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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 赝作

_19 樱庭一树(日)
亲兵卫等人不再玩拼贝壳游戏,而是竖着小耳朵有一搭没一搭地聆听。
「在安房国的……某个绿意盎然的……溪谷里……」
冻鹤竖起膝盖,一面香云吐雾一面念道:
「那里有座……漆黑的大城……称为……『吊城』……」
故事很长,而且年代久远。
伏姬诞生,长大……
开始饲养八房:
不可思议的森林长满状似人齿的银叶,光彩夺目。森林没有名字,因为居民深信取了名字便会消灭,所以从没有人替这片宝贵的森林取名。
不久之后,开战了……
公主为了实践父亲的承诺,与八房一起隐居森林……
一名下女插着状如兽耳的发簪,望着远方,似乎听见轻微的说话声:
「冻鹤,冥土快醒了!」
「什么?那就没办法了。」
冻鹤叹了口气,放下成堆的白纸,重新包好包袱。
下女拿着包袱跑过走廊,消失无踪。
「……这就是祖先的故事?我们的起源?」
毛野终于喃喃说道。
「那个公主等于是我们的娘?」
「是啊。」
「嗯,她一定长得很美,一定是个有如梦幻的女子。是不是,信乃哥?」
我朦朦胧胧地躺在梦中的膝枕听故事,听到毛野凝重阴沉的声音,便附和了一句:
「啊,嗯。」
「可是只有这些吗?那个叫冥土的男人大老远跑到安房国调查,只打听到这些?」
没人回答他的问题,只有冻鹤从烟管中吐出的灰烟有如细长的狼烟,窜上幽暗的天花板。
此时,一直默默闭着眼睛的雏衣突然气若游丝地说道:
「呐,毛野……」
「我在这里。」
毛野也一样细声回答,专注望着雏衣苍白的脸孔。
「我想去那里……」
「咦?那里是哪里,大小姐?该不会是安房国吧?」
毛野突然变回伙计,软弱无力地回答。
雏衣微微一笑:
「嗯。」
点了点头,
「不行。」
「可是在死前,我想看看咱们的娘住过的那片长满银叶的奇妙森林。」
「可是……」
「那里是我们的故乡吧。我们一直没有故乡,没有父母,虽然身在繁华美丽的江户,却总是孤伶伶的,只能怀抱不断骚动的狗心生活。不光是我这个将死之人,不久之后,大家天寿尽了,便会被吸入时光的缝隙里,离开人世。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只要一眼就好,我想亲眼看看伏姬住过的银色森林。」
「雏衣……」
「啊。毛野,带我去,求求你。我想去安房国。」
那张可爱又倔强的小脸蛋流下一滴泪珠。我听见毛野倒抽一口气。
听闻这番意想不到的话语,就连现八、我和冻鹤都忍不住面面相觑,眯起细长的眼睛。
窗外吹来温热的夏季夜风。
不久之后,冻鹤有客人上门,她便带着下女大摇大摆离开。我和现八依然互相凝视……雏衣虚弱的话语点燃我们心中的意念……看看银齿森,亲近大伙儿的母亲——伏姬的灵魂。这个念头变得真切起来,让我们像只害怕的狗,只能吓得躲在昏暗的房间角落,一动也不动。
……怎么?浜路,瞧你听得一愣一愣。怎么脸红了?咦……?了解猎物的生态是猎师的天性?只是如此而已?原来如此,那你就尽管了解吧。
反正除了我们以外,没人知道那趟旅程的经过。而我们的寿命也将尽,即将坠落时光的缝隙,再也不能言语。伏一只只出生,但知道伏之森的伏却会一只只死去。唉,把这段故事告诉你这个猎师也没用,不过我还是姑且说说吧。
——当晚天一亮,我们八个人便一道启程,前往安房国。
毛野原本背着雏衣,打算两个人独自前往,但是我阻止了他们。我说:喂,你的信乃哥也要一道去。
闻言的现八也露出前所未有的严肃表情说道:
「我也要去。」
「那么现庵怎么办?」
「受伤和生病都是时运。选在我不在的时候来现庵,就是那人命中注定该绝。」
这真不像是大夫该说的话,不过倒是很有伏的本色。他大声说完这番话之后,便立刻回现庵收拾行装。
起先我们打算留下冻鹤、叶、花三只伏,但是不知何故,她们也想同行。详情我不清楚,似乎是现八代为安排二只还留在江户的伏——是公是母我不知道——涂上白粉妆,假扮花魁和下女,谎称她们卧病在床,当她们的替身。报酬是三枚金币。冻鹤似乎常用这招偷偷溜出去玩。
于是八人——不,八伏便在黎明时分偷偷离开江户,夏日朝阳淡淡升到头顶时,我们已经走在路上。
长相神似的八只伏为了避免引人瞩目,便戴着头巾,低头走路。
毛野穿着绑脚与草鞋,活脱是村民打扮,背上还背着雏衣。大汉现八则是扛着两捆行李,一手拿着斗笠,另一手牵着亲兵卫,看来就像父子或是年岁相差甚多的兄弟。
冻鹤及两个下女卸了妆,换上不显眼的絣布衣,头戴手巾。手拿细长拐杖。这么一看,叶和花就像寻常孩童,至于冻鹤呢?说来不可思议,和我像极了。她在妓院里看来那么妖艳,但是她的个子高,打直腰杆,侧脸又像男人一样冷冰,所以看起来像个男人。
或许是因为勉强脱离长年置身的夜世界,她的肌肤苍白得吓人。每走一步,随意束在脑后的黑发便像细长的狗尾巴一样不悦摇晃。
看在路过的轿子及行商人眼中,不知我们是什么模样?
