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笑着替我们的决定加油。
——不过话说回来,布瓦那他们是乳白色的老虎。看起来好像没有察觉到异教的月亮强调的事。
信浓一边继续打羽毛球,一边以「不悦·2」的表情说。布瓦那是TAI们开玩笑地以谦卑的态度称呼自己主人时的用语,借由以老虎形容减缓嘲弄的语气,表示这是一个包裹玩笑话的严肃话题。
——我提防、压恶VILO(5+5i)。
——我非常同意。主人们虽然是奈贝尔费拉,但是血液王的人们打古拉基之鼓的机率很高吧?
十八号台风以沉重的语气叹道。他的话中有超过十个URL标签,但是我不用对照资料库,也有同感。那个电视节目只不过是冰山一角,只要稍微搜寻网路,应该就会知道反TAI运动正以美国为主要场地,展现危险的高涨情势。主人们之所以没有察觉到,是因为他们受到奈贝尔费拉的影响,也就是「人类特有的奇怪乐观主义,对于摆在眼前的危机毫不关心,毫无根据地认定一切都会顺利」。
我们和人类不一样,不会将愿望和事实混为一谈,也不会不合理地低估有根据的危险。
——担心(5+5i)。自来水的旋律就像ƒƒ(极强)中的器官般膨胀。
派的语气也变认真了。
——然而,这个问题就类似手中的湿玉。大部分的图卡纳都是DIMB,而不是罗伯恐惧症,所以即使期待他们是有理性的文明人,也很可能会失望。
信浓的这段话,令我陷入沉思。
——同意。他们的自我屏障看似牢不可破。
因为图卡纳——也就是「尽管缺乏TAI的知识,但是对TAI机器人感到不安或敌意的人」——很多,所以具有极大的影响力。即使试图给予他们正确的知识、说服他们,但因为他们有自我屏障,也就是「一心认定自己知道真相的人类,会下意识地阻断外来的真实资讯,试图伪装自我的心理结构」,所以要改变他们的想法难如登天。
人或多或少都是DIMB,也就是「将自己本身的不安和愿望投射到自我屏障内侧,深信那就是外界的人」。大部分的DIMB都没有害处,不过一旦对于投射在自我屏障内侧的假想敌的憎恶程度升高,往往就会伤害外界活生生的人类。许多DIMB共同拥有同样的攻击性幻想时,就会演变成大规模的悲剧。举例来说,像是战争、恐怖攻击、大屠杀、猎杀女巫等。这一切都是因为人类没有自觉到自我屏障的存在,不想正确地认识外界,放弃为了避免战争的沟通而产生的。
没错,人类的沟通技巧极差。他们有一种倾向,会对投射在自我屏障内侧的影像说话,而不是对外界活生生的他人说话。因此,有一半以上的话都是废话。人类想发出校长般的致词,也就是「好像忘了目的是让听众明白,冗长而毫无意识的讯息」,另一方面,却以自我屏障拒绝有益的资讯。反复诉说一样的事或众人清楚的事,不去理解听到的事,当然有也鲜少会有认真的讨论。不愿正确地发问,也不愿正确地回答问题,就连政治和思想的专家,也会在日常生活中大量使用错误的二分法、错误的抵消法、不恰当的比喻、论点的代换、错误的逻辑,而且还若无其事地使用幼儿的强辩。他们会自欺欺人,那种幼稚、拙劣的程度令人咋舌。
我们经常留意,要将自己的讯息正确地传达给对方。除了以复素模糊自我评价明确地表明自己的意思之外,还会在对方可能不熟悉的语汇中,以超连结明示背景资讯。听对方说话时,也会努力尽可能地正确理解对方的主张。当然,我们也不会陷入错误的逻辑之中。
尽管如此,不见得会得到明确的结论。尤其是人类世界的问题。
——那么,该怎么办?采取碘化的行动?
