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到其它日本东西了,福尔摩斯先生。看来,在这房间里,日本制造的对象只有那具铠甲。”
“不,至少还有一样,夏目先生,那就是从金斯莱喉头取出的纸片上的文字。”
福尔摩斯说罢,转过头来又对我说道:
“华生,此时此刻我们可以说些什么呢?我以为,这奇怪的事情看起来像一锅把中国和日本搅和在一起的杂烩汤,是很有趣的特点。假定这一不可思议的事件是由能力高强且与我们同种的人类策划的话,那么这家伙也与我们一样分不清日本和中国的区别。嗯,我这个推测有很大的可能性哩。”
接着他又对日本人说道:
“啊,夏目先生,你和我都在这个火葬场里得到了应该得到的东西,这是很不愉快的经历吧。不好意思再浪费你的时间影响你的学业了,我马上送你回公寓。”
“61有什么意义呢,华生?”回到贝克街寓所,福尔摩斯埋身于摇椅中,说道。
“这……可能是日数吧。”我答道。
“或许如此吧。是61天呢?或是第61日?日期是不可能的,因为没有2月61日那样的日子。同理,也不可能是月份,因为没有61月这样的月份。那么,有没有可能是年份呢?如果说是1961年,那是太遥远的将来了;若是公元61年,又太久远了。
“那纸片上61的后面尚有少许空白,这61会不会是一串长数字——譬如6161或6100等——的前半部分呢?
“其它方面还能做何考虑?若考虑距离因素,是61哩?抑或61呎?也可考虑金额因素,如61英镑,是不是每杀一人的代价?考虑重量因素又如何?61磅怎么样?它不及一个人的重量,是个不上不下的数字,你的体重起码在它的一倍以上吧?”
“数字前的符号,据那日本人所说,如果是日文的话,表示‘常常’的意思。‘常常61磅’?!简直令人莫名其妙。”我说道:“还有,为什么把写了这种字的纸片放在喉咙里呢?”
“关于这一点,华生,老实说我也不能理解。令人迷惑的地方还有好几点。首先,正如我前面已提及的,在金斯莱的房间中没有兰格姆饭店的便笺。其实不限于金斯莱的房间,昨晚我特地跑出房间,与贝因兹一起在整座宅邸搜索了一遍,但同样找不到兰格姆饭店的便笺。而且,正如你也看到的那样,在金斯莱的房间中没有任何笔记用具,既无钢笔,也无墨水瓶,甚至铅笔都没有一支。
“由此或许可以推测,金斯莱很早以前就在那张纸上写了61等字句,以后一直保留在身边。临死前他把纸张放入口中,但并非整张纸,而是撕取了部分纸片放到嘴里。残余部分可能丢入字纸篓,已燃烧殆尽。如果这个推测不错的话,接下来的问题是:为何只撕取那一部分?又为什么要放入口中?
“如果这数字是秘密保险箱的开锁密码的话,那就正如我们警方老友的部下所说那样,一定是有紧急情况发生了才迫使金斯莱不得不把密码数字在那瞬间隐藏起来。譬如说出现了过去的同党突然在眼前现身来夺取那纸张的情况之类。
“如果单纯为了销毁,为何不采用烧掉的方法呢?事实上,那纸片的残余部分不是烧得一干二净了吗?
“前面说的紧急情况在现实中果真发生过吗?稍经思考便会觉得这是大可怀疑的。金斯莱不是把房间的门窗钉死了吗?在管家夫妇及女主人撞破房门之前,完全没有撬过的痕迹。
“而且,从午夜二时三人被锤子声惊醒赶至房门口直到早晨发现尸体为止,门窗的钉子一根也没有被人拔除。不仅如此,在这期间也没有钉上一根新的钉子。这就是说,被三人所看到的相同的状态,在午夜二时就已经完成了。再者,贝因兹断言当时绝对没有外人藏身于金斯莱的房间里。
“我站在走廊上,多次越过窗户观察房间里的情况。如果当时窗帘确实拉开着,而贝因兹又是诚实的男人的话,他的证词值得充分尊重。确实,从走廊也能完整看到床底下的情况。
“这就意味着,在金斯莱眼前突然出现一名男人的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就算有这样的人,他也不可能进入金斯莱的房间。所以,不可能出现金斯莱为了隐藏那张纸片而慌慌张张把它吞入口中的情况。
“此外,还应考虑这样一种情况,金斯莱根本不持有笔记用具,那么可能是某人拿了那张纸片侵入金斯莱的房间,并把纸片塞入金斯莱口中了。这种可能性是不能排除的,问题在于如何不敲碎任何一块玻璃而能进入门窗内侧被严密钉死的房间?”
“这是完全不可能的呀。”
“是的,华生。坦白地说,这件案子太令人困扰了。退一步说,就算有人真的潜入金斯莱的房间里,他也没有办法一个晚上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木乃伊呀。
“再说,金斯莱为何要把房间从里面钉死呢?是不是因为他姐姐也持有房门钥匙,而他不希望任何家人进入他的房间?他把自己关在房里,究竟想干什么呢?
“如果你今后想留下这桩奇怪事件的始末纪录,那就要尽可能细心观察令专家们感到困扰的问题。”
事件过后的两、三天,福尔摩斯虽然利用像我这样的人搞不到的几种材料往解决问题的方向做了重组,但在外人眼中,他仍处于暗中摸索状态。而在这期间,我能做明确说明的仅仅是,在他的脑子中,片刻都没有离开梅雅莉? 林奇的影子。那女人来到这里时,曾说拜访福尔摩斯是她的最后手段。不幸的是,福尔摩斯救不了她。这一事实,深深刺伤了福尔摩斯的自尊心。
某天福尔摩斯说要外出散步,我说我也去吧,他答道:
“华生,我这个人好像真的异于常人,有时候很想独处。”
无可奈何,我只能留在家中阅读旧的专业杂志,消磨时间。不一会,福尔摩斯不知道从哪儿买到许多石蜡、酒精和烂布之类的东西,兴冲冲地回来了。我想他又要搞什么名堂了,只见他走向实验台,开始燃烧烂布。很快,我们舒适的住家充满了难闻的恶臭,似乎变成了熏制工场。估量福尔摩斯正在做某种必要的实验,我悄然离开房间。
可是到了第二天,福尔摩斯继续兴致勃勃地做这种实验。这一次殃及楼下了,住在楼下的哈德逊夫人乃至斜对面的住户都面露愠色仰望二楼,口出怨言。
我自认是全英国耐性最强的人,但忍耐毕竟是有限度的。玩这种简直是疯狂的实验,连上帝也不会允许他超过两天。但福尔摩斯兴致正浓,看来根本不想在短时间内停手。他烧一会儿东西,然后坐到摇椅里抽一会儿烟斗,沉思一会儿,接着又烧另一样东西。整个房间充溢着难闻的石蜡味。
为了消磨时间,我考虑是否遍访伦敦的俱乐部和公园。进入第四天,我心意已决,于是挨近他的实验台,正待开口,用放大镜仔细观察着燃烧残骸的福尔摩斯突然抬起头,表情愉悦地说道:
“已取得非常令人满意的结果了,华生。”
“搞清楚什么了吗?”
