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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天楼的怪人

_12 岛田庄司(日)
  “是的。”洁点头说:“啊,因为那三个塑像是后来才增加进来的吧!”
  “没错。这样就能了解为什么纸上没有写那三个塑像了。”我从旁插嘴说:“安徒生像是一九五六年完成的。”
  “嗯,就是那个时候。”实际就生活在那个时代的男人说。
  “爱丽丝梦游仙境塑像是一九五九年完成的。”
  “是的。”
  “达尔马吉死亡那一年是一九二一年。他死的时候,中央公园里还没有这两座塑像,所以当然不会出现在这张用象形文字写的便条纸上。”
  “是这样的吗?就算是吧!可是,人鱼公主像是旧的塑像吧?”老人说。
  我点了头,说:“这一点就是令人无法理解的谜了。人鱼公主像是一九一六年就摆放在大湖畔的塑像,早在达尔马吉死亡以前就在这个公园里了。”
  “而且还非常受欢迎。”老人双手抱胸地说。
  “是的,”我同意。
  “那么,他为什么没有把人鱼公主像写在纸上?”
  “我不知道。”我很干脆地说。
  “助理教授,你呢?有什么看法?”
  洁无言地点了两、三次头,才说:“我是有一个想法。”
  “哦?是吗?”我说。
  “啊,我还没有告诉你吗?有一个方法可以说明这个谜题,不过我不知道我想得对不对。”
  “到底是什么?”我问。
  老人以眼神表达他的疑惑。
  洁看着我说:“因为你以奥森·达尔马吉死亡那年当基准点,所以这个问题才会是个谜。如果把基准点设定在人鱼公主还没有出现在公园里的一九一六年以前,这个问题就迎刃而解,不是谜了。”
  “一九一六年以前?把基准点放在更早以前?这样对那一连串的事件,有什么意义吗?”
  “杰米,你问得很好,这是个很重要的问题。任何假设都可以提出来,但如果是对事件没有意义的假设,那就不必了。”
  “你假设的基准点到底是什么时候?”
  “例如中央公园高塔这座摩天楼落成那一年,那是一九一〇年。如果以这一年当做基准点的话,那么便条纸上没有写人鱼公主,就没有什么奇怪之处了。”
  我沉默了,然后暗自在心里检视洁的想法。
  “确实。中央公园高塔落成那一年,人鱼公主还没有来公园。”
  “没错吧?”洁说。
  “那么,你的意思是这张用象形文字写的便条纸,是一九一〇年写的?而奥森一直保管着这样的一张纸?”
  “这是一种可能性。”
  “不可能。”老人很肯定地说:“我很清楚记得当我从口袋里找到这张纸时的情形。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看到这张纸的时候,我有一种感觉,觉得它好像是上个星期才写的。”
  “噢。”我说。
  “现在这张纸看起来很旧,不过我是在一九二一年就看过它了,那已经是五十年前的事了。”
  “没错。”
  “如果是一九一〇年就写好的,那么我发现它的时候,就是离写好十年以后的事。”
  “没错,如你说的。”
  于是老人摇头,“所以绝对不是一九一〇年就写好的。我发现这张纸的时候,不管是纸张还是墨水的痕迹,都给人还很新的感觉。当时我的印象是这是几天前写的东西,我很清楚地记得这一点。”
  我转头看洁。洁露出相当困惑的表情,这是因为出现了他意想不到的证词的关系吧!
  “你确定?”洁问。
  “绝对确定。”老人肯定地说:“笔迹或墨水是不是新的,应该是第一眼看到就可以感觉到的事情吧?至少十年前写的和最近才写的,是很容易就可以区别得出来的事情,不是吗?我可以很肯定地说,我那时看到的,绝对不是十年前就写好的一张纸。因为我还记得看到它的当时,脑子里有‘啊!新的便条纸,是最近才写的东西’的想法。这一点是绝对没有错的。”
  洁双手抱胸,陷入苦思当中。老人突如其来的这段证言,好像给他带来极大的困扰。
  他沉默了半晌后,终于放弃似的提了别的问题:“是吗?”然后接着问:“你和达尔马吉的谈话中,还有什么让你印象比较深刻的事情?”
  “那时的谈话中,让我印象比较深刻的事情,就是我问他建筑师为什么要在那么高、没有人看得见的摩天楼楼顶上放一些装饰品,安置像是维纳斯的雕刻之类的东西时,他所回答的话。”
  “他说了什么?”
  “他说,总有一天纽约的计程车或巴士,都会变成像装着小型螺旋桨的飞行船在空中飞,那是纽约市的市民就可以看到摩天楼楼顶的风景了。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非常认真。”
  “嗯。”洁点头说。
  “我以前就对为什么要精心美化摩天楼楼顶这件事感到很奇怪,所以乘机问他这个问题。总不可能是给乌鸦看的吧!结果奥森给我这样的回答,他说纽约的建筑师都像少年梦想家,永远朝着未来而努力。”
  “朝着未来努力吗?的确是的。那么,你的问题得到答案了。”洁说。
  “是得到答案了。但从那时到现在,已经过了将近五十年的时间,计程车还是在地面上行走。”老人说,并且耸肩笑了。“真的是愚蠢的梦想,建筑师的预测失败了。最后那些雕塑的作品,都成了建筑师个人的东西。”
  “建筑师个人的东西?这是什么意思?”洁追问道。
  “在巴士或计程车能在空中飞行以前,盖在半空中的那些装饰,全都是建筑师个人的所有物。奥森说过这种意思的话。他说在市民可以在天空飞行以前,摩天楼的楼顶精心制造出来的艺术殿堂,是建筑师个人独占的乐园……咦?怎么了?”
  我转头看洁,他好像失神了般地看着半空中,一副在深思什么事情的模样。然后他突然站起来,微微往前倾,在狭窄的厨房里来回踱步。
  “他怎么了?”老人讶异地问我。
  但是我也不了解洁为什么会这样,所以只能摇摇头。
  “他说是‘建筑师个人的乐园’?是吗?原来是那样吗?”
