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副驾驶席上的丸山望着远处。
桧山寻着丸山的视线望去,在一望无际的田野上挺立着一座极不协调的建筑物。大学医院这样的现代化建筑好像是在居高临下地威胁着周围的景色。
桧山想起大楼看门人的话,丸山经常带着花到医院去看患心脏病的奶奶。丸山在奶奶眼里应该是个非常听话的孩子。但是这么好的一个孩子为什么会迷失了心灵的方向了呢?无论怎么被强迫,也不应该那样伤害幼儿,最后居然还杀了人。泽村平时也是个好孩子难道说丸山的心灵防御装置损坏了么?
身边的丸山还是定定地望着远方,双手放在膝头的书包上。桧山本想问问他奶奶现在是否还在世但是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小树林就在八木以前住的房子后面。这里覆盖了附近满是钢筋水泥的住宅街到处是一片苍茫景象。
桧山跟在丸山身后钻进铁丝网。两人踩着脚下的树枝和小草爬上斜坡。头上的树叶遮天蔽日。走在前面的丸山一边拨开树枝一边往前走。桧山想,丸山可能不知来过多少次了吧?所以尽管过去四年,丸山还是很熟悉这里。到底有多少孩子被他们盯上了呢?一想到孩子们恐惧的神情,桧山觉得自己简直都要窒息了。
在桧山看来他们三个人都是天真烂漫的少年。但是在被害的幼儿眼中,他们可能和恶魔没什么区别。对于这些幼儿来说,这些伤痕也许会跟随他们一生。对于少年们来说,他们曾经犯下的罪恶现在就是想挽回也无法挽回了。因为受到了别人的威胁就杀害了祥子这已经无可挽回,他们自己的人生大门也因此关闭。
桧山恐惧地盯着脚下看,但是这里没有留下胁迫者的任何痕迹。也许他现在正在黑暗中嘲笑着自己吧。
“就在这里。”
丸山站着的地方有一棵高大的松树,脚下长着齐膝深的野草。桧山环视四周,这里到处是树和草。
“我再也不想来了。”丸山歪着嘴,一边往后退着一边说。
桧山看看他说:“还是时不时过来看看好,不能忘记犯下的罪恶。”
丸山低下头。
桧山叹了一口气,在这里似乎不太可能找到胁迫者的线索。
也许,桧山说的那些不现实的话只是想否定祥子是因为被谁仇恨而招来杀身之祸的想法而已。
桧山站在微暗的树林里,觉得好像是在做梦。但是他知道,无论是走出树林,还是从噩梦中醒来,祥子都不可能再回来了。只有一件事是真实的。
“干什么呢?!”突然,树林里传来男人的呵斥声。
桧山回过神来,朝声音的方向望去。
两个戴着钢盔的工作人员正拨开杂草朝这边走来。
“这是私人领地,闲人勿进!”
“对不起。”桧山连忙低下头赔不是。丸山这时候也脸色苍白地呆立在旁边。
两个人掉头就跑,两名工作人员一直把他们赶到铁丝网外。
丸山打算在航空公园站坐电车回去,桧山于是开车把他送到车站。
车子在站前停了下来,但是丸山却没有下车。
“今天,我想去给您太太上炷香,行么……”丸山无力地说。
看着丸山,桧山犹豫不决。
“对不起,我今天还有点接受不了。”
丸山低着头下了车。
桧山目送着丸山朝车站走去,随后便开动汽车。
桧山看着前面汽车的尾灯眼前模糊了。桧山觉得自己现在还在被一种远离现实的感觉牵着走。只有心头难受的痛楚将他与现实联系在一起。
第一次见到加害者后的感觉,桧山觉得只是再往伤口上撒一把盐而已。
自己到底期待着什么呢?自己到底想知道什么呢?桧山甚至并不觉得丸山的眼泪流得很虚伪,他心里只是感到一种无能为力的空虚他想知道的事实只会给他带来更大的痛楚。
为什么祥子非死不可呢?单是这一点就已经让桧山体会到现实带给他的新的痛苦了。
桧山觉得已经不想再去了解什么了。他只想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全部忘掉。祥子被什么人蓄意杀害的事实,桧山无法想像、也无法相信。
要是还不把录像带交给警察的话——
也许,有人在背后推了自己一把?也许,通过这盘录像带,胁迫少年们杀害祥子的人就会浮出水面?也许,给自己寄来录像带的人是想请求桧山找到那个家伙。
虽然不清楚对方给自己寄来录像带的意图,但是桧山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把那个逃离惩罚,至今还过着逍遥日子的狡猾的家伙给揪出来。
4
回到店里已经七点过后,桧山赶忙钻进柜台。店员们都低头干着手里的活儿,谁也没跟桧山说一句话。桧山觉得很无聊,就转身进了办公室。
福井和步美今天都休息。因为许多店员都想在周六、周日上班,所以福井选择在这一天休息。步美最近刚开学,每周只来店里工作两三天。他们不会从今天开始约会了吧?桧山想像着这个令人欣喜的情景,觉得疲惫不堪的神经也得到了些许放松。
桧山很想见到他们两个人。不知为什么,只要见到那两张脸,桧山心里就会很踏实。也许在他们两个人身上,也映出了自己和祥子的影子吧。映出了已经失去的,再也无法挽回的自己和祥子的那段时光。
闭店后桧山赶忙向绿色幼儿园跑去。
今天美雪也休息了。爱实因为一天没看见美雪,满脸的不高兴。但是,桧山心里反倒觉得平静了一些。桧山担心,如果美雪看到自己今天的表情,肯定会拆穿自己的心事。
回到家,桧山给爱实洗了澡又把她哄着,总算过完了这痛苦的一天。桧山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便倒在沙发上。
桧山一边望着餐柜上的照片,一边回忆着祥子的生活片段。祥子在高中一年级时来自己的店里工作,一直到她去世那天早上,总共陪自己走过了四年多的时光。桧山努力地回忆着祥子的轮廓,努力地回忆着她说过的话以及与她共同度过的时光。
但是,桧山觉得越是回忆祥子的事情,自己越是走进了一条死胡同。无论他怎么回忆,也想不到哪怕一丁点儿,祥子会被人仇恨的事情。
祥子绝对不是一个交友广阔的人。每天白天在咖啡店上班,晚上去学校上课,到了周六、周日,肯定是在店里上班,一天下来基本上没有自己自由支配的时间。因此,祥子的朋友也只限于店里的同事和她高中时的好朋友。但是,桧山怎么也想不出来在这些人中谁会是那个胁迫者。
