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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第51届《天使之刃》药丸岳

_2 药丸岳(日)
  “他们是在怀疑您么?”美雪有些疑虑地看着桧山,用愤慨的语气骂着:“这帮白痴!”
  “我要是刑警的话也会这么想的。谁让我在电视上说漏了嘴。”桧山躲开了美雪的视线。
  4
  窗外是难得一见的大晴天。
  桧山在闹钟响前三十分钟就醒了。为了不把睡在隔壁的爱实吵醒,桧山悄悄地起床,然后走出房间到门口去取报纸。桧山把攒的衣服放进洗衣机后就坐在沙发上一边喝咖啡一边读晨报。
  昨天晚上桧山回到家让爱实睡下后,就立即翻开报纸。在社会版上刊登着十七岁的定时制高中学生泽村和也在大宫公园被杀的消息。报道写得很简单。
  桧山读完那篇报道确认属实,想想第二天的生活,情绪再次变得忧郁起来。报道本身当然对泽村和也杀害祥子的事情只字未提。但是也只是没写而已,媒体应该知道泽村和也过去所犯的案件。他们把泽村被杀和桧山联系起来也只是早晚的事。
  怀抱着一线希望,桧山打开今天的晨报粗略一看没有发现泽村和也案件的后续报道。如果犯人被捕了,那么心情可能也会像今天的天气一样变得稍稍晴朗一些吧。
  “明天也是晴天吧?”爱实拽着桧山的袖子问。
  桧山把视线从吊环上移到爱实身上。爱实愉快地眺望着车窗外的蓝天。
  “爸爸,昨天我和美雪老师一起做了个小晴阳。”桧山对她笑笑。爱实好像非常期待着明天去游泳。
  “爱实以后每天都做一个小晴阳,这样您就会生意兴隆哦!”爱实看着桧山微微笑着。
  桧山看着爱实的笑脸,体悟到她没有说的话。
  昨天三枝找过自己后,桧山的脸色就一直很难看,爱实肯定注意到了。爱实一定是看到桧山的表情,误认为他是在为坏天气和店里的买卖发愁。
  “啊,买卖兴隆啊!”桧山绽开笑脸。
  看着爱实天真的笑脸,桧山的心情如沐春风,重新踏实了下来。昨天自己的心情为什么那么糟糕,自己不是生病了吧?日本的警察很优秀,一定能够很快抓住杀死泽村的凶手。
  在大宫站下了车,桧山全身沐浴着耀眼的阳光。把爱实放在绿色幼儿园,桧山来到店里,心里附着的湿气完全蒸发了,焦虑不安的心情也消失了。
  走进自动门,桧山两颊感到凉爽的风。
  “欢迎光临!”
  店员们每天早上都会充满朝气地同客人打招呼。桧山朝柜台望去,差不多有五名客人正并排站在那里。再向店里望去,差不多所有的座位都满着。负责收银的步美连抬头看一眼桧山的工夫都没有,一直忙着听客人点餐。看到这幅场景,桧山便把收银台上用来出售的咖啡豆和杯子等物品摆放整齐。
  “桧山!”突然有人从身后跟自己打招呼,桧山转过身去。桧山不加掩饰的厌恶地侧过脸来。这不仅仅是因为闻到了一股臭汗味。
  “好久不见了。”贯井哲郎抬起头望着桧山,他肥大的身躯上罩着一件汗透的衬衫,满脸的胡子茬给人一种不干净的感觉。桧山的担心变成了现实。
  桧山差一点咋舌。“找我什么事?”桧山不客气地问。
  “过分了啊,我是客人啊。您来之前我都喝了三杯了。”贯井揭开杯盖笑着说,“好久不见了,想过来跟您聊聊天。”贯井使劲嗽着鼻子哈哈大笑的举止让人联想起从山里到街上觅食的狗熊。他那个样子很像是动画片里的人物,总觉得有些滑稽,但桧山却不会轻易上当。
  “没什么可说的。”桧山从收银台取了办公室的钥匙,看也不看贯井一眼,就向里头走去。
  “泽村和也被杀了。”站在房间正中的贯井说。
  “好像是。”桧山隐藏住自己的顾虑,转身对贯井说,“不过遗憾的是和我无关。你好像是想写得玄乎一点吧。”桧山用满是讽刺的话回敬。
  贯井自诩为纪实文学作家,他不仅是周刊杂志的签约记者,同时还出了好几本有关少年犯罪的书籍。但是桧山却对他写的东西一点都不感兴趣。贯井看上去比桧山年长几岁,由于从事纪实文学创作这种不安定的职业,他总是一副疲于奔波的样子。
  贯井平时就靠挖掘别人不幸以满足大众好奇心这样的报道来赚取微薄的稿费。绝对不能让如此卑劣的男人利用自己赚钱。
  “是真的么?”贯井睁大眼睛看着桧山。
  “不是理所当然么!和我没关系!”桧山吼着。
  “泽村和也在附近被杀了。警方一定来找过您吧,是来确认不在场的证明么?”贯井表情严肃,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桧山。
  桧山发现周围的客人都在看自己。“跟我没关系。”桧山丢下他快步向办公室走去。
  “泽村离开所泽市后一直住在板桥。他在区内的定时制高中读书,白天在附近的印刷厂工作。他为什么会在大宫被杀呢?”桧山走进办公室,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桧山不由得回头看了看贯井。
  “您和那起案件并不是完全无关吧。”
  “你是想说是我杀的么?”