或许是个相当异样的集团吧。
毛野一直担心气若游丝的雏衣,一脸黯淡,不过其他的伏倒是一派轻松。
「咱们出生在安房国的祖先……」
现八板着一张脸说道:
「头一个犬人应该就是走这条路来到江户吧?」
「是啊。」
我出声附和。
现八一面摇晃巨大的身体,一面说道:
「他一定是赌上性命来的。」
「那可不见得。毕竟是狗,说不定什么也没想,只是顺着鼻子的方向一派轻松地往前跑,不知不觉便抵达江户,然后快快乐乐地活到寿命终尽的那一刻。肯定是的。」
「哈哈,信乃的祖先或许如此吧。因为你是个活在当下、凡事随缘的乐天之伏。」
「如果是现八的祖先,就会四处调查,连一张快报都要板着脸孔从头到尾看个仔细,最后才下决定:好,大都市是最安全的,别去村庄聚落,到人多之处藏身吧。带着必死的决心,慎重地前往江户或京都。」
「无论如何,犬人便是走这条路混进江户。如今咱们却反其道而行,要走这条路到安房国,前往昔日里见所在之处,就像一起回溯时光。」
正当我和现八说话之际,亲兵卫突然叫道:「有鸟!」跑出道路。
不久之后,他从草丛中返回,嘴上叼着一只,两手各拎一只白鸟,一面听着白鸟死前的振翅声,一面开怀地笑着。
他把两只鸟分赠叶和花。
两只伏开心地嗷嗷道谢。
孩子们开始大快朵颐,毛野一面横眼瞄着他们,一面说道:
「信乃哥和现八大夫从以前就认识了,难怪这么了解彼此。」
他显得又羡慕又嫉妒。
现八天真无邪地笑道:
「是啊,我和信乃是一起长大的。信乃被一个老大夫收养,但他却跑去当戏子,反而是我这个儿时玩伴跟着老大夫有样学样,从十五岁起便开始行医挣钱。」
「他是因为医了我的伤,才走上这条路的。」
「没错,没错,要是你不说我都忘了,信乃碰上怪客人受了伤,我治好他之后便会食髓知味了。」
「喔……冻鹤大姐又是为何投身青楼?」
毛野问道。
朝阳高升,夏天的日光开始炽热地照耀街道。
阳光毫不容情地烤着众伏又白又薄的肌肤,大伙儿纷纷用手背或手巾擦汗,张唇吐舌,哈哈喘气。
毛野望着冻鹤的侧脸。他只有偶而黏人的时候,才会显露这种亲昵态度。至于冻鹤则是更加不快地摇着犹如细长尾巴的黑发。
「热死了。真讨厌。」
「哈哈。大姐,现在还是早上。这样就撑不住,到了中午岂不和雪人一样融化了?」
「唉,受不了。」
冻鹤从叶和花手中接过生鸟肉,放进嘴里。无色的薄唇染上鲜血,仿佛突然找回夜晚的力量,散发润泽的光彩。
「这个嘛。」
她一面用手背擦拭嘴唇上的血,一面答道:
「我娘也是花魁,至于我爹应该是某个有钱人吧。是谁我就不知道了。这两个孩子也一样。官府老在商家或长屋找伏,完全找错方向了。信乃是戏子,现八是大夫。这些没有掌柜、房东及邻居等耳目的地方,才是我们最佳的藏身之所。从前青楼里多的是伏,现在偶而还会出现几个。京都应该也一样。」
「可是牡丹印记不会被发现吗?」
毛野不可思议地问道,冻鹤贼贼一笑。
她像个男人一样脱下上衣,露出沉甸甸的白皙乳房,漫不经心地用手抬起。
只见胸部之下,热得渗汗的皮肤确实有块和大家一样的牡丹印记。
毛野微微红了脸,垂下眼来。
冻鹤百般无聊地说道:
「在这种地方不会被人发现的。等结束这趟奇异的旅程之后,我照样回到江户吉原重操旧业,继续挣钱。」
「……但是我已经无家可归了。」
毛野也是索然无趣地说道:
「好不容易找到的心上人变成这副德性……再说我也只剩两、三年寿命了。」
日照越来越强。
微风将毛野脸上的发丝吹得翻飞。
每个人都默默不语。
不久之后,冻鹤用着不知是温言安慰还是懒得理睬的口吻说道:
「既然如此,以后你爱去哪里,就去哪里吧。」
她伸出手指,指着漫无止尽的土色道路彼端。
又起风了。
