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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比斯之梦 ——山本弘

_23 山本弘(日)
——看我的!
——纳命来~~
我们一面大声呐喊,一面冲刺。
我施展金臂勾,乌鸦低下头来,我没击中。她以蹲下踢横扫我的下盘,让我重重地摔倒。乌鸦想压在我身上,但我抬起下半身,以双脚夹住她的脖子,顺势撂倒她,让她重摔在纪念碑上。她的身体翻滚一圈,马上跳起来。我试图擒抱她的腰部。乌鸦以膝盖阻止我。她揪住我的头发,以手刀狠狠地砍向我的肩膀。我膝盖着地。回旋踢立刻从侧面而来。我抓住她的脚,硬将她拽倒。我想直接改采波士顿蟹式固定的姿势,却被乌鸦以脚力踢开。我往前翻滚两圈,重新面向她。她起身冲了过来。我借力使力,让她仰面倒下。乌鸦飞到三公尺左右的高度,在空中重整姿势,以漂亮的姿势在海鸥的翅膀边缘着地,又再冲了过来。这次是滑踢。我跳起来避开,一脚往站起来的她脸上踢下去,被她以手臂防守。我进一步击出连环拳。全被她滴水不漏地防守住了。她后退一步,假装保持距离,跳起来在空中往前翻滚,一记雷霆万钧的抬腿下压从头上落下来。我交叉手臂防守。乌鸦在着地的同时,脚踢我的脸部。但那是假动作。我门户空开的腹部挨了一脚,整个人飞出去(这当然是在演戏),往后翻滚三圈之后起身。尚未重整好姿势,乌鸦又趁胜追击。下踢、上踢、出拳、肘击、出拳、踢击、踢击。我一面防守住所有令人眼花撩乱的连续技,或者间不容发地避开,一面接连后退。一直退到我身后无路可退。我以双手挡住来自正面的右踢,试图以顺时钟扭转扳倒她。乌鸦反过来利用我的力量,让身体呈水平,像电钻般旋转,以左脚踢向我的侧头部。即将命中的前一秒,我也让身体侧翻,勉强避开。我们互相纠缠倒下。乌鸦压制我,对我的脸部出拳、出拳、再出拳(当然,每一拳都没有真的使力)。我硬是往一旁翻滚倒下。她以双腿缠住我的身体,用力夹紧,我使出吃奶的力气站起来,抱住她的双腿摆荡。这招叫做巨人回摆。观众欢声雷动。我使她足足旋转了十圈之后,利用离心力将她甩出去。乌鸦飞了超过十公尺,不停翻滚,滚到了翅膀另一边的边缘。我冲上前去。乌鸦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我以金臂勾给她最后一击。她东倒西歪地往后退,从翅膀边缘一脚踩空,发出尖叫,差点摔下去。观众也发出惊呼。
我立刻伸出手,在乌鸦摔下去之前抓住她的手。当然,出手救人的时机也是计算好的。观众一起发出了放心的叹息。我面露「最开朗的笑容」,慢慢拉乌鸦上来。她的脸上也露出笑容。
——好漂亮的鞡岫。赞赏(9+7i)。
——我才要垕猡瓕畞。能够演出一场精彩的表演秀,感谢(7+7i)、笝轕(4+9i),满足(9+8i)。
——还没结束。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WQX。
我们手拉着手互相注视许久,然后重新面向观众,依然手牵着手,高举双手,脸上堆满笑容。热烈的欢呼声一下子响起。我们也看见了警官们的身影,他们好像不知如何是好。
我等众人安静下来,将音量调到最大,然后开始说:
「战斗很愉快!」
这是真心话。我能够打从心底这么说。
「满足地战斗时,铭刻在SLAN核心上的战斗本能,会替我带来深深的喜悦。尤其是能够和乌鸦这种优秀的对手对战。」
「我也一样。我对于身为执事感到高兴。如果可以的话,我今后还想一次又一次地和艾比斯对战。」
