴士站里等车。我们没有交谈。下午的夏季炎热几乎使人无法忍受。突然间,比尔靠过来拍拍我的肩膀。
  “那就是我曾经说过的那个人。”他低声说。
  他随意地朝入口处点点头。有一个老人刚走进来。
  “你说过什么?”我问。
  “他是那个懂得培药特(peyote注:一种仙人掌的果实)的印地安人,记得吗?”我记得有一次,我与比尔开了一整天车寻找当地一个“孤僻”的老印地安人的住处。我们没有找到。我觉得我们询问方向的那些印地安人故意误导我们。比尔说那人是个“耶布荷”(yerbero),也就是一个采集贩卖药草的人。他很懂具有幻觉效果的仙人掌植物培药特,是个值得我去认识的人物。比尔是我在美国西南部的向导,他帮助我收集有关那地区印地安人药草的资料与样本。
  比尔站起来向那人致意。那个印地安人身材中等,白发稍稍盖过耳朵,衬托出一个饱满的头颅。他的肤色黝黑,脸上的皱纹显露出岁月的痕迹,但是他的身体似乎强壮结实。我看着他。他的动作很灵活,我无法把他看成一个老人。
  比尔示意我过去。
  “他是个好人,”比尔对我说,“但是我听不懂他。他的西班牙话很怪,我想大概夹带了许多俚语土话。”那老人微笑看着比尔,而只是粗通西班牙语的比尔这时脱口说出了一句不成文的西班牙话。
  他望着我,似乎在用目光询问我是否理解他的意思,但是我一点也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他难为情地笑了笑,然后就离开了我们。那老人看着我,笑了起来。我解释说我的朋友有时候会忘记他并不会说西班牙话。
  “我想他也忘了介绍我们认识。”我说,向他自我介绍。
  “而我是望、马特斯,听候嘱咐。”他说。
  我们握手,渖默了片刻。然后我打破渖默,告诉他有关我的计划。我说我正在寻找关于药用植物的资料,尤其是关于培药特的。我不停嘴地说了许久,虽然对这个题目一无所知,但是我说我很懂培药特,我以为只要假装很懂,他就会有兴趣与我谈下去。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耐心聆听。然后他慢慢点点头,凝视着我。他的眼睛仿佛有内在的光芒。我避开他的注视,觉得很尴尬。那时候我确信他知道我在胡说八道。
  “有空时来我的住处。”他终于说,转开视线。“也许在那里我们可以更自在地交谈。”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我觉得十分不安。一会儿后比尔回来了。他注意到我的不安,没有说什么。我们完全渖默地坐了一段时间,然后那老人站起来。他的巴士到了。他说了再见。
  “不是很顺利,对不对?”比尔问。
  “不错。”
  “你有问他关于植物的事吗?”
  “我有。但是我想我搞砸了。”
  “我告诉过你。他十分古怪孤僻。这里的印地安人都知道他,但是他们绝口不提他。这就很奇怪。”
  “但是他说我可以去他家。”
  “他在敷衍你。当然,你可以去他家,但这代表什么呢?他永远不会告诉你任何东西。只要你问任何事,他就会渖默下来,好象你是个胡说八道的笨蛋。”比尔很肯定地说,他以前也遇到过这种假装懂得很多的人。以他的意见,不必要在这种人身上下工夫,因为迟早我们可以从不那么装模作样的人身上得到同样的资料。他说他没有耐心或时间去理会这种老虚伪。很可能这个老家伙只是假装很懂药草,实际上懂得不比一般人多。
  比尔一直说下去,但我没有在听。我的心思环绕在那个老人身上。他知道我在唬他。我记得他的双眼的确发出了光芒。
  几个月后我回去拜访他,不是因为我只是个对药草有兴趣的人类学学生,而是带着无法解释的人性好奇。他对我的那一阵凝视是我这辈子从未遇过的事。我想要知道那阵凝视中到底有什么东西。我几乎到了着魔的地步。我越是去思索它,就越觉得它非比寻常。
  唐望与我成了朋友。在一年之间我拜访他不计其数次。我觉得他的举止安详自在,极有幽默感。最重要的是我从他的行动中感受到一种宁静的坚定,这种坚定完全迷惑了我。与他为伴时,我感到一种奇异的喜悦,同时也有一种奇异的不自在。光是他的在场便强迫我对自己的行为模式产生强烈的质疑。也许像一般人,我从小就被灌输了人类是天性软弱,易犯错的生物。唐望令我折服的是,从他身上我看不到任何软弱与无助。只要在他身边,他的行为就会与我产生对照,让我感觉自己的不足。当时我们曾经就我们内在的差别,进行了一段令我印像最深刻的对话。在一次拜访之前,我对自己的生命方向与人际上的一些冲突感到十分沮丧。当我抵达他的屋子时,我很紧张忧郁。
  我们谈论着我对于知识的兴趣;但是一如往常,我们所谈的不是同一件事。我谈的是使人类经验升华的学术知识,而他谈的是对世界的直接知识。
  “你了解你周遭的世界吗?”他问。
  “我知道各种各样的事物。”我说。
  “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感觉过你周遭的世界?”
