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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袋西口公园 - 石田衣良

_4 石田衣良(日)
  “这是你明天来店里的费用。”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故意看着其他地方,话刚说完便迈步离去。只留下愣愣发呆的我,和我手里留下的三张没有折痕的新钞。
  “金额刚好,多谢惠顾。”
  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对千秋的背影说完这句例行套话。谜一样的美女同学。
  第二天,两点多出门。穿过西一番街的拱门,从惠比寿通走到池袋二区。在博彩店的角落拐弯,是一条排满色情业、小酒馆和自行车的小路。每家店前面都有人拉客,身穿印有店名的短外套。阴天,气温2℃。
  “这位帅哥,我们的小姐很会伺候人的喔!”
  “不好意思,我已经约人了。”
  女人穿着丝袜超短裙,拽我的手却戴着手套。看来天气真是太冷了。
  在一种无意识般的感觉里,我直走到底,三岔路正面可以看到一栋贴灰色瓷砖的全新六层楼公寓。窗与窗之间的墙壁有六个大看板,红蓝绿三色霓虹灯一天到晚都开着。就算是在整块地皮都被色情行业占满的池袋地区,这栋楼也是响当当的色情按摩大楼。六个看板,那意思就是这六层楼中有六家色情店。
  在电梯旁边的标牌确认千秋的店名,“绿洲”位于五楼。标语上写着:“肉体与心灵的休憩地——绿洲。”沙丘上凸起两根椰子树的拙劣黑色剪影标志,斜上方还飞着一颗粉红色的心,中间用红字写着“本店美眉皆可AF”。
  两个家庭主妇推着婴儿车从后面的巷子走过。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然后按下电梯的向上键。
  阴暗的大厅里,只有电梯箭头在绽放光芒。这破电梯简直就跟一只半死的骆驼一样慢吞吞。
  绿洲?休憩?
  我半点“休憩”的心情都没有。
  电梯门开启。前面是一条约三米长的直廊,尽头摆了一大盆巴西铁树。灰色的地毯,昏暗的灯光。我硬着头皮往前走,右手边有一扇黑色钢板门,标牌上画着沙石和椰子树。门框斜上方有一台监视器,深灰色的玻璃瞳孔盯着我。
  “欢迎光临。请问您预约了吗?”
  像是把舌尖转了一圈的怪异男声,但却又让人觉得柔润圆滑。虽是从扩音器里传来,仍给人一种色情的感觉。
  “我第一次来。”
  “哦,是这样……”
  停了一下。我从监视器那移开目光,等待着。
  “请进。”
  门锁松开,像自动手枪枪管回弹时的尖锐金属声。
  绿洲的空气有热带的味道。
  小小的窗户里头,我只能看到给我指明店内消费方式和服务内容的指尖。那指尖一弹一弹,每弹一次就会有一句话顺着那窗口传出来,他说本店最有人气的消费方案是七十分钟、两万五千元日币的AF套餐。这不正好是我昨天买电脑的价钱吗?资本主义还真是个奇妙的玩意儿。
  我跟他说我就点那个套餐。
  “那你想选哪位小姐呢?”
  男人在我眼前展开一个大型资料夹,每面有四张女生穿着内衣的数码照片。我找寻千秋的身影,啪啦啪啦地翻动资料夹。最后终于看到千秋身穿淡紫色蕾丝内衣,侧脸盈盈笑着。照片下面写着“静夏”。
  “这小姐看来真不错。”
  “静夏小姐是吗?”
  男人确认了手边的记录后,说道:
  “她还需要再等半小时,您愿意等吗?”
  “没关系!”
  我回答说。同时把千秋给我的新钞放到柜台上。
  “加收两千元指名费。”
  三张纸币收走,又还来三张短一点的纸币。金钱果然不可思议!
