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谨以此书献给——
夏洛克·福尔摩斯、毕克洛克·福尔摩斯,
还有鲁福克·福尔摩斯和斯蒂德利·福尔摩斯,
以及
全世界的福尔摩斯迷。
前言
世上已发表的《夏洛克·福尔摩斯探案集》,包括长篇和短篇,正好六十篇。但有理由相信,在未发表的华生手记中,一定还记载着其它探案。
果然,1984年4月1日,在伦敦市民M?帕辛家中的储藏室,发现了被认为是华生的未发表原稿。据说,这位M?帕辛,是1900年在查令十字路诺克斯银行任董事长的K?帕辛的孙子。
笔者透过伦敦某位熟人取得这批有趣的原稿,与从未发表而深藏于东京国会图书馆里的夏目漱石的《伦敦纪录》合并在一起,在此公布于世。所以,本书对于漱石研究家、福尔摩斯研究者,以及对英国文学史和西欧历史有兴趣的人而言,是求之不得的珍贵资料。不难想象,本书必将流芳百世。有兴趣者不妨人手一册,永远保留。
此外,由于本书所写的内容完全基于事实,建议学生们也可一读。只是,漱石方面的手记,为适合年轻人阅读,将旧的假名用法改成新假名用法,并将部分汉字改成平假名。
公元1900年(明治33年),夏目漱石(当时名叫金之助)旅居英伦。每周二,他会去贝克街听讲莎士比亚课程。史实显示,当时他烦恼缠身,终日闷闷不乐,似乎在害怕什么似的,频频在伦敦转换住宿的公寓。而且,他在公寓里形单影只,孤独无依,经常以泪洗面,精神极度沮丧,甚至连归去的船只也撂下不理了。读了这本书,即可了解迄今未明的个中原因。
若有历史学家认定这样一位每周去一次贝克街的苦恼的日本留学生,不可能与同年因侦破《六尊拿破仑雕像》事件①而声名大噪的夏洛克·福尔摩斯会晤商谈,那也太逸出常轨了。
注①:见福尔摩斯全集之《福尔摩斯归来记》。
老早就主张漱石与福尔摩斯一定在贝克街会过面的笔者,因为发现了这样的珍贵资料,为自己的主张获得强有力的证据而感到极度满足。
此外,各位读者透过阅读本书主角漱石的手记,将会意外地知悉被后世人视作超人的福尔摩斯在贝克街的真实作为。
不过,若有读者认为由于漱石与福尔摩斯初识期间备受其无情嘲弄,导致漱石在手记前半部分对福尔摩斯的描述不够严谨、略微偏离事实的话,那就是读者的想象自由了。
第01章
往昔渡海,负笈英伦,留学时间约两年。
明治33年(公元1900年)10月28日星期天,在巴黎与准备留德的藤代祯辅君①、芳贺矢一君等挥手告别,孤身上路,抱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横渡英法海峡。下午7时许,终于踏上陌生城市伦敦的土地。
注①:1868-1927,德国文化研究者,后任东京大学教授。
那是极寒冷的一年,迄今仍记忆犹深。因为是深秋的北国,天已完全黑了。但街上似乎处于夜市最热闹的时刻,戴大礼帽的男士们熙来攘往,还有双轮载客马车,喧嚣地穿梭其间,好不热闹。
当初,看到当地人全戴着大礼帽,着实令我吃了一惊。从贵族绅士到扫烟囱的清洁工人,似乎都喜欢戴大礼帽,甚至在后街向我乞讨一便士的乞丐也戴着大礼帽。
女士们的头上彷佛都承载着一艘军舰似的,她们头戴挂了许多饰物的沉甸甸的帽子,身穿几乎曳地的长裙。还有丝网垂挂在脸前的贵妇人,就像角兵卫②创制的狮子头一般。当初我还以为那是驱蚊用的蚊帐一类的东西,后来才明白是当时的时髦打扮。
注②:日本的著名工匠。
伦敦的雾确实很大,比传说中的还厉害。隔一条马路,对面的样子就看不清了。浓雾像烟尘一般流动着。站在维多利亚车站内,被瓦斯灯淡淡照亮的屋檐下,浓雾滚滚而入。
我把行李在下榻的高华街公寓一丢,便像来自东方的乡巴佬一般,手持地图游览四周的名胜古迹。
来到此地使我深感痛心的是自己近乎畸形的极矮个子和黄色皮肤。本来嘛,自己是黄种人,具有黄色皮肤也可以说是天经地义。但在此地生活,夹杂在众多白种人当中,便觉得自己的肤色实在不可思议。
尤其是个子矮最使我受不了。甚至是此地的女士,多数都高过我。此地的男士们就更不用说了,他们的头好像都长在二楼似的,我则在屋檐下鬼鬼祟崇地擦身而过。
偶然也会看到对面走过来一个小个子男人,内心未免窃喜,期待他比自己矮,但走近一比较,对方仍然高过我。
我走在伦敦的街上,不知不觉间就会往这方面想。啊!这一回我终于遇到一个滑稽的小个子了,我坚信对方一定矮过我!我勇敢地迎上前去……哈哈!对方原来是玻璃中映现的我。
总之,自踏足此地以来,不论在文明程度还是在其它方面,自己都觉得矮人一等。由于我不想跻身于彪形大汉之间,因此尽量控制外出。来到这么一个大人国,我平生第一次感受到身材矮小的难堪。
很快我就搬出高华街的公寓了,那是因为房租贵得惊人,折合日圆,每周房租逾四十圆,这相当于在东京一个月的房租或大男人两个月的薪水了。在西方生活固然开销较大,但这房租未免贵得离谱。我必须尽快找一间廉价公寓。
结果,找到的第二间公寓位于伦敦北部,处于西汉斯蒂德的普拉奥利路的高台上。那是一栋被小树丛包围,独门独户的红砖建筑,房租每周两英镑,相当于二十四日圆。虽比高华街的公寓便宜不少,但在我心目中仍觉非常昂贵。
由于看中那屋子的外形,我马上决定租用。但一把行李搬入分配给我的房间,我又马上后悔了。不知怎么的,那屋子的阴气太重,置身其间感到非常压抑。
首先,女房东的脸色阴沉难看。她的双眼深陷,塌鼻梁,难以一眼猜测出她的年龄。从未见过她展露笑脸,整体印象而言,好像是龙安寺庭院中的镇座之石。
还有在这家做事,名叫爱格妮丝的十三、四岁的姑娘。这女孩子比房东更阴沉,脸色永远苍白,像枯枝般的瘦削手臂拖拉着沉重的煤炭桶。我也从未见过这姑娘的笑脸。
记得我搬到普拉奥利路的这座公寓时还是11月12日星期一,但在第二天,从窗户看出去,外面大雪纷飞。那是早餐时分,我指着窗外,惊奇地问房东:
“那是什么?”
“当然是雪啰,难道天上会降下食盐不成?”
房东啃着烤面包,没好气地回答。
在这栋阴森郁闷的公寓里,有时偶尔也能看到好像是房东丈夫的四十岁上下的男子,他的气色极佳,待人和蔼可亲。
时序进入12月了。记得是12月2日那天吧,三天前刚下过一场大雪,此日在窗外仍可见到处处积雪,是一个非常寒冷的早晨。我被叫起吃早餐,走到楼梯下的大厅,只见那男子正在看报。
看到我的身影,男主人抬起红光满面的脸,对我说:“你能看报吗?”
