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一只好大的猫,是虎斑猫。今天很暖和,它看来好惬意。」
「公园的除草机正驶向一大群鸽子。它们完全不闪不躲。」
「电车上隔壁两位大叔正激动地谈论减反政策。两个人都穿西装,看样子是上班族。是什么职业呢?真有趣。」
她十分困惑,究竟该怎么解读这种距离感才好?
某天,利用休息时间,各别通知众人酒会行程的主办小姐问她:
「你和他怎么了吗?」
女子边问边轻努下巴,示意他的方向。
「什么怎么了?」
由于内心多少有些头绪,她决定尽可能少说话,以免露出马脚。
其实我们常互传一些无关紧要的讯息,放假也曾一起出去喝酒——这些事情,不晓得他是否打算公开。
「这次我试着邀他,他却问我你会不会参加。我说会之后,他就说『那我也去一下吧。』明明他平时都会一口回绝这种邀约。」
喂、喂!等一下,这是什么开头?感觉他将问题丢回来给自己,但目的是什么?她又该怎么回答才好?
她马力全开地动脑筋思索,赶在间隔久到不自然之前,搪塞说:
「因为我们都爱看小说,有共通的话题吧。偶尔遇到会站着聊一下。」
「哼……说不定你踏进他的屏障里喔。」
酒会的主办小姐,就是先前指出他拥有屏障的女孩。
那场酒会召集到的人数有十名以上,他一脸若无其事地混在成员当中。转移阵地时,也和男同事们聊得很有劲,不曾与她四目相接。
为什么要说我去的话你就去呢?在空白讯息里打出这个问句,结果也没有发送出去。他们平时互传无伤大雅的讯息,真要深入的话,她就裹足不前。他们也不会打电话开心谈天。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制造任何供她攀谈的机会。
在场面十分热闹的地炉式矮桌包厢里,当大家随意找位子坐下的时候。
「我可以坐你旁边吗?」
她还没点头,他就在旁边坐下。
「真难得耶,你竟然会主动向女孩子攀谈。」
面对前辈的调侃,他气定神闲地答:
「前阵子我们因为小说有共通话题。今天也是因为想和她聊天,我才会参加。」
看来她应对时的答案是正确的。
「你看完那本书了吗?」
他提的是一名人气作家的新书。
「不,还没。你的感想如何?」
「稳定度果真没话说呢。我希望你看的时候没有先入为主的观念,所以我不会告诉你内容。」
敷衍地继续聊着小说的话题后,周遭的人大概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吧,不再理会两人。
她趁这时小声问道: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件事待会再说。对了,那你又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是因为最近发现都爱读小说,才比较常和你聊天。」
「反应真不错。」
大约十天前她也听过同样的话。曾被他耍得团团转的记忆又再度复苏,她的耳根子一阵发烫。
今天就可以怪罪到酒上了。
第一摊散会之后,他的「待会再说」来了。
「我们回家的路线一样吧?要一起回去吗?」
店门外他如此邀约,又有人出声揶揄。前阵子一起喝酒的时候,她就知道他们两人住在同一条路线上,又都是一个人住。他故意在同事面前问她。
「基本上,我对自己的定位也有自觉。」
搭上不同路线的电车,与一起离开宴会的同事们道别后,他开始说明。
「况且我是刻意让自己处在这种定位上。」
他指的是,他在公司里无论对象是谁都刻意保持独特的距离感吧。
「因为公司的人际关系若太过深入就很麻烦。增加人脉的方式有很多,至于我,是在人脉既广又浅的情况下,工作起来才会如鱼得水。所以我也知道周遭的人都觉得我方便归方便,却难以捉摸。说白一点,就是若即若离。没有人特别讨厌我,但也不与某个人特别亲近。可以倾听所有人的烦恼,但不会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事。这样子既是常态又理所当然,大家也不会觉得奇怪。我这样子简直就像空气呢。」
「我想大家应该不是这样形容你吧。」
见他如此直言不讳地将自己批评得体无完肤,她不由得出言缓颊,但也被他驳回。
「没关系啦,觉得我很方便的话,大家也会在我还很方便的时候看重我啊。若即若离反而不会得罪任何人,也不会树立敌人。」
他的语调太过平淡,没有情绪起伏,仿佛在谈论另一个人。
再多为自己着想也没关系吧?
