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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袋西口公园 - 石田衣良

_5 石田衣良(日)
  刚刚好十分钟,从三C电器的方向走来一个男人。是肥E。就算笨得离谱的笨蛋,估计也不会认错。他个头比我矮,但看他那体重,至少是我的两倍以上。身上穿着三件套的黑色直条纹西装,吓死人的黑人卷卷头上则架了一副Chanel太阳眼镜。简直就像是某个Punk乐队巡回演出中出场的歌手。
  看到我惊愕的表情,那家伙见怪不怪地咧嘴一笑。
  “苍蝇先生?”
  “是。”
  “那么,给我吧?”
  太阳眼镜下他露出牙齿,轻描淡写地说道。我装作很老到地把用橡皮筋卷成一圈的钞票递了过去。
  “过三分钟,你再给我电话。”
  他用手在脸侧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手指粗得好像棒球手套。看来我的表演还不错,轻松通过第一关。
  三分钟后再拨电话过去,手机被肥E的声音震得嘎嘎晃动。
  “刚才多谢了。听好了,从你那穿过WEROAD,从东口出去。左手边有一个自行车棚,穿过去,就看到水天宫了。在水天宫旁边的木头长椅右侧坐下,然后再摸摸椅子下方。”
  说得特别顺口,看来经常用这个地方作交货点。
  “货在那里吗?”
  “你别管了,就走过去,周围应该不会有人。但记得动作放自然一点。”
  “知道了。”
  我对着内部对讲耳麦,通知大家收货地点。“战友们”的三声OK同时回复过来。
  陈旧长椅的黄色油漆被雨淋得斑驳不堪。我依言坐到椅子上,探手往下一摸,果然,纸张的触感传来。我装作很自然地撕下胶布,用手兜了起来,一个正方形的黑色信封,正面盖了一个猪屁股印章。还挺幽默。
  我在东口麦当劳前面坐上出租车,搭到隔壁的目白车站后,再坐地铁返回池袋。回到家时,小俊、贤治和无线电已经全都在我家集合了。
  OK,第一场较量胜利结束。
  “首映会”开始。
  黑白录像里,电话亭前一脸白痴相的我先出现。接着是肥E登场,交谈两三句,付款。小俊的摄影机追着从画面中消失的肥E,一边晃动,一边移动。肥E缓缓地朝池袋大桥走去,在附近晃了一圈,再回到北口。走上车站前那个博彩店二楼的咖啡馆,就再没出来。整个录影带持续了十五分钟。
  接着是贤治的“作品”。图像中,一个身穿ADIDAS套装、个头高瘦的年轻男子走近水天宫长椅,然后他把头扭向一边,手朝椅子下面伸出,只是转眼间的工夫,随即起身离开。到水天宫斜对面的小商店停住,站在那假装看杂志,实际则一刻不停地监视长椅。我走到那里,回收毒品,离开。之后那家伙也走出便利商店,回到西口。穿过三C电器卖场前面的大型停车场,走进旁边一栋快要拆除的破烂公寓。贤治这一部分有二十分钟。
  最后播放的是我的影片。圆滚滚的肥E走过来,画面只照到那家伙的“北半球”。我之前没注意到,他双手戴满了很粗的银戒。只见那家伙一派轻松地出场表演,脸上始终挂着笑容。如果是平时看见他,一定会觉得他是个挺讨人喜欢的家伙。身材肥嘟嘟的,感觉还蛮年轻的。
  第一次跟拍行动。
  成功!
  我们四人击掌相庆。
  我特意戴上薄手套,打开正方形的黑色信封。信封小到可以藏在手掌心。小俊、贤治、无线电和卡西夫都一起探过头来。五包很小的玻璃纸袋,袋中的白粉就像变质的味精一样黏在一起。我用早就准备好的小型电子磅称了一下,一包是02克。怪哉。
  我请大家先静一静,然后拨电话给肥E。电话里传来碰杯声和喧闹声。
  “我是买东西的苍蝇。”
  “多谢惠顾。”
  “你给我的东西不是点八,而是整整一克呢。没关系吗?”
