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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 赝作

_9 樱庭一树(日)
虽说精怪没有重量,只是轻飘飘的幻影,但是踩着沉睡的公主路过,实在无礼至极。伏姬猛然起身,一溜烟跑到缘廊,追赶透着月光的女鬼。
月色皎洁淡雅。
风儿散发夏末的甜味。
夜晚似乎蕴含什么,显得灼热,教伏姬额头及脖子汗水直流。
「……找到了。」
伏姬发现亡灵的背影,跟踪在后。
女鬼梳着很久以前——若是五十子,定能一眼认出——二十年前流行的奇妙发型,一头黑发像塔一样又细又高。年纪约莫三十来岁,穿着褐色衣服,个儿很高,一双大眼又湿又亮,高大丰腴的身躯看来极为性感。
块头那么大,还踩过人家的脸!伏姬啼笑皆非地尾随在后。
咦……?伏姬看见另一个……不,另一只亡灵倚着高大女鬼走在缘廊,那身和女鬼衣物同色的褐色毛皮在月光的照耀之下闪动妖艳的光芒。身子又圆又肥,活像太鼓似的,每走一步,屁股上的毛便跟着晃一下。
「那是什么?」
似乎是狸猫的亡灵。
女鬼和狸猫不知感情极好。或者原本就是同一个魂魄,时而重叠、时而分离,一路前进。
伏姬悄悄追上。
亡灵仿佛倒映在水面的幻影,一面飘渺摇荡,一面行走。
仔细一听,女鬼似乎在呼喊什么。或许是阳世和阴间衔接不良,声音宛如在夜晚的水里听见一样模糊,难以分辨。
伏姬好不容易才听出女鬼呼喊什么。
(可恨的里见义实……)
咦?我好像听见爹的名字。
伏姬竖起耳朵。
(不可饶恕。不可饶恕……)
亡灵走到母亲五十子的寝室附近,开始在周围旁徨。看来父亲义实今晚睡在这里。亡灵又叫了几次:
(不可饶恕……)
接着便大大吸了口气,往庭院一吹。
说来神奇,松树居然立刻枯萎,接着「啪!」一声断为两截。伏姬见状,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
(教你知道玉梓的恨意有多深!)
一阵冰凉的风往伏姬的身子吹来,教她鼻子发痒。女鬼继续说道:
(我玉梓必将里见一族及其子孙引入畜生道,让他们尝尽……)
她大叫:
(……之苦……)
「哈啾!」
(万劫不复!)
伏姬在紧要关头打个喷嚏,没听见女鬼说尝尽什么之苦。也不知是不是被喷嚏吓到,亡灵有若被吹来的夏日晚风掳走,瞬间消失无踪。
「啊,喂!」
伏姬本想大声叫住亡灵,突然想到现在是大半夜,又只有她站在缘廊上,连忙闭上嘴巴。
伏姬慢慢走回房间,百思不解:刚才的到底是什么?陌生的女人,奇怪的发型,巨大的狸猫,还有玉梓这个从未听过的名字……
呼喊父亲,反复说着不可饶恕的诡异亡灵……
还是小孩的伏姬不明白。
不过。
「踩过别人脸蛋还若无其事,铁定不是什么正经的大人。」
她叹了口气,用掌心抹抹自己的脸。
她沿着缘廊走回房间时,突然想到一件和狸猫有关的事。弟弟捡回她的爱犬八房,回到吊城时,曾说八房死了父母,是被一只大得像妖怪的狸猫扶养。
伏姬难以释怀,独自穿过幽暗的走廊走向后院。铺着碎石子的庭院笼罩在月光之下,虫鸣声微微传来。四下无人,一片寂静之中,唯有夏日热气像是被白昼遗忘似地弥漫四周。
八房的狗屋坐镇庭院一角,那是从前钝色和大辅一起费心打造的。虽然微微往右斜,形状有点奇怪,看惯了倒没什么。狗屋又大又气派,每天起居其中的八房似乎不在乎些许倾斜。
「喂,八房。我记得你是狸猫养大的吧……」
这话不是对八房说的,只是伏姬在自言自语。此时伏姬突然发现一件事。
「咦?」
她眨了眨眼。
定睛凝视。
有个东西从狗屋里露出来。
看起来像是人的衣角……
伏姬觉得奇怪,于是窥探狗屋,只见狗屋里有双显然不属于狗的阴沉眼睛回瞪伏姬。
