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淺川屋大爺……」
清次的眼前,淺川屋仍舊帶著微笑,但全身散發一股氣魄,使得清次不由得往後退了退。淺川屋則像是要窺探清次般地朝他逼近,將臉湊了上來。
「出雲屋大爺,為何您要找這位飯田屋佐太郎呢?」
對方說話的方式很委婉,但是眼神堅定、直盯著清次,好像要射穿他一般。
(為、為什麼?)
清次差點兒把事情全盤托出,但因為這事還牽扯上了阿紅,不能就這樣告訴初見面的人。
「因為……因為好久沒見到飯田屋佐太郎了。」
「哎呀,原來是在找兒時的玩伴啊,原來如此。其實,梅島屋大爺的店就在深川裡,但他的名字……似乎是叫又五郎呢。」
「又五郎?噯,那不一樣呢。」
蘇芳既是色澤之名,其他人當然也可能把這拿來當作俳號。清次稍顯失望神色,淺川屋特意親切地補了句:
「現在似乎是叫這名字。」
「咦?現在?那是說……」
「又五郎大爺最近才剛從日本橋入贅到深川來,這種時候,有時會更改名號嘛。」
「哎呀,原來如此……」
淺川屋詳細地跟清次說明梅島屋的所在。
(太好了!這麼一來,就能知道梅島屋是不是蘇芳……是不是佐太郎了。)
但就在可能見得著蘇芳時,清次卻煩惱起自己是否真的該去對方的店裡,他想得都忘了眼前還有別人在場。
(去了梅島屋後,如果又五郎真是佐太郎……那我該怎麼辦呢?)
該告知阿紅嗎?說梅島屋剛入贅來深川?也就是說,他已經娶妻了。這時如果佐太郎跟阿紅重逢,事情將變成如何呢?
(但阿紅一直惦念著佐太郎啊……)
如果能再見上一面,阿紅心裡也會好過些吧……
(噯,到底該怎麼辦呢?)
各種念頭在腦中團團轉著,清次凝重地望著榻榻米,此時仍坐在清次身旁的淺川屋,輕輕地朝他肩頭「啪」地拍了一下。
五
「喂,聽說了清次的新聞了嗎?」
「什麼新聞啊,野鐵?」
古道具店兼出租店的店內,響起了疑問聲。今天,店門才剛關上,付喪神就開始在店裡頭隨意地聊了起來。
「每天都吵死了!」
清次在帳房內停住了手中的筆,決定明天就先把付喪神給優先出借,這麼一來,既能落得一陣子清靜,又能賺錢。
付喪神雖然照舊不回應清次的話,但似乎是聽見了他的抱怨,野鐵有點不悅地把嗓子扯得更開了:
「清次承蒙淺川屋幫忙,去了蘇芳那家梅島屋,因為可能見著梅島屋本人,所以他就把在下野鐵這墜飾別在身上,好讓自己看起來體面點。拜此所賜,我也看了樁好戲呢。」
淺川屋請一起去鶴屋的遠親權平陪清次同去梅島屋,介紹他給店家認識。權平的腦子似乎挺好的,已經事先想好去了梅島屋之後該怎麼做,才能探聽出想知道的事情。
「若從店頭進去,說是淺川屋大爺介紹我們過來,對方一定會謹慎恭維,根本就聽不見真話。你統統交給我來辦吧!」
他這麼說,然後帶著清次走進了梅島屋的土砌房(註十六)裡,跟在裡房工作的僕役介紹說清次是他熟識的出租商,清次也因此輕鬆過了這一關。眾付喪神此時意見一致地說道:
「權平腦筋好。」
月夜見點頭讚賞,此時野鐵卻嘆了一口氣:
「我在店內還真聽見不少消息呢。」
問題是,關於贅婿又五郎曾改名的事,卻完全沒人提起。
「又五郎似乎真的不是飯島屋佐太郎哩,清次很失望呢。」
話雖如此,野鐵又故意嘆口氣說:
「事情的走向出乎預料之外呢。」
眾付喪神此時大氣不吭一聲地全將注意力擺在野鐵身上,野鐵高興地繼續說下去:
「同去梅島屋的權平從往來的叫賣郎口裡聽見了好消息呢,那叫賣郎知道又五郎的老家在哪兒喔。」
「咦?在哪?」
店內哄然一片。
「喂!別故作神秘了,快說啊,野鐵!」
「該不會不知道吧!」
野鐵正欣喜地想說時,出現了吭噥一聲悶響,從架上掉下來一個木箱蓋。
「住手啦,月夜見!我知道了,別生氣嘛!」
野鐵有點害怕地說:
「飯田屋呀!梅島屋又五郎的老家就是『蘇芳』佐太郎他家,就是飯田屋呀!」
「所以,又五郎是佐太郎的家人?」
「他弟!」
喔喔,眾聲四起。
「嗯,這樣好歹跟飯島屋扯上了邊了。」
「哇,有趣有趣,兄弟同用一個俳號啊?不,弟弟搞不好是故意拿已經失蹤的兄長的俳號來用呢,這麼做的話,別人或許會說:噯,我在哪兒見到有個跟你用同樣俳號的人呢。」
「是啊是啊,又五郎一定也在找他失蹤的兄長吧。」
眾付喪神忍不住直呼:哇,這下可有趣了。野鐵因為帶回了這大好消息,正得意洋洋呢。
「看來,清次不住在日本橋,所以他也不認識佐太郎他弟,更不曉得他入贅去了哪裡。」
「飯田屋家裡不知擔不擔心失蹤的佐太郎呢?還是很氣兒子帶著香爐跑了呢?」
付喪神隨便胡亂猜測,而清次在聽到權平這麼說的當下,便已經蹲了下來,在梅島屋的角落蹲了許久。
(佐太郎不在這兒,沒回來呀,我又見不到他了!)