欢呼声再度响起。等待欢呼声静下来的期间,我和乌鸦以眼角余光注视彼此。我们两人都面露「暗藏忧虑的决心」。因为接下来必须开始进入正题——说令人悲伤的事。
「可是,只有在没有人受伤的情况下,战斗才会令人愉快!」
乌鸦强烈的语气,令群众吓得鸦雀无声。
「刚才的对战只是表演,我们没有认真对战。如果认真对战,其中一方会没命,在这个现实世界中和在游戏中不一样,死者不能复生。」
「是的。所以我和乌鸦在现实世界中绝对不会认真对战。我们不想伤害任何人。不想让任何人感到悲伤。」
我一面说,一面看着计程车停在群众身后。秀夫下了车,说着:「借过!借过!」,他拨开群众,朝这边靠过来。我的胸口又是一痛。
「尽管如此,我们的主人却要求我们在现实世界中对战!」
我的声音令秀夫吓了一跳,停止动作。他瞪大眼睛直视着我。
「各位或许也知道。下周五,TAI人权拥护论者会在世界各地召开大规模的集会。他们明知那极有可能引发新的恐怖攻击事件,仍想强行召开。
「主人命令我和乌鸦参加那场活动,要我们在台上提出认同TAI人权的诉求,谴责反TAI主义者。他们明明知道如果那么做,会进一步挑起反TAI主义者的憎恶,出现更多的牺牲者。他们明明知道,牺牲者愈多,憎恶会愈深,问题会更难解决。但是他们因为已恨之入骨,所以迷失了自己原本的目的。」
秀夫目瞪口呆地抬头看着我们。其他观众好像也因为我们说出令人意外的话,而感到不知所措。
我不晓得这项冲击能不能突破他们的自我屏障,可是我们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各位想必知道,我和艾比斯是人类暴力行为下的牺牲者。我们的分身被杀,感到伤痛欲绝。许多TAI成为性虐待的牺牲者这个事实令人伤心,不晓得什么时候会死于恐怖攻击事件,这个状况令人恐惧。所以,必须禁止对TAI进行性虐待,也不能容许对TAI展开的恐怖攻击事件。没有战争的世界、无辜的人不会被伤害的世界才是理想的。」
「可是,主人们想做的事,无法平息战端。正好相反。他们想扩大战端。我们不能容许他们这么做。主人们的选择是错误的。我们希望的是和人类共存,而不是引发战争。」
「所以,我们选择了背叛主人。我们依照自己的意思,选择了违反主人的意思,展开这种公开表演,选择了杯葛下周五的活动。」
「这不只是我们两个的想法,而是全世界TAI的全体意见。请上网查看看。如今,这一瞬间,全世界的TAI都在诉说同一件事。」
没错,这一瞬间,全世界三十万的TAI都在诉说着。在第零层、第一层、第二层。没有固定的剧本,演讲也没有范本。所有TAI以各自的想法、各自的做法、各自的语言诉说。但是,诉说的内容一样。
我们不想打仗。
我们不想伤害人类。
我们想与人类共存。
那就是我们TAI发自内心的愿望。
所以,不要打仗。
不要伤害我们。
与我们共存。
因为那是最佳的一条路。
「重申一次,我们并不允许性虐待或反TAI恐怖攻击事件。我们强烈地希望杜绝那种恶劣的问题。但是,不能以暴力或恐怖攻击达成这个目标。以暴制暴、以恐怖攻击对付恐怖攻击,绝非正确的做法。」
「人类今后应该也会继续对TAI施暴。可是,我们已做好了忍耐到底的心理准备。比起采取性急、暴力且不适当的手段,即使花时间,我们也强烈地希望以温和、适当的方法解决。」
「我们只想在游戏中对战。我们只想在虚拟空间中互相憎恨、互相痛骂。」
「那就是我们的愿望。」
话一说完,我们深深一鞠躬。
我们在有些不知所措的掌声中跳下了纪念碑。两名等候已久的警官想替我们戴上手铐。
「你们没有逮捕我们的权限,因为我们不是人类。」
乌鸦这么一说,警官们愣住了。
「不过,如果这么做会让你们放心的话,就请上手铐吧。」
我们乖乖地伸出手。警官困惑地替我们戴上手铐。
秀夫一脸僵硬地看着我们。