而且,祥子因为工作忙碌和学习紧张不可能有很深的人际交往。就算是朋友也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平时应邀出去一起吃顿饭都是很少的。但是,没有人不喜欢祥子。祥子的善解人意和温柔是尽人皆知的。和朋友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完全是因为生活忙碌,这一点大家也都理解。
桧山拖着疲惫的身体走进爱实的房间。为了不把她吵醒,桧山悄悄地拉开柜门,在里面摸索着。终于摸到了,桧山把盒子慢慢拿下来,转身回到客厅。
桧山打开封存已久的纸盒子,里面保存着祥子的私人物品。四年前停止的时间都封存在这个纸盒子里:祥子使用过的记事本、贺年卡、书信、高中毕业时的相册、毕业证书、还有桧山写给她的情书。
桧山从盒子里取出五个记事本,上面记载着祥子从1995年到1999年期间的琐事。祥子收藏着自己从高中人学时开始一直到毕业后生下爱实后为止的所有记事本。
桧山打开记事本之前稍微犹豫了一下。虽说是自己已经死去的妻子,但是偷看别人的隐私终归不是什么正当行为。桧山一边在心里对祥子说着“对不起”,一边小心地打开一本1999年以后的记事本。
即使是从记事本中,也能看出祥子的态度有多认真。记事本的框框里整整齐齐地写着当天的安排。桧山一页一页地翻着记事本,每当看到“入学”和“毕业”这样的字眼儿时,心里就无限感慨。翻到5月的记事,五颜六色的笔迹跳人他的眼帘。5月8日,分娩。祥子还在周围用荧光笔圈出一个心形来。从6月到9月间有许多空白,到处都写着“妇科检查”和“工资”这样的文字。
桧山一直翻到最后的地址部分。祥子没有手机。在当今这个人人拥有手机的时代里,祥子却没有。可能是因为她觉得没有必要吧。但是用工整的字迹抄写的地址簿要比手机中的数据还要有价值。这里面大部分都是祥子在定时制高中的同学和咖啡店的同事。桧山把目光投向地址栏,这里没有住在所泽和狭山等航空公园周边地区的人。为了以防万一,桧山又查看了祥子的高中名簿,但是里面也没有和这个地区有关的人。
从1995年到1998年的四本记事本也和刚才的情况一样。桧山也都没有发现跟那件事有关的人。桧山没有放下心来,也没有失望,只是叹了口气。当然,即使不住在航空公园附近,也不是没有犯案的可能。但是,桧山现在已经黔驴技穷,不知该如何揪出那个胁迫者来。
桧山再次失落地翻开记事本,突然发现一个难以理解的问题。在5册记事本的地址栏当中,都没有看到早川美雪的名字。以前,美雪确实曾经对自己说过,她和祥子在高中毕业后渐渐疏远了。但是从初中3年一直到高中入学的这段时间当中,也都没有找到美雪的名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是因为关系好,所以把对方的联系方式熟记于心了么?
桧山暂且把这些小事放在一边,接着翻看起祥子的书信来。书信中大部分都是明信片。寄信人基本上都是祥子咖啡店的同事和高中同学。但是其中的五封明信片引起了桧山的注意。这些明信片的寄信人都是一个名叫小柴晴彦的人。从明信片上漂亮的草书看来,寄信人像是一个老者,地址是群马县吾妻郡。
在前四封明信片中,只是写了一些对祥子的简单寒暄,但是最后一封却写在一个黑色的框子里。
内人小柴正枝常年抱病卧床,终于8月4日早上5点12分辞世,享年62岁。
因内人长年抱病,我已对这一天有所准备。但是一旦面对妻子去世 的事实,我还是觉得通体乏力。现在她终于从长年的痛苦中解放出来,去世是神态安详。只是到临终时他也未能露面,对此我们很不甘心。
守灵仪式只有死者亲属参加。承蒙您在夫人生前对我们的关照,特此告知。
桧山看了看邮戳,时间是在平成十一年8月9日。
桧山久久地看着小柴正枝的死亡通知函。
虽然这不是桧山一直在找的东西,但是上面的文字却像磁石一样把他深深吸引住了。这是在祥子遇害前两个月时寄来的。尤其是“到临终时他也未能露面,对此我们很不甘心”这句话。
“他”应该是祥子知道的人,否则就不会用“他”这个词了。住在群马县吾妻郡的小柴和祥子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第二天是周日,又赶上大晴天,所以店里特别热闹。
和丸山见面以后,桧山一直没什么食欲。不过,三点过后,桧山还是勉强吃了一个丹麦面包。桧山觉得胃很疼。平时不好好吃饭,再加上经常喝有兴奋作用的咖啡,还经常性地抽烟,这可能是内脏发出的一个警告吧。昨天晚上桧山一直在整理祥子的私人物品,等忙活完了天已大亮,但是结果却是什么也没找到。
桧山把剩下的面包塞在嘴里,拿起办公室的电话听筒。星期日澄子应该在家吧。犹豫了一下,桧山还是按下了电话号码。
对澄子透露多少好呢?桧山很迷惑。如果问问澄子,也许能够打听到祥子的交友情况。但是怎么问好呢?总不能直接问她“您觉得谁有可能想杀祥子”这样的问题吧。澄子如果知道了案件真相,肯定会经受到打击的。这种痛苦自己承受就够了。想着想着,电话通了。
“啊,是贵志呀!爱实身体怎么样了?”
“已经没事了。让您担心了。”
“是么,那太好了!”
澄子的语气很开心。前几天,桧山把爱实生病和自己被警察怀疑的事情告诉了澄子。看来她还一直惦记着。
“下次休息的时候来这里玩吧!”
“是,最近是要去打扰您。对了……”桧山顿了顿说,“在祥子认识的人中有没有一个叫做小柴晴彦的人?”
“小柴晴彦?”澄子思考着,“是什么人呐?”
“好像是住在群马县的吾妻郡。”
长时间的沉默。
“我没听说过……”澄子的声音变了。
桧山察觉出了澄子声音中的变化,于是立即改口说:“没什么,也不是什么大事。”
“那个人怎么了?”澄子的语气很强硬。
“应该不是亲戚吧。昨天我随便整理了一下祥子的遗物,发现小柴写给她的贺年片。也不知道她和群马县吾妻郡的人是什么关系,觉得很奇怪。”
“我们以前在那里住过。”澄子回答得很冷淡。
“啊?是么?”
