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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第51届《天使之刃》药丸岳

药丸岳(日)
《天使之刃》
作者: 药丸岳
【目录】
序章
第一章 罪
第二章 重生
第三章 罚
第四章 告白
第五章 赎罪
终章
作者感言
评审委员意见
——————————————
  序章
  听见爱实的哭声,正在准备早饭的桧山贵志慌忙将头探入卧室。地板上爱实的衣服扔得到处都是。此刻,爱实正在衣柜最下面的抽屉里翻着。看到这种情景,桧山吃了一惊。
  “爸爸,桃桃呢?”
  望着女儿悲痛的眼神,桧山尴尬地指了指阳台。桃桃是女儿非常喜欢的卡通兔子。爱实把胸前印有桃桃图案的T恤衫看做是除了幼儿园同学小勉外,自己最要好的朋友了。由于连日来的阴雨天气,桃桃此刻正挂在晾衣架上淋雨。
  望着阳台,爱实哭得更厉害了。桧山猜,爱实此刻肯定在想:这是什么坏爸爸呀,让自己最好的朋友淋了雨。
  趁着哄爱实吃早饭的机会,桧山赶紧用吹风机把桃桃吹干了。
  桧山心想:吃早饭、看报纸今天绝对又没戏了,但是只要能看到女儿满意的笑脸,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最近,只要看看爱实的表情,桧山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笑的时候也好,哭的时候也好,撅着嘴的时候也好,鸦雀无声的时候也好。不知不觉地,桧山就为爱实的一举一动而牵肠挂肚。桧山曾经认为,对于幼儿的种种行为,自己无论如何也难以理解。但是,现在他理解爱实了。想到这里,桧山轻轻地点了点头。
  再过十年的话,也许又变得不能理解了。
  就在三天前,桧山在上班路上碰到了住在隔壁的松本,松本就是这么对他抱怨的。松本说,最近和女儿聊天时,真怀疑那家伙和自己是不是属于于同一人种,常常在想她是不是从外星球来的生物。
  桧山也在楼门口碰到过松本的女儿几次。虽说自己不过三十出头,但桧山还是觉得受了一点打击。几个高中女生聊天时用的到底是哪国语言,桧山完全摸不着头脑。几个人头发、皮肤、眼睛的颜色全都不一样,即使穿着同样的校服,也像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学生一样。
  松本向桧山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桧山喜欢爱实白里透红的小脸蛋,喜欢她乱蓬蓬的、柔软的头发,还有她闪烁着光泽的大大的黑眼睛。染着一头金发,皮肤晒成褐色,戴着蓝色隐形眼镜的爱实,这对桧山来说绝对是难以想像的。
  桧山的视线落在餐具柜上的相框上,照片中的祥子仿佛看穿了桧山心事似的微笑着。桧山望着祥子那样的笑容,心里轻轻地说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再过十几年,即使爱实真的那样回来,我也不会惊慌失措的。
  只要了解爱实在想些什么,他就绝对不会感到不安。只要看到爱实的一颦一笑,自己就能感觉到她在身边,就能感觉到女儿的体温。
  但是,爱实脸上偶尔露出的表情,还是会让桧山感到浑身发凉。每当看到爱实凝望天空、呆滞不动的眼睛,桧山的后背就会冒出冷汗,喉咙深处就会发颤,一瞬间都不知道如何呼吸了。
  爱实到底在天空中看到了什么呢?难道是那个时候在无意识中,印在脑海里的悲剧在视网膜上重现了么?
  每当看到爱实的那种表情,桧山的想法就会变得更加坚定:哪怕只是在爱实身边多待一分钟也好,那个可怕的记忆哪怕只是削弱一点点也好。
  在爱实的意识深处,至今还萦绕着那个可怕的记忆吧。
  第一章 罪
  1
  早上九点不到,已经过了上班的高峰期。进入暑假后,从莲田开往大宫方向的宇都宫线没有平时那么拥挤。正好有个空座儿,桧山让爱实坐下,自己则抓住前面的吊环。
  只有在这个时候,桧山才会觉得自己的选择并没有错。如果自己是上班族的话,早上带着爱实这么挤车可真够呛。
  桧山看着车窗外的雨景,心里还是有些犯愁。下雨的话,店里的生意会惨淡许多。虽然只是经营着一家小店,但他毕竟是一店之长。从营业额到管理店员,桧山永远有操不完的心和着不完的急。
  车厢里传来一阵吵闹声。在对面的一扇车门附近,三名少年正为了什么事情争吵着。
  三个人大概是初中一、二年级学生的样子,白色半截袖校服衬衫的衣角,从黑色的裤子中邋遢地露出来。
  桧山心想,虽说是暑假,但他们可能是要去学校吧。这几名少年才不管桧山怎么看他们,其中两个人拿着掌上游戏机玩得正起劲,还不时地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另一个人则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两手各抓一只吊环,仿佛是在模仿体操运动员的样子。
  一个穿着西服的中年男子,将报纸大大地展开,把脸藏在报纸后面,仿佛是在祈祷这场肆虐横行的台风赶快过去。
  爱实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几名少年。看见爱实的表情,桧山觉得脊背有些发凉。也许对大人来说,他们只是几名天真烂漫的少年,但在爱实的眼中,他们也许完全具备恶魔的潜质。
  不,即使是大人也会感到害怕吧。无论是那个把脸藏在报纸后面的公司职员,还是旁边坐着的上了年纪的妇女,或是桧山自己,都对隐藏在少年天真外表下的什么东西感到恐惧,同时也感到气愤。这些大人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其实都怀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然而除了在心里乞求赶快息事宁人外,大家都毫无办法。
  爱实的目光从少年身上转到车厢内的一幅广告上。这是一则水上乐园的广告。
  “爸爸明天休息,我们去游泳吧?”
  “嗯。”刚才爱实一直伸长脖子盯着广告看。现在她抬起头来望着桧山,使劲地点了点头。
  “爸爸,我都好长时间没坐汽车了。您能开车带我去吗?”