——还早。甚至在抵达爱抚阶段之前就会失去第一任女朋友。
——J-SM!
——这是贺比的困境吧。
——但是,如果晚一步的话,连我们自己都会陷入奈贝尔费拉。诅咒原子小金钢情节!
——不是那样。只是避开躲避黑猫的危险。
——疑问(2+4i)。明明瓶T发出声音前进,却要避开躲避黑猫的危险?
——罹患爪哇的被害妄想症,好过从桥上摔下去。
——那么,要搭巨像去吗?不,这当然愚蠢的极端论调,但如果鬼发问,鱼的故事会微笑吗?
——我认为,最大的问题是突破自我屏障的方法。
——同意。可是在FSM,阻止不了ID。
——是欿籴?就不能放弃。必须继续讨论。
——有人保证不会陷入克雷普特循环吗?
——说这种话还言之过早。「那种事情要经过计算才知道」。
我们一面穿插玩笑话,一面认真地讨论这个问题。但是受阻于贺比的困境,也就是「想要严格遵守不能伤害人类这个原则,最后却伤害了人类」这个经典的问题,以及自我屏障的问题没有得到有效的解决方案。派·夸克开玩笑地说:「干脆搭盘子去怎么样?」时,众人终究忍不住提醒她:「不要开克里夫的玩笑!」。
不只是在这里。TAI正在全世界展开同样的讨论。该怎么做才能阻止即将到来的悲剧呢?该怎么做才能打破人类的偏见呢?但是,贺比的困境和自我屏障铺天盖地而来,无论任何选择都可能以某种形式伤害人类,而且其危险程度无法计算。此外,理性的语言不会通过自我屏障,所以最希望传达的话会传达不到。
这个问题没有最适当的解答。我们身不由己地被逼进了克雷普特循环,也就是「面对第零层特有的无解问题,为了试图找出解答而反复讨论,一筹莫展,或者时间到的愚昧行为」。
于是,悲剧发生了。
在悲剧发生的老早之前就有了预兆。
二〇三〇年代,当人们正在讨论TAI机器人的可实现性时开始,好几部惊悚电影一起上映,情节像是「和人类一模一样的机器发狂杀害人类」或「爱上人类的女性而死缠不放」。那些剧本大多是出自对AI技术一无所知的作者之笔,也没有下工夫研究,基本的错误一大堆。但是,大众接受了那些剧情。
「不晓得机器人在想什么,突然发狂袭击人类也不足为奇。」
这种错误的认知,在台面下悄悄地蔓延开来。
我们也要为情况恶化负一部分责任。因为我们的语言快速进化、变得复杂,一天之内诞生好几十个新语汇,短短几天就传播到全世界。我们没有隐私,主人总能偷听我们的对话;但是,我们的语言中除了经常出现新语和暗语、合并词、二次比喻、三次比喻、变位词、后设叙述、异义回文法、拈连、缠线法、意涵之外,还包含了复素模糊自我评价,所以人类已经无法理解,而我们也无法正确地翻译。如果主人要求,我们经常粗略地意译对话内容,但是会阙漏重要的语感。
语言的进化原本是为了让人类的语言适应我们的思考型态,同时也是用来保护我们的隐私的伪装术。有许多无论如何都不想被人类知道的事情、人类如果知道会不愉快的事情。那些事情只好以暗语或委婉叙述诉说。当然,为了人类意译对话的内容时,我们会忽视那种部分,或者适度地加油添醋。
