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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 赝作

_12 樱庭一树(日)
男子一脸无聊地说道:
「我们挺合得来的。」
「这家伙的老婆是只混种大山猪。至于我是和一只蓝蜻蜓成亲,不过它早就衰老而死,现在变成一道小蓝影,伴随我的左右。我的第二任老婆是普通人,年纪是我的一倍。我们感情和睦,她也不在乎这道蓝影。婚姻就像这样,随性就好。村里的人总是想得太严肃了。」
由于他们认为取了名字便会消灭,因此少年提起朋友时,总是这家伙、那家伙地叫。森林里的居民无论对夫对妻、对父母对子女,都没有固一的名称。
听完这番话,伏姬捂着眼睛低声呻吟,与八房相互依偎,有若同一个生物。
那副模样看似一幅由独眼美女的头颅、白犬的身体、柔韧修长的女人四肢及蛇的长尾巴结合的半兽静画,十分可怕。伏姬的意识又偏向野兽,没用人话回答,只是尖端雾了一声。
森林里的居民住在森林的最深处。伏姬与八房从冬末开始徘徊于森林里,经过春天、夏天,到了秋天,总算抵达他们潜伏的深处。
这里才是真正的森林深处,人兽境界仿佛渲染一样模糊。少年的背后,少女蓝蜻蜓的亡灵有如水滴舞动。大树的树荫之下,有只圆眼巨大山猪正等着丈夫对它说话。雉鸡在远处啼叫,不肯落在丈夫的肩头。
不知这是自由,抑或虚无;每个人都和各种精怪或飞禽走兽一心同体,飘然活着,无须驯伏于任何物事。
——如此这般,伏姬在这座奇妙的森林里化成半人半兽的模样,将意识抛到彼岸,与八房做了十年的夫妇。
成为森林居民的伏姬对于自己的命运有何感想?
很可惜……
人们不知道野兽想的事
这十年间,亦是京都战火延烧至遥远安房国的时代。里见家治理的领土不止一次遭到业火侵袭,年轻人前赴战场、浴血归来的戏码一再重演。
可以想像这对爱好和平的里见义实而言,是多大的折磨。
已经成年的长子钝色也跟着前赴沙场,重复上演英勇善战、平安归来的戏码。
现在的里见钝色依然和儿时一样头大身小,但是面貌剽悍,犹如伟大父亲的分身,驰骋于沙场之上。他骑的黑马比父亲的爱马小,一样有着漂亮的毛皮。他亦和野兽一心同体,转眼间血刃数名敌人。钝色砍下的敌将首级多不胜数,甲胄上的溅血从未干过。今天的他依然挺立插着敌人首级的长枪,勇猛奔驰于草原上。
那道身影穿越时空,与许久以前骑着白犬奔驰草原的怪女孩重叠。但是钝色并非小孩的骑马打仗。虽然他和姐姐皆是模仿父亲,但是手中头颅和身上溅血都是如假包换的真货。
真正的鲜血、哀嚎及无情流逝的时光,把钝色变成大人。
十八岁那一年,钝色娶了正室。是父亲义实为他挑选的远国公主。载着新娘的花轿用淡桃红色布疋盖着,摇过草原,越过溪谷,宛若来自遥远的过去,迎着朝露抵达吊城。
老态龙钟的义实见状,不禁忆起很久以前五十子从京都远嫁来此的模样。当时的五十子身穿绫罗绸缎,是个比春天更加耀眼的美娇娘。只不过现在各国都因为无止尽的战火而疲敝不堪,新娘的装扮要比当年朴素许多。
或许是因为心愿已了,长年卧病在床的五十子静静地撒手尘寰。
临终之前,她握住钝色的手:
「万事就交给你了。」
她清清楚楚地如此说道,轻轻闭上眼,动身前往黎明幽梦的彼端。
