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
终于到了,几天来白日谈着、夜晚梦见的地方。我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重叠的深山中,只是我那样确切感觉到,我并非在旅行,而是归返了自己的家园。
我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次这样激动过了。刚踏入登山的阶梯,就被如幻的奇景震慑得憋不过气来。我痴痴地站着,双手掩脸,忍不住地哭。参天的黛色夹道作声,粗壮、笔直而又苍古的树干傲然耸立。“我回来了,这是我的家。”我泪水微泛地对自己说:“为什么我们离别得这样久?”
一根古藤从危立的绝壁上挂下,那样悠然地垂止着,好像一点不觉察它自己的伟大,也一点不重视自己所经历的岁月。我伸手向上,才发现它距离我有多远。我松下手,继续忘神仰视那突出的、像是要塌下来、生满了蕨类植物的岩石。我的心忽然进入一个阴凉的岩穴里,浑然间竟忘记山下正是酷暑的季节。
疾劲的山风的推着我,我被浮在稀薄的青烟里,我每走几步总忍不住要停下来,抚摩一下覆盖着苔衣的山岩,那样亲切地想到“苔厚且老,青草为之不生”的句子。啊,我竟是这样熟悉于我所未见的景象,好像它们每一块都是我家中的故物!
石板铺成的山径很曲折,但也很平稳。我尤其喜欢其中的几段——它们初看时叠叠的石阶并无二致。仔细看去才知道是整块巨大的山岩被凿成的。那一棱一棱的、粗糙而又浑厚的雕工表现着奇妙的力,让我莫名地欢欣起来。好像一时之间我又缩小了,幼弱而无知,被抱在父亲粗硬多筋的双臂里。
依还落在后面,好几天来为了计划这次旅行,我们兴奋得连梦境都被扰乱了。而现在,我们已经确确实实地踏在入山的道路上,我多么惭愧,一向我总爱幻想,总爱事先替每一件事物勾出轮廓,不料我心目中的狮山图一放在真山的前面,就显得拙劣而又可笑了。那样重叠的、迂回的、深奥苍郁、而又光影飘忽的山景竟远远地把我的想象抛在后面。我遂感到一种被凌越、被征服的快乐。
我们都坐在浓浓的树荫下——峙、茅、依和我——听蝉声和鸟声的协奏曲。抬头看天,几乎全被浓得拨不开的树叶挡住了,连每个人的眉宇间,也恍惚荡过一层薄薄的绿雾。
“如果有一张大荷叶,”我对峙说,“我就包一包绿回去,调我一盒小小的眼膏。”
他很认真地听着我,好像也准备参与一件具体的事业。”另外还要采一张小荷叶,包一点太阳的金色,搀和起来就更美了。”
我们的言语被呼啸的风声取代,入夏以来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这样的风声了。刹那间,亿万片翠叶都翻作复杂琴键,造物的手指在高低音的键盘间迅速地移动。山谷的共鸣箱将音乐翕和着,那样郁勃而又神圣,让人想到中古世纪教堂中的大风琴。
路旁有许多数不清的小紫花,和豌豆花很相象,小小的,作斛状,凝聚着深深的蓝紫。那样毫不在意地挥霍着她们的美,把整个山径弄得有如一张拜占庭的镶嵌画!
我特别喜欢而又带着敬意去瞻仰的,却是那巍然耸立的峭壁。它那漠然的意态、那神圣不可及的意象,让我忽然静穆下来。我真想分沾一点它的稳重、它的刚毅、以及它的超越。但我肃立了一会儿便默然离去了——甚至不敢用手碰它一下,觉得那样做简直有点亵渎。
走到山顶,已是黄昏了。竹林翳如,林鸟啁啾。我从来没有看过这样奇特的竹子,这样粗,这样高,而叶子偏又这样细碎。每根竹干上都覆罩着一层霜状的白色细末。把那绿色衬得非常细嫩。猛然看去,倒真像国画里的雪竹。所不同的,只是清风过处,竹叶相击,平添了一阵环佩声,我们终于到了海会庵,当家师为我们安顿了住处,就又往厨房削瓜去了。我们在院中盘桓一会,和另外的游客义谈几然。无意中一抬头,猛然接触到对面的山色。
“啊!”我轻轻叫了一声,带着敬畏和惊叹。
“什么事?”和我说话的老妇也转过身去。只见对面的山峰像着了火般地燃烧着,红艳艳地,金闪闪地,看上去有几分不真实的感觉,但那老妇的表情很呆滞,“天天日落时都是这样的。”她说完就真走。
我,一个人,立在斜阳里,惊异得几乎不能自信。“天父啊!”我说:“你把颜色调制得多么神奇啊!世上的舞台的灯光从来没的控制得这么自如的。”
吃饭的时间到了,我很少如此饿过。满桌都是素菜,倒也清淡可口。饭厅的灯很黯淡,有些特殊的气氛,许多游客都向我们打听台北的消息,问我们是否有台风要来。
“台风转向好几天了,现在正热着呢!”
也许他们不知道,在那个酷热的城里,人们对许多可笑的事也热得可笑。
饭罢坐在庙前,看脚下起伏的层峦。残霞仍在燃烧着,那样生动,叫人觉得好像着不多可以听到火星子的劈拍声了。群山重叠地插着,一直伸延到看不见的远方。迷茫的白气氤氲着,把整个景色渲染得有点神话气氛。
山间八点钟就得上床了,我和依相对而笑。要是平日,这时分我们才正式开始看书呢!在通道里碰见家师父,她个子很瘦小,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您来这里多久了?”我说。
“晤,四五十年了。”
“四五十年?”我惊讶地望着她,“您有多大年岁?”“六十多了。”她说完,就径自走开了。
我原没有料到她是那么老了,她年轻的时候,想必也是很娟秀的,难道她竟没有一些梦、一些诗、一些痴情吗?四五十年,多么凄长的岁月!其间真的就没有任何牵挂、任何眷恋、任何回忆吗?钟鼓的声音从正殿传过来,低祝而悠扬。山间的空气很快地冷了,我忽然感到异样凄凉。
第二天,依把我推醒,己是四点五十了。她们的早课已毕。我们走出正殿,茅和峙刚好看守了日出回来。原来我们还起得太晚呢!天已经全亮了,山景明净得像是今天早晨才新生出来的。朝霞已经漂成了素净的白色,无所事事地在为每一个山峰镶着边。
五点多,就开始吃早饭了。放在我面前的是一盘金色的苦瓜,吃起来有一些奇异的风味。依尝了一口,就不敢再试了。茅也闻了闻,断定是放了棘芥的叶子。棘芥?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嗅起来有一点类似苗香,嚼起来近乎芫荽。我并不很喜欢那种味道,但有气味总比没气味好,这些年来让我最感痛苦的就是和一些“非之无举、刺之无刺”的人交往的。他们没有颜色、没有形状、没有硬度、而且也没有气味。与其如此,何如在清风巡逡的食堂里,品尝一些有异味的苦瓜。
六点钟,我们就出发去找水帘洞了。天很冷,露水和松果的一起落在我们的路上。鸟儿们跳着、叫着、一点没有畏人的习惯。我们看到一只绿头红胸的鸟,在凌风的枝头嘤鸣。它的全身都颤抖着,美丽的颈子四面转动。让我不由想起旧约圣经里面的雅歌:“不要惊动,不要叫醒我所亲爱的,等他自己情愿。”忽然,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阵微弱的咱应,那鸟儿就像触电似的弹了出去。我仰视良久,只见一片浅色的蓝天的蔼地伸延着。
“它,不是很有风度吗?”我小声地说。
其余的三个人都笑了,他们说从未没听说鸟有风度的。
转过几处曲折的山径,来到一个很深的峡谷,谷中种了许多矮小的橘树。想象中开花的季节,满山满谷都是香气,浓郁得叫人怎么消受呢?幸亏我们没赶上那个季候,不然真有坠崖之虞呢!
