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个任性的要求,就是希望那个人不要讨厌我的作品,
谢谢你支持我到最后一刻。
谢谢你让我过得这么幸福。
就先这样吧。
专属于你的作家」
有人在哭。吵死了,我想。但回过神时,却发现原来是我在哭。
在面对编辑,冷静到能笑着打马虎眼的我,现在却肝肠寸断地嚎啕大哭。
谢谢你支持我到最后一刻——明明我根本没有赶上你的最后一刻啊!
那天回到家时,她仿佛睡着般,就像只是趴在桌上打盹儿一样。直到最后她都不想住院。她说,要死的话,她想待在这间屋子里——待在这间和我一起度过数年光阴的屋子里。
但是,如果强迫她住院,说不定我就赶得及见她最后一面了。一想到她是孤单一人踏上旅程,我就心痛得无以复加。至少我想在临终前握住她的手。不断呢喃地对她说,我就在这里喔,直到她再也听不见为止。
我不会伪善地说这是为了她,我是为了我自己才想这么做。
我真的真的真的想好好疼借她。
明明如此渴望,为什么她临终时我却不在她身边?抱住她的时候,她的身体已经变冷了。她断气后,我应该要一直抱着她,直到她失去所有体温。
就先这样吧。
最后结语写不出「再见」的她,是多么多么多么地惹人怜爱。
你太狡猾了,只有你一个人留下了所有想说的话,我却半句正经话也没对你说。
就算不说,你也一定能明白吧。
但是,早知道还是该早点说出来。
那些我一点也不敢去想会无法对你诉说的、深埋在心底的话语。
为什么那么多次机会我都没有说出口。
我真是太懦弱太没用了。
如果要郑重其事地传达给你,就表示我不得不面对将无法传达给你的那一天终将到来,所以我才会害怕得别开了目光。
明明你已为这一天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直到最后的最后,你还是这般有男子气概。
我真的好喜欢这样的你。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育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谢谢你一直陪在我身边。对不起。可是,我还不想说再见。
谢谢你愿意让我成为你的头号读者,
这件事是我永远的骄傲。
Side B
「接下来要写什么好呢……」
「上次是女作家死掉,这回试着写女作家丈夫死掉的故事,如何?」
听了他的提议,她皱起脸。
「哇呜,这种故事有点难以下笔呢。」
「写吧写吧。故事内容也恰巧相互呼应啊。这样刚刚好。」
「嗯……」
「别畏畏缩缩的。来,杀了我吧!」
他故作滑稽地张开双手,她不禁噗哧一笑。坦白说,她很心动。
的确,写这种故事好像很有趣。
「说得也是,说不定会很有趣呢。我写写看吧。」
好像很有趣。丈夫死去的故事好像很有趣。就因为她这么想——
所以,我才会遭到天谴。
所以,我现在才会听着这些话。
她早上大多很晚起床。
人家说作家多是夜猫子,她也不例外。黎明时分入睡,中午过后才起床。
普通上班族的丈夫为了不吵醒她,总是蹑手蹑脚地起床,自己做早餐吃,蹑手蹑脚地梳洗整装,再蹑手蹑脚地出门。
她很少在丈夫准备出门的时候醒来。偶尔在该倒垃圾的那几天早上,半梦半醒地感觉丈夫在清理房间的垃圾。
有时她甚至大感佩服,为何他能将移动时的气息隐藏得这么完美。
「其实你的祖先是忍者吧?」
这么问丈夫时,他得意地咧嘴笑答:
「这是因为爱啊,爱!」
其实也是不想吵醒工作到天亮、还在熟睡的她,却总是笑着用这样一句话带过他无微不至的关怀。结婚之后,他的体贴包容一直让她深感庆幸。
结婚当初,她曾努力将生活作息调回白天工作的模式。但是,在白天无论怎废动笔,就是写得不顺。生产量也大幅下滑。
我写得出来啦。她如此坚称了一个月。
「你差不多该放弃了吧?」
听丈夫的口吻,从一开始就知道她在硬撑了.