  洁停下脚步,抬头看着天花板,并且大声说着。
  接着他转头看我,像在叫喊一样地说:“明白了!杰米,我明白了。不,是我或许明白了。我现在明白的事情虽然不够完整,但至少明白了其中的一部分。只要再等等,再过一阵子,就可以完全了解了。至少已经解开了这个谜的某一部分。”
  然后,他走到穆勒的前面,握着穆勒的手,说:“谢谢你,穆勒先生。因为你,我才能掌握到这个重点。今天晚上绝对不是绝望的开始,我办得到的,我一定能解开这个谜。”
  接着他又对我说:“杰米,走吧!夜已经深了,再不走的话,就太打扰穆勒先生了。而且,我也想独自好好地想一想,穆勒先生一定也一样吧!这次的事件或许和我们想的不一样,而是更加让人难以想像的事情。”
  洁说完,又恍神似的发呆了一会儿,然后回神对老人说:“穆勒先生,我真的非常感谢你。今天晚上打扰了,你煮的汤真的很好喝。”
  “已经够了吗?”老人问。
  “够了,我们要告辞了。”洁说完,便转身朝门口走去。
  “喂,别忘了你的东西,这张纸!”老人大声地说。
  “送给你吧!那原本就是你找到的。”已经走远的洁说。
  “我不要,请你拿走吧!还有这颗子弹也一样,请你两颗都拿走吧!因为对我来说,子弹已经没有用了。我不想再看到它,看到只会让我难过而已。”
  于是洁回头,走回厨房,问:“你不想看了?那么,你不想知道结果吗?不想知道这个大案子是怎么一回事吗?”
  “你的意思是,我有查清楚这个案子的义务是吗?因为我原本是刑警?我不这么想。我已经无所谓了,因为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不过,如果你喜欢我煮的汤,欢迎你再度光临。”老人说。
第九章 沙利纳斯家的幽灵
  1
  接近汤森·哈利斯高中的校门附近时,我忽然想起外国人阿吉的事。正确地说,我是在想,当下田的官员把阿吉当土产一样送给哈利斯时,哈利斯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虽然这是个通俗的故事,但是前往东方神秘的国度增广见闻,是任何美国人都会感兴趣的事。我也见过阿吉的照片,她可以算得上是美女。做为一个艺妓,经常有机会出席当地权贵的酒宴,所以这位阿吉应该是一位有魅力的女性。
  但是,即使收到了这样的美女当作礼物,当他知道这个女人已经有情人的时候,他还能毫不在乎地接受这个女人吗?他不希望别的男人因此仇恨自己,应该也不会接受硬被拆散而送到自己面前的女人吧!万一他真的喜欢上一个虽然整天待在领事馆里,心却在领事馆外的情人身边的女人,那就是在自讨苦吃,只会让自己更痛苦而已!当然也可以自我安慰地说只是玩玩而已,可是毕竟很难那样说服自己,所以让她回到她的情人身边,才是聪明的做法。
  我沉溺在自己的思绪当中,完全没有发现到洁走得很慢,已经落后我许多。发现到这一点后,我赶紧回头,走向他,并问:“收到阿吉这个礼物时,哈利斯会有什么样的心情呢?”
  突然被问这样的问题,洁皱起眉头,一脸严肃地说:“什么?你说谁?”
  “阿吉呀!那个日本女人阿吉。”
  “谁?”他说。
  “下田的官员送给哈利斯的礼物呀!”我说,并且用手指着旁边的高中。
  洁的意识这才被唤回来,就好像已经飞到火星的灵魂赶紧飞回纽约一样。
  “阿吉?下田的阿吉?咦?为什么突然提到阿吉?”他说。
  “因为正好经过哈利斯高中。”我说。
  于是洁回答我:“我现在没有时间想这个。现在要想的事情是五十年前的曼哈顿,不是一百年前的日本。”
  “我想,从日本来的你,一定有一些想法。”
  “什么想法?”
  “看到被当作礼物送来的阿吉时,哈利斯会有什么样的心情。”
  “啊,我很了解。”洁说。
  “什么样的心情?”
  “给我女人还不如给我牛奶。”
  “牛奶?”
  “对。因为牛奶能够快速地缓和胃酸的浓度。我们都知道哈利斯有胃溃疡的毛病,所以比起女人,他更需要牛奶。当时的日本人是不怎么喝牛奶的,这一点让他很讶异。”
  “哦?真的吗?”我说。
  “真的。杰米,这件事在日本很有名。你住在哪里?”
  “唔?啊!我住在五十街。”
  “那么,我们在四十二街的车站分手吧!我想独自一个人慢慢想。”洁很快说。
  “看来只好这样了。我好像打扰到你了。”
  “我现在要想的事情不是阿吉或哈利斯,而是和沙利纳斯小姐事件有关的事情。要想的事情太多了。啊!”
  洁突然叫了一声,并停下脚步,抬头仰望着天空,所以我也跟着抬头看天空。从看不到星星,也看不到月亮的黑色天空中,降下了一滴、一滴的水珠。
  “是雨。”我说。
  “下雨了,不快点走的话,就会淋湿了。”我大声地说。
  因为我住的公寓就在地下铁五十街的出口,所以只要马上进入地下铁车站的话,就不怕淋湿了。
  “洁,快一点。”我叫道。
  但是洁一点也没有要离开的样子。他的脚好像被钉在地上一样,整个人也好像被冻僵了般,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
  “怎么了?洁。”
  我本来已经往地下铁的方向跑了,但是看到洁这个样子,只好转身向右往回跑。雨滴开始打在我的肩膀和头上。
  “你想得重感冒吗?”
  我说这句话时,洁说了一句我想像不到的话:“你说沙利纳斯小姐的房子要卖掉了?”
  “我是说了。”我点头说。
  “有很多人想买吗?”
  “嗯,可以这么说。”我说。
  “现在谁在那个房子里?”
  “丽莎·玛利可能会在那里吧!她在那里整理家具,有些家具要卖掉,有些要留下来。她说要拍照给家具收购业者,还要做清单。”
  “不得了了!”洁说。
  “什么事?”
  “丽莎·玛利很想要卖掉那里吗?”
  “唔……是吧!”