这回是凉爽又清香的风。
毛野微微一笑。
「冻鹤大姐,我啊……」
「怎么?」
「不知何故,我恨极这个世间,心中总是下着暴雨。我又苦又恨,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却又渴望有人对我伸出温柔的手。我常常因此恼羞成怒,待回过神来之时,手上已经沾满黏答答的鲜血。」
「碰上这种时候,如果是晚上,就看月亮、看星星。至于白天嘛,看腰带、看发簪都行。这种时候就得看美丽的物事。当你望着这些物事时,便能忘记痛苦。」
冻鹤有如唱歌似地说道。毛野喃喃自语:
「……美丽的物事?」
他抬头望着背上的雏衣。
见状的冻鹤以调侃小孩的语气问道:
「如何,毛野?」
「怪了,我觉得更痛苦了。」
「哈哈哈,你还年轻嘛。」
冻鹤像个男人抓抓脑袋。那对大乳房在絣布衣底下如梦似幻地摇摆。
走着走着,太阳升得更高,道路也变宽,背后的江户离我们越来越远。
这趟旅程开始有旅行的感觉了。
太阳在上方烘烤我们,皮肤和踏着地面走路的双脚都热得快烧起来。
我们避开关口,舍街道而走小路,踏着草丛,走在不成道路的路上,最后决定走山路。
这样才能避人耳目,而且凉快多了。
什么?喔,浜路,你下山来到江户时也是这样?原来如此。猎师最适合走山路了。
我们吐着长长的舌头,一面滴着汗水和口水,一面前进。
毛野背着雏衣,看起来似乎很累。我听见他三不五时地对雏衣说道:快到了,大小姐,你可要撑住。
到了下午,随着一道凉爽的声音,耀眼日光的彼端下起夏雨。那股声音听来好寂寥,教我不禁愕然。然而当雨滴落到皮肤之上,过热的身体却是欢欣鼓舞。雨一直下,我们就像拨草而行一样,拨雨赶路。
夏天日头长,走了许久还迟迟不见天黑的迹象。
好下容易太阳稍微西斜,但是我们实在受不了下个不停的雨,只好到一间破破烂烂的古寺避雨。当时我们离江户已经相当遥远,而那座寺院距离安房已经不远。
寺院里有个年老的住持和小和尚。小和尚看见八个长得极为相似的怪异旅人,以为见到妖怪,不敢靠近。但是住持眼睛瞎了,丝毫不以为意,告诉我们可以在大殿休息。
毛野轻轻放下雏衣,替她擦拭淋湿的脸颊和身体。
现八替他们换了绷带,又到寺里的井边舀水,大口大口喝了起来。
竖着膝盖坐在缘廊的冻鹤一面打呵欠,一面看着他们。两个下女已经缩成一团开始午睡。
我盘坐在大殿里,望着后院,出神地凝视闪闪发亮的雨水。
这里的气氛和行色匆匆的江户完全不同,该怎么说?时光似乎带有黏性,慢慢地蜿蜒,慢慢地流动。
啊,我们离安房国仅有咫尺。一思及此,我的心情便莫名安详,要我永远坐着看雨都行。
于是我陷入沉思。
待我回过神来之时。
「喔。这么说来,方丈……」
庭院里传来现八的声音。
我心里好奇,便竖耳倾听起来。
「从前这一带都是里见家统治的?」
「没错,没错。」
住持的声音又缓又慢,渐渐往四周扩散开来。
他们坐在庭院边小声交谈,雨下在他们身旁,看来十分耀眼。现八缩着庞大的身躯,脸凑近住持,活像要把他生吞活剥。现八的表情充满求知欲。
住持则是慢条斯理说道:
「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听说从前的里见家有个留下传说的公主?」
「喔,你是说伏姬殿下吗?她是里见义实公的长女,还没失去人性时,是个相当了不起的公土。那真是段不可思议的故事。」
住持微微一笑。
坐着的他仰望看不见的夏雨:
「传说中,她和她的狗一起出走,隐居森林,到了战乱时代才又被迎回城中,但说来可怜,当时的她已经失去人性。继承父亲之位的弟弟在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把化为野兽的姐姐幽禁于天守阁。听说每晚天守阁都会传来阴森的狗叫声。」