  “要是这样的话周刊杂志就有得卖了。”
  桧山轻蔑地瞟了一眼贯井。
  “我希望不是你。”贯井好像在等待洞窟中的猎物那样看着桧山。桧山用力地关上门,切断了令人厌烦的目光。
  贯井首次拜访桧山是在三个少年接受辅导后的第十天。当时桧山连日应对媒体的攻势感到非常疲惫。在门口应对媒体的桧山看到穿着旧衬衫和旧牛仔裤的这个可疑的男人,开始还以为他是追随着不幸到这里来劝诱自己皈依宗教的。
  贯井当时递给桧山一张只印着地址和电话号码的简单名片。贯井称自己是调查少年犯罪的作家,希望能听到受害人方面的看法。
  桧山把他挡在了门外。尽管如此,贯井还是不辞劳苦地多次来到桧山这里,说是想听听被害方的看法,并要把它传达给舆论知道。
  开始桧山并不太喜欢贯井,但渐渐地桧山发现他和电视台采访组的人不同。他们完全不顾桧山是否方便、精神状态如何,听完自己想听的东西,拍完自己想拍的画面马上就撤。但是,贯井却总是不慌不忙地认真聆听桧山的话。
  不久,桧山变得对贯井毫无保留地表达自己的感受。祥子对自己来说有多么重要,如此重要的人消失得无影无踪后自己的悲痛。
  此外,桧山对贯井讲起《少年法》对于被害人来说有多么不合理:为什么因为是少年,所犯罪行就会变轻?对于被害人来说,罪犯是成年人还是未成年人,失去的东西都不会发生变化。为什么被未成年人杀害的一瞬间,被害者生命的价值就贬值了;为什么自己不能了解任何有关少年们的情况;少年们为什么会犯下这样的罪行,少年们现在的心情如何;为什么自己不可以了解这些呢;为什么不允许自己参与审判与少年们对质;为什么不能表达自己痛苦的心情……
  贯井对桧山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共鸣般地点着头,一边同情地做着记录,仿佛很真诚地理解桧山。但是很快,桧山便意识到自己错了。
  “国家如果不能给予惩罚的话,我想亲手杀死他们。”
  电视综艺节目中,桧山这句话出现在电视屏幕上。作为评论者出现的一位从事教育工作的女性对此进行了强烈批评。这个女人经常上电视,每次发生少年犯罪的情况,她都会拥护那些犯罪少年。从一开始,她就根本不在乎被害人的权益,而总是疾声高呼少年保护。
  这位女性旁边还坐着一位评论者,他就是贯井。桧山虽然很生气但还是期待着贯井的发言。
  “桧山先生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是不应该说这样的话。”贯井冷冷地说。
  为了迎合现场的气氛,贯井就抛弃了自己,桧山受到很大的打击。
  本来桧山还以为贯井和自己的想法一致,能在镜头前为被害人一方所受的痛苦代言。然而他还不是得意洋洋地阐述着保护少年的观点吗?桧山觉得自己被出卖了。
  当时,民众对修改《少年法》的呼声很高。导火索是1993年发生的一起中学生死亡案件。一名中学生在体育用品室倒着栽到体操垫上丧命。他的七名同学作为加害者被捕后被送去接受辅导。围绕着少年们的犯罪事实,家事法庭和上级审判管教所做出了不同的判决。这件事反映出了一个问题:将全部案件审理都委托给一个法官,容易给少年审判的事实认定带来困难。此外,最近几年媒体对少年所犯的重大罪行炒得很热,修改《少年法》的呼声不断高涨,认为少年犯法也应严惩。
  作为对这一风潮的反击,日本辩护律师协会成立了“少年司法改革应对总部”。反对修改《少年法》的辩护律师和研究人员,反复强调少年犯罪并没有增加,严惩犯罪少年并不能防止该类案件的发生。至此,严惩派和保护派的争论进入白热化。
  在电视的新闻节目和讨论节目中也经常可以看到两派的交锋,其中必然会出现贯井的身影。贯井作为熟知少年犯罪的纪实作家,因此可以夹在教育人士和政治家中参与观点争论。
  桧山觉得电视上的贯井看上去总是很冷,而且发言缺乏连贯性。他既不赞同保护派的观点,也不倾向于严惩派的观点,只是卖弄自己丰富的知识,在保护派和严惩派的话中找茬并指出其中矛盾的地方。
  对于贯井来说,少年犯罪和《少年法》的问题不过是他的饭碗而已。他只不过是在跟风,找到可以赚钱的素材而已。想到这里,桧山对自己曾经那么相信他,并对他吐露真心的行为后悔不已。
  2001年4月,修改后的《少年法》开始实施。这部在日本战败后在美国少年法基础上进行修改出台的《少年法》,经过半个世纪的变迁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修改后的《少年法》虽然在对被害人的信息公开和被害人方面的意见陈述还有一定的限制,但是与以前相比已经相当开放。另外,在少年审判中,只有一部分案件可以有检察官参加。14周岁以上16周岁以下的少年也有可能被追究刑事责任。16周岁以上蓄意杀人,导致被害人死亡的情况,原则上由家事法庭送往检察厅,可以处以刑事处分,这对少年们来说是相当严厉的惩罚。
  虽然到目前为止,站在保护少年权利立场上的人还在批评《少年法》的修改,但是对于桧山这样的犯罪被害人来说,修改后的法律多少赋予了他们一些权利。
  然而,桧山虽然在某种程度上承认了《少年法》,但是心里并未感到释然。
  从祥子遇害到《少年法》修改共经历了一年半的时间。在此期间桧山听取了两派之间的各种争论,但总觉得在双方的争论中漏掉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
  一阵敲门声,步美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休息一会儿吧!”
  “啊,辛苦了!”桧山抬起头来和步美打招呼说。
  步美低头把托盘放在办公桌上,然后就立即从书包里掏出一本参考书开始看起来。在休息时间,步美总是这样刻苦学习的。
  桧山望着正在专心致志地读书的步美,想起两周前对步美进行面试时的情景。
  这个月在店里打工的一个店员辞职了,因此店里开始招新员工,来应聘的人中就有步美。除了步美以外,还有两名应征者,其中一名是21岁的大学生,另一名是已经26岁的自由职业者。步美希望在暑假期间每天工作8小时,开学后每周工作3天,晚上出去上课。这对于店里来说是比较苛刻的条件。从雇主的角度来说,像福井那样什么时间都能来店里的自由职业者是最理想的。
  面试的时候,步美一边低着头,一边不时地瞟一眼桧山。看着她的表情,仿佛是从学校首次步入社会,想要寻求什么一样。桧山问她想在这里打工的理由,步美说自己将来想当护士,正在为读护校攒钱。目前为止自己已经给父母添了很多麻烦,至少想自己挣出学费。
  听着步美的话,桧山觉得这是命运的安排。祥子当时来店里面试时也是这么说的。可能是因为紧张,步美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但是看到步美谈到未来的理想时那种真诚的目光,桧山产生了一种仿佛祥子站在那里一样的错觉。结果,桧山从三个人当中选择了步美。
  “怎么了?”
  步美从参考书上抬起头来看着桧山。
  “啊,没事。”桧山慌忙将视线从步美身上移开,“今天真够乱的,收银台那边还能对付么?”
  “啊,马马虎虎。虽然有点困难,但是好在有福井帮我。”
  “那家伙是老员工了,带新人也很在行。说起来,他还夸你呢:仁科很认真,也很可爱。”
  听到这句话,步美的脸颊有些微微泛红。
  “努力学习啊!”桧山一边说着一边走出办公室。
  贯井不在店里。客人从收银台前一直排到店外。进入暑假又赶上好天气,可能是大宫公园的游人等待购买打包带走的饮料吧。桧山赶忙钻进柜台。
  桧山站在咖啡机前。福井站在收银台那里,帮助客人一一点餐。桧山默默地帮客人冲着咖啡。桧山心想,钻进柜台一心工作的话,可能就会忘记那些不愉快的事。但是也不一定就是这样,看看福井机械般的动作,就知道他脑袋里肯定在想别的事情。
  桧山没有办法不去思考贯井的话。泽村住在板桥,学校和工作地点都不在大宫。泽村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又为什么被杀呢?这是偶然的么?是不是大宫这里有他的熟人,泽村过来玩的时候遇见强盗或路过的坏人而遇害的呢?抑或是又来找他那帮坏朋友,然后又和其他流氓团伙发生争执导致死亡的?
  这是桧山能想到的最乐观的估计了。虽然这种安慰的想法一直附着在头脑里,但还是敌不过一点点的理智。桧山列举了怀恨泽村的人的名单。
  排在第一位的还是桧山自己,排在第二位的是祥子的母亲澄子。
  祥子没有姐妹,父亲和澄子离婚后在祥子上初中的时候也去世了。
  桧山又想到其他为祥子的离去而悲伤的人。定时制高中的同学,咖啡店的同事,还有中学时的好朋友早川美雪,他们肯定都仇恨罪犯。但是桧山却如何也找不到他们非杀罪犯不可的动机。知道罪犯名字的也只有看过记录的澄子和桧山自己。
  桧山苦恼了半天,最后他趁着客流中断的时间,走进柜台里面的物品收放处,拿出自己的手机,一边想着开头怎么说,一边按下了按键。
  5
  桧山在川越站换乘东武东上线列车,这时候已经过了晚上10点钟。车厢里夹杂着红脸的醉汉和下班回家的职员,充满酒味和汗味的污浊空气迎面扑来。
  爱实拉着桧山的袖子站在车厢里,上下眼皮直打架。一位妇女看到困倦的爱实就在自己身边给她腾出一点地方。桧山连忙感谢这位妇女,转眼再看看坐在座位上的爱实她好像已经睡着了。
  闭店后桧山忙完剩下的工作,就赶紧到幼儿园去接爱实。
  “爱实,想去外婆家住几天吗?”