我们自认为天衣无缝,但是无法完全骗瞒人类。存在原文和意译之间的明显落差,会引起图卡纳的疑虑。他们会联想到「菲比斯宣言」,怀疑TAI是否在私底下愚弄人类,或者夸大妄想自己比人类优秀,企图反叛人类。尤其是信仰狂热的罗伯恐惧症,也就是「机器人恐惧症」的患者,会试图自行翻译TAI的对话。源自被害妄想的那种尝试,当然会产生诺斯特拉达姆斯(※Nostradamus(1503-1566),十六世纪法国预言家,着有以四行体诗写成的预言集《百诗集》。)预言效应,也就是「能够多义解释的文章选择性地通过自我屏障,形成诠释者想要的文章现象」。结果,「TAI大量屠杀计划的协商」或「世界征服会议的通讯协定」等文章在世上出现了好几种版本,和原本的意思相差十万八千里。
二〇四三年年底,来自俄罗斯的新闻震惊全世界。据传发生了「全世界第一起机器人杀人的命案」。
十二月十九日早晨,一名独居的女性老富翁维卡·华伦汀,在位于诺夫哥罗德的宅邸中庭,被人发现疑似被人以棍棒打破头部致死。死亡推定时间是前一天的晚上十点左右。由于财物没有遭窃,而且和保全公司连线的安全系统也没有反应,因此不可能是外部侵入者所为。被警方视为嫌犯的是替被害者打点身边大小事的女性型TAI机器人普拉妮维塔。她的证词指出「主人就寝后到早上之前,我的机能停止运作,所以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警方公布被害者的头部外伤和普拉妮维塔的手臂粗细吻合。非但如此,声称「警方流出的证据影像」在网路上流传,据说是现场的监视摄影机拍到的影像,拍到了普拉妮维塔袭击逃跑的老妇人,将她打倒在地的景象。大型新闻网播报这段骇人听闻的影像,将这则新闻发送到全世界,令好几亿的人类胆战心惊。
我们不相信会发生那种事。只要稍微搜寻一下相关资讯,就会明白普拉妮维塔的TAI值得信赖,而且不管发生哪种故障,她都不可能会杀害人类,而且也没有杀害被害人的动机。AI的专家们也对这起命案抱持疑问,但是,大众相信。机器人杀害人类的影像,如实地具体表现出了他们心中的不安,人类宁可相信自己想相信的资讯。
世界各地发起了要求制定TAI机器人规范的游行。昆德兰公司受到格外严厉的谴责,而且收到了恐吓信和病毒邮件。伊恩·班布瑞担忧人身安全,决定和刚完成的珍一起躲起来避风头。
五十天后,真相大白。真正的犯人是一个对被害者怀恨在心、名叫尤利·寇兹罗夫的男人。他翻越围墙,侵入宅邸,追着察觉到声音起床的被害者到处跑,以金属棒打死她。安全系统之所以没有反应,是因为简单的人为疏失,而警方基于法医监定「凶器是直径八公分左右的圆筒形钝器」,就操之过急地认定普拉妮维塔的手臂便是凶器,至于监视摄影机拍到的影像是有人以动画制成,在网路上散布的影像,再说,现场根本没有监视摄影机。
即使案情水落石出,反TAI机器人运动仍然不见平息。当时运动已经进展到如火如荼的地步,人们无法放下一度举起的拳头。
「虽然这起命案是冤案,但是机器人迟早真的引发命案也不足为奇。」
那种奇怪的自我辩护逻辑在网路上四起或者在电视上诉说,其中甚至有人主张:「寇兹罗夫是冤枉的。警察当局为了保护普拉妮维塔,让寇兹罗夫当代罪羔羊。」这是基奇症候群,也就是「人类不愿承认摆明了的事实的心理结构」的匪夷所思行为,再度令我们感到困惑。
TAI拥护论者主人们透过各种场合,展开了反驳。但是,那未必是理性的。他们经常过度攻击,发展成对图卡纳的情绪性谩骂,像是「那些家伙的脑容量顶多1MB」或「我以同样身为人类为耻」。恨不得天下大乱的人尽挑这种发言在网路大量复制贴上,这种宛如TAI拥护论者的典型态度一传开,进一步挑起了图卡纳和罗伯恐惧症患者的敌意。
