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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 赝作

_20 樱庭一树(日)
毛野急切地插嘴问道。
村民歪歪脑袋,回望毛野,这才想了起来:
「这么一提,我听曾祖父说过,很久以前有座颜色奇妙的森林,里头住着奇异的居民。」
「你曾爷爷说的奇妙颜色就是银色吧?」
冻鹤在一旁说道。
村民思索片刻之后回答:
「嗯,好像是。听说森林里的居民不但能预知未来,还和飞禽走兽联姻,尽是一些古怪的人,和我们完全不一样。」
「那些居民还在吗?」
「不,已经不在了。」
村民摇摇头。
我们不禁面面相觑。
「因为发生战争,到处都是兵荒马乱。我曾祖父说,他们一定迁移到谁也找不到的深出里去了。总之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人见过他们。」
「是吗?」
现八失望地低声喃喃说道。
八只伏道谢之后,又继续迈开脚步。
太阳下出了,山路被可怕的黑暗所覆盖。
天色暗得看不清路。风一吹,树木便跟着摇晃,好像是在嘲笑我们。一想到或许有比我们更加庞大、更加危险的野兽在一旁虎视眈眈,我就害怕得不得了。
我们继续走。
寻找居民早已消失无踪的银齿森。
一直走。
风吹过我们身边,听来犹如野兽的脚步声……我仿佛看见一名年幼公主甩着马鬃般的黑发,骑着幼龙似的漂亮白犬。他们虽然死了,却化为半人半兽、非雄非雌、两性俱有的神,一面笑着,一面跑过我们身边……不,那是幻觉。但是我的胸口却莫名发热,我一面喃喃叫着娘,一面摇摇晃晃地追着白色光影而去。
我瞥了身旁的毛野一眼,他又开始哭哭啼啼。虽然他没出声,天色又暗,看不见他的脸,但是微弱的月光将他脸颊上滑落的数滴泪珠照得闪闪发光,所以我才发现。
其实我也像小孩一样悲伤,一样无助寂寞。但是身为哥哥的人不能哭,只能默默继续走。
不久之后,有道不可思议的蓝紫色光芒通过我们身边。难道又是幻觉?我定睛细看。
光球很小,从背后一个接一个追过我们。有的轻飘飘浮在四周,有的则是匆匆忙忙地往某个方向飞去,动作各有不同。这是过去栖息此地的森林居民的小小亡灵?或是和他们联姻的蓝蜻蜓、山猪、野兔、无名小鸟及红鼠的爱之魂?又或是我们的祖先,卑微的伏来到此地,在某处诞生、死亡的卑微狗心碎裂四散?我的视线追逐小小的蓝紫色光球,仿佛置身于梦境一般。
「……是萤火虫!」
现八叫道。
冻鹤倒抽一口气说道:
「天啊,和江户的颜色不一样。」
「看清楚,它们有眼睛,光芒中有着明确的意志……像是怨恨,又像是调侃。瞧那两只芝麻大的眼睛。啊,这定是神秘银齿森中的生物。」
「真的是这样,现八。我刚才和萤火虫四目相交了。」
毛野不可置信地喃喃说道。
我有如受到牵引,朝着黑暗笔直地伸出手。
此时,一个小了一圈的蓝紫色光球渐渐靠近我的手掌,像是被彼此的灵魂吸引。
我弯曲手肘,将掌心凑近脸前。
光球和小指指尖差不多大,纯净无瑕,隐约可透视到另一端。它那双圆眼和动物一样圆滚滚,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
我吹口气就能把它吹跑,吸口气就能把它吸进喉咙。看着这个委身于我的掌心,摇来晃去的光球,我涌起一股奇妙的爱怜。
这不是情,也不是爱。啊,是了,就如同冻鹤白天所说,是「美丽的物事」。对我而言,它就是看着便能忘却痛苦的美丽物事。当时我忘记我是伏、是戏子,忘了自己寿命将尽却仍未爱过任何人。清楚看见不可能拥有的幸福未来——和这只没有名字,长得像萤火虫却有眼睛、有意志,散发蓝紫色光芒的小光球结婚,一起生活在银齿森深处,过着没有时光的虚幻日子……