“那是在祥子很小的时候。我离婚以后就和祥子搬到这里来了。”桧山现在知道澄子不高兴的原因了。
“您知道小柴先生的电话什么的么?”
“不太清楚。”
桧山听出澄子似乎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可能是因为她不想再提起生活在吾妻郡的那段日子吧。
桧山调整了一下情绪说:“最近我打算带爱实到您那儿去一趟。”
然后就了电话。
5
桧山和爱实从高崎站登上了三段式电车。吾妻线的车厢内空空荡荡的,桧山和爱实分别坐在桌子两边。爱实刚一坐稳,就从包里掏出糖果来放在桌子上。对于爱实来说,这次旅途就好像是去远足。
电车过了涩川,眼前迎来赤城山的壮丽景色。桧山对着窗外望了一小会儿,然后又低头在地图上寻找到小柴的地址。小柴住的地方离乡原车站不远。最近,桧山因为睡眠不足很少长距离开车。本想在电车上稍稍打个盹,却被眼前极为养眼的风景给吸引住了。
桧山和爱实在乡原车站下了车,然后经过吾妻川上的铁桥。眼前一片金黄色的稻田一直延伸到山脚下,远处可以看到星星点点的民居屋顶。
桧山拉着爱实穿过田间小路。正在田里干活的老人,好奇地打量着这两个人。
“请问小柴家怎么走?”桧山问老人。
“那边,就是那个红色的屋顶。”老人指着远处说。
在民宅聚集的地方,红色屋顶的房子显得很大,而在山脚下的却正好与之相反,红色的屋顶显得很小。桧山牵着爱实的手向老人道了谢。
“拜拜。”爱实向老人挥了挥手。“得走挺远的呢。”桧山小声嘟嚷着。
但是,爱实好像并不在乎路远。
“有小白兔吗?”爱实高兴地问。
“应该没有兔子。但是会有青蛙。”
桧山一边和爱实漫无边际地聊着,一边走在田间小路上。两人走上缓坡,一座圈着篱包墙的两层木制房屋出现在眼前。庭院内杂草丛生,农具散放在地上,看起来有点像废弃的房屋。
在这处充满寂寥感的房子里,丝毫感觉不到有人生活的迹象。看着眼前的景物,桧山猜测小柴可能早就不住在这里了。但是,院子里忽然传来了鸡叫的声音。
桧山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回应。房子四周一片寂静,耳边只能听到门板咯吱咯吱的声响。桧山又敲了一会儿门,里面还是没反应。然而,就在他放弃希望转身要走时,门开了。
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从门里探出头来惊讶地看着桧山,他的脸上满是疲惫。见到这个比房子还要老朽的老翁后,桧山站住了。
“您是小柴先生么?”桧山从书包里掏出那封信来,“我是前田祥子的丈夫。”
听到这句话,小柴展开笑容招呼他们赶快进门。
小柴慢吞吞的步子,让人联想起了上了发条的娃娃。桧山他们跟在小柴身后,来到一间和室。屋子里有发霉的味道。小柴把坐垫放在满是灰尘的榻榻米上,之后就转身进了厨房。
“您别客气。”桧山一边跟小柴客气着,一边小声训斥着倒在坐垫上的爱实。
爱实立即老老实实地端坐在桧山的旁边。
房间的角落里供着一处佛龛,佛龛旁边还摆放着糖果和小玩具。佛龛上摆着两张照片:一张照片上是位上了年纪的妇女,桧山估计可能是小柴的妻子正枝;旁边还摆放着一个小女孩的照片,照片上的人笑容满面,看上去和爱实年龄差不多。桧山感到非常惊讶。
小柴把一杯大麦茶和一杯橙汁放在桌子上后,又赶忙过去开窗通风。爱实一口气喝下橙汁后瞄着院子问桧山说:“院子里有小鸡,我能过去看看么?”
桧山尴尬地望着小柴。
小柴笑着点点头说:“去吧。”
爱实高兴得转身就往玄关跑去,根本没听见桧山嘱咐她别跑太远。
桧山面向老人坐好。
小柴突然深深地低下头说:“祥子的事我在新闻里听说了。因为我一直有病,也没能过去悼念她,实在抱歉。”
“哪里,”桧山难为情地低下头说,“突然过来打搅您,我才应该向您道歉。”
“妻子刚刚过世,我已经感到通体乏力了,后来又听到那么残酷的消息……”小柴的脸上布满了沟壑,“祥子和我女儿悦子一般大,所以我和妻子都把她当作自己的女儿。”老人向佛龛方向望去。
“和祥子一般大?”
“20年前去世的。祥子家原来就在那边的竹林后面,两个孩子经常一起玩。我是年过四十才有的这个孩子,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院子里传来爱实的笑声,小柴眯起眼睛怜爱地望着爱实的身影。
“祥子住在这里时大概多大?”
“差一点不到四岁。那件事发生后不久就和她妈妈一起搬走了。”
“那件事?”桧山目不转睛地看着小柴。
小柴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冷冰冰的,脸上布满了乌云。
“您没有听说过么?”小柴自言自语似地问桧山。
“‘那件事’是指什么?”
