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此刻的此刻為止,清次都覺得鶴屋不過是個被害人而已,是個受騙上當,買了間有幽靈店舖的可憐年輕人而已。
但此刻,這種想法已經隨著長火盆中的護符白煙,一同捲進了不可思議的漩渦中,消失不見。
「……鶴屋大爺,您至今為止一直裝糊塗,但您應該早就知道店裡有幽靈了吧!」
若非如此,怎麼會故意燒掉護符呢?鶴屋沉穩地拿起了架在長火盆上的茶壺,倒茶請清次暍,接著他又乾脆地說:
「是,我早知道了,在買下這家店之前。」
鶴屋嘴邊含笑。
「那個大久間屋好像急著騙人買下這家有幽靈的店呢。」
鶴屋臉上浮現了清次至今從未見過的恐怖笑容。清次喝口茶,想沉澱一下自己鬧哄哄的腦袋。
(到底誰才是壞蛋?是把有幽靈的店舖硬賣給別人的大久間屋?這種做法的確惡劣……但明知有幽靈,卻還是買下了店舖的鶴屋呢?好人?壞人?為什麼他要買下這家店呢?)
鶴屋接著不知道還會做出什麼事來?清次開始想把付喪神都給帶回出雲屋裡,他腦子中有股聲音說:不能再牽扯得更深了。清次有點覺得鶴屋的身上,有些事是讓人不想聽、不想看的。
「鶴屋大爺,雖然我不知道您是基於何種理由買下了這家店,但既然您原本就知道幽靈的事,那別人也無從插嘴。」
清次說想回家了,但他的身子卻被從旁扯了一下。原來,是鶴屋拉住了他的袖子。鶴屋用眼神瞄了眼長火盆旁,清次明白,他是要叫自己坐下。
「反正我都已經泡了茶了,您就坐下來輕鬆地喝杯茶嘛!」
鶴屋說自己此刻有話想說,若過了今日此刻,自己恐怕不會再把這些話說出口。清次止住了步伐,鶴屋愉快地笑了。
「太好了,那我就來講些從前的事……不,其實也不是多久以前……」
那不過是發生在幾年前的事。
「您還記得嗎?有年冬天流行起了惡性風寒,死了很多人,那是在快過年前發生的事。」
「嗯,我還記得那是幾年前的冬天吧!那時我也染上風寒,是阿姊照顧我的。」
還病得不輕呢!鶴屋聽後點頭。
「我那時住在神田的周邊,父母是開眼鏡行的,店舖雖然小,但母親從祖父那兒繼承了棟房子,將房子出租後,每天倒也還不愁吃穿。」
那種住在雜亂無章的房子裡的生活,正是江戶隨處可拾的日常風景。那陣子,日本橋正流行惡性風寒的傳聞也三三兩兩傳入了神田,但大家身旁都沒人感染,因此也就沒人在意。
有天,風寒卻化身為人的臉孔,來到了神田。
「有個從沒見過的叫賣郎來神田賣大福餅(註十二)。在天寒地凍的冬天裡,剛出爐的燒燙燙大福餅一個只賣四文錢,所以生意很好。」
可是賣大福餅的小販,卻患著很嚴重的風寒。為了餬口謀生,他每天仍繼續賣大福餅。剛開始,長屋裡的其他住戶也對小販的勤勉讚嘆有加,但過不了多久,駭人的風寒就在長屋中傳開了。
「大福餅小販一開始住的那個長屋裡,出現了第一名死者,大家紛紛謠傳,他就是被大福餅的叫賣郎給傳染的。」
結果大福餅叫賣郎因此離開了長屋,去別的地方做生意。但不知是否是因為他都不休息,所以風寒一直好不了,所到之處又出現了病人。那時,大福餅叫賣郎馬上又搬到了別處,後來有兩名孩童被送進了棺材。
「結果,那男子前往的下一個地點正是我所住的區域。那時已經傳說大福餅的叫賣郎很危險,可惜,消息晚了一步才傳進我們那兒。」
剛開始,買了大福餅的鶴屋妹妹被傳染了,結果雙親在看顧過程中,也被傳染死亡。到了那時,神田已經到處都是風寒的患者,因此謠言便傳了開來,說生病的話很容易就會喪命。此時,大福餅叫賣郎是個危險人物的消息,也終於追到了神田。
「有些失去孩子的雙親追了過來,結果大福餅叫賣郎便從神田逃去了別的地方。之後,聽說那男人之所以會來神田,是因為他在日本橋把可怕的風寒傳染給客人,結果日本橋的生意便做不下去了。」
傷風嚴重的叫賣郎沿街叫賣著食物,所到之處,風寒散播了出去。生意、生意、生意!為了做生意,害死了多少人呢?
「那大福餅叫賣郎自己也染上了嚴重的風寒,為什麼還要一直叫賣呢……」
那應該是一染病就會沒命的可怕風寒啊!清次聽得目瞪口呆,鶴屋似乎已經調查過了,立刻回道:
「大福餅叫賣郎在風寒剛開始流行時,似乎立刻就被傳染了,後來他曾經病癒,但那年的冬天又再次感染。」
所以,他本人並未病重到臥床不起的地步。
「聽說,他說只要自己還能動就要工作,因為不鈿口維生不行。」
可就算是住在長屋裡的貧苦人,也有病到無法起身的時候吧!
「再怎麼說,他自己也曾經病過,知道那病的嚴重性。難道真的沒有房東或其他人能拜託,讓他在把病養好的半個月內,稍微幫他一下嗎?」
不知為何,大福餅叫賣郎的風寒很容易傳染給別人。
鶴屋抬頭看向清次的雙眼異常堅定,清次想說些什麼,但說不出來……看來,鶴屋堅信是大久間屋把病傳染給大家,而這念頭已經根深蒂固得無可動搖。
鶴屋很憤怒,他並不只是生氣,而是全心全身都燃燒著熊熊怒火。
「除了我們家以外,很多人也都死了。有人告進了官府那裡,但誰也沒辦法把那男人抓起來。」
官府說,大福餅的叫賣郎只是在做生意而已,並不是故意散播風寒。何況風寒這種病,除了大福餅叫賣郎之外,一定也有其他人散播出去,總不能只怪他一個人吧!