  “杰米,你一点也不会打扰我,我需要你的帮忙。”
  “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
  “你好像说过你有枪,是吗?”
  “嗯。是斯普林菲尔德(Springfield)的自动步枪。怎么了?”
  “我们现在就绕去你家拿吧!”
  “好呀!我正好有很好的咖啡……”
  “现在没有时间喝咖啡!赶快拿着枪去沙利纳斯小姐家。快!现在一分一秒都很重要。”
  “为什么这么突然……”
  “因为丽莎或许会有危险,不快点不行了。”
  洁马上快步往地下铁的楼梯走去。他一边走,一边好像又想到什么似的看着我的脸。
  “‘拒绝之门’!你有那个走廊的栏杆铁门的钥匙吗?”
  “我没有。菲利浦或丽莎·玛利才有。我没有房子的钥匙。”
  “啧!那么,我们绕到菲利浦住的地方吧!他住的地方和你的公寓很近吧?”
  “走路就可以到。可是为什么要钥匙呢?丽莎·玛利在屋子里呀!”
  “我知道。但是为了谨慎起见,还是带着钥匙比较安心,因为那可是能不能拯救丽莎的关键。”
  “喂,喂,事情有那么严重吗?”我说。
  “有,有那么严重。杰米,去找公共电话,找到电话以后,打给菲利浦。叫他带着钥匙,赶快去中央公园高塔。”洁非常匆忙地说。
  2
  丽莎·玛利在乔蒂·沙利纳斯寝室里,正在拍摄靠着窗户放置的北欧家具。就在闪光灯亮起的时候,一声尖锐的叫声也同时响起。丽莎·玛利往后跌了个四脚朝天,因为她看到窗户上的怪物。
  丽莎记得非常清楚,那正是沙利纳斯小姐临终时出现在窗边的怪物。怪物的头有一半已经变成骸骨,剩下的一半是脸。但即使是脸,那也不像是人类的脸。怪物有肉的那一边的脸上,眼睛睁得老大,正在注视着室内的自己。
  丽莎·玛利双手掩着脸,拉长了声音尖叫之后,慢慢冷静下来,再看一次窗户。怪物已经不见了,只看到对面摩天楼群的灯光。
  是幽灵!幽灵又出现了。丽莎·玛利这么想。她的身体抖个不停,虽然幽灵已经消失了,但是她的颤抖与恐惧却愈来愈严重。因为刚才她所看到的绝对不是幻影,而是她已经看过两次、确实存在的东西。之所以认定他是幽灵的理由,就是他的身体是透明的。因为透过他的胸部一带,可以看到对面摩天楼的灯光。
  挥之不去的恐惧感不断在体内扩张,无限高涨。丽莎因为恐慌而哭泣了一阵子。藉着流泪的发泄,她的情绪稍微镇定了一些。心理的压力可以随着眼泪慢慢减轻,这种减压的方法是她早就知道、也曾经有的经验。
  夜深了,实在不适合一个人在这样的地方,做这样的事情。那个就是沙利纳斯小姐死前所说的幽灵吗?是她口中所说的,在她的人生中给她帮助,死后会在黄泉之路相会的幽灵吗?
  他的样子实在太可怕了,在自己的眼中,他只是一个恶灵,但沙利纳斯小姐却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他更俊美的人了。这是多么讽刺的差别!幽灵都是长那个样子的吧?想到这里,另一种恐怖感袭上心头。幽灵说不一定还在这附近飘荡着!快点去和沙利纳斯小姐碰面吧!不要再来这里了!丽莎在恐惧之中这样祈祷着。
  她听到沙沙的雨声。她的情绪在雨声之中稍微平静了一点。她想,为了自己,为了菲利浦,要打起精神才可以。振奋起精神后,她的手慢慢地离开脸上,在胸口画了十字,然后从皮包里拿出手帕,擦掉眼角与脸颊上的泪水。
  我不能输,丽莎这么想着。自己必须努力筹钱,才能快点搬到纽泽西的房子。到时就可以和菲利浦过着两个人的生活,接下来一切就会顺利了,一定会那样的。指挥园丁整理花圃、清除池塘水面上的垃圾、清洁池水等等,都是接下来要做的工作。将来可以在大池塘上泛舟,让尚未出生的孩子们拥有快乐的童年。孩子们可以邀请朋友来家里玩,这么一来,孩子们就可以和同伴们相处得更愉快。
  啊,真想快点开始大房子那边的工作,丽莎想着。但是,在开始那边的工作之前,必须先处理完这边的事情。等家整理好了,就要办一个派对,邀请朋友到大房子来玩。到时也可以招待朋友组成的乐团来表演,办一个户外派对,晚上的时候还可以把整个派对移到大厅,进行一场化装舞会。她已经想好要怎么装扮自己,也找到面具了。
  期待那一天已经很久了。为了那一天,丽莎日夜跟着沙利纳斯小姐,尽心照顾她,完全牺牲了自己的生活。回想起来,截至今日为止,她从来没有从沙利纳斯小姐那里得到一丁点的好处。她像女佣般被沙利纳斯小姐使唤着,让朋友们都很同情她。不过,那样的日子终于结束了,从此以后,她可以为自己而活了。长时间的忍耐,终于换到了今日的幸福,以后就可以过着轻松、惬意的生活了。
  她坐在地板上,犹豫着要不要打电话给菲利浦,让他来这里陪伴自己。可是菲利浦说过今天晚上有事情,所以大概不能来吧!既然不能来,那就没有办法了,不过至少可以打个电话给他,把刚才自己看到的事情说给他听。说说话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也是好的。她想打起精神,赶快处理完这里的工作,想赶快离开这个住着幽灵、让人心里发毛的公寓;离开这个让自己过着女佣生活,让自己有着屈辱回忆的地方。
  她双手环抱住自己的上半身,用力克制不停发抖的身体,可是一直没办法平抚下来。连环抱着身体的双手,也加入了发抖的行列,和身体一起不停地发抖,简直就像来到北极一样。莫非是气温有变化?还是肚子饿了?自己是谁?在这里做什么……这一类的思考功能已经消失了。这是因为过度的恐慌而造成的吗?自己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事情?以后会怎么样?她完全搞不清楚了。她只是发抖,只是害怕。