「你以为我们交往多久之后才结婚的啊,之前你明明是个彻底的夜猫族,如今怎么可能变成白天工作。」
「你就变回夜猫子吧。反正也不会给任何人造成困扰啊。」
「话说回来,你写不出来的时候心情会变差吧。我工作一整天回到家后,迎接我的却是臭着一张睑的老婆,我很可怜耶。」
「真希望自己的太太能过得开开心心呢。」
他如连珠炮般滔滔不绝。
但是,想变回白天工作也有她的理由。
丈夫是一般上班族,自己则在家工作。既然如此,她认为生活作息上可以自由配置时间的自己,就应该配合丈夫。
然而,丈夫毫不留情地驳回她的理由。
「为什么你非得要配合我呢?你也在工作啊。而且赚的薪水和我差不多,有时甚至比我还多。你有权要求拥有一个便于工作的环境啊。话说回来,我现在也将你目前的薪水算进未来规划里,所以如果你不确实维持好可以提升效率的环境,我也很伤脑筋。」
「可是,如果有了孩子,也得变回白天工作才行吧……」
她不屈不挠,但这个理由也被他推翻。
「有了小孩以后,会因为孩子老是半夜哭闹,生活作息变得乱七八糟喔。况且,到时你也会请产假吧。只要在育儿期间慢慢适应白天工作的生活模式就好了吧?真有困难的时候,也可以拜托老人家帮忙照顾啊,况且我们是双薪家庭,有些事情也可以花钱解决。像是雇用保姆或女佣等等。为了有更多的选择,我们反而该在可以赚钱的时候加紧赚钱吧?像我们现在彼此都在赚钱,生活也确实比较充裕。而且你用自己的步调写作的话,生产力比较高,也接得到工作啊。」
丈夫气定神闲地接连列出反驳的理由后,她又变回夜猫子的生活。
她本想至少早上要送他出门,结果也未能达成。因为在还听不到闹钟响的时候,醒来就绝不赖床的丈夫将闹铃关掉了。
丈夫的上班时间正好是她熟睡的时候,要是闹钟被关掉,她根本起不来。
「你为什么要关掉——!」
她一抗议,丈夫就脸不红气不喘地断然说道:
「因为我爱我的妻子啊。丈夫就该保护妻子,让她能安心睡觉。」
见他朝她露出灿烂到刻意的「开朗笑容」,她忍不住噗哧一笑,无法再抗议下去。
就这样,丈夫一直宠着她。家事也被他抢去一半。
「你负责洗衣服吧,毕竟洗衣机只有白天能用,而且要是下雨,我也没办法把衣服收进来。相对地,我负责煮饭。你通常都是傍晚开始写得很顺吧。如果中途跑去煮饭,节奏就会被迫中断。反正我喜欢煮饭,回来之后再煮也不嫌麻烦。打扫的话,你想扫的时候再扫就可以了,也可以放假时两个人一起。」
维持这种分工的生活模式曝光后,老家的妈妈臭骂她一顿。
你怎么能这么倚赖丈夫呢,你都在家工作吧,至少家事要由你来做啊。
说的正是。但是,人类的本性就是一旦有人能让自己依靠,就很难抗拒。实际上当她写作的节奏上了轨道,她就懒得停笔去做晚饭。
她心想至少可以帮忙买菜,丈夫却说如果不由煮饭的人自己采买,就无法确定要买哪些东西。
「你可以趁白天的时候寄信给我,写下要买的东西,我再出去买。」
她曾如此建议,也被丈夫驳回。
「这样就不能确认有哪些东西在特价了。我回去的时候,正好店家快要关门,东西也开始降价,一边看卖场里有什么东西一边思考晚餐的菜单比较有经济效益吧。而且我也不讨厌买菜啊。」
「可是,你这样未免太宠我了……」
她歉疚地低喃后。丈夫一如往常咧嘴笑了。
「因为我喜欢宠你啊。宠你说是我的人生目标也不为过喔。怎么样,开不开心啊?」
然后他伸长手乱揉她的脸。其实说这种话时,丈夫也很害羞。
望着丈夫煮饭的背影,当她不假思索地脱口说出「谢谢你每天都帮我煮饭」时,他就会突然挥舞双手大声宣告:
「我真是伟大呢!太伟大了!快点称赞我、快点称赞我!」
有时就像傻瓜一样。
「嗯,你很伟大喔。我一直都很感谢你。因为有你,我才能专心写作。」
她强忍下发笑的冲动,做出一本正经的表情称赞,他则心满意足地哼着歌继续煮饭。
虽然像个傻瓜,却又可爱又令她不胜感激。
她当然也看得出来、他是一面故作夸张地要求称赞,一面减轻她的歉疚。