「那么,如果这样的家伙忽然不再和某个人保持距离,周遭的人一定很难适应吧。尤其对象又是女性的话。一般情况下,大家只会很有默契地想『那家伙现在看上那女生了吧。』心生没有恶意的好奇心。」
果真如此。今天他光是坐在她身旁,就被前辈调侃「很难得」。
「这样一来,大家必然也会对我不保持距离的对象感兴趣。遇到这种情形,女生通常不会很开心吧。」
「……嗯,的确是呢。」
被充满好奇心的他人打量观察,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这就等同被人在心里评头论足一样。
——咦?等一下。
会造成这种情形的前提条件又是什么?
「尤其你又身兼特别的副业,也不想引起他人太多注意吧。为了不让大家的好奇心延烧太久,最好的方法就是一口气让所有人都知道。因为瞬间造成话题后,大家很快就会腻了。」
「这会造成语题吗?」
「毕竟我进公司两年了,今天是我第一次在没有义务参加的酒会上露面,所以大家都非常吃惊。加上我又是为了一个女孩子出席,多少会成为茶余饭后的话题吧。」
她以为他只是不常出席饮酒会,未料他回绝得这么彻底。
「而且今天男方的参加成员也很喜欢八卦。也许马上会被人揶揄调侃,但大家很快就会腻了。我这边我会虚与委蛇一番,你那边就自己看着办吧。」
「这当然没问题……但为什么要特意让所有人都知道?」
「对不起,这是为了我自己方便。我想创造出就算和你攀谈,旁人也不会觉得奇怪的环境。」
「……你这种理由听起来……」
她支吾其词后,他悠然自得地回道:
「制造这种环境后,至少不会为你带来困扰吧。之后我会再慢慢努力。」
努力——是吗?
她的心情略微动摇后,电车正巧驶进熟悉的月台,是离她家最近的车站。
「……那我先走了。」
她往下车的车门走去,忽然身后出现一股轻微的阻力。回过头后——
「舍不得走吗?」
在公司里绝不会显露的恶作剧笑容。接着他放开拉着她上衣下摆的手。
就这样,她在人潮的推挤中走出月台。
她不得不承认,她依然被他耍得团团转。
正如他所言,周遭的人很快就失去兴致。真难得那家伙会——这个话题议论纷纷一阵子后,旋即戛然而止。
在众人心目中,「方便空气」的他与十分普通、平凡的她。那两个人最近似乎走得很近——这个话题在开始时就被戳破,所以没有足够的续航力成为长期的闲聊主题。
那两个人现在怎么样了?不清楚,应该正在交往吧?就算偶尔有人提起,周遭的人也会自己结束话题。久而久之自然成形这样的氛围。
旁人之所以对他感兴趣,不过是因为他难以捉摸,一旦神秘的部分公开了,大家也很快就能接受适应。
对知道他的企图的她而言,他这种快刀斩乱麻的行事作风令她啧啧称奇。
由于他说了要她自己看着办,不露声色地让旁人适应这种情况也是她的责任。只要声称他们只是因为看书合得来,他也会配合她这么回答吧。
然而,事实却迟迟没有跟上这个说法。两人经常趁着休假跑到办公区游玩,下班之后也曾一起吃饭,更因为玩得开心,次数逐渐增加。不过,一旦论及是否要交往,她就跨不出下定决心的那一步。
「你那种奇妙的警戒心到底从何而来啊?」
坐在两人第一次碰面喝酒,鱼很美味的料亭里,他这么问道。
「我没有警戒着你啊。」
「嗯,反正我已经做好长期抗战的心理准备,所以也没关系。可是,一直主动出击多少有点累了,能给我一点提示吗?」
因为我至今从未这么受欢迎啊……这也是她有些畏缩的原因之一。
「跟你见面很开心,我也不是不曾想过我们这样很像在交往。」
「既然不是不曾想过,那我们就跨出下一步吧。」
「可是,一考虑到跨出下一步,我心里就会浮现一个问题。」
「快点告诉我吧。」
茌他佯装正经的帮腔催促下,那天,她终于吐出了心头的疙瘩。
「如果我不是碰巧是你喜欢的作家,你会对我产生这么浓厚的兴趣吗?」
他露出大感意外的表情——啊啊,果然吗?