  “多谢您的光顾。那多出的一包是我们特别赠送的,现在连到银行开户都送香皂,我们当然也得搞点活动啰,还希望你以后多多惠顾。”
  “原来是这样,多谢多谢。”
  我挂断手机。那家伙能在池袋做出口碑也不是没有理由的,好个商业头脑。
  四天后,我们举行第二次跟拍行动。和肥E的会面地点还是上次的电话亭。但是,拿毒品的地方则改成西口宾馆街的小巷。改正通的第一条小路,摆着十台自动贩卖机的地方。宾馆街的巷道在大白天也是幽暗不明的,只有自动贩卖机附近有光线。我按照他说的,找到从左边数过来第二台自动售货机,然后在那买一听可乐,顺手一摸出口右边,果然又有一个小信封。
  看了贤治拍的录影带,送货的是个戴太阳眼镜的光头男子。这回负责送货和监视的是一个身材结实的矮个子。那矮子确认我把毒品放入口袋后,就回到了那间破旧的公寓。
  团伙的雏形已经慢慢显露出来了。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们继续第三次和第四次的跟拍行动。顺利得简直令人无法相信。我们从中归纳出他们的毒品交易流程:
  第一步,从客人那里接订单、收取货款是肥E的工作。北口博彩店二楼的咖啡馆是他的临时办公室,每次接到订单后就下楼到附近晃一圈,再到约定的电话亭。
  第二步,肥E收到货款后,随即打电话给ADIDAS男或光头男子,由他们把毒品送到交货地点。交货地点一般都是固定在如下三个地方:水天宫的长椅、宾馆街的自动售货机、无人停车场的收费计时器。
  这两个小弟不和客户见面,只负责躲在暗处监视客户收货,一来防止货物丢失,二来防止到时扯皮。而停车场旁的破旧公寓即是他们的毒品藏匿处。而经过我们的侦察,那间屋子一到晚上就没人了。
  这帮毒贩子居然对于跟踪毫无防范意识。我问无线电,他想了想,说道:
  “也许是因为一直以来,警察都没有用跟踪或偷拍这类手段来对付毒贩吧。而且我们装扮得很像,哪点都不像警察或黑道,所以他们不会太有戒心。再说,他们的流程是经过专门设计的,你看肥E没有随身带安毒,就算被警察拦下来盘问也不会有事。而送货的那两个家伙也只有把安毒带到交货地点的那几分钟比较危险,其余时间都很安全。这是一个分工明确的销售体系呢。”
  无论任何工作,只要付出努力,就能获得成功。可惜的是,这句至理名言被肥E这个垃圾学到了,他把自己的工作做得很好。就是拜他的努力所赐,池袋下水道的水才会愈变愈黄的吧。
  作战行动进入下一个阶段。
  肥E的家距千秋上班的地方约数百米,是一栋面向西口改正通的细长大楼。无线电跟我确认肥E已经认真地在咖啡馆里开始工作后,就进了大楼电梯。我们身穿NTT电信公司的工作制服,手上提着个铝制工具箱。
  一切都准备得天衣无缝,因为事前我们都已经勘查过了,无线电说那栋细长大楼里每两层就有一个电话线的拉线口。
  我们走出电梯,肥E的房间在六楼。这是一梯两户的房子,两户相隔三四米,那家伙的六○一号房靠内。无线电迅捷地穿过空无一人的走廊,走近门旁后蹲了下来,然后按下电表箱外盖的按钮。立即就听到铁制小门那发出一声尖锐的金属声响,打开一看,里面全是落满尘埃的各色仪表,自来水、电气和瓦斯的全在。
  四条深灰色的塑胶皮电线沿着水泥墙壁穿出来,无线电熟练地用剥线钳把里头数来第二条电线的塑胶皮剥掉,红色的铜线露了出来,然后用一个鳄鱼嘴夹夹住铜线的上下两端。夹子的中间有一个大拇指大小的黑色盒子。连接好后,无线电用绝缘胶布把盒子、夹子和铜线缠在了一起,这样电话线就有了一个小小的凸起,但不特别注意的话是不会被发现的。站起身,关上门。前后一共只花了三四分钟。我欣喜地说道:
  “这么快啊?”