峡谷对面叠着好几重山,在晨光中幻出奇异的色彩来。我们真是很浅薄的,平常我们总把任何形状、任何颜色的山都想象作一样的,其实它们是各自不同的。它们的姿容各异,它们叠合的趣味也全不相象。靠我们最近的一列是嫩嫩的黄绿色,看起来绒绒的、柔柔的。再推进去是较深的苍绿,有一种稳重而沉思的意味。最远的地方是透明而愉快的浅蓝。那样豁达、那样清澄、那样接近天空。我停下来,伫立一会,暗暗地希望自己脚下能生出根来,好作一棵永远属于山、永远朝参着山景的小树。
已是七点了,我们仍然看不见太阳,恐怕是要到正午时分才能出现了。渐渐地,我们听到淙淙的水声,溪里的石头倒比水还多,水流得很缓慢、很优美。
“在英文里头,形容溪水的声和形容情人的说话,用的是同样状声词呢!”峙说。
“是吗?”我恋恋地望着那小溪,“那么我们该说流水喁喁喁了。”
转过一条小径,流水的喁喁逐渐模糊了。一棵野百合灿然地开着,我从来不认为有什么花可以同百合比拟,它那种高贵的气质、那种脱俗的神韵,在我心里总象征着一些连我自己也不全然了解的意义。而此刻,在清晨的谷中,它和露而绽开了,完全无视于别人的欣赏。沉默、孤独、而又超越一切。在盛开的一朵下面,悲壮地垂着四个蓓蕾,继第一朵的开放与凋落之后,第二朵也将接着开放、凋落。接着第三朵、第四朵……是的,它们将连续着在荒芜的谷中奉献它们洁白的芳香。不管有没有人经过的,不管有没有人了解。这需要何等的胸襟!我不由想起王摩诘的句子“涧户寂无人,丝丝开且落”,以及孔子所说的“知其不可而为之”,心情不觉转变得十分激烈。
水声再度响起,这是一个狭窄的溪谷,水帘洞已经到了。洞沿上生着许多变种的小竹子。倒悬着像藤萝植物似的。水珠从上面滴下来,为石洞垂下许多串珠帘,把洞口的土地滴得有些异样,洞里头倒是很干燥。
溪谷里有很大的石头,脱了鞋可以从容地玩玩。水很浅。鱼虾来往悠游。我在石上倚上好一会,发觉才是八点。如果在文明社会里,一切节目要现在才开始呢!想台北此刻必是很忙了。粘粘的柏油路上,挂着客满牌子的汽车又该衔尾急行了。
我们把带着的衣服洗好,挂在树枝上。便斜靠着石头看天空。太阳渐渐出来了,把山巅树木的阴影绘在溪底的大石头上。而溪水,也把太阳的回光反推到我们脸上来。山风把鸟叫、蝉鸣、笑声、水响都吹成模糊的一片。我忽然觉得自己也被搅在那声音里,昏昏然地飘在奇异的梦境中。真的,再没有什么比自然更令人清醒,也再没有什么比自然更令人醺然。过了一会,我定神四望,发现溪水似乎是流到一个山缝里而被夹住了。那山缝看起来漆黑而森严,像是藏着一套传奇故事。啊!这里整个的景色在美丽中都包含着魔术性。
太阳升得很高,溪谷突然明亮起来。好像是平缓的序曲结束了,各种乐器忽然奏起轻柔明快的音响,节拍急促而清晰。又好像是画册的晦黯封面被打开了,鲜丽的色彩猝然跃入视线,明艳得叫人几乎炫昏。坐在这种地方真需要一些定力呢!水姜花的香气从四面袭来,它距离我们只有一抬手的距离,我和依各采了一朵。那颜色白得很细致,香气很淡远,枝干却显得根朴茂。我们有何等的荣幸,能掬一握莹白,抱一怀宁静的清芬。回来的路上,天渐渐热了起来。回到庵中,午饭已经开出来了,笋汤鲜嫩得像果汁,四个人把一桌菜吃得精光。
下午睡足了起来看几页书,阳光很慵懒,流云松松散散地浮着。我支颐长坐,为什么它们美得这样闲逸?这样没有目的?我慢慢的看了几行传记,又忍不住地望着前前后后拥合的青山。我后悔没有带几本泰戈尔或是王摩诘的诗,否则坐在阶前读它们,岂不是等于念一本有插图注释的册子吗?
我们仍然坐着,说了好些傻话。茅偷偷摸摸地掏出个小包,打开一看,竟是牛肉干!我们就坐在阿弥陀佛不远的地方嚼了起来。依每吃一块就惊然四顾,唯恐被发现。一路走向饭堂的时侯,她还疑心那小尼姑闻到口中的牛肉味呢。
晚饭后仍有几分夕阳可看。慢慢地,蓝天现出第一颗星。我们沿着昏黑的山径徐行,因为当家师父过寿,大小尼姑都忙着搓汤圆去了,听说要到十点才关门,我们也就放心前去。走到一处有石凳的地方,就歇下看天。这是一个难得的星月皎洁的夜晚,月光如水,淹没了层峦,淹没了无边的夜,明亮得叫人不能置信。看那种挥霍的气派,好像决心要在一夜之间把光明都拼尽似的。“我担心明夜不再有月华了。”我喃喃地说,“不会有了,它亮得太过分。”
“不用过虑,”峙说,“只是山太高太接近月亮的缘故吧!”