她一直隐隐觉得,一旦提问,他就会恢复理智。一个人在喜欢另一个人的瞬间都是不理性的,也因为不理性,才会产生许多错觉。
所以,她认为自己是作家这项因素,绝对具有让对方产生错觉的影响力。
原来如此。她至今都不敢深入——就是因为害怕他会恢复理智。
早知道不说就好了。后悔的浪潮一闪而逝地掠过心头、
他好一阵子默不作声,最后开口。
「这算是你的附带条件吧?」
「……咦?附带?」
「没错。你是作家这一点,只是你的附带条件。」
见到发展出乎预料,她偏着脑袋——这个男人到底在说什么啊?
「而我的附带条件,就是我是你的读者这一点。如果说,去掉附带条件后,有可能什么也不会发生,那我们算是彼此彼此吧。」
「呃……什么意思?」
「也就是同样的问题我也能丢回给你。如果不是因为我碰巧是你的读者,你还会对我感兴趣吗?」
这出人意表的侧面攻击令她措手不及。
「我不是对你没有兴趣啊,我一直很好奇你到底是哪一种角色。」
「可是,邢并不是将我视为异性对我感兴趣吧。就算真的有点在意,决定性的关键还是顶楼那件事吧。」
明显哭遇的双眼,随后拿出自己的作品。
「如果当时我看的是另一位作家的书,情况又会如何?」
经他单刀直入地这么一问,她瑟缩了。——这个嘛……
啊啊,原来他喜欢那位作家啊。
恐怕在那个当下,作为异性,她会彻底对他失去兴趣。因为,她是作家。
如果那一天、在那个顶楼上,他拿出来的书不是自己的作品。如果牵动了他的情感、甚至让他泪眼涟涟的不是自己,而是其他作家。
她一定会自动自发远离他,也不会兴奋雀跃地主动向他表明自己的副业。
面对一个看了他人写的故事而哭泣的男人,怎么可能还做得出主动表明自己也是作家这种跟着沾光的举动呢。
如果当时他不是把自己的书拿出来,她也许会向他人坦承,但唯独对他,她决计不会表明自己是作家。
「所以我和你的附带条件是等值的喔。事到如今才思考这件事也没有意义吧。话说回来——」
他继续追根究柢。
「你会视为恋爱对象的男人只有两种吧。一种是对阅读全然没有兴趣,另一种就是特别喜欢你这位作家。但你大概——」
在他说出口之前,她就料想到了。
「如果对方没有包括小说在内肯定你本身,就不足以成为想谈恋爱或结婚的对象吧。」
啊啊,就是这样没错。不行吗?
如果喜欢的男人也喜欢阅读,最喜欢的作家却不是自己,她绝无法忍受。
这么说来——那一天、那一刻、那个地点,是命运吗?
「……你对我……」
「对我来说,在遇见你之前,你就已经是特别的存在了。」
不过——接着他用了转折。
「我现在并不想从你的口中问出答案。我不想问一个喝醉的人。」
是吗?那么——
就由她来问吧。
「如果我再也写不出东西呢?」
「至今你所创作的小说,在我心目中永远是最特别的。所以,不会因此就对写出了我喜欢的故事的你失去兴趣。」
你干脆转行当作家杀手吧。意识蒙胧间她似乎这么呢喃。
尔后不久,事实迎头赶上周遭众人的认知。
交往大约五年后,突破三十大关。期间她做了两个重大决定。
其一,成为职业作家。
能在时机到来时做出选择,他的存在有着莫大的影响。
「就算留茌公司,只要不是综合职的女孩子(注:日本企业中需要独立下判断的职务,日后通常也能升为管理职),工作环境只会越来越辛苦吧。如果拥有特殊技能,那倒另当别论,但你不曾考取任何证照吧。论及现状,身为作家的你拥有不错的评价,工作也稳定;如果当个上班族,你就只是随时都能替撤换的棋子。假使要留在公司,就必须有一定程度的工作手腕才行。」
她目瞪口呆。面对自己的女朋友,亏他能说得如此针针见血。
「即便你找我商量,我也不清楚出版业界的状况,只能客观分析事实。要将劳力继续留在公司里苟延残喘,还是留给作家生涯,必须由你自己判断。」
被他狠狠刺中要害后,她反而下定决心。
和他不一样,她从未致力于成为公司觉得「方便」的人才。她确实做好自己份内的工作,也就是中规中矩。几乎没有女性员工是一般职又做到退休年龄,她也不认为自己能成为特例。
既然如此,趁读者反应不错的时候全心投入作家工作才是上策。作家的收入很稳定,只要脚踏实地过日子,就养得起自己。
当初她辞职时,听说大家还以为是为了准备和他结婚。