然而。
下一瞬间,光球突然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冷淡地划向黑暗,混入其他无数的光球……从我的掌心永远消失。
我想呼唤它的名字,但是它没有名字;我想爱它,但是它没有性别。
真是怅然。
啊——
我失望地继续前行。
我们步向大群萤火虫前进的方向。反正没有其他光源,除了微弱的月光什么也看不见。
我们踩着湿软的土地前进。
前进,前进。
走着走着,视野突然大开,来到一片令人心旷神怡的宽广草原。
我一眼就明白那正是《赝作·里见八犬传》里,伏姬幼年时常驰骋的草原。
夏日的热风吹来,摇晃着汗水沾湿的头发。
貌似萤火虫的蓝紫色虫子在我们周围盘旋,映照出不可思议的颜色。
草原彼端有片微微泛着白光的森林。
八只伏茫然地呆立片刻。
我突然大叫,冻鹤跟着用种难以形容的声音低吼,现八和亲兵卫也在狂吠。
大伙儿都是头一次来到这里,却觉得眼前的景色莫名熟悉。
天啊——
好怀念。
狗心同时爆发。
率先奔上前去的是小孩亲兵卫?是我?或是冻鹤?我已经想不起来了。总之我们犹如朝着猎物狂奔的野兽,不知不觉间两臂触地,用四只脚如风狂奔,不顾一切地奔向在夜空彼端散发淡淡光芒的银齿森……奔向一切的开端。
「爹——!」
这道叫声是出自于哪只伏?
「娘——!」
这道叫声又是出自于谁的喉咙?
如今已不明白了。或许是我,或许是毛野,或许是冻鹤。
昏暗的森林之中,八只伏的吼叫声不断回响。
森林中一片静谧,凉爽得不似夏天……
没有任何声音回应我们。
成群的蓝紫色萤火虫轻飘飘地摇曳,包围我们,替我们照亮夜晚的森林。
从前长满齿状银叶的树木长得又高又大,得抬头才能看见顶端。当时明明还是夏天。树木却已经枯萎,只剩下微微泛白的小叶片。
我们发现有棵树虽然无风,漆黑的树枝却不断晃动。抬头一看,那颗树的树枝不知何故,竟生得像马的四只脚,不断抖动的模样宛如死去的无数小马茫然奔向黄泉。
潺潺的小溪就像流动的星河,浮现许多闪着白光的果实。前头的泉水里开着一朵又大又圆的花,就像月亮浮在上头。
啊!
这就是……
美丽无比的森林。
不过神秘的银色森林经过漫长的时光之后,似乎慢慢被周围的寻常山林侵蚀……我们没走多久,便抵达尽头。现在的银齿森变得小上许多,随处可见的寻常树木四处扎根,扩展地盘。
该怎么说?看来像是个负伤沉重、奄奄一息的场所。
「活像个老人。」
现八用人来比喻森林。
亲兵卫也点点头:
「可是好美。不知道为什么,从这里仰望的天空和星斗看起来格外清澈。」
「咱们的爹和娘……伏姬和八房从前就是住在这里。」
现八舀起泉水,喝了一口。
他抬起头来,表情显得格外清爽。
我想我和其他伏应该也是同样的表情。
「在这个——名为自由的场所,在这个世界尽头的银色洞穴里,一人一犬度过非人非兽的十年时光,我们这种生物于焉诞生。」
「唉,都是过去的事了。」
我在一旁泼冷水。冻鹤接着说道:
「这里真是个好地方。如果要死,我希望死在这里。」
此时毛野短叫一声。
众人回头一看,只见毛野将背上的雏衣放下,让她躺在地上。毛野的脸颊抵着她的脸颊。
他沉默片刻,这才抬起无神的双眼:
「大小姐死了。」
他说完这句话,大伙都沉默下来,有的人抬头仰望月亮,有的人把脚浸在泉水里坐下,有的人盘臂俯视雏衣的苍白遗容。
毛野哭了一阵子,随即又发挥伏的快活天性:
「唉。死了就死了,还能怎么办。」
「嗯。」
「就把她埋葬在这里吧。大小姐那么想来银齿森,能够化为这里的尘土,就算死了也会瞑目。」
「是啊。」
冻鹤小声说道。
毛野点点头,立刻开始挖洞。