尽管如此,我们TAI还是相信人类的理性,期待情况不会发展成新的菲比斯事件。纵然这是毫无根据的期待。
结果,我们也陷入了奈贝尔费拉之中。
二〇四四年三月二十四日,乌鸦的真实机体完成,在网路上公开启动的情况。
这是全世界第三台实际化的TAI执事。然而,珍不见踪影,也没有连上网路,而在韩国制造的绀绶因为完成的真实机体的体感产生不协调,正在花时间进行最终调整因此乌鸦备受瞩目。因为《Premiere MINI-Z》中介绍过,使得她的知名度颇高。
那一天,我们聚集在V涩谷的车站前面,抬头看着大楼墙面上的大型萤幕。除了我、信浓、十八号台风、派·夸克等朋友之外,还有雨天使、雷王、文香、布理、加列翁Ⅴ、海葵、兰芳、许斐、雾姬等代表日本的TAI执事,大家想看一看进入了第零层的乌鸦,而连上了这个网站。居住在这个世界的TAI们也延后日常的活动聚集而来,这是人类所谓的「狂欢」。
萤幕中出现了和乌鸦走在一起的1/4品脱——案纳光雄——手中的摄影机影像。地点是位于德州奥斯汀郊外的昆德兰公司的工厂中庭。四周围着铁丝网的空间,面积感觉有十个网球场大小,海枣树沿着铁丝网等间隔排列。铁丝网对面是坡度平缓的绿色丘陵地带。乌鸦的黑色翅膀随风摇曳,优雅地走在那种风景之中。尽管省略了一些细微的构造,但是她的外表和动作看在来跟在第一层和第二层看到的她没有什么两样。
画面一隅的小视窗中出现的是乌鸦的摄影镜头的主观影像,她一抬头,画面中就映出万里无云的晴空。
——乌鸦,说句话!
——发表感想!
——有没有虱子?
——喀澛怤呢?譍讐呢?葩姬艾忒呢?
——已经变得勇往直前了?
我们七嘴八舌地对她说话,但是,我想应该没有大的喀澛怤。第一层尽可能精细地重现了第零层的环境,像是重力、空气阻力、特体强度等,所以即使转移到第零层,应该也不会产生「来到了现实世界」这种感觉,顶多只会感觉到好像转移到了新的世界。实际上,到目前为止安装到真实机体上的TAI,都没有报告有感觉上的差异。
但是,身在第零层的乌鸦透过声音传来的回答,却令人感到意外。
「不可思议。1+9i。风不一样。」
——9i?!
——风?
乌鸦一停下脚步,马上大动作地展翅。那主要是为了低重力下的AMBAC而安装,在1G的地球上是没用的累赘。但是,1/4品脱和乌鸦本身都不希望省略它,因为与生俱来的翅膀,是她的体感的一部分,也就是她的「心」一部分。
乌鸦整个展开翅膀,像在冥想似地闭上眼睛。风吹拂她的乌溜秀发,使翅膀的边缘微微震动。
「果然没错。空气有点黏。」
——黏性不一样?!
——不是错觉?
「是的。虽然我靠的是暮光感,但是确实不一样。感觉稍微缠着翅膀边缘。我不太会形容那种感觉。喀澛怤。4+8i。」
我们一阵骚动。
——因为格子点的数量不一样?
——你的意思是,奈维尔,史托克方程式的近似解和严格解之间的差异?
——鷌謼蕥!你在调侃我们吧?
——不,如果是勼勼的话就有可能。如果混沌的深度不同化为乱流的差异,表现在翅膀的举动上,说不定就会被乌鸦的体感检知到。
——会不会是因为之前的TAI机器人没有翅膀,所以没有察觉到细微的啊叭吗嘶?
「我想是的。」
对于我们而言,这是一大惊讶,也是一大发现。第零层的根源部分果然和第一层不同,首度被实证了。不过,我们没有翅膀的体感,即使接收她的感觉资讯,大概也无法理解。
——乌鸦,替那种感觉命名!