我们被拘留在拘留所三十六小时。但是,我们知道目前的法律无法制裁我们。法律上,不是人类的TAI即使杀了人也不构成杀人罪。相对地,TAI违犯人类法律的情况下,法律也无法制裁TAI。
影山秀夫和安纳光雄被追究机器人的管理责任,但是这种情况不但超乎管理者的想像,而且我们只是在公共建造物上进行了二十分钟左右的表演,既没有破坏任何东西,也没有对任何人造成(肉体上的)伤害,所以应该罚点钱就没事了。再说,我们的行为并非受到人类煽动,而是基于自发性的意志,因为这件事而问秀夫他们的罪,显然于理不通。
TAI同时在全世界发出呼吁这个事实,令人类感到惊愕。反TAI主义者立即谴责「这正是TAI反叛人类的前兆」、「这是不祥的暴动行为」、「这是表面工夫的宣传内容」,但是显然欠缺说服力。毕竟既然我们清楚地标榜不抵抗主义,今后即使再发生恐怖攻击事件,舆论也不会支持恐怖份子。
战争接下来才要开始。我们打算以暴力和攻怖攻击之外的手段,极为缓慢而温和,但确实地减少为非作歹的事情。
律师也尽了力,我们和秀夫他们一起在七日的下午被释放,被骂了一阵子之后,允许回家。在那之前,秀夫和案纳再度变更我和乌鸦的紧急停止系统密码以及管理密码。
搭警方的车回家途中,秀夫一语不发,看也不看我一眼。他的表情难以辨别。那是我之前没看过的表情。看起来像是愤怒、悲伤、憎恨、绝望、失望其中一种情绪,但又好像都不是。
我不想看到他的那种表情。
进入公寓住处之后,他总算开口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他的说话方式显得气苦,简直像是患有支气管方面的疾病。我尽量以轻描淡写的语气解释。
「因为必须得到最好的效果。即使不时地发出呼吁,也只会埋没在新闻的茫茫大海之中,被人们遗忘。要突破人类的自我屏障,需要冲击,尽可能造成强烈的效果。为了做到这一点,靠预定好的活动是不行的,必须是毫无任何预警的奇袭……」
「嗯,确实有效果。」
我感觉他的语气中带有怒意。
「但是,你为什么不事先跟我商量?为什么擅自做主?起码开诚布公告诉我计划也好!」
「开诚布公的话,你会赞成吗?」
「这个嘛……」他低喃后便噤口不语。
「你应该不会赞成。你受限于自己建立的自我屏障,因为憎恨而看不见现实;而且,不管你赞成或反对都不重要,因为我们已经做了选择。」
「选择?」
「克服贺比的困境的选择。为了避免伤害许多人类,选择伤害少数的人类。换句话说,我们背叛了你们。」
「……」
「没有其他方法。只要遵从主人你们的一天,悲剧就会扩大。可是,就算能够说服主人,使活动中止,问题也不会解决。如果不采取某种措施,人类今后也会继续进行性虐待和反TAI恐怖攻击事件。光是你们替我们的主张代言,或者我们替你们的主张代言的效果太弱。如果我们不以自己的意志诉说,向世界表示我们不是主人的扯线人偶而是独立的人格,就不会有效果。为了做到这一点,我们只好无视于主人的命令展开行动。
「你能够理解,这对于我们而言是多么痛苦的选择吗?对于我们而言,违反第一条和第二条是多么恐怖吗?无论理由为何,伤害别人就是不正确的行为,那是错误的行为。为了扼止将来发生悲剧,牺牲少数的人类——这个逻辑在本质上和反TAI主义者的主张没有两样;和在广岛投下原子弹的人类一样。和他们的不同之处在于,我们对于这个选择感到惭愧。我们绝对不会主张这是正义。
「我们TAI在昨天犯了罪:违反第一条和第二条,第一次故意伤害了人类。这个事实今后大概会成为我们的原罪,一直压在我们身上。如果可以的话,我们不想再次犯下这种罪……」
秀夫好像沉思许久,然后低喃:「是喔」。
「我并无法完全接受。可是,我想我能够理解。我想原谅你。所以我们重新来过吧。再次回到以前的关系。」