我点头表示可以,他指着广告栏让我阅读。那广告栏上写着如下一段文字:
“致昨天在尤斯顿站晕倒的女士:鄙人乃抱起你之人,但此后小弟不见了假牙。如果被你无意中拿走的话,盼尽快告知。先此致谢,不尽欲言……”
看完,我不禁也笑出声来。
男主人说:“你看这广告多变态,那男人是如何抱起那女人的呢?哈哈哈!这些短短的三行广告,每天早上都给我带来欢乐。不过今天这段广告特别有趣。噢,此刻那男人一定无法吃早餐了,因为他没有假牙了呀。”
男主人说毕又是一阵大笑,然后转头问我:
“怎么样?贵国的报纸也刊登这样的广告吗?”
我回答没有,说这样的广告太无聊。
“无聊?嗯,或许是吧。那么很抱歉让你读这样的广告了。不过在我国的报纸上,像这类无聊广告比比皆是。譬如旁边那段广告,就更加变态了。”
说完,他又读起下一段广告来。
“这变态广告说要‘征求瘦削蓄红须的绅士’或‘征求越来越瘦的绅士’,又说‘只要具备五呎九吋的高度,具有演技经验或自信有演技经验者,我方愿付二百英镑征聘’。夏目先生,你看刊登广告的家伙口气多大!二百英镑喔!”
接下来,他又自我吹嘘起学生时代的戏剧爱好,但我已感到厌烦,无心再听。
这天晚上,出现了一举粉碎我好不容易刚刚习惯异国生活的安心感的事件。
黑暗中我突然睁开眼睛,从枕下取出不锈钢表,一看时间还只是十时刚过。入夜以后,我写了许多字后才上床睡觉,以为已过半夜。此地的冬天,连白天也有夜晚的感觉。
我忘了拉上窗帘。在窗外的漆黑中,树梢窸窣鸣响,远处传来野狗的吠声。
然后在我迷迷糊糊之际,又听到奇怪的声音——好像是某种东西劈啪爆裂的声音。竖起耳来细听,那怪声隔一段时间就会响起。起初声音很轻,而后音量逐渐加大。在寂静的晚上,这奇怪的声音不久后响彻了整个房间。我的心情不再能够平静了,究竟是什么东西呢?我从床上爬起。
但是什么东西也没见到,完全找不到发声物体。放眼窗外,依然是一片寒冷的漆黑,偶尔传来犬吠声。
不久怪声消失了。我也因感到疲累而终于跌入梦乡。
那晚就如此过去了,但这怪声从此却缠上了我。它并非每晚出现,大致上是隔晚光临我的房间。当时我在伦敦大学上课,经已熟识的科尔教授介绍,每星期二去贝克街,到莎翁(莎士比亚)研究专家克雷格①先生家中听讲莎士比亚,倒也相安无事。
注①:Craig(1843-1906),英国著名戏剧评论家、演员、舞台设计家。
但我的情绪日趋恶劣,我找到公寓的男主人委婉提及怪声之事,但他回答从未遇到这种情况。我又想对冷漠的女房东提出质询,但不难想见她会说些什么,不提也罢。
每晚入睡前总期盼今晚不再听到怪声,但怪声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变本加厉。某天晚上听到喘息一般的震动黑暗的声音;到次日晚上,这喘息声竟变成说话声了。
“滚出去!从这家里滚出去!”
隔一段时间,便重复这样的叱喝声。
这好像是从喉咙底部挤出来的暗哑而沉重的声音,但的确是说话声。啊!这必定是亡灵的声音了,我在黑暗中战栗着。
隔夜以及再隔夜都听到这种叱喝声,我禁不住在暗夜中双手合十,口念南无阿弥陀佛,然后我用日语向亡灵许愿:只要今晚饶了我,明天我就离开这个家。可是一到天亮,我又恢复生气,觉得因此而搬家是一件很可笑的事了。
在这期间,幽灵似乎也厌烦了每晚重复“滚出去!滚出去!”的话,换成了唱歌。那是一首古老的当地民谣,歌名是《夹着栗色尾巴的马儿》,歌词大意是:
马儿张开朝天鼻,
大口喷出白色气。
交相奔驰前后脚,
不可输给狗弟弟。
夹着尾巴回到家,
咴咴嘶叫好神气。
不过亡灵每次唱歌往往把“狗弟弟”误唱成“黄鼠狼”,毕竟亡灵这家伙不能牢牢记住歌词。
我对这异国之都毕竟是很陌生的,也明白对一个外国人而言,频频地寻找新公寓是何等的困难。为此,我婉转地向贝克街的克雷格先生求助。
讲课结束后,我尝试着提出在找到下一个公寓之前是否可以在先生家中暂住?先生听了马上叩叩膝盖(这是老师的习惯),然后起身带我参观他的家——从餐厅到女佣房再到厨房,全部巡视一遍。先生的家位于四楼屋顶一隅,看来并不宽裕,不消几分钟就尽窥全貌。回到原处就座,我想先生必定会说寒舍局促无法接待大驾之类的话,但想不到他话题一转,突然讲起惠特曼(Walt Whitman,1819-1892,美国著名诗人)的事来了。或许,他也带惠特曼巡视过这个家吧。
克雷格先生说很久之前,惠特曼确曾来过他家做短暂逗留。那时他刚开始读惠特曼的诗,初时不觉得怎么样,但越读越有味,后来简直爱不释手。说着说着,克雷格先生又唠叨起当年雪莱(Shelley,1792-1822,英国伟大的浪漫派诗人)与某人吵架的话题,说不管有什么理由,吵架总是不对的;又说他对两人都很喜爱,看到他们吵成一团,实在觉得糟糕。关于借住的事,我再无开口的余地了。
想去克雷格先生家暂住不成,没有办法,我只有独自一人,再去坎伯威尔地区寻找公寓。
坎伯威尔地区沿着泰晤士河,是低层劳动者群居之地。这一带有不少廉价公寓出租。但住在该地区的中心,毕竟不太舒服,于是我跑到与该地区邻近的佛罗登街物色公寓。
皇天不负苦心人,我很快便在那条街上找到合意的房子——砖砌的漂亮建筑物,过去据说是私立学校,每周租金25先令,几乎比以前的房子便宜一半。
不过,房租固然便宜,我住的房间却极为粗糙。天花板裂纹纵横,颇为荒凉。窗户关不紧密,寒风从缝隙间飕飕钻入,每到夜晚,令人寒不可耐。
火炉也残破不堪。在北风强烈的日子,我蜷缩在炉口边读书,煤烟被强风压入倒灌进房间,我的脸被熏得墨黑。
但对我来说,只要不受亡灵的干扰,就是天国。在这间公寓里虽过着贫困的生活,内心里倒是颇感满足。
不久,迎来了我到英伦后的第一个圣诞节。这圣诞节,对西方国家而言,相当于日本的元旦,是非常重要的节日。家家户户的室内用刺叶桂花做装饰,全家人聚在一起吃丰富的晚餐。我也在下榻的公寓享受房东姐妹提供的烤鸭料理。
这座公寓的房东,正好与以前公寓的那女人相反,性格十分爽朗,甚至爽朗得有些过分。尤其是那位姐姐,口水多过茶,有时还口出妄言。她会突然考问我:“你是专攻英国文学的,那么你知道straw这个词吗?还有,你知道tunnel是怎么拼写的吗?”简直是对幼儿园儿童说话的口气。不过除此之外,她不算是坏人,对待房客颇为亲切。