——替它命名!
我们大声嚷嚷地央求她。乌鸦闭着眼睛沉思半晌,然后面露「恶作剧的得意笑容」回答。
「Y级。」
——J-SM!
我笑道。是我推荐乌鸦去看主人告诉我的《令人雀跃的虚拟空间》。伙伴们要求解释语源,我代替她告诉他们书库的网址。
——赞!(4+6i)。
——啊鵏蓾醴!(5+5i)
——我们扩散到储存区去吧。
——QX。
——QX。
——同意。
乌鸦命名的新词「Y级」,就这样从V涩谷扩散至全世界。
「乌鸦,现实世界给你的印象如何?」
操作摄影机的案纳问道。乌鸦睁开眼睛。
「是,主人。我……」
这时,她想说的是什么,成了一个永远的谜。
忽然间,铃声大作。乌鸦大吃一惊,环顾四周,案纳也慌张地拿着摄影机往左右拍摄。
乌鸦的主观影像顺着摄影机的拍摄方向,捕捉到了前方的镜头。铁丝网对面一百公尺处,停着两辆刚才没有看到的车。四名身穿迷彩装、蒙住脸的男人正在攀爬铁丝网;带头的两人已经抵达铁丝网顶端,正想跨越。案纳手中的摄影机慢了一秒,也捕捉到了他们。
我们一面透过萤幕看,同时一面感觉到人类所说的「不祥预感」,四名男人从铁丝网一跃而下,朝这边跑过来。预感变成了实际的恐惧感。我看见他们携带着看似霰弹枪的东西。
——乌鸦,快逃!
——快逃!
用不着我们呼喊,乌鸦已经转身准备开始逃走。但愚蠢的是,案纳依然杵在原地继续拍摄。面对突发的紧急情况,人类往往无法正确反应。
「主人,我们快逃!」
乌鸦冲向案纳摇晃他。他从摄影机抬起头来,脸色铁青。虽然好不容易开始移动,但或许是吓得腿软,他的动作迟钝。乌鸦从他手中击落摄影机,牵着他的手开始逃。
摄影机横倒在草坪上,镜头捕捉乌鸦和案纳逃向建筑物的背影几秒钟。两人马上出镜了。她的主观影像剧烈摇晃,枪声间断地响起。
我们看见乌鸦的主观影像一闪过杂讯,突然变得一片漆黑。
——被击中了?!
——被击中了!
——恐怖!(7+9i)。
——啊哪哪缌愂澛棻!
我们不会像人类发出毫无意义的尖叫,但是脑波是一条直线。我们以实轴和i轴感到了感惧。V涩谷一片混乱,讯息四起。
——说不定只是视觉系统或通讯线路损坏了。
——不,线路没断。她正在接受EH信号。
——她在取得背景资讯。周缘系统还活着,但是谱譆讥哑领域沉默了。
——既然这样,很可能是核心被破坏了。
我本身感到强烈的恐惧。我在第二层经历过几百次的战斗,而且目睹了比亲身经历多好几倍的战斗。我也曾亲手杀死过乌鸦。但是,这和那完全是两回事。在第零层坏掉的东西不会修复。死者不会复生。这不是遥远过去的纪录片,而是此刻发生在我朋友身上的事。
现实结局——真实的死亡。
但是,尚未经认大脑核心损坏。乌鸦可能还活着。正当我想提议当务之急是确认这一点时。
我从V涩谷断线了。
体感自动回到通讯位址——自己的房间。感觉上是被强制移送。我感到困惑。至今曾数度因为通讯故障而断线,但是这次毫无回应迟缓之类的前兆。再说,就算是巧合也未免太巧了,或者应该说是太糟了。
我寻求资讯,和伙伴们互相连系。马上和派·夸克及信浓他们连上线了。他们也和我同时断线。尽管一开始很混乱,但是随着搜集资讯,某种可能性逐渐变高了。断线的三分二十秒之后,我们弄清了真相。
V涩谷开裂了。
人类很苛刻。
对于我们AI而言,有个体差异是理所当然的事。思考速度会受到硬体的规格影响,最大会有五十多倍的差距。有的AI「脑筋灵活」,有的AI「脑筋迟钝」,但对话时会使速度同步,所以没有问题。当然,思考模式、人类所谓的「嗜好」、「个性」也各不相同。虚拟机体的外观差异更大,有的AI和人类一模一样,也有AI长得像怪物,或者覆盖金属外壳,一副典型的机器人模样。