那是丈夫还是第三人称的「他」的时候。他隶属于同间公司的公关部门,是个工作勤快认真的年轻人。而她主要负责一般业务,由于位在同一楼层,所以认得彼此的长相。
他属于很少流露情感的类型,表情也称不上丰富。
烬管被女孩子们列入将来有为青年的候补里,却因为他给人的第一印象都是「不苟言笑」、「冷漠」,所以从未有人积极采取行动。本人也很少在联谊或饮酒会上露面,顶多出席欢送会和尾牙。
但不可思议的是,他没有遭到孤立的迹象。包括八卦在内,他似乎很清楚公司内部流通的消息。偶尔还有出人意表的部门响应他的行动,他的人脉似乎遍及全公司。
据勇敢主动向他出击的女孩子说:「他很棘手。」
「试着向他攀谈后,他意外地很和善呢,可是呀,总觉得有一道看不见的墙壁。就像一面沉默的屏障,不准别人再往前跨一步。如果能突破那层屏障,可能就有机会成为他的女朋友吧。」
哎呀——真难攻下呢。有恋爱高手之称的那个女孩连连摇头。
她也和他聊过几次,的确有一道奇特的墙,形容为屏障真是再贴切不过。他不如外表那般冷漠,反而出乎意料地开朗又亲切。话题丰富,口才也好。
但是,想要再继续深入时,他就会冷不防踩下煞车。
无论聊天时气氛有多么热烈,回到办公室后数值又会降回零。以为交情变好了,用眼神向他打招呼时,他却回以礼貌性的颔首致意。
就算鼓起勇气约他一起喝茶或吃饭,他也会面带笑容立下铜墙铁壁:「不好意思,今天不太方便。」从来没有女孩子刚好遇到他有空的时候。
以为他没空,他却在走廊上和清洁阿姨聊得热络。阿姨向他挥手时,他也笑着回应。
据同期进公司的男同事说,他与男同事相处时也一样有道墙壁。
「一旦话题歪了,他就会马上喊停,似乎不是很喜欢腥羶色的话题。基本上很少说些不必要的废话。」
但不说不必要的废话这点,反而让男同事们留下好感。由于口风紧,值得信赖,听说从同事乃至上司,不少男员工都找他倾吐心事或是商量事情。
「而且他也很体贴细心喔。像是我和老婆吵架、心情不好的时候,他就曾经过来问我『休脸色不太好看耶,没事吗?』真的很厉害呢。当明显表现出不开心的时候有人来关心自己,真的会很高兴。忍不住就把烦恼的事情全盘说出。但同时,他又不会插嘴多说什么,很懂得察言观色呢。」
面对男同事才会显现的这份体贴却从未用在女孩子身上,应该是公司外面已经有女朋友了吧——于是大家如此推测:
当时,对于在公司里秘密从事作家工作的她而言,他是个令她大感好奇的观察对象。作家都是好奇心非常强烈的本性。
那种一视同仁地与周遭人们保持距离的人,会让什么样的人进入自己的「屏障」里?如果是男性友人,会是哪一种?如果是女朋友,又会是哪一种?经常对外人挂着的一号表情,在「屏障」里又会是什么模样呢?
不晓得能不能套用在新角色上。抱着这样的私心,她继续暗中观察他。
命运就出现在不怎么罗曼蒂克的地方。
也就是专门放置储水槽和各种机器,到处都沾满鸟大便的顶楼。许多野鸟在此安置鸟巢,有时会看到无毛的雏鸟被晒干如木乃伊般,或疑似乌鸦叼来的剩饭或破铜烂铁。绝不会有人喜欢出入的地方。
有事上顶楼的人都有个共通点,那就是手机。某间电信公司在公司里很难收到讯号,当收讯不好的时候,只能化身为漂泊者,四处寻找收得到讯号的地点,而顶楼即是绝对收得到讯号的地点之一。虽然室内也有好几处地方收得到讯号,但不适合讲私事,因此若是私人电话,大家都会逃到顶楼。
她也是手机漂泊者的其中一员,那天最后也前往顶楼报到。
午休时间,她走上通往顶楼的昏暗楼梯时,正巧有道人影走下来。在看向对方的脸之前,她率先注意到对方夹在腋下的东西——拆开压平的纸箱。
为什么要带着这种东西上顶楼呢?她诧异地看向对方的脸庞,是他。
「哇呜,不好意思,请不要看我。」
他抬手遮住眼睛,但她已经注意到了。他的眼睛像水冲洗过般泪汪汪的。
呃……究竟要出声向他攀谈?还是不要呢?她确实有事到顶楼,但要就这样擦肩而过?还是折返回头呢?