真的,山或许是太高了,所以月光的箭镞才能射得这么准。
晚上回来,圆圆煌月亮仍旧在窗框子里,像是被法术定住了,我忍不住叫依和我一起看,渐渐地,月光模糊了、摇晃了、隐退了剩下一片清梦。
早晨起来,沿着花生田去爬山,居然也找到几处没有被题名的胜景。我们发现一个很好的观望台,可以俯视灵塔和附近的一带松林。那松树本来就非常高,再加上那份昂然的意义,看来好像从山谷底下一直冲到山峰顶上去了。弄得好像不是我们在俯视它,倒是它在俯视我们了,风很猛,松树的气味也很浓烈,迎风长啸,自觉豪情万千。
“下次,”峙说,“你们再来找个地方!”
“恐怕找不着了,”我一面说,一面留恋地大口呼吸着松香,“这样曲径,只能偶然碰着,哪里能够轻易找到呢?”
真的,那路很难走——我们寻出来的时候就几乎迷路。
到了庵中,收拾一下,就匆匆离去了。我们都是忙人,我们的闲暇不是偷来的,就是抢来的。
下山的阶梯长长地伸延着,每一步都带我走向更低下的位置。
我的心突然觉得悲楚起来,“为什么我不能长远归家?为什么要我住在一个陌生多市尘的大城里?”群山纠结着,苍色胶合着,没有一声回音。
在路旁不远的地方,峙站着,很小心地用一张棉纸包一片很嫩的新叶,夹进书页中,然后又紧紧地合上了。我听见他在唱一首凄美的英文歌:“当有一天,我已年老不爱梦幻你的爱情仍停留我心间。”
我慢慢地走下去,张开的心页逐渐合拢了。里面夹着的除了嫩叶的颜色以外,还有山的郁绿、风的低鸣、水的弦柱、月的水银,连同松竹的香气,以及许多模模糊糊、虚虚实实的美。
那欢声仍在风的余韵中回响着,我感到那本夹着许多记忆的书,已经被放置在雕花的架上了。啊,当我年老,当往事被尘封,它将仍在那里,完整而新鲜,像我现在放进去的一样。
我喜欢
我喜欢活着,生命是如此地充满了愉悦。
我喜欢冬天的阳光,在迷茫的晨雾中展开。我喜欢那份宁静淡远,我喜欢那没有喧哗的光和热,而当中午,满操场散坐着晒太阳的人,那种原始而纯朴的意象总深深地感动着我的心。
我喜欢在春风中踏过窄窄的山径,草毒像精致的红灯笼,一路殷勤的张结着。我喜欢抬头看树梢尖尖的小芽儿,极嫩的黄绿色中透着一派天真的粉红——它好像准备着要奉献什么,要展示什么。那柔弱而又生意盎然的风度,常在无言中教导我一些最美丽的真理。
我喜欢看一块平平整整、油油亮亮的秧田。那细小的禾苗密密地排在一起,好像一张多绒的毯子,是集许多翠禽的羽毛织成的,它总是激发我想在上面躺一躺的欲望。
我喜欢夏日的永昼,我喜欢在多风的黄昏独坐在傍山的阳台上。小山谷里的稻浪推涌,美好的稻香翻腾着。慢慢地,绚丽的云霞被浣净了,柔和的晚星遂一一就位。我喜欢观赏这样的布景,我喜欢坐在那舒服的包厢里。
我喜欢看满山芦苇,在秋风里凄然地白着。在山坡上,在水边上,美得那样凄凉。那次,刘告诉我他在梦里得了一句诗:“雾树芦花连江白。”意境是美极了,平仄却很拗口。想凑成一首绝句,却又不忍心改它。想联成古风,又苦再也吟不出相当的句子。至今那还只是一句诗,一种美而孤立的意境。
我也喜欢梦,喜欢梦里奇异的享受。我总是梦见自己能飞,能跃过山丘和小河。我总是梦见奇异的色彩和悦人的形象。我梦见棕色的骏马,发亮的鬣毛在风中飞扬。我梦见成群的野雁,在河滩的丛草中歇宿。我梦见荷花海,完全没有边际,远远在炫耀着模糊的香红-一这些,都是我平日不曾见过的。最不能忘记那次梦见在一座紫色的山峦前看日出——它原来必定不是紫色的,只是翠岚映着初升的红日,遂在梦中幻出那样奇特的山景。
我当然同样在现实生活里喜欢山,我办公室的长窗便是面山而开的。每次当窗而坐,总沉得满几尽绿,一种说不出的柔如。较远的地方,教堂尖顶的白色十字架在透明的阳光里巍立着,把蓝天撑得高高地。
我还喜欢花,不管是哪一种,我喜欢清瘦的秋菊,浓郁的玫瑰,孤洁的百合,以及幽闲的素馨。我也喜欢开在深山里不知名的小野花。十字形的、斛形的、星形的、球形的。我十分相信上帝在造万花的时候,赋给它们同样的尊荣。
我喜欢另一种花儿,是绽开在人们笑颊上的。当寒冷早晨我在巷子里,对门那位清癯的太太笑着说:“早!”我就忽然觉得世界是这样的亲切,我缩在皮手套里的指头不再感觉发僵,空气里充满了和善。
当我到了车站开始等车的时候,我喜欢看见短发齐耳的中学生,那样精神奕奕的,像小雀儿一样快活的中学生。我喜欢她们美好宽阔而又明净的额头,以及活泼清澈的眼神。每次看着他们老让我想起自己,总觉得似乎我仍是他们中间的一个。仍然单纯地充满了幻想,仍然那样容易受感动。
当我坐下来,在办公室的写字台前,我喜欢有人为我送来当天的信件。我喜欢读朋友们的信,没有信的日子是不可想象的。我喜欢读弟弟妹妹的信,那些幼稚纯朴的句于,总是使我在泪光中重新看见南方那座燃遍凤凰花的小城。最不能忘记那年夏天,德从最高的山上为我寄来一片蕨类植物的叶子。在那样酷暑的气候中,我忽然感到甜蜜而又沁人的清凉。
我特别喜爱读者的信件,虽然我不一定有时间回复。每次捧读这些信件,总让我觉得一种特殊的激动。在这世上,也许有人已透过我看见一些东西。这不就够了吗?我不需要永远存在,我希望我所认定的真理永远存在。
我把信件分放在许多小盒子里,那些关切和怀谊都被妥善的保存着。
除了信,我还喜欢看一点书,特别是在夜晚,在一灯茕茕之下。我不是一个十分用功的人,我只喜欢看词曲方面的书。有时候也涉及一些古拙的散文,偶然我也勉强自己看一些浅近的英文书,我喜欢他们文字变化的活泼。
夜读之余,我喜欢拉开窗帘看看天空,看看灿如满园春花的繁星。我更喜欢看远处山拗里微微摇晃的灯光。那样模糊,那样幽柔,是不是那里面也有一个夜读的人呢?