  “我尽我所能去感觉我周遭的世界。”
  “那不够。你一定要感觉一切事物,否则这个世界就失去了意义。”我提出典型的反论,说我不必要去尝一碗汤才能知道它的作法,我也不必要去被电击才能解什么是电力。
  “你使它听起来很笨,”他说,“我的看法是,你只是在坚持你的论点,而不管这样做对你一点益处也没有;你想要保持原状,即使如此做会失去你的安宁。”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明一个事实,你这个人不完整,你不安宁。”这段话使我恼怒。我觉得受到冒犯。我想他当然没有资格批评我的行为或人格。
  “你浑身都是问题,”他说,“为什么?”
  “我只是个凡人,唐望。”我气恼地说。
  我这句话与我父亲是同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每当他说他只是个凡人时,他是指他的软弱与无助。他的话与我的话一样充满了绝望。
  唐望凝视着我,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
  “你花太多工夫想你自己,”他微笑说,“那样做带给你奇怪的疲倦,阻断了你与周遭世界的联系,使你只是抓住自己的论点不放。因此,你所拥有的只是问题。我也只是个凡人。但我说这话的意思与你不一样。”
  “你的意思是什么?”
  “我已经消除了我的问题。很可惜我的生命是如此短促,无法抓住所有我想要抓住的。但这不是个问题,这只是惋惜。”我喜欢他话中的语调。里面没有一丝绝望或自怜。
  一九六一年,也就是我们认识一年之后,唐望向我透露,他拥有关于药草的秘密知识。他说他是个巫鲁荷(Brujo),西班牙文中的巫鲁荷可被翻译为巫士,药师,灵疗者。从那时开始,我们之间的关系改变了;我成为他的门徒。之后四年他费心教导我巫术的奥秘。我把那一段门徒生涯记载在“巫士唐望的教诲”一书中。
  我们的交谈采用西班牙语。感谢唐望对于西班牙语的精通,我得到了他的信仰系统中奥秘意义的详细解释。我把这套复杂而有系统的知识惯称为巫术,把唐望称为巫士,因为这些名词是他自己在不正式的对话中所使用的。然而在较严肃的阐释时,他会用“知识”来代表巫术,用“智者”(man of knowledge)来代表巫士。
  为了教导并阐明他的知识,唐望使用三种著名的知觉转变性植物:培药特(学名 Lophophorawilliamasia);金生草(jimson weed,学名Daturainoxia)及另一种属于psylocebe种的蘑菇。经过分别食用这些知觉转变性植物后,他在门徒身上,也就是我身上,引导出一种奇异的扭曲知觉,或转变的知觉状态。我称之为“非寻常现实状态”。我用“现实”这个字眼,因为在唐望的信仰系统中,这是主要的前提。被这三种植物所引发的知觉状态并不是幻觉,而是日常生活现实中不同的层面。虽然不寻常,但同样具体。唐望对于这些非寻常现实状态的态度不是“假装”它们是真实的,而是它们就是真实的。
  把这些植物区分为知觉转变性植物,把它们所引发的效果称为非寻常现实,这当然是我自己的作法。唐望则把这些植物解释为一种交通工具,可以引导人们接近某种特殊的,不具人性的力量。这些植物所产生的状态,是巫士为了能控制那些力量而必须进行的“会晤”。
  他称培药特为“麦斯卡力陀”(mescalito),把它看成一种善良的老师与保护者。麦斯卡力陀教导“正确的生活方式”。巫士们通常会在被称为“密图地”(mitote)的聚会中食用培药特。参与者聚在一起追寻正确的生活方式。