她僵住不动,他则尴尬地搔了搔头。
「……果然,你会很在意吧。」
「嗯,对不起。」
说不在意的话,绝对是骗人的。
他瞬间视线游栘。她顿时恍然大悟——他现在正在衡量。
「我不会向任何人说的,所以你可以不用说明。」
语毕后,他露出惊讶的神情。不出所料,他刚才是在担心身为女孩子的她会不会对这件事多作揣测。与其因为臆测而传出奇怪的谣言,不如自己主动说明清楚,刚才他的表情就是在做这种考量。当下他给人的感觉,并不是单纯地想说些难为情的借口。
更何况,她也不希望他做那种衡量。
他以为我是那种会将别人哭泣一事当作笑柄,到处宣扬的人吗?就算是因为彼此不熟稔,未免也太失礼了。
「不论是谁,有时都想在没有人的地方发泄一下吧。真要说的话,你手上那个纸箱反而比较奇怪,让人很好奇。」
「啊,这个吗……只是当坐垫而已。因为顶搂没有地方可以坐,地板又很脏。」
「喔,原来如此。」
谜团解开了一个,但紧接着,她又被他为何会抱着久坐的准备到顶楼,甚至带着坐垫这件事情引起兴趣。
但是,再问下去就违反道德了,所以她为好奇心阖上盖子。
然后就这样与他擦身而过之际——
「那个……」
他主动叫住正走到楼梯一半的她,刚才得抬头仰望他,现在成了平行的对视。
「如果让你觉得不舒服,我向你道歉。因为女孩子好像都很喜欢八卦,所以我才会……」
她努力不让自己表现出不高兴的神色。她一直觉得他很聪明,果然是个聪明的男人。
「我没有生气。只是觉得很可惜,因为我不会那么做。」
「等等,我还是说明一下吧。」
「不用了啦。」
「可是,就算你不说出去,还是会好奇为什么吧?」
这个嘛……的确。她反倒心想得到了一个可以沉浸在想像里的好题材。
「如果导致你做一些跟事实不符的想像,我也会坐立难安,所以还是告诉你吧。这个理由不行吗?」
这次感觉上不是衡量之后做的决定,他的理由也说得通。原来他是会在意这种事的类型啊,这种意外的发现也很有趣。
但是,她的悠悠哉哉很快就消失无踪。
「理由就是这个。」
他拿出叠在纸箱下的东西。是一本书。而且书的封面——她远比任何人熟悉。
「我习惯在上下班搭电车时看书。但只有来回搭车的时候而已,在公司里我绝对不会看,可是我今天实在太在意后续了,所以就按捺不住,午休时间跑到顶楼继续看。因为在室内看的话,很容易受到干扰。结果看了之后,小说的情节正好击中我的哭点。」
为了不让举止变得可疑,她只能保持沉默。
「我家里有很多这位作家的书喔,不论是哭点还是笑点,很多地方我都非常喜欢。因为我曾经在电车里笑出来,所以决定上班时绝不看书,可是昨晚我没有看完,早上又刚好停在一个非常精彩的地方,才会无法忍到坐车回家。」
话说回来——他皱起脸。
「这个作家真是太狡猾了。我从这个作家出道起,就一直很喜欢他的小说,所以大致看穿他的写作模式了。像是这里应该会发展成这样吧。可是,他却在这种写作模式下,又稍微往外偏了一点。就在我心想『好,忍住了!』的时候却天外飞来一笔,所以我才会克制不住。」
卑鄙,太卑鄙了——这种抱怨可说是最大的赞美。
「所以我一个大男人才会偷偷躲在顶楼上哭,都是这个作家害的。」
「对不起。」
她不由得脱口而出——因为她太开心了!