  在柜台隔壁的房间里坐等了四十五分钟。等候室里播的是美国猥琐影片,没完没了的肛交,或是以双性恋男人为中心的三P,让我想起崎京线的载货列车:气恰、气恰。碰个没完。等候室里有两个比我早的客人,看来是熟客。大家谁也没看谁,更不会交谈什么。当然我不能跟诸位描述那两位大叔,因为我觉得那样对他们是不公平的。毕竟在那一刻,我们的角色和性质没什么区别。
  那四十五分钟,是我人生里最难熬的时段之一。
  正等得不耐烦,心里盘算着是不是干脆回去算了,柜台对面的门打开了。
  “对不起,让您久等了。”
  一身白色浴衣的千秋探头说道。她弯身时,意想不到的深邃乳沟。千秋连看都没看我一眼。
  “请在这脱鞋。”
  千秋帮我把好不容易脱下的Timberland登山鞋放进鞋柜。黑色和咖啡色的皮鞋把整个鞋柜挤得满满当当的。
  “请随我来。”
  千秋机械地在前面带头走,两侧的门多得像蜂窝一样,这条长廊两边,有多少人在AF呢?我跟个傻子似的跟在千秋的身后,恍若置身后宫。虽然橡皮圈绑起来的马尾在摇晃,但是千秋的小屁股却几乎没有摇动。似乎每一扇门里都传出毫无顾忌的淫声浪语和断断续续的对话。千秋把手搭在倒数第二扇门上,回头。这是我们第一次视线相交。幽暗的走廊上,我感觉好像看到了很多色彩与光线。但是我所知道的只有一点,千秋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只是一小阵子没看到她,她的脸颊和脖子的线条已变得像刀削一样尖锐。
  “欢迎光临。请进吧。”
  房间大约是两具棺木并排那么狭小,其中一个棺木的空间铺着到膝盖高度的厚垫。我坐下来,压低嗓音问道:
  “到底什么事啊,要到这里来见面?”
  “别着急,诚诚。不脱衣服吗?”
  “为什么?”
  “和其他客人不一样的话,会被怀疑嘛。”
  千秋含笑转过身。我一古脑儿脱下格子衬衫、毛衣跟T恤,甚至牛仔裤也脱了。
  “喂,不会内裤也要脱吧?”
  “当然要脱,然后穿上这件浴衣。”
  她把浴衣从背后递给我。我依言光着身子套上浴衣。不知看起来怎么样?反正我感觉却是怪怪的,像艺人似的!
  “那么,尊贵的客人,我们走吧。”
  千秋体贴地把门打开,领着我走了出去。我走出门的时候,走廊远处传来千秋的声音:
  “请往这边走——”
  我们走进四间并排淋浴室的其中一间。千秋试了一下热水温度,隔壁传来女人的笑声。
  “那你去冲一下。要我帮你洗吗?”
  我摇了摇头。莲蓬头旁摆着消毒用的漱口水。对于这种用了李施德霖漱口水的特别服务,我看还是免了吧。
  洗完之后,千秋又把我引回刚才脱衣的那个小房间。
  回到小房间以后,千秋的话就没停过,在我耳朵旁边以磁性的嗓音低语。硬邦邦的垫子,而干爽的床单下则是厚塑胶布的触感。这个空间里每一处东西都让我感到不舒服。
  “去年十二月初的时候,那是一个周日。那天晚上,最后一位客人来了。一个长得像百货公司广告气球一样肥的大胖子。我跟平常一样,给他先是口交、手交,然后再为他AF。可是,到一半的时候却忽然变得莫名地舒服起来,最后三十分钟简直是高潮不断。哎呀,我心想该不是被这死胖子下了什么怪药吧?但真的是舒服得不得了,那个时候感觉随便怎么样都好了。那个男人还跟我说什么‘我们俩很合哦’,不过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嘛,因为后来我才知道,他在我肛门里头涂了安毒嘛。”
  千秋笑了,很像一朵即将凋零的花朵。
  那个男的听说叫“肥E”,是个毒贩。到店里光顾几次后,千秋开始向肥E买毒品。无疑,这是贩毒者惯用的卑劣伎俩。
  “我突然变瘦,什么也不吃,结果被我的男朋友——一个叫卡西夫的阿拉伯人——发现了。然后,就发生了昨天的事件。”
  “昨天的事件?”
  “你没听说吗?你不是对池袋很熟悉,号称专门帮人解决问题的‘麻烦终结者’吗?”
  “我不是什么专家,也不是什么大内密探。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件?”
  我昨天早上的确发现池袋街头不大对劲,充满了肃杀之气,只是没想到要去调查原因。我不过是个卖水果的。
  “昨天中午,我向肥E买完安毒,卡西夫就跟着肥E进了咖啡馆。然后,说多衰就有多衰。肥E好像正在跟黑道进行毒品交易。”
  “然后又怎样了呢?”