夏夜越来越深,我们恋恋不舍,在缩小许多的奇妙森林之中或站或坐,低声交谈。
周围依然有无数的蓝紫色萤火虫飞行,替我们微微照亮夜晚。
当时和我四目相交的小虫应该也在其中吧。
我望着潺潺溪流,现八坐在附近的树枝说道:
「我们今后将何去何从?」
这句话不知是向着谁发问。
想必是向着仍在森林某处的娘——伏姬的魂魄问的吧。
这句话传入耳中时,我又看见那道幻觉。
穿着上等绢布制成却沾满尘土的桃红色衣服,绑着鲜艳的黄色腰带,一头有如马鬃的黑发随风翻飞,英勇得雌雄莫辨的小公主,骑在有如幼龙一般优美的白犬背上,在闪着银光的森林里东奔西跑。一人一狗天不怕地不怕,不驯伏于任何物事,雄壮,却又寂寞。他们一面呼喊,一面英勇地向前奔驰,逐渐远去。我们怎么也听不清他们的声音……
因为那是遥远过去的声音……
现八十分悲伤地说道:
「伏究竟从何而来,该去何方?我们又该何去何从?」
我以为没人会回答他的问题,没想到有道似男似女、嘶哑又妖艳的声音响起。
「现八。」
我倒抽一口气,抬起脸来。
那一瞬间,我以为年幼的伏姬站在我的身边,在银叶的闪闪光芒照耀之下,仰头观看我们这些寂寞的子孙……
然而,说话的人是靠着现八那棵树干的冻鹤。
冻鹤不知几时放下头发,发丝盖住半敞的胸口。那一夜她并未化妆,不可思议的是她看起来比在妓院时美丽许多。
「这个问题的答案没人知道。」
「是吗,冻鹤?」
「嗯。从何而来?该去何方?人不知道,狗不知道,活着的万物都不知道,咱们的使命就是活到寿命终止的那一天,所以才会活着。」
「使命……」
「呐,信乃哥。」
耳边突然传来一道声音,我回头一看,毛野不知几时来到我身旁。他在森林一角埋葬雏衣以后,独自哭了一阵子,现在眼泪已经止住。
「怎么了?」
我如此问道。
「过去我一直愤世嫉俗,但是不知何故,这种心情消失无踪了。」
「是吗?」
「嗯。再怎么怨恨,再怎么想那些难过的事都于事无补。现在我的心里,只剩下对我好的人留下的回忆。我这样的人,能够与雏衣真心相爱,能够和哥相识,还能和大伙一起远行……」
「嗯。」
「回到江户以后,我会认真过下半辈子。这也是为了雏衣。我不会再杀人,也不再偷窃财物。在我有生之年,不会再踏进赌场一步。」
「是吗……」
当晚毛野是这么说的。
真的。
……怎么了?浜路。觉得男人很不可思议?结果毛野一回到江户又故态复萌,换了个赌场,终日沉迷赌博之中,最后为了一点钱杀了某家店的老板娘,被捕身亡。唉,这就是伏。不过那一夜的毛野是真心改过自新,并非说谎。所以拜托你别再露出那种表情了,浜路。
亲兵卫、叶、花和刚捡来的小狗天真无邪地在小森林里嬉闹玩耍。见了他们的模样,我便思索:啊,我也好想在孩提时代来到这里。这里奇怪的物事很多,例如我看见一团圆滚滚的物体,心想夏夜哪来的雪兔?走近一看,原来是只小鸟缩着翅膀在歇息。还有种动物胖嘟嘟的,形状像猫,却只有手掌大。又有种物体看来像水,却不会流动,而是轻飘飘浮在空中。经过漫长的岁月,森林老了,变得越来越小,居民也走了,但是森林里仍然留有无数的奇妙物事,所以几只小狗才能玩得那么开心。
东方的天空逐渐泛白。
飘浮在周围的蓝紫色萤火虫一只接着一只,无声无息地消去光芒。
「天啊……」
冻鹤喃喃说道:
「这种虫只有一夜的寿命吗?」
眼看它们逐渐消失,我连忙抢过现八手中的药瓶,连滚带爬地追逐飞散的萤火虫,终于及时抓住最后一只,气喘吁吁地塞进瓶里。
但是它在瓶中依然抖啊抖的,眼见就要消失。于是我一脚踢烂蜂巢,挥舞马脚状的树枝,硬生生赶走蜜蜂,用蜂蜜将我可爱的萤火虫封起来。
然后我抽动单边脸颊,轻轻地笑了。
因为我抓住了昨夜的短暂永恒。
……咦?那只萤火虫不见得是我爱上的那一只?既然如此,为何这么小心翼翼贴身收藏?