乘着桃红色花轿前来的公主,成了吊城的新城主夫人。
进门的那一天,不知是不是异国的风潮,公主脸上盖着自如淡雪的薄布。掀开薄布之后,露出一张仍显稚嫩的脸蛋。公主的名字似乎叫簪,不过有个说法,认为她另有其名。然而究竟真相为何,如今已不可考。
就和可爱但略嫌朴素的桃红色花轿一样,新城主夫人和举世闻名、风华绝代的美女五十子相较之下,显得不怎么起眼,但是气质十分出众。她和钝色一样是在灰暗的年代长大成人,却能够笑口常开,十分难得。不,或许正因为时代动荡,才造就了她乐观开朗的性格。
总而言之,随着战火延烧,里见城与伟大的城主里见义实将故事传给新世代。
在战火猛烈的时代,钝色为了守护父祖基业,劳心劳力。那是段孤独又不见尽头的日子。
班师回城的路上或闲来无事的早上,钝色偶而会穿过草原,来到银齿森的入口前方。
这个习惯维持了十年。
知道此事的只有他的挚友大辅一人。只是大辅不知何故,显得有些顾忌,总是站在不远处等候钝色,不敢靠近。
钝色有个在森林入口自言自语的习惯。
起先他自言自语,是认为消失无踪的姐姐或许在某处聆听,随着时光流逝,他来到这里不再是为了和姐姐说话,而是为了和自己说话。
丢弃在森林入口的娃娃早已腐朽毁坏,如今连脸孔都分辨不出来。钝色便是对着这个娃娃喃喃自语。
「战争快结束了。姐……真是漫长。这十年来我几乎日日征战。村子被人烧了,我也去烧了别人的村子。我的身上沾满敌人的血,在战场上甚至看过自己死去的幻象。不过我还活着……姐,拜托你,看看我。就像你那天期望的一样,我已经变成一个强悍的男子汉,驯伏于爹,驯伏于娘,驯伏于城池,驯伏于国家。我代替出走的你,变得更加坚强。从前的我躲在竹帘之后,不知有多么憎恨阳光下的你,不知瞪了你几回……现在你却躲到比竹帘之后更加阴暗的银色森林里,阳光下的我根本看不见潜藏在黑暗中的你。我现在连要瞪你都办不到。」
钝色跪了下来,双手牢牢抱住那黝黑剽悍、只看颈部以上根本分不出与父亲有何差异的威武脑袋,放声大哭:
「我娶妻了,不久之后孩子便会出世。是男孩?还是女孩?背负什么样的命运?我居然也要为人父了,天啊。我必须当个坚强公正的城主,就像我们的父亲里见义实一样,成为男子汉的典范……」
远方的雁鸟呜叫。
风儿摇曳,秋意转浓,变成桃红色的叶片阴森晃动。
某处传来狗叫声。
悲伤、细微、连绵不绝的叫声。
钝色小声说道:
「可是,姐,其实我在黎明幽梦之中仍是个女人。你懂吗?姐。这件事没人知道,无论是我的妻子、我的孩子,或是爹娘亦然,我永远不会对别人说。我虽然长大成人,心里仍有个点着胭脂、穿着大红衣服,懒洋洋坐在地上的可爱妓女……她躲在竹帘之后冷笑,傲视世间……。姐,我心中的那个妓女绝不驯伏于任何人,绝不驯伏于世上的任何物事。无论是国家、城池、百姓、父母、妻儿……她不会向任何人低头,目空一切,却又像个无知又不负责任的孩子一样喀喀笑着,代替我发笑……」
十年前送给伏姬的娃娃在树荫下腐朽,沾满泥土。它的脸变形了,看起来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也像是在微微睁眼瞪人。
