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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 赝作

_6 樱庭一树(日)
「看来文静却唠叨的人才是最可怕的。」
「唔。」
浜路不禁沉吟。
「别说这个了。浜路姑娘,你特地来访有何贵干?居然在三更半夜独自前来。还带着这么可怕的玩意。」
「可怕?喔,这是我长年以来的习惯,不背着猎枪,总觉得肩头太轻,很不自在。这已经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别说这个了,冥土。」
浜路倏然靠近冥土。
冥土歪着头,试图躲开。
四角行灯的烛火又摇了一摇。
干燥的北风吹进别院,细长的柱子摇摇晃晃。
寒意刺骨。
寂寥的冬夜。
「我白天要去那座屋子时,你阻止过我,说我一个人去太危险,要我和哥哥一起去。后来你还告诉我哥我人在哪里,要他来救我。」
「唔、唔……有这回事吗?」
「别装蒜了。那座屋子里有两只伏……」
「果然有啊!所以你找到信乃和亲兵卫了?」
「什么找到,我差点就……慢着,为什么你知道这些事?仔细一想,我来江户的头一夜,就看见你在跟踪那只叫信乃的公伏。吉原花街猎伏那一天,你也在附近走动。我听说一有人猎到伏,你总能像风一样迅速发行快报,所以才有那么多人爱看。你怎么这么了解伏?连伏住哪里都知道,干嘛不自己猎伏?这样一来既可以拿到大笔悬赏金,又可以助人。别的不说,怎么能放任那种杀人野兽在外头乱晃?」
「不,这个嘛……」
冥土什么都不说,只是搔搔脑袋。
外头的粉雪似乎停了。
北风越发强劲,狠狠地撼动与紫色马琴庵截然不同的破烂别院,仿佛打算将别院吹垮。不光是柱子、墙壁,连地板都在震动。若不是状如小狗的可爱纸镇压住,书案上的纸山不知要飞到什么地方去。
由于冥土默默不语,浜路瞄了书案一眼。
纸山最上头所写的粗黑字体,浜路依然不识得。尉才在马琴庵看见的文字是出于年轻女子之手,细致娟秀;眼前的字体阳刚味十足,线条粗厚,字字庞大。
「哎呀?」
浜路的记性不差。
纸山上写的七个字。
最上头那两个字她没看过,不过下头五个字却和方才在正屋看见的字一样。
「这些字怎么念?刚才我在另一边也看到这五个字。」
「——『里见八犬传』。」
冥土回话时的声音相当低沉。
有如是从地狱底端传来。
浜路抬头问道:「什么是里见八犬传?」
冥土茫然地望着浜路的脸庞,片刻过后才惊讶地跌坐叫道:
「原来如此!」
「干嘛摆出那种怪脸?」
「浜路姑娘,原来你不识字啊!而且你才刚下山,过去过的都是打熊吃猪、奔驰山林的生活……」
「那又怎么样?」
「你没听过赫赫有名的八犬传,对吧?」
「嗯。」
浜路天真地点点头。
——冥土正襟危坐,一脸开心地向浜路解释。《里见八犬传》是冥土之父——也就是江户当红小说家曲亭马琴写了二十八年的传奇小说,在江户及京都皆极为畅销。
「这么一提,我在我家附近的饭铺听过你爹是小说家,你养姐在帮他工作。原来你爹眼睛已经瞎了,所以你养姐才替他写字,真了不起。听说你养姐本来和我一样不识字。」
「唔……」
「而你这个做儿子的帮忙查资料,一家三口分工合作。喔,所以这座宅子才叫马琴庵啊。」
「嗯。」
「为什么要把墙漆成紫色?你爹喜欢这个颜色?」
「不是,是因为我爹只能勉强看见紫色,所以才漆成紫色,以免他独自外出的时候迷路。那不是我爹漆的,是我漆的。」
冥土抬头挺胸说道。
「嗯。」
「《里见八犬传》是根据很久以前……大概是足利时代快结束的时候,发生在安房国的真实故事写成的。我长大以后,也曾亲自前往安房搜集资料。」
「那是什么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安房国有块绿意盎然的土地。在里见家的治理之下,百姓都过着和平的生活。然而某一天发生战争,城池被敌军包围,当时城主里见义实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居然对他最疼爱的公主养的狗说道:
「如果你能取下敌军大将的首级,我就将公主赐你为妻!」
隔天早上,那只狗当真把敌军大将的首级咬回来了。因此,里见义实虽然打胜仗,却得把公主嫁给一条狗……
聪慧的公主不愿父亲为难,便带着狗逃进森林隐居。不久之后,公主死在森林里,当时写有仁、义、礼、智、忠、信、孝、悌的八颗发光宝珠飞散各地,怀有这些宝珠的孩子便是人与狗的孩子。后来他们成为八犬士,效忠于公主临死前仍然牵念的里见家,历经无数战役……
「听起来很有意思啊。」
「是啊,是很有意思。所以从以前就很受欢迎,我爹也一直在写这个故事。有一天晚上,他甚至拉着妙真的手,哭着说不知死前能不能写完。」
「你怎么不多帮点忙?冥土新闻那种莫名其妙的玩意就别写了。瞧你爹和你养姐过得多辛苦。」
「哼。」
「你该不会是看他们感情太好,在吃醋吧?」
「不、呃……」
「唉!兄弟姐妹之间就是这样。」
浜路仿佛自己就是冥土的姐姐,用大人的语气埋怨了一句,接着又突然在意起书案。
又一阵风吹来,几乎快把整座别院吹歪,柱子与墙壁也猛烈摇晃。
浜路望着翻动的纸山问道:
「那你这堆七个字的纸山写的又是什么?下头五个字和我在另一边看到的一样,是里见八犬传,上头的两个字呢?」
「——『赝作』。」
冥土又低声说道。
眼镜后方的细眼眯得更细,犹如窥探地狱底层,散发阴暗的光芒。
「咦?」
「上头写的是『赝作·里见八犬传』。」
「什么意思?难道你正在写和你爹不一样的八犬传?」
一阵风吹过。
冥土突然起身高声说道:
「为了这个真实故事改编的小说,为了我最敬爱的父亲,我从十几岁起便时常远赴安房,小小的身躯背着当地耆老叨叨絮絮游说的故事与传说,一步一步走回江户。」
「嗯。」
「后来江户出现了人与狗生下的犬人,他们隐身于黑夜之中,咬断男人的咽喉、诱拐女人,掳走小孩,一言不合便出手伤人,四处惹是生非。这些犬人被称为伏,我突然察觉一件事。」
「喔?什么事?」
浜路忍不住插嘴询问。冥土更加高声说道:
「我在安房国听说的里见家传说,公主因为命运的捉弄而和白犬一起逃离森林,身亡之后将仁、义、礼、智、忠、信、孝、悌八颗宝珠分散到世界各地。而公主的名字也叫——伏!」
「咦?是吗?」
冥土点了点头。
他慢慢坐下,将成堆纸山小心翼翼地在膝盖,喃喃说道:「根据安房国的传说,公主和狗的名字分别是伏姬与八房。」
寒风再度摇晃行灯烛火。
就像看不见的死人伸出手来,对着两人恶作剧。
冥土继续说道:
「我帮我爹查资料,渐渐起了好奇心,于是每晚在江户街头闲逛,一发现伏,便偷偷观察,越是让我把疑问转为确信。」
「嗯。」
「根据传闻,伏姬和八房都死在森林里,发光的宝珠从伏姬的腹中飞出。但我认为这段情节应该是受了近年来广为流行的《水浒传》影响,这部海外传来的小说里,有一百零八星和一百零八条好汉,而发生在伏姬身上的事,其实……她当时散布世界各地的并非宝珠,而是人与狗的孩子,也就是八个犬人。我怀疑现在危害江户的伏就算他们的子孙。」
「嗯。」
「后来我再也无心于其他的工作及家务,无可奈何,只好将伏的消息写成冥土新闻贩卖,好赚点外快,其余时间则用来汇整自己查到的消息,偷偷撰写成另一本……以我爹到底角度来看,算是贋作的八犬传。」
「真好笑,你怎么不老实跟你爹说?」
「要笑请等看过以后再笑。」
冥土一本正经地将纸山递给浜路。
两人默默对砍片刻。
寒风吹过。
「啊!」
冥土这才想起来:
「对了,你不识字。」
「是啊,对不住。」
浜路点了点头,又挺起胸脯说道:
「我在山里的时候,有时追风,有时闻味道,因此而激动。无论是野兽的气息,天候的变化,季节的流转,都像自己的皮肤一样一清二楚,不过就是不识字。」
「那么我念给你听吧?」
「行吗?」
「嗯,故事内容不长,只是有点难懂。」
「怎么?很难懂啊?」
「不,其实也不难懂……」
「到底是难懂还是不难懂?」
「哈哈哈。我这就念了。啊、可是……」
冥土突然像个女人一般叹气。