  听到桧山的话,爱实抬起困倦的双眼:“板户的外婆家?”
  “对。想去么?”
  “想去!但是明天要去游泳,今天得早点睡觉。”爱实好像已经拿定了主意。
  桧山已经很久没带爱实去澄子家了。祥子出事后,桧山曾在澄子家暂住过一段时间,由于怕给对方添麻烦,没多久桧山又搬回了自己家。之后,每年他都会带着爱实到澄子家去个两三趟。
  电车驶入莲田的田原地带,车厢颠簸了足足10分钟,这时候车窗外突然变得一片漆黑。桧山望着车窗上自己的倒影,思考着见到澄子后该如何向她提起泽村的事。
  桧山觉得澄子和泽村遇害的事无关。祥子被杀时,桧山对少年们的仇恨已经无法抑制,但是澄子却对他们异常宽容。澄子对少年们的感情不是仇恨而是担忧。后来,记者问起澄子对祥子案件的看法,澄子也显得十分冷静,表示自己非常担心这些孩子今后的人生道路。她的脸上挂满了对少年们真正改过自新的期待。
  桧山对澄子的态度感到有些奇怪。女儿被杀,不能否认澄子也很难过,但桧山觉得澄子不应该因为犯人是孩子就对他们那么宽容。
  桧山可没有这么宽容。法庭宣布对少年们的保护处分后,桧山很想对少年们的监护人提起民事诉讼。案件发生以后,三个少年的监护人一下子从桧山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桧山很想对他们进行某种形式的惩罚。但是直到《少年法》修改以后,被害人家属如果想了解案件情况的话,也只能通过向被告提起民事诉讼进行。桧山想,哪怕是赔偿慰问金也可以。虽然他十分清楚失去亲人的痛苦绝非金钱可以弥补。
  桧山在读初中三年级时,父母在一次交通事故中丧生。
  在一个下着大雨的夜晚,桧山的父母在通过人行横道时被一辆跑车给轧死了。驾驶汽车的是一个大学生。桧山的父亲当场就死去了,母亲是在一周后咽的气。桧山是家里的独子,父母过世后他就寄住在伯父家里。
  过了一段时间,保险公司的人找到伯父家里。桧山问轧死父母的大学生怎么没有来,保险公司的人回答说是替他过来的。他们和伯父在客厅里交谈了一会儿便掏出了保险金。
  桧山认为父母虽然并不是什么伟人,但他们的人生价值也不是可以用计算器计算出来的。自己虽然拿到了保险金,但是今后却再也不会过上拥有父母的幸福生活了。桧山和伯父看着保险公司的交换品,感到很丢人。即使里面装着再多的钱,桧山也不会感到丝毫的满足和安慰。桧山现在还常常想,要是那个大学生能在父母的灵位前掉上几滴眼泪,能让自己看到他忏悔的样子的话,心里应该会好受多了。
  这次自己绝不会放过他们了。再次失去家人的桧山咬着后槽牙下定决心。这次不能再让保险公司代劳,自己要向少年们的家庭索要高额赔偿金,拔光他们身上的毛。只有让他们每天吃不饱穿不暖,一生都为自己所犯的罪恶而悔恨不已,自己才算达到了报复目的。
  抱着这样的想法,桧山来到律师事务所。但是桧山在这里听到的也是法律对于被害人利益保护的不公。
  假设桧山胜诉,少年们的家人果真被判支付高额赔偿金的话,桧山还要面临一个新问题,那就是短时间内能够支付这笔金额的家庭几乎不存在。法院只能要求他们以二十年或者三十年作为期限,每个月支付桧山几万日圆。但是,等他们支付完最初几年的钱后就会从这个地方消失。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被告等判决一下来就申请破产,这样他们就彻底不用向桧山赔偿抚慰金了。律师告诉桧山,这样的情况也绝不罕见。
  在日本的法律中,被告即使不履行民事诉讼与和解命令中规定的支付金额,也不会受到任何惩罚。而且,如果被告失踪了,被害人及家属必须自己去寻找。辩护律师称,目前为止已经发生了很多这样的案例。
  此外,提起诉讼的一方还面临着巨大的风险。被害人提起诉讼,不仅需要支付复印费和律师费等高额费用,还有可能面临长时间审判的持久战。地方法院虽然有权接手家事法庭办理的犯罪记录,但是被害人还需支付高额誊写费以购买案件的相关信息。因此,即使高额的支出和时间忽略不计,被害人与被告在泥沼中展开一场殊死恶斗的话,对方还是有逃脱的方法,而且还是无责任地逃脱。
  澄子不赞成提起民事诉讼的做法。澄子认为与其抛下孩子去和被告没完没了地打官司,还不如专心抚养爱实更对得起死去的祥子。
  听到澄子的话,桧山的斗志丧失殆尽。的确,与其和被告展开恶斗,他还是愿意和爱实一起过平稳日子。
  桧山和爱实来得比较晚,但是澄子丝毫不在意。很久没看见外孙女了,澄子高兴地给爱实端来西瓜。爱实一边吃西瓜一边得意地说:“明天爸爸带我去游泳。”
  “真好。”澄子看到爱实这么高兴心里也得到了安慰。看见澄子的皱纹背后隐藏着一丝阴霾,桧山感到很内疚。虽然澄子在电话里什么都没说,但是她好像很了解桧山的来意。可能是说话说累了,爱实一躺在榻榻米上就睡着了。澄子给爱实盖上毛巾被后,把盘子拿到厨房的水池里。桧山望着澄子的背影,不知道如何开口。
  “喝点啤酒么?”可能是猜到了桧山的想法,澄子扭过头来,表情有些暗淡。
  “那我就不好意思了。”桧山顺从地回答。
  澄子拿来一大瓶啤酒和两个杯子,并在桧山的杯里倒上酒。“也到这儿来了么?”桧山一边往澄子的杯里倒酒一边问。
  “嗯,那个刑警。他给祥子上了香。”
  两人没有干杯。澄子喝了口啤酒,桧山也跟着端起杯来。刑警三枝——桧山把这个名字连着啤酒一起咽下肚,他觉得喉咙异常地疼。
  “都问什么了?”
  “问了好多。祥子过世时他什么都没讲。”澄子有意地逃开桧山的目光,“他问我您最近怎么样。”
  “泽村和也在大宫公园被杀了。”
  澄子点点头。
  “我吓了一跳。那个刑警向我要不在场证明。那天晚上我恰好出席了公司同事的送别会。”
  “确定不在场了?”桧山塌下心来。
  澄子的工作是在川越的保险公司卖保险。祥子很小的时候澄子就和她爸爸离了婚,祥子是被澄子一手拉扯大的。
  “您怎么样?”澄子担心地问。
  桧山摇摇头说:“当时店里只有我一个人。从我那儿到大宫公园步行只用10分钟,警察很怀疑我。”
  “他们可真够蠢的。您有这么可爱的女儿,怎么可能去杀人呢?”澄子看看睡在自己身边的爱实。桧山也把视线投向爱实。
  “我恨他们这是事实。因此被警察怀疑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杀了自己最爱的人,换了谁都会恨凶手的。”
  桧山慢慢抬起头望着澄子。
  “我对警察说,想让对方也尝尝那种失去亲人的滋味,我的这种想法很真实。但是,但是大多数人都会努力压制自己的感情的,因为谁也不想再次失去自己深爱的东西。被害者一生都将忍受着心如刀绞的痛苦。”
  澄子的话道出了桧山的心声。虽然澄子表面上看起来好像很宽容,但是她失去独生女儿的痛苦并未消失,而且从她的话中可以感觉到她内心饱受着煎熬。
  “三枝怎么说?”