  “卡西夫放火把肥E的毒品烧掉就逃走了。”
  千秋的阿拉伯男朋友把整瓶Zippo打火机燃油连罐子一起倒进黑色尼龙单肩手提包,然后划了根火柴丢了进去。在这个没有客人光顾的下午,店家倒是因祸得福,听说黑道付了一笔遮口费给店家,要他们不要报警。
  “现在,黑道跟肥E的同伙都在追杀卡西夫,而且他的长相也被他们看到了。求求你想个办法救救卡西夫吧!”
  千秋一个劲地向我恳求。可是,我也不是神仙啊。
  “跟警方报案,寻求他们的保护呢?”
  “不行啦!这办法我们早想过了。他是非法居留,如果报案的话就会被强制遣返的。”
  “那也总比丢掉性命强吧?”
  “是倒也是,可是我们很害怕以后见不到了嘛。”
  千秋说完很沮丧地低下了头。我低头看着她把手放在缺乏弹性的大腿上。和我一样的十九岁。听着从其他房间里传来的男人喘息声,四周显得格外寂静。
  千秋断续说:
  “我第一次见到卡西夫,是在常通的道路工地上。我每天上班都得经过那儿,他都会跟我打招呼,每隔三天还会送我礼物。”
  她指了指枕头那边。挂着小泰迪熊的手机、面纸盒、化妆水散乱地摆着。
  “不是那些,是墙壁那里。”
  墙上钉了一张伊斯兰寺庙的明信片,像是将天空熬干做出来的,这张画倒是吸引了我的目光。原来卡西夫的爱情礼物都是些塑胶花、阿拉伯风景明信片、柚子糖之类的便宜货。
  “他虽然是阿拉伯人,却穿着宽大的衬衫和及膝短裤,甚至还穿着有紫色金线的袜子,很有趣的人。然后,我们就开始约会了。当我跟他说我在做这一行时,他虽然很震惊,不过也并没有因此而抛弃我,他说他会努力试着了解。”
  “他还真是个不错的家伙。”
  “嗯。我所交往过的男人中,他恐怕是第一个没想着要从我这里捞钱的人。”
  说完,千秋居然用针刺一样的眼光看向我,那是一种比监视摄影机还冰冷的视线。搞什么搞,难道要我为全体男性的罪孽向她道歉吗?
  真搞不懂这个千秋除了想着她的卡西夫外,脑袋里还装了些什么。
  “卡西夫说要怎么办呢?”
  “诚诚,你愿意帮助我吗?”
  “不能确定。不过这事我会查查看的。”
  “谢谢。诚诚果然是好人。”
  千秋说完就一把抱住我,啵地一下亲起我的脸颊来,然后又舔了一下我的耳洞。我身体右半部的鸡皮疙瘩全都立了起来。
  经过一番细问,才知道卡西夫现正躲在一个男亲戚的公寓里。
  “那不是很安全吗?”我问道。
  千秋摇摇头,因为黑道提供了一笔不小的赏金,所以听说连阿拉伯的人口贩子也出马了。阿拉伯人之间消息传得很快,应该立刻就会被盯上。
  “那难道不可以把他藏到千秋那里吗?”
  千秋摆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那怎么行呢?肥E晓得我跟这个阿拉伯人在交往。诚诚你不会连这个都不明白吧?可能是我多疑,可是今天来这里上班的时候,我觉得好像有人死盯着我看呢。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要你假装客人来这儿,这样比较安全嘛。”
  “是吗?用电话讲不就行了吗?”
  “你真的是还没进入状况耶。诚诚,时间到了。”
  千秋把挂在房间小衣架上的黑色鳄鱼皮手提包拿过来,从包里取出一件东西。居然是印有银行标志的长方形信封,厚度大概跟砖头差不多。她递给我,里头共有三捆钞票。
  “这是什么?”
  “要办这件事,房间、车子,食宿,都是要花钱的,不是吗?卡西夫的薪水大部分都要寄回阿拉伯,所以身上没有什么钱的。这些你就拿着,如果有剩下的话,就当做给诚诚的谢礼了。”
  太多了,那是我出生以来看过最大的一笔数目。
  “别担心。只要我的屁股还在,这点小钱两个月就能赚回来。”
  她拍着腰骨,天真地笑着。我想着千秋奇特的生产设备和销售渠道,万恶的资本主义果然不可思议。
  或许不可思议的是那些来买千秋“小菊花”的臭男人吧!