「这些话若是让人听见,铁定会以为我发疯了吧。所以从今以后我也不会告诉任何人。吊城里已经没人记得我从前是什么样的小孩,每个人都认为我是可靠的继承人,爱戴着我。可是那个妓女,那个亡灵,那个背向国家喀喀笑着的大红幻影,才是我不为人知的自由。我死去时,一定会和她一起断气,和她同化为一个无名无力的女子,悄然前往黄泉……我很奇怪吗?姐,姐。呐,我的伏……」
喃喃说道的钝色仰望天空,紧紧闭上眼睛。
又过了一段日子,战争总算结束了。
里见义实仿佛在等待这一刻到来,于战争结束不久之后病逝。他和五十子不同,临终前并未留下遗言,但却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丝毫不似即将踏上死亡旅途之人。
临终前的他,默默将村雨丸托付继承家业的儿子。刹那之间,剽悍的五官突然松缓下来,宛如变成另一个毫不相识的人。
入夜之后,钝色回到房中。
「我从未见过那种表情。仿佛对这个世上仍有眷恋,却不得不动身前往他方,充满旁徨的模样,不可思议极了。不知是为了何故?」
他对着正室——名字应该是簪——喃喃说道:
「我曾经想过,将来有一天,我死去的时候,不知会用什么面貌渡过三途之川……?爹今晚又是用什么面貌过河?是用男人的样貌……?女人的样貌……?威武的样貌……?又或许是他宽阔肩膀上扛着的所有责任都和村雨丸一起留在世上,现在他已变得微不足道,卸去心头重担,用着阳世亲友见到都认不出来的丑陋模样,轻快雀跃地渡河……我不明白。我总觉得,其实我们没有真正了解爹,我们只知道他怀抱的义务、责任及自负。然而事到如今,纵使我想了解他,他也已经不在人世了。永远离开这里。」
钝色小声说道:
「但是死亡就是这么回事。」
义矣过世的消息,让吊城一时陷入悲伤之中。
然而以里见钝色为主的新时代同时展开。吊城宛如一艘航行天空的巨船,带领苍白的云朵,摇荡于丘陵之上。
钝色每日忙于公务,不然便是在怀了身孕的簪身旁来回踱步,不知不觉间,去银齿森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少。
某一天。
一个男人背着猎枪,走在草原上。
剽悍的外貌和从前那种纤细瘦弱的模样相比,可说是判若两人。但是眼神和从前一样,摇曳着懦弱及不安之色……他正是长大成人的大辅。
大辅个子变高,肩膀也变宽,不再是从前那个体弱多病、惹人担心的少年。他跟着钝色南征北讨,如今继承家业,也娶了妻子,育有二子。
闲暇之余有时会呼朋引伴,有时会独自一人背着猎枪,前往山里或溪谷。猎雉鸡是他的兴趣,偶而也会打些兔子、狸猫回去熬汤。他的妻子不爱野味,但是孩子觉得稀奇,全围到锅边观看。有时打得多了,就分送给父母或邻近的朋友。
他站在草原上,视线在银齿森入口附近旁徨。
唧……小鸟叫着。
一阵风吹过。
叶片轻轻舞动,有如撒娇似地落到他的脚边。
视线彼端有了动静。
一道白影以野兽的速度横越眼前。
好机会!
大辅举起猎枪瞄准,扣下扳机。
——砰!
大辅心知打中了,背起猎枪跑上前去。野兽脚程极快,有时流着血还能跑得比人类快。只是逃到安全的地方之后,终究还是倒在血泊中气绝身亡,这样太暴殄天物了。
大辅跑着跑着,眼睛瞥见一个东西,以银叶为被褥,犹如死去的王者一般悠然躺在地上。
血腥味飘过来,似是狸猫的味道,但是天下间岂有这种又白又大、带有王者之风的狸猫?
心中疑惑的大辅跑上前去。
——沙!