「现在大家都非常小心翼翼地,觉得我很可怜,以为我们分手了。」
他乐在其中地说。看来不打算主动澄清误会。
至于她,则专心一意地埋头工作。想写就写这种环境自出道以来还是第一次,她就像解除所有的限制器。
「喂,你还活着吗?」
假日主要是他来找她。与其说是来玩,更像是前来救灾。她从未在午后他过来时,就已经起床。
「一辞掉工作,你就变成夜猫子呢。之前上班的时候也是晚上写作吗?」
「白天要上班的话,我也只有晚上有时间写作吧,假日要和你见面啊。不过,我的确晚上写作的速度比较快。」
「看来你这周很忙碌喔。」
判断基准是房间的杂乱程度。工作一忙,她就会疏于整理房间。
每次他一来就开始打扫房间,身为一家之主,她当然得跟着他一起整理。多亏如此,房间的状态勉强还能停留在社会人士的及格边缘。
「不好意思,每次都麻烦你。」
「你不用在意啦。最近我也领悟到了,让你在最低限度下过着健康又有文化水准的生活就是我的义务。不过……」
他边打包垃圾边皱起脸。
「你的三餐应该再正常一点吧。从垃圾就看得出来,你的三餐全是在附近的便利商店解决喔,这样不好吧,」
唯有三餐他总会长篇大论地说教。
「真希望偶尔能在这个房间里找到超市的塑胶袋,而不是超商的袋子。」
他嘀嘀咕咕地抱怨不休,结束救灾行动后开始煮饭。虽不至于要求完美,但他平日生活也算爱干净,会做基本的家事。坦白说,就算她拿出真本事,厨艺还是略逊他一筹。差别似乎就在于舍不舍得多花一些工夫。
「不嫌麻烦吗?」
「不会啊。这就像做理科实验一样,很好玩喔。像是思索调味料的比例、食物的热传导效率,或是最佳的煮饭步骤等等。」
「一股人不会思考这种问题吧。」
离开之前,他总会千叮咛万嘱咐要她改善饮食生活。当下她答应时,绝非撒谎。她也经常在想一定要改善,但就是没有付诸实行。
最后他大概认定说了也没用,开始下班后无预警地顺路过来,在她房里煮两人份的饭菜,一起用餐之后再回家。
「我简直就像在照顾棘手动物的饲育员呢。」
对他这句评语,她一句也没有反驳,只能膜拜他。
这样的交往模式持续三年后,她做了第二个重大决定。
「这样子实在太没有效率了,我们干脆结婚吧?」
他毫无气势可言地建议后,他们结婚了。考虑到彼此的时间,婚礼也不得不作罢。
「我在公司跟大家说我结婚后,他们都吓一大跳呢,纷纷问我『你们不是分手了?』」
依然显得乐在其中的他,似乎仍不打算向公司的同事说明原委。
结婚之后,备受宠爱的夫妻生活也过了好几年。
偶尔深夜她面对着电脑,丈夫走进工作室后,会轻拍她的肩膀。感觉他轻轻地放下了某样东西,于是她看向肩膀,上头放着个别包装的饼干。
「季节限定的商品出了喔。要尝尝吗?」
转过头,身后的桌上放着两个冒着热气的马克杯。正巧这时她也累得无法再集中精神,决定顺势歇一会儿。
丈夫打开电视后,她十分想看的节目恰巧开始播放。明明之前她还嚷嚷着好想看好想看,自己却彻底忘了。
他的无微不至简直超越了常人的范畴。
「……我真的有点太娇生惯养呢。」
「我可是成了自己最喜欢作家的老公耶,这算溺爱吧。」
可以正经八百地说出这种话,这点也很了不起。
「可是,都是我单方面地有所收获。你没有任何不满吗?我可不希望你压抑太久突然爆发喔。」
「真失礼,你以为我是那种会再三隐忍,再借此数落你的男人吗?」
见自己惹他不高兴,她连忙道歉。「好吧。」他也落落大方地不再追究。
「平常若有不满或要求,我都会确实地告诉你啊。所以我们偶尔也会吵架吧。如果我全都自己忍下来,以前也不会产生任何冲突吧。」
「可是,我总觉得很多时候都是你在让步。」
「我的个性本来就很少会要求另一半了。」
真要说的话——丈夫接着说:
「现在我已经得到无论付出多少金钱和劳力也求之不得的事喔。能与最喜欢的作家互相影响彼此,这种人生,并不是许愿就会成真的事吧。实际上,你的作品也曾反映出我的思想。这对爱看书的人而言是种无上的快乐,但你大概无法明白吧。因为你是写作的人。」
「我反而还常常从你那里得到灵感或建议,我得到的好处更多呢。」
嗯,算了。她咬了口饼干,是季节限定的牛奶糖口味脆饼。