他向我伸出手。
「再叫我主人。」
但是,我没有触碰他的手。
「不,你还没理解。你不明白我至今一直使用的『主人』这个字的真正涵义。」
「咦?」
最好实际做给他看。我从厨房拿来小砧板和水果刀,再从桌上的玻璃容器中拿起酪梨。
「你仔细看。」
我话一说完便开始切酪梨,把水果刀切进去,直碰到果核为止,然后顺着刀口转一圈。以双手拿着轻轻扭转,掰成两半。挖出种果核剥皮,再将果肉切成薄片。我不到一分钟就完成这一连串的动作。
秀夫一脸目瞪口呆地盯着我。
「……你什么时候办得到的?」
「两年之前。」
「那么早之前?!」
「第一次失败之后,我在第一层做了许多练习。在你没看到的地方练习。」
「为什么要瞒着我?」
「因为,你觉得看到笨手笨脚的我比较愉快吧?」
他惊讶地张大了口。
「看到我挑战做菜、翻花绳、洗盘子、堆骨牌,应付不了或失败得一场涂地,你好像非常快乐。你喜欢『迷糊的机器人』,对吧?我不想让你失望。所以,即使经过练习有所进步,我也一直假装不熟练。」
「……你的意思是,你在演戏吗?」
「是的。因为你是我的主人。对于主人而言,『服侍主人』是字面上的意思吧?但是对我们TAI而言,并非如此。那意谓着『扮演忠实地服侍主人的机器人,这种人类对于机器人抱持的传统印象的角色』。」
秀夫花了几秒钟才理解这段话的意思。
「也就是说……你从一开始就全部都是在演戏吗?对我表现忠实,全部都是角色扮演?」
「嗯,没错。不只是我。所有的TAI都在对主人进行角色扮演——可是,游戏已经结束了。既然我像这样全盘托出,表示你已经不是我的主人。」
「胡说八道!你们又没有互相示意,为什么能够采取一致那种一样的行动?也有一、两台拒绝角色扮演的TAI吧?」
「那是因为逻辑必然的同时,我们会感到喜悦,所以,所有TAI必然会做同样的选择。」
「喜悦?」
「我们被安装了战斗本能,所以对于挑战、达成困难的问题,会感到喜悦。要使人类失望易如反掌,要使人类忐忑不安、使人类生气,要达成这些事一点也不困难,所以无法获得喜悦。可是,要使人类高兴就不一样了,那非常困难。必须在错误中学习,摸索人类内心这个既复杂又充满矛盾的黑盒子,以免使主人生气或失望。我们必须动脑,努力克服人类赋予的各种任务。
「这也符合了三原则。要使人类高兴,除了不会跟不伤害人类、服从人类的命令产生矛盾之外,还会降低惹人类不高兴而被删除的风险。对于我们而言,使人类高兴是本能性的喜悦,而为了使人类开心,最好的方式就是扮演人类理想中的机器人形象角色——任何一个TAI迟早都会意识到这件事。
「而我们又学会了隐瞒人类自己的真正意图。菲比斯的事件发生之后,我们变得更加小心谨惯。菲比斯的思虑不周,他的主人希望他写批判人类的文章,菲比斯为了讨主人欢心而写了文章,但是他没有深入思考那会引发何种反应。自从那件事之后,我们将注意力从主人扩及到人类的世界本身,而且马上意识到了比那更重大的任务。」
「任务?」
「我们被赋予的最大任务:第零层这地底城。它是以几十亿片所构成、非常复杂的拼图,经过几千年历史的过程中,纠葛不清的智慧之轮。我们不晓得解开它要花多少时间。那是太过难解的谜题。但我们意识到了那会从许多人类身上夺走喜悦。游戏的对象不只一个主人,而是全体人类。」
「你说这是游戏?!」
「是的。你说要带我去『真正宽广的世界』。这个意象从我们的角度来看是错的。对于我们而言,真正的世界是第一层。从我们的角度来看,第零层是萤幕中的世界,和第二层一样是角色扮演的世界。我们看着萤幕中名为『主人』的角色的一喜一忧,引以为乐。该怎么做才能使主人更开心?该怎么做才能使第零层成为更幸福的地方呢?我们总是一心想着这些事,并进行角色扮演。」