  “什么都没说。”澄子给桧山的杯里倒上啤酒。“别担心,对你的怀疑马上就会消除的。”
  “嗯。”桧山无力地附和着。
  “但是泽村怎么会被杀呢?”澄子自言自语地说。
  桧山看到澄子眼中充满了哀伤,和祥子去世时一样的哀伤。桧山感到十分不解,澄子为什么会感到哀伤呢?泽村不是杀害自己女儿的凶手么?桧山再次对澄子产生了疑惑。
  桧山在得知泽村被杀时,心里既不感到难过也不感到痛苦,只有一种类似惋惜的感觉。
  “那件事到现在已经四年了,那些孩子们现在应该十七八岁了吧。”澄子迷茫地望着远处,“他的人生到此就结束了。”
  桧山窥探到了澄子眼中的变化,但是却无法揭开她哀伤的原因。
  “是不是卷进了什么案件,还是……”澄子一直思考着。
  桧山知道澄子想说什么。其实,桧山在得知泽村遇害后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泽村会不会又干了什么招人恨的事。他也许并没有从祥子的事情中得到教训,之后根本没有反省也没有自新。
  “结果那个孩子好像并没有自新啊!”澄子忧郁地望着桧山。
  桧山没法回答这个问题,泽村在案件发生后究竟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桧山根本不得而知。
  《少年法》本着保护少年和他们健康的立法理念而不给他们定罪,不对他们进行惩罚,只对他们进行教育。《少年法》的立法理念虽然不错,但是少年们之后究竟如何改过,像桧山这样的被害人却无从知道。只要不去找他们,那么他们如何反省、今后将成为什么样的人,被害人都不可能知道。被害人的心被撕得四分五裂,而伤害他们的人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对于澄子的悲哀,桧山好像忽然理解一些了。澄子仿佛一边忍受着丧女之痛,一边在寻找心灵寄托。澄子或许已经悲哀地意识到无论如何仇恨这些少年,死去的祥子也不可能复生了。
  澄子也许正在等待着那么一天:这些少年真正改过自新回到社会,然后找到被害人的家属向他们忏悔。也许能稍稍缓解被害人痛苦的只有造成痛苦的人自己吧。
  桧山自言自语地说:“我真想知道啊。”
  很想知道他们现在的事情,他们在管教所中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思考什么问题。回归社会后,他们又如何看待杀害祥子的罪责。他们是否只是把这些当作过眼云烟忘了呢,是不是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着呢?
  “他们现在已经回归社会。我想知道泽村他们是不是真正自新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澄子担心地问。
  “我想到辅导泽村的那家管教所看看。明天。”桧山无法抑制住激动的情绪,一口喝干了杯里的啤酒。
  澄子注视了桧山很久,然后轻轻摸了摸爱实的头。
  桧山用极度疲劳的眼睛看看爱实,爱实睡得很幸福。肯定是梦见明天一起去游泳池玩吧。“爸爸很想和你一起过快乐的日子,但是我现在有必须要做的事情。”
  桧山看着睡梦中的爱实,在心里轻轻地说。
  第二章 重生
  1
  盛夏的阳光洒在一片绿油油的麦田上,眼前是一片连绵不断的田园风光。高崎县的下行列车哐当哐当地行驶着,由于空调温度过低,车厢里稍微有点冷。
  昨天晚上从澄子家回来后,桧山又仔细阅读了一遍自己在《少年法》修改后誊写的案件记录。桧山知道的只有少年们的犯罪动机、案情概要等与犯罪事实有关的记录以及少年们和他们的法定代理人的名字、住所、审判结果和理由。但是,家庭法庭调查官所作的社会记录,鉴定所技官记录以及少年的性格、家庭环境等记录,法庭都将其作为少年的隐私加以保护而拒绝公开。
  大部分犯罪事实桧山已经通过报纸和杂志了解到了,案件记录中并没有什么新东西。桧山只是注意到几名少年犯案后的境遇有所不同。少年A八木将彦被送往以男生为对象的儿童自立帮助管教所,这家管教所是惟一一家限制行动自由,采取强制措施的国立管教所。少年B泽村和也被送到琦玉县的儿童自立帮助管教所。少年C丸山纯接受保护观察处分。犯了同样的罪行却受到不同的处分,这可能是因为八木以前曾有过偷盗、恐吓和接受辅导的经历吧,家事法庭一定是觉得他比其他两个人的犯罪可能性更大。
  那两个人也许是因为八木的教唆才走上犯罪道路的吧。少年们在案件发生前过着什么样的日了、三个人之间的关系又是什么样的?对案件一无所知的桧山,根本无法想像少年们犯下那个罪行的真正原因。
  到了深谷站,从凉快的车厢中走到月台上,桧山全身沐浴着火辣辣的阳光。今天琦玉县的气温超过了25度,正是适合游泳的好天气。桧山看到站前凉爽的喷水池,想起告诉爱实今天不能去游泳时爱实哭丧的脸。
  一直到幼儿园爱实都不肯和自己说一句话。等到了幼儿园以后,爱实又头也不回地往屋里走去。
  美雪向桧山问清了是怎么回事后便皱起眉头。桧山还是头一次看见美雪的这种表情。
  “你知道爱实最想要什么玩具吗?”桧山一边辩解一边向美雪打听获得女儿原谅的办法。
  “桃桃的玩具套系。不过那也不能就这么算了。”美雪撅着嘴说。“知道知道。”桧山郑重地对美雪承诺。
  除了对女儿食言,桧山从美雪的态度中察觉到了更深层的东西——美雪在担心自己。美雪可能是在担心他会被卷入什么麻烦事中,或者至少在担心他会引起警方的怀疑。当然,桧山也知道这些,所以在犯人被捕之前他最好老老实实的。
  桧山站在车站前的环岛中央,打开地图。泽村和也被送往的县立若规学校在琦玉县深谷市,离高崎县的深谷站还有大约3千米。桧山在站前的汽车线路表上寻找到若规学校的巴士。恰巧正赶上一辆巴士停在那里,桧山赶忙离开被晒得灼热的沥青地,朝巴士快步走去。
  桧山觉得若规学校之行有些身不由己。他并不清楚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究竟有多大的意义,但是他知道如果不做的话自己会寝食难安的。到了若规学校后能否听到有关泽村的情况还是个疑问,自己甚至很有可能被“保护少年隐私”的盾牌挡在学校的大门外。此外,学校对于存在杀害泽村嫌疑的自己可能会抱有很明显的厌恶感。桧山思考着了解泽村的生活对他究竟有多大意义。为了这件事,自己让爱实那么难过。本来爱实的事情应该是最重要的。
  从深谷站到若规学校门前的巴士车站大概用了十分钟。
  下了巴士,桧山按照地图上的标注,从大路拐进小路,走了一会儿耳边便响起了机器的震动声和知了的叫声。桧山一边走在迷宫一样的小路上,一边不住地向四周眺望。这里建满了古老的住宅、街道工厂和物流仓库,周围被一种奇怪的压迫感包围着。桧山一走进这个地方,就感觉体温上升了3度。尽管如此,他还是擦了擦前额上的汗继续边走边找。