僅有的一絲希望又一溜煙地消失,沒有線索可循,而身體似乎也快失去了力氣。此時——
「出雲屋大爺,您怎麼這麼沮喪呀?」
權平這時又比清次早一步想出了對策,他要清次接下來跟他一起去日本橋的飯田屋。
「看來,梅島屋裡沒什麼人清楚佐太郎的事,但這家店的二掌櫃跟又五郎老家那飯田屋的大夥計似乎挺有交情呢。」
看來因為彼此之間是親戚,所以店員們也互有往來。權平這會兒已經跟二掌櫃說過了話。
「到了飯田屋後,可以再介紹清次大爺給裡頭的夥計認識,那兒的員工一定知道很多消息。」
這一次,搞不好可以打聽到佐太郎的消息呢。再怎麼說,佐太郎畢竟是飯田屋的繼承人呀。權平那老實的臉龐蕩漾著笑容,催促清次快點從梅島屋的土砌房裡站起。清次差點想對權平說:好呀、走吧!但……他把話吞了回去。
因為他突然覺得,事情似乎有點蹊翹……
(為何權平大爺要如此幫忙呢?不,這應該是他的親戚淺川屋大爺的意思吧。)
不管是誰的意思,他都不懂這理由何在。
(昨天在鶴屋相見之前,我對淺川屋或權平而言,不過是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而已。)
但一問起梅島屋的事,對方便爽快地答應了,因此清次覺得這兩人很親切。但權平願意陪自己前去又五郎的店,已經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而這會兒,他居然還要陪自己同去飯田屋?說是想幫清次的忙。
清次愈來愈覺得有點不對勁。
(為什麼要我去飯田屋呢?)
清次側著頭,再次打量著權平。
「權平大爺,我們去了飯田屋也見不到佐太郎,因為他家人也不知道他的下落呀。」
「嗯,但至少會知道為何兩兄弟都用』蘇芳』來作為俳號吧。」
(哎呀,他堅持要去呢,看來權平大爺也對飯田屋的事情很感興趣。)
但是,權平大爺應該不是淺川屋的掌櫃吧,他不過是受親戚所託,就這樣陪著自己東奔西跑的,不會被當家責怪嗎?
(為何不早點應付了事,早點回店內去呢?)
清次還在疑惑的當頭,權平已經丟下一句:「總之,先去看看吧。」便起身走了出去,清次慌慌張張地跟上,在走出梅島屋的側門時,他抓住了權平的袖子,在窄巷的邊角上問:
「為什麼呢?」
「咦,清次?怎麼啦?」
「為何權平大爺跟淺川屋大爺那麼想讓我去飯田屋呢?」
「嗄?可是要找飯田屋佐太郎的不是清次大爺嗎?」
權平靠在旁邊的板牆上咧嘴一笑,他那一直讓清次覺得親切的年輕臉龐,忽然間顯得難以捉摸。不,如果正視心中不安,再次瞧他一眼的話,就更覺得他正在打什麼鬼主意。
「我覺得……權平大爺跟淺川屋大爺似乎也對蘇芳,也就是對飯田屋佐太郎有點興趣,敢問這是為何?」
權平被清次這麼一問,只是淡淡地笑著直視清次。
「看來,您似乎不太想去呢。那咱們就別去飯田屋了吧?」
權平說自己也不想強人所難。他表現出一副已經打算回去的樣子,清次反而更不安了。
(怎麼有種被他牽著鼻子走的感覺?)
清次打不定主意,只是靜靜盯著自己的腳邊。
(但阿紅一直很在意蘇芳的事,所以……)
所以,清次也很想走一趟飯田屋,問清楚事情到底變得怎麼樣了。但他畢竟是阿紅的家人,而阿紅又被認為與佐太郎的出走脫不了干係,因此總不能大大方方地前去飯田屋拜訪。不,若不是像這次有人介紹,讓自己得以藉著某出租店主的身分混入對方家,自己恐怕進不了飯田屋,而以後應該也沒有機會了。
(我到底該怎麼辦呢?權平大爺又想要我做什麼呢?)
權平也不回家,只是站在一旁,看來有點不懷好意。自己到底該接受他那令人難以理解又詭譎的態度,把心一橫,跟他去飯田屋嗎?或者該考量情況太過詭異而住手不幹呢?