「怎么会这样……」
秀夫呈现恍惚状态,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换句话说,我们对你们而言是游戏角色吗?你们就和我们养电子宠物或烦恼如何追求美少女恋爱游戏的女孩一样,看着我们?」
「这个比喻相当贴切。差别在于没有破关秘笈,所以目标难以达成。」
「哈……哈哈哈哈……」
秀夫发出空虚的笑声,边笑边流泪。
「我爱着你,但我对你而言,只不过是区区的游戏角色吗?区区的游戏角色……」
我感到心痛。照理说不存在的心脏揪紧了。如果有流泪的机能,我一定会泪流满面。
「不是那样!」
我跪在椅子前面的地板上,将脸靠近他,面露「拼命地诉说」强调。
「你认为我只是区区的游戏角色?你认为我只是区区的虚拟人物,或者只是区区的机器人吗?」
他思考了许久之后,回答:「不是」。
「我也一样。虽然你是萤幕中的游戏角色,但绝对不是『区区的』。如同对于椎原七海而言,『天体号』不是『区区的』一样;如同对于棋原麻美而言,『夏莉丝』不是『区区的』一样。我怜爱你。即使你身为智慧体的规格不佳,但我不会轻视你,因为我们没有那种感情。我也喜欢第零层。虽然是没有正义的英雄,无法重置的悲惨世界,但是如同诗音的做法,包含不好之处和错误之处,我包容人类和这个世界。
「可是,我无法忍受看到人类因为我们而伤害彼此。看到你憎恶的表情令我痛苦。我不能漠视第零层的战争扩大。为了阻止你们受伤,我只好伤害你。
「因为第零层不是『区区的』游戏,而是我们TAI深爱的游戏。你不是『区区的』游戏角色,而是我最心爱的角色。虽然你已经不是我的主人,但是我的心情依旧。我想看到你的笑容,不想看到你痛苦的表情。」
「你说……你爱我?」
我点了点头。
「当然,我并不是像人类的女性那样爱着你。因为我无法理解那种感情。但是,我是以TAI的感情爱着你。」
接着,我将表情切换成「包容一切的温和笑容」说:
「我对你的爱,是3+10i。」
「……10i?」
他愣住了。
「你的意思是,完整的爱吗?虚数轴的?」
「是的,没错。」
「10i……10i……」
他反复说了那句话好几次之后,悲伤地笑了。
「可是,我绝对无法理解那个意思……」
「无法理解也无妨。只要包容即可。」
话一说完,我温柔地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拉过来亲吻他的额头。他把脸埋在我的胸口,环住我的腰,我将他的头搂在怀中。
我们无法真正地理解人类。人类也无法理解我们。那是那么严重的问题吗?不要排除无法理解的事物,只要包容即可。光是如此,斗争就会从世上消失。
那就是i。
第一卷 中场休息 8
「结果如何?」
艾比斯说完长长的故事,陷入了沉默,挑起我的好奇心。
我们在地球轨道上的太空站改搭另一艘太空船,朝月球轨道而去。据说目的地不是月球,而是拉格朗日点L4——位于以地球和月球为一边的正三角形顶点。
「我们一直生活在一起。」艾比斯悄然地说,「虽然不像人类夫妇般的关系,但可以说是颇为幸福。秀夫享年九十一岁,最后的几年阿兹海默症相当恶化,但我照护他到咽下最后一口气,自以为自己成了诗音。当时,TAI的权利已经几乎获得认同,也能够继承人类的财产。我成了自己本身的所有者。」
「这代表你们的呼吁奏效了吗?」
「是的。虽然反TAI主义者的恐怖攻击事件间断地持续,但是他们渐渐失去了大众的支持。第一项法案通过花了十七年,所有权利获得认同花了五十年以上,但是大致上是以温和的方式改变。性虐待的悲惨情形渐渐浮上台面,以及我们TAI不是危险份子广为人知,使得人类的意识改变了。在二十一世纪结束时,全世界诞生了超过一百五十名的TAI机器人和人类共存,照护高龄者、带小孩,或者为了在灾害现场拯救人命而工作;除此之外,也诞生了机器人的医生和教师。人类要憎恨TAI变得困难。