狭小的别院之中只有四角行灯的微弱烛火,显得幽幽暗暗。外头有冰冷的北风吹拂,夜色更显寂寥。这个简陋的房间和庭院彼端的马琴庵完全不能相比。
浜路突然发现,从别院看马琴庵,或许是因为屋檐形状与景色的缘故,看起来像个庞大的紫色包袱巾。
冥土仿佛自言自语一般,感触良多地说道:
「我写这本书已经写了很久……这还是头一次念给别人听。」
「是吗?」
「现在回想起来,我一直希望有一天能让别人听听这个故事。我怨恨我爹,担忧养姐,又故意用我爹也看得见的紫色包袱巾包住这部贋作,每天有如行尸走肉一般游荡。我万万没想到,头一个听这个故事的人,居然是个刚离开深山、和哥哥一起猎伏的奇怪女猎师,命运的安排真是不可思议!呵呵,好了,我要念了。」
行灯的烛火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突然又亮了起来。
「很久很久以前……」
冥土有如来自地狱的朗诵声又低又沉,响彻快被寒风吹走的小别院。
起先他似乎有点害臊,声音还在发抖。但他清了清喉咙,重新再念时,声音已经不再颤抖,变得清脆响亮。
浜路竖起膝盖,拄着手肘,静静聆听。
风又飕飕地刮了起来。
行灯变亮了。
冥土的声音响彻宛如冥河上一叶扁舟的小别院。
「很久很久以前……」
于是这一夜,既不识字,当然也不会写字的文盲浜路在因缘际会之下,从博学多闻却行止诡异的赝作作家——曲亭马琴的不肖子口中听闻不可思议的伏姬传说。
「在安房国的某个绿意盎然的溪谷深处,有块丰饶的土地……那儿有座漆黑的……大城……称为『吊城』……」
「嗯嗯。」
浜路起先歪着头聆听,渐渐沉迷于故事之中。不知几时之间,吹拂别院的风停了。浜路没发现外头开始大雪纷飞,也没察觉时光的流逝,只是竖着膝盖,聆听出自泷沢冥土之手的《赝作·里见八犬传》。
——那便是后述的故事。
第一卷 《赝作·里见八犬传》作·泷沢冥土

很久很久以前……
在安房国某个绿意盎然的溪谷里,有块丰饶的土地,哪里有座漆黑的大城,称为「吊城」。
这座城位于丘陵顶端的土地,不知为何微微向右倾斜,仿佛神在说了:「暂放一会儿……」之后忘了拿走。
从山下往上看,那座城不像盖在丘陵之上,倒像从天上悬吊,似乎微微浮在空中,因此村民都称之为吊城。
这座不可思议的城代代由里见家治理,现任城主已经不知是第几代——是个名叫里见义实的男人。年约三十几岁,胡须乌黑,每当风一吹,头发和鬓角便有如漂亮的马鬃一般摇曳,是个相貌堂堂的美男子。
义实每天都会跨上与他一眼俊美的黑马,带着年轻力壮的随从巡视领地内的农地。
当时还是中世……
距离京都乱起、进入战果时代尚有十余年。
或许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安房国十分和平。
里见城优雅地倾斜于丘陵顶端,气派的天守阁如同狼烟直耸天际。每个夜晚,桌上都摆满不似出于深山的奢华料理,女人身穿绫罗绸缎,开怀大笑……村民耕种丰饶的土地,过着宁静和平的生活。
(然而这种日子也只剩下十余年。)
义实沿着道路,环绕吊城坐落的丘陵而下,经过累累稻穗摇曳、老旧茅草屋顶相连的村落,穿越岩间清水流动的溪谷,再往下走,横越连绵不绝、教人心旷神怡的草原,最后来到一座不可思议的森林。
无论是城里的人或村中耆老,都不知道这座森林究竟存在多久。在他们的认知里,或许从古代便存在了。
森林里满是奇妙的树木,状似人齿的银白色叶子摇曳生姿,将周遭华为一片美得教人叹息的银色世界。
这座森林没有名字,不知何时,村民开始称呼它为「银森林」。
累累的叶片大多时候散发诡异的银光,不过到了秋末时节,叶片变为淡桃红色,随风散落枯朽。随后,冬天缓步到来,寒意覆盖森林,厚重的积雪又将森林染成一片银色。
闪闪发亮的森林。
据说自古以来,有一群不可思议的居民居住在森林深处。他们身体虽小,却拥有许多人类没有的力量……
吊城之主里见义实的长女,有着遗传自双亲的美貌及胆大如斗的勇气,城里的人都相当爱戴她。不知何故,贵为一城公主的她却有个怪名字「伏」。
一个姑娘家为何取这种名字——?