  无线电耸耸肩。
  “又不是什么高深的间谍战。这种小事,当然易如反掌啰。这种事都要费那么多时间的话,我还怎么混饭吃啊。”
  无线电拿起手边的工具箱,夸张地伸了个懒腰。
  “已经可以实现有线电话监听了,不过既然来了,不如咱们再顺便装一个好东西吧。”
  无线电从连身工作服的口袋里取出一个银行卡大小的黑色塑胶盒。从背面剥掉透明塑胶膜。在肥E的门前蹲下,把手伸到信箱里头,一张黑色卡片就贴到门内侧了。
  无线电站了起来。拍拍手说道:
  “这样一来,信号好的话,连房间里的对话都能听得到。这个虽然不是半永久的,不过我想至少也可以撑个两三周。这种东西只有在有人说话时才传送信号,所以还是比较经用的。走吧。”
  不会吧,室内监控设备安装仅用了十秒不到。无线电该不是神灯精灵再世吧!
  那天晚上,我们还去了那栋铜皮屋顶、锈粉满天飘扬的破烂公寓三楼,在毒窟房间里装上了电波发射机。整个工作顺利得让人飘飘然。一切结束,只等“鱼儿”上钩。
  突然不跟肥E买毒品的话,怕他会起疑心,所以我偶尔还是会跟他拿货。只是既不实施跟踪,也不进行偷拍,现在我是一只全身没有电线的干净苍蝇。我和肥E也渐渐混熟了,开始有些短暂的交谈。
  老实说,肥E人也不坏。如果是在其他情况下结识,说不定我们还能成好朋友呢,当然,在日本东京的池袋,这种友谊是绝对不会发生的了。
  因为,我们之间是猎人和猎物的关系。
  跟安装监听器比较起来,我们发现实时的监听简直是太折磨人了。无线电拿着对讲机在电波发射机附近左走右走,他解释说虽然有效接收距离是半径一百米,但信号差的时候,连二十米都收不到信号,所以还是要放在一个信号比较强的地方。无线电把接收机和MD放到小型硬纸箱里,再用东京专用的垃圾袋裹起来,然后把它放在附近的盆栽或楼梯间一隅。那玩意大小跟一个女生午餐盒差不多,而每隔一天就要去把那个盒子回收过来,这项工作则由小俊和贤治负责。
  MD回收后,无线电就开始快速监听。肥E每天向涉谷的天道会报告当天的营业额。不知他们是缺心眼还是怎么着,这帮傻瓜居然全部使用有线电话联络。他们也许是觉得固定电话比较安全吧。但根据无线电的经验,手机才是比较难窃听的通信手段。
  这些天听到的比较有价值的电话内容大概如下:
  “全天一九点二,三六。”
  这意思就是说今天卖出去192克的毒品,而营业总额是三十六万日元。这么说来,今天的生意还是比较清淡的。
  “知道了,辛苦。”
  说完电话就挂断了。肥E几乎都没有露出狐狸尾巴。
  趁着无线电继续在监听的空档,我拜托贤治剪辑之前拍摄到的影像,把肥E的交易流程剪成十五分钟左右的片子。贤治笑嘻嘻地点点头。
  三天后,我们挤在小俊的房间里,用那台二十一寸的彩电看剪好的带子。在黑白的粗糙影像中,我和肥E出现,好像是第一次交易的画面。肥E还是一样,但是我变成了透明人,只有衣服浮在空中。
  “简直跟特效电影一样!”
  小俊佩服地说道。
  “先别夸,好戏还在后头呢。”
  贤治把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大家安静。静悄悄的房间里,肥E低沉的声音传了开来。
  (是苍蝇先生吗?)
  (人家就是咩。)
  我的声音竟变成了《福星娃娃》女主角“爱姆”那种高亢刺耳的腔调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
  我诧异地问贤治。而那小子则一脸灿烂:
  “这还不明白吗?我用《福星娃娃》漫画作样本,给你重新配音了呗。你的图像则用街头背景植入了,所以别人既看不见你的脸,也听不出你的声音。”
  我听得一头雾水,又问道:
  “岂不是很麻烦?”
  “那是。”
  真要命,贤治在任何时候都是笑容满面,难道天下真有那么多好笑的事吗?