  看到爱实眼中恢复了往日的光泽,桧山总算放心了。
  天上正下着小雨,爱实穿过人潮汹涌的大宫站中央广场,举着一把小红伞,一蹦一跳地穿过湿漉漉的人行横道。只要是和桃桃一起上幼儿园,即使是在雨天爱实也会很高兴。
  爱实所在的幼儿园叫做绿色幼儿园,坐落在大宫站繁华的街道边一座大楼的三层。整体的玻璃墙,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非常明亮。桧山和爱实走进大楼,在厚厚的大理石门前等候电梯。
  桧山曾经希望把爱实送到一个有庭院的幼儿园。他觉得,幼儿园中无论有多少形形色色的玩具,老师们能绘出多少可爱的图画,四周水泥墙所带来的封闭感都是无法拭去的。然而附近这样的幼儿园,孩子的人数都已大大超标。尽管桧山对绿色幼儿园没有庭院这一点感到不满,但是他对这个幼儿园的设备和经营状况还是满意的。
  电梯门一开,一位公司职员模样的人映入眼帘。“您慢走!”爱实向他挥挥手,公司职员一边笑着,一边向爱实挥挥手。
  看到爱实的交友情况,桧山有些吃惊。
  桧山和爱实下了电梯走进走廊。站在幼儿园门口的早川美雪看见父女两人后,朝他们挥了挥手。美雪身穿一件白色球衣,下面配着一条牛仔裤,腰间还系着一条印着桃桃图案的围裙。
  眼尖的爱实一看见美雪,就挣脱桧山的手,一边高喊着“老师早上好”,一边跑到美雪身边。
  “早上好,爱实!”美雪弯下腰,爱怜地摸了摸爱实的头。
  桧山站在爱实的身后望着每天早上都会发生的一幕。
  美雪用纤长的手指轻抚着爱实黑黑的头发。桧山注意到,美雪的指甲剪得很短,这与她那优雅的双手颇不协调。不止是指甲,美雪全身都散发着在时下女性身上难得一见的朴素。没有戒指,没有耳环,没有任何饰物,仿佛在排斥着一切硬于自己皮肤的东西。虽然美雪一向素面朝天的装束给人一种保守的印象,但是不加修饰反而让她的笑容显得更加清爽。
  桧山偶尔也会想像美雪梳妆打扮后的模样。这是一个傻爸爸小小的乐趣。桧山心想,她一定会吸引许多异性的目光吧?不过,尽管可以想像出美雪的那个样子,但桧山还是不想亲眼看到。因为,美雪的纯洁无瑕应该比任何香甜的气息都更吸引孩子们的注意力。
  从刚才开始,爱实就一直在和美雪谈论桃桃的话题。这时候,她忽然回过头来催促桧山说:“爸爸,你怎么还在啊?上班要迟到了。”
  桧山苦笑了一下,感到有些寂寞。于是,他对美雪说了声“孩子就拜托您了”,便向爱实挥挥手告别。
  “您走好。”美雪微笑着目送桧山离开。
  上了电梯,桧山又像往常那样有点妒忌美雪了。因为她知道那么多爱实喜欢的东西,桃桃啦,小勉啦,喜欢吃的东西啦,喜欢唱的歌啦……美雪和爱实在一起的时间比自己长,还知道好多自己不知道的关于爱实的事情。
  然而,桧山又对美雪充满感激。由于美雪十分了解爱实,因此可以从她很小的举动中清楚地看出那件事遗留下来的一些征兆。桧山对此十分放心。
  穿过站前的繁华街道,桧山来到一条银行和写字楼林立的大街上。沿着这条大街走一小会儿,就能在冰川神社交界的十字路口看到一个装饰着自由女神图案的招牌。招牌上写有“broad cafe”的字样。因为下雨,字迹看得不很清楚。
  开放式露台上摆放的桌椅都被雨水淋湿了,宛如堆放的大件垃圾,充满凄凉之感。桧山走进这家店铺的正门。
  “欢迎光临!”,店员福井健高声招呼着客人,但是一看到进来的是桧山,马上苦笑着改口说,“早上好,店长!”
  “早上好!”
  站在福井旁边的是新来的仁科步美。步美也将目光投向桧山,并和他打了招呼。桧山注意到她脸上的表情好像很僵硬。“早上好!”桧山一边愉快地回应着,一边走到步美身边问道,“还习惯吗?”
  步美低着头答道:“是啊,不过……”
  桧山看见步美紧张地站在柜台前,手里还拿着圆珠笔和记事本,估计她是在记录福井交代的工作注意事项。
  为了缓解步美的紧张情绪,桧山温柔地嘱咐她说:“工作可以慢慢适应,最重要的是要尽快和大家熟悉起来。”桧山从柜台那里拿了办公室的钥匙,随后同正在洗碗的铃木裕子打了个招呼。“铃木,你和仁科岁数差不多,她就拜托给了。”裕子睡眼朦胧地支吾了一声。
  店内的颜色是以深蓝色为基调的,到处装点着观赏植物,沿着墙壁摆放着舒适的皮制沙发和椅子。大宫的这家咖啡店,是broad cafe在全国50家连锁店中规模比较大的一家。桧山走到厕所对面,打开了办公室的门。
  Broad cafe是自助咖啡店,最初创立地在纽约的百老汇。在这里只要花上200日圆就能品尝到地道的咖啡。由于迎合了年轻人的小资情调,很快便风靡全国。正如在好莱坞电影中经常看到的那样,broad cafe的咖啡杯和招牌上都印有自由女神像。这成了那些赶时髦的日本年轻人经常谈论的话题,因此从10年前代官山设立第一家broad cafe店开始,很快在日本扩展到50家店铺的规模。
  九年前,桧山与broad cafe日本总店签署了经营合同。那时候的桧山刚刚大学毕业。他在总店接受了店长培训后亲自寻找店面,并亲自监督店内装修。经过将近一年的筹备工作,桧山终于在二十四岁到来之前开了自己的店。
  这家店坐落在繁华街道的旁边,从周一到周五周边写字楼的职员和OL经常光顾这里。到了周末,由于从这里到冰川神社和大宫公园步行只需十分钟左右的时间,许多全家出游的顾客都会来这里喝上一杯咖啡,歇一歇脚。但是赶上雨天,这里的经营状况就要惨淡许多。
  桧山正在为打工的店员制订工作轮换表,忽然听到有人敲门。
  “您休息一下吧?”福井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辛苦啦!”桧山连忙向福井表示感谢。福井把手中的托盘放在写字台上,递给桧山一杯咖啡。
  “仁科怎么样?”桧山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大口吃着三明治。
  “没有问题。跟她说了工作注意事项。她很认真地做了记录,记得也很快。”
  “是这样啊。不过,她的表情好像有点僵硬啊!”
  步美两周前刚刚到这里工作,现在面对桧山时表情仍然很紧张。
  “是么?可能是第一份工作的缘故吧,难免有点紧张。”
  桧山点点头:“我确实见她和其他同事在一起时笑得很可爱。服务行业微笑是最重要的,让她尽快熟悉工作,要习惯微笑服务才好。”
  “没问题!”福井吃完三明治,指着胸脯担保。
  下午两点半过后,有客人上门拜访。这时候中午的用餐高峰已经过去,店员们终于能够轮流休息一会儿,桧山也总算补上一顿午饭。
  福井在柜台里给桧山挂了个内线电话,通知他有客人来访。
  桧山一边纳闷是谁来找他,一边盖上便当的盒盖走出办公室。走进店里,桧山看见两个身穿西服的男子正在向步美点餐。
  一个高个儿的小伙子站在那儿,脸上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另外一位头发有些花白的中年男子则一边看着菜单,一边向步美仔细询问着什么。
  小伙子发现桧山后拍了拍中年人的后背,中年人立即转过身来。
  桧山一看见对方的面孔便呆立在原地,心中感到一阵剧痛。
  小伙子看见桧山后要从怀里往外掏什么东西,却被中年人用手制止住了。
  “好久不见了。”
  桧山将强行赶到意识边缘的记忆慢慢拉了回来。
  桧山勉强张开嘴说:“您是琦玉县警官……”
  站在柜台旁边的步美睁大了眼睛盯着眼前的中年人。
  “我是三枝。这位是大宫署的长冈。百忙之中打扰您了。”三枝利幸微微一笑。
  虽然三枝的眼神很柔和,但是由于萦绕在大脑里的记忆过于沉重,不知不觉间桧山的面部表情变得十分僵硬。
  “不,我只是到附近来办事,顺便过来看看。方便的话我们可以谈谈吗?”三枝察觉到自己又勾起了别人痛苦的回忆,连忙用抱歉的口气解释道。
  桧山也不好意思拒绝这样一个好心人的来访,于是回答说“没事,没关系的”。
  “那给我来一杯热咖啡,外加一杯我刚才说的那种非常好喝的加糖香草卡布其诺。”
  “我来请客。”桧山向步美使了个眼色,暗示她不要收钱。
  “算了。”三枝把钱塞到一头雾水的步美手里,随后把盛有咖啡的托盘交给长冈,接着径直向里面走去。
  三枝选择在一个四周摆有植物的死角坐了下来,长冈坐在他的旁边,桧山坐在两人对面。
  桧山似乎是在估计谈话所需要的时间。这时三枝真诚地微笑着问:“那件事之后怎么样了?”