小柴的眼神比刚才还要暗淡地望着佛龛:“有一天,我正在地里干活,祥子突然哭着向我跑来。我问她发生了什么事,那时候祥子还小,她只是不停地说‘小悦’、‘小悦’……然后就站在那里哭起来。我和妻子很惊慌,担心小悦出了什么事,会不会是玩的时候受了伤。祥子当时非常恐惧地指着身后的竹林。我和妻子就赶紧来到竹林里……”
小柴显得很痛苦,身体不住地颤抖着。
“走进竹林,我看到一处长着枯草的小山,后来我的心脏就停止了跳动一样。我和妻子拨开枯草,发现那里躺着一个小女孩。从她沾满血迹的衣服判断应该是悦子,但是她的模样已经难以辨认了。我真希望她不是悦子。她的脸好像被石头砸过,根本没法辨认……”
桧山倒吸了一口气。
小柴充满血丝的眼睛定定地盯着一点,仿佛他身体里猛烈的情感正在寻求一个栖身之所。
“我们真是笨蛋,竟然放松了警惕。这个宁静的小镇上从来没有发生过那样的事情。”
“犯人抓住了么?”桧山好不容易才说出一句话来。
小柴点点头,眼神变得更加空洞。
“后来祥子对警察说了当时的情况。因为当时祥子还小,警察也很慎重地问了她很长时间。
“祥子当时正在自己家后院里玩,忽然听到竹林里传来了悦子的哭声,于是她就来到竹林里。进了竹林,祥子看到一个男人正在勒悦子的脖子,于是吓得转身就跑。据她回忆,犯人是个陌生人,自己只是看见他右手手背上有个形状奇怪的痣。警方根据这个重要的线索逮捕了犯人。据说犯人是别的镇上的一个中学生。”
小柴深深地叹了口气,好像十分不甘心。
“除此之外我们就不知道别的了。因为犯人是15岁的孩子,所以不能给他定罪。警方什么都没对我们说,那个孩子也不用去法院或是拘留所。后来听说,他去了什么地方的管教所,反正是去了我不认识的地方。我知道的就是这些。”
桧山看着小柴脸上深深的皱纹,长年积累的苦闷已经像化石一般坚固。桧山想像得到小柴夫妇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桧山也是如此。从失去祥子的那一刻开始,桧山的时间就停止了。只有失去祥子那时的记忆还延续了下来。他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想思考。但是至少桧山还有爱实。看着爱实长大,和她一起共同度过的时光,这让桧山停止的时间又慢慢转动了起来。然而,小柴却连这么个寄托都没有。
桧山拿出了那张死亡通知函。
“这上面写的那个‘他’,就是杀害令爱的那个少年么?”
小柴点点头。
“您和祥子一直有往来么?”
“不。但是有一天祥子突然来到这里,那时候她已经长大成人了。我不知道祥子为什么回来,她祖母和父亲过世时她都没回来过。可能对于祥子来说,这里都是些难过的记忆吧。所以,那时她突然回来,我感到非常惊讶。”
“她一个人来的么?”
“对。”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到底是哪年记不清了,但是是在4月份。祥子说她从那年春天开始上高中。”
桧山想了想,祥子读高中是在1995年。于是他接着问:“祥子来干什么?”
小柴摇摇脑袋。
“不知道。如果她父亲和祖母在世的话还可以理解,但是她们家已经没人住了。那天晚上她住在我们家,还给悦子上了香。祥子又帮着做晚饭,又给我揉肩,陪我们孤苦伶仃的老俩口聊天。那天晚上我特别高兴,觉得好像自己的女儿回来了一样。那个时候我妻子已经生病卧床,因为失去悦子我们老俩口都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可能看上去显得很苍老。为此,祥子感到很痛苦,非常担心我们夫妇俩。”
桧山心中涌起一股热潮。果然是这样,祥子对谁都那么好。
“祥子还问我犯人怎么做才能让我的心里好受一点。我很感动,祥子真的长成一个善解人意的大姑娘了。”
“您是怎么回答的?”
因为都是犯罪受害者,桧山想听听小柴的回答。
“没有什么能治愈失去悦子带给我的痛苦。那件事发生后,我和妻子痛苦地生活了十几年。我妻子可能已经意识到自己活不了多久了,就说想在自己闭眼之前见见杀死悦子的凶手。我很理解她的感受。现在就算见到他了又能怎么样呢。只不过想让他在悦子的遗像前双手合十,向她道个歉而已,至少我想在有生之年看到这一幕。不然的话,等我和悦子在天堂相遇时该怎么向她解释呢。祥子听了我妻子的话后大哭起来,她安慰我们说对方一定会来道歉的。”
桧山认真地听着小柴的话,使劲地点了点头。即使自己那会儿还不认识祥子,但是桧山眼前也能清晰地浮现出祥子的轮廓。桧山能够从小柴的话中窥见自己认识的那个温柔的祥子。
可能是说累了,小柴疲惫地咳嗽着。
“您没事吧?”
“今天意外地来了很多客人。”
“在您这么疲劳的时候来打扰您,非常抱歉。我们也该告辞了。”桧山站起身来给两人上了香,然后带着爱实离开了小柴家。
桧山他们一边在山路上散着步,一边朝车站走去。距离下一趟电车来之前还有将近两个小时。桧山拉着爱实的手,走在夕阳西下的山路上。
在这里也找不到胁迫者的线索。这次访问后桧山的疑问变得更多了。为什么祥子会忽然回到小镇上来?回到这个给幼年的她留下伤痕的地方?连父亲和祖母过世的时候祥子都没回来过。是什么原因让她回到这个她一直很避讳的地方呢?
夕阳把山路染成一片红色。虽然桧山有点失落,但是因为看到了祥子小时候看过的景色,心里还是觉得热乎乎的。
桧山看见前面有个人影。那个人双手合十弯下腰,然后又站起身来离去。
桧山他们又往前走了一会儿,看见路边有个地藏菩萨的石像,旁边还放着刚才那个人供在那里的鲜花。
桧山弯下腰看着爱实。
“爱实,给地藏菩萨上点巧克力吧。”
爱实看着地藏菩萨陷入沉思。
“好吧。地藏菩萨喜欢巧克力豆么?”
“啊,爱实不是很喜欢么?”桧山笑着说。
爱实把巧克力放在地藏像前。桧山虔诚地合上双手。爱实也模仿桧山合上双手。
桧山站起身来,突然发现前面那个人影停住脚步,正向自己这边望着。
桧山盯着那个人影看了许久,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桧山先生!”贯井惊讶地叫着。
“哎呀,我真是吃了一惊。桧山先生的妻子也是这儿的人,而且还是那起案件的目击者。”贯井看着反光镜说。
桧山坐在后排座位上,看着反光镜里贯井兴奋的面孔。遇到贯井后,桧山决定搭贯井的车一起下山。前些天,桧山因为没帮贯井新书的忙感到有点对不住他。但是贯井好像完全没把那件事放在心上,现在还和爱实玩着接龙游戏。贯井说要把他们送到山下的车站去。
“贯井先生您到这儿干什么来了?”
“采访。之前跟您说过的。我和社会学学者宫本要出一本对话集。为了写这本书,我阅读了大量的少年犯罪的报道,后来从中得知了这件事。”
“每一件都要这么调查么?”桧山向他投去敬佩的目光。
“不。但是这件事很吸引我。”
“吸引您?”