  无线电代他对我说:
  “影像部分他那样做是有点过了,但声音处理得比较好。如果普通变声,别人用等化器或变音器一查,还是可以变成原来的声纹的。所以现在这样做就比较安全了。”
  真是一帮疯狂得无可救药的少年。多亏了贤治,浩大的剪辑工程完成了。
  不太去跟肥E接头买货,我的工作就又没了,只剩下接接电话而已。无线电的报告总是跟他研究的无线电一样,没有半个废字。
  “今天呢?”
  “NO。”
  没办法,既然前线用不着我,那就又回店里卖水果啰。不过没多久,老妈就走过来,对我说:
  “卡西夫看来很无聊,你去陪他玩吧。”
  从来都爱歌舞表演或听人说书的老妈居然主动跑来对我说这个,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我倒也乐得把店交给她。跑到二楼,跟着卡西夫学起电脑来。他好像读过中东的技术职业大学,笔记本操作起来得心应手,不但帮我安装好小俊给我的文档和影像软件,还教我如何重整硬盘跟打字,以及一些可以用来冒充电脑高手的快速键。
  我曾问他,既然懂电脑操作,为什么还要去工地做苦力呢。
  “那是因为工地干活赚得比较多呀。而且在阿拉伯,电脑相关的工作机会也比较少。我认识的很多律师和医生也在工地上班呢。日本的工地工人里,有很多来自世界各地的高端知识分子。”
  资本主义就是不可思议,它的体制能让人自觉去干又累又脏的活,而干着这种体力活的卡西夫还是每天笑眯眯,我真是有些不明白现在的社会情况了。我又想起卡西夫曾说过他们那星期五的斩首,百姓居然会自发准备伙食去观看公开行刑。
  二十一世纪了,电脑不再是美国人的专利品。现在不论是缠头巾的,还是梳武士髻的,大家都在打键盘,这不是很棒吗?
  人种、血统、国籍,又有什么关系呢?
  监听不到一个星期,大鱼就上钩了。
  第二个礼拜的周一深夜,我忽然接到无线电打来的电话。他说监听到肥E和天道会下次交易的情报。我开着小卡车来到无线电在江古田的公寓。他房间有一个占据半边墙的灰色钢架。扩音机、无线电和计量器等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用螺丝固定在架子上,叠得高高的,看起来就像是某某研究室一样。地板上弯弯曲曲的电线更是显得格外色彩缤纷。
  我立即叫无线电播放窃听录音给我听。声音很有现场感,连吸气声都听得一清二楚。肥E熟悉的男中音。
  “差不多要订下一批货了。”
  “知道了。多少?”
  “四百的话,多少钱?”
  “三百。”
  “那也太贵了吧。我又不是要一两百,便宜点嘛。两百五十行吗?”
  “两百八十。”
  “两百六十。”
  “行啦,两百七十成交。”
  “好,照你说的。”
  通过这段录音,基本上确定,肥E进货四百克,对方要价是两百七十万日元。我给肥E算了一笔账,这批货如果顺利转手的话,就能轻松赚上五百万。真是暴利。用另一个角度来看,肥E和千秋同样都中了安公子的毒。我和无线电继续戴着耳机监听。忙活了这么长时间,这家伙的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然而有些意外的是,此刻我竟没有兴奋的感觉,脑袋很冷静。
  我摘下耳机,也许是高度集中注意力的原因,一时间居然无法适应深夜的静谧。
  那天晚上,我离开无线电的房间便直接来到贤治家,要他当场把带子弄好。贤治的房间跟无线电不同,摆了很多显示器跟电脑,另外还有一堆装软件的纸箱和漫画。贤治工作的时候,我在他床上小睡了片刻。躺下就看到天花板上《福星娃娃》的海报。
  穿着虎皮比基尼的爱姆。
  一大早,我在返回池袋的途中,走进电话亭,按下报警电话。确认对方接了电话,便把录音机的扬声器对着话筒,按下播放键。爱姆的声音从录音机的扬声器传出:
  “有个爆炸大新闻哟。一个叫肥E的毒贩将和天道会进行毒品交易。地点是池袋大都会饭店一楼咖啡厅,时间是本周五下午三点。相关资料我会寄给你的,等着哟。亲爱的~加油!”