  “勉勉强强吧。”
  那件事之后的生活并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讲清楚的,但是为了感激三枝的关心,桧山努力地挤出一丝笑容。
  “是吗,那我多少放心一些了。”三枝舀了一勺香草咖啡,一边品尝着一边笑着称赞说“好喝”。坐在他身边的长冈则把这当作任务一样,无奈地饮着咖啡。
  桧山在近处打量着三枝,发现他多了许多白发,脸上的皱纹也变深了。桧山不禁为时间的流逝而心生感慨。
  确实如此。眼前这个男人,每天都要安慰无数的受害者家属,现在不知道已经见过多少血和泪了。那件事对于桧山来说是一生遭遇一次的噩梦。但对三枝来说却是每天都要面对的现实。每天都要这样度过,无论做多少工作全都是和痛苦打交道。桧山觉得现在开始有点理解他自己对于三枝,是不是该说一些感激的话呢。当时桧山被愤怒和仇恨弄得头晕脑胀,连这些人之常情的事都没做到。
  “说起来,令爱今年几岁了?名字叫什么来着?”
  “爱实,四岁了。”
  “对,对,爱实。没什么事吧,没有留下后遗症什么的吧?”
  “没有,托您的福,她很健康。现在在幼儿园老师和小朋友的关心下健康地成长着。”
  “是嘛,那太好了!对于那件事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当然,我十分理解您心中的痛苦,但是为了孩子您一定要重新振作起来。”
  “谢谢。”
  桧山说的是真心话。对于三枝来说,自己的遭遇是每天都要发生的,自己只是他每天都要面对的受害者当中的一个。对三枝的挂念,桧山感到很高兴。
  突然,三枝话题一转:“对了,贵店每天几点关门?”
  “八点关门。”
  “就是说,您到八点马上回家啰?”
  “不是不是。关门之后,我还要和店员们一起打扫卫生。清洁工作大概在八点半结束。接下来我要计算每天的营业额并做报表,此外还要向总店定原料,离开咖啡店要在九点半以后了。最后我去幼儿园接女儿。”
  “计算营业额和定原料这些工作都是您一个人做吗?”
  “对。目前还没有别的员工可以做。虽然可以让这些兼职的店员帮忙,但是目前还是让他们负责店里的生意。只要不休息,都是我一个人做。”
  “真辛苦啊,那八点半以后只有您一个人在店里吗?”
  “对。”桧山点点头,心中感到有些奇怪。这种不自然的感觉是因为什么呢?桧山装作若无其事地偷偷看了看这两个人,发现坐在旁边的长冈一改刚才那副无所谓的表情,身体也微微前倾。
  “您经常去大宫公园么?”三枝又转变了话题。
  “对。”桧山轻描淡写地答道。
  大宫公园是附近一家县营公园,距离咖啡店步行大概10分钟。大宫公园位于冰川神社里,面积很大,里面有可以荡舟的池塘和小型的动物园,旁边还设有足球场和棒球场。此外,大宫公园还是琦玉县内首屈一指的赏樱名所,一到春天便有满园的游客。桧山也经常在不错的天气里,把爱实从幼儿园中接出来一起来这里用午饭。
  “事实上,昨天晚上大宫公园里发生了杀人案。”三枝放松的表情一扫而光,一下子变得很严肃。
  “杀人案?”桧山望着三枝重复道。
  “对,因此我们今天一直在周围调査情况。”
  三枝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桧山。三枝就像是正在从附近的主妇那里挖掘传闻那样,套着近乎等待着桧山的反应。
  桧山想起昨天晚上,闭店后自己将现金拿到保险柜的途中听到了刺耳的警笛声。
  “是这样啊。”
  “怎么了?”
  三枝欠身向桧山询问,桧山于是告诉了他昨晚保险柜的事。
  “当时几点?”
  “不到十点。”
  “当时您一个人么?”
  然而三枝的话题仍在继续。“被害人是在九点四十五分左右,被出来巡视的公园管理员发现的。被害人的颈动脉被刀子割断,出血过多致死。公园管理员曾在八点半出来巡视过,但当时并没有看到被害人。也就是说,被害人应该是在八点半到九点四十五分之间遇害的。”
  桧山不愿去想像当时的惨状,然而三枝的口气就像是勾着他去想。为什么和我这个素不相干的人提起这些呢?桧山渐渐从三枝怀疑的目光中感觉到,这不仅仅是随便聊聊天那么简单。
  三枝好像发现了桧山吃惊的表情,于是喝了一口卡布其诺,慢慢说:“被杀的是泽村和也。”“什么?”
  看到桧山的反应,三枝和长冈交换了一下眼色。三枝继续说:“如果说是少年B的话,可能更准确吧。”
  这个词语在桧山的大脑中清晰地回荡着:“少年B死了么?”
  “被杀了。”三枝紧紧盯着桧山的眼睛端详着。
  桧山在心中仔细体会三枝话中的含义,总算了解了三枝此行的目的。桧山坚信自己是被愚弄了,三枝故作体贴的表情和他对爱实的关心其实都是装出来的。他找自己的真实目的只是为了向店员们确认自己是否有不在现场的证明。
  “这么说,您知道少年的名字啦?”
  “案发时并不知道。”桧山心中再次涌起了那个时候的怒火。
  “警察没有告诉我具体情况,家事法庭也没说。直到《少年法》修改以后,我才知道他们的名字。”
  2001年4月,修改后的《少年法》开始实施。这时候,《少年法》中才首次加入了“被害人可以查阅及誊写有关记录”的条款。也就是说,在此之前,根据《少年法》的主旨,为了保证犯罪少年的健康及安全,少年的隐私不受侵犯。对于事情的详细经过以及少年们的名字和档案,许多被害人及家属都无从了解。
  两个刑警此次来访前应该已经知道,桧山曾在《少年法》修改后申请查阅了少年们的相关记录。
  眼前的两名刑警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桧山。少年B被杀了。
  听到这个消息,桧山毫无感觉,既不高兴,也不难过,更不痛苦。但是,大脑中的某个角落却在冷静地思考着:警察在怀疑自己。这是理所当然的。桧山恨他。桧山杀死他的动机很强。而且,他是在桧山没有不在场的时间证明,且在桧山店的附近遇害的。
  至少也做出个痛苦的表情出来,试着想像一下他死亡的样子。但是,桧山连这一点也做不到。这可能是因为桧山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吧。
  三枝目不转睛地盯着沉默不语的桧山,不知不觉喝光了杯里的咖啡。这时,他催促长冈赶紧动身。
  桧山松了一口气,送三枝走出店门。不想三枝说了句让人很不舒服的话:“打扰您了。这里的饮料很好喝。我以后还会来拜访的。”
  正午刚过,天上就飘来一块灰色的云彩,不一会儿就下起雨来。
  三枝他们已经走了,但是桧山心头的伤痛却没有愈合。不,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伤痛越发强烈,而且还伴随着无法抑制的痛苦。
  桧山回到办公室,无法忍受屋里的沉闷。于是他来到柜台前试着帮客人点餐,尽管很想把精神集中在工作上,但是那个时候的记忆还是如奔腾的洪水般涌上了心头。
  就这样过了好几个小时,好不容易等店员们做完扫除纷纷离店,桧山拉上店里的百叶窗,浑身像散了架似的摊在椅子上。
  借着窗外的光亮,桧山点上一支烟。
