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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 赝作

_11 樱庭一树(日)
伏姬啼笑皆非地说道,转身打算离去,却又停下脚步。
那天的天空很耀眼,在橘色朝阳的照耀之下,冬末春初的景色有如魔法在人间扩散。半融的雪闪闪发亮,萌芽前的花蕾散发甜美生涩的气味。
若拿人心来比喻,这是介于小孩与大人之间的刹那,不安定的时代。
在这个非冬非春的日子。
已经不是小孩,不过还不是大人的姐弟。
时光转眼流逝——
伏姬转过身去,背向打从懂事以来便全心憎恨的弟弟钝色,低声说道:
「爹和娘就托你照顾了,钝色。」
「你还是要走?」
「不能让爹变成言而无信之人。我走。反正我是女人……钝色,你是男人却打扮成这副模样到处乱跑,娘知道又会掉泪的。就算你想玩娃娃、就算你想点胭脂、就算你想当妓女,那些都是黎明幽梦,白天时就该忘个精光,装成男人活下去。这是为了爹……也是为了娘……」
此时伏姬的声音稳重温柔,完全不像在对她自幼恨之入骨的弟弟说话。
闻言的钝色像是胸口中箭,痛苦地皱起脸来,更加用力抱住手上的娃娃,简直快要捏坏。
「从今以后,你也得驯伏于国家,驯伏于吊城,驯伏于爹和娘……驯伏于世间过活,靠着意志力变成大人。以后的事就交给你了。」
「我做得到吗?」
钝色喃喃说道
「因为我就是我……」
橘色天空掺杂淡淡的水蓝色,黎明的凉意也渐渐变为清爽的晨风。
今早的吊城依然矗立丘陵顶端,微微往右倾斜,仿佛是老天爷暂放于此,但却忘了取回。
天守阁垄罩一片霭气,依旧像是一把灰色的剑刺在天蓝色的湖泊。
几只雁鸟一面呜叫,一面振翅飞过,消失于丘陵彼方。
云朵流过,朝阳照耀吊城。
融雪声听来相当凉爽。
八房短短叫了一声。
——年已十六的伏姬和年方十三的里见钝色最后究竟说了什么,并未流传下来,因此无人能知。
在吊城二楼偷看的侍女描述:
「伏姬殿下把她向来宝贝的旧木刀塞进钝色殿下的怀里。钝色殿下收下之后,不知为何开始嚎啕大哭,接着把自己的娃娃交给姐姐。伏姬殿下接过娃娃之后,两人便默默转过身。嗯,决计没错,我真的看见了……」
长年以来互相憎恨的两个灵魂,一个穿着女装,一面粗鲁挥舞木刀,一面走回宫殿。另一个抱着老旧的娃娃,带着不可思议的白犬,有如男人一般大步离开吊城。
仿佛一个人被难以抗衡的命运硬生生地撕成两半。两人心中都怀抱奇妙的失落感,却不再回头。
伏姬与钝色便这么分隔森林与吊城两地。
再度找回繁荣的里见城夜夜吃着丰盛的料理,女人们穿着绫罗绸缎……入春以后,村里的农田恢复原来的丰饶,百姓安心过着平稳的日子。
然而象征光辉与希望的公主已从吊城消失,城主里见义实也不再提及她的名字——我的伏。如今「伏」字已变成不祥的物事,化为一种禁忌,就和他的妹妹「蓝色」一样……
儿时的少年玩伴及疼爱公主的侍女也不再提及伏姬之名,仿佛吊城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这个人。
表面上的安稳依然持续,但在不知不觉间,战火的气息逐渐逼近。那像是燃烧于未来的冰冷业火,静静等待里见的人民与吊城一起坠落。
至于伏姬与白犬一起离开吊城之后……
她横越小鸟啾啾啼叫的草原,不再玩骑马打仗,脸上浮现前所未见的严肃表情……
「喂,八房。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的名字。」
她坐在八房背上破风驰骋,对着美如幼龙的狗儿说话。
闪着银白色光芒的雪花即将融化,朝着春日朝阳一齐萌芽散叶的银齿森化为银色洞穴,在前方等待一人一狗的到来。
白犬与穿着桃红色衣服的女子化成两个小点,宛如坠落名为命运的深渊,缓缓地在绿色草原前进。
伏姬的声音不阴郁也不开朗。
「听说银齿森没有正式名称,是村民胡乱叫的。无论是森林深处的居民,或是树木、叶子、昆虫、野兽……都没有名字。」
八房一面奔跑,一面短短地汪了一声。
它是在答腔?或是觉得草原的晨风舒爽怡人?