  等到下午的时候,我又步行到东口的电话亭,再打到警署一次。
  虽然警察应该已经留了记录,但万事还是小心点好。
  往回走的路上,我顺便把贤治制作的录影带和装了五克迷幻药的黑色信封放进丸井百货的纸袋,再放到池袋邮局十字路口的寄物柜里。那红色的钢板门被太阳晒成了暗红色。储物柜右边第二排中间,钥匙号码006。我把那把钥匙放进特快专递信封,同时贴上一千元日币的邮票,径直投进邮筒。
  收件人是池袋警察署生活安全部毒品防治课。
  邮局前的十字路口,有一栋超大型的音乐大楼。大楼外墙上的巨型霓虹灯自豪地写着“全日本之冠,总曲数超过三万五千首”。第二天清早,我们透过包厢窗户,“监视”到两个便衣打开储物柜,他们往柜中的纸袋瞧了一眼,露出一种诧异的表情。我想或许是因为看到那盖了猪屁股印记的信封吧。
  警察的工作也不是那么好干的。
  向他们致敬。
  周四早,我把千秋和卡西夫送到东京车站。我跟千秋建议说,因为卡西夫一直闷在狭窄的房间里,所以应该让他去好好伸展翅膀。神户京都十日游,千秋好像按照导游书拟定了一个紧凑的旅游计划,可怜的卡西夫,该不会又陷入一个苦力的境地吧。
  卡西夫在新干线站台上紧紧抱着我,用胡子亲昵地磨蹭我的脸颊。
  “阿诚,真心感谢你这么多天来的照顾。真主会保佑你的。”
  “也祝你平安!”我答道。
  “谢谢。我想等到我们回来的时候,池袋应该也平静了。”
  隔着紧闭的窗户,“雪赫拉莎德”和“山里亚努国王”排排坐好,一边挥手,一边滑出月台。
  第二天是星期五,一个暖洋洋的五月天。温暖的风吹抚着头发,春天已经来了,时间快得不可思议。仔细想来,这可是我二十岁以前的最后一春了。虽说,这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
  长野冬季奥运会在不知不觉间就结束了,现在换成残疾人奥运会登场。我换上一件蓝纹衬衫,戴上卡西夫留下的墨镜,坐在西口公园的长椅上。桦树枝头冒出了嫩绿的新芽。过了两点,小俊、贤治和无线电一个接一个地抵达。到齐之后,我点了点头。
  大家一路晃到西口公园后头的小径。在微热的太阳下,翘课的学生跟翘班的上班族都在悠闲地散步。我瞥了一眼去年夏天和崇仔一起逮到绞杀魔的宾馆街,来到东京艺术剧场后头。卸货专用通道停着一辆大型白色拖车,车子里正不断地往下搬低音大提琴、竖琴和定音鼓的箱子,看来一场管弦乐队公演又要开始了。
  我们背对着翠绿花圃席地而坐。在远远的对面,就是大都会饭店的咖啡厅。
  这是真正的坐山观虎斗。
  我们跟大都会饭店咖啡厅之间,除了一条马路之外,就是一面高三米、宽十米的巨大玻璃。我们手拿罐装果汁和矿泉水,坐在被太阳烤得热烘烘的路边,玻璃窗里头就像是电视屏幕般一目了然。这可是难得的贵宾席呢!
  咖啡厅柱子旁边的沙发上,出现了肥E和ADIDAS男的身影。后者今天也隆重地换上了夹克和宽松长裤。另外还有一个光头远远地坐在入口,看来是个望风的。我看了看手表,差五分钟就到三点。我提议道:
  “都闷着干吗,看电视不得闲扯几句吗?谁先来开个头,说两句话?”
  三人面面相觑。无线电拨了拨标志性的蘑菇头,说道:
  “大家不说就我来说好了。”
  小俊问:“又要说什么秘密?”