  唐望把金生草与蘑菇视为另一种力量。他称它们为“同盟”(ally),说它们能被控制使用。事实上,巫士借着使用同盟来取得力量。两者之中,唐望较喜欢蘑菇。他说蘑菇中的力量是他个人的同盟,他称之为“小烟”。
  唐望使用蘑菇的方式是把它们磨成细粉,储存在一个小葫芦中,一年之后再混合其它五种植物干粉,成为可用烟斗燃抽的烟料。
  为了成为智者,一个人必须尽量多次“会晤”同盟,熟悉同盟。这项前提当然意味着要时常抽食知觉转变性植物的混合粉末。“吸烟”的程序包括食用未点燃的蘑菇粉末,及吸用那五种植物混合粉末点燃后的烟。唐望把蘑菇对于知觉的强烈影响说成是“同盟对身体的移动”。
  唐望的教导方式必要门徒提供惊人的努力。事实上,必要参与的程度是如此耗费心神,在一九六五年底,我不得不退出了门徒训练。五年之后,现在回顾起来,我可以说当时唐望的教诲对我的“对世界的看法”产生了严重的威胁。当时我已经开始丧失了我们人类一向拥有的,把这个日常世界的真实性视为理所当然的确信。
  在退出时,我相信我的决定是最终的;我不想再看到唐望。然而在一九六八年,我的书首次出版后,我拿到了一本,觉得必须要给他看,于是就去拜访他。我们的师徒关系便神秘地重新开始。我可以说从那时起,我的门徒生涯进入了第二个阶段,与第一个阶段大不相同。我的恐惧不像过去那么厉害。唐望的教导气氛也较为轻松。他时常大笑,也使我大笑。似乎他有意要减低严肃的气氛。在第二阶段的紧要关头中,他总是会以耍宝嬉戏来帮助我,不然我会承受不了。他的前提是,轻松柔顺的态度才能承受他的知识中的怪异冲击。
  “你之所以会为恐惧而放弃,是因为你太自以为重要了。”他为我的退出提出解释。“感觉重要会使人渖重,笨拙,虚伪。智者必须是轻巧流畅的。”唐望在这门徒生涯的第二阶段的主要兴趣是教导我“看见”。在他的知识系统中,显然存在着一种可能性,能把 “看见”与“观望”区分为两种截然不同的知觉方式。“观望”是指我们所习于知觉世界的正常方式,而“看见”则是一种非常复杂的过程,智者据说能藉此知觉到世界万物的“本质”。
  为了能把学习过程中的奥妙以可阅读的方式呈现,我把原来笔记中长篇大论的问答加以浓缩剪辑。但是我相信,我的剪辑无法伤害到唐望教诲的真义。剪辑只是为了使我的笔记流畅,配合对话的进行,达到我想要的效果。也就是说,我要藉由报导的手法来传达真实状况中的戏剧性与直接感。每一段章节都是与唐望的一次会晤。像遵守规矩般,他总是会以突兀的方式来结束会晤;因此每一章戏剧性的结尾并不是我个人的文学技巧,而是唐望在口头传授上的适当手段。这种手段似乎能帮助我记忆传授中的重要特质。
  然而,我的报告还是需要特别的解释,才能使我要强调的某些主要观念清楚切实。我所选择强调的观念通常符合我在社会科学上的兴趣。若是换成另一个有着不同目标与期望的人,则十分可能会做出与我完全不相同的选择。
  在门徒生涯的第二阶段中,唐望说服我,让我相信对于混合药草的使用是达到“看见”之前不可缺少的条件。因此我必须尽量地多使用它们。
  “只有小烟能给予你足够的速度来瞥见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他说。
  借着知觉转变性药草的帮助,他使我进入了一系列非寻常现实状态。在唐望的作法下,这些状态的主要特征是一种“无可应用”的状况。我在这些知觉转变状态下所经验到的是不可思议的,无法用日常了解世界的方式来诠释。换句话说,无可应用的状况也就是我的持续世界观的停顿。