“已经是20年前的事情了,而且凶手是个少年。几乎没有什么相关资料,我只能向相关人士直接询问案件真相,才这样东跑西跑的。”
“那,您都了解到什么了?”
“啊,这个……”贯井停顿了一会接着说,“当事人说这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特别是对杀害悦子的凶手本人而言。”
“凶手现在怎么样了?”
“出了管教所以后去了学校,现在像平常人那样工作着。”
贯井苦涩地叹了口气。
桧山再次对司法的不公正感到愤怒。杀害了幼儿的少年,因为《少年法》这张挡箭牌,居然安然地活到今天。直到今天也没有到小柴夫妇那里露过一次面,难道他真的就这么消失在竹林里了吗?
“还没有过去。对于被害者家属来说,他们的痛苦还没结束。”
“是啊,”贯井叹了口气表示理解,“做这份工作真让人沮丧。”
桧山想起了小柴因苦闷而生出的深深的皱纹,被害人的痛苦没有止境,罪犯们的自责就应该没有止境。
“马上就到车站了。”贯井看着反光镜说,“算了,我还是把你们送回店里吧。”说完,就掉转了方向盘。
爱实靠在桧山身上,已经睡着了。
“给你添麻烦了。”桧山对贯井表示感谢。
车子沿着山路前进。桧山看着自己映在车窗上的沮丧面孔。贯井一直沉默着,似乎也很疲劳了。在黑暗中,车内的气氛变得更加沉重。
“当个艺人不好么?”
桧山为了扭转气氛,找了个轻松的话题。
“啊?”贯井被他突如其来的问话吓了一跳。
“如果不从事这种无聊的工作,比作家好的工作不是有许多吗?比如进入演艺圈或是体育圈什么的。”
“不凑巧的是我没那个天分,”贯井苦笑着,“其实我以前也没想当作家或是记者。”
“那您怎么做上了现在的工作?”
“以前我是法务教官。”桧山吃了一惊。
“你知道什么是法务教官么?”
“知道。就是少管所和少年鉴别所的看守。”
“看守这种说法不太贴切,”贯井看着反光镜笑着说,“看不出来么?”
桧山点点头,看不出来。确实,贯井虽然说自己是作家,但是怎么看都像是从一个大机构里被裁员的男人。
“大学毕业后,我就被分配到枥木一家少管所。”
“那后来为什么不干了?”
桧山觉得很奇怪。法务教官按说应该是国家公务员。从贯井现在的打扮上看,怎么都看不出他身上有生活安定的影子。
“这个,原因很多……”贯井含糊其辞地说。
听了贯井以前的工作,桧山刚刚对他产生的一点好感也消失了。
贯井是站在保护犯人的立场上的。桧山在若规学校时就感觉到,两个集团之间表面上只是隔着薄薄的一层纸,但是实际上却横着一条鸿沟。
“那贯井先生也是保护派啦!”桧山挖苦地说,“相信少年有可塑性,无论他们犯了什么严酷的罪行,都不惩罚他们,还觉得有必要对他们进行重塑教育。”
“我认为是这样的,”贯井静静地点了点头,“我觉得自己的工作有使命感。”
对于贯井的回答,桧山报以冷笑。
“那么,受害者家属失去亲人的心情,贯井先生应该无法理解了。想把犯人大卸八块的愤怒,您肯定也理解不了。”
“可能是这样。那会儿我眼前全是孩子们的身影。我只考虑如何让这些进入少管所的孩子们改邪归正,怎么把他们教育成能够适应这个社会的大人。事实上能够带给少年们快乐的事情有很多。通过生活上的指导和教官们的努力,是可以让那些因为犯了错而感到恐惧的少年们重新获得对人的同情的。每当我看到他们的身影,就能感到从事这个工作的意义所在。”
桧山辛辣地嘲讽道:“那您不是没有必要辞职了么?”
“后来一名16岁的少年来到少管所,他是因为伤人致死的罪责进来的。这个孩子和同年级的人殴打一个同班同学,打着打着那个同学就死了。看这个孩子没有装腔作势,也没有坏孩子的感觉,怎么看都是生活太优越、被惯坏了的一个小少爷。可能是打着打着就打过头了吧。到了少管所以后,可以说他是非常模范的。他在生活态度上没有问题,而且我注意到他对那件事也进行了反省。当时我就想,这个孩子应该没问题吧。虽然多少绕了点远,但是回到社会以后一定能改正。”
桧山听着贯井的话,当时就想要下车。果然是这样,这个家伙只看到了犯罪少年的未来,但是却置那个遇害少年和他家人的痛苦于不顾。
“后来那个遇害少年的父亲也不知道从哪儿查到了少管所的地址,就找上门来。那个父亲说想要见一见那个少年,想知道他现在接受的是什么样的教育,还对我进行了责问。但是少管所却不同意他的请求。少管所是把少年和被害人的问题分开考虑的,我自己也认为这对那个少年的自新不利,所以就拒绝了他的请求。”
桧山看着窗外的夜色,根本没听他在说些什么。
“后来少年离开少管所,听说他决定复读高中。那个时候我完全沉浸在自我满足之中。不过,不久之后,我就听说少年被那个父亲给杀了。”
听到最后一句话,桧山凝视着驾驶席上的贯井。
贯井继续说:“那个父亲在一个集市上看到了返回当地的少年。一看到他,那个父亲就从家取了把菜刀,当场就把少年砍死了。我对这个父亲愚蠢的行为感到愕然。这个父亲把一个充满无限可能的人的人生给毁了,不仅自己因此成了杀人犯,他的家庭也因此破碎了。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原谅这个父亲在法治国家中进行的报复行为。”
桧山想起贯井在电视上对自己评论的冷淡态度。
“国家如果不能给他们惩罚的话,我想亲手杀死他们——”
贯井原来是想阻止自己办那样的傻事。贯井一定是在担心如果自己真做了那种事会怎么样?被撇下的家人会怎么样?