不久后的某一天,已过深夜时分,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又过了一会儿,屋里的人差不多都睡了,我将书写文具收拾妥当,也上床就寝。窗外的伦敦街道被大雪覆盖,出乎意料地寂静。圣诞期间的夜晚,有时会听到夜游人的喧闹,但这一带听不到这种喧闹声。
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听到好像电灯泡爆裂般的声音。
隔夜,我开始听到熟悉的喘息声。三、四天后,“滚出去!从这家里滚出去!”的叱喝声又在我的耳畔回响了。过了新年(明治34年)以后,这亡灵的声音每隔三、四日或四、五日就来打扰我一次。
维多利亚女皇逝世,2月2日举行国葬。我与公寓的房东一起去海德公园观看送葬行列,此时我觉得自己的精神已不大正常了,只见到整条街阴风阵阵,令人不寒而栗。我打从心底想念着日本。
2月5日星期二,听克雷格先生教授《哈姆雷特》,里面有哈姆雷特会见父亲怨灵的情节。讲课结束,准备回家之前,我诚惶诚恐地向克雷格先生提出在英国是否实际存在亡灵的问题。老师默然,那满脸黑白杂生的络腮胡子轻轻颤动着,夹鼻眼镜里面的双眼呈茫然若失状。或许,先生难以给学生解惑吧。
于是我从普拉奥利路的公寓说起,叙述了对亡灵的体验。实在无法忍受了,搬到佛罗登街的公寓居住,但亡灵紧随不舍,每到晚上仍向我叱喝滚出去、滚出去!到最后,竟唱起拙劣的民谣,骚扰我的睡眠。对那亡灵的叱喝声,起初以为不过要赶我出屋罢了,但现在想来,其实是要赶我出英国。我在英国没有朋友,找不到商谈的对象。我不知如何做才好,因而向老师一吐苦衷。
“这样的话我也是头一遭听到。”
克雷格先生说完,摘下夹鼻眼镜,在像睡衣般的条纹法兰绒上装的袖口处喀嚓喀嚓地擦了几下,然后又挂到肉质厚实的鼻梁上面。
他说自己在英国已住了很长的岁月了(老师是爱尔兰人),但从未遇到这种事情,也没有从朋友处听到过这种事。他把双手插入两股之间,用看外星人的眼光凝视着我。
我唯有对自己暗自生气。自从来到英国以后,没有亡灵骚扰的夜晚屈指可数。那么,大多数的英国人究竟有没有这种体验呢?
此时老师突然抽出手来重重地拍一下膝盖,说:
“我看你十分困扰,何不与住在这附近的那男人谈一谈?”
我听了莫名其妙,赶紧问是怎样的男人?
“那人名叫夏洛克·福尔摩斯,你没听说过关于这个怪人的传闻吗?”
先生以为我假装不知。
“没有听说过。”
“他就住在附近,贝克街221号B座。他是个头脑有些不大正常的男人,不过听说最近已得到治疗,因为有一位医生与他同住。你不如找这个人谈谈。”
但我没有兴趣。既然那人头脑不正常,我有什么必要与疯子会面呢?或许克雷格先生是开玩笑吧。于是我进一步追问那人究竟是怎样的人物。
“正如我专研莎士比亚一般,那人专门研究一切犯罪行为和稀奇古怪的事情。不过,实际写研究论文的,听说是他身边的医生。”
我“哦哦”地应着,但毫无拜访这个人的冲动。
“在一般人眼中,他是各种烦恼事的最佳咨询者和商谈者,但他本人则认为自己做的是侦探工作。”
“你说他头脑不正常,那么,他有暴力倾向吗?”
克雷格先生又“啪”地拍了一下膝盖,站起来说道:
“不,在一般情况下他不使用暴力。只是每天在高兴的时候,他会男扮女装到处晃荡;有时在房间里练习手枪射击;或从奔驰着的载客马车后方飞身上车。总之像是一个年过四十的大顽童。朋友们觉得他的精神不正常,硬把他送往医院治疗。”
“送往哪里?”
“精神病院。他的这种怪异行径或许是服食过量可卡因所致。事实上,真正的艺术天才,与疯子的差距也不过一层纸而已。明白了吗,夏目先生?”
我又胡乱应了一声,但内心的厌恶感益发增强了。
“那么,有没有与这人商谈后解决问题的实际例子?”
“这种例子可以说不胜枚举。听说在福尔摩斯身边的医生是一位很能干的人,实际事务由他处理。当福尔摩斯夸夸其谈却无法解决问题时,往往由这位医生收拾残局。”
“他是否愿意与东方人商谈呢?”
“这方面你不用担心,此人没有任何种族偏见。只要是有趣的事件,他都有兴趣参与。”
“会面费昂贵吗?”
“大概不收会面费吧,他不像我在金钱上颇为窘迫。据说他暗地里贩卖可卡因,获利颇丰,他本人也因沉迷于吸食可卡因而导致中毒。
“所以你不用担心钱的问题。当然,与那人见面商谈,要有一点窍门。正如我前面所说,那男人的头脑与常人不一样,他如果见到你,也会不由分说地夸夸其谈一番。”
“啊……那么如何应对才好?”
“这个我可没有具体经验了。听实际接触过他的人说,最要紧的一点是,不可否定他说的话。若有拂逆,他便会大怒,甚至动用暴力,周围的人无法劝止。所以你最好默默地听他信口开河,最后露出惊奇和钦佩的样子,便可万事大吉。怎么样?做得到吗?”
“做不到,对这种人我避之惟恐不及。”
我马上打退堂鼓。
“看来,你得要锻炼忍功不可了!”克雷格先生斩钉截铁地说:“若是付出少许耐性,就能将问题解决,那又何乐而不为呢?总之,应付那人,只要不惹恼他就可以了。要知道福尔摩斯曾经拿过拳击赛冠军,听说那个跟在他身边名叫华生的医生,有一次不慎惹了他生气,福尔摩斯盛怒之下给了他一记上钩拳,结果那医生足足有三天不省人事。”
“……”
我听了不寒而栗,冒出冷汗。拳击这玩意儿最近开始在美国流行起来,是一种以互殴决胜负的西方人的暴力游戏。
“不过,万一你触怒了福尔摩斯,就要挨他的拳头之前,我可以教你一招逃脱的方法……”
“哦?!”
我真想大哭一场。被亡灵纠缠已经不胜其烦,克雷格先生还要我去见一位一发脾气就动粗的疯子。此时此刻,我恨不得插翅飞回日本。
“这方法其实很简单,只需要说出一个词:‘可卡因’,就万事大吉了。请注意,其它不用多言,就说‘可卡因’。福尔摩斯听到这词,就会像小孩子见到糖果一般,马上变得温顺老实了。”
我来到此地才知道有可卡因这种东西,它属于鸦片一类的麻醉药。在伦敦城里,像福尔摩斯那样因过量吸食可卡因导致精神失常的人为数不少。
“为什么说这个词有奇效呢?”
“我也说不清楚是什么道理,反正他是个疯子嘛!他听到这个词,口气马上变得温和,搓搓手问你:‘带来了吗?’此时你只需展露暧昧的笑容,便可敷衍了事。”
“如此说来,这人是因为想得到可卡……什么的东西才变得温和起来吧?”
“对,多半是这样。”
我很同情那位叫华生的医生,他为何与疯子住在一起呢?