但是——
「就算他並非有意,可是對家人因風寒而死的人來說,要怎麼釋懷呢?我父母跟妹妹都死了!對殘活下來的人而言,這跟家人被殺有什麼不同::」
難道、難道大福餅的叫賣郎當真沒罪?
「我怎樣也無法接受……」
畢竟他來神田叫賣時,應該已經知道自己染的是傳染病,而且還是在日本橋造成了許多人喪命的風寒。但他卻不以為意,也不休息,一直傳染出去。新年來臨了,只剩下自己孤單一人,心中沒有歡愉,只有心酸……
「我因為去投靠祖父,所以搬去了日本橋。傳染病結束後,我立刻開始找那名男子,我想直接問他到底安的是什麼心?」
但大福餅的叫賣郎已經離開他在日本橋成長的區域了,當鶴屋終於找著他昔日在日本橋住過的長屋時,叫賣郎早已覓得好姻緣,搬去了深川,改名成大久間屋。
「您知道嗎?大久間屋在日本橋也拋棄了女人喔!那女人明知他被人批判的事,仍然包庇他,可是大久間屋拋下了她,搬去深川跟帶著嫁妝的女子成親。」
然後再靠那些嫁妝,從叫賣郎搖身一變成為大久間屋的店主。結果在深川,他居然又拋棄女人,還害她變成幽靈。就在鶴屋想近身打探消息之時,大久間屋居然想騙這個因為自己而成了孤兒的人,去買下那間有古怪的店舖。這男人非但不跟被自己害成了幽靈的女人道歉,反而還想扔下有幽靈的店舖逃之天天!
也不管別人奉上了大筆銀子之後,可能會因為幽靈而倒閉,反正,只要他自己沒損失就好了。
「那男人,根本就壞到了骨子裡!」
鶴屋以此終結,這話似乎代表了他所有的想法。其他從風寒中康復的人早已逐漸忘卻病痛之事,但鶴屋卻被囚禁住了。清次久立不動,默不作聲。
(鶴屋應該比誰都清楚,風寒這種小事是沒辦法立罪的……)
清次這麼想,當然,鶴屋也很清楚。可是家人都喪命了,要叫他怎麼放下呢?他心中殘留著恨意,怒不可抑,於是只好正面挑戰至今仍不管別人死活的大久間屋了。這兩個談笑風生的店主之間,居然有著這麼一段故事,真是意想不到。
(但……)
清次此時突然湧現了一絲疑惑,他抬起頭來,正視著鶴屋。
「嗯……鶴屋大爺您說您買下這家店前,就已經知道幽靈的事了,那為什麼您還要買下這家店?」
如果料理店裡有幽靈,開張不久就得關門大吉,為什麼要這樣相助自己口中宣稱是個大惡人的大久間屋呢?
「鶴屋大爺?」
鶴屋只是靜默著,清次的腦海中無來由地湧現一絲不祥的預感。
鶴屋剛剛不是把護符給撕破,燒成了灰呢?現在,大久間屋正獨自一人待在鶴屋的某間房裡休息,他並不知道護符已經不在身邊了……
「鶴屋大爺,難道……」
正當清次如此詢問時,回答他的聲音卻從走廊的另一頭傳了過來。
「嗚哇哇!救、救命吶!」
正是大久間屋的聲音。鶴屋裡有幽靈,而……而且!
廣德寺的護符已經不見了!
「您是故意讓大久間屋去面對那幽靈吧?所以您才買下了這家店?」
哀嚎聲再次出現!清次不等鶴屋回應便匆匆忙忙跑向走廊,往大久間屋待著的房間衝去。
但腳立刻絆著了某樣東西,清次沒多想地「哇——」地一聲摔個四腳朝天!定眼一瞧,自己踩到的居然是應該被包捆在布囊裡的月夜見!
「你這傢伙!怎麼會在這裡到處亂走呢!?」
不用說,月夜見並非普通物品,它是個付喪神。但自己明明已經把它給收進了箱子中,還牢牢地捆住,它應該出不來才對啊!怎麼會……
「是阿姊!她打開了布囊!」
一定是想探聽蘇芳的消息才這麼做的,那向來冷靜的阿姊,只要一碰到蘇芳就會方寸大亂。
「混帳!付喪神想幫幽靈嗎!?」
就在清次飄罵著的時候,小房間裡也不停傳來哀嚎聲。清次爬起來,看見鶴屋從後頭走來,他大概是想去看看大久間屋變成了什麼模樣吧!
清次不管鶴屋,直往房裡奔去。
七
毫無疑問地,大久間屋是個爛到了骨子裡的無賴。
清次並不懷疑鶴屋剛才所言。
現在,鶴屋裡頭有幽靈,而把那女子逼到死路的正是大久間屋。他甚至還騙人買下這間有幽靈的店舖,這更是罪加一級。像這種人,把風寒散播出去也毫不奇怪,大久間屋是個不知羞恥為何物的男人。
但是——
「啥啊!這……」
清次一打開了紙門,就看見大久間屋甸甸在自己眼前。仔細說來,他是像青蛙那樣地趴在榻榻米上,雙手抱著頭,全身抖個不停。
清次將視線移往天井,果然看見古怪,幽靈並不管現在還是大白天,已經出現在屋子裡了。那幽靈今天也飄浮在天并的周圍,只看得見一團白氣,正畫著圈兒怱高怱低地飛著。雖然很可怕,但看來它尚未動手。
可是,屋子裡卻有好些小東西翻落地上,都是些扇子、書冊、花呀筆的小東西,這些原本不應該在這兒的,大久間屋正是被扔了這些東西,所以才嚇得醜態畢露,縮成一團。清次感覺到有些許異樣,將目光拋向房裡的陰暗角落。
(該不會是付喪神丟的吧?)