  “钟点”结束前五分钟,我离开“绿洲”。千秋打开等候室的门,把我送了出来,她笑眯眯欢迎我下次再来,然后又把等候在外的客人迎进去。真是赚钱的小红牌。
  回到池袋二区的街道,干爽的北风吹抚脸颊,舒服极了。慢慢晃到丸井百货,脑袋却一点主意都没有。连帽风衣的口袋里放着砖头一样厚的钞票。靠在入口旁的黑柱上,拨了手机。首先,打给G少年的国王安藤崇。有人接听后,立刻转给崇仔。
  “你知道昨天的事件吗?”
  “很多传言。”
  和平常一样冷酷的声音。从手机里可以听见那头的汽车喇叭声。
  “这起地下事件发生在文化通的‘玻璃之城’咖啡馆,是一对老夫妇经营的小店。肥猪毒贩正在和黑道交易,阿拉伯人闯了进来。有人说他是竞争业者集团的人,也有人说他是为了替被肥猪搞成废人的女友报仇。被烧掉的毒品有人说是五百克,也有人说有一公斤。不过我觉得顶多也就三百克吧。最搞笑的是,据说那位已过花甲的店老板居然因为不小心吸了空气中的安毒,竟一边大嚷大叫,一边在文化通上裸奔呢。”
  “那个胖药贩呢?”
  “听说是去年底才从涉谷过来的。手段高明,业务开展得相当顺利。”
  “原来是这样。”
  “阿诚,你是不是又接了一单啦?”
  这小子,感觉真是敏锐。我跟他说还不确定,道了谢后挂断手机。
  下一个电话拨给猴子。猴子是羽泽组的小弟,名字叫齐藤富士男。自从秋天的Odyssey事件之后,我们成了偶尔会一起泡个吧的好朋友。话说回来,猴子跟千秋都是我的中学同学。
  “喂?我是齐藤。”
  “我是阿诚。我说猴子呀,你能跟我说一下昨天的事件吗?”
  “你这小子,怎么一天也静不下来呀?”
  “羽泽组也插了一脚吗?”
  “没有,我们现在是坐山观虎斗。总堂交代过不可以碰毒品,不过这是表面上的啦。这次事件,听说天道会是上游盘商。东京毒品的最大交易中心分别是在涉谷、新宿和上野。而他们的主要势力在涉谷,因为想要扩张地盘,所以才把他们线下的毒贩送到池袋来。”
  “毒贩集团跟天道会有关系吗?”
  “怎么说呢,基本上是独立作业。除非是大宗交易,组织基本上不会插手这类危险买卖的。如果组员身兼小毒贩,万一被条子逮到,很快就会牵连到上头大哥,所以天道会对下面控制得非常严。你难道不知道吗?贩毒可是会被判得很重呢。”
  听完猴子的话,我心里松了一口气,这样的话,问题就好办多了。只要解决了肥E的毒贩集团,或许事情就可以搞定了。
  “猴子,你还记得桥本千秋吗?中学时候的同学。”
  “啊,当然知道,长得很性感的那个嘛?而且五千日元。”
  对!中学的时候,有传闻说千秋以五千日元的代价在援交。当然我是不知道这种事的。换个话题:
  “你最近听过千秋的什么传闻吗?”
  “听说她进了色情业,详细情况我就不知道了。难道她也和这次事件有关系吗?”
  “不确定,但我正在调查。”
  “哦,是这样。那诚哥你可要小心天道会喔!这次他们面子扫地可是气得很呢。因为天道会在池袋还算新人,所以一时不敢有什么大动作。但是他们标出赏金五百万。听起来很诱人。”
  那天晚上十一点多,我开着小卡车出门,目的地是南池袋日出小学后面的一栋公寓。
  爬上公寓旁的铁楼梯时,脚步碰到铁楼梯上显得格外清脆响亮。这个笨蛋伊斯兰人,怎么找了个这么糟糕的藏身之处。
  我敲敲二○四号房的门,然后把明信片对着大门的猫眼。那张蓝色的伊斯兰寺庙明信片就是千秋给我的信物。果然,门立即打开,一个年轻男子走了出来。他穿了一件蓝色缎面棒球外套,双肩上绣着弯弯曲曲的龙。下身穿着一条大腿宽松、脚踝紧窄的水洗牛仔裤。这个伊拉克男子和贴在老妈房间里的年轻猫王很像,小麦肤色的美男子,乖戾的表情,惟一不同的只是他多了一撮小胡子。行李只有一个黑色尼龙行李袋。那家伙对我开口一笑,伸出格外纤细的右手。
  “你好,我是卡西夫。很高兴见到你。”
  流利的日语,直挺挺的腰杆,而且说话很镇定,哪有半点正被人追杀的颓丧。
  “闲话少说,跟我来。”
  回到车子里,我把深色毛线帽和墨镜递给他。
  “好像不太适合我吧。”
  卡西夫一边对着后视镜精心打理他的卷发,一边把毛线帽往下扯了扯。最后戴上咸蛋超人一样的眼镜,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操,在这个时候居然还有这份闲心。
  “上路吧!”