野兽想的事,自然无人知晓。
伏姬不以为意,开怀地说道:
「据说森林中的居民认为只要取了名字,便会立刻消失。这个想法虽然奇怪,不过我能体会。喂,进了这里以后……」
到了森林前,八房似乎觉得害怕,因此停下脚步。
在滚落深渊的前一刻,时光停住了。
呜喔……八房无助地叫道。
春风吹动伏姬的黑发,挽起的头发不知几时之间松开,如同野生动物般翻飞。衣带在风的牵引之下摇曳,像是神秘异兽的鲜黄色尾巴。
「进了森林以后,你就不再是八房,只是一条狗。我也不再是伏姬,只是一个女人。」
她用无人能闻的音量小声说道:
「……不能继承父亲衣钵的可悲女人。」
呜喔。
「我已经不是伏,无须驯伏于任何人,无须驯伏于国家、城池、丈夫、儿子……『我』即将消失。」
伏姬喃喃说道。接着突然「喝!」一声,用力踢了八房的屁股。八房像是被针刺到,往地面一蹬,便冲进银齿森里。
一人一狗的身体轻飘飘地浮了起来。
伏姬的黑发如同马鬃一般迎风鼓动,八房远比一般狗儿要长的白色尾巴和她的黄色衣带纠结在一块,有如一条不可思议的尾巴,轻轻摇动。
他们仿佛变成半人半兽——雌雄同体的神秘生物——一人一狗失去名字、父母、城池、世界,以及所有牵绊,一心同体地闯入银齿森。
「喝!」
伏姬勇猛的吆喝声在草原上缭绕,不绝于耳……
弟弟相赠的娃娃在八房纵起之时,从伏姬的怀中掉落……
娃娃像是遭到杀害弃尸的妓女,咕咚掉在森林入口的草丛里,转眼间被融化的雪水浸湿。
啊——娃娃晃了一下,仿佛是在哀叹。此时……
一人一狗的背影已经进入银齿森深处,消失无踪。
春天萌芽期才刚开始,状如人齿的银叶还小,就像婴儿口中刚长出来的小乳牙一样脆弱。
银叶好像在对他们说话,明明无风,却沙沙、沙沙地不断摇动。
森林里一片幽暗。伏姬坐在八房背上,慢慢前进。她盯着去路,环顾左右,仰望上方,叹了一口甘苦交织的气。
「这……」
她喃喃说道:
「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情景。活像被关进了某人的黎明幽梦里。」
越往深处,树木、枝桠、石头及所有一切变得越来越大,仿佛每前进一步,伏姬与八房就缩小一寸,感觉相当奇妙。
一旁盛开貌似牡丹的娇艳花朵,然而明明无风,花朵却一朵接着一朵落地,像是女人头颅坠地的模样,教人鲜明想起悲剧的瞬间。
几十条白蛇好似瀑布从岩石上滑落,转眼间消失无踪。
一大群蓝蜻蜓在眼前怱隐怱现,随着八房前进。伏姬一头冲进蜻蜓群,却完全没有昆虫触碰脸蛋或身体的感觉。伏姬忍不住感叹:
「是虫的亡灵吗……好美啊!」
一只蓝蜻蜓在眼前晃了一晃,留下怨恨的眼神又倏然消失。
其他蜻蜓也跟着消失无踪。
不久之后,有阵类似蝉鸣又似鸟啼的细微叫声响起。伏姬没听过那种声音,似乎是成群同时啼叫,没有丝毫停顿,像是被关在吊钟里,有人从外撞钟一般,轰声如雷,教人难以忍受。
发抖的伏姬坐在八房背上,往深处前进。
岩石间的清水畅快地流动。
潮湿的泥土散发一股香味。
道路上的绿草以极快的速度生长,转眼之间又枯萎。
这里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地方,时光的流动与生物的规则似乎不复存在。
原来如此,这就是自由之地。和国家无关的森林深处、深渊底层,位于世界尽头的银色洞穴……
森林深处总是幽幽暗暗,仿佛忘了早晨,也忘了白昼。
伏姬终于想睡了,便爬下八房的背,以天鹅绒般的白色肚子为枕,以无名红草为被,沉沉进入梦乡。
待她醒来之际,已经搞不懂自己身在森林何处,时间过了多久。森林上方有道光落下,犹如上天的恩赐。那到底是朝阳,是正午的日光,或是耀眼的月光……伏姬完全分辨不出来。
风儿也在闪耀,光线带着夜晚的气味。
树木高耸参天,花朵娇艳绽放,又如女人的头颅一般坠地,水甘甜又清澈。每个光景都充满自然之美,太过美丽,看起来反而像是纸雕玩具。