付喪神已經宣稱它們要出力幫忙了,所以搞不好它們打算陪幽靈一起狠狠地教訓這大久間屋一番。
但幽靈只是徘徊在房子的上頭而已,而大久間屋則一直面朝榻榻米,動也不敢動。此時,清次後頭的紙門打了開來。
「咦?還沒開始啊?」
是鶴屋,他來看看事情變得怎樣了,但看來什麼事都還沒發生,所以他有點掃興。大久間屋一聽到他的聲音,立刻抬起了頭來。
「鶴屋大爺、鶴屋大爺啊,您快看看天井!那兒有駭人的東西呀!」
他神色悚慄地拚命叫苦:
「這是鶴屋大爺您店裡發生的事,您快想點辦法呀!」
鶴屋低頭看著這像青蛙般趴在地上的大久間屋,不禁苦笑起來。
「說來,這幽靈在我買下這間店時就已經存在了。究竟這幽靈是誰、該如何安撫它的怒氣,大久間屋大爺您應該最清楚,不是嗎?」
「我不曉得,不曉得呀!店都賣了,跟我有什麼關係呢!你買下了店,你要負責呀!」
大久間屋一直大喊著:「救命呀,誰快來阻止一下呀!」清次沒來由地覺得很噁心,俯瞰他那副模樣。
(這傢伙……這男的是個大惡棍?)
鶴屋的臉上浮現了可怕的神色。
「我才不管你怎麼說,我並不覺得幽靈……這死去的女人跟我有什麼關係。」
「那、那是那女人自己不好!說什麼有孩子就要生下來,明明早點解決才好啊!」
結果女人卻把孩子生下來,不久後又雙雙離世。這事被帶著嫁妝嫁過來的妻子知道了,害自己被怪得很慘吶!大久間屋忿忿不平地連聲抱怨,清次聽都聽傻了,一雙眼睛睜得頂大。
(這可是那飄著死去女人幽靈的房間哩,他居然敢在這兒抱怨是那女人不好?難道,大久間屋以為會有人同情他,來安慰他嗎?)
清次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他小心翼翼地問,,
「大久間屋大爺,您還記得您曾經在數年前把惡性風寒傳染給別人,因此被趕出了神田嗎?」
「記得啊,那時候很慘呢!大家都說什麼染上風寒都是我的錯,但那時候,風寒在日本橋流行得很厲害呢!一定是不知道被誰給傳染了,只不過有些人剛好被我給傳染上,就說什麼……」
真是被欺負得很慘吶!大久間屋抱怨。
(原來,大久間屋也知道是他把風寒給帶進了神田啊!)
他一定也聽說有人因為染上了風寒而死,但他卻一個勁兒地埋怨自己為什麼老被欺負。鶴屋直愣愣地呆立在清次身旁,直盯著大久間屋。
「……你害死了人,難道沒想過是你自己不好?」
大久間屋並非罪不可恕,如果他能承認過錯,那就還好。
可是大久間屋卻辯稱自己沒被判罪,所以他沒有錯,只是運氣不好,一直被欺侮。他不停地自嗟自嘆……
這是個被人指責之時,只會怨恨對方、直發牢騷的男人。鶴屋站在這個對話毫無交集的人面前,無話可說。
(鶴屋大爺應該以為如果讓他們見面,大久間屋一定會跟幽靈告罪吧!無論是至今為止所犯的過錯……甚至連大肆散播風寒的錯,也會一併謝罪,鶴屋大爺應該是如此期待吧!)
但就算是等到太陽西下、天色漸明,恐怕也等不到大久間屋乖乖地說出這些話來,因為,他覺得淒慘的人正是他自己啊。
(被欺負得很慘……真是命苦呀……)
鶴屋大概是真的不知道要說些什麼才好,只能怔怔的杵著不動,大家似乎都不知道該拿這種情況怎麼辦。
此時,清次抬頭望了一眼飄浮在天井的那東西,他稍微側了頭,轉向鶴屋突兀地問了個怪問題。
「吶,鶴屋大爺,您知道名叫初代團十郎的伶人,是哪時候的人嗎?」
鶴屋被這麼一問也呆愣住了,機械式地回答了清次的問題。清次點頭,環顧著四周,開始尋找起付喪神的身影。
八
在下裡葉柳。
清次大爺留下了鶴屋,來到隔壁房間的角落,找著了我們。他將看到的付喪神都聚集了起來。
「我有點事想請各位幫忙。」
他壓低聲音說著。
「我知道你們不會回答,但沒關係,你們只要聽著就好。」
「首先……」他對著我說,關於幽靈的事,有件事情得告訴我。
「裡葉柳,雖然我沒有確切的證據,但……剛才鶴屋大爺已經明確告訴我了,那幽靈並非你的心上人喲。」
他忽然這麼說:
「因為你曾經說過,從前你跟心上人曾一同看過初代團十郎的〈大福帳參會名護屋〉是嗎?但是裡葉柳,初代團十郎已經是百多年前的人了。」
如果一同去看過那齣戲,就表示那女子一定也是一百多年前的人,早……早就不在這世上了!
「不知道是否因為你附身香爐之後,便不知道今夕是何夕。我想,裡葉柳你的心上人,應該已經早你一步去到極樂浮土了吧。」
所以,鶴屋的這個幽靈跟我沒關係,清次大爺做出了如此結論。
老實說,我真的怔住了,這世上在什麼時候已經過了這麼長的一段時間?如果我當時灑脫地前往浮土,早就已經跟心上人在彼界重逢了。
「裡葉柳,我看你也早早往生極樂世界吧!此外,如果你有意前往,可否也順便帶房裡的幽靈一起去呢?它一直徬徨在世上,也太可憐了。」
清次說,既然那幽靈相似到讓我在那時誤以為是自己的心上人,那就幫它解脫吧!
當然,只要開口相邀的話,我也樂於照辦。想來,幽靈那已往生的孩子應該已經去了極樂世界,常伴在佛祖左右。
但有個問題很難辦,幽靈那樣憎恨大久間屋,有可能只因為我開口相邀,就果斷地同我一起離開嗎?如果這麼簡單,幽靈應該早就成佛了。可是清次大爺連這點都已經考慮好了。
「它都已經恨成了幽靈了,如果不做點什麼,恐怕不甘心往生吧。為了幫那幽靈,各位可不可以去懲罰一下大久間屋呢?」
這似乎是清次大爺獨自的發想。他認為,官府又不能定大久間屋的罪,而那男人也肆無忌憚地主張既然如此,就表示他並沒犯錯。這男人根本就太惡劣了,就算是被鶴屋大爺責怪,他也只是反過來抱怨別人而已。
但他看來跟別人一樣地害怕幽靈,雖然他嘴巴上一直狡辯,但心裡應該也很清楚自己遭人憎恨之事。既然他似乎很怕鬼怪,就讓他嘗嘗這方面的折磨吧。
「可是你們別殺了他喲,也別把他打成重傷,要是惹出什麼麻煩來,對你們也不好吧!」
清次大爺真是個好人,還這麼叮嚀囑咐。其實,我們會不會照辦,他根本也沒有把握。我看到其他的付喪神大哥都一副興致勃勃的樣子。清次將大家放進了大布囊裡。
接著他手提布囊,回到了大久間屋與鶴屋面前。清次問大久間屋,對所有的一切是否有所悔意?