  应该要回去了吗?这个盖在半空中的房子里,充满了各种人的愤怒、怨恨,这里已经不是普通的房子,或许不应该在晚上的时候来这个地方。可是,实在有太多要收拾的东西了,而且又有很多事情不能假手他人。什么东西要留,什么东西要丢,都要逐一判断,还要列表出来。这些事情如果慢慢做的话,大概要花上半年的时间。
  丽莎手拿着照相机,慢慢地从地板上站起来。上半身的发抖状况跟随着身体的动作,往下移动到膝盖,使得她的膝盖也开始发抖了。床还在原位没有移动,她想挪动身体到床上坐,便慢慢地转动身体。但是才转到一半,抬起头的时候,尖叫声便从她的嘴巴里迸了出来。
  房间的角落里站着一个死人,那是已经腐烂、发臭的死人。他的皮肤、肌肉都已经腐烂、剥落了,要很仔细很仔细地看,才可以看出这个腐烂、发臭的东西曾经是人类。
  接着她还了解到一件事,眼前的死人就是她看过的、窗边那个容貌怪异的恶灵。恶灵已经移动到室内,并且像古怪的前卫雕塑作品,悄然地站在房间的角落。
  丽莎全身起了鸡皮疙瘩,惨叫的声音无法控制地从她的嘴巴里脱口而出。她连想让声音停下来的能力也没有,她的身体像一具只能持续发出尖叫声的机器。
  怪物的模样完完全全地暴露在日光灯的白色光芒下,连细微的部分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即使是站在房间里的现在,怪物的身体也没有停止发臭与腐烂。丽莎闻到臭味了,那是埋在泥土深处、在棺木中悄悄腐烂的尸体所发出来的臭味。死人从棺木里苏醒,并来到这个房间里。因为无声无息,所以直到近在眼前她才发现。
  为什么世界上会有这么丑的东西呢?为什么这么丑的东西会站在自己的面前呢?这个丑怪的东西出现在这里的意义和理由是什么?丽莎完全不能了解,她甚至无法想像造物的神创造了花和树木,竟然也创造了这样的怪物。
  怪物的右半边脸像骨骼标本一样,只看得到头盖骨,那是带着淡淡肉色和暗灰色球状的颜面骨头,上面没有肉。但是好像有着皮肤的颜面骨头上,附着像肉一样的粉红色斑点,那些斑点是正在腐烂的肉的色泽,让人联想到地球仪上浮在大海上的黑色陆块。
  非常薄的皮肤覆盖着头盖骨,皮肤薄膜的下面是蜿蜒起伏的血管,那些血管像攀附在石头上的细细树根,紧紧地抓着头盖骨。眼睛的部位看起来就像突然裂开的黑暗洞穴,洞穴深处有圆圆的眼球。因为没有眼睑的关系,所以可以看到黑洞中的眼球。或许那只是一颗玻璃珠,因为它一动也不动。
  没有头发的头顶因为黏液而湿答答的,还发出油亮的光泽,那种光泽很像人体解剖时所看到的内脏光泽。有肉的左半边脸上布满了非常细的皱纹,表面很像乱捏成一团后,再摊开来的暗灰色纸张。布满皱纹的左半边脸上,也是到处都有一块一块的黑色斑点,所以无法判断出嘴唇或鼻子的位置。
  头部左半边像涂累黏土的骨骼标本,看起来非常凄惨。不只脸如此,死人的身上的衣服也和皮肤或肉一样,破破烂烂的无一处完好。他身上像黑色燕尾服般的服装,已经看不出原形,像破布条一样挂在他的身上,胸口的衬衫也到处是破洞。那原本应该是一件白色的衬衫吧?但现在已经腐朽又肮脏,变成黑色的了。那副模样相当奇怪,就像一张破烂的旧报纸。
  丽莎·玛利一秒钟也没有停下来地尖叫。除了尖叫之外,她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能想,她没有办法平静下来。眼前的世界变得模糊起来了,她无法理解自己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连想像这是个恶梦的能力也失去了,只能够发疯似的尖叫。
  走廊那边的门是锁着的,电梯厅通往房子的走道上的铁门好好地上锁了,窗户也是紧闭的,这个怪物到底是怎么进入这个房间里的呢?
  怪物脸上像裂缝般的嘴唇慢慢地张开了。意识逐渐消失的丽莎茫然地看着那个裂缝。怪物张开的嘴巴里,有好几颗黑色的牙齿,牙齿后的喉咙深处发出嘎嘎嘎、像机器发出来的刺耳声音。那只是声音,没有语言意思的声音。因为丽莎的尖叫实在太大声,所以就算是怪物发出来的,是有语言意思的声音,也听不出他在说什么。
  怪物慢慢举起右手,他右手握着一个银色发光的金属物体。死人张开嘴巴,又说了什么,但他的声音仍然被丽莎的尖叫声掩盖了,不知道他到底在说什么。
  一个轰然巨响之后,丽莎的尖叫声突然消失了。她的身体往后弹起,腰部撞到了床,整个身体再反弹起来,往前飞出,最后撞落在地板上。丽莎趴在地板上,一动也不动。房间里变得一片死寂,黏稠的血液从丽莎的身体下流出来,慢慢地在铺着木板的地板上扩散开来。
  死人走到丽莎的身体附近,低头看着丽莎,接着他再度举起右手,拿好枪,准备在丽莎的背部开第二枪。就在这个时候,摇晃铁门的声音从走廊那边传来,其中还夹杂着呼喊的声音。
  “丽莎!”一个男人的声音喊道:“你没事的话,就快回答一声!”
  接着响起好像把钥匙插入锁孔中,急着要打开门的动作所造成的声响。
  幽灵倒退几步,慢慢地离开了尸体。
  没多久,门锁被打开了。
  丽莎!不断叫唤丽莎名字的男人声音此起彼落,脚步声也在屋内到处响着。寝室的门开了,三个男人蜂拥而入。
  “丽莎!”