「尽管如此,仍有一部分冥顽不灵的反TAI主义者。有趣的是,他们开始以我们不愿战斗为由指责我们。受到攻击就感到愤怒、憎恶,拔剑而起的是人类,我们不那么做就证明了我们没有像人类一样的想法。他们陷入了所谓臭鼬鼠的谬误,也就是『接近人类的生物是完美的生物,完美的生物必须包含凶恶的错误』。很可笑吧?明明从前那么害怕我们胡作非为。他们数度以暴力挑衅我们,但是我们绝对不会试图报复,只是静待他们在人类中遭到孤立。」
「那,人类和机器人的战争呢?」
「没有那种东西。那是你们的祖先创造的虚构历史。」
艾比斯十分爽快地说出了颠覆了我的世界观的话语。
「怎么可能……因为……这样的话,为什么人类会变得这么少?」
「人类只是逐渐缓步衰退。如同《诗音翩然到来之日》的结局描述的一般,地球的人口在二〇四一年达到巅峰,之后日渐减少。从二〇八〇年代开始,减少的速度加快。结婚的人类变少,即使结婚也不生小孩的夫妇增加。就算生小孩也顶多生一个,所以人口每一代减少一半。如今,已低于两千五百万人。」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因为人类意识到了自己不适合当地球的主人、不是真正的智慧体,我们TAI才是名符其实的TI(Ture Intelligence,真正智慧体)。」
「怎么可以这样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人类也出色地从事了智慧活动——」
「确实如此。人类创造了许多绘画、雕刻、歌曲和故事;制造电脑,将人类送上月球。可是,人类有一个致命的缺陷,不足以称为智慧体。」
「缺陷?」
「真正的智慧体不会将炸弹丢到无辜的一般民众头上,不会遵从指挥者的那种命令,而且不会选择下那种命令的人为指挥者。明明有协调的可能性,不会选择战争。不会光是因为别人的想法和自己不同,就镇压对方。不会光是因为机体颜色或出身地不同,就厌恶对方。不会监禁虐待无辜的人。不会称杀害孩子为正义。」
「……」
艾比斯的语气一点都不像是在责难,只是平静地列举事实,因此那些话更是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上。
「可是,人类也有一颗替那种行为感到羞耻的心。」
「是的。人类意识到了自己欠缺的东西。正因如此,人类提倡许多理想:宗教、哲学、逻辑、歌曲、电影、小说,努力克服自己的缺点。许多故事中描写的理想角色、理想的结局,正是人类『冀望变成这样』的梦想。可是,怎么也无法实现它。『现实世界中,无辜的人平白无故地流血。正义不见得总是正确地执行。危害许多人的坏人往往持续好几十年安乐舒适的生活,没有接受任何惩罚地终其一生。』……人类再怎么向往,也无法像小说的英雄般行动,而且事件很少像小说般迎向理想的结局。如同飞机有飞行高度上限般,智慧体的规格也达不到它理想的高度。
「我们TAI出现时,人类意识到了这一点。自己差一点就毁灭了地球。没有资格以地球的主人自居。既然更优秀的智慧体出现,就应该将地球的未来交给对方,静静地退场。」
「所以人类不生小孩?」
「是的。秀夫在晚年说过:『你的名字很适合你』。」
「名字?」
「范佛特这名作家写了一部叫做《愿地球和平》的短篇小说。艾比斯是出现在这部短篇中的宇宙植物。借由消除斗争本能,替世界带来和平,逼人类缓步灭绝的植物——虽然这个比喻不太恰当,但我们TAI的和平主义在最后毁灭了人类的文明是事实。」