「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地让你溺爱吧。」
——她一直以为这样的日子会连绵不断地持续,他们会一起慢慢变老。
直到那天早上为止。
她早上大多很晚起床。
那天也在半梦半醒间感觉到他出门上班的气息。为了不吵醒她,他的动作非常、非常轻柔。一边沉浸在他的贴心里,一边又坠入浅浅的梦乡。这是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刻。
但电话铃声强行终止了舒适宜人的酣睡时光。
她一跃而起,时间的指针还未指向正午。她上午期间都关门歇业一事是众所周知的事实,若非事态紧急,不会有人在这时候打电话。
不过,就算猜想是紧急事态,也从未真的发生过。拿起话筒后,大多是推销电话。她心不甘情不愿地起床。
「喂。」
基于以往的经验,她接电话的语气十分冷漠。
电话另一头不是推销人员特有的谄媚声,口吻听来既冷静又匆忙。
对方报上了某间医院的名字后,表明来意。
您的先生出了车祸,请尽快赶到这里。
她的思考能力硬生生被剥夺了大半。
立即补上的反应恐怕是倚靠脊髓反射神经。记下医院的地址后,她费了一番工夫才换掉睡衣,仅将钱包和手机塞进平时惯用的提包里,拿起车钥匙——不、不行。在这种状态下开车的话,会轮到自己出车祸。
得搭计程车才行。要半路拦截或事先叫车呢?迟疑了一秒后,她选择确实性。平日她的运气不太好,成为作家和与丈夫邂逅这两件事就耗掉所有好运。
她用手机致电给平时常找的计程车工会。她已是常客,甚至只要告知电话号码,对方马上就能查出她的地址姓名。
听见对方询问发车时间,她几近悲鸣地厉喊:
「现在马上!」
她在公寓的玄关门廊等着计程车到来。
医院说现在正进行手术。
伤势很单纯,但出血严重。
拜托、拜托,谁都可以——快点救救他!
令人惊跳的喇叭声恶意十足地划破空气。
转头一看,只见一辆黑色厢形车让引擎空转,威吓着准备过马路的行人。接着像宣告自己才有优先权般,从吓得停下脚步的行人面前呼啸而过。司机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隔着挡风玻璃张大双眼瞪向停在原地的行人。
那张嘴脸丑陋得令人想吐。一定就是你这样的人——
姑且不论红绿灯和斑马线,在这种连对向车道也没有的住宅区小巷子里,却因为体积最大而自以为了不起、威吓行人,这种笨蛋最好在某处撞到别人之前先死掉吧。最好想个不会为他人带来困扰的死法先死一死吧。
不该是他,应该是你出车祸才对呀——瞬间黑暗的情绪在心里沸腾。
既绅士又温柔的喇叭声以只想提醒她的音量在背后响起。转身之后,是颜色十分熟悉的计程车。司机轻轻点头寒暄,打开车门。
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没有比车辆这种机器更适合套用这句话了。几乎要撞上人驰骋而过的黑色厢形车,与轻轻按下其实可以发出偌大声响的喇叭的这辆计程车。
告知目的地后,她补充说:
「请在不会撞到人的前提下,以最快速度抵达。」
司机建议走高速公路。为了达到以上两个目的,这是最妥当的提议。
就在差几公尺,跳表上的车资要跳到一万圆的时候,计程车驶进医院的下车处。
「不用找零了。」
她在打开车门的瞬间跌出车外。双脚虚弱无力。她稳住双脚,走向柜台。
报上名字后,她立即被带到手术室前,门上亮着手术中的红色告示灯。——她一直以为这种场景只存在虚构的世界里。
她现在才惊觉到,只在电视或电影里看到这幅影像的自己有多么幸运。因为至今她都未察觉到自己的幸连,现在才会遭到天谴吗?
在带着医院风格的合成皮革沙发坐下后,她再也站不起来。
附近有公共电话。最好趁着等待的期间打电话联络丈夫的老家,理智上虽然清楚,她的腰却仿佛生根般抬不起来;
首先,她不晓得电话号码。无论是自家电话还是手机,她都将记录电话号码一事交给储存功能。尽管手机里存有号码,她却不晓得能不能在手术室前开机。可以不通话仅是浏览电话簿吗?还是开机这件事本身就不行呢?