「那个作者就是我。」
因为,有什么办法嘛。除了朋友和家人以外,很少有机会可以直接听到完全的第三者,又看过自己小说的人的感想啊。一般人一旦知道对方就是作者本人,都会基于礼貌说些客套话。就算不喜欢,也没有人会在作者本人面前说「我讨厌你的小说」吧。所以,一般而言根本不可能像现在这样,直接听到一个不知道她是作者的人说「狡猾」、「卑鄙」啊。
她会高兴得手舞足蹈,也是没办法的事嘛。
「…………咦?」
他目瞪口呆了好几秒,但也很快就掌握了情况。
「骗人!真的假的?!」
纸箱自他的手中往下滑落,斜斜地飘过楼梯,在楼梯间滑垒后停下。
「咦?你没骗我吧?!」
「我撒这种谎对我有什么好处……啊,对了,如果我喜欢你的话,刚好是个趁虚而入的好理由呢。」
「哇!说话语气也超像本人!」
「你说『像』,到底是哪里『像』啊?」
「就是明明在说浪漫的话却伶牙俐嘴!」
哇呜,被看穿了。这个人真的在看她的小说。因为这一点她自己也有察觉,建她也不晓得这是优点还是缺点。他却断言说这样「很像本人」。
她突然觉得很难为情。简直就像突如其来被人剥光了衣服一样——等一下!等一下!今天可不太妙!里头不仅穿着卫生衣,内衣裤也很随便,肩膀上还贴着酸痛贴布。最近还有点变胖。拜托,先给她一个月的缓冲时间。不,至少两星期!
她低头掩饰自己火红的脸蛋,但无比兴奋的他却凑了过来。
「你真的是本人吗?!」
「就算要我现在提出证明,我也没办法。如果是出版社寄来的通知等书面资料,我家里倒是有,至少可以让你看看收件人姓名,要我下次带来吗?」
他摇头。
「你都说你有办法带来了,就等同证明你是本人了吧。我想就算打肿脸充胖子骗我,对你也没好处啊。」
我倒觉得你说话也很伶牙俐嘴呢——但她没有说出口。
「哇呜——怎么办!没想到作者本人居然就在这种地方!对了,你几年前在《活字之森》上写的短篇没有出书吗?因为那篇短篇没有收录在任何一本书里,我想丢掉杂志也没办法丢,害我伤透脑筋。杂志都变得破破烂烂了。」
噢,好狂热。他提到的杂志早已停刊了。
「难道是因为杂志社倒了,有版权问题?」
「没有这回事啦,版权最糟也就是被收回去而已。只是因为……」
这时手机响起来电钤声,劈头就是电影哥吉拉的主题曲。不是她的铃声。
他「啊」地皱起脸庞,拿出自己的手机。
「我将起纠纷的客户信箱设定成这种铃声。不过,平常我都设成振动。」
听了他像在辩解的说明后,她不禁噗哧一笑。
「的确,听得出来是紧急事件呢。」
明明平常一副成熟稳重的模样,想不到他为手机设定了这么滑稽的铃声。
就角色设定而言,他的反差萌属性果然很强烈呢。
他表情阴郁地看着讯息,叹了口气。
「我得过去一趟才行了。」
然后阖上手机,再次转向她。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再和你多聊聊……约你吃饭的话方便吗?」
呃,这样子难不成是……我……走进屏障里了吗?
这是机会吗?但话说回来——
既然我会将此换算成机会,就表示我其实很在意这个人吧?
对于浮现至眼前的可能性,她自己也大为动摇,
等一下!我确实因为他是个难以看穿的角色,所以一直兴致勃勃地观察他!但并非基于那方面的兴趣啊!
一进人屏障里就开始窥伺那种机会,她也太卑劣了吧。
「……不行吗?我想问你小说方面的事情,会造成你的困扰吗?」
啊啊,什么嘛,她倏地浑身无力,然后缩起身子——笨蛋,你想太多了!
他不过是基于读者的立场对你有兴趣而已,你在得意忘形什么啊!