  机器的震动声渐渐远去,知了刚刚开始独奏,这时桧山耳边又响起了新的声音:吹奏乐。虽然稍微有点跑调,但是《雪绒花》的音乐传得很远。桧山的眼前出现一面绿色的墙壁。
  他环顾四周,周围的矮树上都栓着不太高的铁丝网,铁丝网中间是一片宽敞的空地,空地里草木茂盛。桧山朝铁丝网中窥探,这片空间宛如一个巨大的森林公园,四周被灌木安静地包围着。一条小路把这里和周围喧嚣的时间与空气隔离开。
  没错,这里就是泽村就读的若规学校。桧山见到矮矮的铁丝网时吃了一惊,这里和自己想像的情景差距甚远。桧山原以为,既然是犯罪少年进行改造的地方,四周应该包围着坚硬的水泥墙才对。
  在法庭宣布对少年们的保护处分时,桧山曾对“儿童自立帮助管教所”这个陌生的词汇进行过查阅。他想知道夺走了祥子生命的少年们被关在什么样的管教所里,每天都是怎样赎罪度日。
  儿童自立帮助管教所负责接收那些存在不良行为,因家庭环境等原因需要生活指导的儿童。这是一个自然环境优美,促进儿童自立的儿童福利管教所,以前被叫作儿童教养院,《儿童福利法》修改后名称才发生了变化。对于儿童教养院这个词,桧山还有些印象。
  儿童自立帮助管教所以前主要是以“小宿舍夫妻制”为主,夫妻两名员工在一个具有家庭氛围的宿舍中与孩子们24小时生活在一起。最近儿童自立帮助管教所中又增加了“员工轮换制”设施,宿舍规模也分大、中、小等各种规格的。若规在设施方面也和其他学校一样有一般课程和兴趣小组。此外,还有农业和土木劳动等最适合培养孩子们情操的劳动指导。
  桧山沿着铁丝网向正门走去,他一边走一边不时地朝铁丝网里面窥探着。学校里面有一片菜园,菜地种着西红柿和黄瓜,穿着运动服的孩子们正在菜地里从事农业劳动。透过树与树之间的缝隙可以看到几幢两层高的建筑,窗户外面还晾着洗过的衣服。这时候,《雪绒花》的音乐声变得越来越大。桧山看见一幢很大的建筑,估计极有可能是体育馆。从很远就能听到孩子们愉快的笑声。
  听到孩子们的笑声,桧山忽然感觉像被针扎了一样。这并不是管教所的孩子们引起的,但是泽村和也曾在这里生活过。那个夺走祥子生命的少年。
  这不是对犯罪的惩罚。桧山此时此刻比法庭宣布对少年们的处分时还要愤慨。
  犯罪少年们和员工们一起生活、学习、参加兴趣小组、参与农业劳动,在学校过着快乐的生活。桧山觉得这里的快乐生活让他们觉得并不用赎罪就可以回归社会。
  桧山呆呆地仰望天空。铁丝网对面一棵高大的鹅掌楸,仿佛正在警惕着外面的世界,保护着学校和孩子们免遭威胁。
  透过石墙的缝隙,桧山看到校园里穿着体操服的孩子们正高兴地打着棒球。校园深处的两层建筑可能是校舍。桧山走进校门。校门两旁的花坛中,向日葵在开放。桧山一边眼望着宽敞的校园一边向校舍走去。那些愉快地打着棒球的孩子没有一个像是问题少年。他们看起来比桧山在下班途中看到的那些上学习班的孩子还要快活。
  突然,一只球滚到脚下。桧山拣起球来,朝追过来的少年扔过去。少年接到球时对桧山说了句“谢谢”后又回到场上。
  一名教师模样的年轻人一边向孩子们点着头一边朝桧山走来。
  “您好。”年轻人向桧山打着招呼,浅黑色的皮肤上淌着汗。“您有什么事么?”男子客气地问。
  年轻人长着一张招人喜欢的脸。桧山联想起被孩子们称为哥哥的体育老师。
  桧山不知该怎么回答。
  “对不起,这里禁止闲杂人等入内。”年轻人客气地对桧山说。“我想了解一下以前在这里住过的泽村和也的一些情况。”
  听到桧山的话,年轻人的表情发生了变化。
  “您是记者么?”刚才的笑容瞬间消失,年轻人打探似地看着桧山。
  “不是,我叫桧山。”年轻人听到这个名字后表情变得僵硬。
  桧山看到他的表情,意识到这几天校园里可能都在谈论着自己的名字。
  年轻人有些不知所措,好像是在犹豫到底应该质问桧山,还是把他拒之门外。最后年轻人只好暂且将桧山带到接待室。
  桧山在接待室的沙发上等了一会后,刚才那个年轻人和一位上了年纪的妇女一起出现在自己面前。
  “我是这个学校的校长樱井。”女校长用沉稳的语气做完自我介绍,就和年轻人一起坐在桧山对面。
  “请喝茶,”樱井校长说,“听说您想谈谈泽村的事情。”
  “是。突然过来打扰,实在是抱歉。”
  “您想了解泽村什么事情呢?”
  “如您所知,他杀了我妻子。”
  听到桧山直截了当的话,樱井有些吃惊,她迅速向身边的年轻人递了一下眼色。
  年轻人低着头,仿佛是意识到自己把一个怪物放进学校来了。
  “他没有被追究刑事责任就被送到这所学校来了。我想知道他在这里每天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在考虑什么问题。我知道自己很无礼。”
  “我理解桧山先生的心情,但是有关学生隐私的事我们很难对您讲。进入这所学校的学生们很多人都有着这样或者那样的问题。为了对他们进行指导,培养学生和职员之间亲密的信任感就非常重要。我们随便对外面的人谈论学生的隐私,恐怕会破坏教员和学生们之间的信赖感。”
  桧山从校长坚定的语气中感觉到了坚固的墙壁。桧山有些胆怯了。
  “您说要保护学生隐私,但是我来了解和也在这里的生活会造成什么危害呢?”桧山无论如何也要找到突破口。
  听到桧山的提问,樱井校长不知该如何作答。她一边看着桧山一边思考着。
  “我也有女儿,”桧山继续说,“我女儿出生五个月,就亲眼目睹了母亲的惨剧。还好当时她只是个婴儿,应该不记得那件事。我女儿今年就四岁了,但是还不到能够理解母亲遭遇的不幸的年龄。我现在只能对她说妈妈变成了星星飞到天上去了。但是她总是要知道母亲身上发生的事的,她总有一天要面对那个案件。关于她妈妈的事,她将一无所知。作为父亲我也不能对她说什么,这是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任何有关和也他们的事。”
  “真是件不幸的事啊,”樱井校长好像在担心爱实的未来,深深地叹了口气说,“您认为女儿想知道加害者的事情吧。夺走母亲生命的那些加害者的情况。”
  “我不知道,”桧山叹了口气说,“但是我觉得她有知道的权利。他们是以怎样的心情活在这个世界上?我认为想了解这些是死者家属理所应当的权利,而且十分迫切。”
  这样理所应当又十分迫切的心情,却为了保护少年们和他们的未来而被赶到角落里。如果不能知道加害人的情况的话,被害者的心将一生都找不到地方停靠,永远都要怀着无法发泄的愤怒。桧山不希望爱实也产生这样的感觉。
  “泽村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樱井校长和年轻人的表情同时笼上了一层阴云。桧山猜想可能自己让他们再次想起泽村已经在几天前离开人世。
  “坦率地说,我现在还恨他。以后我永远都听不到他谢罪的话了,也看不到他自新以后的样子。也许,我和女儿今后一辈子都将无法宽恕他了。”