  一看到倒在地上的丽莎·玛利,菲利浦马上大声叫唤,很快地跪在她的身边,抱起她的上半身,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慢慢来!”洁说。
  我也很快地跪在菲利浦的身边。丽莎·玛利已经昏迷,失去意识了。她身上的罩衫和对襟毛衣沾满了血,而且还在继续扩散当中。
  “洁,快想点办法!”菲利浦叫道。
  “OK。菲利浦,动作轻一点,先让她躺在地上,脸朝上,然后拍打她的胸部。可恶!伤口是在左边吗?”
  洁说着,然后左右拉开丽莎·玛利身上的对襟毛衣,再依次解开罩衫上方的钮扣,染满了鲜血的胸罩出现在我们的面前。
  “菲利浦,我撑着她的背,你把手伸进她的衣服里,松开胸罩的钩子。杰米,你去叫救护车。电话在那边,叫救护车尽快赶来。因为刚刚才中枪,争取时间的话或许还有救。”
  得到洁的指示,我立刻飞奔到电话前,拨打九一一。
  “丽莎,丽莎,振作一点!张开眼睛!”菲利浦叫着。
  “还好,乳房挡住了子弹!幸好丽莎的胸部够大。还有,凶器如果是故障的骨董枪的话,或许就有救了。很好,掐住了,子弹差一点点就射进心脏里了。菲利浦,这个房子里有小钳子吗?”洁大声地说。
  此时,丽莎也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小钳子?什么小钳子?”菲利浦慌慌张张地说。
  “急救箱!急救箱在哪里?快去找!现在一分一秒都很重要!”
  但是,菲利浦要冲出房间时,洁又叫住他。
  “菲利浦,你离开房间时要特别小心,因为不知道房间外面有什么。杰米,把枪借给他。”
  于是我把斯普林菲尔德枪放在床上。此时有人来接电话了,所以我很快地报了这里的住址,并且说有一个女子刚刚受到枪击,要求立刻派救护车来。
  “菲利浦,你负责保护这个房间。现在我们的武器只有你手上的那把枪,如果敌人带着枪进来这里的话,丽莎就完了。”菲利浦往隔壁的房间走去时,洁这么喊着。
  我听到菲利浦应答的声音。隔了一会儿后,菲利浦抱着急救箱回来。他蹲下来,把整个急救箱倒翻过来,让箱子里的东西散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找小钳子,但是没有看到。
  “糟糕,没有小钳子!”菲利浦近乎绝望地叫着。
  洁一手按着丽莎的伤口,一手帮忙找小钳子。
  “没有吗?”洁问。
  “这是什么急救箱呀!除了纱布和消毒药水以外,什么也没有!”
  “啊!被幽灵拿走了吧!”
  “你说什么?”
  “没办法了。菲利浦,用筷子。这个屋子的吧台那里有筷子吧?快去拿过来。”
  菲利浦站起来,拿着枪又飞奔出去了。
  洁转向对我说:“杰米,你过来帮忙。用纱布沾消毒药水。快!”
  我连忙照着洁说的方法做。洁接过沾了消毒药水的纱布后,很快地用纱布清洁丽莎身上伤口的周围。我看着丽莎,她那丰满的胸部完全被血染红了。洁的手指所按压的那一带,有一个像小洞一样的伤口,血不断地从伤口冒出来。
  菲利浦拿着黑色的日本筷子回来了。
  “很好,菲利浦。现在你来按着这里。”洁说。
  菲利浦用右手按着丽莎的乳房。此时丽莎恢复了,她大声惨叫,并且激烈地挣扎。
  “丽莎,丽莎,是我。不要乱动,我们正在帮你治疗。”
  “杰米,你来压着丽莎的肩膀。用力!不过,要注意那边的门,万一歹徒跑进来了,你要负责应战!”洁叫道。
  “怎么会有歹徒进来?窗户是紧闭着的,房门和走廊上的铁门也都锁得好好的。”
  “那么,对丽莎开枪的人是谁?”洁问。
  我回答不出来。
  洁拿着筷子,强行插入还在冒血的伤口洞。丽莎大声叫痛,并且用力地挣扎着。
  “丽莎,丽莎!拜托,你一定要忍耐,不要乱动。”菲利浦叫道。
  但是,他的叫声进不了丽莎的耳朵。丽莎像是失去控制了一样地叫着,两只没有被压住的脚,拚命地乱踢。
  “再一下子就好了。杰米,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动不了。”
  “那是不可能的!”我也叫道。
  我根本无法直视满身是血、又哭叫个不停的丽莎。洁强行把筷子刺入伤口,像喷泉一样的血,从左边胸部的伤口喷出来。
  但是,很快的,洁的筷子从伤口内夹到什么东西,慢慢地伸出来。那是满布血迹的一颗子弹。他随意地把子弹放在地上,拿起纱布,很灵巧地擦拭伤口。
  丽莎的叫声变小了,接着叫声变成细微的哭泣声。
  “子弹已经取出来,伤势暂时稳定了,接下来就是要止血。救护车马上就会来了吗?”洁问我。
  “啊,对方说会马上来。”我回答。
  “洁,丽莎有救吗?”菲利浦满脸忧虑地问。
  “嗯,她已经没事了。子弹没有打进肺部。”洁点头说着:“如我所想的,那果然是骨董枪,子弹比较大,没有太深入身体里面。”
  “是吗?”
  “否则子弹就没有这么容易取出来了,真是不幸中的大幸。那把枪大概和杀死卡里耶夫斯基医生的枪一样,是提拉兹·凯特曼枪。”
  “可是医生死了,丽莎能获救吗?”
  “菲利浦,这要感谢丽莎有丰满的胸部。”
  “你的意思是,如果她没有丰满的胸部的话,就会死吗?”
  “有可能。还有,她的情形和医生当时的情形也不太一样,这是有点距离的射击。”
  “你怎么知道?”
  “从丽莎身上的衣服看出来的。因为是有点距离的射击,所以丽莎的衣服上没有目视得到的烟煤。另外,那把枪是骨董枪,火药已经变质了。”
  “再加上有丰满的胸部……”我说。
  “真的是那样吗?”菲利浦打断我的话,“真的有那种事吗?”