「呜!」
「……大半夜的,你干嘛四处乱跑?嘴巴还念念有词。」
狗屋里传来人声。
尚未变声的少年声音。
接着神似父亲的弟弟钝色像虫一般蠕动瘦小的身躯,爬出狗屋。
他的个子虽然长高了些,还是一样骨瘦如柴,唯独双眼炯炯有神,看来像只妖怪。
狗屋的主人八房似乎在睡觉,一声也没吭。
傻眼的伏姬不快地说道;
「我才要问你在干嘛?你该不会每晚都跑来和我的狗一起睡觉吧?真恶心。地板那么硬应该也睡不好吧?」
「白色不是你的狗。」
「真是不死心。八房早就是我的了。」
坐在缘廊的伏姬单膝竖起,将下巴搁在膝盖上,俯视弟弟。
这对姐弟变得比幼年时亲近一些,偶而会像现在这样交谈。不过由于他们个性南辕北辙,往往一言不合,又双双沉默下来。
伏姬起身背对弟弟,打算回房。
「喂,钝色。」
又突然对弟弟说道。
弟弟只是一脸不耐地哼了一声,并未答腔。姐姐不以为意,继续说道:
「你刚才看见我跑过去?」
钝色冷笑:
「嗯,是啊。样子滑稽极了,呵呵呵。」
「我说你……那么可有看见一个怪女人走在我前头?她身穿褐色……嗯,和狸猫毛皮一样的亮褐色衣服,块头很大,而且挺丰满的。对了,她还梳了个和塔一样又高又尖的发型……」
钝色露出诧异的表情,摇了摇头。
「还有一只大狸猫,圆滚滚的,活像是妖怪……」
「那种鬼玩意谁看得见。」
钝色露出打从心底傻眼的表情仰望姐姐。
闻言的伏姬满脸遗憾说道:
「是吗?那么果然是精怪。你是睁眼瞎子,看不见阳间以外的东西。」
「这有什么好得意的?」
钝色怒斥,伏姬在心里不耐地喃喃说道:(不是吗?你从没发现自己变成生灵夜夜游荡吧?)
「真的什么人也没有。我看是你傻人作傻梦吧!」
「你说什么!混小子!」
伏姬撩起睡衣衣摆,正要赏给钝色一拳……
寂寥的后院里没有活人,也没有死人,只有月光照耀他们两人……
此时却传来一阵呜喔喔喔、呜喔喔喔的女人呻吟声,听来充满悲伤,又似野兽的叫声。
「呜!」
钝色简短地哀叫一声。
怎么?又有别的妖怪了?伏姬皱起眉头,低头看见钝色一脸害怕地缩着脖子跑到狗屋里抱住八房,于是问道:
「……喂,刚才的怪声你听见了?」
钝色从狗屋里抖着声音回答:
「当然……」
伏姬的脸色倏然亮了起来,用天真无邪的声音说道:
「怎么,原来你也听到了?那就不是妖怪,是活人的声音。」
弟弟和姐姐正好相反,脸色一暗,害怕地说道:
「我一直有听见。打从小时候起,每天晚上天守阁都会传来这种声音,听起来好诡异。我最讨厌怪力乱神……」
「我听人说,天守阁里关着一个怪女人,是爹的妹妹,名字叫蓝色。这么一提,从前我爬上天守阁时,好像曾在途中的楼层看见什么。」
伏姬思索片刻,突然起身,赤脚跳下后院,硬生生将骨瘦如柴的弟弟从狗屋里拉出来。
「你干什么?住手,野蛮人!」
「咱们去一探究竟吧。既然你也听得见,那就不是妖怪,是个活生生的女人。难道你不觉得好奇吗?」
「不好奇。快住手……」
「胆小鬼,懦夫。我可是一点也不害怕。」
在伏姬的拉扯之下,钝色身不由己地走在缘廊,被他抱着的八房也睡眼惺忪地被迫作陪。
两人一狗就这么蹑着脚步,在乌漆抹黑的走廊前进。
一路上没有行灯,只能依靠记忆摸索,然而伏姬毫不畏惧地大步前进。钝色跌跌撞撞地跟在后头,八房则是一头雾水,仍然善尽责任,乖乖地跟在主人后头。
通往城内的走廊和迷宫一样细长,伏姬在没有灯火的状态下走了片刻,终于抵达通往天守阁的楼梯。伏姬轻快地奔上楼,钝色则是一面咒骂,一面缓步跟上。走到半路八房蹲下身子,让钝色骑到自己背上。他们沿着楼梯环绕而上,走了许久仍未抵达目的地。小窗外的月亮和郁郁苍苍的溪谷景色毫无变化,教人忍不住怀疑是不是狸猫作祟,害他们一直原地打转。
「对了,我说你啊。」
伏姬出声说道,仿佛想驱散不属于人世的黑暗。