  “我就说说我跟电波是怎么成为好朋友的吧。”
  我和贤治做了个鼓掌的手势。这漫长的午后时光,又要面临枯燥等待的时候,任何东西都能让我们感兴趣。
  无线电的声音又高又嘶哑,像是蹩脚摇滚乐团的主唱。
  “我们家条件一般,父母也没有离婚,是个平凡的家庭。五年前在我上中学二年级的春天,他们买了理化课的实验套件给我,是个用一只螺丝起子和焊枪就可以组装好的FM发射机。我周日下午就迫不及待地把它装好。急急地扒了两口晚饭,就下定决心当晚一定要进行试播。我半夜起床后,先把发射机的开关打开,然后偷偷跑到外头。”
  大玻璃窗里头有了动静。一个身穿深色西装、拿着铝制公事包的年轻男子走进咖啡厅,小心地环顾四周。看见肥E后,轻轻颔首,走向他那一组沙发。肥E和男子不知边谈什么还边笑着。那穿西装的家伙看起来怎么不像天道会的?安静的对话。没有任何动作。
  看来这种对话还得继续一段时间。无线电便又继续刚才的故事。我们的眼睛都在直直地盯着那扇玻璃窗。所以他的声音听来就像是从远方传来的。
  “虽然也有人批评U2落伍,但我很喜欢他们那时的新专辑,于是先把Stay这首歌录到回转式录音带,再接到电波发射机,然后就出门了。我在自行车上载了一台小小的FM收音机。就在那个暖洋洋的春夜。一边听着杂音,一边听着我最喜欢的曲子从我的广播电台里传来,那种感觉真是爽毙了。转进某一条街时,盛开的白色樱花和U2像晚霞一样舒畅的歌声蓦地重叠。那首歌的歌词里说‘如此遥远,却又如此接近’。我在笔直的街道上欢快地骑车奔驰,一直到收不到信号的地方。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条在夏夜海里游泳的海豚,那种跟家距离很远,却仍紧紧相系的感觉,真的令我迷醉。或许也是因为我没什么朋友吧,所以从此以后我就迷上了电波。三个月后,我就被别人取了个‘无线电’的绰号。”
  我觉得无线电是个幸福的人,因为他可以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大部分的人,都没有碰到那种快乐瞬间的机会。
  所以安毒才会变成一种生意吧。
  正当我们想要再给无线电的故事拍拍手的时候,玻璃窗里的无声舞台又开始紧张起来。
  分散在宽敞咖啡厅里头,看起来像是上班族的男人们一齐开始动作,把肥E的沙发包围起来。其中一个四十出头的矮小男人从上衣内袋掏出一份文件,拿给肥E看。嘴巴一张一合说个不停。
  肥E一动也不动地坐在沙发上,脸上表情毫无变化。看来他已经被吓傻了。负责把风的光头穿过自动门想一个人偷溜,结果被守在外头的刑警拦住了。
  这几个贩毒的家伙各被两位警官架着胳膊走出了饭店咖啡厅,向入口处的两台白色厢型车走去。肥E等人被押上了车。车阵从我们眼前通过,在西口改正通右转后消失。十字路口到池袋警察署只有短短五十米,不知道肥E会怎么想?
  或许他根本来不及想这些问题,人就已经进入警局了吧。
  短短几分钟的精彩默剧结束了,咖啡厅里那些吓得快要停止呼吸的人们再度活动起来。他们的表情比被逮捕的当事人显得更夸张,嘴巴里应该正反复叙述着方才看到的世纪瞬间影像吧?
  目击!池袋警察擒贼记!全记录!!!
  我们起身,拍拍屁股,晃悠悠地离开了现场。
  “结束了,就这么结束了吗?”
  无线电的声音居然变得有些落寞。在春天黄昏太阳的照射下,西口闹区又变成了一片蜂蜜色。
  如此遥远,却又如此接近。
  我忽然也很想听听无线电所说的那首歌。
  池袋街头又陷入了两三天的神经质中,不过一个星期后就完全恢复了平静。打手机给猴子,才听说天道会原料批发部门的人员通通被警方抓起来了。猴子幸灾乐祸地嘻笑着:
  “对了,阿诚,你这次是不是也插了一脚呀?”
  “根本没有。”我回答。呵呵,脚倒没插,不过在旁边看了场好戏就是了。
  挂断手机。这次的事件没有流一滴血,回想起来真是万幸。只有大量的黄色污水流到下水道去,当然,那都是过去式了。但愿那些污水能够早一日再变回蓝色,然后从某处泉涌而出吧?