“我去旁听了那个父亲的公审,真想亲眼看着那个父亲出庭。但是这种情绪在审判一开始就被粉碎了。我还是头一次在法庭上听到失去独子的父亲如此悲痛的心情。这个父亲的家庭在失去儿子时就已经破裂了。支持这个家庭存在的那根柱子就是他再也回不来的儿子。即使是这样,这个父亲和孩子的母亲还是强忍着愤怒和悲伤活了下去,拼命寻找着能够抚慰自己心灵的东西。那就是和少年见上一面,了解到他现在是如何反省的。但是这个父亲却没能做到这一点。后来他在集市上看到那个兴高采烈的少年,终于无法抑制自己的愤怒,于是便起了杀意。那个时候我才明白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是我自己。我自己总是只考虑少年的事情,而忽视了被害人的存在,少年们真正的新生根本无从谈起。”
“这就是你辞职的理由么?”
“大伙都在努力工作着。对于犯罪少年实施教育绝对是必要的。少管所里也在进行各种各样的矫正教育。但是,少管所里的教育却有所欠缺,那就是:需要让少年们明白他们欠被害人的感情债、对被害人和被害人家属的赎罪教育以及很好地将这些传达给被害者一方的机制。”
桧山也有同感。杀害祥子的加害者现在作何感受,到现在为止自己还是一无所知。如果桧山早一点知道泽村和也的负罪感和孤独感,自己的痛苦和仇恨也许能有所缓解。
贯井苦笑着。
“看起来你的观点也不明确。既不是严罚派也不是保护派。”
“听了被害人的话,对旧《少年法》中存在的问题我深有感触。旧《少年法》中,连被害人的知情权这样的基本人权都无法保证。另外,还有赎罪感不足的矫正教育。不过,我对单纯强调少年人权的保护主义以及主张严罚少年的观点都存在着疑问。对于孩子的教育十分必要。少管所和少年劳改所的理念是完全不同的。从今天的劳改制度来看,对少年进行严惩,让他们进入少年劳改所,就等于是自新。不对少年们实施教育,只是对他们进行惩罚和劳役,这样的话即使在里面关上数十年,有朝一日少年们还是会返回社会。这意味着什么,桧山先生您是明白的吧。因此,双方的观点无论如何也难取得一致。我认为那个时候更有必要探讨一下这个问题。”
“探讨什么?”桧山问。
“就是您现在最想了解的东西。”
桧山确实觉得欠缺着什么。在修改《少年法》之前,严罚派和保护派争论时感觉到的一种不协调。一方像鹦鹉学舌那样不停重复着保护孩子的人权,另外一方则是被“不要纵虎归山”这样的感情论所支配。那个时候确实有什么东西被忽略掉了。桧山思考着。然而在汽车到达目的地之前恐怕不能细说了。
车子在店门口前停了下来,桧山摇醒了熟睡中的爱实。
店里的卷帘门半开着,步美两手拎着垃圾袋从里面走出来。走在后面的福井也拎着垃圾袋。福井伸手过去,想帮步美一把,却被步美闪开了。
桧山看着步美冷淡的态度摇了摇头。猜测他们会不会是吵架了。
“太谢谢了。”桧山下了车对贯井表示感谢。
“威尼熊,拜拜。”爱实朝贯井挥挥手说。
桧山的口水差点喷出来。真佩服女儿的想像力。
坐在驾驶座上的贯井也朝爱实挥了挥手。
桧山问贯井说:“喝杯咖啡怎么样?”
“你请客就喝。”贯井笑笑说。
“要是你不嫌弃喝剩下的。”桧山笑着说。
爱实睡得很沉。桧山回到客厅的沙发上,一边喝着啤酒,一边揉着小腿。今天走了一整天,还跟着爱实到处跑,明天估计浑身都会酸痛酸痛的。桧山觉得这次旅行让他的脚和大脑都变得很沉重。祥子幼年时期的悲惨经历是一个疑问。就是回到家里,那个疑问还是萦绕在大脑中不能释然。
祥子为什么会突然回到小镇?回到她亲眼看着自己的朋友被残忍杀害,给她留下可怕回忆的那个小镇。祥子因为讨厌那里而不想回去,甚至连自己的父亲和奶奶过世时都没有回去过。也许是长大以后想看看自己小时候住过的小镇上的风景?也许是有点心血来潮?也许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是,桧山还是觉得祥子那个时候可能遇见了什么事。桧山并不十分了解祥子高中时期的经历,因此无法从中找出胁迫者的影子来。这也就是他为什么会抓住祥子初中时期不放的原因。
澄子应该知道那件事情吧。桧山看看墙上的挂钟,朝电话走去。
拿起电话的一瞬间,桧山头脑里掠过自己可能会遭到拒绝的念头。
自己在打听小柴晴彦时就遭到过澄子的拒绝。她并不是不想提起离婚前的生活,而是害怕提起那个可怕的回忆吧。
澄子知道祥子后来回到小镇的事么?
桧山一边想着,一边按下了快捷按键。
“啊,是贵志啊,怎么了?”
澄子的语气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其实今天我带爱实去远足了。”桧山尽量找了个轻松的话题开头。
“我想让爱实看看祥子小时候住过的地方。真是漂亮极了。”
“是吗……”澄子压低了声音。
“我去了小柴家。顺便答谢他对祥子的诚意。但是听说了那件事后我真是吓了一跳。”桧山平静地说,“祥子从来没对我说起过。”
“祥子不想回忆起那个可怕的经历。光是想起那件事她就会很不安,甚至还会感到恐惧。加上离了婚,我们就不在那里生活了。虽然我婆婆和前夫还住在那里。”
“祥子成年以后也是这样么?”
“对……”澄子无奈地说,“现在不经常说起心理障碍这个词么?即使成年了也不愿意再想起那些事实。所以我们家一直很避讳那件事和那个小镇。所以才没对你说过……”
“但是祥子后来还是回去了呀?”
澄子没有回答。在长时间的沉默中,只能听见她调整呼吸的声音。
“您不知道么?刚上高中的那年春天,祥子去了小柴家。回到那个连想都不愿想的小镇。”
听筒里传来沉重的叹气声。
“祥子为什么回到那里?初中毕业时,祥子好像是碰到了什么事。”
“什么都没发生。”澄子的语气中夹杂着愤怒。
“求您告诉我,这非常重要。”
“我不知道。什么都没发生。”澄子遮遮掩掩地说,“你今天真奇怪,你到底想打听什么?”
“我很忙,挂了。”桧山刚想要催她回答,却被澄子无情地挂上了电话。
桧山放下听筒,望着天花板。
祥子在上高中前果然发生了什么事。桧山对自己模模糊糊的猜测更加确信不已。
6
福井把卷帘门放下一半,一边叹气一边做着扫除。桧山在柜台前计算着营业额,现在只得放下手里的活看着福井。今天本来想早点回家的,福井这个样子不知要拖多久才能干完活。
“福井,怎么了?打起精神来呀!”