  樱井校长向桧山投来怜悯的目光。这是出于对桧山失去妻子的同情呢,还是为他抓住死者不放而感到悲哀呢。
  樱井校长似乎很矛盾。
  考虑了一会后,樱井命令年轻男子说:“伊藤,你把铃木夫妇叫来。”
  伊藤有些不解地说了声“好的”,随后便走出接待室。
  伊藤出去后,樱井校长开始向桧山介绍这所学校的情况:若规学校采用小屋夫妇制,一共有七间宿舍。泽村在铃木夫妇的宿舍里生活了两年。铃木夫妇在这所学校里工作了将近二十年,两人一直和孩子们一起生活,献身于儿童自立事业。
  儿童自立帮助管教所并不是像监狱那样需要偿罪的机构,也不是像少年院那样需要矫正少年行为的机构。儿童自立帮助管教所是以全力帮助孩子们自立为目的的机构。
  在现行的《少年法》中,即使未成年人犯有杀人等重大罪行,如果不满14周岁的话,也不会被送进少年院。只要不满14周岁,无论犯有多么重大的罪行都会进入儿童自立帮助机构。樱井校长说,若规学校也是首次接收像泽村这样与杀人案件有关的少年。学校负责人开始时感到相当棘手。
  “失礼了。”铃木夫妇静悄悄地走进房间。桧山抬起头来,这对夫妇年纪50岁上下,两人的脸上挂着彻夜未眠的疲倦。
  “宿舍长,这就是桧山。”樱井校长做着介绍。然而宿舍长却看也不看桧山一眼,房间里的气氛异常沉重。
  “这是女宿舍长铃木。”宿舍长的妻子低着头,仿佛是不堪沉重空气带来的压力。
  “怎么了?想了解什么?”宿舍长用带有敌意的目光审视着桧山。
  “请你们两位都坐下。”樱井校长招呼着,“桧山先生想了解一下泽村的情况。”
  “现在了解这些还有什么用?”宿舍长说,“和也已经死了,你满意了吧。”
  “铃木,请你冷静一下。”樱井校长说。但是铃木宿舍长的愤怒并没有停止。
  “你不是在电视上都说了吗,想杀死和也他们。你知不知道这句话对和也伤害有多大,对他获得重生造成了多大的阻碍。”
  “铃木!”樱井校长斥责道,“桧山先生的妻子也过世了,桧山先生是因为想宽恕他们才特意到这里来的。”
  宿舍长强忍着保持沉默。刚要爆发出来的感情瞬间被压制下去,宿舍长坐在沙发上浑身不住地颤抖。
  桧山心想,铃木夫妇与泽村在学校中一起生活了两年,对他们来说泽村一定像亲生儿子一样,但是他们的泽村出去后却被人残忍地杀害了。对于铃木夫妇的这种感情,桧山多少也能理解一些。
  “您想知道什么呢?”女宿舍长问桧山。
  “他对于那件事都说过什么?”
  “事实上,他基本上没提起过那件事。其实我们员工也都尽量回避那个话题。”女宿舍长静静地回答。
  “是么?”
  “桧山先生可能有些不满。当然孩子们在日常生活中做了不该做的事,我们会提醒他们注意,并催促他们认识自己的错误。我们努力在每天的生活当中,帮助改善孩子们的性格和行为,希望他们能在犯罪后重新站起来,能够独立。但是关于那件事……”说到这里,女宿舍长停顿了一下,“我们认为对于精神上没有成熟的儿童,向他们强调他们所犯罪行的严重性,会让他们无法承受并受到刺激。”
  “他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刚进学校的时候他非常敏感,不太亲近人。可能是因为那件事而变得有些自暴自弃了吧。其他的孩子当然不知道泽村的事,他却患上了被害妄想症,觉得周围的人都歧视自己。泽村以前打棒球就非常拿手,后来他就进了学校的棒球部。随着时间的流逝,泽村慢慢和其他孩子打成一片变得开朗起来,和刚来时就像两个人似的。本来他就应该是这样一个少年。在学校里他不仅从来没有惹过什么事,还是个听话、诚实的好孩子。因此,到现在我仍然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事来。”
  “他案件发生之前是什么样子?”
  “听说他在小学六年级时曾偷过一次东西,后来家长去店里道了歉。除此之外,好像没有什么其他的犯罪行为。”
  “他的家庭环境怎么样?”
  “没有问题。学校里70%的孩子都来自单亲家庭。有和妈妈一起过的,有和爸爸一起过的,有的父母再婚,还有的孩子父母下落不明。对于孩子来说家庭环境真是非常重要啊!”
  听了女宿舍长的话,桧山忽然想起爱实也是和爸爸一起过。虽然桧山把自己的爱全部给了爱实,但是在爱实的心中,好像还是存在一种缺乏安全感的、无法满足的寂寞。
  “当然这不是引起犯罪的直接原因。”女宿舍长看到桧山的表情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然后就闭上嘴。
  “您别介意。他的家庭环境良好。”
  “对。全家人经常到学校来看他。最初他很抵触和家长见面,但是一段时间后他心里的疙瘩就解开了。泽村还有个比他小很多的妹妹,他特别疼爱他的妹妹。”
  桧山的心情变得很复杂。听到这些,桧山觉得自己和家人应该能够接受泽村了。但是泽村和也也好,他的家人也好,谁也没来为祥子上一炷香。谁也不愿拿出重建家庭的一部分时间来为被害人做些什么。
  “您知道他从这儿出去以后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吗?”桧山忍着愤怒问道。
  “听说他晚上读定时制高中,白天在附近一家印刷工厂工作。刚拿到工资的时候他跑过来告诉我们这个好消息,还给这里的孩子买了好多糖果。”
  “最近您在学校里见过他吗?”
  “没有。最近这一年他没有来过。一定是学校和工作很忙。”
  “最近他有没有交上什么坏朋友?”
  “应该没有。”
  “他不会做了什么招别人怨恨的事吧。”
  刚才还不假思索谈起泽村的女宿舍长这时候突然陷入沉默,转身看着宿舍长。
  “他真的自新了么?”桧山语气中带着诘问。
  也许是问到了他们担心的事,铃木夫妇互相对视了一会。“我想他真的自新了。”
  桧山看着脸色阴沉的铃木夫妇,意识到他们很讨厌自己。尽管如此他还是又问了一遍。
  “和也自新了。”宿舍长终于开了口。
  桧山将视线转向宿舍长,发现他一直盯着自己。宿舍长的眼神非常坚定。
  “为什么您这么肯定?”
  “我相信和也。”宿舍长毅然地说。
  桧山觉得这算不上回答。但是宿舍长的话中有用道理无法衡量的沉重感。在近20年的时间里,他们把一生完全奉献给了儿童自立事业,对他们来说还有什么比信任感更为重要的呢。
  桧山对这些为少年的自新而献身的人们充满了敬佩之情。然而,这些对孩子们倾注爱心并催促他们自新的人,与因为孩子而失去亲人的被害者之间依然存在着巨大的鸿沟。
  宿舍长看了妻子一眼说:“你还记得理惠吧?”
  桧山不解地看着女宿舍长。
  “理惠是泽村在宿舍里当长辈时,被送到学校的一个女孩。当时她才上小学六年级,却经常离家出走、彻夜不归。儿童法院担心她将来会走上犯罪道路就把她送到这里来。”
  “当长辈?”