  尼古丁传遍了所有敏感的神经。稍不注意,曾经压制下去的记忆就会溢出来。现在无穷无尽的记忆不断冒出来,桧山连抵抗的力气都没有。
  对于桧山来说,一共存在着两个时间:一个是那个案件发生时已经停止的时间。另一个是他从那时候起活到现在而不得不经历的三年零十个月的时间。桧山经常游走于这两个时间当中。停止不动的时间无论历时多久也绝不会褪色,永远能够清晰地唤起那个时候的记忆。
  2
  揭开祥子脸上的白布,虽然看见她的面孔,但是桧山心里还是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祥子的眼睛已经变形,桧山怎么看都觉得她像个蜡人,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这就是他以前认识的那个祥子。
  桧山用食指轻轻摸了摸祥子的脸颊。今天早上还吻过同样的位置,现在却变得硬邦邦、干巴巴、冷冰冰的,好像是个假人。没有体温,没有弹性,也无法感觉到湿润。桧山强迫自己接受眼前的事实。
  桧山走出太平间,朝走廊跑去。祥子的妈妈前田澄子正垂头丧气地坐在走廊的长凳上,怀里抱着正在酣睡的爱实。桧山用手碰碰她的小脸蛋,能感觉到她热乎乎的皮肤轻轻颤动着。
  站在走廊里的一个男子向桧山走来。他告诉桧山自己是浦和署的刑警,并对桧山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下午一点左右,和桧山住在同一栋大楼的主妇买东西回来,忽然听到桧山的房间里有婴儿的哭声。平时爱实哭闹的时候,祥子总是能让她立即安静下来。但是,这一次婴儿却总是不停地哭。这位主妇感到很奇怪,就按了桧山家的门铃,但是没有人答应。主妇平时和祥子关系不错,担心她是不是病倒了,就试着拧了一下门把手,门一下子开了。走进屋里,她看见祥子趴在婴儿床上。主妇觉得很奇怪,就朝祥子身边走去,却发现祥子头部流出了大量的血。祥子的头耷拉在婴儿床的内侧,已经断了气。
  刑警向桧山解释着案件发生的经过,但对桧山来说,这就像听朋友向他介绍电视剧剧情似的,完全没往脑子里装。桧山瞥了一眼身边的澄子,发现她好像无法接受女儿死亡的事实,脸上挂着一副茫然失措的表情。
  突然,爱实放声大哭起来。桧山这才回到现实中来。听到爱实的哭声,澄子也将目光投到自己怀里。“这孩子好像是饿了,给她喂点儿牛奶。”
  澄子用空洞的眼神望望桧山,然后抱着爱实,迈着沉重的步子离去了。
  马上就要天黑了。桧山坐在车后座上,对面驶来的车的灯光将他阴郁的侧脸映在车窗上。
  坐在桧山旁边的刑警偷偷看了看他的表情,宽慰他说:“我知道您心里不好受,但是请您配合我们以便尽快抓到凶犯。”
  为了配合警方澄清这是否为一起因偷盗引起的杀人案,桧山和他们一起回到自己住的大楼中。就是想顺心也不可能顺心。桧山无法回到现实中来。只不过是因为看到爱实衣服上的血迹,桧山意识到必须回去换件衣服而已。只是因为这个恍惚的念头他才坐上警察的巡逻车。爱实已经拜托给住在坂户的澄子照看。
  桧山看着平日里看惯了的北浦和的街道。望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桧山平时总是盼着赶紧回家,然而现在他却希望时间就此停下来。然而这个希望也落空了,心里还没有做好准备,警察的巡逻车就到了桧山家楼下。
  安静的住宅区里到处都是明晃晃的灯光和人群的喧闹声。楼前停放着好几辆警车,周围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桧山在两路警察的保护下走进楼门,周围有许多警方工作人员在进进出出。其中一名中年男子正在向调査员下指示。这名中年男子看到桧山后便向他走过来。
  他大概四十五岁,长着一张冷静的面孔。桧山印象最深的是与他的面孔极不协调的敏锐的目光。
  “您是桧山贵志吧,我是琦玉县警官三枝。我了解您心中的悲痛,目前我们正全力抓捕犯人,希望您能够予以配合。”
  桧山的房间在一层拐角的107号房间。在三枝的催促下,桧山走进了玄关。进了玄关以后马上可以看到一个约12张榻榻米大的房间,这间屋子被用来做客厅、饭厅和厨房。再往里走是两间6张榻榻米大的房间:其中一间是桧山和祥子的卧室,另一间里摆放着爱实的婴儿床。旁边有一张小沙发床,祥子经常在这里一边看着爱实一边睡去。
  房间中还剩下几名刑警和法医。看上去,鉴定工作已经大致完成了,现在警方还在到处搜集指纹。
  “待会儿也采一下桧山先生的指纹。”三枝不好意思地说。桧山心想,可能是为了和罪犯的指纹加以区分吧。
  桧山进门时就闻到一股强烈的异味,他循着这股气味朝摆放婴儿床的那个房间走去。夕阳将墙壁染成橘黄色,一时竟忘了时间的存在。忽然间,桧山觉得血液随着敲响的钟声而倒流,浑身打着寒战。
  桧山摇摇晃晃地走进房间,看见几名表情严肃的调査员仍在现场取证。其他人已经开始散去。桧山恐惧地看着这一切。
  桧山抬头看着挂在天花板上的八音盒,可爱的玩具熊上溅满了血点。房间内的其他地方也都是血渍,荧光灯的灯罩上发出红色的光。桧山慢慢低下头来,发现婴儿床的床单上凝结着血块。大量的血液渗入床垫滴落到地上,把地毯也染成红色。
  看着眼前的惨状,一瞬间桧山浑身仿佛用刀子剜肉一般疼痛。
  祥子是倒在婴儿床上死去的,她是看着睡梦中的孩子咽气的。爱实被婴儿床四周的栅栏拦住而无法逃脱,身上沾上了母亲的血。爱实幼小的双眼目睹了母亲的惨剧。
  桧山感到一阵恶心,赶紧打开窗户,把脸探到阳台上。和煦的风将院子里青草的味道吹人鼻子里。桧山不停地做深呼吸。
  “您怎么了,是不是觉得有点……”三枝在身后小心地询问。
  桧山轻轻地点了点头。他看见泻在草坪上的灯光,觉得心中涌起一种和刚才不同的感情,是憎恶,涌起了对罪犯无法表达的憎恶。
  桧山打起精神,重新向房间里望去。
  三枝催促桧山打开衣橱确认衣物。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衣橱里,现在桧山只想早一秒从这里逃开。衣橱的抽屉中有被人翻过的痕迹,但是存折之类的东西都没有丢。
  “地板上那个钱包可能是您太太的。里面装的钱不多,犯人只把钞票偷走了。看来犯人当时相当着急,可能是因为婴儿一直在哭吧。”
  听着三枝的话,桧山才察觉到祥子倒在婴儿床上死去的原因。祥子是为了保护爱实不被犯人伤害。在死亡前的一瞬间,祥子考虑的也只有孩子。桧山陷入到了强烈的自责中,祥子她们遭遇危险时,自己在干什么呢?还不是和往常一样,在店里一边陪着笑脸一边为客人端着咖啡,或者是和店员们津津有味地东拉西扯。本来工作的目的是为了保护家庭,而现在桧山却深深感到自己的无能。
  桧山使劲忍着后悔,打开了另一个抽屉。里面有祥子平时使用的私人物件。桧山在记事本和祥子收到的信件中,发现了祥子的存折。
  “是夫人的么?”三枝问。桧山点点头。
  “您效查一下吧。”