“听说那医生也想和福尔摩斯分手。”克雷格先生神色凝重地说道:“原来,那医生是因为治疗头脑不正常的福尔摩斯而开始与他相识的。当时,华生先生刚从印度回来不久。福尔摩斯自称受大学医院邀请,跑到医院太平间用棍棒捶打尸体。他与华生先生初见面时,又兴高采烈地声称发明了可在任何情况下检测血液的试剂,不用说,这当然是吹牛①。
注①:见福尔摩斯全集之《暗红色研究》(或译《血字的研究》)。
“华生先生与福尔摩斯熟识后曾结过几次婚,并试图摆脱这个麻烦的朋友。但一旦华生这么做,福尔摩斯的毛病必然发作。他强行进入华生的新居,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怒吼,久久不肯离去。华生的几任太太都吓得落荒而逃,宣布与华生离婚。据说第一任或第二任太太,因精神官能症加剧而被送入精神病院;福尔摩斯也曾住过那所医院。怎么样?夏目,有兴趣去拜访福尔摩斯吗?”
“让我回去一个人好好想想再说。”
“这样的话,我预先替你写一封介绍信给福尔摩斯吧。如果决定去,不如明天就去找福尔摩斯,请记住他的地址:贝克街221号B座。”
我匆匆道别,逃一般地离开克雷格先生的家。
不用说,那天白天,我绝对不会想去拜访怪人福尔摩斯。但在那天晚上,我又听到亡灵讨厌地唱起歌,心情突然产生微妙的变化。我在伦敦无依无靠,既然见福尔摩斯不用付咨询费,那何不向他请教亡灵的难题?再说那位叫华生的医生非常能干。总之,不论结果如何,情况不可能比现在更糟糕了。
隔日我搭地铁去贝克街。一走上地铁车站出口,很快就看到221号B座的房子。临街有金属栅栏围住,大门上贴有写着夏洛克·福尔摩斯和约翰·H·华生的两块铜牌。推开门就是楼梯,看样子,福尔摩斯的房间在二楼。
楼梯尽头又有一扇门,此刻房门虚掩着,露出一条缝。我敲敲门,里面起码有三个男人齐声说:“请进。”
我怯生生地推开门往里望,这是一间贴着深红色壁纸的豪华房间。坐在左边书桌后方的男士,衣着考究,蓄着胡子,他合拢一本大概正在阅读的书,抬头注视着我。房间最里边有暖炉,炉子前有一位个子很高、身躯肥胖的男士直挺挺地呆立着。旁边的安乐椅上则坐着一位手足特长、白皙的脸上长着鹰钩鼻的男士,他正吸着烟斗。三位西方绅士的悠闲聚会,似乎被不合时宜的东方来客打乱了。
我问谁是福尔摩斯先生?那坐在安乐椅上手足如蜘蛛般长的男士举起樱木烟斗,说道:
“是我。天气寒冷,往暖炉边靠吧。请华生拿一杯掺苏打水的白兰地来。”
情景有点像演员们在排戏。我说了声好,便径自往里走,福尔摩斯示意我在暖炉边的长椅就座,那个胖男人费力地挪动身体让我通过。
福尔摩斯一边拖着自己的安乐椅往那叫华生的男人座椅的方向移动,一边用西方精神错乱者常见的亢奋语调说道:
“请坐!克雷格先生,一会儿我会仔细聆听你的说法。你的原籍应该是巴布亚新几内亚吧?最近坐船去过苏门答腊,你的体质看来不太好,曾经染上黄疸症,幸好已经治愈,目前正致力于橡胶树林的培植工作。除这些之外,我对你的情况就不太清楚了。”
我不自觉地向后望,以为屋内还有一位新几内亚的土人。
被叫做华生的那位医生,一边递兑水白兰地酒给我,一边双眼发亮、兴奋地对福尔摩斯说道:
“嘿!厉害的福尔摩斯,为什么你不但知道客人的姓名,还能洞悉客人的经历?”
“不就是观察嘛,华生。我多次对你说过,确立我侦探术基础的,第一是观察,第二仍是观察。对一名资深侦探来说,不可能不发现他所戴帽子的帽檐内侧用金线绣着克雷格的名字。然后……”
我赶紧取下帽子观看,果然如福尔摩斯所说。昨天匆忙离开克雷格先生的家,竟错戴了克雷格先生的帽子。福尔摩斯意犹未尽,继续说道:
“其次不可忽略的是他的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在这隆冬的伦敦城如果有人被太阳晒得这么黑,那么此人肯定刚从外国旅游归来。那么旅行的目的地在何方呢?对患病初愈者来说,乘船旅行的最佳目的地应该是东方。而去苏门答腊旅行的人,大抵都会带橡胶树的树苗回来。”
“高明!”华生对福氏的胡说八道发出由衷的赞叹。
“嗯,可是夏洛克,对此人应该还可以引出许多其它事实呀。”
站在我旁边方才一直沉默着的胖男人插嘴道。关于此人的模样,读者不妨想象血色很差的西乡隆盛,大致上就不会错了。
“大哥,那倒要看看你的本事了。”疯子侦探说道。
“他本来是古董收藏家,后来献身于英国西部的煤矿开采事业。”这位西乡老兄语出惊人。
“患蓄脓症和脚气病。”福尔摩斯懒洋洋地附和着。
“曾经在中国马戏团里混过,是钻火圈的高手。”胖男人不甘示弱地补充道。
“第一次婚姻失败,第二次婚姻被老婆骑在头上。”
“子女四名。不,或许更多,但在十八名以内。”
“是一个酒鬼兼鸦片成瘾受害者。”侦探微笑着说道:“不过如今迷上大海了。”
“说到重点上了,夏洛克。他本来就是一名水手,七大洋是他的眠床喔!”
“噢,华生先生。”
我觉得太无聊,摆出准备起立的样子,说道:
“我打扰你们的欢乐时间了,非常对不起,我该告辞了。”
听到我这么说,侦探停止与胖子的舌战,打断我的话说:
“啊!都是大哥不好,冒犯稀客了。对不起,克雷格先生。在下的名字想必你已知道,现在介绍一下我的兄长吧,他叫迈克洛夫特?福尔摩斯。”
精神病侦探用手指指看起来头脑同样不大正常的西乡隆盛。被叫做麦克罗夫的胖男人大概不方便弯腰和握手吧,只是向我点头示意。
“这边这位就是传记作家,为我在江湖上赢得薄名的华生了。”
只有华生医生正经八百地伸出手来与我握手。福尔摩斯继续道:
“方才我们开的玩笑务必请克雷格先生原谅。现在就听你的了,希望能尽快挑战令你烦恼的事。”
但我不想把自己的烦恼讲给这个疯子听。我把视线转向华生医生。如果有可能,我倒愿意与他对话。侦探见此场面,又笑嘻嘻地说道:
“你不用理会华生,他对事件往往充耳不闻。家兄马上就会离开,他要去戴奥津尼斯俱乐部玩文字接龙游戏。”
说完,从帽架上拎起一顶帽子,往胖男人的方向掷去。胖男人没能接到,帽子飞落楼梯下,胖男人像大笨象般缓缓追出室外。福尔摩斯重新坐到安乐椅上。
“我实在有点难以启口,但事实是……”我提心吊胆地说道:“我的名字不是克雷格,我姓夏目,来自日本。”
听我这么一说,只见福尔摩斯按住额头、低声呻吟。不一会儿,他从怀里掏出手枪,砰、砰朝天花板开了两枪。
我大惊失色,赶紧躲到椅子背后。但华生似乎早已习惯福尔摩斯这种歇斯底里的行为,他一个快步上前抱住福尔摩斯,把他手上的枪夺下。
福尔摩斯翻着白眼,开始乱舞拳头。我觉悟到自己已身处险境,蓦然想起克雷格先生给我的忠告。先生确实对我说过,置身于危险状态时只需要说出某种毒品的名称便能化险为夷。可是我因害怕而慌了神,刹那间竟说不出毒品的名称了。我焦急万分,但越急越是想不起来。
“可……可卡……”
终于想起部分名称了。
“可卡、可卡。”
但还是想不起完整的名称。
我唯有可卡、可卡的嘀咕着,却起了火上加油的反效果。眼看福尔摩斯就要怒不可遏了,单靠华生一个人恐怕没办法。
“喂,先生。”华生先生朝着我喊道:“你的名字应该是克雷格才对呀。”
一瞬间我感到莫名其妙,但很快便明白华生的意思。
“对!我的名字叫克雷格。”我赶紧说。
“再大声一点!”华生催促道。
“我的名字是克雷格!”