清次的眼前出現了兩條路,此時站在一旁的權平,正是他煩惱的源頭,但權平卻若無其事得令人生厭。清次看看他那樣子,更覺得不痛快,一張嘴翹得頂高。
結果,清次還是去了飯田屋。
清次暫且將心中疑惑跟迷惘統統都收在心底,他決定要行動,要去找出昔日圍繞在「蘇芳」身上所發生的事情真相,
飯田屋位於日本橋北邊,是家開在大馬路旁的大型唐物屋,店內販賣各種舶來商品,有精緻的椅子、珊瑚、玻璃器皿、呢絨跟昂貴的寬盤等。總之,一般住在長屋裡的普通百姓,是沒機會接觸這種商舖的。
而經營古道具店的出雲屋雖然也有相當繁雜的貨品,但店舖的格調完全不同。飯田屋的屋頂上有著氣派的卯建(註十七),向世人宣告自家豐裕的財力。
清次離開了梅島屋後,先回出雲屋去把付喪神包在大布巾裡,再跟權平到日本橋去。權平一到了飯田屋,就機靈地跟對方打著交道,拜他所賜,清次不需自曝出身,很快就被裡頭的員工接納了一
清次這回也使用向來的招數,他先自我介紹是出租店的店主,初次見面,想把商品免費出借以作為見面禮。這麼一說之後,飯田屋的員工果然歡喜雀躍。當夥計的人平常不能隨便外出,因此有人願意拿些便宜的東西出借,這種事不管走到哪兒都很受歡迎。
這回出借的當然也全是付喪神。不知是否因為心情不好,野鐵發出了細微的聲響,清次立刻「啪」地打了它,同時笑嘻嘻地把東西交到了飯田屋的員工手中。
六
「清次這白癡!」
「做事老是不想清楚,糊塗蟲!」
「沒辦法啦,鬍子沒長長啦!」
「一直讓我們付喪神工作的話,我們就拒絕出門啦!」
隔天的傍晚酉時,才剛結束了一天的營業,關上店門之後,出雲屋店內立刻響遍了不滿的聲浪。清次在帳房內邊做事邊安靜地聽著。
說話的當然是野鐵、月夜見、阿兔及五位等付喪神,清次剛剛才把它們從出借的飯田屋裡收回,而它們一回到了店內架上,便立刻不停抱怨,說清次一點也不尊重它們。
「說來,佐太郎雖然是飯田屋的繼承人,但他也已經失蹤一陣子了,夥計們怎麼可能會到現在還每天在店裡說起他的事呢?」
「對、對、沒錯!」
「清次以為能聽到什麼消息,還把我們送去飯田屋,真的是大白癡!」
(今天居然比平常還吵啊……)
雖然講得清次都快惱羞成怒了,但它們說的也沒錯,所以清次也只好壓抑住想砸它們盒子的怒氣,繼續做帳。
今天阿紅也來店面擦拭著古道具,可是付喪神才不管,依舊暢所欲言地大罵清次。
「跟這種做事不牢的清次相比,一起去飯田屋的權平有才能多了。」
「對啊、對啊,他真的很牢靠吶。」
「他不但巧妙地打進了裡頭夥計的圈子裡,還套出了從前的事呢。」
「對呀,跟清次完全不同啦!把話題從出借的古道具巧妙地牽引到香爐身上的人也是權平呢!所以,話題才會扯到蘇芳身上呀。」
幸好提起了蘇芳這名字。飯田屋的廚房裡有個打雜的男佣想起了一些佐太郎的事,當然,那時還在工作,他不能在那兒聊太久。
可是等清次一回去,店內也打烊之後,夥計們便在飯田屋裡談起佐太郎的事來,還聊了很久。付喪神們當然也豎起耳朵,一一地聽進去了。
「據店裡的夥計說,蘇芳這件事最不可思議的,是香爐居然從佐太郎房裡憑空消失不見了。」
野鐵的聲音在店頭響起,據它的說法,飯田屋的員工至今仍覺得這件事情實在太奇怪了。蘇芳這香爐是佐太郎的婚約對象加乃送他的名貴禮物,一直都放在箱子裡,好好收藏在佐太郎房中。
「但香爐不見那天,女傭在加乃來訪前不久才剛打掃過房間。她說,那時木箱還沉沉地,不是空的。」
不過一會兒工夫,居然就變成了空箱,野鐵如此說道。
「員工們雖然覺得,佐太郎偷走香爐跟女人一同跑掉並非不可能發生的事,但也有人認為,如果真要這麼做,等逃跑時再帶走香爐不就好了嗎?」
對佐太郎而言,香爐隨時都能拿走。更何況,他也清楚女傭天天都會進房打掃的事,而加乃那時也不時來找佐太郎,如果木箱一空,香爐不見的事很快就會被察覺了。
「但佐太郎卻把香爐偷偷藏在哪兒,然後再若無其事地到店頭露臉,這實在有點蹊蹺哦。」
阿兔狐疑地說:
「盜走了香爐的人真是佐太郎嗎?」
「佐太郎為了跟阿紅一起私奔,需要用錢,所以他才想賣了蘇芳,因此盜走香爐啊。」
「……野鐵,這不是很奇怪嘛?阿紅現在就在這間出雲屋裡,而店裡頭卻沒有佐太郎這號人物吶。」
更何況,佐太郎可是唐物屋的繼承人,如果他真的需要私奔的費用,大可以偷偷侵佔店中款項,或變賣店裡的舶來品,方法多得是呢!五位這麼說。
「更何況把他雙親錢財拿走的話,之後也比較好處理啊。如果把加乃捲了進來,才會引起騷動。」
五位這麼說完後,店內陷入了沉靜。野鐵不太高興地說:
「都是阿紅不好啦!都是阿紅把事情變得複雜!」
此時唐草從旁插話,它還是個新人,所以還沒什麼說話的機會,這會兒正閒得慌呢。這下子總算找到了插嘴的機會,它開心地把自己的推測傾囊相告:
「那麼,會不會是店裡的夥計把它偷去賣了呢?而不是佐太郎幹的?搞不好是有人為錢所困,因此偷了店內的東西去賣,這種事不是常有?」
結果罪名卻落到了討厭婚事而離家出走的佐太郎身上,不過,這說法並沒有被野鐵接受。
「如果香爐是店內員工偷走,那蘇芳這香爐到底是被賣到了哪裡?因為飯田屋要考慮親事對象加乃的感受,聽說把家裡都翻了一遍不是嗎?」
可是香爐並未藏在家中,不只如此,深川一帶的道具店裡也都沒買進名為蘇芳的香爐。不只周邊的道具店,飯田屋已經把所有想得到的地方都調查過了,但就是找不著香爐。
此時,野鐵突然「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我想到了!我想到了一個可能的原因!」
店內靜寂無聲,都等著聽它說是什麼原因。
「我知道了,可能是這樣哦,一定因為那是個很老的香爐了,所以已經幻化成付喪神,也就是說,它一定是自己從佐太郎的房裡跑了!」
「嗯,嗯,有可能哦!」
付喪神全鬧哄哄地,野鐵聽大家這麼附和,講起話來更有自信了。
「就像我們先前碰到的利休鼠一樣嘛,如果是付喪神,就能自己跑走啦。哎呀,哎呀,果然是我才能想出的好理由啊。」
野鐵開始自賣自誇起來。
但此時,一直靜靜在旁聽著的清次,突然把臉轉向阿紅問道:
「阿姊,妳還記得蘇芳那香爐是何時的作品嗎?」
阿紅點頭,清次跟阿紅曾親眼看見剛完成不久的蘇芳被人買走那一幕。清次繼續說道:
「據我從飯田屋聽來的消息,製作香爐的名家今年似乎才五十多歲呢。」
對方仍存活在這世上,也就是說,他燒出香爐的時間就在這幾十年中。
「因此蘇芳還沒變成付喪神哦,它的年歲還不到呢。」
清次這話雖然是對著阿紅說的,但其實是說給付喪神聽。而櫥櫃裡的付喪神一聽他這麼說,似乎不太能接受自己的想法居然會被人類給否決,全都默不吭聲地散發出陰險的氣息來。
但沉默不了一會兒,付喪神就又陸續地聊起天來了。故事正朝有趣的方向發展呢,怎麼忍得住不說呢。
「聽見了嗎?清次居然反駁我們耶,聽見了嗎?」
「喔喔,我聽到了、我聽到了。那個毛沒長齊的小夥子居然敢擺架子教訓我們付喪神?香爐……年歲還沒到?」
「……是嗎,野鐵?」
「我不知道啦!」
「哎呀、哎呀、噯、噯!」
「清次這白癡!說什麼廢話啊!」
正聽野鐵這麼一說,忽然間從店裡棚架上飛出了一把生意用的圓扇,雖然清次並不站在一旁,但圓扇還是滑順地飛過了店內,巧妙地擊中了清次的額頭。
「……哎呀!」
清次臉色鐵青地從帳房內站起,他大步走向放置生意用品的棚架旁,緩緩地拿起了木箱,然後……「唰」地用力上下搖晃。
「哇哇哇……」
正聽見箱內傳來了驚恐的呼喊聲,卻又馬上停住。清次從鼻頭哼了口氣。
「怎樣啊?沒大腦的應該是你吧!」
話還沒說完呢,棚架內就四處飛出了物品,直朝清次襲來,木箱蓋、繩帶、書……連硯台都有!清次慌慌忙忙地伸手去接以免硯台破碎,但結果連石墨跟抹茶的茶碗都飛了出來!店內掉滿了商品,清次怒吼了:
「王八蛋!你再不規矩一點,我就把你丟到地上!如果受傷或碎了,你搞不好就當不成付喪神了!」
此時,金唐革的皮夾正朝他破口大罵的嘴巴襲來,接著又掉到了木板上,同時,清次的茶碗也破了。
「哇!你幹嘛呀!這會兒非補碗不成了。」
清次火冒三丈地拿起了皮夾想砸回去,但後腦勺卻突然被人用掃把打中。
「痛……」
「你要鬧到幾時呀!快給我住手!」
阿紅打了清次。阿紅那張臉在紙燈的光線下,彷彿閻王爺一樣可怕,她手持掃把,直挺挺地站在清次跟付喪神面前。今天,她反常地對付喪神擺出了嚴厲的神色,惡狠狠地拿起掃把,往地上的野鐵又拍又壓。
「清次!你是這家店的店主,你打算孩子氣到什麼時候?」
聲色俱厲呀。
「別再這樣搞得亂哄哄了!事情……事情都已經過了那麼久,我還在意著蘇芳,是我不好。」
野鐵在掃把下轉呀扭呀地想逃出去,但阿紅的心情似乎比她外表跟談話的姿態更不愉快,阿紅使著掃把,將逃出去的野鐵重新按住說:
「別再跟蘇芳有牽扯了,我也會死心的。」
付喪神一聽全都停止了動作,大概是因為好不容易才發展到這麼有趣的階段,卻竟然要罷手了,它們一定覺得很無趣吧。
而清次只是緊咬嘴唇,站著不動。蘇芳已經找了好久都找不到,現在連香爐在哪兒也不曉得,這些他都清楚,他也覺得就此罷手比較好,但……
(阿姊……真的忘得了嗎?)
清次看來似乎一直瞪著自己的腳邊一樣,阿紅將掃把往他一塞。
「你好好將店裡回復成先前的模樣。」
這麼一說,她完全不打算幫忙,正要往店後頭揚長而去。
此時。
「請問……似乎正在忙啊?」
(咦?剛剛說的話都被聽見了嗎?)