  桧山手里拿着存折犹豫不决。上面用小字印着祥子的历史。第一款是在1995年8月25日,这是她在broad cafe大宫店的工资。当时祥子还是定时制高中一年级的学生,她作为broad cafe第一批员工开始在这里打工。从早上干到傍晚上课为止,每周在这里工作六天。工资的大部分都存了起来。从高中毕业到辞职,在三年半的时间里每个月都会定期存上12万日圆,最后一共攒了510万日圆。
  看到这笔意外的大数额存款,桧山回想起了祥子的高中生活。在学生们最喜欢玩的高中时代,祥子却几乎没怎么玩过,也不穿漂亮的衣服,只是埋头干活,为了自己当护士的梦想而努力学习。这样一个祥子,她的一生却被一个只为了弄到钱而杀人的畜生给断送了。祥子短短20年的人生就这样被什么人给夺走了。
  桧山的视线停在存折的最后一行。在一个半月以前,祥子只留下几百日圆的零头,把510万日圆都取走了。
  “怎么了?”看到桧山的表情,三枝问道。
  桧山既不知道祥子存了那么多钱,也不知道她拿那么多钱干什么用。桧山把这些情况告诉了三枝。
  “给我看一下好么?”三枝从桧山手中接过存折,向屋里其他调査员走去。
  桧山再次向抽屉里望去,这一刻他再也忍不住眼泪。桧山发现在抽屉的最里面,送给祥子的情书被整齐地扎成一束,上面还系着红色的丝带。桧山拼命地回忆着自己和祥子在一起的那段时光。桧山现在只想逃脱眼前的现实。
  可是没有时间难过,第二天桧山就到北浦和的斋场去主持祥子的守灵仪式。两家都没有什么亲戚,因此这一夜过得很凄凉。尽管如此,祥子高中时的同学和broad cafe一起打工的同事都赶来了。
  祥子就读的高中就在大宫,当时同学们经常到店里来玩,因此多数来吊唁的客人都和桧山认识。
  桧山默默地向大家一一答礼。可能是由于事出突然,客人们烧完香,对桧山似乎都找不到合适的话可以安慰。
  见大部分客人吊唁完毕,桧山朝祭坛望去。一位女性站在祭坛前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祥子的遗像。
  这位女性看上去和祥子年龄相仿。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遗像。她双肩微微颤抖着为祥子上香,白皙的皮肤显得更加苍白。她使劲忍住呜咽,低着头向桧山走来。
  桧山默默地向她答礼,但是这位女性看到桧山,仿佛再也忍不住了似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见她不停地呜咽,不知如何是好的桧山看了看身边的澄子。
  澄子的脸上挂着快要支撑不住的疲惫,即便如此她还是无力地扶住这位女性的肩膀。等她站稳了,澄子把她带到为守灵仪式准备的那个房间里。
  看到澄子蹒跚的背影,桧山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在这里挺住,于是他将视线重新转到那些烧完香的客人身上,继续对他们回礼。
  桧山不胜悲伤地向最后吊唁的客人行完礼,便朝着守灵仪式房间里的座位走去。
  余下的客人们脸上都挂着同样的沉痛表情。无论是祥子的同学,还是祥子的同事,大家都对祥子过早地离开人世而感到心痛和难以理解。除了失去祥子的悲伤,大家对于杀害祥子的罪犯的憎恶也都溢于言表,到处都能听到咒骂罪犯的话。
  可能是察觉到房里充满了杀气,房间一角的婴儿床上传来了爱实的哭声。她的哭声比这里任何一位表达出憎恶之情的客人的话都更为有力。房间里久久地回荡着爱实的哭声。
  也许是因为听到了爱实的哭声,一直强忍着悲伤招待客人的澄子终于再也忍不住呜咽起来。桧山望着婴儿床,身体却不听使唤。桧山连起身走到爱实那边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想趴在这里大哭一场。
  这时候,刚才一直不安地坐在房间一角的那个女人站起身来朝婴儿床走去。她抱起爱实轻轻地哄着。桧山和房间里其他的客人都默默地注视着她。不一会,爱实的哭声就止住了,还呵呵地笑了起来。听到爱实的笑声,桧山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站了起来,招呼着前来吊唁的客人。
  桧山朝抱着爱实的那个女人走去:“今天真是非常感谢您!”
  听到桧山的话,女人抬起头来。可能是为了哄爱实而拼命微笑的缘故吧,她的眼里布满了血丝。
  “给您添乱了,道歉的应该是我。”
  “没有。祥子也应该很高兴吧,您这么尽心。”
  爱实躺在她的怀里,脸上挂着满意的微笑。
  “您比我还会哄孩子。”
  “我在读幼教。这是她的孩子吧?”
  桧山点点头。
  “叫什么名字啊?”
  “爱实。爱的果实。祥子给她起的。”
  女人听着桧山的话,沉默不语。
  “对不起,请问您和祥子是怎么认识的呀?”
  “还没来得及和您打招呼,真对不起。我叫早川美雪,”沉畎了片刻,女人好像是强忍着什么似的继续说,“……我和祥子是初中时代的朋友。好长时间没见面了。昨晚听新闻得知祥子的事,寝食难安,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来吊唁,所以我才向警方打听了这里的地址。”
  “原来如此。真是太谢谢您了。是中学时的同学么?”
  “不,不是。”美雪慌忙摇头否认,然后好像是在回忆很久以前的事似的继续说:“不在同一所中学。我在所泽市内上学。祥子中学好像是在上福冈上的。我们曾在川越的补习班一起学习过。学习班结束后,我们经常一起喝茶,聊一聊各自的前途,商量一些事情。”美雪一边回忆往事一边对桧山说。桧山想,虽说曾在一起上补习班,但是一周也就能见几次面。不过,也许比每天在一起上学的人友情更深厚。今天,祥子的初中同学一个人也没来吊唁,但是从刚才美雪的表现来看,两个人的关系应该是相当不错的。
  虽然这一天过得很艰难,但是与早川美雪的相遇却给桧山带来了一些安慰。她了解自己不知道的祥子的一另面。桧山不仅听到了自己从不知道的祥子的往事,而且为祥子的离去而叹息的人中也增加了一个。
  第二天的告别仪式美雪也出席了。她对忙于仪式的桧山非常照顾,不遗余力地帮忙,并帮助照看爱实。
  祥子的遗骨要停放四十九天,入殓前都要停放在澄子家中。一想到当时的情景,桧山就不想再回到那个大楼里去。好在澄子对桧山说可以在她坂户的家中多住些日子。桧山心想,失去独生女的澄子现在也把看到外孙女作为自己惟一的安慰了。
  出生才五个月的爱实根本不顾桧山和澄子的心情,总是没完没了地哭。两个人已经因失去祥子而变得无所适从,万念俱灰。爱实的这种行为无异于拼命拉扯两人已经停止不动的神经。
  事情过去一周后的10月11日下午三点过后,琦玉县刑警三枝和北浦和警署署长来到坂户澄子的家中。桧山上午接到警方电话,让他把店里的工作交给店员处理,自己在家中等候警方的调查。桧山也想听听在那之后的调查进展情况。
  在葬礼的第二天,桧山就回到了店里。他担心如果一直待在家里,整天想着案件的事,性格会变得古怪。面对店员们不断向他投来的同情和疑惑的目光,桧山觉得必须尽快回到平常的生活去,因此他拼命装出正常人的样子。
  桧山发现,第一天店员们虽然十分担心他的一举一动,却故意装作不担心他的样子。慢慢地大家恢复了平常的样子,在工作间隙,会和他一起谈论昨天看的电视剧,互相开些无聊的玩笑。