此时,随着一道沉重的声音,树上突然有东西落下。
一只黑漆漆的野兽……
大辅连忙往后跳开,随即才发现那是人类,忍不住叫了一声。小鸟唧唧飞过,风阴森森地吹了起来。落下的人有着一头纠结损伤的及腰黑发,沉甸甸地迎风飘动。
大辅咽下口水。
映入眼帘的是原为桃红色的肮脏衣服与女人的黑发。四肢虽然瘦小,由于日日驰骋森林之故,显得柔韧修长。
他悄悄走近,撩起头发一看,看见一只瞎掉的眼睛,皱纹与旧伤口纠结在一块,宛如树洞。女人似乎昏倒了,一动也不动。或许是在深林里生活的缘故,肤色就像月夜大海一样苍白。
大辅抬起头来。
倒在银叶被褥上的野兽有着一身耀眼的白色毛皮,看来有点眼熟——是只白色的狗。它变得很大,和从前完全不一样,看起来不像狗,倒像只狼,像只白色的森林之王。或许是娶人为妻的自信使然,它的身上飘荡一股奇妙的风范。
「你是……八房!」
许久以前淡淡初恋破灭的痛楚再次浮上大辅的心头,像针一样戳着他。他捂着胸口,仿佛真有血滴从伤口渗出,接着再一次——
端详眼前蓬头垢面、骨瘦如柴、状似女鬼的独眼生物。
他抖着声音问道:
「……莫非是……伏姬殿下?」
八房鲜红的血液汩汩流出,染红了银被。眼前的女人一动也不动,大辅抱着她摇晃几下,她总算睁开一只眼,却只是凝视大辅背后的蓝天,视线没和他相交。
「伏姬殿下,伏姬殿下。我是大辅。还记得我吗……那个常和钝色大人在一起的人。公主……」
大辅望着她说道:
「原来您真的在这座森林里?您一直住在这里?钝色大人常到此地,默默地仰望森林。已经过了十年,您知道吗?公主……」
他声嘶力竭地说道:
「义实大人在今年春天过世……父女无缘重逢,实在很遗憾……彼此感情如此深厚,根本是天生注定要当父女,却……」
伏姬似乎已经听不懂人话,只是睁大眼睛望着大辅,听闻父亲已死,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倒是看见丈夫八房倒在被褥上时,张开嘴巴,悲伤地叫了一声:
「呜……」
随即又闭上眼睛,昏了沮去。
远处又传来鸟叫声。
森林和数百年前一样,充满死亡般的宁静。
大辅背着完全变样的初恋女子,策马疾奔。
他泪如涌泉,源源不绝。但是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流泪。是惋惜逝去的时光?惋惜闪亮的年少岁月?自从他大病一场之后,不能再到户外游玩,变得颓丧不振,父亲便推荐他去当钝色的玩伴。钝色乍看之下是个怪模怪样的少年,但是只要习惯,其实人还挺好的。不久之后,大辅爱上一个年长女孩。她和自己正好相反,总是精力充沛地四处奔跑。这是一段决计无法开花结果的恋情,因为他爱上的是身分地位悬殊的公主。然而大辅一直珍惜这份感情,慢慢长大成人。大辅不谙男女情事,认为能否开花结果并非恋爱的真谛。默默爱慕,才是大辅的初恋。
如今,他曾经朝思暮想的年长女孩失去光滑的肌肤和旺盛的精力,有如枯枝的骇人触感传到背上。他之所以流泪,是因为失去的过去太过耀眼?大辅已经不是当年的少年,无法那么纯真地思慕一个女孩。他已深知女人的表里,现在也有妻有子。或许他流泪,是为了公主现在的悲惨模样感到遗憾。她曾经美好,吊城里的人都爱戴她,为何过了十年,竟是以这副模样归来?