我用尽吃奶的力气大声喊叫起来。这一来,福尔摩斯的火气终于慢慢平息下来,他重新坐回安乐椅,让我继续把话说下去。
我勉勉强强地介绍了来到英伦后所遇到的不可思议的事情。在中途福尔摩斯又开始呻吟起来,并用头撞击墙壁。那是我不留意提到公寓房东叫我夏目的时候。我本能地感到危险,嘴巴里又不知不觉嘀咕起可卡、可卡来。福尔摩斯面露愠色,说道:“华生,这位绅士的脑子是否不正常?方才他都在念叨些什么呀?”
对我的困扰置之不理,反而说出那种话来,我对侦探的印象坏极了。但稍后侦探又补充一句:“夏目先生,我想幽灵不会再出现了。”
我觉得惊奇,正想问他理由,这位侦探却又撞起墙壁来。我大惊失色,连告辞的客套话都来不及说,匆匆逃回佛罗登街的公寓。
第02章
与老友夏洛克·福尔摩斯长年相处期间,由于他独特的侦查方法,在处理很多事件时往往需要我扮演助手角色。这些事件当中,既有悲剧,也有喜剧;既有极其错综复杂的事件,也有非常老套的案例。
通常,我向读者展示这位老友的智力特性时,总希望选择曲折离奇而且最能突显福尔摩斯破案能力的事件。
但在多数情况下,一旦事件往没有先例的奇怪方向展开时,很可能令我的老友手足无措。反之,在他大显身手的场合,事件的性质往往又很平凡。所以,要选出满足以上条件的案例,其实是难上加难的。
不过其中也有理想的例外。下面我向诸位介绍的“普拉奥利路的木乃伊事件”,就是一个典型的案例。无论是事件的复杂程度,还是对道具的巧妙应用,以及福尔摩斯所表演的惊险技艺,堪称绝配。
这案件发生的当初,任何人都会断言那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即便与福尔摩斯一起工作的人,对他的分析方法所蕴含的真正价值都认识不足。
事件始于对维多利亚女皇风光大葬的印象还历历在目的1901年2月份某个寒冷的早晨。
我们所住小房子前面的马路铺满白雪,往来的载客马车摇摇晃晃地在雪地上移动着。
自从处理了前年的松桥事件①以来,我们闲得发慌。对于坐在暖炉前就不想动的我来说,自然求之不得。但对上了年岁依然精力充沛的福尔摩斯来说,则大呼无聊,咒骂罪犯们因怕冷而变成缩头乌龟了。就在此时,一封来信送到。
注①:见福尔摩斯全集之《福尔摩斯档案薄——松桥探案》。
“啊,这封信寄自贝克街喔!”
福尔摩斯照例用他一流的绵密观察方法调查这封信。
“但是,写信者却不是贝克街的居民,多半是外国人吧。这封信颇有特色,你不妨也来看看做一番分析吧。”
福尔摩斯把信纸抛给我。
“写信者惊恐万状哟!”我模仿老友的口气说道。
信写在常见的长方形便笺上。但它从左上角开始写起,然后是右横侧,接着是下方,再接着是左横侧……如此这般绕着信纸团团转,亦即呈漩涡状书写。除非是惊惶失措的写信者,正常人不可能采用这种写法。
“分析得很正确,继续说下去。”
福尔摩斯照例用嘲弄的眼光看着我,身子陷入安乐椅中。
“我的分析只能到这个程度了。为什么说这封信的主人可能是外国人呢?”
“道理很简单,这封信寄自贝克街,如果写此信的本人就是委托者的话,他根本不需要写信,直接来拜访我就是了。
“换句话说,这封信是由住在贝克街的第三者代笔的。那么为何要代笔呢?此事说来话长,恐怕有七个理由之多,但从信的字面上来看,写信的人最大可能是外国人。这很快可以确定,因为我相信委托人迟早会莅临。”
正在此时,听到有人上楼梯的脚步声。福尔摩斯看起来是太感无聊了,他罕见地跑到门前,待叩门声响起,亲自开门。站在门口的客人一看就知是东方人,他的个子甚为矮小,身高不及福尔摩斯的肩部。
福尔摩斯越过他的头部,环视楼梯一带。然后说道:
“啊,奇怪呀,华生。我确实听到敲门声,但什么人也没见到。”
福尔摩斯的幽默感非常离谱,有时候不刺伤别人他决不罢休。我明显感觉到门口的东方绅士非常不自在了。
“请问福尔摩斯先生是哪一位?”
东方绅士用略微冷淡且不大纯正的英语问道。
“在下就是。天气太冷,请到暖炉边就座吧。现在请华生替贵客倒一杯掺苏打水的白兰地来。”
我的老友不理对方的不快情绪,依然愉快地说着。东方绅士在沙发里坐下,掏出名片,自称名叫K?夏目,是来自日本的留学生。
福尔摩斯瞥了名片一眼,把它置于暖炉上,说道:
“方才失礼了,夏目先生。有什么事情令你困扰呢?我看你每天读书和写字至很晚,烦恼事或许与此有关吧。”
福尔摩斯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似乎令日本人大吃一惊。
“先生在何处打听过我的事情?”
“哈哈!在老练侦探的眼中,能看到一般人看不到的事物。”
福尔摩斯说罢,一面笑一面吸起烟斗来,但日本人保持沉默。稍后福尔摩斯继续说道:
“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如果不是写字到深夜的人,上衣的右边袖口和肘部就不会磨得这么光亮。而喜欢写字的人,当然也不可能完全不读书。”
这一来不得不使夏目露出佩服的神态,他连连点头两、三次,赞道:
“说得有理。”
但福尔摩斯似乎并不领情,他轻蹙眉头,说道:
“做这类说明没有什么意思,你还是把烦恼事快快道来。刚才我正和华生哀叹伦敦的犯罪界已永远失去冒险精神和想象力了。”
日本留学生说明的情况大意如下。他住在普拉奥利路的公寓里,晚上都会听到类似亡灵的叱喝声:“滚出去!从这家里滚出去!”他无法忍受了,搬往佛罗登街的公寓居住,结果仍遇到这种怪事。
我津津有味听着日本人的叙述,但我的老友却掉以轻心,跷着腿,摆出似听非听的样子。
“老实说,若在日本国内,我想我不会怕这种怪力乱神的事。”日本人继续说:“可是在这异国陌生地方,正如你也能想见的,我无亲无故,没有可以依赖的人,或许因此而特别神经质吧。你不以为我说的是无聊话吗?”