  桧山在这样的闲谈之间,有时候会感到难以忍受的心痛。到了夜里一个人的时候这种痛苦就会加剧,好像剜心一般难受。一整宿都要被这种痛苦折磨着,很长一段时间只能靠安眠药和镇痛剂度日。
  这样的痛楚恐怕一生也消失不掉吧。每当想到那天发生的事情,桧山就会觉得那个记忆就像是永远也无法消除的病根一样,心头被紧紧束缚着,如刀割一般,心脏在慢慢坏死。他经常问自己还要不要活下去。不过,虽然桧山觉得自己生活在悲观和绝望的谷底,但是只要看到睡梦中的爱实,桧山就会意识到无论如何也要顽强地生活下去。
  桧山很想得到治疗这种痛楚的特效药,哪怕只是一点也可以。特效药就是看到罪犯被逮捕。希望杀害祥子的犯人能够受到惩罚,这是对于祥子和自己的一点安慰。尽管在刑罚过轻的日本,给予犯人让自己满意的惩罚似乎不太现实,但是自己仍想看到愤怒与仇恨的矛头能够指向那个罪犯。
  三枝和署长在祥子的遗像前敬上线香,双手合十。两人回过头来,望着炕桌对面的桧山。
  澄子为两人端来茶水,慌忙想要转身离开。三枝把她叫住了。
  “请您老也坐下。”
  听到三枝的话,澄子慢吞吞在他身边坐下。凡能勾起丧女之痛的事情,澄子都不想看、不想听。但是听到刑警的话,却不得不去想那些难受的事情。
  “今天也想向祥子报告一声……”三枝回头看看祥子的遗像,表情痛苦地转向桧山他们,“犯人抓到了。”
  听到三枝的话,桧山握紧的拳头微微颤抖着。好不容易盼来的这句话使桧山心里充满了恍惚和憎恶。桧山拼命地想从感情的漩涡中抓住什么,一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终于逮捕啦!”桧山总算说出一句来。
  “逮捕不了。”三枝面露无奈地说。
  桧山凝视着三枝,无法理解话中的含义。
  “抓到的是所泽市中学三名一年级的男生。杀害祥子的三名少年全都不满十三岁。”
  十三岁的中学生——
  桧山说不出话来。他呆呆地望着三枝,拼命地体会话中的含义,但是怎么也不能把祥子遇害时凄惨的现场和“十三岁”这个词联系起来。澄子好像也被三枝的话吓到了,表情僵硬地看着三枝。在静止不动的表情中,只有嘴唇微微颤动着。
  “您是说十三岁的少年杀了祥子么?”桧山把视线转向三枝,半信半疑地问道。
  “是。”三枝只是简单讲述了一下事实本身。
  “根据案件发生后在现场采集到的指纹,没有找到与之相应的有犯罪前科的人。我们在大楼周围一直进行调查,也没有获得有力的目击证据。但是在大楼的里面,也就是阳台对着的方向有一片空地。在案件发生的时间段中,附近住户发现有几名少年在那里练习接发球。我们觉得少年们目击到犯人的可能性很大,就去找这几个人。在空地边的阴沟里,我们发现了一枚校徽模样的东西。正好是在桧山先生您家阳台对着的草坪附近。我们以校徽为线索,找到所泽市中学,了解到在案件发生当天该校三名一年级的男生一起旷课。我们找来三人仔细盘问,案件发生时他们是不是真的在现场附近。”
  三枝透不过气来似的轻轻地叹了口气,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条手帕,擦去额头上的汗。
  桧山焦急地盯着三枝。
  “开始三人都不承认去过那里。当然了,逃课是绝对不能说实话的。然而我们发现其中一个孩子没有带校徽,盘问他时他脸色发青,显得非常害怕。我们看到他这个样子,意识到不仅仅是害怕逃课被惩罚那么简单。那天我们也没继续追究,今天早上我们把几人找到警署来,重新详细询问有关情况。大概谈了一个小时,其中一名少年一边哭着一边开始招供。由于少年们的指纹和在桧山先生家发现的一致,我们刚才把他们杀害祥子的犯罪事实通报了儿童管教所,他们将对个人进行辅导。不是逮捕,是辅导。”
  “辅导?”桧山怀疑自己听错了,再次确认自己无法理解的话。但是三枝并未对此进行订正。
  桧山一边揣测三枝的表情一边颤抖,他怎么也控制不了自己。辅导,犯罪事实——
  不是开玩笑。对于失去最心爱的人的桧山来说,这句不公平的话就是在向心中的怒火上浇油。
  “桧山先生您知道刑法第四十一条吧。”三枝先开了口。“不知道。”
  “刑法第四十一条规定对不满十四周岁的人的犯罪行为,不得定罪。”
  桧山失落地凝视着三枝。
  “不满十四周岁的人没有刑事责任能力。即使做出触犯刑法的行为,也不叫犯罪,而叫做违法少年,是被保护的对象。”
  “这叫什么混蛋逻辑!”桧山大声叫嚷着。只要他一闭上眼睛,案发现场的惨状就会刺痛双眼。那个时候,满屋铁锈般的血腥味现在还牢牢地粘在鼻粘膜上。“那要不叫犯罪,还有什么能叫犯罪!”
  “您的心情我们非常理解,但这是法律。”
  桧山用锋利的目光盯着三枝,知道自己这一箭没有射中,那个锋利的箭头既没偏也没中,三枝继续说:“在侦查阶段如果确定犯人年龄在14周岁以下,不得对其实施逮捕等强制性措施。我们很遗憾,但是明天调查组也要解散了。”
  “这些少年以后将如何处置?”桧山愤怒地问,“也不让定罪,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地活下去吗?国家的法律不是在默认杀人吗?”
  三枝哭丧着脸,保持沉默。
  桧山欠着身子申辩道:“我知道即使对犯人判处极刑,祥子也回不来了。但是怎么可能有杀了人却不定罪这样的事情!如果不给那些家伙定罪,就把祥子还给我!现在就把祥子还给我!”
  “这个……”可能是有点禁不住桧山的目光了,三枝稍稍俯下身子。
  “祥子已经回不来了……”,桧山垂头丧气地说,“对杀害祥子的那些家伙不能定罪,这样的事情我怎么接受?”
  “接下来要先等儿童咨询所做出决定。儿童咨询所将进行调査,以决定是让这些少年人所改造自新,还是把他们送到家事法庭去。像这样的重大案件,恐怕是要送到家事法庭去,对少年们进行审判。无论结果如何,接下来都要等行政机关对少年们的自新问题采取措施。”
  桧山真想对“自新”这个词吐一口唾沫。三枝烦人的话就像渣滓一样在桧山心中沉淀下来。
  “少自新,这就可以解决了么?”
  “您的痛苦心情我很理解。”
  “你怎么可能明白!”
  “我们也很难接受。”三枝向桧山投来审视的目光,“但是,少年会对自己犯下的罪行进行反省并改过自新,我们希望这能对您有些安慰。我很抱歉,但是现在我们能说的只有这个。”
  三枝垂着眼皮。
  “那些家伙为什么要杀害祥子?”
  听到桧山的话,三枝抬起头来。“由于是青少年犯罪……所以不能对您说得太详细。”三枝含糊地说:“好像是因为想到没人的屋子里弄些钱出去玩,才进人您的家中,正巧碰到祥子在家。祥子看到少年们大声叫喊,少年们就想用刀子吓唬吓唬她……”
  桧山回想起祥子身上无数的刀伤和颈动脉上的伤口,心头感到难以抑制的悲痛。
  “存折上的五百万日圆呢?”
  “他们说不知道。我们到三个人的家里调查,但是没有发现他们使用那么大一笔钱的迹象。于是我们又到银行调査,确认这笔钱是祥子自己取出来的。少年们想弄到玩游戏机的钱才引发了这次案件,我们认为两个月以前取出的那笔钱和这次的案件没有关系。相反,您没问过您丈母娘么?”