  他向我嘻嘻一笑。反光太阳眼镜上映出我诧异的脸孔。真是个奇怪的阿拉伯人。
  还没等我开口,卡西夫就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我真不懂日本人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放任非法贩毒的人不管呢?要是在我的国家,那些家伙全都得是死刑。”
  “是吗?”
  我不置可否地应着,一边认真地确认后面没有车辆跟踪——每辆车子看起来都形迹可疑。
  “如果以赚钱为目的而持有毒品,那就肯定在休假的星期五斩首。”
  “你的日语说得真好。”
  “还行。看来人还是要到外面来,空气强多了,你能不能带我多绕两圈?”
  我摇摇头。这个时候还兜风,除非是不要命。
  到了我家店门口。我提着行李袋打开侧门,上到二楼。我家很狭窄。老妈的房间约六个榻榻米大,我的有四个半,厨房四个半,储藏室三个。基本上没有一点面积是浪费的,非常紧凑。
  我带卡西夫走进玄关,对探出头的老妈打招呼说他是我的朋友,临时有点事要借住几天。卡西夫见了我妈就笑眯眯地自我介绍:
  “我是卡西夫·哈里阿德·沙雷·宾·阿布杜拉·阿吉士·阿鲁·摩巴拉克。打扰您了,请多指教。”
  他微笑着深深一鞠躬,老妈显然第一眼就对卡西夫起了好感。
  “阿诚难得有这么正经的‘同侪’啊!”
  我还是头一次从老妈的口里听到“同侪”这种字眼。真没想到,老妈还挺博学的。
  我让卡西夫暂住在没有窗户、三个榻榻米大的储藏室。随便铺了床被褥。
  “不好意思,房子很小。你就先在这里忍一下吧。”
  卡西夫两眼一翻,双手一摊,表示都无所谓。
  第二天早上五点半,我就被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了。声音当然是从储藏室传来的。我心里一紧,赶紧跳起来,跑去拉开储物间的拉门。卡西夫正坐在一张满是小花纹的蓝色毛毯上,朝着墙壁不断地磕头。叽里呱啦叽里呱啦!
  我什么也没说,拉上门转身,钻回被子里,好一阵子都没有睡着。这可是第一次在我身边出现有宗教信仰的人类。
  AssalamAlaikum,愿主赐予你平安。
  那天早上我没去市场进货,改成卡西夫的阿拉伯知识普及讲座。
  每天清晨起床,对着不知在哪里的沙漠城市祷告,这种生活我实在无法理解。而且,还每天祷告五次!
  “你为什么要到日本来呢?”
  “到日本来可以赚很多钱啊。在阿拉伯,大家都在想怎么样才能到日本来。而且,这里好像没什么等级差别。”
  不知道这种感觉他是怎么得来的,但我却知道日本不可能没有差别待遇。就算是租房子也会因为租金的多少而分成三六九等。对他说的这句话,我表示毫不认同。但卡西夫却坚持要我相信他的观点。
  “诚哥,如果你去过沙特阿拉伯,就会同意我的观点了。我在那里的咖啡馆打过工。”
  他的声音变大,高鼻子的鼻孔大张。
  “在日本的话,每个人口渴都会自觉地到店里买饮料,自觉地交钱。然而在沙特,那群人只会待在店外的轿车里大按喇叭。我们出去帮他们点好饮料,还要再端出去给他们。沙漠的气温超过四十度。那群人在车子里舒服地吹着冷气,我们满头大汗,他们却一脸无所谓。果汁递过去后,那群没礼貌的人从开得小小的窗户里把钱丢到地上。嘴里叫着‘穷鬼’、‘外国佬’,再开着汽车扬长而去。我捡钱时有好几次差点被地面烫伤。”
  富人与穷人。我想告诉卡西夫,这一点在任何国家都是一样的。
  “不把信奉相同宗教的兄弟之邦的人当人看。不论是从阿拉伯、土耳其,还是从巴基斯坦来挣钱的人,都很生气。”
  他挥舞着手臂,像是要把储藏室的空气搅拌在一起似的。卡西夫人虽然不错,但挺容易冲动。话说回来,如果不是这样的个性,也不可能会冒那么大的险,放火去烧掉别人的生财工具吧。
  上午看店的时候,手机响了起来。是千秋刚睡醒的声音。我告诉她已经把卡西夫平安接到我家了。
  “那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千秋虽然做的是皮肉生意,但多少还是有些脑子的。