“店长……”福井失落地看着桧山说,“真不知道女人是怎么想的。”
“你和仁科吵架啦?”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突然就不理我了,老是躲着我……我没做什么让她生气的事呀!”
“可能只是因为学习紧张吧。”
说起来,桧山最近也注意到步美不太对劲。步美休息时间也不学习了,总是坐在椅子上看着墙发呆。可能是因为上完课再过来打工,觉得太疲劳了吧。
“你没听说过么,‘女人心,秋天的天’,等你下次见到她时又没事了。”
催着福井干完活,桧山赶紧向绿色幼儿园赶去。
昨天跟澄子打完电话,桧山又检查了一遍祥子的遗物,重点看了祥子读初中时的东西。但是,除了毕业证书以外什么都没发现,甚至连毕业纪念册都没有。
只有去问问美雪了。祥子跟美雪关系不错,很可能会把自己的烦恼什么的对她说。也许还能问出祥子忽然改变想法回到小镇的原因也说不定。
即使美雪不知道和胁迫者直接相关的事情,只要能从中获取到一些线索也可以。
桧山抬起头,快步朝幼儿园走去。
桧山赶到幼儿园时,屋子里一半的灯都关了。在半明半暗中,美雪正在桌子上忙着什么活。
“您来了!”看见桧山来了,美雪赶紧站起身来。
“爱实睡了吗?”桧山换上拖鞋进到屋里。
“睡了。”美雪笑着说。
桧山看了看裹着毛巾被的爱实,高兴地想,要是爱实醒着就没法问美雪了。
美雪的视线重新回到手里的毛衣活儿上。
“不知道能不能在圣诞节前完成。”美雪苦笑着说,“还是第一次织毛衣,要是给爱实织的这件成功了,明年我再织件大的。”
看着美雪,桧山不知从何说起。问她什么呢,怎么问呢,问到什么程度呢?桧山脑子里只有这些。如果告诉美雪说祥子不是因为突发案件死去的,而是有人通过狡猾的计划蓄意杀害的,美雪能否接受呢?
“你和祥子认识了多久?”
突然被桧山这么一问,美雪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想了想说:“从初中二年级开始,一直到初中毕业我们都一起上补习班。之后只是偶尔见一次面……”
“上初中的时候,祥子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烦心事?比如说,在学校交的朋友啦,人际关系什么的。”
美雪看看手里的毛衣又看看桧山,然后不假思索地回答:“也没说什么。无非是今后的前途啦,将来想做什么之类的。”
“美雪老师,祥子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什么样的女人……桧山先生不是应该更清楚这一点么?为什么忽然问我这个?今天您可有点怪。”
“我和祥子认识了四年。但是基本上都是店长和店员的关系。祥子会不会还有我不知道的一面呢?”
桧山觉得自己没把真实想法表达清楚,但是又没有勇气把真实情况告诉美雪。也就是有人因为仇恨祥子而蓄意杀害她的事情。
“如果您知道祥子另一面的话,请您务必告诉我。”桧山努力地说下去。
“知道又怎么样?”美雪好像在遮掩什么。
桧山察觉到美雪话中的愤怒和不解,有些退缩了。
“确实,和您在一起的四年并不是祥子的全部。但是您知道了祥子的另一面又能怎么样呢?我在祥子的守灵仪式上不都已经告诉您了么,所以还是请您继续向前走吧。祥子已经不可能再回来了。无论您怎么收集祥子的回忆,她也不会回来了。”
桧山呆呆地站在那里。美雪辛辣的话直戳自己的胸口,但是桧山没有生气。看到美雪掉下眼泪,桧山想自己对美雪的伤害可能更深吧。
“美雪老师您怎么了?”
看到爱实醒过来了,美雪赶紧哄爱实说:“没怎么。爸爸来接你了。”
桧山朝爱实笨拙地笑了笑。
第二天,桧山从大宫站下车后两只腿感觉很沉。昨天跟美雪吵架后事情还没过去,爱实还总是问自己为什么大人聊天小孩没份。
打开幼儿园的门,别的保育员出来迎接爱实。桧山既没有感到不安,也没有感到放松。
脱下鞋子,爱实朝站在屋子里面的美雪跑去。
“美雪老师,早上好!”
美雪像平常一样微笑着迎接爱实。
美雪看到站在门口的桧山后,和他轻轻打了个招呼就把视线转到别的地方。
“孩子拜托您了!”桧山和身边的保育员说了一句就关上门出去了。
走出幼儿园所在的大楼,桧山边走边用手机给店里打电话。
福井对他说只要在中午以前到店里来就可以。
桧山从大宫到川越一共换了两次车,最后从上福冈线下了车。
桧山很快就找到了祥子读过的初中。
穿过篱笆墙,桧山看到校园里身穿运动服正在跑步的学生们。这里就是祥子的初中。桧山决定进去看看,也许在这里能碰到祥子以前的同学。
桧山在学校正门的便道上等了一会儿,铃声一响他就从正门溜了进去。刚上完体育课,正门聚集了许多正在换鞋的学生。桧山叫住了其间一个身穿运动服的体育老师。
桧山先向他说明了自己的身份。然后又拿出祥子的毕业证书和自己的身份证明,言简意赅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桧山告诉他自己死去的妻子是这所学校毕业的,本想通知妻子以前的朋友参加葬礼,但是自己又弄乱了妻子的同学名簿,所以想看看妻子的毕业纪念册。没想到体育老师很爽快地答应了,并把桧山带到接待室。
在接待室等了一会儿,体育老师把毕业纪念册拿了出来。
“我给您复印一份,是哪个班的?”