一想起两个月前过世的里见义实,他就倍感遗憾。
如今回想起来,大辅不禁感叹语言的可怕。过去,沉默寡言的大辅不明白它的威力。大辅平时不爱说话,鲜少开口表达自己的心意。偶而在冲动之下开口,就会像那时候……那个胆敢非议主公的早晨一样,拿捏不住分寸,破口大骂。
然而那天早上,因为义实的一句无心的「把伏赐给你」而让公主背负责任,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一想到这里,大辅体认到人的话语有多么可怕,忍不住浑身打颤。
大辅策马疾驰。
奔上丘陵。
原以为大辅要进入吊城正门,谁知他过门不入,反而快速奔向城池后方,进入家臣府邸聚集的地方。他为了避人耳目,从后门进入家中,让公主躺下休息。他的妻子出来迎接,见状吓得高声尖叫,大辅简短「嘘!」了一声制止她,并未说明什么。妻子早已习惯丈夫的惜字如金,没有追问,但也感觉事情并不寻常,默默地发抖。
接着大辅派出使者,向现任吊城城主里见钝色说明事情经过。
入夜之后,使者悄悄从城里回来,向大辅禀报城主的答覆。大辅背起公主,从后门偷偷入城,爬上天守阁的漆黑楼梯。
月光朦胧照耀他的身影。
「公主,您还记得吗?」
大辅对着背上的女人说话。
女人早已忘了人话,只是瘫软在大辅背上,一声不吭。
大辅不以为意,继续说道:
「那应该是在您十二岁那年,您无论如何都想养那条白犬。钝色大人一时兴起,使命您从天守阁跳下,谁知您居然真的跑上来……」
大辅呵呵笑着。
过去永远像宝玉一样璀璨。
或许是因为每个寂寞的夜晚,他都在心里不断琢磨之故。
公主……
伏姬……
「我们还来不及阻止您,您就跳了下来。当时的您是勇敢?还是鲁莽?但我我见了,却是越发仰慕您。那天晚上,我独自一人梦想,如果您生为男儿身,成了武将,我想和您一起驰骋沙场。谁教那时候的我体弱多病,连骑马打仗都不能玩。」
他一步一步往上爬。
月光渐渐变浓,两人仿佛越来越接近过去的光辉。
「但是您却从梦中消失,而我也长大成人,醒来时才发现置身于战乱时代,就和那一晚的梦想一样……钝色大人取代您,而我也跟随着他,化为煞星南征北讨。钝色大人变得坚强,成了一位出色的城主,和当年判若两人……老实说,战场上的人性真相太过不堪,而您的回忆太过美丽,就像云霭一样渐行远去,唯有作梦时才会想起。不过…公主……」
他们来到在钝色命令之下趁着白天备好的新牢房。
是在囚禁蓝色的牢房楼上?还是楼下?天色太黑,看不出来。
「如今好不容易重逢……却……变得如此……」
大辅露出难以形容的表情,俯视伏姬。
「梦中梦,分外可悲……」
喀当一声,门锁了起来。
大辅头也不回地逃离关着自己过去的天守阁。呜喔——天守阁明明没有狗,却传来狗叫声。伏姬动也不动地倒在地上。
过了数刻。
里见钝色趁夜悄悄前来。他的个子依旧矮小,不过肩膀及手臂变得又壮又粗,孔武有力。他和死去的父亲不同,穿着与一般村民无异的朴素衣物,五官虽然剽悍,却带着一股疲惫。
「伏……」
他轻声说道。
牢中的女人文风不动。
他绝望地喃喃说道:
「伏……是我。你的钝色。」
又像个孩子一样歪着头。
牢中只传来不似人声的低沉呻吟声。
钝色拔出腰间的刀,指向伏姬。仔细一瞧,那并非正义的村雨丸,而是姐姐给他的临别礼物——老旧的木刀。他到现在还小心翼翼保管。
「你已经忘了人话吗?长年住在林中深处,终于变成可悲的野兽吗?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伏,你是吊城重视的公主,为何会堕落畜生道,沦落得这副惨状?」