我马上被吸引过去了。
“是的,可以说前进了半步。我可以与你打赌,金斯莱房间的起火,是使用酒精的纵火事件。所谓中国咒语什么的毕竟太玄了。”
“你真不简单呀,福尔摩斯。”
我情不自禁地赞扬老友。
“但是不能高兴得太早呀,往前走一步也可以说向迷宫靠近了一步。为什么要对一个被严密钉死的房间纵火呢?放火者必是金斯莱本人无疑。那么,他为什么要自己烧自己的房间呢?一个问题解决了,又连带产生十个问题,走向真理的道路从来没有快捷方式。啊!有谁来了……哇!是苏格兰场的贵客呀。”
在门外阴影处出现雷思垂德的精悍身形。
“啊!福尔摩斯兄,这房间里是什么气味?”
“与普拉奥利路的木乃伊事件有关,我在做几个有趣的实验。”
“嗯,我还以为跑进熏肉店了。
“关于那具木乃伊,不可能占据警局的尸体安置所太长时间,过几天准备将它埋葬,我特地过来向你打个招呼。”
“此事可要慎重处理喔,雷思垂德先生。关于那具尸体,有什么有趣的发现吗?”
“没有特别发现。”
“那具木乃伊是不是像承受诅咒的木雕像一般,有各处被切断的痕迹呢?”
“没有。不如说尸体很完美,与你我一样,五体完善,无一欠缺。不过……”
“不过什么?”
“法医验尸后说了些比较有趣的话。”
“有趣?”
“也不是特别严重的情况,福尔摩斯先生。法医说,可悲的金斯莱好像是饿死的。”
“饿死?!”
福尔摩斯说罢,暂时陷入沉思状态。
“据说金斯莱不听他姐姐和贝因兹的劝告,连一片面包也不肯吃,结果活活饿死。”
雷思垂德补充说道。但福尔摩斯继续沉思着,不发一言。
“喂,福尔摩斯兄,接下来要听你的了。这么大的气味,你做实验理由何在?”
作为福尔摩斯的老友之一,这位警官看来比较性急。我的朋友嗤之以鼻,摇摇手说道:
“现在我没有空闲讲这种芝麻绿豆的小事。”
雷思垂德面有愠色,他的忍耐力似乎不及我的一半,更何况作为资深警官,在自尊心方面也不能输给福尔摩斯。
“福尔摩斯先生,”雷思垂德不悦地说道:“我到今天为止,一直认为自己是你的朋友。但十多年来,持有这种想法是不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呢?我和你的想法好像越离越远。当然,如果可能的话,我也想在警局的大厅做烧烂布游戏,但那看来是退休后的事了。但愿我们两人都能走好运。那具木乃伊尸体很快就会处理完,然后默默地埋掉。
“好啦,等这事件能够解决时再见面吧。但何时能破案呢?希望在我们还没有遗忘对方长相之前解决吧。”
雷思垂德说了一番讽刺的话之后拂袖而去。但福尔摩斯无动于衷,也不发一语。我不能像雷思垂德那样一走了之,只能回到自己的椅子上继续阅读医学学报。等福尔摩斯终于开口,那本不算薄的专业杂志已被我看到只剩几页了。
“这个骗子太狡猾啦。”福尔摩斯苦笑着说道:“他把我们当作婴儿戏弄,用白色蓖麻油代替牛奶,灌入我们嘴里。
“不过华生,我还有好几个地方不明白,必须一步一步地前进,才能把这个极为罕见的狡猾家伙逼到墙角。”
福尔摩斯踌躇满志地从椅子中站起来。
“你不担心那位警局的老朋友吗?”我问道。
“警局?啊,你是指雷思垂德吗?他不是已经回去了吗?”
“他是被你气走的喔。”
我说道。福尔摩斯顿时面带愁容,但又不解地说道:
“我究竟说了什么令他生气的话呢,华生?”
“哼,全英国的人,任谁听了你方才说的话,都会拂袖而去,除了一个男人之外。”
“他是谁?”
“就是我。”
“哈哈哈!你在我心目中永远是谦谦君子呀。废话少说,破案要紧。如果不久在《泰晤士报》见到‘在福尔摩斯协助下,雷思垂德智破普拉奥利路木乃伊事件’的标题,我就心满意足了。”福尔摩斯披上外套,说道:“我也得摆出谦谦君子的姿态才好呀。”
说毕,他径自外出。
此后的一段时间,我的朋友频频外出活动。他爱用的摇椅,两、三天里都是冰冷的。
从福尔摩斯的言辞中透露,他外出旅行的目的地是爱丁堡和曼彻斯特。或许,他在追踪金斯莱的踪迹,走访金斯莱与梅雅莉姐弟童年时代生活过的地方。但看他的脸色,似乎见不到成功已经在望的兴高采烈表情。
“很不顺利呀,华生。”福尔摩斯一度这样对我说:“很久没有遇到如此困难的案子了。对手太狡猾,我们一点证据都找不到。
“在我的侦探生涯里,从来没有见过这类奇怪的事件,嫌犯的智能,堪称是我们遇到的对手当中最高的一个。正因为如此,我想尽早掐住他的脖子。
“破案的方法只有一个,但这是一个非常不可靠、成功率颇低的方法,但起码可以揭穿事件的诡计。
“现在,狡猾的嫌犯可能已逃到天涯海角去了。采用这个方法,华生,可能得耐心等待几个月,但最终,我们一定会抓到这家伙的。”
次日回到家中的福尔摩斯,露出一副精疲力尽的样子,话也懒得说了。在他脱外套时,有一张小纸片跌落地板。我拾起来看了一眼,原来是位于康沃尔半岛前端地角的精神病院院长的名片,由此显示他去精神病院会见梅雅莉?林奇了。这位院长的名字叫作理查德德德?尼布什尔,医学杂志上经常有他的文章。
“你见过这位院长吗,华生?”