在书籍里面我不能自抑地要喜爱那些泛黄的线装书,握着它就觉得握着一脉优美的传统,那涩黯的纸面蕴含着一种古典的美。我很自然地想到,有几个人执过它,有几个人读过它。他们也许都过去了。历史的兴亡、人物的迭代本是这样虚幻,唯有书中的智慧永远长存。
我喜欢坐在汪教授家中的客厅里,在落地灯的柔辉中捧一本线装的昆曲谱子。当他把旧发亮的褐色笛管举到唇边的时候,我就开始轻轻地按着板眼唱起来,那柔美幽咽的水磨调在室中低回着,寂寞而空荡,像江南一池微谅的春水。我的心遂在那古老的音乐中体味到一种无可奈何的轻愁。
我就是这样喜欢着许多旧东西,那块小毛巾,是小学四年级参加儿童周刊父亲节征文比赛得来的。那一角花岗石,是小学毕业时和小曼敲破了各执一半的。那具布娃娃是我儿时最忠实的伴侣。那本毛笔日记,是七岁时被老师逼着写成的。那两只蜡烛,是我过二十岁生日的时候,同学们为我插在蛋糕上的……我喜欢这些财富,以致每每整个晚上都在痴坐着,沉浸在许多快乐的回忆里。
我喜欢翻旧相片,喜欢看那个大眼睛长辫子的小女孩。我特别喜欢坐在摇篮里的那张,那么甜美无忧的时代!我常常想起母亲对我说:“不管你们将来遭遇什么,总是回忆起来,人们还有一段快活的日子。”是的,我骄傲,我有一段快活的日子——不只是一段,我相信那是一生悠长的的岁月。
我喜欢把旧作品一一检视,如果我看出已往作品缺点,我就高兴得不能自抑——我在进步!我不是在停顿!这是我最快乐的事了,我喜欢进步!
我喜欢美丽的小装饰品,像耳环、项链、和胸针。那样晶晶闪闪的的、细细微微的、奇奇巧巧的。它们都躺在一个漂亮的小盆子里,炫耀着不同的美丽,我喜欢不时看看它们,把它们佩在我的身上。
我就是喜欢这们松散而闲适的生活,我不喜欢精密的分配的时间,不喜欢紧张的安排节目。我喜欢许多不实用的东西,我喜欢充足的沉思时间。
我喜欢晴朗的礼拜天清晨,当低沉的圣乐冲击着教堂的四壁,我就忽然升入另一个境界,没有纷扰,没有战争,没有嫉恨与恼怒。人类的前途有了新光芒,那种确切的信仰把我带入更高的人生境界。
我喜欢在黄昏时来到小溪旁。四顾没有人,我便伸足人水——那被夕阳照得极艳丽的溪水,细沙从我趾间流过,某种白花的瓣儿随波飘去,一会儿就幻灭了——这才发现那实在不是什么白花瓣儿,只是一些被石块激起来的浪花罢了。坐着,坐着,好像天地间流动着和暖的细流。低头沉吟,满溪红霞照得人眼花,一时简直觉得双足是浸在一钵花汁里呢!
我更喜欢没有水的河滩,长满了高及人肩的蔓草。日落时一眼望去,白石不尽,有着苍莽凄凉的意味。石块垒垒,把人心里慷慨的意绪也堆叠起来了。我喜欢那种情怀,好像在峡谷里听人喊秦脏,苍凉的余韵回转不绝。
我喜欢别人不注意的东西,像草坪上那株没有理会的扁柏,那株瑟缩在高大龙柏之下的扁柏。每次我走过它的时候总要停下来,嗅一嗅那股儿清香,看一看他谦逊的神气。有时候我又怀疑它是不是谦逊,因为也许它根本不觉得龙柏的存在。又或许他虽知道有龙柏存在,也不认为伟大与平凡有什么两样——事实上伟大与平凡的确也没有什么两样。
我喜欢朋友,喜欢在出其不意的时候去拜访他们。尤其喜欢在雨天去叩湿湿的大门,在落雨的窗前话旧真是多么美,记得那次到中部去拜访芷的山居,我永不能忘记她看见我时的惊呼。当她连跑带跳地来迎接我,山上阳光就似乎忽然炽燃起来了。我们走在向日葵的荫下,慢慢地倾谈着。那迷人的下午像一闋轻快的曲子,一会儿就奏完了。
我极喜欢,而又带着几分崇敬去喜欢的,便是海了。那辽阔,那淡远,都令我心折。而那雄壮的气象,那平稳的风范,以及那不可测的深沉,一直向人类作着无言的挑战。
我喜欢家,我从来还不知道自己会这样喜欢家。每当我从外面回来,一眼看到那窄窄的红门,我就觉得快乐而自豪,我有一个家多么奇妙!
我也喜欢坐在窗前等他回家来。虽然过往的行人那样多,我总能分辨他的足音。那是很容易的,如果有一个脚步声,一入巷子就开始跑,而且听起来是沉重急速的大阔步,那就准是他回来了!我喜欢他把钥匙放进门锁中的声音,我喜欢听他一进门就喘着气喊我的英文名字。
我喜欢晚饭后坐在客厅里的时分。灯光如纱,轻轻地撒开。我喜欢听一些协奏曲,一面捧着细瓷的小茶壶暖手。当此之时,我就恍惚能够想象一些田园生活的悠闭。
我也喜欢户外的生活,我喜欢和他并排骑着自行车。当礼拜天早晨我们一起赴教堂的时候,两辆车子便并弛在黎明的道上,朝阳的金波向两旁溅开,我遂觉得那不是一辆脚踏车,而是一艘乘风破浪的飞艇,在无声的欢唱中滑行。我好像忽然又回到刚学会骑车的那个年龄,那样兴奋,那样快活,那样唯我独尊——我喜欢这样的时光。
我喜欢多雨的日子。我喜欢对着一盏昏灯听檐雨的奏鸣。细雨如丝,如一天轻柔的叮咛。这时候我喜欢和他共撑一柄旧伞去散步。伞际垂下晶莹成串的水珠——一幅美丽的珍珠帘子。于是伞下开始有我们宁静隔绝的世界,伞下缭绕着我们成串的往事。
我喜欢在读完一章书后仰起脸来和他说话,我喜欢假想许多事情,
“如果我先死了,”我平静地说着,心底却泛起无端的哀愁,“你要怎么样呢?”
“别说傻话,你这憨孩子。”
“我喜欢知道,你一定要告诉我,如果我先死了,你要怎么办?”
他望着我,神色愀然。
“我要离开这里,到很远的地方去,去做什么,我也不知道,总之,是很遥远的很蛮荒的地方。”
“你要离开这屋子吗?”我急切地问,环视着被布置得像一片紫色梦谷的小屋。我的心在想象中感到一种剧烈的痛楚。
“不,我要拼着命去赚很多钱,买下这栋房子。”他慢慢地说,声音忽然变得凄怆而低沉:
“让每一样东西像原来那样被保持着。哦,不,我们还是别说这些傻话吧!”