搭乘飞机时请关闭电源、这辆车禁止通话、请勿在医院等地点使用手机——至今她都无条件地遵守这些规范,却不晓得自己究竟是在什么条件下遵守,开机又会造成什么影响。
因为不知道,她害怕得不敢开机。只怕一丁点意外都会影响到他的手术。话虽如此,她也无法走到可以使用手机的大厅。要她现在离开这里,根本办不到。
手机普及之后,让许多事情变得更加便利。也有很多人有意义地使用手机。但同时也有很多人「记忆电话号码」的能力退化了。她记得住的号码只有家里电话和他的手机。她甚至不记得自己的手机号码。
在手机普及之前,这种时候的急需物品就是钱包和笔记本。如今则是钱包和手机。今天她也习惯性地带钱包和手机,却完全派不上用场。如果是笔记本,打开之后联络方式一目了然。紧急事态时最可靠的居然是传统的纸和笔。
现在以手机普及为前提的社会公共建设还不完善呢,她脑中闪过这个想法,小时候根本没有手机,对现今的孩子而言,手机却是理所当然的存在,差别只在于他们几岁开始拥有。
某项技术尚不存在的世代,与存在本身已成了理所当然的世代互相交错。将来如果她对孩子或孙子说:「我小的时候可没有这种东西喔。」届时她究竟得列举出多少种呢?
我一直以为只要有手机,做什么都很方便,但爸爸发生车祸的时候,我却坐在手术室前动弹不得。
她试着在心里喃喃说出这段话,紧接着,背脊不寒而栗。
如果现在——他先走一步的话。她甚至还未怀上可以让她如此诉说的孩子。明明他们时常往想,能够称呼他为爸爸的孩子一定会很幸福吧。
光是想像自己只身一人失去他的打击有多大,她的呼吸就变得急促。
我能够忍住不追随他的脚步吗?
「不要……」
她挤出声音甩开这个想法。姑且不论好坏,作家这种生物的想像力都异常丰富。当她的想像力卯足劲往坏处想的时候,结果会如何呢?
现下她终于体会到了。
亮着手术中的灯光忽然暗下。
对开门扉往两旁开启。
倘若是戏剧,此刻家属会冲向走出来的医生。但她没有冲出去。
脖子的骨头发出了叽叽的吱呀声响。直到穿着手术袍的医生进入她的视野,她才意识到自己早已抬起头。关节仿佛生锈般,身体无法灵活动作。如果是合叶铰链,至少还能加点润滑油。
她口干舌燥,发不出来声音。
医生与她四目相接后,心领神会地颔首。
「手术平安结束了。」
躺在担架上的他从手术室里被推了出来,身上到处都插着管子,但插着管子就表示他还活着。
她不发一语地冲向前,他因麻醉睡得很沉。
本打算就这样跟着担架前往病房,护士却叫住她。
「关于手术,有事要先向您说明。」
担架撇下她继续前进,而产生一种两人被拆散的错觉。
「手术前照电脑断层时,我们在胰脏发现肿瘤。」
她顿觉脚下的世界瓦解了。还以为自己会就此晕厥过去。
为什么——车祸后的手术明明平安结束了,为什么她还得听这段话不可。她明明是因为出了车祸才赶来,不是为了听这件事。
她所有的一切都冻结住——无论是身体、表情、声音,还是心。
她因工作调查过胰脏。胰脏是非常复杂的内脏器官,如果是恶性肿瘤,通常发现时就已经回天乏术。
医生像在等她回应般,默不作声。
数天前与他交谈的内容在脑海复苏。当时她正和他商量下部作品的构思。
接下来要写什么好呢……
上次是女作家死掉,这回试着写女作家丈夫死掉的故事,如何?
哇呜,这种故事有点难以下笔呢。
写吧写吧。故事内容也恰巧互相呼应啊。这样刚刚好。
嗯……
别畏畏缩缩的。来,杀了我吧!
说得也是,说不定会很有趣呢。我就写写看吧。
好像很有趣。丈夫死去的故事好像很有趣。
就是因为她这么想——
所以,我才会遭到天谴。
所以,我现在才会听着这些话。
中断睡眠的电话铃声。充满恶意的喇叭声。黑色厢形车的空转。自己浅薄的话语。所有一切都在脑海里旋转回荡,强烈的晕眩袭来。
「呼——」的吐气声音格外响亮,不停重播的噪音也不再泛滥。
「是哪一种?」
是良性——还是恶性?