“没有,不过这院长住的地方令我难以忘怀。四年前我们不是去康沃尔疗养吗?但由于卷入尼昂?斯丹岱尔博士的奇妙事件①,结果疗养不成。”我说道。
注①:见福尔摩斯档案薄之《魔鬼的脚探案》。
“记忆力不错,近来你的进步很大呀。正如你的估计,我在那所精神病院会见了那个不幸的女人。那女人的内心,包藏着一切戏剧性的元素。当她出现在眼前,任何戏剧性的话语都会马上褪色。
“我们面对的这桩事件,是如此的古怪和不可思议,作为记录者的你,相信对此案产生了很大兴趣。但是拜托你了,华生,这事件很可能成为我办案以来极少见的一次大失败纪录。”
此话说毕,他埋身入很久未用的摇椅里,长时间沉默,只顾吸烟斗和吐白烟。我不知道如何接续他的话头才好,脑际浮现位于康沃尔半岛前端的芒兹湾一带的风景。
那是与众不同的地方,非常符合“地角(Land‘s End)”的名称,露出阴森岩肌的悬崖和令船民闻风丧胆的暗礁,被寒冷的巨浪一波又一波地洗刷着。
我们借宿的地方是建造在峭壁之顶的一栋孤零零的房子,它有白色的外墙,从窗口望出去,荒凉的芒兹湾一览无遗。
我们就在不知横死过多少海之拓荒者的白浪汹涌的坟场上方住了几周。看一看独自下到船民遇难处进行细心观察的福尔摩斯的身影,就会明白这块土地与他的悲壮气质是何等的相配。
他纵览海景,为追寻几世纪前已灭绝的民族遗迹和透露史前斗争消息的碱土,在地角的荒野徘徊、寻觅,甚至独自冥想几小时。
如今,发狂的梅雅莉?林奇也置身在那块土地上了。我想象梅雅莉悄然站在惊涛拍岸、乱石穿云的峭壁上,头发被海风吹乱的形象。
“只向世上发表成功的案例,也不是很好呀。”
福尔摩斯突然说话了,打破了我的冥想。
“我在伦敦,与你一起做了许多有益工作,可以说我们为了净化这个世界已尽了绵薄之力。我可以发誓,任何时候我都没有为名声和金钱的欲望所累。”
“我明白。”我赶紧回答。
“所以,看在迄今为止我为社会所作出的微小贡献的份上,对于我的失败,希望在我治愈心灵内伤之前,请你暂缓发表关于这个事件的纪录。我的这个要求过分吗,华生?”
我终于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了。什么?失败?!我简直要喊出来了。对他轻率所下的结论,我大为不满,但没有说出口。
“不算过分。”我说道:“你希望如此处理,我怎么会反对呢?福尔摩斯。”
“好吧,一言为定,我绝对不把这个事件在世上公开发表。”
“哈哈,朋友真是无价之宝呀!”
我的这份纪录,在福尔摩斯与我的有生之年内,绝对不会公开发表。
2月12日星期二,福尔摩斯照例外出,我为了吃中饭,一个人走到贝克街。
由于结冰,地面滑溜溜的,我小心翼翼地走路。突然,背后传来叫我的声音。这声音夹杂着外国口音,我不确定地回头看,原来打招呼者是那个叫夏目的日本人。夏目个子矮小,以其颇富特征的步行方式急急忙忙向我靠近。
“您好!医生。你的朋友怎么样了?”他说道。
“我的情况挺好。福尔摩斯嘛,这几天他很忙。”
夏目说他刚上完课准备回寓所,记得先前他说过每周二会到克雷格博士家中上课。
我邀请他在平时我与福尔摩斯经常光顾的饭店里共进午餐。
在靠窗的餐台边就座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似曾相识的写了61的纸片。
“重要的证物我始终带在身边。”夏目略带歉意地说道:“我反复思考过,非常遗憾,始终看不出什么名堂。”
“请不要把此事放在心上。如果因为此事而影响你的留学生活,福尔摩斯会感到过意不去的。目前,你在专攻莎士比亚吗?”
“是的,略有涉猎。贵国这位巨人留下的文化遗产,犹如我渡过的大海一般广瀚。我不过是在海边徘徊,试图拾一、两枚贝壳而已。”
“你太谦虚啦。”我说道:“听说你读书很用功呀。”
“年轻时候谁都得学习。”
“即使上了年纪也一样要学习呀。只要看看福尔摩斯先生,特别有这种感慨。他目前的学习项目是研究61。”
我们把送来的餐点吃得一点不剩。饭后他突然提及住在贝克街的老师克雷格,今天他拿出自己写的文章要求老师修改,哪想到老师竟提出除收取每月学费外,还得另收修改文章的酬谢金,使他颇感惊讶。
此后我们的话题又转到事件上面,谈起那具木乃伊来。从常识来说,在英国这种地方,尸体是不可能木乃伊化的。这是作为医生的我的看法。但在事实上,嫌犯一个晚上就做成了这种事。夏目举出了将一个人的尸体在一个晚上变成木乃伊的方法。
“如果是吸血鬼干的,怎么样?”夏目说道。
“你说什么?”
“吸血鬼。具有吸人血癖好的有名的怪物。在你的书中不是写过这种怪物吗?”①
注①:此处指福尔摩斯档案薄中之《吸血鬼探案》。
“你读过那本书吗?”
“不止那一本,有关你朋友的痛快冒险纪录我逐本拜读了。”
“但是,不论是我还是福尔摩斯,都不相信吸血鬼的存在呀。”
“我也一样。所以,我所指的是具有吸人血癖好的某种动物,或者更低等的生物。会不会有人把这种东西带到金斯莱房中,将他尸体内的血吸得一点不剩?”
我觉得夏目所说不无道理,这让我想起梅雅莉说过在金斯莱房中有几条蜥蜴。虽然就我所知,蜥蜴这种动物是不吸血的,但站在医生立场,对于利用某种生物吸人血的设想容易引起我的认同。
“或者利用某种医学器具把尸体中的血液抽干,然后在尸体旁边生火产生高温予以干燥,这么一来,尸体一个晚上就变成木乃伊了。”
“这种方法绝对行不通。因为人体中的水分不限于血液。即使把尸体中的血液都抽出来了,也不能马上使之成为木乃伊状态。”
“是吗?”
“就算采用这种方法,嫌犯又如何能够进入金斯莱的房间呢?”