  唐望利用非寻常现实中的这种无可应用的状况来示范一系列预设的,崭新的“意义单元”。
  意义单元是唐望知识中的单独元素。我称它们为意义单元,因为它们是基本的知觉讯息,靠着它们才能架构出更复杂的意义。如此单元的一个例子是那些知觉转变药草的生理效果,它会产生一种麻木,失去行动控制能力;在唐望的系统中,这被诠释为同盟小烟为了“移离身体”所采取的作法。
  意义单元以特定的方式聚合在一起,每一群如此的聚合便形成了我所谓的“可知觉的诠释”。很显然一个巫士必须学习建立不记其数与巫术有关的可知觉诠释。在我们日常生活中,我们也时时面对着不记其数与日常世界相关的可知觉诠释。一个简单的例子是我们每天都要使用十数次,不需要去深思,关于我们称之为“房间”的诠释。很显然我们都学会用房间来诠释我们称之为房间的结构;因此房间之所以会是可知觉的诠释,因为在我们建立它时,必须先以各种方式认知组成它的所有元素。换句话说,一个可知觉的诠释系统是一种过程,在这过程中,一个实践者能认知所有需要的意义单元,好为他的行动有关的情况建立假设,推论,预测等等。
  所谓实践者,我是指一个参与者,对于自身独特的可知觉诠释系统中的所有,或几乎所有意义单元都有相当的了解。唐望是一个实践者,也就是说,他了解他的巫术中的所有步骤。
  身为实践者,他试图使我能得到他的可知觉的诠释系统。在这里,这等于是一种重新社会化的过程,在这过程中,可以学到新的诠释知觉讯息的方式。
  我是一个“陌生人”,无法智能与协调地诠释与巫术相关的意义单元。
  唐望身为实践者,为了使他的系统能被我了解,必须拆散我与其它人所共享的一种特别的确信,也就是确信我们的“日常”世界观点是最绝对的。经过知觉转变性植物的使用,及适当引导下与那陌生系统的接触,他成功地让我明白我对世界的观点不是绝对的,它只是一种诠释。
  对于美洲印地安人,也许有数千年之久,我们称之为巫术的暧昧现像曾经是货真价实的严肃活动,就如同我们的科学。毫无疑问的,我们之所以有困难了解它,是由于它所牵涉到的陌生意义单元。
  唐望有一次告诉我,一个智者是有其偏好的。我要他加以说明。
  “我的偏好是“看见”。”他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喜爱“看见”,”他说,“因为只有借着“看见”,智者才能了解事物。”
  “你“看见”什么事物呢?”
  “一切事物。”
  “但是我也看见一切事物,而我不是个智者。”
  “不,你没有“看见”。”
  “我想我有。”
  “我告诉你,你没有。”
  “你凭什么这么说,唐望?”
  “你只观看事物的表面。”
  “你是说所有智者都能看透他所看见的一切?”
  “不,那不是我的意思。我说智者有自己的偏好,我的偏好是去“看见”与了解,其它人有其它的作法。”
  “其它什么作法,举个例子?”
  “拿苏卡提卡(Sacateca)来说,他是个智者,他的偏好是舞蹈,所以他舞蹈而了解事物。”
  “智者的偏好是否就是他了解事物的作法?”
  “不错,正是如此。”
  “但是舞蹈如何让苏卡提卡了解事物呢?”
  “我们可以说,苏卡提卡尽他的一切来舞蹈。”
  “他跳舞是否像我一样?我是说像一般的舞蹈?”
  “我们可以说,他跳舞像我的“看见”,而不像你的跳舞。”
  “他是否也像你一样“看见”?”
  “是的,但是他也舞蹈。”
  “苏卡提卡如何舞蹈?”