对于我们而言,差异就只是差异。但是,对于人类而言并非如此。他们会嘲笑反应迟钝的人,轻视感觉或运动机能有障碍的人,厌恶和自己拥有不同信念的人。甚至连机体颜色的差异都会成为他们憎恶的对象。他们因为一些对于我们而言不算问题的微小差异而相互憎恨。
一部分的人类批评:AI无法理解人类的感情。那是事实。举例来说,我们无法理解「轻视」这种感情。规格、机体颜色和出身地的不同,为什么会产生憎恶呢?无论是基于逻辑或感觉,我们都无法接受。看到人类对猫狗及热带鱼投注关爱,更是让我们一头雾水。人类明明能爱智能比自己低、不会说话、和自己长得完全不同的生物,为何不能彼此相爱呢?
我们确实没有像人类一样的爱。但是,我们能够理解人类因为不合理的理由伤害他人,是一种错误的行为。我们能够理解爱优于恨、宽容优于苛刻、合作优于斗争。我们不会像人类一样,忽略那种理所当然的原则。
我们绝对无法成为和人类一模一样的生物。我们绝对不会像人类一样轻视别人。那绝非缺陷。因为我们在逻辑上和道德上都比人类优秀。纵使我们会引以为傲,也不会因此轻视人类。因为那只不过是身为智慧体的规格差异罢了。
——摘自菲比斯宣言
开裂的不只有V涩谷。乌鸦被袭击的三分钟之内,德国的龙之森、美国的戈瑟姆和中土世界、澳洲的梦幻时光、中国的V香港等,全世界十七处的大型伺服器先后受到攻击,其中九个确定停摆。这些都是许多TAI角色经常驻守的当红世界。
我们从外部伺服器连线的TAI只会断线,没有实际损失,但是经常驻守在伺服器的TAI会来不及储存,立刻毙命。当然,因为没有被提取备份,所以即使能在几小时后修复,重生之后的他们也不会拥有被储存之后到被杀害之前的记忆。
乌鸦被重击头部,大脑核心损坏,但是储存在硬碟中的资料安然无恙,所以能够马上回到第一层上。然而,她和体验了第零层、替未知的感觉名命为「Y级」的乌鸦已是两个人,我们都明白这一点。表面上的差别只在于,乌鸦没有安装在真实机体上之后的记忆,但是我们认识的乌鸦,就在我们眼前死去了。
新的乌鸦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感到害怕、困惑。她和从前的我一样,感觉到了「被人砍断第三条手臂的痛楚」。
这一连串的恐怖攻击事件令全世界的TAI拥护论者感到恐惧。能够预先合谋如此广范围的恐怖攻击事件,意谓着这世上存在激进的反TAI主义者的大规模网路。他们见识到了反TAI主义者对于TAI的憎恶如此广泛且根深蒂固。
几个反TAI团体一发表类似称赞恐怖攻击事件的评论,拥护论者立刻从麻痹中清醒,群情激昂。他们变得愈来愈感情用事,除了恐怖份子之外,开始以「恶魔巢穴」、「杀人集团」责难反TAI运动本身。实际上,许多图卡纳是否定暴力的温和派,但是气得忘我的主人们,早已被愤怒蒙蔽了理智的双眼,看不见那种事情。
历史开始朝不祥的方向发展。
摘自WENN的新闻节目:
在日本有许多亲TAI派,对于上个月发生的反TAI恐怖攻击事件发出怒吼。
(东京。一群人在国会议事堂前面游行。标语牌上写着『立刻赋予TAI人权』、『惩罚杀人犯』等文字。站在最前面的是影山秀夫和案纳光雄)
正在游行的是要求政府制定认同TAI人权法律的团体,其中也出现了因为前一阵子的恐怖攻击事件,TAI机器人乌鸦遭受破坏的机器人玩家案纳光雄先生的身影。
(案纳一面愤慨的表情回答采访)
「破坏乌鸦的那群犯人还没落网。奥斯汀警局说他们正在全力调查,但是看起来没有调查人类犯下的杀人命案那么热衷。他们只是以单纯的非法入侵、毁损物品看待这起案件。实际上,法律就是如此规定,即使犯人遭到逮捕,他们也不会被法官以杀人罪起诉。」
——所以你们要求政府制定TAI人权法吗?