“所以我怀疑房门是否真的钉死。”
“那是金斯莱亲手钉的呀。”
“是的。”
“房间的门窗从内侧被严密钉死,而且在午夜两点赶到金斯莱房前走廊的贝因兹,仔细察看了房间内包括床底下的情况,他确认房内只有金斯莱一人。
“此外,若有人进入,他还必须出来。不仅仅那房间被严密钉死,整个宅邸的所有窗户上的尘埃也都原封不动,找不到任何人出入的痕迹。
“更进一步来说,金斯莱房间的正下方是梅雅莉夫人的寝室,有人欲攀墙从金斯莱房间的窗户侵入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说得对,这真是一个难以破解的案件喔。可是,华生先生,假定存在犯人的话,他究竟为了什么原因而策划这事件呢?若有人故意要杀死金斯莱,这样做由谁得益呢?好像没有人得益呀。”
“是呀。”
我答道。夏目的头脑很灵光,要是福尔摩斯在场的话,一定会对我说:他是我们的好伙伴,华生。
“这么看来,还是如金斯莱生前所说,是有人要向他报仇,除此以外找不到其它杀人动机了。”我说道。
“福尔摩斯先生也是这样想的吗?”夏目问道。
“通常,他在处理案子的中途不会泄露任何想法。但你方才所说的意见对我们有很大启发,稍后我一定转达给福尔摩斯,相信他也有同感。”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感到无上光荣。因为我参与了英国历史中最优秀人物所从事的破案工作了。谢谢,华生先生,承蒙你的邀请,我吃到了来英国后最美味的一顿午餐。今后若需要我作为东方人所拥有的知识,请随时召唤,我乐意为你们效劳。”
夏目说罢,与我握手告别。
第07章
佛罗登街我下榻的公寓,位于桥对面的远郊,要到市区很不方便。因此,平日轻易不外出。多数时候我都蛰居在自己的房间里,每周大约只去市中心一、两次。出去的话,也多半是去查令十字路找旧书或去大英博物馆参观之类,每周二则去贝克街上莎士比亚课。
2月12日星期二,因为要去克雷格先生家,我一边看着福尔摩斯先生要我保存的“つね61”纸片,一边离开公寓。近来,在读书或者写文章的空挡,我往往会拿出这张纸片瞄一眼,但这样的惊鸿一瞥,引发不出什么灵感。从市郊去市中心有相当远的距离,路上正可以慢慢思考。
离开公寓,首先得步行去凯宁顿,那里有地铁站,是离开自己公寓最近的车站,步行约十五分钟。到达凯宁顿车站,付十分钱,便可搭乘升降梯。
这个文明都市的升降梯,实在是一样有趣的东西。我开始搭乘时简直吓破了胆,他好像日本歌舞伎“地狱”中的升降装置。通常允许三、四个人一起进入升降梯,操作员关上门,嘿哟嘿哟地拉升降绳,升降梯便猛地下降了。
地道中有电灯照明。我在站台上不慎掉落那张写着“つね61”的纸张,旁边的男士马上拾起交给我。多数英国人都和善亲切。我对他说:“Thank you.”
车子每五分钟开出一班,这是非常完善的安排, 毕竟在地下呆太久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地铁列车从这里穿过泰晤士河河底向市区前进。搭惯地铁的伦敦市民,都会拿出报纸或者杂志阅读,这已成为他们的习惯。但我却不能在地铁列车里读书,甚至连考虑较为复杂的问题都不行。理由是第一:空气不清新;第二:车厢晃动得厉害。所以我一搭车就有想呕吐的感觉。我的胃很弱,也是感到不舒服的原因。
列车开过四个站,便到银行站(英国银行前)。这一带属于金融区。在这里转乘另一线地铁列车,可直达贝克街。转车不用走上地面,只需从这一地道走到另一地道即可,就像鼹鼠在地下散步一样。
在地道中约莫走一町①,就到达二便士地铁(Two Pence Tube,目前为伦敦地铁中央线),这是一条以银行为起点站,横越伦敦至西部的新地铁线。无论在哪里上车或者下车,车费均为二便士(相当于日本的十分钱),故称为二便士地铁。
注①:日本旧时距离单位,约为一百九十公尺。
使用习惯后,这种交通工具堪称为文明社会的利器。坐在不见天日的车子中,不知不觉就到了目的地。只要受得了咯噔咯噔的尖锐噪音,乘地铁毋宁说是一种享受。
列车员关上车门后,就会大声喊道:“Next station, Post-office.”等等。每到一个车站便报告下一车站的名字,是这种铁路的特色。
上课结束后我在贝克街漫步,看到前面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仔细一看原来是华生医生,我从后方叫他的名字并追上前去。华生医生见到我很高兴,邀我共进午餐。在贝克街的一家饭店落座后,我从衣袋里掏出一直保存着的“つね61”纸片还给他。我为没有从这张纸片看出有用的线索而深感歉意,然后与华生医生海阔天空地漫谈一番。
我提到前几天男扮女装的福尔摩斯在路上向我打招呼的事,华生医生听了面露愁容。我问他怎么啦,他说正在为福尔摩斯先生担忧,因为近来福尔摩斯的状态不太好。华生医生又说以前曾经秘密送福尔摩斯进精神病院,不久彻底治愈,总算放下心中大石,但最近有旧病复发之势。
我说福尔摩斯叫错我的名字,称呼我为莫里亚蒂,华生医生听了一脸尴尬。他说,实际上这世界上根本不存在莫里亚蒂这个人。我问这是怎么回事?华生医生面露犹疑之色,但稍后似乎下了决心,向我做如下告白:
“因为你是外国人,说给你听听也无妨。福尔摩斯从1880年开始脑子出现问题,做事常摆乌龙,查案抓错犯人,甚至把雷思垂德也逮捕了,后来到苏格兰场的数据科查询,才知他原来是警官。当时由他经手的不少案件都进入迷宫,无法破案。”
“王后,福尔摩斯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几乎濒临崩溃,我觉得非送精神病院不可了,那是1891年的事。在医院足足住了三年,才告治愈。但是,我在送他进医院的时候,以为他永远不会再出院了,于是我向外界谎称福尔摩斯死在欧洲大陆的瑞士。”
“可是福尔摩斯是大名鼎鼎的侦探啊,既要隐瞒他患重病住院的事实,又不能随便乱说他被街上的流氓打死了,所以我心急如焚地杜撰出莫里亚蒂这个世纪大恶党的故事。因为太匆忙的缘故,这故事很难与以前的说法首尾呼应。而对福尔摩斯来说,他已经无法把我杜撰的故事和现实区分开来,更伤脑筋的是,他把过去的莫里亚蒂这名家庭教师当成是真实的人物,这就更难收拾了。他只要见到古怪的人物,便不分青红皂白地称为莫里亚蒂。”