  “这很难解释。那是他想要了解事物的一种特殊舞蹈方式。我所能说的只有这些。除非你了解一个智者的行径,否则要谈论舞蹈或“看见”是不可能的。”
  “你曾“看见”过他的舞蹈吗?”
  “我有。但是并不是每一个观看苏卡提卡跳舞的人都能“看见”那是他了解事物的特殊方式。”我认识苏卡提卡,或至少知道他是谁。我们曾见过一次面。我请他喝啤酒,他很客气地告诉我,随时都可以去看他。去拜访他的这个念头在我心中酝酿了许久,但我始终没有告诉唐望。
  在一九六二年五月十四日下午,我开车到苏卡提卡的住处。他告诉了我方向,我毫无困难就找到了。门是关的。我绕着圈子,想窥视房子内部,似乎无人居住。
  “唐艾利亚。”我高声叫道。鸡群受到惊吓,四处聒噪乱飞。一支小狗跑到篱笆边,我以为它会吠叫,但它只是坐下来看着我。我又叫了一声,鸡群再次飞舞。
  一个老女人走出了屋子。我请她去找唐艾利亚。
  “他不在。”她说。
  “在哪里可以找到他?”
  “他在田地里。”
  “田地在哪里?”
  “我不知道。晚一点再来,他五点会回来。”
  “你是唐艾利亚的太太吗?”
  “是的,我是他妻子。”她微笑道。
  我想要向她询问苏卡提卡的事,但她推辞说她的西班牙话很差,我只好上车离去。
  我在六点左右回到了那屋子。我在门前高叫苏卡提卡的名字。这次他出来了。我打开了我的录音机,把它挂在肩上,像是一台相机。苏卡提卡似乎认出了我。
  “噢,是你。”他微笑说,“望还好吗?”
  “他很好。你近况如何呢,唐艾利亚?”他没有回答,似乎有点紧张。他看起来很安详,但我感觉他有点不自在。
  “望是不是叫你来这里办事?”
  “不是,我自己来的。”
  “来做什么呢?”他的问题带着真实的惊讶。
  “我只是想跟你谈谈。”我说,希望听起来很轻松。“唐望告诉过我不少关于你的事,我感到好奇,想问你一些问题。”苏卡提卡站在我前方,他的身材消瘦结实。他穿着卡其布裤子和衬衫。他的双眼半睁,似乎很困,或者有点醉,他的嘴微张,下唇松弛,我注意到他的呼吸渖重,几乎像是要打鼾。我脑中想的是苏卡提卡显然快要醉倒了,但是这个想法又十分矛盾,因为在几分钟之前,他刚走出屋子时,他是十分警觉地观察着我。
  “你想要谈什么?”他终于说。
  他的声音疲倦,他的话像是被拖出来的。我觉得很不安,仿佛他的疲倦会传染,正在拉我进去。
  “没什么特别的,”我回答,“我只是来这里与你聊聊天。你说我可以来找你的。”
  “不错,我说过。但是现在已经不一样了。”
  “有什么不一样?”
  “你不是与望讨论事情吗?”
  “是的。”
  “那么你为什么要找我?”
  “我想也许我能问你一些问题?”
  “去问望。他不是在教导你吗?”
  “他是在教导我,但我想问问你关于他所教我的,听听你的意见,这样我可以更明白该怎么做。”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你不信任望?”
  “我信任他。”
  “那么你为什么不要他回答你的问题?”
  “我有,他也有回答我。但如果你也能告诉我关于唐望所教导的,也许我能更清楚。”
  “望可以告诉你一切。他一个人就足够了。难道你不明白吗?”
  “我明白。但是我仍然想与你这样的人谈谈,唐艾利亚。想要找到一个智者不是很容易的。
  ”
  “望是一个智者。”
  “我知道。”
  “那么你为什么要找我谈话?”