「什么?狗叫声?」
「是啊。曾几何时,狗叫声变为好几重,仿佛有好几只狗。」
「嗯。」
「当时的侍女满脸害怕地描遖这件事,不过这些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住持望着现八声音传来的方向,点了点头:
「现在已经不可考了。」
现八突然转向我,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我朝着现八目光所示的方向一看,只见大殿里郑重地供奉一把黑鞘宝刀,应该原来就放在那里,只是我没发现——想必就是村雨丸。
那把刀似乎从很久以前便放在该处,从未移动过。
那副堂堂坐镇的模样,便如城主坐在上位俯视臣子。宝刀散发漆黑的光芒,仿佛具有意志,正在看着我。
原来如此。
这里就是大辅出家的寺院吧?
现八的眼睛突然阴沉眨动。住持毫不知情,只是微笑说道:「都是过去的事了。」
庭院里的小狗嗽嗽叫了一声。
清澈的细雨撼动绿叶。
雨终于停了,我们离开寺院。
我迈开脚步,突然发现现八和亲兵卫不在,又停下脚步。此时寺院里传来一道模糊的声音,随即又安静下来。
顷刻过后,现八出来了,腰间佩带那把疑似村雨丸的刀。他放在肚子前的双手手指圈成一个阴森的圆形,仿佛在宣称他刚才紧紧勒住什么……勒住什么?八成是住持和小和尚吧。为什么?当然是因为现八想将村雨丸据为己有。
毕竟那把刀是我们的娘——伏姬出身的里见家代代相传的宝刀,而现八又是我们之中对伏的历史最感兴趣、也打听得最为勤快的人。
至于晚一步走出的亲兵卫,则是抱着刚才和他一起在庭院玩耍的小狗。我们还来不及说话,叶和花便同时叫道:「好可爱!」「好可爱!」摸摸小狗的头,所以我们决定把小狗也一起带走。
当我们再度走上街道时,时间已是傍晚,日照黯淡不少。路上又湿又滑,土壤的肥沃程度和江户完全不同。泥土之中掺杂各种东西,散发自然的气味。我们毕竟是野兽,对此感到相当开心,一面抽动鼻子,一面赶路。
进入安房国以后,变细的道路分成好几条,分不清哪条才是通往里见。缓和的坡道被大石块和巨木分成两半,山坡有如蚁窝一般蜿蜒曲折,连绵不绝。
湿暖的泥土与夏日阳光炙烤的叶子,散发清新的气味。
我们嗅着气味,一面争论:「应该是这边吧?」「不,是这边。」一面走路。
肚子饿了,便效法早上的亲兵卫,抓野鸟或野兔来生吃。
喝了岩石间的清水解渴,我们继续往前走。
我们越过山头,吃着森林里的野兽,喝着溪谷中的水,一路前行,斩断都城的气味,回到可怕的过去。
不久之后,我们越过一座山头,遇见了村民。
一问之下——
「这一带从前的确是里见。」
「喔,是吗?」
「当时最有名的是吊城,不过早就烧掉了。你瞧,听说就是在那座小山之上。」
我们顺着村民的手指抬头一看,只见夏日夕阳恋恋不舍地沉入小山背后。
小山被照成一片橘红色。吊城仍然摇摇晃晃地矗立在那里?或是早已烧毁?夕阳太过耀眼,我们分辨不出来。
我们究竟是在现代?
或是过去?
那是种一无所知的奇妙心境。
「从前这一带是丰饶的土地,不过在战火蹂躏之下,田地被踩得乱七八糟,房屋被烧毁,人口也减少许多。现在那一带的村子几乎没人住了。真是很遗憾啊,各位旅人。」
「喂,有森林吧?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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