「鶴屋大爺的家族在那次的神田風寒裡,全都往生了呢。」
「……我不是說過了嗎?我不是說為什麼都把帳算在我頭上嗎?」
看來,大久間屋似乎不知自己應該為何、又要為了什麼事而感到抱歉。
清次大爺嘆了口氣,將包裹我們的大布囊放在地上,接著,他用大久間屋聽不見的音量,低聲跟鶴屋說:
「如果能教訓一下大久間屋,讓幽靈了無遺憾往生淨土,那麼鶴屋大爺您心裡,會不會也多少舒坦一些呢?」
也就是說,讓幽靈對大久間屋的恨意得以消解。清次認為,再怎麼期待大久間屋悔改,大概也只是做白工而已。不過,清次並沒說出要我跟其他的付喪神動手之事。
大久間屋在兩人身後,眼睛骨碌碌地轉呀轉的唸道:「不知道鬼鬼祟祟在講些什麼哩?」鶴屋疲累地苦笑了一下,大概除了笑之外,他也沒有其他法子了吧!
「是啊,像這種人……這世上還真有這種人呢!」
「好!」清次大爺一聽鶴屋這麼說後立刻解開了布囊的結,拉著鶴屋大爺一起離開房間,「砰」地把門給帶上。
「幹、幹嘛呀!」
大久間屋的不安神情出現在我們的眼前,不,之後我們打算讓他更不安。對我們而言,這可是等了許久,總算要大幹一場的開幕時刻呢!
嗯,真的玩得很痛快!
位於深川的古道具店兼出租店的出雲屋裡,回來了很多商品,這些,都是從附近那家料理店鶴屋拿回來的。
開店至今已經過了兩個月,不管當初是基於何種理由開店,現在似乎一切都漸漸上了軌道,可能是因為大家傳說幽靈已經跟著前任的店主離開了吧!總之,鶴屋開始有自信自己能將店經營下去,於是他陸續採買用品,將之前租借的東西還了回來。
之前借到鶴屋去的東西中,有很多都被他當成二手品買下,也算是做成了一門好生意。清次站在出雲屋的店頭跟他道謝,結果鶴屋反而低下頭來回道:「你快別這麼說了。」
「我困在大久間屋那件事的時候,全身都沉浸在憤怒中,如何也冷靜不下來。」
所以,才會故意安排大久間屋跟幽靈相遇,如果那時清次沒介入,自己不知會做出什麼事來呢!鶴屋這麼說完後抿嘴一笑。
「說來,兩個月前的那天,鶴屋還真是一瞬間頭髮就白了一大半呢!」
清次要付喪神發動攻擊後,就把大久間屋跟幽靈一起留在房裡。之後,不知為何房門居然無法從內打開,大久間屋嘶聲悲喊,但他卻逃不出來。騷動聲一直持續了大約半小時之後,忽然停止了。
老實說,就這麼放過他也太簡單了。才剛這麼想,又傳出了悲鳴聲,清次和鶴屋互看一眼,這種情況重覆了三次後,這回出現了很長的沉默。
清次跟鶴屋打開紙門,輕輕鬆鬆地就打開了。房裡躺著已經昏倒在地的大久間屋,他那一頭黑髮,在短時間內竟白了大半。至於付喪神,則早已機警地重新聚集在大布巾上。此外……
幽靈已不在了。
裡葉柳也消失無蹤。
鶴屋看著已然沒有鬼怪的房間,沉默了半晌。接著,他將視線轉向大久間屋,目光停留,又無語了好一段時間。
之後……他便低聲笑起來。
「啊——幽靈好像……已經順利地往生淨土了呢!」
邊笑,眼眶邊泛起了淚光。
「我總算報了一箭之仇……其實,我也曾經想過,難道就只有這個辦法了嗎?」
風寒原本就是人傳人的病,就算家人因此死亡,再怎麼憤恨,也沒有辦法懲罰對方。
而那化為幽靈的女子,也可以說是無法可想。她因為聽信對方的甜言蜜語而慘遭拋棄,最後連性命都賠上了,但這樣也不能將對方定罪。而至於受騙買下幽靈店舖,最後就算失去了財產……還是沒法將賣家的男子定罪。
這世上有些事是從法網中溜過,避掉了刑責的。我知道、我知道……
但就因為有人利用漏洞行事,所以就算知道,心裡也不願意接受,最後全身都化成了幽靈,執意復仇。就算知道這樣很蠢,但也沒有辦法,無論何時也無法放下……
鶴屋的手緩緩遮住自己的臉,他的指節用力,微微發抖。
「我也知道這是沒辦法的事。」
鶴屋此時又低聲失笑,眼淚也伴隨著流下。
「我這次是真的很傻,但又有什麼法子嗎?」
清次站在他的身旁,什麼也沒說,就只是這樣等著他將心頭的那口氣撫平,直到他落淚停止前,清次都陪在身邊。
「大久間屋後來氣若游絲地說,他再也不會來鶴屋,然後人就走了呢。」
這回,他似乎也很快就忘了自己的惡行,只覺得又遭人欺侮了!鶴屋站在帳房外,低聲笑著。
「那個人啊……搞不好一輩子都這樣哦!」
鶴屋說,至少自己已經能像這樣地大聲笑論大久間屋,自己一定已經走出來了,一定……沒問題的。
接著他又笑了笑,忽然改變話題,看向清次身後的阿紅。
「先前阿紅姑娘來店裡幫忙時,曾問我知不知道一個名叫蘇芳的香爐,對嗎?」
清次一聽這話後臉色僵硬,鶴屋並沒發現地繼續說著。清次知道,自己身後的阿紅正豎直了雙耳聆聽。
「那時我不是說不知道嗎?其實,我現在還是沒聽過那香爐的事,不過前些時候,我碰見了一位名為蘇芳的人哦,所以就忽然想起了香爐的事來。」
鶴屋笑說,只可惜不是香爐吶。站在清次身後的阿紅「咿」地一聲屏住了氣息,而清次也驚嚇得說不出話。
阿紅要找的……真心想知道的,並不是香爐,而是香爐主人的消息,也就是蘇芳的下落。
只可惜至今為止,怎樣也打聽不到,因此便轉而探詢那人應該會帶在身邊的名貴香爐。可是到現在,還是沒聽到任何風聲。
結果,蘇芳的消息竟然這樣意外地出現了。
明明好不容易可以聽到盼望已久的消息,但姊弟倆誰也說不出話來,話題也就此停擺。鶴屋打過招呼之後就離開了,反正,他的店就在附近,如果想打聽,隨時都能過去……
(蘇芳……)
姊弟倆似乎都被這名字給鎮住了魂魄,他們就這樣半晌不開口,靜謐無言。
秘色
一
跟初相見的人自報名號,還真是有點難為情呀。
可是不知名號的話,講起話來也不方便,所以在下這廂有禮啦,我乃五位是也。
你說這名號少見又響亮?哎呀,唐草,我跟你一樣都不是人嘛!用江戶人的講法來說……是,我們正是付喪神,也就是妖怪啦。
如你所見,我是上頭繪有五位鷺的雅緻菸斗,可是個高級品!是吧,所以收藏家一直都對我備加愛護,等我發覺時,都已經過了百年,正是器物獲得魂魄的年紀了,所以呢,我就成了付喪神。
付喪神這種存在跟人不太一樣,但在江戶可不算少見唷,像我現在跟你待的這家古道具店兼出租店的出雲屋裡,不就有很多同伴嗎?