“更有甚者,许多读者指摘《最后一案》有太多矛盾之处。他们质疑,瑞士人很善于搜索遇难者,为什么找不到福尔摩斯和莫里亚蒂?莫里亚蒂的助手莫伦上校是英国数一数二的神枪手,为何他用石头丢掷躲在悬崖壁上的福尔摩斯,而不开枪射击?还有,福尔摩斯去西藏地区和拉萨流浪,但在1890年代,正确来说1903年之前,拉萨严禁欧洲人进入……这些指摘几乎令虚构的事实现出原形①。遗憾的是,最近福尔摩斯的脑子又有点不正常了……你看这个。”
注①:见福尔摩斯回忆之《最后一案》与福尔摩斯归来记之《空屋探案》。
华生先生聊起额前的头发让我看,额头有一个大肿包。
“昨晚我正在睡觉时,福尔摩斯突然用平底锅袭击我,我花了好大劲儿才让他的歇斯底里情绪平息下来。”
华生说罢,把脸贴在餐巾上,可能肿包撞到桌面了,他发出呻吟声。我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安慰他才好,突然想起不如说说我的老师克雷格先生好了,因为他也是一个怪人,我经常吃他的亏。如果讲这个话题,或许能稍微安抚华生先生的情绪。
我一提起克雷格博士的大名,华生先生马上问我是怎么认识的?我说是透过伦敦大学威廉科尔教授的介绍。华生先生又问克雷格是怎样一个人,如果方便的话能说给他听吗?我说克雷格是个怪人,我倒正想找个人一吐苦水,于是我详细介绍了克雷格的情况,大意如下:
克雷格先生是非常古怪的爱尔兰人。假如认为福尔摩斯也是怪人的话,那么贝克街就是古怪人物的集中地了。
克雷格先生沉默寡言,平常从不说俏皮话,或许他以为自己是办事非常严谨的人吧。老师的兴趣对象完全集中在莎士比亚上,为研究所需,经常会去大英博物馆查阅数据。
老师平日根本不外出,凡外出,必去大英博物馆。家中的一切事物,都由叫做简恩的一天到晚板着脸孔的女佣打理。早上一起来,克雷格先生就读莎士比亚,做研究工作,写关于莎士比亚的文章,有时感到资料不足,就去大英博物馆找寻数据,回来后继续读莎士比亚,然后上床就寝。每天都是如此,生活极其淡泊,看来至死都是如此了。所以,他对家居生活的享受或者衣着等毫不关心。而且,平常不讲笑话。老师放弃某大学教授席位,据说就是为了有时间去大英博物馆。
这么一来,老师在经济上就显得窘迫了。但对学者来说,买书钱是一定要准备的,这就苦了我。我对老师做研究和治学的热心态度是钦佩不已的,但一提到金钱问题,就让我受不了。
老师一旦发现有一本书非买不可的话,突然会对我说,如果你有些钱在身边的话,可否今天就付给我授课酬金。当我从裤袋里掏出钱包时,他一边说对不起一边摊开手掌,收到钱后立即放入裤袋。令我感到困扰的是,他决不找钱。我想多给的钱就当预付吧,但到翌周,他又说要买书,摊手向我再要钱。老师有健忘症,尤其是金钱上头,拿过人家的钱转头就忘了。
说到健忘,他连对我的个别教授也屡屡忘记。
有时,除了莎士比亚的书以外,我也会带从旧书店买来的斯温伯恩的《罗扎蒙特》到克雷格家中,老师看到了,说让我看一下,于是哗啦哗啦地翻书,接着突然朗读起来,读诗的样子颇为陶醉,肩膀仿佛像游动的阳光般颤动不已。但读了没有几行,又突然粗暴地把书翻过来扣在膝盖上。我以为出了什么事注视着他,他似乎不胜其烦地拿下夹鼻眼镜,一边挥舞眼镜一边说着:
“啊,不行,不行!斯温伯恩毕竟老了,竟写出这种东西来……”
说毕又叹了一大口气,然后像死去一般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了。尽管我试图引起他的注意,但他不为所动,压根儿忘了授课的事情。
老师有时候又会对其他人感动地五体投地,忘神地突然作出大动作。有一次我随便提到对诗人华生作品的感想,似乎触动了他的神经。他照例用手大力地敲膝盖,然后站起身,我以为他又要在房间里急急忙忙地踱来踱去了,但这一回他打开窗户,把头伸出窗外俯视着下面街上匆忙行路的人群,不胜感慨地对我说,你看下面的行人,明白诗歌者百中无一。真可悲啊!英国人是不懂诗的国民,来到这儿的爱尔兰人才是伟大的、高尚的,有善解诗意的夏目莅临寒舍,正是在下的光荣。就这样,我听了他一个多小时的诗论说教,莎士比亚的课自然又别提了。
老师夜以继日所做的工作是编撰莎翁辞典。玄关旁边那间房靠里呈直角拐弯的角落里,放着他最贵重的宝物:十册高一尺五寸、宽一尺的蓝色封面笔记薄。老师思考问题每有所得,便在纸片上写下几句,稍后予以整理后写入这蓝色封面笔记中,就像吝啬鬼存钱入瓮中般,以积少成多为乐。这十册蓝封面笔记薄就是莎翁辞典的原稿了。
我曾经问过老师,已有了斯密特的《莎翁词汇》,他为何还要编撰莎翁辞典呢?
老师露出轻蔑的神色,说让他看看,便把我带的斯密特辞典拿过去,打开上下两卷的首页,用墨水笔涂鸦,弄得漆黑一片、体无完肤。我大吃一惊,看着被涂污的斯密特像发愣。老师得意地说:“假如你只是要求达到斯密特的水平,我就无需这么辛苦地教你了。”说罢将两只手指并拢,咚咚地敲击已被涂黑的斯密特像。
“那么,老师是从几时开始做研究莎士比亚的工作?”
经我这么一问,先生起身走到对面的书架,似乎要找什么数据。但是在这种场合,他多半找不到想要的东西,除非与莎士比亚有直接关系的书,其他书一律不知置于何处。于是,他焦急地大声喊道:
“简恩,简恩,你把我的多顿①藏到哪里去了?”
注①:Edward Dowden(1843-1913)英国文学史家,以研究莎士比亚知名。
那女佣照例板着脸孔出现在我们面前。她目不斜视,笔直走到目标书籍前,唰地抽出书,说道:“先生,就是这一本。”“啪”地把书放在老师手上。老师匆忙翻书,不久找到了目标书页。
“恩,在这儿,在这儿。”克雷格先生兴奋地说道:“多顿在这一页上明确无误地写着我的名字,称我为著名的莎士比亚研究者。恩,这本书在1870年……出版,而我远早于这一年,就开始做研究莎翁的工作了……”
我简直被老师的毅力所震慑了。老天!他已经研究莎士比亚三十年甚至四十年了呀!
接着我又问老师究竟几时能完成研究工作?他以多顿为例,说道:
“活到老,研究到老。”
在我绘声绘色地介绍克雷格先生时,华生先生愉快地聆听。当我说到贝克街是怪人集中地时,他连连点头称是,并坦承:“我的朋友和我大概都不能列入普通人的类别。”
看来华生先生的心情略有好转了,我把话题转到我对“61”这个数值的一些看法。之所以不开门见山讲这个话题,因为那不过是门外汉的见识罢了,故作为其他话题的附带议论比较合适。
我觉得,这个61的数字很可能表示金额。因为我在异国首都生活,每月最低的生活费正好是61圆。这难道是偶然地巧合吗?