  “还有,子弹稍微偏离心脏,这是双重的幸运。”
  “啊!感谢神的保佑。”菲利浦蹲跪下来,亲吻还在呻吟着的丽莎。
  “菲利浦,丽莎是什么血型?”洁问。
  “O型。”
  “你呢?”
  “一样,我也是0型。”
  “很好,等一下救护车来了,你就跟着救护车去吧!可能需要输血。不过,你没有肝炎吧?”
  “没有。怎么了吗?”
  “之前我们说过了。沙利纳斯小姐的肝癌,有可能是输血时被传染到肝炎的病毒所引起的。”
  “是吗?什么时候被传染的?”
  “这里不是曾经发生过歹徒入侵的事件吗?那时沙利纳斯小姐被抓去当人质,还受了重伤,结果有大量的戏迷输血给她,大概是那个时候被传染的吧。”
  “是吗……”菲利浦低声说。
  “所以你也要小心。杰米,她已经没事了。你留意那扇门,枪击丽莎的坏蛋或许还在屋子里。”
  不过门已经不会打开了。至少在我们的警戒下,歹徒不会开门进来,我们只会让医护人员进来。
  医护人员来了以后,他们利落地把丽莎放在担架上。洁走过去,很快地把丽莎的状况告诉他们。
  丽莎要被抬走时,菲利浦按照洁的指示,跟丽莎一起去医院。暴风雨过去了,房子里只剩下我和洁,空气静得十分诡异,地板上有丽莎·玛利的血,和被血液染成暗红色的子弹。水花飞溅的沙沙雨声,好像苏醒了一样,又在我们的耳边响起。
  “果然如此。洁,你的判断是正确的。”我深感佩服地说。
  “什么?”
  “找菲利浦一起来的事呀!如果只有我们两个人来,没有钥匙,根本进不来,那样的话,丽莎现在已经死在我们的眼前了。”
  洁默默地点头。
  “刚才你说要感谢丽莎有丰满的胸部,可是我觉得丽莎和菲利浦最幸运的一件事,是因为有你。”
  “还有要感谢我很习惯吃日本食物。如果我不擅长使用筷子的话,就无法拿出那颗子弹了。”
  “所以说,如果有人中弹,又没有小钳子的话,就赶快去找一个日本人。不过,到底是怎么一同事?在这个层层上锁的房子里,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那个歹徒是谁?从哪里来的?跑到哪里去了?”
  “杰米,借我枪。”洁说:“我要巡视一下这个房子,你跟我来吧!”
  于是我们便在屋子里巡视了一遍,可是没有看到任何人影,既没有任何可疑之处,也没有隐藏式的门。至少在我们的眼睛所能看到的范围里,这个屋子里没有任何异状。
  “没有人呀……”巡视一遍,回到客厅的吧台旁边后,我一边放松肩膀,一边说道。
  洁往安藤忠雄设计的玻璃阳台走去,我也跟着走过去。
  走到整片都是玻璃的墙壁前,看着在三十四楼的半空中飞舞的白色细雨。对面是被雨水模糊的摩天楼群灯光,和黑暗的中央公园长方形空间。
  “呼,战争终于结束了吧?”我说。
  我终于可以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拭额头、脖子上的汗水,以及刚才在外面淋到的雨水。进入这个房子以来的一连串紧张心情,一秒钟也没有被放下来过。
  “丽莎为什么会遭受攻击呢?到底是谁想攻击她?”我问。
  洁从刚才就一直站在玻璃前面,看着窗外的雨,一句话也不说。
  听到我的话后,他慢慢地转身,面向着我说:“杰米,战争还没有结束。”
  “你说什么?”我吓了一跳,不自觉地停止擦汗的动作。
  “现在才要开始。”
  “现在才要开始?战争吗?你的意思是这样吗?”
  “长达五十三年的故事,终于接近尾声了。杰米,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一起去?去哪里?”
  “遥远的黑暗那一边的最后一章——解决篇。”洁说。
  “我去得了那里吗?”
  “因为是你,我才会邀请你一起去。”他说。
  “不是我就不行吗?为什么?因为如果我死了,也不会有女人为我感到哀伤吗?”
  “有人会为了没有好剧本而感到悲伤吧?”
  “嗯……不过,那里到底是哪里?”
  “总之,对你或对我而言,这都是一趟危险之旅。”
  “那么……你说的地方,是那个吗?像沙利纳斯小姐在一瞬间从这里到一楼、莫名其妙地被载到中央公园的水库湖那样的……”
  洁点点头,然后说:“嗯,那里是地狱的第一街。杰米,你准备好了吗?”
第十章 幻想的空中巴士
  1
  “我需要大的手电筒。”洁突然这么说。
  “我们要去的地方很暗吗?”我问。
  “嗯,因为那里是冥界。”洁说:“那里是死人的国度。我有笔型的手电筒,但是那个太小了,我需要亮度更大的照明器材。”
  “刚才丽莎被枪击的房间里或许会有。”我说:“要去拿吗?”
  洁点头。于是我们回到地上满是血迹的房间。
  我一边伸手到架子上拿手电筒,一边问:“那里是幽灵的国度吗?”
  洁表情严肃地点头,说:“怎么了?杰米,你不敢去吗?”
  我想了想,点头回答:“是呀!幽灵的身体是半透明的,而且还会在半空中飞呢!我投降。就算有枪,我们也不是幽灵的对手,因为子弹会穿过他的身体,我们怎么和他对抗呢?”
  可是洁摇摇头,说:“有那种幽灵吗?我们的对手不会在半空中飞,身体也不是透明的。”
  “你能保证吗?”我问。
  “当然。不过,根本就不需要保证。”洁拿起手电筒,以十分轻松的口气说着。
  接着,他向右转,试着点亮手中的手电筒,检验手电筒的亮度。
  然而事情并非如我们想像中的那么乐观。那时我和洁一样,也是背对着玻璃窗,所以完全没有发现身体半透明、头部有一半已经变成骨头的怪物,正在窗户外面,注意看着我们的举动。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事情。如果那时我回头看的话,一定会吓得腿软,吓得拒绝洁提议的这趟冒险吧!