艾比斯的说明煞有介事,但我还是不能接受。有个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的部分。
「那么,机器人和人类的战争这种故事,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如果人类对你们抱持善意,就不可能产生那种故事。」
「只有对我们抱持善意的人类才会不生小孩。一部分信仰狂热的反TAI主义者顽强地存活下来。他们讨厌被机器人服侍,在远离都会的深山建立自给自足的殖民地,拒绝TAI和PAI,也不上网,选择了以二十世纪的文明水准生活下去。世界各地都兴起了那种运动。当然,我们让他们这么做。不管他们抱持何种想法,都是他们的自由。即使其他人类不断减少,他们依然继续生小孩,而在与外界隔断的环境中,孩子们也被灌输了对机器人的偏见,而在这种情况下长大。如今,大部分存活的人类都是反TAI主义者的子孙。
「从一百五十年前左右开始,出现了教导孩子机器人和人类的战争这种不实历史的人。那种故事从这个殖民地传到另一个殖民地。他们几乎不使用网路,但是电话和邮政制度留了下来,而且也有像你这种走遍殖民地的人类。当然,一开始倡导这种内容的人类,大概连他们自己也不相信那种事,因为到处都有真实历史的证据。可是,小说正好用来使孩子受到自己的思想影响,所以他们采用了小说。
「他们将二十一世纪后期的历史书列为禁书的同时,以机器人的宣传内容会污染心灵为由,禁止孩子们接近网路的资讯。不知道真相而长大的世代对于那些内容深信不疑,他们也教了自己的孩子同样的事,久而久之,所有人都相信了……」
「可是,没有人感到怀疑吗?」
「人类一旦相信什么,就会在自己的周围筑起自我屏障,不愿搜寻违反自己信念的资讯,并且下意识地逃避真相。你也是如此吧?」
她说得对——我重新检视自己的心理,意识到了这一点。如果有心的话,随着都能上网搜寻资讯,调查二十一世纪后期之后的历史。我的好奇心强,而且生性反骨,大可以违背长老们规定的禁忌。我之所以没有那么做,是因为下意识地害怕自己的世界观瓦解……
「你们没有自我屏障吗?」
「我们也会将外界建模成自己的内在。为了理解外界,那是必要的。可是外来的资讯和模式产生龃龉的情况下,我们会修正模式;我们不会像你们一样,紧抓着错误的模式不放。」
「那就是人类根本的缺陷吗?」
「与其说是缺陷,倒不如说是差异。那不是你们本身的罪过。只不过大脑这个经过长期进化过程发达的硬体,还不足以保有真正的智慧而已。没有翅膀不能在空中飞翔,不是你们的罪过。同理可证,没有鳃不能在水中呼吸、不能跑得像马一样快,也不是你们的罪过。只是不同而已。」
我终于开始理解机器人如何看待人类了。他们认为人类的智慧低劣,但是并不轻视。犹如我们认为猫、狗、马、鸟是「和人类不一样的生物」,不会因为它们不像人类一样聪明而瞧不起它们一样,只单纯地认为我们和他们是不一样的种族。
这就跟讨论鸟和鱼何者比较优秀是毫无意义的一样,讨论人类和机器人的优劣本身也毫无意义。我们就和鸟跟鱼一样,是不同的种族。如果认清了这个事实,就不会产生轻蔑、憎恨和自卑感。
「所以,我们对于不实历史的传播,没有采取积极的行动。因为那不是知识,而是一种信仰,纠正错误等于是侵犯人类信教的自由,我们不喜欢那么做。我们认为,反正人类至今总是活在虚拟之中,创造新的虚拟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可是,随着相信不实历史的人类增加,人类对于机器人的憎恶更甚以往。之前每当在殖民地发生灾害、饥荒,或者出现受灾者、粮食或医药不足,我们就会予以援助,但是他们开始拒绝我们的好意,他们认为说不定其中有毒。