  桧山感到很惊讶,他转过头看着澄子。祥子从存折上取出这么大一笔钱的事,自己在案发当天就对澄子说了,但是却从未问过澄子钱去哪里了。
  看着桧山望着自己,澄子低下头,好像是在思考祥子拿这笔钱干什么用,但更大的可能是因为听了三枝的报告感到心里难受。
  三枝他们走了以后,桧山的愤怒和痛苦并没有得到缓解。
  杀害祥子的几名十三岁的少年——
  因为他们的年龄而不能对他们定罪。于是《少年法》成了挡箭牌,桧山连他们的名字和长相都不能知道。不知道向谁去发泄的怒火在桧山身体里横冲直撞。这种愤怒随着时间的流逝与日俱增。
  从少年们接受辅导的那天起,桧山的生活就发生了剧烈的变化。
  这个案件在案发当初本来只是很小的一个报道,但是那天却登上了晚报的头条。特别是十四岁以下的人故意犯下极其严重的罪行却不能定罪这一项,在全国引起了很大的反响。
  当天晚上,无数的媒体追着桧山和澄子,涌进桧山的店中和澄子的家中。由于《少年法》对犯人的情况做了限制,媒体的目标就转向报道被害人家属桧山和澄子的看法。
  桧山因连日的采访而感到身心疲惫。媒体不客气的提问,使桧山心中的伤口变得更大了。对于每天毫无顾忌地闯入别人生活的媒体,桧山虽然想无视却又做不到。由于警方和家事法庭都对自己三缄其口,媒体变成桧山惟一的消息源。比起作为案件当事人的桧山来,记者们似乎更了解事情的详细情况。就连三个少年犯罪当天的行动,桧山也是通过周刊杂志的报道第一次了解到。
  《白天的悲剧 一周后的打击》
  10月4日,经营餐饮店的桧山贵志(28岁)的妻子祥子(20岁)在家里遇害。11日,琦玉县警方在问询当中,几名少年对此供认不讳。
  调查人员对此感到惊讶也是情有可原的,几名供认罪行的少年全部是就读初中一年级的十三岁少年。11日,调查组将三个少年的犯罪事实通报儿童咨询所,儿童咨询所决定对三名少年进行辅导。
  “案件发生当天上午,三人在所泽市一家娱乐城打游戏。钱用完了,于是几人就想到空宅去偷。几名少年在附近的住宅区转了一圈,但是没找到可以下手的地方,于是就在附近的空地上练起了接发球。”
  据调查人员透露,少年们把在体育用品店买来的球当作伪装。
  “他们计划在院子外故意将球去入屋里,如果被住户发现了就说球掉进了院子。桧山家住在大楼的一层,翻墙时一名少年的校徽掉了下来。”
  结果三个人在屋里撞见了祥子。情急中,拿着刀子吓唬祥子的三名少年最终对她进行了袭击。刚才那位调查人员继续说:“少年A手持一把求生刀,少年B、少年C两人各持一把工作用的大型切割刀。由于四人扭打在一起,所以无法判定究竟是谁让祥子受了颈动脉的致命伤。”
  为什么十三岁的少年会持有求生刀呢?据少年们所在居住区的几名邻居透露,A平时表现一贯恶劣,经常到商店偷东西,恐吓比他小的孩子,曾经接受过管教。A经常一边炫耀自己的求生刀,一边进行恐吓行为。
  但据学校有关人士透露,B和C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犯罪履历,这次的案件对两人的影响毋庸置疑。
  “B和C在学校都是没什么问题的好学生。特别是C在全年级中成绩优异,给人的印象很老实,做这样的事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同日,少年咨询所从县警方那里接到通知,将少年们送往家事法庭。少年的监护措施也于当日做出决定,将三人押解至少年鉴定所。但是,据拼命展开调查的琦玉县警方有关人士透露,调查组解散当天,对具体情况封锁得很紧。
  “他们不久就将被无罪释放。这已经不是‘案件‘。虽然很令人窝火,但是也没有办法。”
  尽管犯下了令人发指的罪行,但是却不能对他们定罪。根据刑法第四十一条,他们将被作为“违法少年”(行为触犯了刑罚法令的不满十四岁的少年)来处置,成为《少年法》和《儿童福利法》保护的对象。
  妻子被杀,孩子亲眼目睹凶案,桧山将如何接受这一事实呢。
   ——《周刊现实》10月20日
  对《少年法》和少年案件一无所知的桧山,赶紧买了一本书读起来,结果却发现以少年保护和健康为宗旨的《少年法》中的不平等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
  其中,可塑性这个词总是反复出现。这个词源于美术工艺中,指黏土可以反复使用。如果创作出来的作品不喜欢的话,可以把它毁掉再重新开始。也就是说,无论怎么失败都可以从头再来。
  根据《少年法》的精神,儿童就像黏土工艺品一样,儿童犯罪是因为不成熟而受到了环境的影响,因此,不能对犯了罪的儿童进行处罚,而是对他进行教育指导,让他重新站起来。具有可塑性的儿童,只要对他进行了指导就可以重新站起来。
  桧山认为,为了让犯了罪的儿童重新站起来,其中颇为关键的一点就是践踏遭受不幸的被害者及其家人,并且无视他们的痛苦。
  犯了罪的孩子们靠着过度的人权意识,受到了悉心的呵护。但是,被杀的祥子就没有人权了么?既然祥子不能死而复生,那么被夺走的生命和受到了伤害的心灵怎样才能像黏土一样恢复原状呢?
  杀害祥子的少年们被从儿童咨询所送往家事法庭,等待审判。家事法庭不是对少年进行惩罚的场所,审判中少年的监护人被称为“附加人”。
  当宣布对少年们的监护措施是将其送往少年鉴定所时,作为“少年附加人”的辩护律师出现在电视画面上。“实在是令人痛心的案件。”特别喜欢孩子的温柔律师在眼镜后流露出怜悯的目光。辩护律师在电视上谈到见到这些孩子时的感受时称“本人正在反省”、“感动得令人流泪”……希望大家能用温暖的目光支持他们今后的改造教育。
  这些话绝不是对受害者家属桧山说的。桧山觉得,只拥护少年们的权利的人权辩护律师的这些评论不过是为了搪塞媒体和舆论对于犯罪少年的谴责而已。
  被收容到少年鉴定所的少年们将在家事法庭上接受调查官的调查。调查将围绕着三个少年的犯罪故意和犯罪动机、家庭环境、朋友关系、成长历程以及性格和在学校的生活状况等少年自身情况进行。此外,少年鉴别所的鉴别技术官员还将从医学、心理学、教育学、社会学等专业知识的角度,对少年的资质进行鉴定。
  虽然少年审判对少年们进行上述保护,但是对于被害人却没有任何保护措施。与刑事判决不同的是,少年审判中没有检察官那样对被告所犯罪行进行询问的人物。少年审判,是围绕着法官、调查官和少年们的附加人以及少年自己的保护人,也就是保护少年们的这些人进行的。
  而且,少年审判是不公开的。被害人和被害人的亲属不能旁听。调査官不会听取被害人亲属桧山的意见,不会将被害人方面的痛苦传达给法官。被害人方面的全部情况都被隐藏起来,既没有参与审判和与被告面对面的机会,也没有陈述意见的机会。审判将无视桧山的痛苦,在桧山无法获知的密室中进行。
  在这样的过程中,少年们果真能够理解被害人的痛苦,进行悔改吗?
  不久,桧山的身边就安静下来了。媒体又找到其他值得关注的事情,一下子从桧山身边消失了。桧山慢慢回到从前的生活中,但是同时又感到有些空虚。祥子案件就这样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被风化了么?人们就这样渐渐淡忘了祥子案件,同时渐渐听不到别人的痛哭。
  少年们被送去辅导一个月后,在店里工作的桧山重新被涌进来的媒体围住,一名记者对满头雾水的桧山问:“听到审判结果,您有什么想法?”
  “啊?”桧山怀疑自己没有听清楚。
  “您没有听到家事法庭的审判吗?对于少年们的裁决结果下来了。少年A和B被送往儿童自立帮助管教所。少年C被判少年观察处分。”
  桧山呆呆地听着记者的话。他们什么也没对自己说,就连今天公布审判结果自己都不知道。司法机关到最后关头还是无视作为被害人亲属的自己。
  然而,即使听到了这个结果,自己还是无能为力。被害人方面是没有和法庭裁决唱反调的权利的。杀害祥子的少年们被送往儿童自立帮助管教所,自己连给他们送往林间合宿学校的约束也做不到。
  本来,桧山仇恨的是杀害祥子的凶犯。然而在不知不觉中,慢慢扩大到对警察、媒体和司法界全体的仇恨。难道警察和法律不是用来保护那些过着平凡的生活,怀抱微弱希望的普通市民的吗?