阿紅停住了腳步,而清次也顏面抽搐,但他們很快改變想法,認為對方應該沒看見付喪神的動作,頂多只聽到聲音而已,因此立刻接待來客。
站在那兒的,竟然是清次熟悉的身影。
「權平大爺?」
(昨天不是才剛見過面?怎麼會跑來出雲屋呢?)
權平這傢伙果然難懂,有鬼。清次的眉頭皺成了一團,阿紅趕緊若無其事地在店門口附近坐下來掩護清次。
權平滿臉陪笑地說:
「哎呀,昨天出雲屋大爺不是把東西借給了飯田屋嗎?我想,今天您去取東西時,搞不好能從飯田屋那兒聽到點什麼消息呢。」
所以權平就趁著出來辦事時,順道來出雲屋探探。
「權平大爺,您還真清楚我們店的位置啊。」
「噯,這個……昨天您跟飯田屋的夥計說明時,我正好聽見了。」
權平昨天似乎留神著清次的談話。此時阿紅走近,一副對權平很不好意思的樣子說:
「清次蒙您照顧了,我們……我們店裡亂七八糟的,您別介意,請坐下吧。」
權平看著東倒西歪的店內,苦笑著說:
「看來,正在重新布置啊?」
不介意的話,自己就邊幫忙整理大家邊聊天吧,權平如此建議。
「不然明天可能來不及開店呢,老闆娘?」
「哎呀,清次是我的弟弟,我是他姊阿紅。」
阿紅沒多想的報上名號,此時看到店內一片狼藉仍若無其事的權平,卻忽然像被雷擊中般地全身僵直。
「阿紅?在深川開古道具店的阿紅姑娘?」
似乎看見了什麼難以置信的人一樣,死盯著阿紅瞧,清次立刻又皺起了眉頭。
七
權平圓睜著雙眼久久不動,清次抓住他的手,把他給拖到店頭前去坐下。
然後認真地問:
「我姊怎麼了嗎?」
權平這會兒依舊一直盯著阿紅,但很快便問起了一大堆問題。
「請問是在哪兒出生的?」
「請問阿紅姑娘從幾時起,來到這出雲屋的?」
「沒人跟您同住嗎?」
阿紅一一回答初見面的權平所提的疑問。
「我原本住在日本橋,因為火災逃了出來。家父那時往生了,所以之後我便搬到了深川。」
清次的養父正是阿紅的叔叔,因此孤身一人的阿紅,便來依靠出雲屋。
「原來如此啊。」
權平邊說邊要落淚,沒一會兒,他就大大地嘆了口氣。
清次正色對著權平問道:
「權平大爺,難道您也在找飯田屋佐太郎嗎?」
清次剛開始只覺得權平一直幫他找人,是個很親切的人,但難道,權平實際上只不過是利用清次,來找自己要找之人?
權平對清次這番談話充耳不聞,只是對著阿紅又問:
「那蘇芳……也就是佐太郎的出走,跟阿紅姑娘沒有關係囉?佐太郎大爺人不在這兒嗎?您不知道他的下落嗎?」
阿紅搖頭。
「所以,清次大爺是為了阿紅姑娘而去尋找佐太郎囉。」
「因為火災後不久就聽說佐太郎不見了,所以阿姊心頭一直掛念著這事。」
權平大大吐了口氣,清次面對權平。
「反正我們這間店也不大,您大可隨便搜,走過之處也順便收拾一下吧,這樣我們可感激不盡囉。」
也可以問問左鄰右舍,反正,佐太郎從沒來過出雲屋。
「哎,真是的……」
權平昨天才得知清次在深川的店舖所在,因為謠傳阿紅人就在深川,所以權平心想—令天來碰碰運氣吧,看能不能找著應該是跟佐太郎私奔了的阿紅住在哪兒?所以才過來這兒。
「線索又斷了……」
「請問,權平大爺為何要找佐太郎呢?」
阿紅如此間,權平卻眼瞪著天花板,沉默不語……但因為阿紅一直看著他,權平也只好開口:
「我家小姐……還沒從那件事情解脫出來呢。」
權平說,他正是佐太郎的婚約對象加乃父親所開的住吉屋掌櫃。
「是加乃小姐店裡的人?」
就是贈送香爐蘇芳的那位千金,也就是佐太郎原本的未婚妻。阿紅的驚訝之情溢於言表。
「我家小姐因為婚事就此喊停了,到現在還沒出嫁呢。」
家長雖然也談起了別的親事,但她就是毫無興致,而且愈來愈少說話,連習藝之事也荒廢了。最近,淺川屋……也就是加乃父親的堂弟,對她那樣子很心疼。
「原來淺川屋大爺是加乃的親戚呀。」
人與人間的緣分,在清次腦海中兜成了一塊兒。當正在搜尋蘇芳下落的清次出現在鶴屋時,淺川屋產生了興趣,認為清次或許能找到佐太郎,而對他產生期待。因此,他才會那麼親切地幫清次。
「因為清次大爺您連佐太郎的俳號是蘇芳的事都知道,所以他認為,您肯定是個有緣人吧。」
誰會料到清次居然是阿紅的親戚,權平如此說。看來,鶴屋對出雲屋姊弟的事,完全沒洩露半點風聲。
此時,權平有氣無力地笑了。
「我原本以為只要找到阿紅小姐,就算你們兩人沒在一塊兒,妳應該也知道他的下落。」
但結果,阿紅居然也很辛苦地在找尋佐太郎,真令人吃驚。權平完全沒料到事情竟會如此。
「加乃小姐覺得是自己把香爐送給了佐太郎,所以才害他離家出走,因此一直悶悶不樂。我以為找到了當事人後,請他好好跟小姐說一說,可以讓小姐寬心。」
權平如此洩露心聲,而清次則從旁偷瞄著他。