  水和生命,因此而循环不息。池袋也是这样的,我很有信心。
  打手机给旅行回来的千秋,约好在上班路上的丸井百货前见面。我穿一件短袖T恤,靠在丸井百货入口旁的黑色四方柱上,千秋拿着手提包过了马路。深蓝色缎子连身洋装,一派淑女形象。
  “诚诚,等很长时间了吧?”
  我摇了摇头。
  “找我有什么事吗?”
  “虽然被我们用了一些,但这些剩下的,就还给你吧。”
  说完,我从裤子的侧边口袋拿出一个银行信封。
  “我们不说好的吗?这个不用还了。”
  “不行。我不是专家,所以我也不能跟那些专家一样收钱。一开始不就说好了吗?”
  我默默注视着千秋,千秋也那样看着我。隔了一会,千秋点点头。
  “好吧。那我们就来一场交换吧。”
  千秋打开手提包,从里头拿出一个挂着泰迪熊吊饰的手机。虽然搞不清楚状况,我还是用只剩一半钱的信封和她交换了手机。千秋声音沙哑,回避我的眼神:
  “这个手机里存了十七个毒贩的电话号。不过因为肥E被抓,所以现在应该是十六个。我虽然说是戒了毒,但一直都没舍得把这些电话号码丢掉。我曾经整晚握着这只手机发抖,心里想着反正只要有安毒买就行了,到早上再打一通电话去好了。但是,既然你这样为我们付出,我真的要说,一切都已经结束了。诚诚,这部手机就请你帮我丢掉吧。谢谢你,再见。”
  一说完,千秋又恢复了原来的生气,她直视着我的眼睛。飞红的脸颊,含泪的双眼。我默默地点点头,接过她手里的手机。
  千秋很开心地一笑,然后背转身子,走向通往绿洲的闪亮白色道路。
  一直到看不见千秋的背影了,我才接着走进丸井百货,搭着手扶梯一层层往上,来到六楼的男性服饰区。在这个不是周末的下午,店内空空荡荡,店员比买东西的客人还多。我进了男厕,走到贴着化妆镜的洗手台前,用力拧开水龙头,把水槽放满。水很快溢满了椭圆形水池。我平静地把千秋的手机浸泡在摇晃的水面中。但愿所有的罪恶与污点都随流水而逝。
  默默地呆了三分钟,看着水在慢慢地流逝,直到没有再浮起任何小气泡的时候,我拿起手机,按下快速拨号键。液晶屏幕一动也不动。看来已经毫无反应了。
  转头从丸井百货出来,该回家了。半路上,我走到西口地下街,把千秋的手机丢到不可燃垃圾桶里。手机掉下的时候发出“咚”的一声巨响,把我吓了一跳,幸好没人转头看我。
  如果故事在此结束的话,就很完美了。
  但是,千秋和卡西夫还是分离了。造成他们分离的凶手,不是安毒,也不是黑道,而是更可怕的对手——经济不景气让众多的公共建设纷纷停马。卡西夫所在的小型土木承包商被竞争者举发,被控“雇用非法劳工,用超低价格来承包工事”。正在晨祷的卡西夫被出入境管制局的人逮捕。春天结束时,卡西夫被强制遣返阿拉伯。
  大约两周后,我家水果行收到了从阿巴斯港寄来的DHL国际特别专递包裹。打开一看,是一把用丝巾包着发出银白色光芒的弯刀,做工相当精致,刀柄上还嵌着天蓝色的土耳其石。读完卡西夫的信,我才明白这种叫Jambiya的月形弯刀是有特殊含义的,它是成年男子的标志,卡西夫将它送给我,是因为“阿诚是了不起的男人,未来再会吧”。
  千秋没有放弃。她在我家店前面连吃了两串哈密瓜串后,一本正经地说,“既然你把钱还我了,不如我就用它去阿拉伯玩一趟好了。”从那以后,每次看到千秋,她的脖子上总是系着一条黑色纱巾。我问她那是什么,她丰满的双颊洋溢着笑容:
  “这是阿拉伯女性专用的面纱。到了那里,女人按规定都是要把脸遮起来的。所以我一直带着这个,也算是为即将到来的旅行预演吧。”
  经过这一件事,千秋变得成熟了。离开的时候,千秋肩上随风飘扬的丝巾鼓满了春风,无比轻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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