我忍不住澈泪泫然了,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喜欢问这样的问题。
“哦,不要痴了,”他安慰着我,“我们会一起死去的。想想,多美,我们要相偕着去参加天国的盛会呢!”
我喜欢相信他的话,我喜欢想象和他一同跨入永恒。
我也喜欢独自想象老去的日子,那时候必是很美的。就好像夕晖满天的景象一样。那时再没有什么可争夺的,可留连的。一切都淡了,都远了,都漠然无介于心了。那时候智慧深邃明彻,爱情渐渐醇化,生命也开始慢慢蜕变,好进入另一个安静美丽的世界。啊,那时候,那时候,当我抬头看到精金的大道,碧玉的城门,以及千万只迎我的号角,我必定是很激励而又很满足的。
我喜欢,我喜欢,这一切我都深深地喜欢!我喜欢能在我心里充满着这样多的喜欢!
我有
那一下午回家,心里好不如意,坐在窗前,禁不住地怜悯起自己来。
窗棂间爬着一溜紫藤,隔春青纱和我对坐着,在微凉的秋风里和我互诉哀愁。
事情总是这样的,你总得不到你所渴望的公平。你努力了,可是并不成功,因为掌握你成功的是别人,而不是你自己。我也许并不希罕那份成功,可是,心里总不免有一份受愚的感觉。就好像小时候,你站在糖食店的门口的,那里有一份抽奖的牌子,你的眼睛望着那最大最漂亮的奖品,可是你总抽不着,你袋子里的镍市空了,可是那份希望仍然高高的悬着。直到有一天,你忽然发现,事实上根本没有那份奖品,那些藏在一排红纸后面的签全是些空白的或者是近于空白的小奖。
那串紫藤这些日子以来美得有些神奇,秋天里的花就是这样的,不但美丽,而且有那一份凄凄艳艳的韵味。风一过的时候,醉红乱旋,把怜人的红意都荡到隔窗的小室中来了。
唉,这样美丽的下午,把一腔怨烦衬得更不协调了。可恨的还不止是那些事情的本身,更有被那些事扰乱得不再安宁的心。
翠生生的叶子簌簌作响,如同檐前的铜铃,悬着整个风季的音乐。这音乐和蓝天是协调的,和那一滴滴晶莹的红也是协调的——只是和我受愚的心不协调。
其实我们已经受愚多次了,而这么多次,竟没有能改变我们的心,我们仍然对人抱孩子式的信任,仍然固执地期望着良善,仍然宁可被人负,而不负人,所以,我们仍然容易受伤。
我们的心敞开,为要迎一只远方的青鸟,可是扑进来的总是蝙蝠,而我们不肯关上它,我们仍然期待着青鸟。
我站起身,眼前的绿烟红雾缭绕着。使我有着微微眩昏的感觉,遮不住的晚霞破墙而来,把我罩在大教堂的彩色玻璃下,我在那光辉中立着,洒金的份量很沉重的压着我。
“这些都是你的,孩子,这一切。”
一个遥远而又清晰的声音穿过脆薄的叶子传来,很柔如,很有力,很使我震惊。
“我的?”
“我的,我给了你很久了”
“晤,”我说,“你不知道。”
“我晓得,”他说,声音里流溢着悲悯,“你太忙。”
我哭了,虽然没有责备。
等我抬起头的时候,那声音便悄悄隐去了,只有柔和的晚风久久不肯散去。我疲倦地坐下去,疲于一个下午的怨怨。
我真是很愚蠢的——比我所想象的更愚蠢,其实我一直是这么富有的,我竟然茫无所知,我老是计较着,老是不够洒脱。
有微小的钥匙转动的声音,是他回来了。他总是想偷偷地走进来,让我有一个小小的惊喜,可是他办不到,他的步子又重又实,他就是这样的。
现在他是站在我的背后了,那熟悉的皮夹克的气息四面袭来,把我沉在很幸福的孩童时期的梦幻里。
“不值得的。”他说,“为那些事失望是太廉价了。”
“我晓得,”我玩着一裙阳光喷射的洒金点子,“其实也没有什么。”
人只有两种,幸福的和不幸福的,幸福的人不能因不幸的事变成不幸福,不幸福的人也不能因幸运的事变成幸福。”
他的目光俯视着,那里面重复地写着一行最美丽的字眼,我立刻再一次知道我是属于哪一类了。
“你一定不晓得的,”我怯怯地说,“我今天才发现,我有好多东西。”
“真的那么多吗?”
“真的,以前我总觉得那些东西是上苍赐予全人类的,但今天你知道,那是我的,我一个的。”
“你好富有。”
“是的,很富有,我的财产好殷实,我告诉你我真的相信,如果今天黄昏时宇宙间只有我一个人,那些晚霞仍然会排铺在天上的,那些花儿仍然会开成一片红色的银河系的。”
忽然我发现那些柔柔的须茎开始在风中探索,多么细弱的挣扎,那些卷卷的绿意随风上下,一种撼人的生命律动。从窗棂间望出去,晚霞的颜色全被这些纤纤约约的小触须给抖乱了,乱得很鲜活。
生命是一种探险,不是吗?那些柔弱的小茎能在风里成长,我又何必在意长长的风季?
忽然,我再也想不起刚才忧愁的真正原因了。我为自己的的庸俗愕然了好一会。
有一堆温柔的火焰从他双眼中升起。我们渐冷的暮色里互望着。
“你还有我,不要忘记。”他的声音有如冬夜的音乐,把人圈在一团遥远的烛光里。
我有着的,这一切我一直有着的,我怎么会忽略呢?那些在秋风犹为我绿着的紫藤,那些虽然远在天边还向我灿然的红霞,以及那些在一凝注间的爱情,我还能要求些什么呢?
那些叶片在风里翻着浅绿的浪,如同一列编磬,敲很古敲出很古典音色。我忽然听出,这是最美的一次演奏,在整个长长的秋季里。
咏物篇
柳
所有的树都是用“点画成的,只有柳,是用“线”画成的。
别的树总有花、或者果实,只有柳,茫然地散出些没有用处的白絮。
别的树是密码紧排的电文,只有柳,是疏落的结绳记事。
别的树适于插花或装饰,只有柳,适于霸陵的折柳送别。
柳差不多已经落伍了,柳差不多已经老朽了,柳什么实用价值都没有——除了美。柳树不是匠人的树,这是诗人的树,情人的树。柳是愈来愈少了,我每次看到一棵柳都会神经紧张的屏息凝视——我怕我有一天会忘记柳。我怕我有一天读到白居易的“何处未春先有思,柳无力魏王提”,或是韦庄的“睛烟漠漠柳毵毵”竟必须去翻字典。
柳树从来不能造成森林,它注定是堤岸上的植物,而有些事,翻字典也是没用的,怎么的注释才使我们了解苏堤的柳,在江甫的二月天梳理着春风,隋堤的柳怎样茂美如堆烟砌玉的重重帘幕。
柳丝条子惯于伸入水中,去纠缠水中安静的云影和月光。它常常巧妙地逮着一枚完整的水月,手法比李白要高妙多了。
春柳的柔条上暗藏着无数叫做“青眼”的叶蕾,那些眼随兴一张,便喷出几脉绿叶,不几天,所有谷粒般的青眼都拆开了。有人怀疑彩虹的根脚下有宝石,我却总怀疑柳树根下有翡翠——不然,叫柳树去哪里吸收那么多纯净的碧绿呢?