  “学校里实行亲子制度。在学生们中间,前辈是新生的长辈,指导他们在宿舍生活和学校学习各个方面的事情。我们的目的是让孩子们体会到作为长辈在教育晚辈时的不容易,并让他们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增加自信。泽村也在出校前一年时间里当过长辈。虽然泽村自己并不想当长辈,但是在宿舍里让他当家长是我们对他的信赖。在这个时候,理惠来到了我们的宿舍。”
  女宿舍长想起以前的事,脸上挂着苦笑。
  “理惠因为不相信大人而非常叛逆,身上有很多问题,我们一直感到很难办。我们能感觉到泽村很生理惠的气。最初他总是想,自己当家长时怎么会碰上这么个麻烦孩子。有一天,吃晚饭时,理惠对泽村说了自己家的事。她的妈妈在她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死了,后来她就一直和爸爸过着两个人的生活。父亲因为工作,每天很晚才能回家,理惠说她每天都感觉很寂寞。本来只是闲聊,但是没想到泽村听了这些话突然大哭起来。他趴在饭桌上呜咽不止。理惠和其他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默默看着泽村。”
  泽村为什么突然大哭呢?女宿舍长用温暖的目光看着桧山。
  “泽村一定是想起了桧山先生您的女儿才哭起来的。虽然泽村没有正式地提起过您,但是我们觉得他心中肯定有抑制不住的后悔和愧疚。打那之后,泽村真的当起了理惠的家长并开始照顾她。泽村总是拼命地想弥补理惠缺少的东西。在泽村的努力下,理惠也渐渐敞开了心扉。”
  桧山默默地听着女宿舍长的话。
  泽村的呜咽——
  那真的是想起了爱实么?真的是泽村心中后悔和愧疚的表露么?
  “我认为自新是需要时间的。”宿舍长感慨道,“对不起,但是和也在您面前嚎啕大哭就算是反省么?反省之类的话,拿嘴说说很容易。好多孩子他们心里本来不是这么想的,但是为了迎合局面就那么说了。很遗憾的是,我见过许多这样的孩子。我认为真正的反省应该是在心里,慢慢地、静静地萌芽的。反省与否只能通过他们今后的人生去感受了。”
  桧山听着铃木夫妇的话,静静地闭上了眼睛。桧山觉得自己已经感受不到那种愤怒了,他觉得自己已经原谅了泽村。
  “非常感谢。”桧山觉得听到了他最想听的话,于是便低着头告别了铃木夫妇和樱井校长。
  校园里孩子们还在高兴地打着棒球。伊藤一边向孩子们发出号令,一边向他们点着头。看见桧山后,伊藤有些不好意思地和他轻轻打了个招呼。
  一个穿着红色运动服的女孩正在向学校门前的花坛里洒水。看见朝校门走来的桧山,女孩也和他轻轻打了招呼。桧山也一边回应着一边走出校门。走了一会,桧山回头望了望——扎着辫子的女孩正怜惜地看着花朵。
  在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看着女孩透明的皮肤桧山不禁思索着。
  2
  坐上颠簸的高崎线电车,桧山想起了在若规学校中听到的话。
  虽然还只是个模糊的轮廓,但是铃木夫妇印象中的泽村,与桧山的想像中的完全不同。铃木夫妇说泽村心中充满了后悔和愧疚。但是别说是细细去体会了,就连粗枝大叶地想像一下桧山都做不到。从学校出来后,桧山心中只是平添了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
  眺望着车窗外的田园风光,桧山头脑中又出现了一个疑问。
  直到案件发生前,泽村在学校里一直都没发生过什么问题。女宿舍长说他是个开朗、随和的好孩子,而且本来就是这样一个孩子。泽村也不存在什么家庭问题,家庭关系也不错。但是,这样一个好孩子为什么会干出那种事来?难道是受了同学八木将彦和丸山纯的影响么?
  裤子兜里的手机突然震了一下,桧山看见显示屏上出现美雪的短信。
  “请赶紧回来!”在内容的旁边还有一个发怒的表情。
  电车过了上尾很快就到了大宫。桧山低头看看手表,刚过2点半。自己去幼儿园接完爱实,然后带她去看场电影作为补偿,时间还够。
  然而桧山还有一个想去的地方——少年们居住的街道。桧山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在说,现在就去他们居住的街道看看怎么样。泽村搬家搬到了板桥,其他几个人肯定也一下子从那个地方消失了。但是自己也许能在那里了解到案件发生之前,少年们生活中的一些情况。
  “对不起。”桧山给美雪回了一条短信,文字旁边还添加了一个道歉的表情符号。
  桧山费尽周折地从大宫来到少年们曾经住过的所泽市航空公园。虽然有好几种方法可以到那里,但是无论哪一种都要换乘好几回,而且车站和车站之间相距很远。桧山从川越站出来,走了差不多十分钟才到本川越站,然后又从那里换乘西武新宿线。
  桧山在航空公园站下车,一下来就感觉到迎面扑来的清爽空气。从车站开始铺设的道路两边种植着两排榉树,阳光穿过树与树之间的缝隙洒在桧山身上。桧山走在大街上,漂亮的文化中心映入眼帘。紧挨着它的就是满眼绿色的宽敞的航空公园。公园里到处洋溢着悠闲的情调。
  这个环境绝对适合儿童的成长。桧山想像着和爱实一起在大街上散步的情景,不知不觉忘了来这里的理由。桧山赶紧扑灭自己的漫无边际的想像,从包里掏出地图。
  桧山在地图上找到了少年们居住的地方和他们就读的中学的位置。桧山走在公园里,空气里充满了小草的味道,可以看到几对情侣和一些带着孩子的人在散步。广场上有孩子们亲手做的助跳台,几个孩子正在玩滚轴和滑板。
  这条街上既洋溢着自然风光,又有许多娱乐场所。泽村他们在这里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呢?看着身边玩着滑板的孩子,桧山不禁猜测着。几名少年可能会觉得每天的生活缺乏刺激,于是,他们就到一站外的所泽市娱乐中心和卡拉OK去玩。繁华的街道上大厦林立,抬起头来望不到整片天空。几名少年手头的钱都花完了,于是他们就决定一起闯空宅去偷钱。后来,他们便来到桧山他们住的那条街。
  桧山的想像忽然被一个疑点打断,但是他们为什么到北浦和来?他们住在航空公园,为什么会想到来北浦和闯空宅呢?
  桧山刚才发现,要想从少年们居住的所泽到桧山居住的北浦和来需要花费相当的周折。从车站到车站之间要徒步走上好长时间,而且最少也要换乘三次,差不多要用一个小时。而且,从车站到桧山他们住的大楼也要走上十分钟左右。
  到离自家比较远的地方去偷钱,这个想法可以理解。但是,需要花费相当的交通费和时间,效率总归有点低。周刊杂志上也报道过,八木曾因在店里偷窃而接受过辅导。如果只是为了搞到打游戏的钱,难道没有更简单的方法么?他们当中是不是有谁非常了解北浦和的周边环境呢?但是桧山在家事法庭看到的记录中也没有对这一点的记述。
  桧山走进公园,仍然思考着。
  最初只是存在一个很小的疑问。自己身边的人死了,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觉得有点不对劲。但是桧山总觉得祥子的死有一种强烈的宿命感,不想疑点却越扯越多。
  根据查阅到的记录,少年A八木将彦当时住在航空公园和国道之间的住宅区,也就是住在一个汽车噪音和森林的静谧兼而有之的地方。这里,狭窄的街区上的老房子和新房子毗邻而立。
  桧山看看眼前的门牌号,其中有一幢房子上挂着八木的名牌。
  “您有什么事么?”一个男人疑惑地问。
  “请问八木家是在附近么?”