  不知道!我说。我很明白有一条道理,世界上从来都没有现成的计划,只有走一步算一步,才能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当我把这样的意思透给千秋的时候,她虽然嘴上应着,但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担心,最后还是无奈地挂了电话。
  其实连我自己都有点担心,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回到房间,又开始在CD架上搜寻。想问题的时候,我是一定要用古典音乐来寻找灵感的。
  林姆斯基高沙可夫的《雪赫拉莎德》是以《天方夜谭》为主题的组曲。我拿着光盘走下一楼,将之放进店前头的手提音响里,音乐顿时在池袋西一番街头弥漫开来。这内容丰富、热闹非凡的曲子,看来很适合池袋西一番街的市井气氛。
  看了CD内页的解说,才知道原来《天方夜谭》是讲述山里亚努和雪赫拉莎德之间的故事。一个是认为世间女子都不贞,所以在初夜后就把她们通通处死的国王,另一个是利用每晚说故事卖关子来保命的宰相女儿。真是一个悲惨的故事。
  故事最后,国王因为雪赫拉莎德的聪颖而对所有女性的看法发生了变化,这和千秋不也一样的吗?她不就因为卡西夫毫无觊觎之心的诚实态度,而改变了对全体男性的观感吗?
  国王和妓女,在人性方面,又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呢?
  我不禁抬头望向天花板,想着天花板之上,那间狭小的储藏室里留着小胡子的“雪赫拉莎德”。
  真希望能做点什么,好让这两人可以自由地在池袋街头散步啊。天道会和肥E那种毒贩在外头大摇大摆,而纯洁的千秋和卡西夫却要到处躲躲藏藏。如果这就是街头法则,那本人绝对要第一个站出来推翻这条烂规矩。
  在这个水果行里,我的心里头,竟有股莫名的情绪开始沸腾起来。
  完全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但是……
  我的心头有着热情。
  我用水果刀刨下受损哈密瓜的柔软外皮,把不能吃的部分切掉,削好皮,分成八等分。用免洗筷插成一串后,摆在店头,一串两百元日币。这种甜蜜蜜、售价低廉的东西,销路很好。对于我们来说,至少比直接丢掉强太多了。我完全不用动脑,只是凭着下意识进行着这项工作,配合刀尖剖开果肉的轻快节奏,我心里对卡西夫的事有了一个初步的构想。
  可行吗?
  我可以听到心里头有一个千秋怀疑的声音在问。
  暂时还不知道。我在心里回答。
  但是,卡西夫能做到的事,我没理由做不到啊。
  我给小俊打电话。
  “阿诚?笔记本好用吗?”
  “哪有时间去摸。小俊,你有没有懂窃听和偷拍的朋友?”
  “怎么突然问这个?”
  “因为出了一点问题,所以得陷害一下某个家伙。”
  “不会吧,你也会干这种事?不过听起来好像挺有趣的。我的朋友圈里没有,但是贤治肯定认识很多这样的人。要不要帮你问问看?”
  “谢谢啊。”
  “那什么时候要用呢?”
  “可能的话,今晚。”
  无言。我能想像电话那头小俊的表情。我赶紧说道:
  “就算什么也没做,我也会付钱的。现在可不是以前,我口袋里饱饱的喔。”
  小俊跟我说待会给我回电。看来有戏,还不错的开始。
  晚上八点想要出门时,老妈又是一脸不悦。
  我知道她对卡西夫印象好,便直接跟她说是为了卡西夫的事,这回她立刻换了一种口气,大声地要我好好加油。然后给了我一份伊斯兰式特殊切割处理食用肉的肉店地图,对我说:
  “顺便到卡西夫说的那家店里买点羊肉或鸡肉回来。”
  我把脸探到储藏室时,卡西夫那小子一脸开心。
  这个老妈,怎么会对一个刚进家门的卡西夫这么好呢?我可是当了她快二十年的儿子呢,真是的。
  “诚哥。那个笔记本,是诚哥的吧?不介意的话可不可以借我玩一下?不会动里头的资料的。我在这待着挺无聊的呢!”
  “可以啊。你随便玩吧!”