「……干嘛?」
「你现在还想当妓女吗?」
「……」
钝色默默无语,在黑暗中点点头。伏姬笑道:
「你真是个怪人。」
「……你不会懂的。」
说完这句话,两人又不悦地沉默下来。
不知走了多久,他们才走到目的地。
正当钝色怀疑天亮之前能否抵达之时。
黑暗的牢房就在眼前。
钝色叫了一声,定睛观看。
在些微月光照耀之下闪闪发亮的,竟是光彩夺目的银叶——
牢房地上种植和银齿森一样的树木,弯着枝叶,局促地朝向低矮的天花板生长。
周遭是一片昏暗的银色。
明明没有风,牙齿状的叶子却沙沙摇晃,活像几百、几千个巨人呲牙裂嘴,默默嘲笑大费周章爬上楼的两姐弟和白犬。
仔细一看,有个骨瘦如柴的怪女人坐在粗枝上。她的双眼如同黑暗中的鬼火一般冷冷发亮,面无表情地俯瞰他们,仿佛已忘却所有人类的情感。
伏姬也倒抽了一口气,呆立原地。
三年前伏姬爬上天守阁时,曾经瞬间与这个不可思议的女人四目相交。黑暗中发光的眼睛映着夜色,越看越像清澈的蓝色。
女人不知是三十来岁,还是四十来岁……她的老化方式和常人相去甚远,难以判断。女人的一头乌黑长发任意滋生,衣服本来似乎是鲜艳的蓝色,但已污损不堪。衣摆残破,从底下伸出的双脚细得教人于心不忍。脸上脏兮兮,唯独一双眼闪闪发亮。
然而黑色污垢之下的五官……
深邃的眼睛,偌大的鼻子,厚实的嘴唇。
和里见义实一模一样。
换句话说,和义实的长男——如今躲在伏姬身旁发抖的钝色也一模一样……
(天守阁的牢房里关个疯女人。)
小时候侍女说的故事再度于伏姬的脑海之中复苏。
(她年轻时,有次一时兴起进了森林,后来就疯了……)
不知不觉之间,伏姬开始发抖。女人的模样太过可隣,她的眼中蕴含一股非人的光芒,看来十分可怕。
(对了,娘曾说过,一旦踏入森林,便再也无法恢复正常。听说有个女人便是如此。)
身旁的钝色也一面发抖,一面望着树上那个长得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
伏姬漠然想道:
(那个女人就是她,没想到真有这个人。瞧她的样貌,铁定和我们有血缘关系。她八成是爹的妹妹,一时心血来潮走进森林,结果发疯的蓝色公主。)
女人甩着头发,一脸痛苦槌打扁平的胸板。
她似乎有话对仰望自己的两个小孩与狗述说,只见她表情一歪,张开嘴巴:
「呜喔喔喔,呜喔喔喔!」
却只能发出野兽般的叫声。
「呜!」
伏姬率先发出尖叫。
长得和敬爱的父亲一模一样的牢房女鬼,试图从伏姬的胸中夺走她对父亲无邪的思慕、未来的希望及光辉的白昼世界。伏姬捂着胸口,摇摇晃晃后退两、三步。
钝色也张开嘴巴,呆然仰望蓝色漆黑的脸庞。
(这是恶梦。是某人的黎明幽梦——简直不像现实。活像是爹疯了,变成女人,弄得蓬头垢面,关在牢里。这是多么荒唐的事……)
脚跨黑马,驰骋于村落之间的里见义实。
结实的四肢,充满自信与慈爱的吊城之主。
仪表堂堂,不愧王者之名的男人。
眼前这个和他面貌相同,却是浑身污垢,散发野兽气味的怪女人究竟是谁……?
里见义实和里见蓝色。
他们仿佛打从神话时代便存在人世的光和影。
云朵随着夜风流动,月亮探出头来,照亮牢房。与少女时期无异的青涩及不安的光辉残留在蓝色的肮脏脸庞深处,清楚可见。
伏姬突然觉得胸口有股奇异的疼痛。
过去她从未想过……爹那过人的坚强,莫非的牺牲这个同父同母、留着同样血液的分身蓝色得来的?脆弱、悲伤、不幸,全都由蓝色在牢房里独自承受,吊城才得以维持和平……
(我干嘛想这些傻事?一点也不像我。可是,可是……)
世间的繁荣与和平背后,是否一定有不为人知的牺牲?
这个蓬头垢面、眼睛格外清澈的女人睁大蓝色眼眸,从深渊凝视我们……
若是如此,伏姬又将属于繁荣的光芒,或是牺牲的阴影?