一觉醒来,白昼似的黑夜与黑夜似的白昼金光闪闪地包围伏姬。
八房发现状如镜饼的红花,伏姬挑朵结出果实的放入口中,味道就和刚捣的麻糬差不多。伏姬饿了,一口接着一口吃起鲜红色的麻糬果实,只要吃了一口便欲罢不能。她喝了口岩间清水,把所有找到的麻糬果实吃个精光,又像个饿鬼吃起野莓。
吃下森林的东西,身为人类的记忆开始变得模糊。
一旁的八房叼只无名的小鸟回来,喀喀地咬碎了。细骨断裂的清脆声音和咀嚼肉与内脏的钝重声音交杂在一块,回响于森林里。八房也喝了水,一面散布血腥味,一面舔舔嘴边。
不知是否吃过果实的缘故,伏姬变得越来越瘦,身子也更加轻盈,不但能够爬树,还能单手抓着枝极,在树林之间自在移动。
八房也许多吃了点肉,变得越来越肥。原本像幼龙一样修长的体型,现在变得结实壮硕,多了许多肌肉与脂肪,显得已经成年。
——于是一人一狗便在森林深处虚度时光,无人闻问。
伏姬早已遗忘人类的话语,与森林同化。只有一次恢复吊城之人,一面在森林中奔跑,一面放声叫道,
「爹!」
她像个疯女人赤脚踩踏草地,黑发披散,桃红色绢衣肮脏无比。
「爹!娘!」
她一面跑一面叫。
「呜喔!」
叫声里还掺杂着野兽的吼声。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人,或是变成野兽。
「爹!娘!」
声音进入森林深处,未能传到城池、村落、草原……任何活人耳里,消失于虚空之中。
「……钝、色。」
伏姬挤出声音喃喃说道,额头抵着长满银叶的树干,抖着肩膀。
不知几时之间,春天变成秋天,叶片已长得和小孩的脑袋一样大。它们像在大笑,一齐抖动起来。
伏姬面露懊恼之色:
「好、寂寞。孤伶伶,好寂寞。」
她喃喃说道.
「我究竟做错什么?因为我命中带煞?一生下来便注定是个不祥之人?谁、来接我,谁、来救救我。我、好寂寞。真的、好寂寞。」
没人回答。
「爹——请用您那强而有力的手臂,不带迷惘、炯炯有神的眼睛,再次保护我。爹,我的、英雄——」
颤抖的声音逐渐转弱。
她甩动头发。
「呜喔!」
远方的小鸟叫着。
喀啦、喀啦……八房不知又抓了什么小动物来吃,一阵凶猛的声音一响起,血和内脏的味道弥漫四周。
「呜喔!」
伏姬有如孩子的哭泣声回荡于森林深处,不绝如缕。
在姐姐有如野兽一般,独自于森林深处吼叫,发泄乡愁的不久之前……
春天萌芽期才刚开始,融解的雪水猛烈流下溪谷,从冬眠之中醒来的动物开始蠢动,阳光越来越强烈……
伏姬消失于森林之后,大约过了十天的某个早晨。
身穿男装的——不,他本来就是男人——里见钝色踩着强而有力的步伐,晃着大大的脑袋,独自来到森林入口,停下脚步。
他的身材依旧瘦小,但是面容和十天前截然不同,多了股剽悍之气。他抬头挺胸,眼神无懈可击,炯炯有光。
钝色凛然而立,抬头仰望银叶摇曳的树木,眼神飘向远方。然而在发现草丛里那个被朝露弄得肮脏不堪的娃娃之后,他像中了火箭一般捂住胸口,一脸悲伤。
「居然掉在这种地方……」
受不了的他喃喃说道,瞪视森林深处片刻,猛然转身。他原想大步离去,突然又激动地回过头来。
「……」
他张开口,欲言又止。
脸上露出愕然之色。
有如叹息似地小声说道:
「姐……」
和父亲极为相似的厚唇抖动:
「你进了森林?你真的和那只奇怪的白犬进了森林?就像我过去骂过的一般,就像我过去感受的一般,你真的变成野蛮人了吗?」
没有人回答,唯有远处传来一道叫声,听起来像狗又像女人,不可思议地尖锐。
树叶迎风摇曳,沙沙作响。
小鸟迅速飞向远方。
流过的云朵遮住朝阳,天色暗了下来。
钝色大声呼喊:
「姐!」
……远处又响起狗叫声。
「我、我……在有生之年,一定会与你再相见。伏,伏,我的姐姐,我可恨又可爱的半身。求你活下去,务必活下去,在森林深处也好,在人性彼岸也罢,只要你的性命留在人世就好。求求你,求求你……」
他猛然睁大眼睛,既像祈祷又如怒吼地朝森林说道。那个声音和眼神变得和父亲里见义实一模一样。