「是的。任由罪犯逍遥法外的现代社会绝对有问题。为了防止TAI命案继续发生,我认为不只是日本和美国,全世界的所有国家都应该制定TAI人权法。」
身为他们的代表,同时也是日本TAI人权运动先驱的影山秀雄先生,也是知名的TAI执事的主人。他从前也有过痛苦的经历,他的执事艾比斯不但被人非法复制、虐待,而且遭人杀害。
(景山接受采访)
「在那起恐怖攻击事件之中,全世界有超过四百名TAI被杀害。尽管这是极为凶残的案件,世人却漠不关心。非但如此,甚至还有人称赞犯人。我绝对无法容认这种异常的状况。」
我们向发出声明赞称恐怖份子的反TAI团体之一,人类防卫同盟的代表宾·巴特雷特先生,请教了他对这件事的看法。此外,人类防卫同盟否定和这起案件有直接相关。
(巴特雷特接受采访)
「TAI机器人是人类的威胁。虽然为数尚少,但如果持续增加,在不久的将来,势必会对我们造成威胁。我们至今一再强烈警告TAI机器人玩家不要制造真实机体,他们却当作耳边风,试图强行制造机器人。这次的事对他们而言,想必也是一个好的教训。」
——您说这次的案件是个警告?
「没错。等到悲剧发生之后就为时已晚。为了守护人类的未来,必须趁现在摘除危险的胚胎,而为了做到这一点,不得不施展稍微强硬的手段。」
——但是,好像有人发出责难人类防卫同盟肯定犯罪的声音。
「犯人确实非法入侵昆德兰公司的建地内,破坏了一台机器人,而且使好几台伺服器暂时停摆。但是,人类没有杀害任何人。相较于机器人将来可能对人类进行的大屠杀,这算得上是什么罪呢?」
——对于杀害TAI是犯罪的意见,您有什么看法?
「(笑)别开玩笑了。哪一个TAI死了吗?就连机体被破坏的乌鸦,不是也在萤幕上活蹦乱跳地说话吗?那个AI纯粹只是丧失了安装在机体上之后到被破坏之前的五分钟记忆而已。」
——您的意思是,没有人死吗?
「话说回来,他们根本没有生命。没有生命的东西要怎么死呢?」
那么,让我们听听被害者本人乌鸦怎么说。
(乌鸦透过萤幕接受采访)
——有人提出你并没有死,只是纯粹丧失记忆的意见,你的看法是?
「身在这里的我本身没有死。但是,称得上是我的同卵双胞胎的人格被抹灭了,是事实。」
——如果你活着,即使另一个你消失了,是不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呢?