木棉花
所有开花的树看来该是女性的,只有木棉花是男性的。
木棉树又干又皱,不知为什么,它竟结出那么雷白柔软的木棉,并且以一种不可思议的优美风度,缓缓地自枝头飘落。
木棉花大得骇人,是一种耀眼的橘的红色,开的时候连一片叶子的衬托都不要,像一碗红曲酒,斟在粗陶碗里,火烈烈地,有一种不讲理的的架势,却很美。
树枝也许是干得狠了,根根都麻绉着,像一只曲张的手——肱是干的,臂是干的,连手肘手腕手指头和手指甲都是干的——向天空讨求着什么,撕抓些什么。而干到极点时,树枚爆开了,木棉花几乎就像是从干裂的伤口里吐出来的火焰。
木棉花常常长得极高,那年在广州初见木棉树,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年纪特别小,总觉得那是全世界最高的一种树了,广东人叫它英雄树。初夏的公园里,我们疲于奔命地去接拾那些新落的木棉,也许几丈高的树对我们是太高了些,竟觉得每团木棉都是晴空上折翼的云。
木棉落后,木棉树的叶子便逐日浓密起来,木棉树终于变行平凡了,大家也都安下一颗心,至少在明春以前,在绿叶的掩覆下,它不会再暴露那种让人焦灼的奇异的美了。
流苏与《诗经》
三月里的一个早晨,我到台大去听演讲,讲的是“词与画”。
听完演讲,我穿过满屋子的“权威”,匆匆走出,惊讶于十一点的阳光柔美得那样无缺无憾——但也许完美也是一种缺憾,竟至让人忧愁起来。
而方才幻灯片上的山水忽然之间都遥远了,那些绢,那些画纸的颜色都黯淡如一盒久置的香。只有眼前的景致那样真切地逼来,直把我逼到一棵开满小白花的树前,一个植物系的女孩子走过,对我说:“这花,叫流苏。”
那花极纤细,连香气也是纤细的,风一过,地上就添上一层纤纤细细的白,但不知怎的,树上的花却也不见少。对一切单薄柔弱的美我都心疼着,总担心他们在下一秒钟就不存在了,匆忙的校园里,谁肯为那些粉簌簌的小花驻足呢?
我不太喜欢“流苏”空虚名字,听来仿佛那些都是垂挂着的,其实那些花全向上开着,每一朵都开成轻扬上举的十字形——我喜欢十字花科的花,那样简单地交叉的四个瓣,每一瓣之间都是最规矩的九十度,有一种古朴诚恳的美——像一部四言的《诗经》。
如果要我给那棵花树取一个名字,我就要叫它诗经,它有一树美丽的四言。
栀子花
有一天中午,坐在公路局的车上,忽然听到假警报,车子立刻调转方向,往一条不知我的路上疏散去了。
一刹间,仿佛真有一种战争的幻影的蓝得离奇的天空下涌现——当然,大家都确知自己是安全的,因而也就更有心情幻想自己的灾难之旅。
由于是春天,好像不知不觉间就有一种流浪的意味。季节正如大多数的文学家一样,第一季照例总是华美的浪漫主义,这突起的防空演习简直有点郊游趣味,不经任何人同意就自作主张而安排下一次郊游。
车子走到一个奇异的角落,忽然停了下来,大家下了车,没有野餐的纸盒,大家只好咀嚼山水,天光仍蓝着,蓝得每一种东西都分外透明起来。车停处有一家低檐的人家,在篱边种了好几棵复瓣的栀子花,那种柔和的白色是大桶的牛奶里勾上那么一点子蜜。在阳光的烤炙中凿出一条香味的河。
如果花香也有颜色,玫瑰花香所掘成的河川该是红色的,栀子花的花香所掘的河川该是白色的,但白色的有时候比红色更强烈、更震人。
也许由于这世界上有单瓣的栀子花,复瓣的栀子花就显得比一般的复瓣花更复瓣。像是许多叠的浪花,扑在一起,纠住了扯不开,结成一攒花——这就是栀子花的神话吧!
假的解除警报不久就拉响了,大家都上了车,车子循着该走的正路把各人送入该过的正常生活中去了,而那一树栀子花复瓣的白和复瓣的香都留在不知名的篱落间,径自白着香着。
花拆
花蕾是蛹,是一种未经展示未经破茧的浓缩的美。花蕾是正月的灯谜,未猜中前可以有一千个谜底。花蕾是胎儿,似乎浑淹无知,却有时喜欢用强烈的胎动来证实自己。
花的美在于它的无中生有,在于它的穷通变化。有时,一夜之间,花拆了,有时,半个上午,花胖了,花的美不全在色、香,在于那份不可思议。我喜欢慎重其事地坐着昙花开放,其实昙花并不是太好看的一种花,它的美在于它的仙人掌的身世的给人的沙漠联想,以及它猝然而逝所带给人的悼念,但昙花的拆放却是一种扎实的美,像一则爱情故事,美在过程,而不在结局。有一种月黄色的大昙花,叫“一夜皇后”的,每颤开一分,便震出卟然一声,像绣花绷子拉紧后绣针刺入的声音,所有细致的蕊丝,顿时也就跟着一震,那景象常令人不敢久视——看久了不由得要相信花精花魄的说法。
我常在花开满前离去,花拆一停止,死亡就开始。
有一天,当我年老,无法看花拆,则我愿以一堆小小的春桑枕为收报机,听百草千花所打的电讯,知道每一夜花拆的音乐。
春之针缕
春天的衫子有许多美丽的花为锦绣,有许多奇异的香气为熏炉,但真正缝纫春天的,仍是那一针一缕最质朴的棉线——
初生的禾田,经冬的麦子,无处不生的草,无时不吹风的,风中偶起的鹭鸶,鹭鸶足下恣意黄着的菜花,菜花丛中扑朔迷离的黄蝶。
跟人一样,有的花是有名的,有价的,有谱可查的,但有的没有,那些没有品秩的花却纺织了真正的春天。赏春的人常去看盛名的花,但真正的行家却宁可细察春衫的针缕。
乍酱草常是以一种倾销的姿态推出那些小小的紫晶酒钟,但从来不粗制滥造。有一种菲薄的小黄花凛凛然的开着,到晚春时也加入抛散白絮的行列,很负责地制造暮春时节该有的凄迷。还有一种小草毒的花,白得几乎像梨花——让人不由得心时矛盾起来,因为不知道该祈祷留它为一朵小白花,或化它为一盏红草莓。小草莓包括多少神迹啊。如何棕黑色的泥土竟长出灰褐色的枝子,如何灰褐色的枝子会溢出深绿色的叶子,如何深绿色的叶间会沁出珠白的花朵,又如何珠白的花朵己锤炼为一块碧涩的祖母绿,而那颗祖母绿又如何终于兑换成浑圆甜蜜的红宝石。
春天拥有许多不知名的树,不知名的花草,春天在不知名的针楼中完成无以名之的美丽。
“有一次,收到了一张非常美丽的小卡片,我把它悬挂在书桌前的壁上,整整看了一年,后来叹了一口气,把它收起来,夹入一本心爱的书里,深深感怀一种关怀是无限的,一种期许的永恒就像一千九百多年前的一位拿撒勒人。以那样特异的眼光看世界,世界就不再一样了,永远不一样了。一粒种子下地,大地是该战栗的,也许青葱就将永远覆盖着它了,我怎么表达我所感受的那一份震颤呢?愿在他里同住!愿你永远是他所选取的!”