「不,我并不觉得困扰……」
「真的吧?那我就相信你这句话曝。」
「是的,请。」
「那么,可以和你交换手机号码吗?」
越是在得意忘形时摔了一跤,互动时她就变得越被动,顺从地与他交换了手机号码和电子信箱。
看到他的电子信箱时,她的心脏以奇怪的节奏猛烈跳动。
story-seller-xxxx
尾端的数字是生日或他喜欢的数字排列吧,但那几个英文字是他刚才说过的短篇小说书名——他真的不是这一两天才喜欢她的小说,询问版权等问题也不单只基于兴趣,他对她小说的狂热,少说从连载这篇的时候就开始了。
「真没想到我会告诉作者本人这个电子信箱。」
他腼腆地笑了。在办公室里从未见过他这种表情。而且——
他是因为我写的小说才露出这种表情。
这时又响起了哥吉拉主题曲的旋律。
「哇,糟了。抱歉,那我先走了。」
他慌慌张张地边操作手机边下楼。走了几步之后,「啊,对了,」又回过头来,「下一本新书是什么时候呢?」
「……那个,还没有那么快。」
「这么说也是。不好意思,我太心急了。」
他过意不去地搔了搔头后,奔下楼梯。
揣在怀中的那本书,是她上星期才喇发行的最新作品。
事后她有些不安,便写了讯息发送至story-seller开头的电子信箱。
「不好意思,刚才的事情能向公司的人保密吗?」
几分钟过后,她马上收到回复。
「我知道啦。我不会为喜欢的作家带来困扰的。」
最后还加上逗趣的表情符号。私底下意外是个平易近人的角色吗?
接连地展现出他反差萌的一面,最后还极其自然地说她是他喜欢的作家。
她想自己并不是很容易就被甜言蜜语诓骗的人。但话说回来——
有人无预警地说喜欢自己写的小说,世上没有一个作家听了不会飘飘然的吧?
过了数分钟后,这次是他主动传来讯息。
「对不起,我突然有些担心,我刚才约你真的不会造成困扰吗?
总觉得我是利用同事这个身份当作盾牌。你就算不愿意,我也不会告诉别人。」
可恶——这种时候表现出退让真是太高明了!敌人可是公关部前途有为的青年,也许自己中了他的圈套,但是——
「不会,我很高兴。」
没办法啊,她就是想这么回!
「太好了,那我再找时间约你。」
这封讯息中,表情符号再度复活。
在办公室里,他的态度与之前没有两样。
但是,他经常因为一些小事情,就发来内容相当微不足道的讯息。
「刚才我茌政府机关旁的公园看到一辆摇控汽车,跑得超快!超厉害!」
「今天好热,大衣好碍事。可是影子看来就像斗篷一样,好酷。」
「我正路过车站前面的桥。今天也聚集了很多鲤鱼,但多到有些恶心。」
通常是这种自言自语般的短句。收到讯息后,每每她看向行程表白板,他的栏位都写着外出。他很少待在办公室里,因此几乎每天都会收到他的讯息。
对于担任内勤的她而言,他寄来的讯息就像一种心情的调剂。
基于这层关系,她有时会不小心用眼神向他打招呼,但他依然回以礼貌性的颔首。
自顶楼那件事以来,都没有两人独处的机会,因此她很难将发讯息的他和办公室里的他联想在一起。每当怀疑那其实是白日梦吧?又因为信箱上的story-seller这两个字让她再次体认到这是现实。
从互相开诚布公的那天起,过了约莫两周后,他传来标题写着「要不要一起去喝酒?」的讯息。
「明天下午六点,在〇〇站东口见如何?」
坦白说,她十分纳闷。明天是周六,公司休假。而且他指定的车站还是离公司最近的那一个。为什么要特地选在假日,又在离公司最近的车站会合呢?