小兄弟,你身為付喪神卻被送來了出租店,一開始一定很擔心吧?哎,被借出門還真可怕呢,出租店的生意就是出租商品賺租金,所以嘛,多少有點風險。因為萬一被借到什麼亂七八糟的地方去,弄傷損壞的話可不得了。
我們待的這家出雲屋就只有一對年輕姊弟在經營,店舖小得很呢!如果不把我們給借出門,他們每天要吃什麼呢?所以,我們如果不滿而出走,他們也太可憐了。
這兩人都沒爹沒娘了,也沒其他親人,清次跟阿紅都跟親人沒緣吶。
出雲屋這家店是阿紅的叔叔創立的,但他沒有子嗣,所以從朋友那兒帶了清次回來。是呀,清次是養子啊。
因為這緣分,清次變成阿紅親戚家的小孩,偶爾會到他們在日本橋的家裡面走動,這兩人從小就認識了。
四年前,阿紅成了孤兒。她父親在火災時走了,母親也老早不在,所以她就來依靠出雲屋。之後,清次就稱阿紅為阿姊,在一起生活。
還沒看見收養這兩人的出雲屋店主?噯,因為店主之前因病過世啦,所以這兩姊弟也失去了養父。
兩人當然很傷心啊,但為了要撐起店舖跟謀生可是拚了命地工作,沒時間沉浸在悲傷裡呀。
有天啊,我們隨興談起這兩姊弟的事,結果……竟被他們給聽見了。
兩姊弟大吃一驚呢!不過,這也很正常啦。只是,重要的商品就算有點古怪,他們也沒本事丟掉商品,出雲屋的情況就是糟到這種地步呀。
所以我們也只好認命地承認彼此的存在嘍,而我們這些善心的付喪神……也就認命地被借來借去地出門賺錢。
付喪神跟一般道具的層次不同,我們肯這麼委屈自己,實在是很夠義氣吧?簡直要讓人感動到掉淚啦!付喪神實在是很了不起!
咦?清次在帳房裡苦笑呢,這傢伙一定在偷聽我們講話,怠慢了作帳的工作。不認真做事可不行吶,真是的!年輕人啊,你只要稍為同情他們一下、幫上一點忙,他們就變這樣。
唐草,你才剛來,可別學清次那樣喔!首先得先把出雲屋裡其他付喪神的名字給好好記牢,講話的態度也要溫文有禮……咦?你已經記住了大夥的名字?嗯,那倒是件好事。
啥?接下來還想多聽一點大家口中那「蘇芳」的事?哎呀,你還真是個剛滿百歲,喜歡八卦的小夥子吶,真拿你沒辦法。關於這件事啊,想說的人可多嘍……你看,這會不已經有人開口了嗎?
一定能聽到很多消息吧!
二
「五位,你在跟最近剛來店裡的那個金唐革(註十三)錢包講話嗎?」
「嗯,它叫唐草啦,之前也被借去鶴屋家了。」
跟五位搭話的付喪神是月夜見,五位告訴唐草,月夜見是個高級掛軸,接著它又補了句:「同時也是出雲屋裡最自傲的傢伙。」月夜見聽了後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坦然而笑。
「唐草啊,你剛說想多聽點『蘇芳』的事,是嗎?」
唐草點點頭,於是月夜見便故弄玄虛地緩緩道來:
「出雲屋的姊姊阿紅一直在找個名為蘇芳的香爐……或者說,她是在找擁有蘇芳這名號的人,但這蘇芳卻一直下落不明。」
最近,兩姊弟的友人,也就是鶴屋料理店的老闆嘴中卻傳出了蘇芳這名字。
「鶴屋裡來了位名為蘇芳的客人唷!這兩姊弟一聽這消息後啊,馬上因為可能找得著蘇芳而一直心神不寧呢。」
姊弟好像正在調查去鶴屋的客人是否就是他們要找的蘇芳,月夜見以此作結。但此時有人從旁插話——是阿兔。
「哎呀,月夜見,你說得是沒錯啦,但就是太無聊了,根本就沒講到最有趣的重點吶!唐草,你聽好了。」
蘇芳這名字啊,是阿紅認識的一名男子的俳號(註十四)。阿紅一直對這名字念念不忘,結果,連清次也無法將這名字忘懷了。
「唐草,你聽得懂我話中之意吧!」
「嗯,這……嗄?」
唐草摸不著頭緒,於是身為梳子的付喪神就直率地說了:
「真受不了你耶,就是阿紅心上一直掛念著蘇芳,而清次心上一直掛念著阿紅嘛!所以,蘇芳下落的重點就在這兒呀!」
此時出現了兩個笑聲,聲音較高的是來自被稱為人形姬的豪華公主人形,另一個則是野鐵,它是個蝙蝠形狀的墜飾。話題持續下去:
「清次想確認蘇芳終於現身姊弟面前的事是真是假,倘若是真,他也得做好準備嘛。前些時候,他就故意挑了些付喪神便宜地租給鶴屋了。」
因為蘇芳或許還會再去鶴屋,而付喪神也許能聽見蘇芳的消息。
「清次期待我們能聽見點什麼消息,回來出雲屋說,一定是這樣子啦。」
付喪神似乎一致同意這說法,開始此起彼落地嚷著清次打的算盤一望便知。從付喪神的眼光來看,清次不過是個毛頭小子罷了。
「噯,我也知道清次很認真吶。」
五位這麼說。因為它是個精巧的菸管,所以被放在繪有蒔繪的菸灰盆上,拿去裝飾鶴屋的高級客房。也就是說,能第一手聽見客人談話中最有趣部分的正是這位五位。
「咦?你聽見了什麼趣事了?聽見的話,就趕快說來聽聽呀!」
「人形姬,我知道的可還真不得了呢,但……真的該說嗎?還是不該說?我也很猶豫呢,因為清次正在一旁聽著呀。」
五位說,如果這麼乾脆就說出來,不就順了清次的意嗎?這樣一點都不好玩呀!