如果我当时吝惜一句感谢的话,就会损失了一个多么美丽的故事!
不能被增加的人
我很惊讶——原来到最后我连一件礼物都不曾预备。我早就接到她“发愿”的邀请信,当时只觉得要买一件礼物并不是难事。可是,明天,她就要发愿了,我仍然还没找到一件合适的礼物。
初识她是在淡水的一座山头上,古朴的修道院里,青绿的葡萄串尚未熟,四窗的花香里低放着一只巨大的、铜质的十字架,她的白衣服烧灼着异样的白。
她就要正式发愿了,我该送她一件礼物,她们对我那么好,从那么遥远的山上,为我送来自烘的热蛋糕,自制的大蜡烛。但我却找不到一件可送给她的礼物——在她的发愿之日,在她立志以贫穷、服役为终生目标的日子。
如果我送她一点小摆设,她该放在哪里呢?如果我送她一篮花,那易凋的繁花怎能切合她永恒的誓愿——而且我怀疑她会责备我说:“为什么不用它去周济穷人呢?”
我能送她唇膏吗?当她亲吻小孤儿的时候,她早已有最美丽的红唇。我能送她胭脂吗?她奔波于山径去服役人的时候,她已有最动人的朱颊。我能送她衣料吗?神圣的白袍已将她嫁给理想,世间还有什么花色的衣料足以妆点她?有什么臂钏足以辉煌她操作的手臂?有什么项链可以辉映她垂向卑微者的头顶?有什么耳环配悬在那倾听他人忧烦的耳朵?有什么别针可以点缀那忧世的心胸?有什么戒指可以戴上那为人合掌祈祷的手指。
世间这么大,市场这样喧腾,而我却买不到一个可以送给她的礼物。
我打算这一件礼物给一位国外的牧师的时候。同样的困难又产生了。我才忽然发现,这世界上原来有一种人,你简直无法用任何东西来增加他,他自己已是一个完美的宇宙。
也许我可以学别人一样,把猪肉干、牛肉干之类的东西当成土产送给他。但我知道给一个忙碌的,席不暇暖的人,他不可能有时间坐下来嚼零食。
所有的食物似乎都不在他的心上,他的零食不是被忘了,就是分给别人去吃了。
如果我送他一件衬衫或领带夹和袖扣之类的东西,他也不会记得妆扮自己的。他的一副眼镜架已经用了十年了,松得滑在鼻翼上,他仍然不肯换,只说:“何必呢?都成了老朋友了,已经有了感情了!”
送给他一些小东西放在壁炉架上吗?他选择做牧师的那一天已经告别了沙发椅——而且他也没有壁炉。送他一点奢侈品吗?他的教区住着一些最贫穷的工人,他在他们中间只过着最简朴的日子。任何生活里牵牵绊绊的小物件对他而言都未必有意义,他是一个经常忘记自己的人——他必须别人的反复提醒才会猛然自己这个人的存在,他自己是不在他照顾的范围之内的。
也许,我可以送他一本书,但对一个已经拥抱了这世界的人还有什么书可以增加他的智慧,还有什么知识可以提高他的价值。
原来这世界上有一种人,你简直无法用任何东西来增加他,他自己己是一个完美的宇宙。
人物篇
我在餐厅看书,那一年我大三。
餐厅四周是树,树外是曲折的杜鹃杂生的山径,山径之上交错着纵横的夜星。
餐厅的一头是间空屋,堆着几张乒乓球桌,另一头是厨房,那里住着一个新来的厨子。
我看完了书,收拾我的东西,忽然发现少了一本《古文观止》。我不好意思大叫,只好一个一个地去问,大家全说没有看到,最后有一个女孩不太确定的说:“我看到厨子捧着一本书,在乒乓球桌那里,不知道是不是你的。”
我生着气去找厨子,正好一眼就看到他拿着那本《古文观止》,我一言不发地走过去。
半句吟哦嘎然而止,厨子慌张的站起来,他是一个典型的胖嘟嘟的厨子,胜上堆着油腻的笑容。
黯淡的灯光下,一个有名字的小人物在读温馨的《古文观止》,浅碧色的丝带停在“陋室铭”上,我真要责备他吗?
“是你的书吧?你不在,我就拿来看看,本来只想看一点的,看得太久了吧?”他脸上挂着卑微的歉意,说的是一口难懂的福州腔,“是看得太久了,我太久没有看了。”
我要生气吗?那些古老、美好、掷地可作金石响的文章,只该放在一个中文系三年级学生的书桌上吗?它不该哺育所有的不知名的山村中的人吗?能看到一张被油垢染黄的脸灯下夜读是怎样美丽,我还能坚持书是我的吗?
“不忙,你要看就多看一下吧!”
他再三推开了,没有了书的双手在灯下显得异常空荡,他仍然温和地笑着,那种古老的、寂寞的、安于现实生活的中国人的笑。
我忽然了解,从基本精神上看来,每一个中国人都是读书人。
我自此更爱中国书,它们曾被多少善良的中国人的眸光所景仰啊!他们曾在多少低檐的屋角下薰染着耙上的土香啊!它们曾在多少凄寒的夜晚被中国式的平仄抑杨所吟哦啊!