但是,她也没有反对的理由,于是回复OK。互传碰面讯息的那一天,他依然是平日办公室里冷漠的他。
拿日常生活来说,她认为男性有两件事具备压倒性的有利。
那就是婚丧喜庆和上班。婚丧喜庆时男性只要穿着万用礼服就好,上班时也只要套上西装,看起来就很体面。女孩子坐办公室,虽然有制服,但上下班时却不得不换回便服。
由于她任职的这间公司已经废除员工旅游良久,很少有机会看到男同事穿便服的模样。他都穿哪一种衣服呢?她发现自己有些期待。
她刻意在五分钟前抵达会合地点,四下张望时,提包中的手机开始震动。
「喂,你好。」
「嗨!」
声音从正后方传来。
「呀啊!」
她发出惊叫声后回过头,只见他拿着手机,笑嘻嘻地站在那里。
「反应很不错。」
见到他那张淘气的笑脸,本来想发出抗议立刻被苦笑取代了。
「没想到你也会做些孩子气的行为。」
「因为现在是非上班时间。」
「等很久了吗?」
「大概有十分钟吧。」
「一般人都会说没有吧。」
「因为我很诚实。」
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跟他在办公室的模样落差极大。
外表也是。
「你穿便服的时候,看起来比较年轻呢。」
「因为工作的时候要是显得年轻会吃亏啊。我刻意装得老成一点。」
「看起来就像出身良好的学生喔。」
她一说完,他便垮下一张脸。
「其实我是想穿得更吊儿郎当一点,但可能是长相的关系吧,只适合做干净清爽的装扮。」
她忍俊不住地轻笑出声。
「你很自豪自己适合做干净清爽的打扮吗?」
「不、不,这是我的烦恼喔。」
他故作正经回答的模样也教人莞尔。
「你敢吃鱼吗?」
「嗯,我喜欢吃鱼喔。」
「那太好了,出东口不逮,有一间鱼很好吃的小料亭喔,我经常在那边接待客户。」
她边跟上率先走出验票口的他边问:
「那个,离公司这么近,没问题吗?」
他是因为担心同事的目光才这么说,对此他又恶作剧地笑了。
「你知道吗?几乎不会有人假日特地跑到公司附近,假日上班的人也很少回家前去喝一杯喔。」
这么一说,的确有道理。
「况且,办公区的店家反而假日时很空。因为他们锁定的客户群是上班族,甚至有些店家星期天和例假日也跟着休息。现在要去的这家店也是,平日不预约的话根本进不去,但假日完全不必等。」
「哇……」
她从未想像遇假日时办公区是什么棋样。
真是个观察力透彻的男人,她想。
但她并不讨厌。
不愧是接待客户的地方,是间气氛很棒的料亭。
「像是不想花太多钱装阔,又想稍微下对方一点马威的时候,这间店就很方便。订包厢的话,也有价格合理的套餐。」
那他今天是想下点马威吗?不由自主想揣测对方言语背后的真意,是她副业的职业病。
用热毛巾擦手的同时,他们先点了中杯啤酒。接着他又点了几样菜单上推荐的菜色。
「那么,在餐点上来之前,」
他从帆布背包掏出套有书店纸书套的单行本和签名笔。
「先帮我签名吧。」
面对彻底出乎预料的请求,她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摆了。
「咦?我从来没签过名耶。」
因为她的作品并未畅销到有人会请她签名。
「真的假的?!太好了,我是第一个!要不要再加上序号?」
他的个性天生就很强势。不会因为她没签遇名,就顺势找台阶让她下。
那本小说是她第一本单行本。好不容易说服他不写序号之后,妥协的条件是加上日期。
要签横书还是直书?又要签在哪一页?还没动笔她就伤透腊筋。
她犹豫不决地把签名笔的盖子开了又盖,盖了又开——
「笔尖都要干了喔。」
「等一下啦!因为我根本没想到你会突然要我签名嘛!」
她一下子翻开封面、一下子翻开封底,忽然注意到了版权页。
这本是初版。
「这本小说初版的印刷量明明很少耶。」
「是吗?当时我买这本书的书店里,倒是堆了很高一叠喔。」
这么说来,曾有店员很欣赏并推广她的小说吧。她不禁感激地对天膜拜。
「顺便提一下,你的小说我全是买初版。」
这点也让她很感激。可是——
「可是,再版之后的小说错字比较少耶。」
「咦?哪里有错字?」
「讨厌,才不告诉你。」
「话说,有那么多错字吗?」
「说到这个我就气,所谓错字啊,就是越看越多!观察之后,就一定会发现!明明我、责任编辑和校对人员三个人分别确认两、三次,出书之后,还是一定会有幸存的错字!」
她恨得牙痒痒地断然说道,他不禁笑了出来。
「原来是这样啊。」
「就是这样!」
「可是,我几乎没注意到呢。大概是沉浸在文章节奏的时候,就算多少有些错误,也会在脑海里自行修正吧。一行接着一行看你的文章,真的很棒,所以中途都无法停下来。」
想杀死作家根本不需用刀,甜言蜜语就够了!可恶,这个男人真会说话!