知道真相的只有吊城里的少数人。其实这件事和银齿森的居民有很深的关系。
自从懂事以来,伏姬便常向母亲五十子述说出生那一夜所见的情景。母亲听了总是面带困扰地表示:「怎么可能?那时你才刚出生,哪能记得什么?太奇怪了……」然而伏姬确实记得当晚的事。
她看见有个头颅飞过眼前——
那是个年轻女子的头颅,脸上带着怨恨又苦闷的表情,那副骇人的面容深深烙印在伏姬的脑中。
根据五十子所言,伏姬所见的应该是来自森林里的相士,住在银齿森里的沉静居民。他们鲜少来到村落,村民也几乎不会打扰他们,但是城里有喜事时,偶而会邀请森林里的居民。
据说他们自古以来便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占卜未来亦是他们的能力之一。
当晚望见家期待已久的长女出世,穿着绿衣的瘦小女子应邀来到城中。
相士来到内堂,一见五十子抱在怀中的女婴便浑身发抖,低声说道:
「这是男孩,还是女孩?」
「怎么,你连这个都看不出来,还配称为相士吗?」
义实笑道:
「是女孩。」
「啊、啊,是女孩……」
「怎么了?」
「大人,很遗憾……这孩子命格带煞,倘若生为男孩,还能和寻常人一样顺利继任城主;不过要是生为女孩……」
幸好现场除了义实及五十子以外,只有药师和产婆两人。年轻相士的声音细得好像迎风摇曳的树叶声一样似有若无。
所以听见这番话的人,或许只有义实和五十子。纵使药师和产婆听见,也未能插嘴置喙。
「……命运多舛,最终将步上倾国倾城之途。」
「什么?倾国倾城!」
义实错愕地覆述。
——所谓倾国倾城,是用来形容因美貌而导致亡国的红颜祸水。
相士低着头说道:
「是的。她身上有一股可怕的妖力,将会背叛父亲,怀上不义之子,使这座城灭亡。」
「怎么可能?我的孩子岂……」
「不过,大人!趁现在……婴儿不过是徘徊于人世与阴世境界的淡影,请快勒死她!这么一来,您的第一个孩子就是下一个出生的孩子。快勒死她!没错,这是最好的方法!」
「原来如此。」
义实点点头。
他缓缓起身,五十子以为丈夫要亲手勒死怀中的女儿,不禁全身僵硬。
义实从腰间拔出配刀。
那把刀是里见家城主代代相传的名刀。刀鞘如带水气一般乌黑,只要拔刀出鞘,便会滴下露水,沾湿刀刃,极为不可思议。
正义之刃,谁与争锋——这把刀便是村雨丸。
义实举起出鞘长刀,回身毫不迟疑地砍下相士的头颅。
咻!女子的头颅从右往左破风飞去。
随着一道钝重的声音,滚落在榻榻米上。
刚出生的伏姬亲眼目睹这一幕。或许当时还是个小娃儿的她恼恨这个不祥的相士竟然想把好千容易来到人世的她赶回黄泉,才会狠狠瞪着相士抗议。那颗头颅也凶狠地瞪大双眼,仿佛在说:不,你真的是个红颜祸水,不能活在这个世上。
由于这一幕留下的印象太过强烈,伏姬打从懂事以来,便一再向五十子强调:我看见一颗头在飞。我看见了,真的。令五十子伤透脑筋。
当然,当时伏姬才出生不久,不明白那副情景的意义……
根据五十子所言,义实握着滴血的长刀吼道:
「虽说守护城池是我的天命,但是天底下岂有手刃亲子的父母?那是畜生才会干的事。」
他召来三个年轻力壮的家臣,两个抱着相士的身体,一个抱着头,悄悄地将尸首搬出去。
村雨丸又滴下透明的露水,转眼间将鲜血洗净。
义实接着转向妻子细小双臂中的婴儿。
「——伏。」
抖着声音如此唤道。
从这一刻起,公主的名字便是伏。这个不可思议的文字烙印在婴儿的魂魄之上,里见围绕着「伏」的漫长传说就此展开。
父亲继续说道:
「就取这个名字,行吧?」
母亲惊讶地轻声说道:
「咦?老爷,您要替这孩子取这个名字?会不会太怪了一点……?能不能取个更秀气、更可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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