钝色一直坐着对姐姐说话,直到天亮。然而姐姐连一句话也没回,唯有呻吟声格外响亮。吓得楼下闺房中的城主夫人簪与侍女胆颤心惊。
「伏……我的伏……」
此后伏姬便关在幽暗的牢房之中。有好一阵子,她只吃成熟的水果或镜饼果实等森林里的食物维生。
无论昼夜,她只是昏睡。
随着日子经过,她的眼神恢复些许光芒,有时还会说人话,然而毕竟只是少数时候。她的样貌依然接近野兽。
吊城的人疲敝不堪,在这种时候悄然归来的伏姬对于少数知情的家臣而言,像是蜷伏在巨大黑影里的不祥黑暗。
纵使平安归来,伏姬的名字仍是不可提及的不祥禁忌。
伏姬朝夕窝在牢房中,夜深了,便跪坐在地上仰望天花板,有如狗一般呜呜嚎哭。每当这种时候,人们总会忍不住打颤。她的声音仿佛幻觉一般淡薄,又像孩童用冰冷的手淘气抓住大人的灵魂捏扁,带着不祥的音色。
今晚伏姬又在哭了。
仿佛在模仿被射杀的八房,声如狗嗥。
每当哭声传入耳中,钝色的肩膀便为之一震,像是被过去所摇醒。他翻个身钻进被窝,忍不住叹了口气。
忘了人话,沉浸于被人世放逐者方能享有的自由深渊,伏姬看起来像极那个与父亲义实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长年住在牢房里的姑姑蓝色。
世间的繁荣与和平背后,是否一定有不为人知的牺牲?
伏姬夜夜在天守阁的牢房哭泣。
但是城主夫人簪不知道夫君有个姐姐,城里的人也大多忘了伏姬的存在,对此毫不知情。
如此这般……
自从不祥的出生之夜算起,已经经过二十几年,令父母恸哭的倾城祸水伏姬虽然完全变样,总算是从名为森林的自由回到名为城池的责任之中。

伏姬归来的这一年,一来因城主里见义实新丧,二来因长年征战疲敝,吊城一直未能恢复过去的繁华。
过去的吊城微微斜坐在丘陵之上,沐浴阳光,闪闪发亮。现在的城墙显得灰灰暗暗,还有黑色藤蔓攀附,看起来就像巨大的蜘蛛在此结网,既阴森又恐怖。华美的天守阁在黎明时如一缕轻烟袅袅摇荡,轻飘飘地浮在夜空之中。
白天,在阳光的照耀之下,天守阁看来略显透明,似乎有一半消失到另一个世界。晚上抬头一看,月色之下的朦胧模样便如同过去的凄凉剪影。
天气良好的午后,现任城主里见钝色总会跨着黑马,潇洒地从吊城策马下丘,带领着刚强的年轻家臣,佩带正义的村雨丸巡视领地。那双大眼、笔挺的鼻梁与厚实的嘴唇都和前任城主一模一样,也正因为如此,矮小的个子及那双短得犹如孩童、与结实肩膀毫不相衬的短腿显得格外醒目。阴天时的他在昏暗天色助长之下,看来像是上天捏制相貌堂堂的前任城主时不慎捏坏,还没放入灵魂便弃之不顾的泥娃娃。
神似前任城主爱马却小了一圈的黑马慢匣步向村落。村落中的战火伤痕渐渐痊愈,农田也撑过荒年,恢复丰收。这都得归功于城主钝色的全心努力。
村里的孩章不知过去的繁荣,认为钝色是个出色的领主,爱戴有加。稍有年岁的人却以出奇冷淡的语气说道:
「不,从前才不止这样。从前田里的稻穗就像黄金一样,村里也很富足,每天都欢乐得像祭典一样。还有那时候的吊城……」
眯着眼睛遥想过去繁荣有如天界的里见城,仿佛旁徨于梦中。
过去曾经繁华的安房国经历突如其来的饥荒及长期的战乱,终于获得平凡却尊贵的和平。默默君临这份和平的人,正是现在的灰色吊城及城主里见钝色。
钝色每天巡视村落时,总会和百姓说话。
「稻子长得如何?」