  被一堆摄像机包围着,桧山心底有什么东西涌了上来。那是案件发生以来一直在心中翻腾的感情。
  “想听听您现在的感觉。”
  听到记者的这句话,桧山终于吐露了出来——仿佛吃了脏东西后中枢神经的呕吐反应。桧山把一直以来存在心底的那个总想呕吐的反应吐了出来。“如果国家不能给予他们惩罚的话,我想亲手杀死他们。”
  3
  桧山将视线重新转移到烟上。
  烟灰马上就要烧到过滤嘴了,现在正艰难地保持着最后的平衡。桧山深深地吸了一口香烟,思绪好像停在了什么地方而彷徨不前。
  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不知不觉已经十点了。三枝他们离开这里已经六个小时了。得赶紧去接爱实了,但是桧山却不能很快站起身来。为防止烟灰落下去,桧山小心地把香烟扔进烟灰缸里,然后又叼上一支烟并点上火。
  少年B——泽村和也死了。这是桧山仇恨的人。这难道是上天给他的惩罚么?法律无法制裁的少年因为什么而遭到报应?
  桧山反复思考这个未曾谋面的少年。
  泽村死前的一瞬间在思考什么呢?脖子被割断,看到从自己身上喷出的血液是不是能够感觉到那个时候祥子经历的痛苦呢?是不是感到自己的人生被迫结束的懊悔?是不是一边忍受着无法和最爱的人见面的痛苦一边断气呢?
  无论怎么思考这个少年,桧山心中都无法感受到任何悲痛和感慨,只剩下空虚。
  永远也听不到泽村谢罪的话,永远也看不到他留下忏悔的泪水了。
  桧山手里撑着雨伞,快步向绿色幼儿园走去。到了幼儿园的时候已经过了十点半了。
  桧山打开门向屋里望去,照明灯已经关上一半,在微暗中只有墙上挂着的荧光灯在发亮。灯光下,可以看到一个埋头工作的人影。这是桧山经常能看到的一幕。
  “来晚了,真抱歉。”桧山脱下鞋子换上拖鞋,踩在粉红色的地毯上。
  因为工作桧山几乎每天都来得很晚,幼儿园别的孩子都走光了,差不多只剩下爱实一个人,因此美雪就利用这段时间加班。桧山总是感到十分愧疚。
  “啊,桧山先生您来啦!”美雪微笑着转过头来。
  “手头有点活没干完,总是给您添麻烦。”桧山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别担心。我也有工作要做。”
  桧山朝美雪面前的写字台上望去。
  图画纸上画着的兔子桃桃正在刷牙。水彩笔和各色蜡笔画出的插图到了可以和专业人士媲美的程度。
  桧山拿着插图看了又看,心中充满了敬佩之情。桧山的视线落在粉红色的地毯上,地毯上散落着玩具和图画册,爱实身上裹着一条毛巾被睡得正香。
  看到爱实睡得很平静,桧山禁不住露出微笑。
  一定在做什么美梦吧。平时也不能经常和爱实在一起,现在真想飞到她的梦里,把一切都忘掉。爱实的右手从毛巾被里滑了出来,她的手里还紧紧地握着什么。这个小物件能被爱实完全攥在小手里,上面还挂着一条银色的链子,能戴在脖子上,是一个万花筒的掉坠,万花简要比女人用的口红还小一些,银色的筒身上还精致地雕刻着天使的图案。
  这个万花筒是祥子留给爱实为数不多的东西之一,好像是祥子在爱实出生后不久,在什么地方买的。
  桧山在小学手工课上也曾经制作过万花筒。将三面细长的镜子粘在一起,在里面放人小珠子和小花,就可以享受万花筒带来的奇妙世界了。
  祥子把万花筒带回家的那天,桧山禁不住对它赞不绝口。小小的筒中装满了精致而又神奇的世界,这是小学生自己制作的万花筒所无法比拟的。只要轻轻转动它,烟花般转瞬即逝的美丽和虚幻就会无限扩大,身心都会被它宝石般眩目的景象迷惑。
  桧山担心爱实把它含在嘴里会发生危险,曾经代她保管过一段时间。去年爱实过生日,桧山才把“妈妈的礼物”交给爱实。
  果然,爱实也对光的世界感到着迷。从那个时候起,万花筒就成了爱实最大的宝贝,总是挂在脖子上形影不离,只偷偷地给最好的朋友和喜欢的人看。
  当然,爱实也给美雪看过。以前美雪就半开玩笑地央求说:“自己也想要个一样的”。
  桧山觉得自己总给美雪添麻烦,就想给她买一个和爱实一样的万花筒作为感谢。虽然去了许多万花筒的专卖店,但是却没有发现和那个一样的。向店员询问,据说有可能是万花筒制作者原创的作品。桧山还是头一次获知有人专门制作万花筒,但是他明白精致的手工制品和可以感觉到体温的触觉绝对不是可以大批量生产的。
  爱实向万花筒中窥探时,眼睛里闪烁着光芒。看到其中的奇妙世界,能够暂时忘却世间的不愉快和痛苦。看到睡梦中的爱实,桧山这样想着:祥子像是可以预测到即将降临在自己和爱实身上的灾难一样。怎么可能有那么荒唐的事情呢!桧山从送给爱实的礼物中可以感受到祥子最后的爱。
  爱实睡得很甜,桧山不忍心把她叫醒,于是就背着爱实走,手里还撑着一把雨伞。
  “爱实,醒醒了。”桧山在爱实的耳边小声说。
  “不叫醒她也没关系,”美雪跟在桧山后面,“我也要去车站,一起走吧。”
  天上下着小雨。桧山放慢脚步,看看举着伞走在自己旁边的美雪。为了不让熟睡的爱实淋雨,美雪的右肩湿了一大片。
  “对不起。”桧山微微低下头。
  “没事。”美雪冲桧山笑笑,但当她看到桧山的脸时稍稍有些担心地问:“您的脸色不太好看,身体不舒服吗?”
  “不,没事。”桧山摇摇头,继续往前走。他担心今天发生的事情会被美雪清澈的眼睛看穿。
  桧山从刚才一开始就在犹豫要不要把泽村被杀和刑警找自己问话带来的郁闷和不安告诉美雪。要是告诉美雪就好了。美雪肯定会说些“没什么可担心的”这类的话。
  “昨天大宫公园好像发生了杀人案。报纸上登了。”美雪好像若无其事的样子说。
  美雪没有注意到泽村的事情。当然了,美雪不知道杀害祥子的少年们的名字。
  通过修改《少年法》,桧山和澄子才知道了少年们的名字和案件记录。但是,条文中规定为保护少年们的隐私,被害人家属不能将获知的情况泄露给其他人。而且,美雪在少年们接受辅导期间通过报道得知少年们是自己家乡所泽中学的学生,当时吃了一惊。美雪家是开洗衣店的,或许会间接认识和少年们有关系的人。想到这里,桧山对美雪什么也没说。
  “在这么近的地方发生杀人案,真有点害怕。”美雪一边走着一边说。
  “今天警察到我店里来了。”
  “啊,警察?”这句话引起了美雪的兴趣。
  “来的是负责祥子案件的刑警,”桧山装作语气平淡地说,“被杀的是少年B。”
  雨滴打在桧山的前额上。桧山回头一看,美雪脸上挂着迷惑的表情站着不动。望了桧山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慌忙追过来撑起雨伞。
  “少年B难道是祥子……”出了半天神,美雪好不容易开了口。
  “对。杀害祥子的少年中的一个。”桧山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的表情,就继续向前走。
  “您说警察到您店里去了……”美雪的声音有些颤抖,“找您做什么?”
  “来找我不在现场的证明。”桧山直言不讳,“遗憾的是,那会儿就我自己。真不敢相信他被杀了,而且在离我这么近,又没有不在场证明的时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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