此時清次揚揚單邊眉頭又搖搖頭,他那態度……根本就不認為五位可能知道什麼重要的情報。五位大喊:
「清次不知道我是真的知道很重要的情報呢,所以他才會那種態度!我在鶴屋裡聽見的,可是蘇芳的消息哦!」
此話一出,眾付喪神立刻騷動了起來。
「蘇芳?五位你看見了本人嗎?他真的來鶴屋啦?哎呀,是怎樣的男人呀?」
「一定是個很棒的男子吧!」
「說了些什麼?」
長得像哪個戲角兒?說了些什麼話?快說呀!眾口齊聲地這麼要求五位,月夜見、人形姬跟阿兔,全口徑一致地興奮喧鬧著。
這麼一來,五位馬上說:「既然大家這麼關心這事兒,那自己不說也不成。」唐草揶揄五位,說它嘴角的笑容實在是得意得太明顯了。五位正色回道,自己是個慎小謙卑的付喪神,才不會這樣呢。不過,它講話的態度還是掩不住得意。
「蘇芳啊……是跟清次年紀差不多的商人唷。」
長得挺結實的,算是相貌不錯的男子。人形姬聽後,立刻洋溢著開心的笑容,房內笑聲四起,笑它喜歡美男子。
蘇芳那時帶著重要的生意對象一起過去,對方是名年約五十,名為淺川屋的男人,臉上時常掛著笑容。
「兩人因為有要緊的生意事要談,所以叫店家先把菜全送上來,之後留他們兩人靜靜地談話。鶴屋可能是因為從阿紅那兒聽過蘇芳這名字,所以對這男子有點在意。不過,他畢竟是店主,總不能站在走廊上偷聽吧。」
所以聽見蘇芳談話的,除了名為淺川屋的深川商人以外,就只有五位了。
「然後啊……」
五位暫停一下,它現在正要把眾人不知情的故事娓娓道出,所以想先停頓一下以提升期待感,然後再煞有其事地說出。此時,大家都把焦點聚在了它身上。
「蘇芳跟淺川屋在客房裡不知為何竟講起了香爐,這時才發現,『蘇芳』這名字果然是俳號,他的本名是……」
五位呼了一口氣,再次暫停,接著它以大家都聽得見的聲音說道。
「蘇芳說他本名叫梅島屋。」
清次聽到這兒,眼睛已經張得骨碌碌地,都忘了要假裝自己沒在偷聽付喪神說話了。野鐵覺得很好笑,五位也低聲笑了出來,接著又繼續說:
「關於鶴屋的宴席,我從一開始說明起吧。年輕的梅島屋跟年長的淺川屋一開始愉快地相互敬酒,談著兩人接下來的生意,而淺川屋好像是經營唐物屋(註十五)的商人。」
就這麼談了一會兒後,生意的話題告了一個段落,淺川屋的目光落在用來裝飾床之間的香爐上。
鶴屋裡的香爐就是先前幽靈裡葉柳附身的那個青瓷,不知是否因為裡葉柳已經往生了,青瓷轉成帶青的色彩,只是個平凡的物品而已。但現今仍是一項佳品,因此淺川屋將它拿在手上把玩,臉上露出愉悅的笑容,
「這香爐似乎挺不錯的呢,不知是不是青瓷?」
梅島屋點頭贊同。
「形體圓潤,而且色澤相當漂亮,青色柔婉,有如秘色一般。」
梅島屋說道,所謂的秘色,指的是獻給大唐天子的青瓷,一般平民不可使用。同時,秘色也指以職人高超技藝所做出的絕美青瓷的色澤,淺綠而青碧。
「《源氏物語》裡也曾提過這種秘色瓷呢,在『末摘花』的章節裡。」
「秘色……這種觸碰難及的青瓷色澤,居然曾存在這世界上,真令人神往啊。」
淺川屋以一種跳脫外表印象的口吻說道,這就好像是被禁止的男女之情一般。
「色澤愈美,讓人愈想入手啊,結果懷抱思慕而無法死心吶。」
淺川屋望著香爐,一道濃眉霍然一挑,臉上出現一抹可怖的神色,但他隨即恢復了親切的笑容,問梅島屋說:
「梅島屋大爺似乎對香爐頗有研究,香爐的色澤除了青瓷外還有許多種類,不知梅島屋大爺的偏好是……」
「說是喜歡嘛……其實,我的俳號蘇芳也是取自色澤之名呢。從前,有個品號蘇芳的香爐,是以乳白作底,染上了些許絳紫蝦紅的蘇芳色,上頭繪著草花。」
因為太喜愛這個香爐了,所以梅島屋便以蘇芳來作為自己的俳號。
「嗯……蘇芳啊,原來如此,居然是個與俳號有因緣的香爐呢。哪天有機會,請務必讓在下拜見一下,不,絕對請您在近期內讓我欣賞把玩呀。」
淺川屋熱衷地這麼說道,但梅島屋卻有點困惑地將頭一偏。
「我也很想讓大爺過目瀏覽,但香爐並不在我手上。說來不可思議,但蘇芳這香爐已消失無蹤了。」
「唉呀!這、這……」
這事聽來離奇,因此淺川屋倏地將身子往前一探說道,既然如此,請務必將頭尾說給自己聽聽,他態度柔軟地數度要求著梅島屋。
「這,跟生意沒關係呢……」
「無妨無妨,請說來聽聽。」
此時,淺川屋的眼中射出一道利光,五位似乎嚇了一跳,差點就要從菸灰盆上跌到榻榻米去。
梅島屋神情為難地持續了一陣子,但他似乎不想得罪淺川屋這位生意夥伴,惹他不悅。五位說,在這種時候,人與人之間的權力關係明瞭可見。人與妖怪不同,是一種受利益驅使的可憐生物。最後,梅島屋吞了口酒,躊躇著說了起來。
話題當然是圍繞著蘇芳這香爐囉。
三
「好幾年前,某戶商家有個繼承家業的兒子。如果直接點出名號來,恐怕會引發種種問題,因此我就以太郎來稱呼他好了。」
梅島屋在鶴屋的某間房內,這麼跟淺川屋說。
太郎是個爽快的男子,喜歡陶瓷跟俳句。在陶瓷上,他特別鍾愛收集香爐。他雖然是大商舖的兒子,但因為還沒繼承家業,沒那麼多錢可以投入香爐的收藏上。