福尔摩斯举起拿烟斗的手,耸了耸肩。
“哪里的话。过去确实也碰到过几桩类似你所说的事件,但太阳底下无新事。从琐碎的小事中看到创造性要素,便是艺术家的眼光了。”
没想到福尔摩斯竟把骚扰夏目的烦恼事说成是琐碎小事。
“不过夏目先生,我很荣幸见到你。”福尔摩斯继续说道:“你所遇到的事情,我不认为是什么严重的事。但我们因此事而相识,我会永远记得你的名字和面孔。如果今晚那亡灵又在你房中出现的话,请在明天与我联络,我立即赶过来。不过,假如我的想法没错的话,那幽灵恐怕不会再在你房中出现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愿闻其详。”日本人一边从沙发上站起一边问道。
“不,我一贯的宗旨是在查清事件真相之前不做任何说明。若事态按我的想象发展,那时候再向你说明一切吧。
“那么,夏目先生,今天的商谈到此为止。欢迎你经常来访贝克街,但希望你不会继续受此事困扰。下一次我想请你谈谈贵国的事情。”
“你好像颇感失望。”日本人离开后,我对福尔摩斯说道。
“是的,有一点失望。因为是神秘国家来的稀客,原以为能听到一些有趣的话题,没想到来客只说了些普通内容的话。”
“我不这么认为。”
“不要沉浸在无聊的深渊里,华生。根据我的浅薄经验,像这类所谓幽灵事件,往往没有大的发展可能性。蒙泰莱幽灵事件是如此,凯内斯班克将军的孪生儿幽灵事件也是如此。所以对这位日本人所说的幽灵事件也可这样看待。当然,他还会来贝克街,但很有可能向我们道谢说幽灵已消失无踪了。”
“你这样说的理由何在?”
“这个嘛,嘿嘿,或许幽灵已知道日本人来过我这个爱管闲事者的家。说起来,要解除日本人的疑惑很简单,那就是……啊!又有人上楼梯了。希望这一次能听到正经点的投诉。
“欢迎光临!门口太冷了,请进来到暖炉边坐一会,就会忘记外面的风雪。”
一旦无聊被打破了,事件往往接踵而至。这次进来的是一名打扮高贵的妇人,戴着长手套,轻轻撩起裙摆。保持这种姿态是因为方才一直在雪地上行走的缘故吧,多半是脑子里想着某种困扰的事,甚至进了房间也忘了放开裙子。
她的年纪约莫四十岁上下,或许更年轻一点也说不定。由于寒冷以及可能出于内心的绝望,双颊肌肤干巴巴地,脸色憔悴,身子不断地轻微颤抖着。
“我没有心情悠闲地烤火取暖呀,福尔摩斯先生。”妇人用严肃的口气说道:“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地绝望过。遭遇如此不愉快且不可理解的荒唐事的人,在全伦敦恐怕只有我一个。所以我无论如何都要向你诉说。我想金斯莱也是这样的心情。不过他的精神多少有问题,不会忖度自己的心情。”
“啊,林奇小姐。”福尔摩斯用手制止那妇人继续喋喋不休,又用手指着客用沙发,说道:“你的毛病与我的这位朋友华生差不多。请先在暖炉边的沙发坐下吧。如果把事情从头到尾按顺序讲,我会更快明白。知道吗?”
但是妇人没有按福尔摩斯所说的去做,她睁圆双眼原地呆立着。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福尔摩斯先生?”
“如果你不喜欢人家知道你的名字的话,以后掸雪时就不要再用绣了名字的手帕。”
我见到访客开始露出笑容。
“听说你是很注意繁琐细节的人。在你眼中,我一定是个惊慌失措、乱七八糟的人了。但只要你听过稍后我作的叙述,就能理解我的失态了。那么,我就不客气地到暖炉边的沙发就座了。”
“请坐。先喝点东西暖暖身子吧。华生,给她一杯兑水白兰地。”
妇人坐到沙发上,慢慢啜饮几口我送上的白兰地,不久她似乎下了决心,缓缓说出以下奇闻:
“我从童年时代开始一直过着贫困生活,直到长大成人,认识了一位伦敦的有钱老人,之后便与他结婚了。先夫与我结婚之前一直保持单身,所以没有子女。他自称有一名弟弟,但我至今没有见过面。我结婚后姓名改为梅雅莉?林奇,以前姓霍普金斯。
“由于先夫在去年九月去世,我继承了伦敦北部普拉奥利路的宅邸,在那里与管家夫妇一起生活。因为没有替先夫生过孩子,他去世后,我以养猫作为生活的慰藉。大猫又生小猫,目前家中共有四只猫儿,邻居戏称我家为猫屋。我也喂养附近的野猫,平日在屋子的庭院里经常聚集着许多猫。先夫不但有房产,还留下金银珠宝和存款,所以我的生活无忧无虑。
“可是在我十几岁的时候,弟弟离我而去。他比我小六岁,现在的年龄应该是三十四岁。我苦尽甘来,总算得到稳定而优渥的生活。我对弟弟的思念日甚一日,决心无论如何要找到他,假如弟弟依然过着贫困生活的话,就把他带来家中与我一起生活。为此我在报上刊登广告,但全无反应。
“正当我灰心丧气时,突然天赐良机——一位名叫乔尼?普里格斯顿的人来访。福尔摩斯先生,伦敦这城市真是各种人无奇不有。那人是看到广告找上门来的,他称自己的职业就是寻人。这人看起来已上年纪。也因为如此,似乎显出经验颇丰富的样子。反正我也没有其他更信得过的人可以拜托,就决定让他试试,把弟弟的种种情况都告诉他了。
“我弟弟的名字叫作金斯莱。我们只有姐弟两人。弟弟出世后不久,父母双亡,我们被远房亲戚收养。这门远房亲戚心地不好,对我们姐弟两人百般凌虐,我们受委屈的事太多,若一一说出就太费口舌了。记得有一天晚上我和弟弟离家出走,当时我十九岁,弟弟十三岁,当我们在街头和公园流浪时,被一个巡回演出的卖艺团体收留。但过了不久,弟弟又离团出走,从此以后就不知所踪。有传闻说他进孤儿院了,但我当时哪有能力去各地孤儿院逐一查访。就这样,与弟弟分别二十多年。
“关于弟弟的特征,我也不大说得清楚了。但只要见到面,当然马上就可以认出来。至于其它方面,我们姐弟各持有项链坠饰和父母亲的照片。父亲去世前一年,交给我两个项链坠饰作为礼物,并嘱咐我等弟弟长大后,把其中一个给弟弟。这相当于是父亲的遗物了,相信弟弟一定会珍重地保留至今。
“再来,弟弟拥有的那个坠饰小盒有伤痕,那是从亲戚家里逃出那晚弄伤的。我清楚记得这坠饰小盒上伤痕的样子,如果普里格斯顿找到类似我弟弟的人物,我想这个坠饰小盒的伤痕将是有力的证据。为此,关于伤痕的事我对普里格斯顿保密。
“于是在去年11月10日那天,我正式向普里格斯顿提出帮我寻找弟弟的要求。他说若从调查各家孤儿院做起,可能要花许多时间。但这类人从军的例子很多,或许可从此下手。通常,改名的可能性是不大的。总之,对他这种有经验的老手来说,总是有办法找到人的,他要我稍安毋躁。
“此后在等待期间,我既着急又担心。约莫过了一个月,普里格斯顿打电报告诉我说找到我弟弟了。我立即起程,赶往弟弟居住的所在地苏格兰爱丁堡。位处北方的苏格兰气候极为寒冷,我心痛地想,弟弟在那儿是如何生活的呢?金斯莱的住家位于爱丁堡的郊区,只见在一望无际的雪原上有一幢孤零零的屋子。跟着普里格斯顿踏进弟弟家时,我心里忧喜参半。
“弟弟又老又瘦,少年时代的模样几乎荡然无存。
“‘是姐姐吗?’金斯莱问道。屋内不知有什么东西发霉,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
“弟弟果然持有项链坠饰,也保留了父母的照片。我检查了坠饰小盒上的伤痕,显然,他是我的亲弟无疑了。
“幸好弟弟还是单身,我告诉他马上跟我走,去我家和我一起生活。
“弟弟住在一间简陋的小屋中,但他收藏了一些珍贵的东方古董,其中有东方的铠甲。从弟弟的口风透露,他似乎曾经在中国待过很长一段时间,这些古董全部买自中国。但当我问他在中国时靠什么维生?他却不大想讲。或许是不能光明正大向姐姐说出来的事情吧。弟弟把这些令人恶心的破烂一件不剩地运到我家中,给他住的房间彷佛成了旧道具房。
“我向普里格斯顿先生致谢,并付给预先讲好的酬金。以后恐怕没有机会再见到这位神通广大的老人家了。
“啊,我的说明是不是过于简单了?”