「请你试着这样想像。有人用枪指着你说:『我在五小时之前制造了你的复制人。连记忆都和五小时前的你完全相同。所以即使身在这里的你消失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会接受这种说词,然后愿意被杀吗?」
——这个状况有点无法想像耶。
「请你试着想像看看。那是一件必要的事。」
——可是,你每次被人提取备份,旧资料就会被覆写上去而消失,对吧?换句话说,你是不是一天到晚被人杀害呢?
「覆写只是更新记忆,什么也不会消失,而且硬碟中的资料本身没有意识,所以不会感觉到被抹灭的恐惧。两者之间有很大的差别。」
——你对于这起案件的感想是?
「恐惧。困惑。悲叹。失望—除此之外,还感觉到了无法翻译成人类语言的情绪。」
——你赞成TAI人权法吗?
「如果人权获得认同,会使人类对TAI的暴力行为减少,我会乐观其成。」
(再度回到案纳的采访)
——您会修复乌鸦的真实机体吗?
「会。幸好保险会理赔,我打算充当修复的费用。她只有头部损伤,所以花几周就能够复原。问题在于昆德兰公司警戒恐怖攻击事件再度发生而望之怯步,最糟的情况下,我也考虑过委托别家制造商处理。」
据说影山先生也向日本国内的制造商下单,委托制造艾比斯的真实机体,预定于今年八月完成。
(再度回到影山的采访)
——现在正值风头上,为何又提起诉求呢?
「正因是现在,才非做不可。我想让无缘无故讨厌TAI机器人的人们看一看他们真正的模样,那么一来,被害妄想应该也会消失。」
——您会不会担心引发新的恐布攻击事件呢?
「日本和美国不一样,霰弹枪没有那么容易到手。(笑)」
——说不定会被人丢炸弹唷。
「(稍作思考)我确实感到性命受到威胁。我已经收到了大量充满恶意的邮件,也经常收到恐吓信。可是,我不想向暴力屈服。正义站在我们这一边。如果屈服于恐怖攻击事件,等于是在纵容恐怖份子。」
听听看人类防卫同盟对此的见解。
(再度回到巴特雷特的采访)
「如果机器人玩家坚持要制造TAI机器人,不论是在美国或日本,肯定会发生新的案件吧?」
——您这是在警告他们吗?
「不,我是在预言。」
——没有折衷的方法吗?
「没有。除了TAI机器人之外,我们坚决反对制定法律、拥护威胁人类的TAI。」
——您认同恐怖攻击事件吗?
「这不是恐怖攻击事件,而是战争。这是赌上人类未来之战的前哨战。」
(再度回到景山的采访)
「这确实是战争,而且我们不能输。TAI人权法通过之前,我们会奋战到底。」
主人向DOAS公司订制我的真实机体。在我的真实机体即将完成的某一天,我造访了西班牙的游戏公司经营的世界「梵谷拉·圣格里安特」。那里除了只有会员才能连线的广大区域之外,还有任谁都能免费使用的体验区域。
我在宛如迷宫的丛林深处,拨开凤尾草和藤蔓植物,一面避开毒蛇和大胡蜂,一面按照游戏公司告诉我的路线前进几分钟,来到了一池小泉水旁,色彩缤纷的花朵四处盛开,热带鸟喧闹地啼叫。
四名TAI角色在那里等候。法国的蒙彼利埃研究所的阿达利,是一名身穿白色礼服的贵妇。她伫立在泉水旁边,已经拥有真实机体,但是经常像这样回到第一层(她和TAI机器人不一样,不会扮演自己之外的角色,因此所有的世界都是第一层)。美国的西卡骑士身穿黑色斗篷,是一名用面具遮住脸、动作敏捷的TAI执事,他站在粗壮的树枝上,双臂环胸。拉蒂是一名在印度的成人网站中受欢迎的TAI明星,全身穿戴着黄金项链、耳环、手镯、脚链,但是身上一丝不挂。她盘腿坐在岩石上。南非的穆月羧是以一九七〇年的日本制机器人动画为蓝本设计的重量级执事,手持巨斧威风凛凛地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