所以他就時常跑去家裡附近的古道具店尋寶。鄰居都說,他搞不好是去見那間店的招牌姑娘呢,因為那小小古道具店的千金長得很漂亮。
但太郎的父母卻希望要繼承家業的兒子能娶個門當戶對的媳婦進門,也就是說,要能帶著豐厚的嫁妝進來才行。因此,他們跟兒子提議相親。
對方是位大商舖的千金小姐,她跟雙方的父母都有意結成這門親事。太郎容貌俊俏,女孩子家看了他都要心動。
可是,卻只有太郎一人對這門親事無論如何下不了決心,畢竟他身旁有個那麼美麗的女子,所以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於是提親的千金為了吸引太郎的注意力,便送了他一個香爐,說這香爐與太郎也算有緣。
「那香爐的品名與太郎的俳號一樣,都叫『蘇芳』。」
「哎呀,梅島屋大爺的俳號也跟太郎一樣呢!」
梅島屋輕輕點頭,繼續說了下去。
那香爐是個優美的高價品,木盒上題著瀟灑的題字。太郎雖然看來對蘇芳很中意,但他心中清楚,如果收下這香爐就非得答應親事不可了。
「因此,他便斬斷了對香爐的喜愛,想送還回去。但對方卻不想要這麼把緣分給切斷,直說不然香爐就先寄放在太郎那兒吧。」
所以香爐便暫時安放在太郎的房裡,就在這段時間內,附近發生火災,燒毀了好些民房。
「啊啊,那是……」
淺川屋驚呼。
「太郎家的店舖逃過了一劫,但有著美麗女兒的古道具店卻遭火焚毀了。」
古道具店的店主逃離火災,卻負了傷,因此在避難的寺裡很快地往生了。店主的妻子早已經過世,店內商品又全數焚毀,只剩孑然一身的美麗女兒,看來是沒辦法再將店舖重新開張了。
太郎一定很想幫忙,但他自己尚未繼承家業,就算把他整個人倒過來,也掉不出幾個銅板。
就在此時——
「放在太郎房裡的香爐居然不見了。」
「不見了?是太郎拿去變賣了嗎?」
「不,是突然在某日從房裡消失了。太郎房中只有柳條編製的箱盒跟書桌,根本就沒有藏匿的場所,但那高三寸、寬三寸、造型渾圓的瓷器,卻憑空不見了。」
那天,親事對象的女子帶著奶媽來到了太郎家。她似乎是真的很喜歡太郎,已經來過了店裡好幾次。太郎雙親很希望這門婚事能談成,因此太郎還在店頭工作時,便先讓女子到他房裡等候他。
「太郎沒法子之下,只好回房間會客,就在他進房時,奶媽也離開去了廚房,大概是在顧慮什麼吧。」
可是,就算把太郎跟那女子留在房裡,兩人也無話可說,於是太郎只好提起兩人的共同話題,也就是香爐。那香爐自從被送給了太郎後,一直放在桐箱裡,擺在房裡書桌上。但當太郎伸手拿起箱子時,箱子卻……輕得叫人一驚。
太郎慌張地解開了繩子,可是桐箱裡啥也沒有!之後一陣人仰馬翻,太郎本人說,他根本就不知道香爐到底是什麼時候不見的。
「怎麼找也找不著,這時,就像淺川屋大爺您剛說的,有人懷疑會不會是太郎為了救古道具店的女兒,而把香爐拿去變賣了。」
在太郎房間的,只剩下寄放香爐的那位婚事對象,但她也堅稱不知。
「據說一看就知道那千金跟奶媽的身上不可能藏著香爐,她們穿著夏日的薄織和服跟腰帶,如果把那麼一個香爐藏進去,一看就知道了。」
而且,她們那天來時兩人連個布囊都沒帶,不可能把香爐藏在布囊裡帶走。一般人在外面走動時,很多人都不帶布囊,因為若漫不經心地把放著錢財的布囊提在手上,恐怕會被盜賊連手都給砍下來搶走吧。
「據侍女所言,她早上打掃時,桐箱仍沉甸甸地,那個蘇芳香爐是真的一瞬間就不見了。」
太郎的雙親叫來了認識的捕吏,請他私下調查。他們其實並不想要張揚,只不過身為香爐主人的千金都已經知道香爐不見了,所以不查也沒辦法。
被捕吏查問得最詳細的人自然是太郎,但即便如此,還是找不著遺失的物品。搞丟了香爐的太郎家人,真是擔憂又煩愁。
結果,太郎雙親跟對方的父母便緊急見了面,將太郎撇在一邊,自行談起了婚事的細節。雙方決議將香爐當成是那千金的一部分嫁妝,事情就這麼談定了。
「也就是說,原本停滯不前的婚事也因此決定了?」
不願意的,只有太郎一人。但蘇芳這香爐一直找不著,他根本無從反對。於是,婚事便這樣進行下去。
結果,過沒多久,某天的清晨又出事了。
「這回,是太郎從店裡消失了。」
家人全都慌慌張張地找了起來,但哪兒也不見他蹤影,等想起因火災而避難他處的古道具店的美麗女兒時,她也已不在寄居的寺裡。因此鄉里傳言,太郎已經跟那美麗的女兒一起私奔了。
「難道……是拿著能變賣的蘇芳香爐,一起逃往了京都一帶嗎?」
淺川屋低吟道,而梅島屋也神情沉重。
「謠言這麼傳說……結果,聽說被太郎拋下的家人相當困擾呢。」
「太郎家人得付那香爐的錢吧……」
「不只如此,婚事對象的千金小姐也自此鬱鬱寡歡,這可不是錢解決得了的事,因此相當惱人呀!」
這事的影響到現在還沒散去,梅島屋不停地搖頭。婚事雖然已經吹了,但太郎家人聽說至今還在尋找他的下落。
「那麼,已經找著那繼承家業的長子跟那美麗的女兒了嗎?」
「不,還沒尋獲,而香爐也依舊杳無蹤影。」
但聽說過那美麗女兒的消息,據說她人在深川,只是,這也不過是個不實的傳聞而已。如果那兩人當真偷走了香爐,攜手私奔,怎麼可能會落腳在這麼近的地方呢?