「我的伏——!」
他短短叫了一声。
钝色咬紧嘴唇,这回真的转过身去,大步远离没有回音的寂寥银林。
之后安房国进入战国时代。京都掀起的战火转眼间扩散全国各地,每个地方都和邻国分成敌我,争战不休。
位于安房国深处、绿意盎然的里见也受到战火蹂躏,京都吹来的混乱之风猛烈撼动世间……
森林深处。
仰望上空,可看见银叶在远远高处摇曳,光线从彼端落下,像是大自然的挑高礼拜堂。
伏姬和八房这对夫妇女的吃果实,公的吃野兽,一有睡意便盖上草被睡觉,日复一日。
夏天过了,添了几分凉意。
为了寻找粮食的伏姬与八房在森林里徘徊,发现一座溪谷,里头有好几个并列的土坟,每个都呈菱形。仔细一瞧,正中央还有象征人脸的浮雕。
莫非这是坟墓?伏姬已经忘去大半人话,是靠着近乎野兽的心觉察。这代表除了她以外,还有其他人类存在?对了,这么一提,这座森林自古以来便有无名居民居住——正当她如此寻思之际,一颗石子飞来。
伏姬捂住眼睛,苍白的脸孔沾满鲜血,倒了下来。
八房跑过来,呜了一声。
伏姬也呜了一声加以回应。
树荫下出现一个年轻男子。他的身材矮小,穿着黄绿色衣服。树上也出现一名身穿同色衣服的少年,纵身一跳,在伏姬跟前着地。八房对着他吠,他却巧妙压住八房的脖子。
「挺肥的嘛。」
接着开心说道。
少年不管伏姬,打算带走八房。伏姬一面捂着流血的眼睛,一面问道:
「你要去哪里?」
她已经很久没说人话了。
少年回头,与男子一起说道:
「吃了这只狗。」
「那可不行……」
「为什么?因为这是你的狗?」
伏姬痛苦地呻吟:
「是我的丈夫。」
「……什么?」
两人面面相觑。
然后互相点头,放开八房的脖子。
八房呜了一声,逃回公主脚边。少年虽然矮小,但却力大无穷,才能硬生生压住八房。仔细一瞧,少年与男子凌乱的衣服之下露出的大腿与手臂极为结实,看来孔武有力。
伏姬捂着疼痛的眼睛,渐渐忆起她遗忘在遥远过去的人类记忆。
「你们是森林的居民……?」
「你又是谁,女人?」
男子没有回答,反倒是一脸诧异地反问。
「一个女人独自带了条狗到森林里,莫非是迷路了?仔细一瞧,瞧你穿着华丽的衣服,不像村姑,应该出身富贵人家。这样的女人……在附近找不到第二个。你……是吊城的公主?」
「正是。」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就是我姐的仇人!你出生的那一天,我姐为了替你算命前往吊城,回来时脑袋和身体却分家了。愚昧的城主……就算杀了相士也无法改变命运,只是无谓的杀生。里见的公主,我不知道我姐算出什么,但是一定会应验……是了,就是因为应验了,你才会被逐出吊城,流落到这里。高贵美貌的公主居然和一条狗结为夫妇……真是可怜。」
男子放声大笑,跳上枝头。
银叶纷纷飘落,有如巨人露齿而笑,不祥地摇动。
少年兴味盎然地打量捂着眼睛呻吟的女人与拥有耀眼毛皮的神奇白犬。
「……你为何和狗结为夫妇?」
「说来话长。」
「说吧。这里是森林,有的是时间。」
伏姬仰望天空,试着想起更多的人话。
只剩一半视野的她抖着声音,娓娓道出来龙去脉……
「原来如此。」
伏姬说完,坐在土坟——似乎是森林居民的坟墓——之上的少年和男子面面相觑。
不知几时,许多穿着黄绿色衣服的年轻男子与少年被声音吸引过来,围绕着伏姬与八房,兴味盎然地凝视他们。
有的人像小鸟一样停在枝头上,有的人像蛇一样蜷曲于泥土上……每个人都生得一复类似动物的神奇样貌。
「和狗成亲是没听说,不过在森林里,异种通婚倒是不少见。」
少年指着男子说道:
「他的老婆是雉鸡。」
「……雉鸡?」
「本想抓来吃掉,后来饶它一命,讨来当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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