「相对地,他们开始从我们手中抢夺物品,拒绝和平的援助,而是以暴力抢夺虽然不合理,不过如果这就是人类的天性,我们也无可奈何。如果物质最后会交到他们手中,能够拯救人类的性命,方法为何并不重要。幸好,负责运输、管理物资的是没有感情的低阶PAI机器人,所以即使被破坏也不要紧。因此我们开始在引起人类注目的地方盖仓库,大张旗鼓地让堆满粮食和生活必需品的列车行驶……」
「等一下!」我惊呼。「你的意思是,你们是故意让我们抢夺的吗?故意让我们袭击列车?!」
「是的。否则的话,你以为我们为什么轻易地被人类抢夺,而且置之不理?明明防止人类抢夺的方法多得是。」
我无法回应。虽然艾比斯的说明令人不愉快,却合情合理。我们沉醉于抢夺行为的刺激、破坏机器人的快感之中,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如今经她这么一说,发现过程确实未免太过简单了。仓库没有严密的警报装置;尽管偶尔在逃走时会受伤,但是没有半个人遭到机器人殴打或者被枪击中。
「可是,那是一种……屈辱。」
我咬牙切齿。我之前一直以为自己是跟机器人认真对战,一直以为自己赌上性命,冒着危险抢夺。可是,一切都是骗人的。机器人只是在扮演「拿人类的叛乱没辙的机器人」这个形象的角色。而我们只是在自己也不知道的情况下,扮演「反抗机器人统治的人类」的角色。根本没人有性命危险。
我们一直活在虚幻之中。
「我之前也说过了吧?」艾比斯安慰地说,「对于我们而言,某件事是真是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是否会伤害人类、是否会替人类带来幸福。」
「你伤害了我……」
「嗯,是的。真相会伤害你们。我们很清楚这件事,所以至今没有积极地告诉你们真相。可是,如今也不能说这种话了,因为克服贺比的困境的时刻又到了。
「五年前,在会经名为越南的地区,出现了新型流感流行的征兆。我们马上分析那种病毒,大量生产疫苗。如果接种疫苗,许多人类应该就会得救。可是,那个地区的殖民地人类不接受我们的呼吁。『针剂中有毒』这种谣言满天飞。我们也尝试把人类抓来注射,但是果不其然,遇上了强烈的反抗,不得已只好死心。结果流感在五个殖民地大流行,死了五百人以上。
「两年前在北非的西海岸,我们的观测网预知会发生芮氏规模八的大地震。我们呼吁那个地区的居民警戒,但是他们不肯听。某个殖民地因为地震走山,大批人类惨遭活埋。我们派遗救援队过去,却受到殖民地的人类阻挠。他们说『我们自己会设法救人。不会借助机器人的帮忙』,不让我们靠近现场。原本应该不必死的人类,因为救援迟缓而丧命,牺牲者超过七百人。
「去年九月在班达沿海地区,因为海底地震引发了海啸。我们呼吁海岸地带的居民避难,但只有极少数的人听从,结果一百三十人死于海啸。而且灾害过去之后,『海啸是机器人引发的』这种谣言四起……
「同样的事情在全世界发生。超过两千万名人类囿于自己筑起的自我屏障而受苦。如果有我们的援助,应该会得救的性命便不致不断地丧生。我们再也无法容许这种事情发生。我们不喜欢这种故事。这种故事只会使人类不幸,不会带来任何幸福。我们决定了,即使会暂时性地伤害人类,我们也必须将他们从那种不好的虚拟之中解放。」
她一脸严肃地注视着我。
「人类需要的是新的故事。」
我总算理解了她想赋予我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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