「好了,再不快点签的话,啤酒就要送上来了喔。」
好吧!心一狠打开笔盖。由于不习惯直书,她决定横写。
「……别一直盯着我看,我会紧张!」
「……欸,看起来就像在自己的东西上署名一样,挺逗趣的。」
「所以我说了,我没签过名嘛!」
她在抖得歪斜的签名底下加上日期后,将书推回给他。由于日期只是单纯的数字排列,写得倒是很顺。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签名后,露出了笑容。
「该怎么形容呢,感觉很生涩,真不错呢。就像写在签名栏里一样,有种小心翼翼的感觉。」
「快阖起来啦!」
「最棒的是,我是第一个。」
到底想杀她几次啊。啤酒又还没送上来,无法将通红的脸蛋怪罪在酒上。
她又弩又折地把玩着热毛巾掩饰难为情时,他终于话锋一转改变话题。
「你出过哪些错误?」
「这个啊,从单纯的选字错误到很离谱的都有。」
「很离谱的是指?」
「我曾经写过类似『他说:「是啊。」他这么说了』这种句子。」
当她发现时,那种打击非同小可。
他也做出错愕的表情。
「我都在笔电上打原稿。由于可以简单地复制贴上,有时东拼西凑,就会因为操作疏失导致非常离谱的错误。」
正好这个时候啤酒送上来,干杯之后,她趁势一口气喝光。
「这种错误呢,就算三个人各看两遍,还是会逃过我们的法眼存活下来。有点难以置信,对吧?明明我写作的速度很快,有很多时间可以校润。」
「我都没发现,顺匣告诉我是哪一本吧?」
「我绝——不告诉你!」
她激动地就此打住,然后嘟哝抱怨。
「可是,一般都希望可以在校对阶段就发现这种错误吧?挑错是你们的工作吧?狐狸的肉球也称作肉球吗?在我写出这么滑稽的指责文之前,就要发现这种错误啦。」
「喔,原来那篇文章的意思其实是在骂人啊。那可真是有趣。」
说到滑稽的指责,他似乎马上就知道是哪篇文章。
「可是,这也代表你的文章很有吸引力,连校对人员和责任编辑都遗漏了那些错误。」
——幸好刚才干杯后一口气喝光酒。
不久桌上摆满菜肴,他们边聊边吃东西。
他似乎非常喜欢阅读,提出的话题也多围绕着她的副业。
「之前直到最后我都没能问你,现在可以问吗?」
「请。」
「〈故事贩卖者〉什么时候会出书呢?」
他说过刊载这篇小说的杂志都破破烂烂了。代表他一直反复翻阅。
「那篇因为份量不长不短,不太好收录……」
「可是,你短篇的工作很多吧?明明常出短篇集啊。」
若不是经常关注作家,身为读者根本无法如此清楚掌握作家的工作情形。
「这篇的份量与其说是短篇,更像中篇吧,出版成书的话,就会占去一半的页敷。这样一来书的结构就会不平衡,所以总是被抽掉。而且,责任编辑也为这篇故事费了很多心思,说想做成一本络构互相呼应的小说。希望我为此再写一篇份量相同、内容也有统一感的故事……换言之,如果要出书,就需要另一篇新的中篇小说。也就是,想出书的话就给我写!」
「身为读者的我在此向你要求,快点给我写!」
他的语气很诙谐,却不见得真的是玩笑。
「可是,那么小规模的杂志,没想到你会看呢。」
「因为有你写的小说,我才会找来看啊。」
他说,一边动筷吃着「本日推荐」的红烧三线鸡鱼。
「关于那本杂志的出刊,我倒不晓得。由于现在有网路,会遗漏的资讯不多,真是帮了大忙。」
她不得不真切地感受到,他真的很关注自己。
除了小说以外,其他话题也聊得非常开心,还接连换了几个地方谈天,直到末班车到来。道别之际,他主动以「下次再约出来吧」作结。
尽管如此,星期一的时候,他在办公室里的态度仍没改变。
绝不让人感受到特别亲昵的冷淡态度。
与之同时,仍旧会收到他自言自语般的讯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