(權平大爺說他是淺川屋的親戚,照他這擔心的模樣看來,該不會……)
該不會是婚事成空的加乃與這位有親戚關係的男子之間,也正在談親事吧?看來,權平的心思已經放在了加乃身上,所以才會這麼努力尋找佐太郎。
可是加乃小姐現在對成親之事毫無興趣。
(權平大爺也是想把從前的事做個了結的人吶。)
幾個人的姻緣線就這樣糾成了一團,解也解不開。
(雖然不知道誰跟誰的綁成了一塊,但只要找著佐太郎,至少這些緣分都會定下來吧。)
所以,現在大家才會找著佐太郎,清次嘆氣。
「哎,真是煩死了。我偶爾啊,會想要揍佐太郎那麼幾下呢。」
權平因為不小心說出了心底話而苦笑起來,阿紅神色怪異地看著清次。
「那麼,大家都互相了解對方的情況了,事情也算有個底……權平大爺,出雲屋對佐太郎的事是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清次搖頭把掉在地上的東西,從付喪神開始撿起。不管如何,明天如果想開店,就得先把這些東西給整理乾淨才行。
權平聽清次這麼說後卻不打算回去,反而幫忙整理。結果阿紅臉色通紅地說:
「都是清次不好啦,明明就應該讓他自己收拾才對。」
阿紅邊說邊伸出手,開始不停將東西放回櫃子上去。結果,從木箱蓋下出現了清次的茶碗,破碎得還挺嚴重的。
「哎呀,真是的,不叫補碗的來幫忙補一下不行了。」
清次的臉皺成了一團,手拿著碎片這麼抱怨。接著,他稍微側頭再次凝視著茶碗碎片。
「說來,不管是什麼名品,陶瓷就是陶瓷,只要掉在地上就非碎不可。」
即便是蘇芳也一樣。
「什麼意思?你是說,有人把蘇芳給打破了?」
但是收藏蘇芳的木盒裡卻連個碎片也沒有啊,權平搖頭。何況,如果真不小心打破了蘇芳,只要清楚明說,事情也比較好解決呀。
但清次似乎並沒留神權平的話,他只是一直凝神盯著破碎的茶碗猛瞧。
接著,他忽然看向權平,問他明早要不要一起出門。
「哎呀,找到了!」
光線微弱的倉庫二樓傳來了說話聲。
隔天,清次跟權平去的地方正是加乃父親的住吉屋。清次如果獨自前往,當然進不了對方的倉庫,所以他才會邀權平同往。
住吉屋一聽說可能找得著蘇芳,驚訝之情毫無掩藏。他又是另一個想做點什麼事來幫加乃解開心結的人,只要任何有可能的辦法,他都想姑且一試,所以清次也就順利地進了住吉屋的倉庫。
「我現在拿下去了。」
清次手持絹布包起的物品,快快步下了階梯,回到一樓。權平跟住吉屋正在眾多的庫存商品中等著,連淺川屋也來了。
清次將青碧色的絹布放在了大木箱上,在三人面前解開結,從滑溜溜展開來的絹布上,出現了草花圖案的蘇芳色香爐。權平驚呼:
「是蘇芳!沒壞啊!」
「也沒被賣掉啊!」
住吉屋也掩不住驚訝,原來蘇芳這香爐早已經回到了住吉屋裡。
「出雲屋大爺,怎麼會這樣呢?能不能跟我們解釋一下?」
清次被淺川屋這麼一問,回說若是靈光乍現的想法,自己倒有。
「不過我沒什麼證據就是了。如果各位願意將我現在在這間倉庫裡所講的話收在心底,那我願傾囊相告。」
眾人一致點頭,清次便在昏暗的庫房中,將他對事情的來龍去脈所做的推測一一說出:
「事情也許是發生在加乃小姐開始談婚事時,或者,是在她把香爐送給了佐太郎之後發生的。」
蘇芳這香爐是個卓越之作,而且還跟佐太郎的俳號同名,因此加乃也許覺得冥冥之中兩人有緣,所以將香爐送給了意中人。
但佐太郎並沒有加乃想像中那麼喜愛香爐,也就是說,光靠香爐並無法讓親事順利進行。
「加乃小姐發現佐太郎不管是對香爐或對自己,都沒有想像中地傾心,所以她便趁著去飯田屋找佐太郎時,趁在房中獨處之際拿出了香爐,把它帶回這倉庫裡。」
那時,她可能是帶著布包之類的東西,將香爐放在裡頭帶回。因為她在蘇芳的木箱裡放進了替代品,所以才沒人察覺。
「應該是放了一些小物品進去。」
如果佐太郎很快就發現香爐被掉包而引起了騷動,不知加乃是否已經想好該如何對應,這部分旁人無從得知。也許,加乃是希望佐太郎能來問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心中在想什麼?可是佐太郎卻不曾再打開蘇芳那木箱。
「加乃小姐大概也有些意氣用事了,她心裡大概也不喜歡自己被漠視吧,所以便故意常跑佐太郎家,乘機下手。」
為了要引起騷動,必須找個機會把替代品給砸了。只要把陶器砸成碎片,就能藏在腰帶裡,如此一來就算不拿袋子過去,也能全部帶走。夏天的薄織和服裡,也塞得進去。
「一定是進了佐太郎房裡後,快手快腳地把這些小物件給弄碎,然後再讓奶媽帶出房間。一般人並不會留意奶媽的行動,所以不管是丟到外面的垃圾堆裡,或是丟進河裡,都很好解決。」