  “我是来做朋友的。”
  “不,你不是。这次你有别的企图。”我想要解释,但是我只能语无伦次地喃喃自语。苏卡提卡没有说话。他似乎专心在听。他的眼睛又半闭起来,但我能感觉他在凝视我。他几乎无法觉察地点着头,然后他睁开眼。我看见他的凝视。他似乎看穿了我的身体。他轻松地用右脚尖敲着左脚跟的地面,双脚微弯,双臂垂于身体两侧,然后他伸起右手,手心打开朝地,手指伸展,指着我的方向。他的手摇摆了一会儿,然后抬高到我的头部。他保持这个姿势,对我说了几个字。他的声音清脆,但字句却拖得很长。
  一会后他放下手,保持了这个奇怪的姿势不动。他用左脚跟站着,右脚交叉到左脚后,有节奏地用右脚尖轻敲着地面。
  我感到一阵无由来的焦虑,一种急躁不安。我的思路混乱,所想的与所发生的没有任何关连。我注意到我的不安,试着把思想引导回到目前正在发生的事上,但是费尽力气也做不到,仿佛有某种力量不让我集中注意力或使思想清楚。
  苏卡提卡没有再说话,而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或做什么,于是我自动转身离去了。
  后来我感到有必要告诉唐望我与苏卡提卡会晤的经过。唐望放声大笑。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苏卡提卡跳舞了!”唐望说,“他“看见”了你,然后他舞蹈了。”
  “他对我做了什么?我当时感觉寒冷与目眩。”
  “他显然不喜欢你,直接了当停顿了你。”
  “这怎么可能?”我难以置信地叫道。
  “非常简单;他用意愿停顿了你。”
  “你说什么?”
  “他用意愿停顿了你!”这个解释并不足够。他的话对我而言简直是胡说八道。我想要再追问下去,但是他没有提出令我满意的解释。
  很显然,那次事件,或在这陌生的知觉诠释系统中发生的任何事件,都要使用适合那系统的意义单元,才能被解释或解。因此本书是一种报导,只能被当成报导来阅读。我所记录的这个系统对我是难以理解的,因此任何超过报导的作法都将是误导与不适当的。在这个前提下,我采用了现像学的方法,努力把巫术当成我所遭遇的现像来处理。我身为经验者,记录下我所经验的,而在记录的同时,力求暂停一切评断。
  第一部“看见”的预备1
  四月二日,一九六八年唐望看了我一会儿,似乎完全不惊讶看到我,虽然我上次拜访他已经是两年多以前的事了。
  他把手放在我肩膀上,微笑说我看起来不一样了,我越来越肥胖柔弱了。
  我带来一本我写的书(注:‘巫士唐望的教诲’)。我很突然就把它从手提箱中拿出来,递给他。
  “这是一本关于你的书,唐望。”我说。
  他拿过去,翻弄书页,像在玩一副扑克牌。他喜欢书封面的绿色,及书的大小。他用手掌感觉封面,转了几圈,然后交还给我。我感到一阵自豪。
  “我要你收下它。”我说。
  他摇摇头,渖默地微笑。
  “最好不要,”他说,然后咧嘴露出更大的笑容。“你知道我们在墨西哥用纸来做什么。”我笑了。我觉得他的讽刺语气十分优美。
  我们正在在墨西哥中部山区一个小镇公园的长椅上。事前我根本无法让他知道我想来拜访他,但我确信我会找到他,而我找到了他。唐望从山上下来之前,我只在那个小镇上等待了一会儿,我在市场上他的一个朋友的摊位前找到了他。
  唐望一点也不意外地告诉我,我正好可以带他回索诺拉。我们坐在公园里等他的朋友,一个与他住在一起的马兹提克族(Mazatec)印地安人。
  我们等了约三小时。我们谈着不重要的琐事。在那天近黄昏时,就在他的朋友出现之前,我告诉他在几天前我看到的一些事情。
  在我前来的旅途上,我的车子在一个城市的郊区发生故障,我必须在那城市中停留三天,等车子修好。在修车场对面有一家汽车旅馆,但是大城市的郊区总让我感到沮丧,于是我住到市中心的一家八层楼的豪华旅馆中。