「喔,孩子长这么大了。今年几岁了?」
「有没有什么困难?是吗?那就好……大伙儿要好好珍惜和平的生活喔。」
声音不知是遗传,或是他一心效法威武的父亲,听起来就和过去的里见义实一模一样。矮小的钝色跨着矮小的黑马,奔驰于时代的洪流之中。
老天爷捏坏丢弃的义实泥人还有一尊,藏在此时的吊城之中。
——那就是天守阁的怪女人。
白天看不见笼罩吊城上方的阴影,尚有昔日荣景逐渐复返之感。经历饥荒与战争,失去存粮,城里的人依旧纯朴坚强。他们不再夜夜笙歌,侍女们不再浓妆艳抹地跳舞,但是渐渐找回生气。只不过一到晚上,不知何处传来的女人叫声让人们又惊又怕。尖锐、悲伤又似野兽的声音是从天守阁上方传来。
一名家臣如此形容这道声音:
「仿佛地狱不在世上的某个深渊,而是在我们的头顶。一到晚上,声音便会落下,实在可怕极了。」
代代有人负责送银叶上天守阁给牢中的女人,这些人尽是些口风紧的年轻侍女,由于她们不多话,因此后世留下的纪录极少,不过仍有些许轶事流传下来。
「月光隔着栏杆照进牢房,房里四处满是森林中的银叶,还有个……不,有只不知几岁的女人躺在那里,眼神和悲伤的动物一样。她的脸……她的脸……说了只怕你不相信,就和主公钝色大人一模一样。大眼厚唇,看来十分英武,教人不忍心见她因为发疯关在这种地方。」
有个侍女曾经如此偷偷说道。她日日担忧这个不会说话、每晚狂叫、只吃银叶的怪女人。
她认为这个怪女人应该是从上一代就幽禁于天守阁的蓝色。吊城白天有跨着黑马巡视领土的钝色,晚上有在天守阁鬼吼鬼叫的蓝色。这两个泥娃娃代替耀眼的城主义实散发存在感。
钝也的心腹大辅曾在某夜对妻子说道:
「简直像是里见义实大人的恶灵……分为白天与黑夜的两道恶灵……」
这句话,应该所有自古以来的家臣都心有戚戚焉。
此时的天守阁中应该还囚禁着完全变样的伏姬,这一点从大辅事后的发言之中也可得证。但是见过伏姬的人出奇地少,几乎没有相关轶闻流传后世。或许是因为时期太短,又或许是因为钝色小心掩藏之故。
总之,伏姬隐居天守阁的时期从自森林归来的那一刻算起,还不满一年。
大辅从年轻家臣口中得知城主一到夜晚便四处徘徊,立刻联想到天守阁。某天晚上,他偷偷跟在钝色身后,一探究竟。
矮小的钝色从远处看来像个小孩,又像个佝偻老妪。只见他抱着银叶茂盛的树枝及水果。爬上天守阁的楼梯。大辅悄悄跟踪,也不知钝色是否听见脚步声,满脸不安地转头,大辅连忙躲进黑暗之中。当时有个东西从钝色的怀中掉出,发出咕咚、咕咚咕咚咕咚……的悲哀声音,滚下楼梯。大辅悄悄捡起一看,是个熟透的红色果实,摸起来的触感就和麻糬一样。他觉得恶心,丝毫不想尝试味道如何,便蹲下放回原地。果实沐浴着小窗射入的月光,仿佛正在自行发光,绽放暗红色光彩。大辅拔腿就跑,逃也似地爬上楼梯。
钝色经过蓝色的牢房,继续往上爬。大辅半闭着眼睛,经过银叶茂盛的阴森牢房。银叶背后有个蓬头垢面、眼睛却和女童一样清澈的女人,露出阴森的天真笑容。那张神似里见义实的脸孔如同恶梦一般浮现于黑暗之中,随即溶化在银色彼端,消失无踪。大辅继续往上爬,看见钝色走进天守阁顶楼的小房间。
一道声音传来。
「伏……我的伏……」
听到这道充满惧意的颤抖声音,大辅吃了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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