佐太郎不一會兒便發現香爐不見了,結果全家慌成一團。後來,沒想到兩家協議將香爐當成是嫁妝的一部分。
「加乃小姐應該以為這下子,意中人的親事應該是底定了,誰料到……」
之後便如大家所知,佐太郎從親事與父母面前徹徹底底消失了。
當然,他也從阿紅的面前消失了。
這便是清次所推論出來的,發生在香爐身上的故事。權平眉心糾結。
「是因為心裡遺懸著那件事,所以小姐才至今掛念著佐太郎大爺嗎?」
「加乃小姐心中……恐怕是覺得對佐太郎過意不去吧。」
「過意不去?」
住吉屋與淺川屋互看了一眼。
「佐太郎原本是唐物屋的繼承人,卻因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而使他離家出走,離開了安逸的生活,遠走他方。」
如果心裡這麼憂愁著,那事到如今更不敢跟雙親說出香爐的實情了,只因為自己意氣用事,而害人……害人一生吶。
「加乃小姐如果剛好是個體貼的人,那她心裡一定更難受了。」
清次如此作結。
誰也沒否定他的話。清次又瞄了一眼優美的香爐,平靜地說:
「之後,她也許時常會想起,事情原本不應該演變成這種情況的。」
清次說,若她再這麼一個人煩惱下去:心情一定煩愁至極。現在既然已經知道了來龍去脈,還是好好跟飯田屋說明一下香爐的事,如此一來,加乃小姐心頭的負擔也會輕鬆點。
「再來,就請權平大爺多聽聽她說話吧。」
這麼一說完後權平的表情豁然開朗,陽光也從外頭斜灑進了倉房。
(嗯,這邊應該不會有問題了……)
清次多少安心了些,但……他也想讓阿紅早日重展歡靨。他的視線輕輕掃過了優美的香爐,心頭上浮現出一個人的臉來。
似紫
一
早安,初次見面,在下名為黃君。
跟各位一樣是百年器物變身而成的妖怪,亦即付喪神是也。
如您所見,我是由高貴琥珀製成的帶留(註十八)。因澄黃清透,而被取了這名號。
被賣到這家店來,與大家同在一個櫃子上相聚也算是有緣。各位同為付喪神的前輩們,菸管五位爺、人形姬小姐、蝙蝠墜飾野鐵哥、梳子阿兔哥、掛軸月夜神大哥及其他眾前輩,在下這廂有禮了。
請問……這出雲屋是家古道具店吧?我從前曾在這種店待過一次呢,但這店……怎麼有點不大一樣?哦,這店還兼做出租店啊?原來如此……敢問出租店是?
哦,出租店就是把店內商品,不管鍋碗瓢盆、和服甚至連開襠褲都廉價租借,以換取租金的生意啊!原來如此,在下見識淺薄,請各位看在在下仍是愚昧無知的新人分上,多加見諒。
在下向來住在日本橋一帶,現在才發現深川原來也很熱鬧呢,這真是太好了。從前將在下買回的眾家老闆娘們對在下一向愛護有加,只可惜……大家身邊的帶留都太多了,所以一直把在下收在櫥櫃裡,簡直是悶壞我了。
能像現在這樣待在聽得見外頭叫賣聲響的店內與各位談天,真是痛快至極,所以剛剛店主出門前,我一直努力憋著嘴巴,憋得難過死了。
什麼?不用憋?但一說話不就被聽見了嗎?將在下買回來的那位年輕的店主,就在那麼近的地方穿著木屐呢。
原來如此……這家店的店主姊弟對於付喪神的事心知肚明,但既不洩露出去,也不會找人來除妖。
這真是……真是……
是,您說這家店也是因為咱付喪神肯四處出借,所以才做得成生意,這麼做是應該的?嗯,看來這兒的付喪神大哥都挺有主見呢,我真該跟各位學習學習。
咦,店內似乎閃過個人影呢,那肯定就是先前所說的店主姊姊吧。嗯,容貌端麗,個性看起來也挺溫柔,想必有很多公子送信來追求吧。
咦?別看她那樣,其實個性很強悍?哦,原來如此,咦?您說她名叫阿紅?
阿紅……哎呀,不會吧!咦,這……咦?
您問我在驚訝個什麼勁兒?是,這……在下似乎認識阿紅呢。
這位小姐從前曾住過日本橋一帶嗎?在下從前曾待過的一間古道具店「小玉屋」裡的千金,也叫做阿紅呢!長得還真有點像。
咦,果然是日本橋出身?那肯定錯不了啦!真叫人懷念,像在下如此上等的帶留,待在那家店的時間不長,因為很快便被人買走了。之後,聽說日本橋的小玉屋遭火焚毀,所以有些掛心呢。
是,您問我到火災發生前為止,是否還待在阿紅小姐的身邊?是啊,正是如此。
知不知道名為飯田屋佐太郎的男子?嗯……佐太郎、佐太郎……
哦,是日本橋那唐物屋的公子吧!我知道呀,他常跑來小玉屋呀,是位挺有趣的公子呢。他喜歡跟偶爾來小玉屋的阿紅家親戚小孩鬧著玩,那男孩應該是叫做清次吧。
咦?您說清次正是剛剛那位出雲屋的年輕店主?也就是將我買回來的公子?哎呀,都已經這麼大了,認不出來了呢,時光也真是不饒人呀。
那他稱阿紅為阿姊?原來如此,不過兩人倒不是親姊弟,他們是當時的那兩個小傢伙嘛!