  走出房间,穿过客厅,来到安藤设计的玻璃露台。我抬头看,小雨仍然不停地打在玻璃露台的天花板上,上面的天空无星、无月,一片漆黑。
  洁走到像走廊一样的纵长形玻璃露台的南端,抬头看着天花板。他打开手电筒,照着天花板,仔细查看小角落。我站在他的旁边,也抬头看他手中的手电筒所照的地方。往里面推开的纵长形窗户紧闭着,雨打不进来。
  洁手中手电筒的光芒慢慢地往下移动,沿着纵走的金属闩上下闪动,照亮玻璃箱角落的金属部分,还把脸靠过去看。
  仔细查看之后,他看到玻璃的内侧有一个地方湿了。
  “你在做什么?”我问。
  “我在想这个玻璃箱是不是坏掉了。”洁说。
  我笑了,“别开玩笑了!”
  “我没有开玩笑,我是很认真的。”洁说。
  “如果这个玻璃箱坏掉了,那么我们就会从半空中掉下去。”
  洁打断我的话,并命令我:“杰米,拿椅子来给我好吗?吧台旁边的圆凳子最好。那个比较高。”
  于是,我去吧台那边拿来圆凳子。洁立刻站到凳子的上面。
  “你在做什么?”
  “杰米,你不觉得这个闩有点弯曲吗?”他指着眼前的闩说。
  我也看着那个闩。乍看之下,并不觉得那个闩有什么奇怪之处,但是在洁的提醒下,我仔细观察那个闩。果然,细长的金属杆的中央,确实有向左边的方向稍微凸起的形状。
  不过,我还是不觉得这样的凸起有什么奇怪之处。我觉得这是常有的事情。任何施工都会有些缺陷,只要不造成使用上的困扰就好了。只是正中央的地方有点歪曲,并不影响使用的功能。
  “这个闩确实有点弯曲,但是使用上应该没有问题吧!”
  “是吗?你能把它关起来吗?”洁说。
  于是我便试着关关看。虽然有点卡卡的,但还是可以闩起来。
  “你不觉得奇怪吗?”洁问我。
  “没问题呀!虽然有点卡卡的,但是无损闩的功能,没有坏掉呀!”我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扇窗户是开着的。”洁说。
  “开着的?”
  “对。这个窗户的室内这一边有点湿。因为窗户被往上打开过,雨水跑进来的关系。现在这里还是湿的,可见打开窗户是没有多久之前的事。”
  “但是,现在已经关起来了。”
  “是关起来了。”
  “是丽莎打开的吧!”我说。
  “或许是……”他说着,然后拉紧夹克的下摆,扣紧拉链,把拉链拉高到领口后,又说:“但,也或许不是。杰米,打开闩。”
  他命令着,我也照着做了。
  接着,他便用力推开占了壁面中央三分之一大的窗户。他以和地板的接点为支撑点,往上面的方向推开窗户,天花板上便出现了一道裂缝。雨水立刻打进室内,也打到我的脸上,潮湿的冷空气同时侵入室内。
  “喂,洁,你该不会要……”
  “杰米,你也把你的上衣拉紧,外面的雨很冷。”
  在已经吓呆的我还来不及反应以前,他已经伸直了背,用手抓住天花板的角,然后用力让身体往上挺,将头伸进天花板上打开的缝隙里。
  “喂,伸得进去吗?”我问。
  “伸得进去。”他一边进行接下来的动作,一边大声回答我,
  然后,他以左脚踩在闩上、右脚顶着玻璃的方式,支撑着双脚,努力地往上蹭,终于爬出玻璃天花板外。这种事情光是用想的,我就会怀疑洁的脑筋是不是有问题,更何况还在这种下着冷雨的夜晚里做这种事。
  我抬头看,洁已经出现在湿漉漉的玻璃天花板的另一边了。他趴在玻璃天花板上,慢慢转动身体,转到缝隙这边时,对着我招手。
  “洁,你的脑子没有问题吗?”我叫道:“你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你上来就知道了。你也上来吧!手给我,我拉你上来。”
  “我也要上去?”
  “对,你也要上来。”
  我根本没有想过洁会要求我和他做一样的事情,所以我觉得非常害怕。我努力想编出什么理由拒绝洁的这个要求。玻璃天花板上全是雨水,一定非常滑吧!而且,那里还是距离地面三十四层楼高的地方。他一定神志不清了。
  “把你的斯普林菲尔德枪收进口袋里,拉链拉起来。两手都空出来,抓着我的手。快!”
  洁根本不让我有找藉口的机会。
  没办法,我只好也踩在椅子上,拉着洁的手,努力的把头伸进那个缝隙之中。接着,我像洁那样,右脚顶住玻璃,左脚撑着闩的金属杆,双脚慢慢辛苦地往上蹭,好不容易才爬出玻璃天花板外。可是在爬的过程当中,我十分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听洁的话。
  趴在湿漉漉的玻璃上面时,我觉得好像连手背都被水淹没了。大片的玻璃板上,因为雨水而显得十分滑溜。从上空降下的雨雾不断落在我的肩膀和背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高了的关系,来到外面后,黑暗之中的风声显得特别大。冷风吹着我的脖子,我觉得愈来愈冷了。这完全不是我平日想像得到的事情。这里是曼哈顿的摩天楼上方,不是一般人会来的地方。
  “洁,你到底想做什么?”因为寒冷和愤怒,我的声音在发抖。“为什么要来这么可怕的地方?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这里不是朋友家的屋顶呀!你忘记潘特罗·桑多利奇的头发生什么事了吗?我们的头也会变成那样呀!”
  “我的脑子很清楚,也没有喝醉。”洁说着,并把我们刚才出来的缝隙关起来。“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
  他好像很习惯人家这样责问他了,便自己先做了解释。
  “洁,万一现在有人在里面,把闩的金属杆闩紧的话……”我非常害怕地问。
  “那就没有回到人类世界的方法了。”他一边站起来,一边很干脆地说着。
  就在这一瞬间,我的恐惧到达最高点,忍不住尖叫出声:“快打开那个缝隙!”