浜路,不管它是不是,我是无名的伏,那只萤火虫也是无名的虫。
换而言之,哪一只都一样。
天色渐渐变亮,夜晚结束了,我们七只伏慢慢走出森林。
虽然恋恋不舍,却没有人回头。
当时回头应该又会看见幻影吧。看见骑着白犬、勇猛又美丽的公主驰骋于森林之中。
不过我只是看着现八和冻鹤的背影,与毛野并肩往前走。
七只伏走出森林,站在宽广的草原上,一起回头。
起风了。
夏天的晨风极热,却有种寂寥的气味。
我咽下口水。
——来到这里的路上,不知是谁说的?好像是又烧又疼、昏昏沉沉的雏衣,我记不清了。
在银齿森里,有个一旦取名便会消灭的传说,因此森林里的居民都不取名字。森林、动物、植物,一切的物事都没有名字。
所以我们决定自己替森林取名。
冻鹤叫声:「伏!」
现八立即摇晃小山似的身体附和:「嗯,这个好。」
我和毛野亦点头同意。孩子此时也专心听我们说话。
我们手牵着手,定睛望着森林。皓白的晨光相当耀眼,我们眯起眼来,只见缩水的奇妙森林不安地摇晃。
我们吸了口气。
七只伏一起大吼:
「——伏之森!」
刹那间,光阴之风从某处吹来,险些吹跑我们瘦小的身躯。我们手牵手,朝着某种事物——或许是这个世界的规矩,或许是时光的规则,又或许是娘——抗议似地连吠数声,踩稳了脚,站在原地。
待可怕的风终于停歇之际……
我们睁开眼一看,眼前已然空无一物。
小鸟的唧唧叫声响彻草原,不知几时之间,朝阳升上天际,光彩夺目。
夏风带着阳光的气味。
苍翠茂盛的银齿森消失无踪,只剩下草原茫然延展。
年老的森林终于死去,和伏姬与八房的幻影一起消失于世上某处。
我们觉得寂寞,却又像是……放下肩上长年以来的重担一样轻松。眺望片刻风景之后,我们一只接着一只转身,走向来时的山路。毛野那个死气沉沉的小子拖拖拉拉地走在最后,我折回去拍拍他的肩膀,催他快走。
结果只有死去的雏衣埋在土中,和伏之森一起消失在世界尽头的彼端。
换而言之,浜路。
倘若很久很久以前,被里见城主砍下首级的义贼玉梓诅咒城主代代子孙「尝尽化为走狗之苦,万劫不复!」那一刻是因果循环的因,那么我们大叫「——伏之森!」的夏日早晨便是果。
不过这件事除了我们以外,没人知道。
那一刻,伏的因果循环终于封闭,伏的故事也宣告终了。
明白吗?浜路。
喂,你啊……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第一卷 十五 犬人毛野的死期
「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浜路被身旁的信乃戳戳脑袋,她一面眨着眼睛,一面抬起脸来:
「……好痛!」
「你发什么呆?」
「没有,我有在听。」
浜路露出带着不安与不快的独特表情,一面走路,一面缓缓点头。
不知她在留意什么?只见她不时回头望着一片漆黑的背后,竖耳聆听……
「原来如此,我在那间破屋子发现你和亲兵卫时,你们一起大叫『伏之森』相视而笑,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嗯。」
「不过,先别说这个。」
「怎么了?」
他们一直保持一个人的距离行走。若是靠得太近,野兽与猎师的血便会开始骚动;但若离得太远,又会被黑暗吞没,看不见对方。
这种感觉是什么?浜路悄悄地歪着脑袋。这就是人兽之间的距离吗?
她轻轻回过头:
「从刚才开始……」
「嗯。」
「我总觉得好像有人跟在我们身后。虽然没有脚步声,却有些微的振动。」
「有人跟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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