這麼一來,行蹤馬上會被家人發現的。此時淺川屋似乎窺探著梅島屋的神情,靜靜問道:
「那繼承家業的兒子,當真帶著蘇芳逃走了嗎?」
「……聽說太郎否認他偷走了香爐,但可以確定的是,香爐、太郎跟古道具店的美麗女兒都不見了。如果能找著太郎或那女兒,不、就算是只找到蘇芳那香爐也好,或許,就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吧。」
「太郎現今搞不好已經改名換姓,也許有點難找呢。」
梅島屋點頭同意淺川屋的看法。
「我因為認識太郎,結果對蘇芳這香爐的事也變得難以忘懷了。」
因此,自己也試著把蘇芳這名字拿來當成俳號,梅島屋以此終結。
「所以呀,在鶴屋裡的談話就此結束。咦,阿紅走進了店裡呢,她該不會已經聽見我說的話了吧?」
清次一聽五位這麼說,轉頭一看,阿紅不知從何時起一直站在那兒。她繃著一張臉,一跟清次雙眼對視便明確地說:
「我對香爐的事,什麼都不知道。」
阿紅立刻走出店內,清次的目光直追她的背影……但仍舊坐在帳房內文風不動,無意起身,看來就好像是老僧入定了一般。之後,付喪神又繼續說起八卦了。
四
隔天,清次想多採查點以蘇芳為俳號的梅島屋之事,因此去了鶴屋。他想,與其去詢問啥也不說的阿紅,還不如自己調查比較快。
此外,不待在店裡的話,至少不用聽那些付喪神故作姿態地囉哩巴嗦。
(吶,梅島屋會不會就是阿紅在找的那『蘇芳』呀?吶,阿兔?)
(是呀,月夜見,我也覺得很有可能呢,我看,不管是誰都會這麼想吧。清次為何還不快點去確認一下呢?)
(哎呀,這傢伙屁股挺沉的呀。)
「這種事我當然也知道,那些付喪神也太過分了,不停唸唸唸地,真多嘴。」
清次有一會兒時間把不悅之情全寫在臉上,所以當鶴屋料理店的店主帶著和善的微笑進房來時,清次有些害臊地瞬時低下頭去。
清次跟鶴屋因為先前的那件事,兩人開始熟稔了起來。所以雖然今天店內有很多客人,鶴屋還是請清次到店內的裡房去,表示有話想跟他說。可惜,清次並沒聽到自己想知道的事。
「清次大爺,真不好意思,梅島屋大爺還不是我們店裡的常客,所以我也不知道他的店在哪兒。」
「這樣啊,那太可惜了。」
清次不由得嘆了口氣。此時鶴屋忽然抬起頭來,望著敞開的格子窗外,視線停在了廊道另一頭的客人身上。
「運氣太好了,哎呀,對了!今天正好是淺川屋大爺上門的日子,那大爺認識梅島屋大爺呢!」
那客人,就是先前跟梅島屋一起吃飯的淺川屋。
(也就是五位看見的那男人。)
鶴屋過去說明了一會兒後,淺川屋便快快地請清次過去。清次坐在鶴屋旁邊,頭深深地俯低,報上了名號,說自己是深川的古道具店兼出租店的出雲屋清次。房內還有另一名看來三十出頭的男子,清次向兩人打過招呼。那男子是淺川屋的親友,在他親戚家當掌櫃,自稱權平。
「剛來店裡就來打擾,實在很失禮。」
「鶴屋大爺您別客氣,那麼,這位出雲屋的清次大爺,您想要談談梅島屋大爺的事嗎?」
淺川屋看來敦厚和善,臉上不時掛著笑意,他以笑臉對清次問道:
「那麼,你想知道些什麼呢?」
「是的,請問大爺您可知道梅島屋大爺的住處?如果知道名字,可否也一併告知在下呢?」
「知道啊,我跟他有生意往來嘛,不過,你為什麼要問這些?」
淺川屋想先聽理由。
「是……我聽人說梅島屋大爺的俳號是蘇芳。」
清次不能透露這消息是從付喪神的八卦聽來的,所以就隨口敷衍過去。淺川屋深深點頭。
「你知道得還挺詳細,是啊,梅島屋是這麼說,怎麼了嗎?」
清次說,若是如此,那梅島屋搞不好是自己的舊識呢,因為舊識的俳號也叫蘇芳。
「可是舊識的名字並不是梅島屋,所以我想確認一下,梅島屋與舊識之間有沒有什麼關係。」
淺川屋聽清次這麼說後凝視著他,平靜地問道。
「你在找的那男子大名是?」
「飯田屋佐太郎。」
清次才剛講完,淺川屋便瞠圓了雙眼,他的眼睛深處似乎閃過了一道亮光。他站起身來,走到清次的跟前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