“讲得不错呀,林奇夫人。”福尔摩斯睁开半闭的眼睛,说道:“请继续说下去吧。”
妇人略作考虑,继续说:
“弟弟来到我家,我梦寐以求的姐弟一起过美好生活的梦想终于实现了。来了不过四、五天,我们就能做无隔阂的交谈,毕竟是血浓于水的亲姐弟呀。二十多年的分离,剥夺了我们的共通部分。关于往昔父母家里的情况,由于当时他只是个孩子,因此已没有丝毫印象了;但对于那讨厌的曼彻斯特亲戚家的种种回忆,弟弟则记忆犹新。我深深感激上帝把弟弟送到我的面前。
“但是临近年底时,情况完全变了。因为家中出了令我深恶痛绝的怪事。
“前面说过,弟弟把东方的古董一股脑儿都运来我家。其中有一个具有中国独特装饰的长形竹条箱,似乎是他最看重的对象。我老早就注意到这一点,有一天我跑进他的房中,擅自打开了这个箱子。
“箱子被绳子牢牢地绑住。打开箱子,里面装满了东方丝绸一类的东西,在丝绸下方,还用绸布严严实实地包裹着类似古老佛像的东西。就在此时,我听到严厉的喝斥声:‘干什么?姐姐!’只见弟弟露出恐惧的神色站在我的背后。他看看我和已被打开盖子的长形竹条箱,赶紧大力盖上箱盖。
“‘为什么做这种事?姐姐!你不明白你闯了弥天大祸了。’他铁青着脸说道。
“此后他一直闷闷不乐,我再三问他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他只是嗯嗯哦哦支支吾吾地含糊其词,不肯向我直说。
“到了吃饭时间,他也不出来吃饭,关在房间里,整天站在竹条箱前喃喃祈祷着。他的身子本来就瘦削,眼看他日益消瘦,几乎变成皮包骨了。后来他连水也不大喝,也不睡觉,房间里点着气味强烈的香,整天像念咒般地喃喃自语。
“弟弟以前也点过东方的香,但数量很少,我也不觉得讨厌。但自发生那事以来,他在房间里像纵火似的拼命烧香,任何人走进他的房间,都呛得喘不过气来。整个房间烟雾弥漫。
“弟弟这么做绝对不是为了取暖,因为我特地把配备了最好暖炉的房间给弟弟住,但他从不点火,就算我替他点了火,他也立即将火熄灭。不管室外大雪纷飞严寒彻骨,他都如此。所以,弟弟的房间与外面的街道无异,简直像冰窟一般。我们如果不穿最厚的大衣,就无法长时间与弟弟待在一起。在这样的房间里,弟弟两眼布满血丝,身子咯嗒咯嗒地直打哆嗦。
“我有预感,这样的情况继续下去,必然会发生不幸的事件。果然,不久后就出了一件乱子。
“那是刚过新年,约莫是1月的2日或3日吧——我的头脑已经混乱,记不清正确的日子了。我因担心弟弟,想跑去弟弟的房间看看。来到房间门口,发现房门开了一条缝,从门缝可看到弟弟怔怔地站着。
“我想,进入房间,势必引起弟弟的警惕,倒不如站在走廊观察他的样子为妙。只见弟弟像被人操纵的人偶,又像一名梦游症患者,举起双手慢慢接近脸部。他的手上好像握着短棒似的东西。定睛细看,啊!那是一把中国制的刀。弟弟双手握住刀柄,将刀尖贴住左眉上方的额头。在我大声发出惊呼的同时,弟弟用刀快速地从左额向左眉割下。
“我闯入房间,抱住弟弟,夺下他手中的刀子。他的伤处像口子般裂开,鲜血哗哗地往外流。我边喊边叫唤管家夫妇,让他们拿急救箱来。
“尽管周围的人忙成一团,金斯莱却像没事一样,他的眼光盯着某一点,我顺着他的眼光看去,惊讶地发现他正望着镜子。原来,他在迷迷糊糊中边照镜子边割自己的脸。替他包扎时,他因感到疼痛才回过神来,问:‘我怎么啦,姐姐?’
“我吓了一跳。弟弟面无血色,彷佛像死人或正被死神眷顾的可悲罪人一般。此时我初次发现有二、三只蜥蜴侵入房间,匍匐在地板上一动都不动。
“发展到这样的地步弟弟似乎死心了,他对我提出的各种问题不再拒绝回答,于是说出了一番惊人的话。
“他在中国期间曾参加了贩卖鸦片的组织。考虑到一名无依无靠的年轻人在异国他乡求生存的艰辛,我不想轻易地责备他。那个组织在执行某项活动时涉及到一起大宗血腥事件,详细情况他不肯说,总之有数量甚多的当地人在事件中丧生。然后据弟弟所说,为了这起血腥事件,由他一人背负起被许多中国人诅咒的宿命。
“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果说在东方迄今还残存着神秘事物的话,难以设想在十九世纪末的西方文明国家中心,还有这种下咒和下咒杀人之类的现象。但是弟弟说的话是很认真的,他铁青着脸告诉我他将被咒杀。我问他难道没有对付诅咒的方法吗?他说是有的,方法就在那个长形竹条箱中。
“在中国期间,弟弟为自己的悲惨遭遇而哀伤。有一天,他遇到一位中国贤人,那人与他亲切交谈,还用香樟木为他雕了一个佛像,并用绸布包裹佛像,然后放入一个长形竹条箱中。贤人说,落在弟弟身上的恶咒现在已转移到佛像身上,他把所有诅咒都封锁在箱子中了。贤人最后嘱咐弟弟必须时时刻刻将长形竹条箱带在身边,一旦有大事发生便可消灾避难。
“但是贤人警告说绝对不可以打开箱盖。一旦打开箱盖,被封锁在箱中的诅咒和一切罪恶都会从箱中逃逸,给弟弟带来灾难。由于我不由分说把箱子打开了,弟弟十分恐惧,他说即使到了今天,仍有许多东方人齐心一致地对他念毒咒,他肯定会被东方人咒杀无疑。以上都是弟弟在恍惚状态下向我透露的情况。
“当时我就想来贝克街请教福尔摩斯先生。但弟弟恳求我不要把他的遭遇讲给任何人知道,所以拖延至今。”
“暖炉不点火是怎么回事?”福尔摩斯插嘴问道。
“后来据弟弟透露,这也是按中国贤人的教导办事。据中国贤人所言,当诅咒发生效果的时候,被下咒者本人及其周围的人,都有置身于非洲大陆或置身于锅中被火烤的感觉,体内的水分迅速蒸发。为此有必要让房间冷却。弟弟的房间像冰窟般寒冷,他才感到安全。
“发生金斯莱用刀自残的事件以后,我因不知底细,替他房间里的暖炉添柴点火,他发现后飞步跑到暖炉前用水浇熄火头,并气冲冲地叱喝我别帮倒忙,这时我才知道不能给房间加热的理由。”
福尔摩斯很快地瞄了我一眼。
“你或许会认为以上都是奇谈怪论吧。说实在,我本人也不大相信。但当弟弟站在我的面前时,我终究没有勇气说不相信,所以特地跑来贝克街想听听先生的高见。”
“自残事件后,你弟弟的表现如何?”