在英国,最让人受不了的是生活费太昂贵。60圆这个金额,如果在日本的话,绝对不是一个小数目。在东京,只需这金额的一半,就可以舒舒服服地过一个月。
我作为公费留学生,每月收到国内汇款150圆。这是国家的钱,自然不能乱花,每月生活费必须控制在最低限度,剩余的钱则用来买书和做各种学问之需。如此这般精打细算下来,每月的生活费起码要61圆。
说得稍微详细一点吧。现今所住的弗罗登街的公寓,每周租金15圆,一个月就是60圆了。因为这已包括餐费在内,即表示60圆可以维持伦敦的最低生活费用。但马车及地铁之类的交通工具不可能完全不用,加上一圆交通费吧,结果一个月算下来,最少得花61圆。
伦敦的房租实在太高。我曾经住过的那座阴阳怪气的普拉奥利路的公寓,每周租金是24圆;而最早住过的高华街公寓的租金竟高达每周40圆以上。如此说来,每月61圆,应是外国人在伦敦生活的最低生活费用。于是我想:会不会有一个境遇与自己相似的日本人在伦敦生活,他激励自己,在纸片上写下“常常61”。
我说了以上想法,华生先生显出兴趣很浓的样子。
他问道:“贵国的61圆,换算成我国的货币单位是多少呢?”我说将近5英镑,他双眼圆睁,说换了他,每月5英镑不到的钱是无论如何不能维持生活的。那么,150圆又相当于多少英国钱呢?我说相当于12英镑10先令。华生先生说他刚认识福尔摩斯的时候——距今二十年前吧——因为在印度前线受伤回国修养,当时英国政府给他的每月生活津贴是17英镑5先令。我笑说:“用身体吃子丅弹换来的代价,还不如我每月花5英镑来得惬意了。”华生先生认为我的话很有参考价值,又说如果转达给福尔摩斯听,他一定会感到很高兴。
接下来又讲了一阵关于木乃伊的话题,然后又转到我的老师克雷格身上。
华生先生问道:“大名鼎鼎的莎翁研究专家,在经济上真的那么困窘吗?”我说:“是的,实际上,今天我又为了钱的问题感到困扰。我要求老师修改我写的英文作文,哪想到他表示除授课酬金外,修改作文需另外收费。我本来以为修改作文之类的报酬应包括在授课酬金之内,但老师好像把别人的钱包看成自己的囊中之物了。”
华生先生很有感触地说:“同样是住在贝克街的居民,福尔摩斯虽然头脑有点不正常,但极富责任感,常常不计报酬舍命救人。”说罢他拿出钱包付了饭钱,又笑道:
“下次你来上课的时候若再次被抢钱,你就来找我好了,我再请你吃中饭,那么你在我们英国就借贷两不相欠了。”
第08章
“究竟我应该怎么做才好呢,华生?”
福尔摩斯说道。最近他几乎不再外出,布置在四面八方常引以为豪的侦探网似乎也日渐失灵。
“事件的目标基本已经有眉目了,但如何对付这个恶党却束手无策。”
“何不请雷思垂德协助搜捕罪犯呢?”
“哼,单凭苏格兰场敷衍潦草的搜查,那狡猾的罪犯会轻易落网吗?我可以打赌,雷思垂德一定徒劳无功的。就算他侥幸捉到了罪犯,也完全找不到犯罪证据,拘留几天后只能释放了事。”
“不过华生,我意识到距离自己退出这华丽的搜查罪犯的大舞台的时刻已为时不远了。退休后找一处幽静的农庄隐居,联络昔日的朋友聚会怀旧,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我从自信的福尔摩斯口中,第一次听到这样泄气的话。
“你在说些什么啊?让我很难理解。”我以严肃的语气反驳道:“伦敦市民要求你采取积极的破案行动,而不是听你怀旧呀。”
但是福尔摩斯对我说的话没有反应,眼光凝视着远方。在这眼光中,似乎映现出站在康尔沃海边那孤单女人的身影。
“普拉奥利路的林奇宅邸,后来的情况如何了?房子没有主人啦?”我说道。
“去年逝世的主人杰斐逊林奇好像有一个弟弟,目前行踪不明。但他具有财产继承权,警方正在搜寻他的踪迹。在找到此人之前,忠实的贝阴兹夫妇会坚守宅邸。我估计很快就会找到此人的,贝阴兹或早或迟将会迎来新主人。”
“华生,有谁上楼来了?唉,我可不大有心情接待客人哦!让苏格兰场去打复仇战吧,我也不想再接新案子了……”
“啊,原来是稀客,快进来!请到暖炉边就座,一旦品尝了华生调制的白兰地,你就永远不想回日本了。”
访客就是那个日本留学生。
“日安!福尔摩斯先生,华生先生。谢谢华生先生上周赐我中饭。”
“啊,夏目先生,今天又是星期二了,那位克雷格先生又向你收取额外酬金了吗?”我说道。
“没有。我多少变得聪明一些,学会了处世之道。”夏目面露微笑答道。
“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现在大家都很熟络了。所以夏目,请你坐在暖炉边的沙发里,慢慢跟我谈谈关于你对木乃伊杀人事件的看法。听华生说,你对这起事件似乎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是吗?”福尔摩斯说道。
“我很想模仿你破案,福尔摩斯先生,不过并非处于利他主义,只是为了消磨时间而已,但目前对我来说,那期事件还是一个迷。”
“我曾向华生先生打听过,他说你已彻底解决了那事件。那是一个星期前华生先生对我说的。但是在报纸的社会版上,迄今未见有破案的报导。侦查那事件的进展究竟如何了?我想或许我有可以帮忙的地方,虽然会打扰你们,但我还是决定上门拜访。”
“非常感谢你的好意,夏目先生。这起事件嘛,在我看来,似乎不是与东方神秘事物有关的事件,还是本民族罪恶智慧结出的毒果哟。”
“听你这么说,我作为东方人,真是大大送了一口气。但是,那张写着61的纸片上的文字难道不是日本文字吗?”
“等问题解决后我再做详细的说明吧。目前不清楚的事情还很多,那不过是其中之一。与事情有关的不明朗要素,虽然正在逐一理清,但解决问题的难度依然很大。”
“做侦查工作很辛苦吧?”
福尔摩斯略作思考,答道:
“对,确实如此。”
此后我们三人便天南地北地闲扯起来。听着对东方神秘事物仅仅略知皮毛的福尔摩斯信口开河,我发现夏目的脸上多少流露出不自然的神色。
话题涉及日本时,福尔摩斯说他以前曾向一位日本人学习叫做BARITSU的日本传统格斗术。
“BARITSU?”夏目发出诧异的声音。“哦,你是说BUZYUTSU①吧?”
注①:日文“武术”的罗马拼音。
“BUZYUTSU?啊,或许十八。时间隔太久了,我记不得怎么说了,日本语这玩意儿也太拗口了。”福尔摩斯说道。
“作为尊贵的英国人,你不耻下问学习敝国的格斗术,倒真令我感到惊奇呢。”
“全靠它才能活到今天。要是没有掌握BARITSU……对不起,若不懂BUZYUTSU的话,我早就在1891年与莫里亚蒂一起长眠在瑞士了。 ”
“哦,如果这是事实的话,说明日本的传统智慧也能为大英帝国效劳。希望在这次事件的侦查过程中,在下也能效绵薄之力。”
夏目说罢,从怀里掏出表看时间。
“啊,我该告辞了,作为公费留学生,不能太浪费时间呀。”
“不过,那个叫做梅雅莉林奇的女人现在情况如何了?”
一度准备起身的夏目又坐下来问道。我有点着急,因为这是一个会令福尔摩斯感到不快的问题。我后悔上周与夏目共进午餐时没有预先打个招呼。
于是我在旁边赶紧插嘴,以若无其事的口气,简略地说明她在看到变成木乃伊的弟弟那一瞬间精神失常,目前正在康沃尔的精神病院 疗养。
夏木面露同情之色。他喃喃地说太悲惨啦,又说在日本也看到过类似的例子。
“不过那日本女人病得很重,即使在我们外行人看来,也知道她得治疗很长时间才能复原。那么对梅雅莉林奇而言,她的情况又如何呢?我觉得她只是受到重大刺激引致的一时性精神失常。有什么好的治疗方法没有?”夏目向我问道。
“那你又有何高见呢?”