  旅馆仆役让我知道旅馆有一间餐厅。我下来用餐时,发现餐厅的桌子也摆到了人行道上,安排得很不错,位于一些现代化的墙檐下面。外面比较凉快,还有些空桌子。但我宁愿坐在拥挤的室内。在我进来时,我注意到一群擦鞋童坐在餐厅外的街角上,我确信如果我选择坐在外面,他们一定会来骚扰我。
  从我的座位可以透过窗子看到那群擦鞋童。有一对年轻人选择了外面的桌子,孩子们便围住了他们,请求擦鞋子。那些年轻人拒绝了。我很惊讶地看到那群孩子没有坚持,都坐回到了街角上。一会儿之后,三个穿西服的人起身离去,那群孩子奔向他们的桌子,开始吃桌上的剩食;几秒钟之内盘子便空了。同样的事发生在所有的桌子上。
  我发现那些孩子很有秩序;如果他们弄翻水,他们会用自己的擦鞋布吸干水分。我也注意到他们搜刮剩食的彻底。他们甚至吃掉了水中的冰块及茶中的柠檬片,连皮带子。他们没有丝毫浪费。
  我在那间旅馆居住的期间,发现那些孩童与餐厅的经理之间有着协议;他们可以停留在附近,向顾客拉生意,并容许吃剩下的食物,只要他们不骚扰任何人,不打破任何东西。他们一共有十一个,年龄从五岁到十二岁,但是年纪最大的与其它人保持一段距离。他们故意排斥他,用一首歌来调侃他,说他已经长出了阴毛,太老了,不能与他们为伍。
  经过三天观察他们像秃鹰般的追逐残食,我开始感到悲观。我离开那城市时,觉得那些孩子
  没有一点希望,他们的世界已经被日复一日的琐碎争夺所定型了。
  “你为他们感到悲哀吗?”唐望用疑问的语气问道。
  “我当然是。”我说。
  “为什么?”
  “因为我关心我的同类人们的幸福。他们还是孩子,而他们的世界是丑陋卑贱的。”
  “慢着!慢着!你怎么能说他们的世界是‘丑陋卑贱’呢?”唐望说,模仿我的口吻。“你以为你比较优越,是不是?”我说是的。他问我为什么,我说与那些孩子的世界比较起来,我的世界无疑是要更为丰富,充满了个人满足与成就的机会。唐望的笑声友善而真诚,他说我没有谨慎考虑我的话,我无法知道那些孩子世界中的丰富与机会。
  我认为唐望只是顽固。我真的认为他只是故意唱反调来激怒我。我相信那些孩子没有任何心智成长的机会。
  我继续坚持我的论点,然后唐望突然问道,“你有一次不是告诉我,你认为人最伟大的成就是成为一个智者?”我是这么说过。我又重复一次,以我的看法,成为一个智者是人类心智上最伟大的一项成就。
  “你认为你的丰富世界会帮助你成为一个智者吗?”唐望稍带讽刺地问。
  我没有回答。于是他用不同的方式再问一次,这是通常当我以为他没有听懂问题时,我所使用的方式。
  “换句话说,”他露出大微笑,显然知道我了解他的作法。“你的自由与机会是否能帮助你成为一个智者?”
  “不能!”我坦白说。
  “那么你怎么能为那些孩子感到悲哀?”他严肃地说,“他们之中任何一个都能成为智者。
  所有我认识的智者,小时候都是像那些吃剩食,舔桌子的孩子。”唐望的论点使我不舒服。我为那些被剥夺的孩子感到悲哀,不是因为他们没东西吃,而是以我的看法,他们已经注定了心智上的残缺;但是以唐望的看法,他们中任何一个都能够达成我心目中最伟大的智性成就,成为一个智者。我怜悯他们的理由是不成立的。唐望赢得干净俐落。
  “也许你是对的,”我说,“但是我们要如何避免那真诚的欲望,想要帮助我们的同类?”
  “你认为要如何帮助他们呢?”
  “解除他们的束缚。至少能做的是试着改变他们。你自己就是在这么做,不是吗?”
  “不,我不是。我不知道要改变什么,或为什么要试着改变我的同类。”
  “我呢,唐望?你不是在教导我,好改变我吗?”
  “不是,我没有要改变你。也许有一天你会成为一个智者,这没有人能预知,但这不会改变你。有一天也许你能够以另一种方式“看见”人,那时你便会明白,根本没有东西能被改变。”
  “什么另一种看见人的方式,唐望?”