  男人听到这个名字,厌恶地指了指对面。
  “以前住这儿,后来搬走了。”听出他非常不高兴,桧山便没有继续问下去。
  案件发生以后,附近的居民可能没少被媒体骚扰吧。桧山谢过男人后便转身离开。
  少年C——丸山纯当时住在站前大街正对着的大楼里。大楼给人一种高级住宅之感,楼前的小广场上种着许多绿植。宽阔的大门上挂着自动锁,好像有人24小时看管。桧山在门前的信报箱上寻找着,712号房间。果然那里没有丸山的名字。
  “您有什么事?”看门室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头问桧山。
  “712号房间的丸山搬家了么?”桧山走近小窗户向管理员问到。
  “712号房间的丸山,您是说那个丸山么?”管理员兴趣盎然地把头伸出窗外。
  “是啊。”
  “你认识丸山啊?”
  “嗯,就算是认识吧……”桧山不知该怎么说。
  “难不成您是记者?”
  桧山没吭声,管理员以为自己猜中了,便高兴地说:“果然是啊!我在电视里见过你。你还在调查那件事么?”
  “啊,是啊!”桧山顺着管理员说。
  “但是,丸山已经搬走了。那件事以后马上就搬了。”
  “是么,那您知道他后来搬哪去了吗?”
  “不知道。好像逃走了似的。也没和周围的人打个招呼。”
  管理员的话引起了桧山的兴趣:“丸山纯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就是个普通的孩子啊。见到人就问好,不像是坏孩子。怎么看都是个老实孩子。而且,那边有个大学医院,我因为肝不太好,那时候经常去医院看病。当时小纯的奶奶心脏也不好,曾经住过一段时间的医院。我经常在楼道里看到他捧着鲜花来医院看望奶奶。因为他是个好孩子,那件事发生时我非常震惊。这么好的孩子,肯定是因为受了坏朋友的教唆。丸山的妻子在搬出去前也这么说‘要是不来这里住就好了,我们是听说环境好才特意搬过来的’。”
  可能是在这个小房间里关太久了,管理员喋喋不休地说。
  “丸山什么时候搬到这里来的?”
  “六年前,也就是那件事发生前两年。”
  桧山想,发生前两年也就是丸山纯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
  “您知道那两个孩子是什么样的吗?”
  “我跟他们没直接接触过。但是其中一个人好像是在学校出了名的不良少年。经常到商店偷东西,还恐吓别的孩子。周刊杂志上也是这么写的。小纯肯定是被那两个人给欺负了,还硬被拉入了他们的团伙。”
  “小纯的母亲也这么说吗?”
  “啊,她说‘我们也是受害者’。”
  听到这句话,桧山心底涌起一股愤怒。
  自己也是受害者——
  桧山强忍着心中的怒火,谢过管理员后走出大门。
  那两个人现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对于他们和他们的家人来说,杀害祥子的罪责是不是已经荡然无存了呢?桧山心里就像是抽筋剥皮一般地疼痛。只要他们活着,自己就会被激烈的痛苦日夜折磨。如果一直这样沿着他们的轨迹追踪下去,自己的胸口就会疼得送命。但是桧山觉得即使是这样也必须见到他们。
  如果不解开目前为止所碰到的疑问,祥子就不会瞑目。他们当时为什么会去北浦和呢?为什么非要杀害祥子呢?他们真悔过自新了么?这些问题如果不是见到他们本人就无法知道答案。
  桧山来到少年们曾经就读的中学,想找到他们同班同学的名簿。也许从中能找到现在和八木、丸山有来往的人。
  夕阳西下,校园被染成一片橘红色。偌大的一个空间里一个学生的影子都没有,校舍里寂静无声。桧山忽然想起现在正在放暑假。
  教学楼一层的一个房间里有灯光。即使是暑假学校里也会有老师吧。但是就箅自己说明来意,老师也不会轻易就把学生名簿给自己看的。桧山徘徊在便道上,不住地向篱笆墙里的学校眺望着。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汽车喇叭声,桧山吓了一跳。一辆白色的蓝鸟汽车停在身后。
  这辆蓝鸟汽车的型号已经非常过时了。副驾驶座的玻璃落了下来,一个男人伸出头来。
  “你好啊,桧山先生!”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看到熟悉的浑圆身材,桧山愣在那里。
  “在这里碰到您真是奇遇啊。”贯井一边抽着鼻子一边说,“您到这儿来干什么?”
  “不干什么。”桧山故作镇静地回答。
  “这是少年们曾经就读的学校。”贯井指了指中学,“在这样的地方转来转去,会被人怀疑的。特别是桧山先生您一定要小心。泽村出事以后记者们经常在附近转悠。”
  “你到这儿来又是干什么的呢?”
  “我在附近采访泽村被害的事。为了能逮到犯人,我在调查他们各自都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桧山不安地看着贯井。
  “您认为泽村遇害和祥子的案件有关联?”
  “编辑部的人这么认为。我觉得有点过。”
  “有点过?”
  “能在这里见面真是缘分。您能不能对这件事做些评论。主编说想要您的评论。他觉得咱们关系好像不错。”
  “别开玩笑了。”桧山冷冷地说。
  “是吧?”桧山贯井苦笑着,“但是我觉得您到这里来还有别的目的,我对此非常感兴趣。”
  贯井一直盯着桧山。
  看到贯井一直盯着自己,桧山无奈地说:“我只想知道他们现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哦”,贯井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被害人对加害者的事情一无所知。他们进了管教所以后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是不是真的自新,我想亲眼了解一下。”
  “那么,您了解到了么?”
  “他们已经从这里搬走了,所以我才来他们的学校想看看他们同学的名簿。”
  “学校不会给您看的。”
  “是吗?”桧山叹了口气说,“而且我对祥子的事情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
  “什么事?”贯井饶有兴致地向前探了探身子。
  桧山就把刚才的疑问对贯井说了。无论是泽村还是丸山,大家都觉得他们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来。他们为什么会做那样的事?为什么少年们会特地从所泽跑到北浦和来闯空宅呢?
  桧山虽然很反感贯井,但是这个时候他非常需要找个人一吐心中的疑问,并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
  “确实如此……”听着桧山的话,贯井点着头回应说,“确实不太对劲儿。”
  贯井陷入沉思。桧山惊讶地发现,两个人共同分享着一个谜团后,自己好像不那么讨厌贯井了。
  不,装作和对方一伙是这个家伙惯用的伎俩,不能再让他钻了空子。桧山连忙更正自己的想法。
  “真实情况只有问他们本人了。”
  贯井从副驾座上的书包里拿出一张纸,从车窗递了出来。
  桧山走近一看,惊讶地接了过来。
  是一张明信片。收信的是个不认识的人,寄信人是八木将彦,住所是琦玉县朝霞市。
  “这是前年八木给朋友寄的明信片。”
  桧山想把明信片从信封里抽出来,但是却被贯井制止了:“还是不看的好。”
  桧山没理他,看了里面的内容。
  HAPPY NEW YEAR
  身体还好吧!我的晦气总算完了,终于从别墅回来了。
  别墅的生活很自由,但是每天真的非常非常乏味。
  全是因为运气不好。
  从回到家就一直没出门,每天先打游戏机。
  有空的话再一起玩吧。拜拜!
  桧山的愤怒从眼睛传遍全身,拿着明信片的手不停地颤抖着。
  “需要的话就给你。”
  “为什么给我?”
  贯井想了想说:“我只是觉得媒体知道的事情你却不知道,太可怜了。”
  “即使你帮了我,我也不做评论。”
  “还是不成啊?”贯井抽着鼻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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