这不是靠着自己的意志选择,而是取决于命格……取决于各人的命运及国家时代的动向。
谁都不能保证,现在处于光芒之中的伏姬未来不会变成牺牲品,化为在牢房中度过一生的吊城怪物。
人是靠着意志而活,但是谁能扭转上天注定的命运?
「……姐!喂,姐!」
伏姬回过神来,发现嘴唇苍白、浑身打颤的钝色正在用力摇晃她。
钝色此时究竟想着什么,看见多么恐怖的幻觉,不得而知。
这对姐弟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因为过度无助与恐惧,和自己憎恨的对象紧紧牵手。接着他们让八房打头阵,头也不回地逃离牢房,连滚带爬地跑下天守阁的幽暗楼梯……
就在这一年——
春天一如往常,但在接近夏季时,太阳的威力却逐渐减弱,不知不觉间刮起冰冷的风,稻穗只能无力地摇晃瘦弱身躯。农田尽数结冻,百姓开始不安地议论纷纷。
前所未见的寒冷夏末结束。
伏姬的亲事终于谈定,对象是邻国安西景连的长子。先前也提过景连与义实年轻时便常一起把酒言欢,有着盟友之谊。这门亲事可增进里见与这个最佳邻国之间的情谊,可说是门难得的良缘。不过城中有不少人都说,真正的原因是义实舍不得让公主远嫁。
伏姬本人虽然点头应允,但是她究竟懂不懂联姻的意义,仍有待商榷。
秋天近了,稻穗依然瘦小,收成想必有限,整个村落遭到阴森的寂静包围。伏姬似乎也受到影响,变得文静秀气,时常独自坐在城里缘廊沉思。
晒得黝黑的皮肤渐渐变白,一头长发也在侍女勤于梳理之下散发光彩,静静端坐的模样和普通女子没什么两样。不过几个季节,伏姬的改变之大,不知情的人见到都快认不出她了。
八房乖乖地坐在她身边,时而舔她的手背,时而淘气地摇尾巴撒娇。
伏姬有时会突然抬起脸来,摸摸八房的头。她的眼神相当沉静,与生俱来的烈性不知是消失了,还是有如沉入沼泽的重物一般沉进眼底。
每当伏姬摸头,八房便会眯起眼睛,垂下耳朵。
某一天——
伏姬没骑在八房背上,而是漫步于干枯的褐色草原。她和骑着黑马驰骋的里见义实擦身而过,隔了一下子,方才眯起眼睛回头看去。她的举止已和成年女子无异,显得从容优雅。
义实并未回头,只是轻快策马而去,离呆立原地的女儿越来越远。
当天晚上。说来稀奇,伏姬居然对替她梳发的年老侍女语重心长地说:
「呐,我……」
「哎呀?怎么了?」
「我从没想过有一天得离开自幼生长的吊城。」
「那是当然的。公主一直在这么气派的城里生活,除了偶而到空荡荡的草原玩耍,什么事都不知道嘛。」
「里见家代代守这座城池及山脚下的村落,现在是爹统治,将来则是由钝色继承,但我却得离开,我到现在还是觉得莫名其妙。」
伏姬咕哝说道,百般无聊地哼了一声。
沉静的侧脸浮现死心的表情:
「我一直以为这里是地上的乐园,爹就像神明一样,治理着这块美好的土地。但是自从那一晚以来,我开始糊涂了……」
「咦?」
「啊、不。没什么。」
没错,那一晚——
当时伏姬的亲事尚未谈定——
她一无所知地爬上暗如深渊的天守阁牢房,发现了蓝色,父亲的分身。
那一晚的恐惧,让伏姬觉得吊城之所以日日散发不似人间应有的和平光芒,并非是因为地上的乐园,而是有个怪女人成为活祭品,关在天守阁里独自承受所有的不幸……
仿佛有人拿针扎个小洞,不祥、不幸与悲伤全都从那一晚一点一滴流了出来。
回头一想,丰饶的自然如同中毒一般枯萎殆尽,天候无故转坏,全都是不祥扩散的前兆。
伏姬深深地叹口气,她的双眸幽暗,却又绽放沉静的光芒。悲伤与迷惘将不久之前仍然天真无邪、毫无戒心的稚气公主变成成年女子。
冷夏带来的植物疫疾在里见家的领土扩散,然而找不到遏止的方法,只能放任一路恶化。秋天来临时,整个领土已经陷入收成无望的惨况。
里见家的广大领土哀叹宝贝公主即将离开,进行无言的抗议。城里的人心中都这么想,但是没人敢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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