  “当你“看见”时,人会变得不一样,小烟能帮助你把人“看见”成明亮的纤维。”
  “明亮的纤维?”
  “不错,纤维,像白色的蜘蛛丝,非常细的丝,从头围绕到脚,于是人看起来像个丝线绕成的蛋。他的手脚像是明亮的硬毛,射向四面八方。”
  “所有人看起来都是如此吗?”
  “所有人。况且,所有人都与其它一切事物相联系着,不是透过他的手,而是透过由腹部中央射出的一束长纤维。那束纤维使人与四周一切相联系,保持住他的平衡,使他稳定。所以,有一天也许你会“看见”,不管是乞丐或国王,人都是一个明亮的蛋,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被改变。或者说,一个明亮的蛋又有什么好被改变的?你说呢?”2我与唐望的交往开始了一个新的阶段。我毫无困难重新进入情况,享受唐望的戏剧性及幽默感,还有他对我的耐性。我真心觉得我应该多拜访他。不见唐望的确是我的一大损失;并且我有一些特别的问题需要请教他。
  在我完成了关于他的那本书后,我重新检查我没有用上的笔记。我舍弃了许多资料未用,因为当时我的重心是放在非寻常现实状态上。重新温习了我早期的笔记后,我得到的结论是,一个技巧熟练的巫士只要借着“操纵社交性的暗示”,并能够从门徒身上引导出特定的知觉范围。关于这种操纵过程,我的整个论点是建立于一个假设上:必须要有一个引导者,才能引导出必要的知觉范围。我以巫士的培药特聚会做为特定的实验例子。我认为在那些聚会中,巫士们不需要藉言语或手势,便能够对于所需要的现实状态达成一种协议。我的结论是那些参与者使用了一种非常复杂的暗号来达成协议。我构思了一套系统来解释那些暗号与步骤。所以我去见唐望,询问他对于我的工作有什么意见与看法。
  五月二十一日,一九六八年在我去见唐望的路上没有任何特殊的事发生。沙漠中的温度超过了华氏一百度,非常令人难受。下午温度逐渐下降。当我在黄昏抵达唐望的屋子时,已有阵阵清凉的微风。我并不很累,所以我们坐在屋中聊天。我觉得舒适轻松。我们谈了几个钟头。我们的谈话内容并不是我会想记录下来的,我们没有谈严肃的事,只是谈着天气,收成,他的孙子,亚基族人,墨西哥政府等等。我告诉唐望,我多么喜爱在黑暗中谈话的幽静感觉。他说我的话与我那爱说话的天性相吻合;要我喜欢在黑暗中聊天是很容易的,因为那是我在黑暗中唯一能做的。我争辩说我喜欢的不仅是说话而已,我也珍惜被黑暗包围的温暖松弛感。他问我天黑后在家里会做什么,我说我最后还是会打开灯,或者我会去逛灯火通明的大街,直到就寝时间。
  “噢!”他带着怀疑的语气说,“我还以为你学会了使用黑暗。”
  “你能用黑暗做什么?”我问。
  他说黑暗是最适合“看见”的时刻,他把黑暗称为“白昼的黑暗面”,他也用特别的音调加强了“看见”这个字眼。我想要知道其中的用意,但他说现在太晚了,不适合深谈。
  五月二十二日,一九六八年早上我一觉醒来后,马上告诉唐望我所构思的一套系统,用来解释培药特聚会“密图地”中所发生的事。我拿起笔记,把我所完成的读给他听。他耐心听着,而我努力说明我的假设。
  我说我相信必须要有一个秘密的引导者来暗示参与者,他们才能得到任何可能的协议。我指出那些人来参加密图地是为了寻求麦斯卡力陀的现身,及正确生活的教诲;那些人彼此从未交换过任何言语或手势,而他们却能认同麦斯卡力陀的出现,及其特定的教诲。至少他们在我所参加的密图地中是如此;他们同意麦斯卡力陀对他们个别现身,提供教诲。以我个人的经验,我发现麦斯卡力陀个别的现身方式及随后的教诲是非常的类似,虽然内容因人而异。
  我无法解释这种类似性,只能当成是一种微妙而复杂的暗示系统下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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