中国人因读中国书而深沉了,中国书因被中国人读而优美了。
有一次,从罗斯福路走过,那天天气很好,由于路拓宽了,竟意外地把某家人家的一架紫气腾腾的九重葛弄到人行道上来了,九重葛未被算为“违章”,我不知这该感谢谁。总之,在一个不春不夏不秋不冬的日子,在高速公路旁黯淡而模糊的黄尘里,能看到一树九重葛是一件愉快的事。
走了几步,又看到一张“阿瘦露担面在此巷内”的小招帖,红纸条已经被风雨吹成淡红色——其实也许甚至连淡红色也不是了。我呆站了一会,竟觉得自己和阿瘦十分熟悉。我想他必是一个窄肩削脸的小人物,一双长筷子,一把捞面的篓子,常常腾云驾雾的站在面锅后面的水气里。
能带着自嘲的笑意叫自己“阿瘦”是一件了不起的事!世上有多少因为自己是秃子而怕听人说“亮”的人。
连带地,也想起那些堂皇的市招,如“唐矮担担面”、“周胖子饺子馆”、“大声公粥品”、“老头牛肉面”。
连带地又想起“王二麻子”,想起“麻婆”。
中国是一个和悦的民族,王二麻子是,阿瘦也是。中国人是一个能够接受自己缺点而又能正视它的人,由于一种高度的自尊和自信,他们能够坦然地照着自己的样子接受自己。
一捆柴
有一年,一位在哈佛大学任教的医生到台湾南部极僻远的小城去行医,他医好了一个穷苦的山地人,没有向他收一文钱。
那山地人回家,砍了一捆柴,走了三天的路,回到城里,把那一捆柴放在医生脚下。可笑他不知道现代的生活里,已经几乎没有“烧柴”这个项目了,他的礼物和他的辛苦成了白费。
但事实却不然,在爱里没有什么是徒劳的。那医生后来向人复述这故事的时候总是说:
“在我行医的生涯中,从未收过这样贵重、昂价的礼物。”
一捆柴,只是一捆荒山中枯去的老枝,但由于感谢的至诚,使它成为记忆中不朽的川富。
一条西裤
那年的夏令营真是难忘,尤其刺激的是男生的寝室被小偷光顾了。
小偷偷走了一些相机和手表,以及牧师的一条西裤。被偷的大男孩们虽然懊丧,却不免有几分兴奋,这种兴奋也染给了牧师的小女儿,她逢人便高高兴兴的嚷道:“小偷来啦!小偷偷了我爸爸的西装裤啦!”
牧师是一个极淡泊的人,失去一条西裤并不会使他质朴的衣着更见寒酸一一正如多一条西裤也不致使他华丽一样。
那天,他悄悄地把他的小女儿叫到面前,严厉地说:
“你不要乱讲,世界上并没有什么小偷,这两个字多么难听。”
“是小偷,是小偷偷去的!”
“不是,不是小偷——是一个人,只是他比我更需要那条裤子而已。”
我永不能忘记我当时所受的震惊,一个矮小文弱的人,却有着那样光辉而矗然的心灵!盗贼永不能在他的国度里生存——因为藉着爱心的馈赠,他已消灭了他们。
一柄伞
微雨的车站上,为了贪看一本心爱的书,我竟腾不出手来撑伞,雨点打在书页上,有如一行行娟秀的眉批和笺注。
忽然,左边的一个女孩带着她的伞靠近来,说:
“我们一起打,好吗?”
我一时竟木讷地说:
“不,不用了,我有伞的,雨不大,我……”
忽然,我感到懊悔,我怎可对一个高贵的女孩如此说话?也许她也和我一样,是一个羞怯而不惯于和陌生人讲话的人,也许她也是鼓了极大的勇气才来和我说话的,而我竟给她那样的回答。
我将脸低下去,不敢看她是否有失望的表情。
每当雨季,满街的伞盛放如朵朵湿菌,有哪一朵愿意让我共同寄身?而唯一的这片庇护我竞拒绝,我何其愚鲁!
整个雨季,我仍常站在冷雨的街头等车,仍然常常带了伞而腾不出手来打伞,但那温厚的声音何在?那安妥有如故居屋檐的那柄伞何在?
一个声音
丈夫带学生到合欢山去的那夜,家里异样的凄冷。寒流将夜色凝冻了,寂然如一块黯黑的寒玉。
对着窗外古典的夜,小室中只有我翻书的声音,从陶渊明到杜子美,从姜白石到马东篱,只不过是簌簌然的几声册页的响声罢了。
长夜未央,我忽然渴望有一点什么声音,不是古人的声音,也不是黑巷中卖馄饨的梆声,而是更切近的声音。
但这样的夜里,我到何处去寻找这样的声音呢?
腕表已停,时间似乎也休止了,望着床头小几上那具茶色的电话,我想起“一一七”。
“下面音响一点四十七分十秒……下面音响一点四十七二十秒……”
我倚枕而卧,满床零落的书香中,我久久不能放下听筒,那样简单的报时的声音,竟使我那样激动!
其实,有时清早赶去上课,也常在匆忙中拔个电话对对时间,那时候从来没有发现这声音如此亲切如此动听。
在电话线的另一端是怎样的一位女孩?虽然经过冷冷的录音带,仍能听出她是一个极温柔极有耐心的女孩,当她从事这项枯燥的工作之际,她可曾想到她的声音会在某一个寒冷的冬夜里,成为另一个女子耳中最美的音乐?
曾经那么厌恶人群的声音,曾经那么向往着索居的清静,但此刻却为一个在午夜殷勤报时的声音所动,才感到同样生而为人,而又同文同种是怎样可贵的缘份。
宇宙的钟漏上刻度无限,但我却独爱这个时辰——由一个陌生人口中所报出的人间的时分。
遇见
一个久晦后的五月清晨,四岁的小女儿忽然尖叫起来。
“妈妈!妈妈!快点来呀!”
我从床上跳起,直奔她的卧室,她己坐起身来,一语不发地望着我,脸上浮起一层神秘诡异的笑容。
“什么事?”
她不说话。
“到底是什么事?”
她用一只肥匀的有着小肉窝的小手,指着窗外,而窗外什么也没有,除了另一座公寓的灰壁。
“到底什么事?”
她仍然秘而不宣地微笑,然后悄悄地透露一个字。
“天!”
我顺着她的手望过去,果真看到那片蓝过千古而仍然年轻的蓝天,一尘不染令人惊呼的蓝天,一个小女孩在生字本上早已认识却在此刻仍然不觉吓了一跳的蓝天,我也一时愣住了。
于是,我安静地坐在她的旁边,两个人一起看那神迹似的晴空,平常是一个聒噪的小女孩,那天竟也像被震慑住了似的,流露出虔诚的沉默。透过惊讶和几乎不能置信的喜悦,她遇见了天空。她的眸光自小窗口出发,响亮的天蓝从那一端出发,在那个美丽的五月清晨,它们彼此相遇了。那一刻真是神圣,我握着她的小手,感觉到她不再只是从笔划结构上认识“天”,她正在惊讶赞叹中体认了那份宽阔、那份坦荡、那份深邃——她面对面地遇见了蓝天,她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