询问的声音平静到连她也觉得惊讶,当中不带半点感情。
「现在还不晓得是良性或恶性。必须检查之后才知道。」
「什么时候可以检查?」
胰脏的话,手术会相当困难。假使要开始治疗,一刻都延误不得。
「车祸造成的主要伤势是右大腿部位的骨折,因此只要复原过程顺利,也能马上进行检查。只是您先生已经因为手术消耗不少体力,检查的话又需要断食一段时间,必须等他恢复体力才行……」
别再废话了。
快点告诉我答案。
「在医疗方面,我是彻底的门外汉。就算您如此说明,我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请告诉我,依您推测大约多久外子能恢复体力到可以接受检查?」
她语速极快地打断医生后,医生直接说出结论。
「我想大约是一个星期左右。」
「那就麻烦您了。」
低下头后,泪水一滴滴地落在并拢的膝盖上。
之后,警察、保险公司、他的家人、她的家人和公司的人蜂涌而至,现场犹如被海啸的惊涛骇浪狂扫而过。
海啸冲洗过后,什么也没留下。她步履蹒跚地走在遭到摧残的沙滩,边走边一一拾起情报的残骸。
听说撞到他的司机在行驶了数百公尺后,又折返到现场。明知撞到人,当下却害怕得无法立即停车。
婆家因为她没有即时联络他们而被斥责一顿。她毫不觉得坐立难安或反感。这些事情她都已经无所谓了。
公司替他办了为期四十天的有薪休假,超过期限就算请假。她离职之后已过一段时间,但公司的人似乎还记得她。在一片手忙脚乱的混乱中,仍趁隙关心她的近况。
至于车褛的处理事宜,经人介绍后,她委托律师担任代理人出面交涉。情况已完全超出自己的能力范围。她不认为自己遭受疾病与车祸的双重打击后,还有办法出面解决问题。
她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肿瘤一事。
由于他迟迟未从麻醉中醒来,家人傍晚就回去了。
她自医院的店铺采买目前需要用到的物品后,一直待在病床旁陪着他。
狭窄的病房一关起门,外头的声音就变得遥远,仿佛遭到世界的隔离。
如果能真的就这样遭到隔离就好了。
最好世界末日现在就降临吧。
最好在一头雾水的时候,发生两个人一起命丧黄泉的灾难。
只要一思索具体的事情,她的意识就一片空白。她纹风不动地任由时间二十分、三十分地逝去,大脑拒绝思考。
恍然回神,他的手正在棉被底下拍来拍去地寻找什么。
他确实在找东西。她伸手握住他的手后,他张开眼睛。
这是他头一回露出如此无助的表情。
「我……发生什么事了?」
「你……」
她一时语塞,视野扭曲。
「你发生了……车祸……」
「……是吗。」
他深深地吐一口气。
「那真是幸好。因为我要是死了,你一定会哭吧。」
她放声大哭。唯有现在可以这样哭泣,从今而后要忍住。现在哭的话,他还会以为是因为车祸受到惊吓。如果今后再这样嚎啕大哭,聪明如他肯定会察觉到不对劲。
那天,关于肿瘤她只字未提。由医生说明伤势,她没有返家,直接在病房留宿。
隔天早上,她先回家一趟为他的住院做准备。等复原到一定程度,他就会转到附近的医院,但至少在检查结果出来之前不会移动。
由于有几件急件工作,打开电子信箱确认后,收到近十件非处理不可的邮件。做完必须优先处理的工作后,她暂时不再接新的工作。正好最近的工作也都告一段落。
她一边准备住院所需的生活用品,同时发现自己做事完全没有效率。将一件衬衫塞进提包后,她才想起也要带牙刷走到盥洗室,准备贴身内衣裤时又想到需要带筷子而跑到厨房,接着又忘了梳子再折返回盥洗室,一想到需要杯子又跑回厨房。
这样一来一往,花了约两个钟头才打包好行李,开车离家。
抵达医院时已是中午过后。
接二连三赶来探望的家人都离开后,他说:
「明天起我要做一些检查,说是检查车祸的后遗症。」
关于检查一事,她已事先委托医生,趁她不在的时候向他说明。果不其然,为了不让她担心,他刻意装出轻快的口吻。
宠爱她是他的人生目标。平日就如此宣告的他会倾注所有心神,就为了让她安心。这点她从一开始就再清楚不过。