  我说。本来就是心血来潮买的,正好给他解个闷,那也不错啊。
  从停车场把小卡车开出来。我想先去把卡西夫要吃的东西买上,于是开车穿过陆桥朝南池袋前进。在明治通旁的饮食店里,发现了中东料理专门店。那店里的玻璃柜中全都是血红的肉块,而看板上的阿拉伯文就像是跳有氧舞蹈的蚯蚓。我远远地停下车子,然后偷偷打探附近环境。虽然店前面一个人都没有,但为安全起见,我决定还是先观望几分钟。
  这里果然风起云涌,附近少说也有数百个人在活动。细一分析,就会发现这里的危险分子,比如说四线道的对面护栏上,小麦肤色的男人,不时对店里看一眼,而路这头的电话亭阴暗处,更有不少外国人,形迹可疑。我决定放弃买肉,驾车滑进夜晚的街道。
  来到小俊所在的千川公寓。我进屋一看,大家都到了。小俊、贤治,再加上第一次见面、前发盖到眼睛的蘑菇头少年。如果用披头士的四个人来举例,他就像是乔治·哈里逊。贤治赶紧说道:
  “诚哥,这小子是‘香肠族’的波多野秀树,绰号叫无线电。”
  “请多指教。”我说。
  无线电只点了点头。他的打扮有些古怪,条纹工作裤上挂了个不太像手机袋的陈旧的米黄色皮制品。我找了个空位坐下,问道:
  “那是什么?手机?”
  无线电一言不发地打开盖子,取出里头的东西。像是手机大小,但厚了好几倍,上面连着一个附有橡胶盖子的长天线和把手,数字键和液晶屏幕则和手机一样。
  “这是手提式无线对讲机,从01到2000兆赫都可以接收。现在警察的无线电因为数码化,所以没办法接收。但是,可以听到消防队、救护车、防灾中心、出租车、类比式无线电话和电波的声音。对于防止窃听的变频,也有解读机能,还可以记忆一千两百个频道。”
  无线电兴奋地竟一口气讲完,感觉听起来倒跟卡西夫的祈祷一样,叽里呱啦叽里呱啦。
  我点点头,跟大家说了千秋和卡西夫的事情,还有把天道会和肥E赶出这个街头的计划。
  我说得越多,这些人就越是把身子往前倾。真是不可救药的少年仔。
  我将情况讲完,小俊一边喝咖啡,一边插嘴:
  “但是,对方可是和黑道有牵连的,不危险吗?”
  我看着他回答道:
  “是很危险。”
  “但是……”
  贤治已笑嘻嘻地接口。难不成他平常只有这一副表情?
  “贩毒顶多判个三四年,但是涉嫌杀人可就严重了。为了赚钱去当毒贩的人,恐怕不会干这种杀人勾当吧?”
  一直不爱说话的无线电开口了:
  “我觉得挺有趣的。如果做得高明的话,他可能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我以前曾经在非法征信社打工,窃听跟偷拍的装设工程都可以一手包办。而且,现在国会正在讨论‘组织犯罪防治法’,听说要认可对犯罪组织的窃听行为。所以,再过几个月,所有电波都会躲起来,让你想找也找不到。”
  最后,我采取多数决定干还是不干——以民主为基础,便于以后工作开展嘛。
  四只手臂举起。全会一致通过。
  果然是无可救药的少年。
  第二天,四人坐我的小卡车去秋叶原。无线电列出的购物单如下:
  手提式无线对讲机       三台
  针孔摄影机三台
  二手V8摄影机二台
  摄影机专用发射机一台
  窃听器专用发射机三台
  自行车二台
  二手厢型车一台
  其他所需设备就直接用无线电自己的器材凑合。有钱办事就是快,采购一天就全部搞定。到上次去过的秋叶原电器市场去买,这地方紧贴在秋叶原车站大楼旁,所有店面只比火灾后的救灾棚好一点,但最新电器的价格却贵得吓死人。直径二厘米的针孔CCD摄影机要价两万多,就是在硅谷这价格也要让人大吃一惊。
  车子最贵,花了十二万元日币。车身上漆着“齐木工务店”,是一辆白色三菱得利卡,很适于隐蔽作战。这台车的避震器快报废了,坐起来非常不舒服。贤治和小俊则为新买了越野自行车而痛快不已。购物果然是一件愉快的事。资本主义的无上欢愉。
  少年侦探团的购物之旅胜利结束。但是,千秋给的钞票连一捆都还没花完。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们练习跟踪、窃听和偷拍。对象也许只是一个池袋街头的路人,大家也一本正经地轮流跟踪。再配合无线对讲机,使用音频静音功能的话,四个人还可以同时交谈。我们只要能捕捉到任何路人的一点秘密就兴奋不已。这是充满紧张感的奇妙经历。每个人的身体里都流着都市猎人的血液呢。
  贤治和小俊的自行车把手上加装了置物袋,里头装有针孔摄影机和V8摄影机。我的腰上系着个小腰包,腰包里放着针孔摄影机、电波发射机和电池,这些东西都很袖珍,而在得利卡里坐着的无线电则负责把各路拍过来的影像录起来。我们每个人还在衣领口装了一个小小的无线麦克风,可以把声音录下来。
  我觉得自己就好像浑身缠着电线的“钓饵”,连翅膀末端都闪闪发亮、看似美味可口的假蝇。于是,我给自己取了个代号叫“苍蝇”。小俊会画图,所以叫“画家”;贤治长得像小主公,所以叫“王子”,而无线电则直接叫“无线电”。
  少年侦探团,万事俱备!