  可是洁却说:“如果里面有人留意门窗的动静的话,那么现在是关是开,其实是一样的。”
  我想想,洁这话说得没错,只好闭嘴了。确实,现在就先把它关起来的话,里面的人反而不会特地闩上金属杆。只好抱着这样的希望想了。
  洁在玻璃板上慢慢走着。他靠着墙,留意着脚下的情况。走到南端的墙壁角落后,他再度趴下来,战战兢兢地看着下面。我也戒慎恐惧地往他的旁边靠近。
  “很高吧?”我问。
  于是洁回头看我,说:“我知道这里很高。但是,我是在看别的东西。”
  “什么?什么别的东西?”
  他没有回答我,却从口袋里拿出手电筒,打开灯光,照着不断被小雨濡湿的黑色石头墙壁。灯光在墙壁上来来回回照着。
  “有了!”他说。
  “有什么?”
  “踏脚处。”
  洁说着,把手电筒收回口袋里,然后把左手伸进墙壁上部的带状装饰沟缝中,接着像是要把身体垂下去似的,慢慢移动自己的下半身。我吓得快昏倒了。
  接着,洁的腰部突然滑过被雨水打湿的玻璃角,他的整个身体都悬在半空中了。
  我吓得大叫:“洁!”
  “干什么?”整个身体垂在半空中的洁,竟然还这样回答我。我吓得直冒冷汗了。
  我再看一眼,发现他的左脚已经踩在窗户与窗户中间的希腊风石柱的凹缝上,身体的重量也慢慢地移到左脚上了。接着,他的右脚缓缓地移过去,用右手抓紧墙壁下方的狮子嘴巴后,松开了左手。洁的身体慢慢往下移动。
  “洁,我们非待在这种地方不可吗?”我还是大声地责问他。
  我想快点回到温暖的室内。
  “你想步上桑多利奇的后尘吗?我全身都湿透了,不想奉陪了!”
  “杰米,你认命吧!这件事情非我们去做不可。”洁说。
  “我们?你说我们?”我瞪大了眼睛说。
  “对,我们。”洁说。
  “反正你要小心一点!”我死心了,只好这么说。
  “我知道。”
  从玻璃的边缘往下看,通过洁身体旁边的雨滴,好像被眼下的地面吸进去一样地迅速落下。不过,雨滴大概也要花上一点时间,才能到达地面吧!毕竟这里是三十四楼的高空。
  走在潮湿的石头路面的行人,像针一般渺小,再加上此时是黑夜,所以几乎是看不见的。在路面上缓缓流动的车辆,因为动作较明显的关系,勉强可以看得清楚。
  洁右脚的脚趾踩着窗檐,将体重慢慢移到右脚上后,原本踩在石柱凹缝的左脚,便沿着石柱的纵向沟往下探,最后踏在狭窄的窗檐上。我觉得他的手心一定都是汗了。
  “啊!你真是一个疯子!你不要命了吗?我可不想参加你的葬礼!”我叫道。
  “那是你的自由。”洁说。
  “从来没有见过你这种人!你这种人竟然还能活到现在!我不陪你了!你可不要叫我跟你做同样的事情!”我绝望地喊着。
  “杰米,你仔细看我的动作,接下来就轮到你了。”洁抓着墙壁上的狮子嘴巴,在屋檐上慢慢移动,这么说着。
  我大约有二十秒钟因为惊讶而说不出话来。
  “什么?你刚才说什么?我?”
  “是啊!你。”洁不耐烦地说。
  “我不可能!”我大声地说。
  此时此刻,我很后悔自己是男人。如是我是女人的话,就可以哭着逃回室内了,但男人不能用这一招。
  “杰米,你马上就能明白了。你也试试看,就知道不是你看到的那么可怕。”洁说。
  “不要开玩笑!你看下面!我又不是马戏团的团员。”
  “但你是登山社的不是吗?把这里想成马特霍恩峰(Matterhorn )吧!”
  “我没有爬过那里!”
  “难道你总是爬相同的一座山吗?”洁说。
  听他这么说,我才惊觉自己好像真的是那样。通常登山家总是会挑战没有攀爬过的山,结束一个挑战之后,就会继续下一个挑战。
  “我又没有叫你走钢索,只有叫你做你能做的事情。马特霍恩峰比这里更高呢!”
  “这是什么话!就好像妈妈会说的话一样,不要去纽约!诺维奇(Norsich)是好地方,比纽约好多了。”
  “什么?那是哪里?”
  “诺维奇,是康乃狄克州的小城。虽然没有什么人知道那里,但是那里有古老的剧场,对演戏的人来说,能够在那里演戏,是人生无上的光荣。在秋天满月的日子里,商店衔的老板们会集合在一起,在那里演莎士比亚的戏剧。别小看他们,他们的戏是很前卫的,在他们戏里,哈姆雷特是女人。你一定无法想像,为那种小城市的居民写的剧本,变成当地报纸上的铅字之后,曾经给了我听有的满足感。啊,我为什么不乖乖听我妈的话就好了?那样就不必面对现在的危险了!我真是个蠢蛋!来纽约做什么?”
  “尽管后悔吧!杰米,你想整个晚上都待在这里吗?”
  “你刚才说马特霍恩峰?那里没有这么可怕的悬崖。这里是垂直的墙壁,马特霍恩峰不是。”
  “往下看的话,都是一样的。”洁冷冷地说。
  “喂,洁,明天不行吗?至少找一个没有下雨的日子。”
  “一定要下雨天的晚上才行。今天这样的晚上才安全。好了,轮到你了。”
  洁的左右手各靠着一头狮子嘴巴,站在窗户外面只有那一丁点的凸出处。他的脚下有无数的窗户。和数量多得超乎寻常的窗户比起来,贴着墙壁站立的洁虽然显得十分渺小,但也让人感觉到他鲁莽的行为与疯狂的举动之下,那股不畏惧鬼神的不逊精神。
  我觉得人类是不可以做这种事的,因为这是鸽子或老鹰等在空中飞的动物,才能做的事情。而且就算是它们,也不能飞到这么高的地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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