好了,快点害怕吧。
「讨厌,会有什么后遗症吗?你哪里不舒服吗?」
来吧,快点担心我。尽你所能让我安心。
不要回头看你自己,只要看着我。
不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请你现在都不要察觉。
因为我还没有做好准备。
「不用担心啦。你看,因为我的伤势颇为严重,所以是为了以防万一。」
放心吧。他拍了拍放在枕边的T字拐杖。
「车祸之后隔天,我不就活蹦乱跳到处跑了嘛。严重的只是车祸之后的大量出血而已。好像是动手术时内脏有些肿胀,只是要看看复原情形。」
厄运的话,已经在车祸时用光啦。看着这么说的他,热泪险些滑出眼眶。
神啊,希望真是如此。求求祢。请让厄运就此终结吧。
这种情况下,她的哭泣不会不自然。只是若哭得太过伤心,可能会让他起疑。同时她也觉得一旦哭了,自己就会克制不住,因此将喉头的哽咽咽下。
这种时候她都会前往神社参拜。
当地神社的规模不大,神官更是只在正月的头三天出现过踪影。
但是只要来这里许愿,每一次都会实现。能否成为作家的关键时刻、娘家母亲病倒之际,她都来这里向神明祈求,心愿也全都实现了。
开始与他交往之后,新年时她也必定来这里参拜。这间神社默默地受当地人支持,正月前来参拜的香客虽不算浩浩荡荡,但也为数不少。
当天回家前,她顺道前往神社。
香油钱要丢多少呢?最后她一毛不剩地将钱包里的现金全投进香油钱箱。也没有去数共有几张钞票、多少零钱。她害怕算出香油钱的总额。害怕算钱会触怒神明。
她摇响铃铛后,击掌合十——神啊。
请祢救救他。若祢现在愿意救他,其他我什么都不要。
若祢愿意救他,要夺走我的性命也不要紧。不,就请祢夺走吧。
不是为了他。
——是为了我自己。
她不知道自己在神社前站了多久。
现下的季节只要天黑,气温就会急遽下降,不知不觉冷意已入侵体内。
竟然许着这种愿望而忘了时间,这个人是何等的自私啊——我无法为了他,只能为了不失去他而祈祷。
茌这种紧要关头,她无法立即转换心情。所以,我要为我自己祈祷。我要为了我自己,祈求他活下去。将这个自私的愿望推给神明。
日落之后,四周变得视野不佳。神社内的陡峭石阶高得只要一滑倒,就可能会摔死,但她故意不扶着栏杆。
干脆让神明先收取代价好了。
当她走下最后一阶,双脚稳稳踩在地面时,她感到非常的失望。
对于她将车祸的处理事宜委托代理人,婆家和娘家都不敢苟同。
就算你有钱可以请律师——
看来她不愿自己出面这件事,让他们觉得她很懒惰。
我们知道作家的工作很忙,可是这种时候至少自己出马吧。媳妇这么无情,我家儿子还真可怜。
听到婆家这么说,你不会不甘心吗?连我们也觉得丢脸。
——她才不管这两家人。
用钱买陪在他身边的时间有什么不对?
既然有钱可以委托他人,那委托代理人又有什么不对?
由于病房里可以使用电脑,她都将笔电带到医院,在他身边敲打文章。
双方的家人见到这一幕,事后又会絮絮叨叨。
这种救不了我们的面子管它做什么。包括你们在内。
至少这种时候该专心照顾丈夫呀。明明两个人一起看电视时没有意见,但当他看书、她在旁边敲键盘,他们就会发牢骚。为什么看电视可以,看书和用电脑就不行?只因为两人各做各的,看起来夫妻不和睦吗?她才不想理会他们这种莫名其妙的基准。也不想管他们想要的「形式」。不要将你们眼中的「必须」强加在我们身上。
我不会告诉你们检查或生病的事。不会让你们加入我们。
这是我们自己的事。直到结果出来前,我不会和你们分享任何事情。他的事由我一个人承担。我不会分给任何人。我要自己独占。纵然你们说我傲慢。
除了我以外,我不会让其他人露出和他背负同样苦恼的表情。
她趁着照顾他的空档写作,回家后也继续写作。仿佛某条神经回路故障般,睡意迟迟没有降临,夜里只好吃安眠药强迫自己入睡。
——尔后耗费数天,检查终于宣告结束。
「很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