“这个……”桧山不知怎么回答,于是便翻开纪念册一页一页地找起来。
桧山翻看了学校各个班级的照片,照片中毕业生们摆着各种各样的pose。也许这里还有那个对祥子怀恨在心,胁迫少年们去杀人的家伙吧。不一会儿,桧山就看完了五个班的纪念册。
但是里面并没有前田祥子。桧山觉得很奇怪,就又看了一遍女生的照片和名字。
“没有。”桧山对体育老师说。
“是95年毕业的。”
没错,毕业证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平成七年毕业的字样,也就是1995年。
“我去问问其他老师。”体育老师说完便离开了接待室。
屋里只剩下桧山一个人,他的心里开始感觉到一丝不安。
过了两点,美雪来到桧山的店里。
过了中午的用餐高峰,店员们正在轮番休息。桧山则站在柜台那里。
“我是来为昨天的事情道歉的……”美雪低着头说。
桧山出了学校以后就觉得自己难受得透不过气来。“出去走走吧。”桧山对美雪说。
两个人穿过冰川神社前的马路朝大宫公园走去。
“昨天对您说了不敬的话,对不起。”美雪低下头,“我太任性了。对于您来说,祥子到现在依然是您最心爱的人,也是爱实最心爱的母亲。”
桧山抬头仰望着万里无云的天空,街边树枝上的叶子随风颤动着,他忽然觉得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您要是想知道的话,我会尽量把祥子的事情……”美雪的话一点一点煽动着桧山的不安。
“你为什么要骗我?”
“啊?”美雪呆呆地看着桧山。
“请你告诉我真实的情况。”
“什么真实的情况?”美雪佯装不知。
“祥子从没和您一起上过补习班。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到底是什么……我和祥子是在补习班认识的。”
美雪使劲做出个笑脸,但是语气却不是很坚定。
“不可能!”桧山生气地说:“祥子初中三年级基本上都是在女子少管所度过的。”
听着桧山的话,美雪睁大了眼睛。
“祥子到底出了什么事?”桧山诘问道。
这是祥子的中学也没告诉自己的事。后来,那个体育老师脸色发沉地回到接待室,然后告诉桧山说祥子因为什么案件被送到了少管所。祥子的毕业证书是校长寄到少管所去的。学校应祥子母亲澄子的要求,就没在毕业纪念册上刊登祥子的名字。
后来,桧山又向体育老师询问祥子到底出了什么事,对方只是含糊地说那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自己不太淸楚,然后便站起身来。
“美雪老师应该是知道的吧?而且,你为了隐瞒这件事到现在还在撒谎。”
美雪表情很坚定。“就算是这样,又能怎么样?您知道祥子的一切就满意了么?谁都会犯错误的。现在返过来侦查这件事又能怎么样呢?”
“我想知道真实情况。不,是必须知道!”
“为什么?”美雪气愤地说,“这种事是谁都不希望发生的。”
“我必须找到杀害祥子的真凶!”
桧山把听完丸山的话以后郁积在心里的感情一下子释放了出来。
美雪不解地瞪着桧山。
“杀害祥子的真凶,你在说什么呢?”
“那件事并不是突发案件,是有人怀恨祥子而指使少年们干的。”
“不会吧……”美雪无法相信桧山所说的一切,往后退了两三步。桧山的话就像一阵强风猛烈地袭击着她的心灵。但是美雪的意志还是没被摧垮,她蜷着身子全力抵抗着强风。美雪依然缄口不语。
“我想亲手抓住犯人!如果不这样做的话,祥子是不会瞑目的。”桧山继续诘问美雪。
美雪无力地摇了摇头说:“祥子不想我这样做。她不让我告诉你。”
“是什么事?”桧山抓住美雪的肩膀使劲摇晃着问,“告诉我”
美雪挣脱了桧山的手,向后退了两三步,然后张开苍白的嘴唇说:
“祥子杀了人。”
7
星期六的下午,美雪的心情很糟糕。
12点以后美雪走出学校大门,穿过宽敞的航空公园。在这条街上生活,天空都变得很辽阔。今天湛蓝的天空中万里无云,一对对的情侣们还有许多带着孩子的家长们都沐浴着阳光,开心地在公园里散着步。
穿过公园,美雪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忧郁起来。住在国道两边整天都得闻着汽车尾气,阳光也被国道两边的榉树给遮住了,美雪的家终年见不到阳光。但是真正让美雪忧郁的是父母的不和。
美雪家经营着一家洗衣店。一层用作洗衣店、厨房和客厅。美雪和父母以及祖母四口人则住在二层。
一进门,美雪就看见正在店里干活的父母在吵架,两个人正因为什么事情而争执不休。美雪快步爬上楼,冲进自己的房间,但是楼下还是传来高低音交错的怒骂声。美雪再也忍受不了了,她把书包扔在地板上,脱下校服换上便服。虽然美雪并不想操心大人的事情,但是只要一看见那两个人,她就怀疑他们当时为什么会生下自己。
周六学校没有午饭,美雪肚子原本很饿,但是一听到父母互骂的声音,美雪就觉得好像已经吃过午饭了,肚子也不那么难受了。
去哪儿转转好呢?这么好的天气,她可不想待在这个潮湿的地方。要是再在这里待下去的话,身上可能要发霉的。美雪找了一件出门穿的衣服,拎起书包下了楼。
美雪一路上想着自己要到哪里去玩,想着想着就到了航空公园车站售票处。从这里到新宿有直达电车,但是因为只去过几次,美雪对那里不太熟悉。要不然就从所泽换车去池袋吧。在阳光大道的电影院看场电影,买本书,再去东急买个可爱的笔记本,之后再回家就不会觉得郁闷了。虽然只有四千日圆,但是应该足够了吧。于是,美雪就买了一张到池袋的车票。
但是美雪的希望落空了。根本没有什么值得一看的电影再说美雪本来就不是特别喜欢看电影。看电影的话,还是和朋友或者家人一起去比较好。不光是电影,到了东急,美雪转了好几圈,也没发现她喜欢的卡通商品。美雪一个人走在阳光大道上,发现周围的人都那么兴高采烈,只有自己心情抑郁。
美雪走进娱乐城看见UFO玩具机里有自己喜欢的小熊。自己还是学生,来趟池袋可是破费了不少银子的。美雪觉得把那个玩具带回去就是自己来这里的使命。但是花了一千多日圆,美雪连心爱的玩具碰都没能碰一下。
不过,美雪还是下定决心一定要把那个玩具弄到手,所以每当玩具从夹子里掉下来时,美雪都气得直咬牙。
玩着玩着美雪旁边那个操作键也启动了。美雪往身边一看一个女孩正在操作玩具机的按键。美雪觉得她和自己年龄差不多。女孩穿着粗棉布的裙子和粉色的毛衣,一身打扮很朴素。女孩瞄准的目标好像和美雪一样。美雪当然不认输不过很快她便意识到自己兜里的钱用得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