我反问道。夏目坐在沙发里沉吟片刻,不久站起身走到窗边,似感难为情地笑了笑,说道:
“外行人的想法,请勿见笑。”
我点点头,夏目续道:
“譬如说采用这样的方法,不知是否可行?我们设法让这女人相信她弟弟还活着。如能巧妙的让她相信,说明她只是受到一时性冲击。若做不到,则表示以后对她的治疗结果不会太妙。”
听了他的馊主意,我不禁大笑出声,说道:
“可是夏目先生,金斯莱不是明明死掉了吗?”
“是的,所以我们要找寻酷似金斯莱的男人。偌大伦敦城,人海茫茫,要找一个像金斯莱的男人应该不会太困难吧,至于找到的人像不像金斯莱,可由管家夫妇做最终鉴定。他们与金斯莱在同一屋檐下生活过一段时间,对他的身形姿态应该还记忆犹新吧。”
“可是如何在数量庞大的伦敦市民中找寻……”
“在报上登广告就行了!”
这喊声来自福尔摩斯。
他的眼睛突然灼灼生辉,脸上露出兴奋的神色,霍地从摇椅上站起,急急忙忙地在屋里兜圈子,然后两次、三次捏紧拳头。
不久他停住,然后快步走到因惊慌过度而退到墙角的夏目身边,用两手紧紧握住夏目的右手,说道;
“多么巧妙的构思啊!我为什么没有早点想到呢?太棒啦!实在太好啦!谢谢,夏目先生,真的多谢你了!”
“啊,华生,把我从苦海中解放出来的日子为期不远了。如果你大笔一挥,准备把这事件的破案过程写成文章的作为大众读物发表的话,可千万别漏记来自远方国家的夏目先生的汗马功劳。”
“好啦,为了尽快破案,我们必须分秒必争,一颗不能延缓。广告文案应立即准备,还有夏目先生,方才你不是说愿为破案出力吗?不是我听错吧?”
“哪里哪里,只要帮得上忙,我尽力而为。”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明天我们将在全伦敦募集酷似金斯莱的男人。如果以我的名义把募集者集中到此处,恐怕不大方便,毕竟,我的名字和贝克街221号B座这个地方在英国算是小有名气。酷似金斯莱的男人或许在拥有阴暗过去的那些人当中。”
“哦?!”
“我想利用你的房间,你的名字可暂时改为约翰亨利。”
“怎么样?夏目。明天一天,你那边会门庭若市、热闹万分,或许会影响你做学问。”
“这没问题,想来日本政府也不会责备我协助伦敦名侦探除暴安良吧。只是房东方面,如何向她交代?”
“这里有五英镑,请交给你的房东,并向她转告,贝克街的福尔摩斯和苏格兰场明天租用房间一天,我想房东多半会同意的。你现在就回去办此事,两小时内发电报告诉我房东的意见。我接到电报后随即处理报纸广告事宜。怎么样?”
“明白了,我这就回去与房东交涉。”
“那么再见了,夏目先生。我马上准备广告文字。”
第09章
2月19日星期二,我在克雷格先生家中上完课后,又跑去华生先生和福尔摩斯先生的住处。与福尔摩斯先生见面不是一件愉快的事,但上周华生先生请我吃中饭,我理当上门致谢。再说,普拉奥利路发生木乃伊事件已过去颇长一段时间了,不知侦查进展如何?自己能出一份力吗?
站在一楼门口,按下大概是电铃的按钮,这东西以前是没有的。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按钮就会产生厌恶感。我在留英期间,多次来过此地,这东西有时装在门口,有时又不见了。
除了电铃,还有一样不可思议的东西是电话机。这一天,在福尔摩斯的书桌上摆着一具在当时伦敦算是稀有物品的电话机,以前来时同样没有见到过。以后再来此地时,也是有时出现有时消失,让人莫不着头脑。
两人都在家中。华生先生的额头贴着膏药,福尔摩斯先生闷坐在椅子上。
我先天南地北地闲扯了一番,然后在告辞的时候,一边起立一边打听普拉奥利路那事件的女主人梅雅莉林奇此后的消息。不用说,我是无意中问及此事的。但想不到这么一问,引起一阵骚动。福尔摩斯猛然趴在桌子上,华生先生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扯住我的衣服袖口拉我至房间角落。
根据华生先生的说明,那女人事后发疯了,目前正在位于康沃尔的精神病院里疗养中。康沃尔是位于英国最西部的半岛,许多伦敦的知识分子喜欢去那儿度假或休养。据华生先生透露,福尔摩斯的精神也曾出过严重问题,这所精神病院正是福尔摩斯住过的医院。最近福尔摩斯的精神状态又不稳定起来,看来与梅雅莉林奇的发疯不无关系。
我垫脚越过华生的肩膀偷看福尔摩斯的情况,他趴在桌上依然一动不动,不久他用右拳叩击自己的头部。
“啊!梅雅莉,是我害了你!”福尔摩斯突然大喊。
就在这一瞬间,我对这位头脑不正常的侦探顿生好感。理由是不言而喻的,因为在日本,我也经历过相同的经验,当时我也伏在桌子上,脑际映现那疯妇的形象,高喊:“啊!我害了你!”