  为了让卡西夫呼吸室外空气,我们常半夜三更开车出去兜风。二月底是东京最冷的季节,路上只有两三只小猫,连五六个十字路口远的绿色信号灯都看得清清楚楚,规律地闪着光。
  有次,卡西夫问我:
  “阿诚,你知道吗?我的名字卡西夫可是有来历的,它在阿拉伯文里是发现的意思。那阿诚你的名字呢?”
  “诚嘛,就是真实、真心,用你们的话说就是向神宣誓的意思。”
  他忽然用像演舞台剧一样大的音量喊道:
  “阿诚,阿诚!真是一个好名字。”
  我失笑。我可从来没向神宣誓过。而这个阿拉伯男子,居然对任何信神的话语都如此高兴。我对着卡西夫的侧脸问道:
  “你不是来自阿拉伯沙漠地带吗?那你见过真的绿洲吗?”
  “见过一次。”
  “什么感觉?”
  “在阿拉伯,大家很少去旅行。我去过的绿洲,是在阿拉伯联合酋长国,一个叫哈达的地方。离高楼大厦云集的迪拜大约一个小时的车程。在陡峭的岩石山之间,有一个全年都有水的泉源。蓝得有透明的感觉。”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绿洲只是个有水的地方啰。”
  “对。有水就很棒了。你要知道,水可就是生命呀。”
  卡西夫开始用低沉的嗓音唱起也许只有他们的族人才知道的无名小曲。旋律朗朗上口。东京的街灯在冰冷的玻璃窗户外飞逝。
  此刻我想到的,却是蓝色的泉水和红色的血液。
  或许,还有白色的粉末和干涸的生命吧。
  我听说染上毒瘾的人,皮肤很快就会变得粗糙不堪,而吸毒者的尿液就跟喝了欧乐纳蜜C一样变成深黄色。
  绿洲里源源不绝的蓝色泉水,以及沿着下水道流去的黄色污水。
  假期结束后的星期一,我按下千秋告诉我的电话号码,打电话给肥E。冬季晴天的下午一点,停在西口圆环的厢型车里头,小俊、贤治和无线电戴着耳机屏息以待。MD收录音机的红灯显示录音正在进行中。电话响了三声后,有人把电话接了起来,是低沉响亮的声音:
  “喂?”
  如果光听声音,肥E也算是个美男子。
  “我是听朋友介绍才知道这个电话的,她跟我说你这可以买到外面买不到的东西。”
  “那你的朋友是谁啊?”
  “‘绿洲’的静夏。”
  那家伙稍稍顿了一下:
  “好吧,你报上名来,外号也行。”
  “苍蝇。”
  “好,等三分钟打过来。”电话就此挂断。
  三分钟后我再重拨,肥E立刻就接了起来。
  “行吧。那你想要多少?我这点八的价格是一五。”
  “点八”是08克,而“一五”则指一万五千元日币。
  “第一次打交道,来点八就行。”
  “你的位置在哪?”
  “池袋车站西边路口。”我回答。
  “那你到北口来,右手边有个电话亭,你在那等我,十分钟就到。”
  电话挂断,真不愧是毒贩,雷厉风行。
  时间到。我背靠着塞满色情交友宣传单的电话亭,静静地等待猎物出现。马路对面,越野自行车斜搁,小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无线电驾驶的得利卡则不知藏在哪里。果然是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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