發生那麼多事,也真辛苦他們了,能像現在這樣安穩地生活,實在是太好了。
啥?不好?
為何不好?哦,就只有我清楚從前的事,大家都不曉得,所以您覺得不痛快?
那倒也是,就好像在下每次跟顏色不相襯的腰帶搭配時,也會覺得很乏味呢。那麼,在下就來為各位說點……說……說啥好呢?
八卦?佐太郎的事?全部?兩人是如何認識的?這……
好吧,不如這麼辦好了,我將我從認得佐太郎的臉,到我離開店舖前的事全部統統奉告,這麼一來,各位想聽的部分應該也會帶到吧。
嗯,那麼關於阿紅的心境,我也將自認為沒錯的推測,一起跟各位稟報好了。
您有話想說在前頭?是,請說。跟付喪神同夥說話不用客氣,但不能跟人講話……比方說,不能隨便跟出雲屋姊弟攀談,這點必須牢記在心?好的,那麼在下記住了,這是此處的規矩。
那麼,接下來在下就講點我還在日本橋時的事吧。當時,阿紅他們那家小玉屋雖說是開在日本橋裡,但不過是家小小岔路旁的簡陋古道具店罷了。
兩相對照下,飯田屋卻是大馬路旁的氣派唐物屋呢。
可是這年輕男女不知怎麼的,竟然還是認識了。
二
從位於日本橋的熱鬧大街往旁拐進一條略窄的窄徑,來來往往的小販尖著嗓子叫賣著「梳子髮簪篦釵喲」,某家小店的店門前,夥計、灰肥、古傘、掃帚的買賣人也熙來攘往。此時,不曉得誰停下了步伐,從店內的帳房裡,只看得見來者的草鞋前端。
風吹動藏青的暖簾,正在古道具店小玉屋裡看店的阿紅抬起頭來,發現佇足在店門前的是位常客,阿紅不禁苦笑。
「哎呀,佐太郎,你又來啦。」
這位將來要接掌大型唐物屋的飯田屋公子,不但昨天來、前天來,這兩個月內他天天都來。佐太郎走進了店內,笑著盡量往阿紅的身旁坐下。
「阿紅,我今天是特意拿這梳子來的,妳看,很細巧吧。」
佐太郎從懷中拿出了梳子,說這肯定襯托阿紅,他邊說邊將梳子塞進阿紅的手中,但阿紅笑著婉拒。
「佐太郎,那是你們飯田屋的商品吧,這樣不行啦。」
最近,佐太郎只要發現唐物屋的進貨裡有適合阿紅的梳子或髮簪,他就自行拿走。阿紅雖然嚇唬他再這麼下去,他肯定會被他爹娘送進庫房裡關,但佐太郎就只是笑笑,輕薄地說些「因為妳今天也好美,所以我才想送妳禮物呀」之類的。
阿紅自己也有點心驚呢,因為,她發現自己其實不討厭佐太郎這樣的打情罵俏。佐太郎是個對女人挺溫柔的男人,但面對男人時卻不苟言笑,而一講起自己的事來就插譚打笑,吊兒啷噹的。
這男人儀表堂堂,何況又是大商舖的少東,身上的和服上等俐落,配件也別緻出色,挺俊俏的一個男孩子。附近女子常朝他頻送秋波呢。
而這樣的佐太郎卻不知著了什麼魔,時常往阿紅的店裡跑。左鄰右舍不禁議論紛紛,而阿紅也多少有些心旌蕩漾。
此時,店外傳來了說話聲:
「您爹娘要是真把您抓到哪兒關起來就好了,這樣,阿姊也省得操煩。」
邊說邊走進店內的是小玉屋親戚家的孩子清次,這男孩小阿紅一歲,今年十七。以這年紀,如果是女孩子恐怕也已經有人來提親了,但他卻才剃掉前髮未滿兩年(註十九),大人偶爾還會叫他從深川的店來這兒跑腿。
對佐太郎而言,清次只是個孩子,所以即使清次剛剛那樣沒大沒小,佐太郎也不至於動怒,但他還是會讓清次知道誰才是老大。
清次今天一如往常般貧嘴。佐太郎打算快狠準地逮住他,於是從他脖子一扣,笑嘻嘻地打著他的頭。
「哇呀,清次,你總算也學會了伶牙俐嘴啦!再這樣練個十年,勉強可以加入大人行列囉!」
「開啥玩笑啊!十年?」
佐太郎知道清次這年紀正是最討厭被人小看之時,所以總是故意拿年紀來取笑,而清次被他在阿紅面前這麼一說也生氣了。
「你們兩個別在店門口玩鬧了!」
阿紅一副受不了的模樣,把清次更氣得腮幫子鼓鼓。
但兩人今天並沒吵鬧太久,因為店內不久就來了位客人,佐太郎一見那人便臉色一變。
「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