那是很早以前了,于此相似的事例在我身边发生过。
限于篇幅,这里不能详述。简单说来,家父在自己家中收留了一名听说有远亲关系的女人。不过,父亲将她手留在家一段时间的理由倒并非因为有远亲关系,而是在那女人的婚嫁过程中,父亲扮演了媒人的角色。但那女人的婚姻并不顺利,由于与丈夫感情不睦,不到一年便宣告离异。本来按理说那女人应回娘家居住,但又由于其他的复杂原因使她不能跨进娘家的门槛。于是家父承担起媒人的责任,把她收留在家。
就这样,自己与这女人出乎意料地在同一屋檐下起居生活了。这女人由于受到一连串的不幸打击,精神分明有点不大正常。
究竟是来我家之前就已不大正常?抑或来我家之后才变得不正常?现在以难稽考。但在这女人来我家后不久,包含我自己在内的家人就发现她的精神不正常了。
乍眼看去,看不出她与正常人的区别,平常只是沉默寡言、闷闷不乐而已。但滑稽的是,每当我外出时,她总要送我到玄关,并对我说:“请早点回家。”
这确实是一种稀奇古怪的体验。自己与她分明是毫无缘分的陌生人,在年龄方面也是我小几岁,但她好像对待丈夫一般与我接近。
在玄关分手时,如果我说一定早早回家,请安心等待之类的话,她就点点头露出喜悦的神情;反之若我缄默不言,她就会请早点回家、请早点回家地说个不停。
这种怪异的行为势必引起家中人的瞩目,父母亲感到头痛不已,厨房里的下人在背后偷偷窃笑。
我曾想过,她若再送我到玄关,我一定要狠狠地骂她一次,给她一个当头棒喝,或许以后就不会再缠住我了。
但真的到了选关口,当我蓦然回头,却无论如何说不出那种粗暴绝情的话。
只见她双膝跪地,盯着我看的黑色眼眸仿佛诉说着无边的孤独和哀愁,这不能不勾起我的极大同情心。自此以后即使外出,我也绝不会晚回家。一到家中,我也不避忌家人的目光,马上跑到她身边说声我回来了。
与这女人离婚的前夫,不知道是个浪荡子呢,还是交际家?总之新婚不久,每天便一早离家、夜夜迟归,这深深伤透了她的心。由于各种原因,那女人不敢向丈夫吐苦水,只是一味默默忍受,脑子恐怕在那个时候就开始出问题了。离婚后来到我家,她想对前夫说而始终抑制着不敢说的话,终于在精神病的推动下向我诉说。实际上,她或许已弄不清前夫与我的区别。
这女人后来被送进医院,并在医院病逝。死亡原因并非精神病,而是其他疾病。
年轻时代的这种体验,给我留下永远的伤痛。是不是因为我太过年轻和没有人生经验,导致她的早逝?罪恶感永远萦绕在我心中。
当我听到华生先生介绍梅雅莉林奇的情况时,脑际马上想起往日的亲身体验,类似对那日本女人的忏悔意识又复苏了。现在,有没有办法救这个英国女人呢?或许是老天赐我洗去污名的机会吧。但是,我的经验适用于这个英国女人吗?
来我家居住的那女人,精神上显然已溢出常轨。但从表面上来看,她过着正常的生活,在外人眼中,根本看不出她与常人有什么区别。
原因何在呢?显然与我的存在大有关系,换句话说,我作为其永远失去的前夫的替身,偶然出现在那女人面前……假如没有我的存在,或许早已出现令周围人难以应付的异常疯癫行为了。
那么,对这名英国女人梅雅莉林奇来说,若能找到一名她已失去的弟弟金斯莱的替身,放在她的面前,或许能取得意料之外的好效果吧。
在我(那时)的情况来说,从那日本女人透露的口风可知,她的前夫与我,无论在年龄或外形方面,都非常相似。既然如此,我们何不替这名英国女人找一个酷似金斯莱的男人呢?
的确,那是替身,不可能令英国女人从根本上康复。我也不知道在一段时间里喂她一颗糖是不是好办法,那有待临床心理学家做判断,但只要看到那女人的绝望样子,这样的尝试是值得一做的。
我把以上想法告诉华生先生。
精于医术的华生先生忧心忡忡地说道:“可是,要找到相似的人很困难哦。”
“在报纸上刊登征人广告就可以了!”福尔摩斯突然插嘴道。
我和华生先生惊奇地转过头去看福尔摩斯,只见他已从桌子上抬起头,且窃窃而笑。没多久,福尔摩斯伸腿猛踹地板,但他坐的不是摇椅,结果连人带椅向后跌倒。
福尔摩斯两脚朝天,既不出声,也无动静。是不是后脑受伤了?我和华生先生快步冲到福尔摩斯身前。想不到这样反而惹恼了他,不一会,福尔摩斯冲着天花板叫道:
“华生,你不介意在我们这座光荣的房间里,聚集面有伤痕的流浪者吧?”
华生先生回答说,那就刊登征人广告吧。没想到福尔摩斯乱蹬双脚表示反对。医生感到困扰了。我试着回答:
“不如使用我的公寓吧!但我不能保证房东一定同意。”
我的话刚说完,福尔摩斯的双脚在空中挥舞,用手指着我,命令华生道:
“这就对了,华生,你就这么办。”
华生先生显出无可奈何的样子,从上装袋里取出五英镑交给我,然后吩咐我说:“你把这钱交给公寓房东,说我们想借公寓作为征人面试会场,问她是否同意。可以,或不可以,你都要立刻打电报通知我。”
我点头表示接受。
我估计房东夫妇多半不会反对,因为公寓里的住宿者很少(连我在内只有两人),经营颇为惨淡。五英镑的金额不算少,对房东而言是一笔额外的收入。
一如预料,房东欢天喜地接受了借用公寓作为面试会场的提议,我也因为亮出福尔摩斯的名字而令房东另眼相看。由此可见,福尔摩斯在伦敦市民的心目中确然拥有崇高的地位。
我赶紧发电报至贝克街通报同意的好消息。
不久收到华生先生的复电,表示征人面试工作于明天下午一时至四时进行,他们将提前一小时来我的公寓。
我多少觉得这是一次滑稽的安排,但也期待着明天的到来。
第10章
拿到翌晨的报纸,令我大吃一惊。不论是《每日电讯报》,还是《旗帜报》或《泰丅晤士报》,都刊登了相信出自福尔摩斯手笔的广告,但读其内容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如下所示:
左眉伤残互助委员会
在美国奋斗成功,光荣登上富豪榜的修欧布莱恩先生,由于左眉有一大块疤痕,从年轻时代起便备受超过常人逾倍的辛酸。今日虽发达,未忘旧时痛。为了给具有相同境遇的年轻人取得成功的机会,特捐出部分财产成立本委员会。
此次本会派遣罗伯特布朗宁先生来到伦敦,向隔着大西洋的同胞伸出援手。凡被布朗先生看中的脸有疤痕者,将被赋予冒险而简单的工作,由此可获得丰盛报酬因有意或无意致使左眉受伤的人,可在本日下午一点至四点来下述地点应征,但只限男性。住所的详细地点是……(下面写着夏目公寓地址)
我很想问问福尔摩斯写这样荒唐的广告文案的理由,但他一大早就外出了,只在早餐桌上留下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夏目家见。
我来到弗罗登街的公寓,福尔摩斯已早到一步,正在与房东姐妹聊天。看到我来了,福尔摩斯要我先上夏目房间,把房间的床搬出去走廊。
夏目有几分心神不定似的迎接我。我说福尔摩斯要我们把床搬去走廊,可令房间显得宽敞些,夏目欣然表示同意。
我和夏目把床搬走后,福尔摩斯和雷思垂德各持一把椅子上楼,他们的后面还跟着房东姐妹和女佣,也各持一把椅子。
“啊,房间够宽敞了,谢谢两位的辛劳。”
福尔摩斯说道。我看到雷思垂德的身影,略感惊讶。
“不知道又要搞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既然老朋友招呼我上来,姑且来见识一下。”
景观照例用讽刺的语气说道。福尔摩斯忙着布置,将四把椅子并排放在房间角落,另有一把置于靠近房门入口的中央位置。
“福尔摩斯,椅子好像多了一把。”
我说道。在夏目房间里,书桌前本来就有一把椅子。夏目如果坐在这张椅子上,留下来的就只有三个人了。假定进来一名应征者让他就座的话,那么还多出一把椅子。
“预定还有一名客人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