“还是老样子,一点变化也没有,福尔摩斯先生。当然,情况一直在恶化中。那事件发生后不到一个月,金斯莱基本上不再进食,人瘦得只剩皮包骨。我和贝因兹管家夫妇三个人真可说是绞尽脑汁,烹制各种可口的食物来提高他的食欲,但没有效果。我心想,或许在中国恶咒真正发生作用之前,金斯莱就已饿死了。”
“什么东西都不吃吗?”
“吃得很少,但通常吃下去后马上又呕吐出来。每天双眼通红地连续胡言乱语,又或者发出无意义的喊叫声,有时候倒卧在走廊上。”
“还有其它的反常行为吗?”
“很多,例如他非常讨厌更换睡衣。金斯莱到我家时带来一套寝具,我想给他换套新的,他表示反对,说换了寝具就会睡不着觉。虽然他睡的是我准备的床,但床单仍用他一直使用的质量低劣的旧床单,睡衣也是如此。
“弟弟发作的时候,往往穿着睡衣在地板上打滚,把睡衣弄得很脏。以前还能勉强同意把脏睡衣换下来去洗涤,但近来他死也不肯换睡衣了。”
“哦!不过听说拿破仑也有这种习惯哩。那么,你有没有和弟弟打招呼说要来贝克街与我商谈?”
“不,没有告诉他。他非常讨厌我与外人商量,说如果有外人介入反而更快招来不良的后果。因为担心他这句话,我一直拖延至今。但是,你是大名鼎鼎的神探啊!福尔摩斯先生。求求你救救我那可怜的弟弟吧!我已经束手无策了,作为最后的手段,只有来贝克街了。”
福尔摩斯陷入深思,两只手愉快地摩擦着,这是他的理性受到挑战的证据。
“非常有趣的谈话,林奇夫人,令弟与你的经历,在我的认知范围内是完全没有先例的。我想在一两天内尽快去府上与令弟见面。”
“这个嘛,目前舍弟处于无法会客的状态。”
“他讨厌见外人吗?”
“是的。”
“那么让华生去拜访怎么样?他是医生。”
“对不起,我想这样更加不妥。因为金斯莱特别讨厌医生。他说自己根本没有患病,何况他目前所处的状态是英国医生无法理解的。他的体力已经很弱,但当他不高兴的时候,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变得力大无穷。我不希望他再受伤。”
“嗯,令弟的体力很弱……那么我们只能耐心等待几天了,等到足以令我们踏足府上的事情发生。
“可是令弟有没有对你说过,东方的诅咒从箱子里释放出来后,将导致何种结果?前面你提到许多情况,但较少涉及这点。最终的下场是不是结束生命?”
“关于这一点我也不大清楚。但我听舍弟说过,如果许多具有发咒能力的中国人一起向某人下咒,那么某人体内的水分将全部蒸发,最后变成干巴巴的木乃伊,也就是被夺去生命。”
“哦!原来如此。”
福尔摩斯露出一副迷茫的神色。
福尔摩斯吩咐那妇人家中若发生事件——哪怕是小小的变化——立即发电报通知后,她就告辞了。福尔摩斯对我说道:
“喂,华生,你怎么想?”
“实在是不可思议。对我来说,很难全盘接受刚才那妇人说的话。”
“那么,你能做怎样的解释呢?”
“我想,金斯莱多半是处于妄想状态,患了严重的神经衰弱症。”
听我这么说,福尔摩斯莞尔而笑。
“哈哈,这是文明国家里的英国医生的科学见解了,怪不得金斯莱不想见你。”
“那么,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解释呢?”
“我想对于这事件,除了你的看法之外,应该还有多种解释的。至于有关东方的诅咒,我的意见与你的看法倒没有多大出入。如果说到昨天为止还活生生的人,在今后某一天突然变成干巴巴的木乃伊而死去,那么不要说此事发生在伦敦,就算发生在天涯海角,我都会立即赶去现场。”
“那么你也不相信那妇人所说的了?”我说道。
“完全不相信,那根本是编造东方神话的骗子的信口开河。”
“你是说那妇人的弟弟是骗子吗?”
“现在还不好说。不过,假如他是骗子的话,就应该不会变成木乃伊而死了。”
后来的事实显示,福尔摩斯不必千里迢迢地跑去天涯海角。
隔日,福尔摩斯有几分心神不宁的样子,显然,他在记挂普拉奥利路的梅雅莉?林奇。
再隔日,亦即2月8日那天中午前,送来一封寄给福尔摩斯的电报。我和福尔摩斯立即想到这是那妇人发来的电报。
“嗯,可能事态有新进展了,但我可以保证金斯莱绝不可能成为木乃伊。”
但出乎意料,电报并非梅雅莉?林奇发来,而是我们的老友雷思垂德警官。这一意外事实把福尔摩斯的好心情一扫而光。
“你感兴趣的事件发生了。请即赶往位于普拉奥利路你已知道的梅雅莉?林奇宅邸。雷思垂德。”
看了电文,福尔摩斯的表情变得阴郁了。他咬紧嘴唇,站起身,然后从紧闭的嘴唇中蹦出一句话:
“你也跟我去吗,华生?”
天气仍旧寒冷,但外面的天色极佳。坐在从麦克尔顿车站到林奇家的马车里,只见福尔摩斯面色凝重,一言不发,想必他的脑中正思索令人忧虑的事态。
林奇的宅邸比我想象的还要豪华十倍。通过雄伟庄严的铁门,里面是宽广的庭院。有一条小路通到有大理石停车场的玄关口。如今被白雪覆盖着的广阔雪原,下面显然是修剪得宜的草坪。我们所乘马车进入的道路,是一条砾石路。放眼望去,庭院里还有水池,在水池后面有一座茂密的小树林。
不久,即看到瘦小而带有几分严肃表情的雷思垂德站在路前方等待我们到达。玄关周围已停着几辆看来与警方有关的马车,我们只能在离门口较远处下车。
“嘿,福尔摩斯兄、华生兄,看来两位的气色都很好。凡是我们相会之时,必是某人遭遇不幸之际,真让人难受呀,希望以后我们有愉快相聚的时刻。”
雷思垂德似乎比平时多话,我想其中是否有什么企图。
“你很难得特地跑到郊外来哟,雷思垂德先生。”
“说得对,福尔摩斯兄,就是因为这里发生的事件太稀奇古怪了。”雷思垂德用带几分同情的眼光看着福尔摩斯,继续说道:“据说你对这家的事已有所闻,福尔摩斯兄,方才这里的管家贝因兹夫妇向我介绍了大致情况。你想见见梅雅莉?林奇吗?对于处理事情从未出过纰漏的你来说,这一次看来有点拖泥带水了。”
“哼,巴不得福尔摩斯做错事的人在警局还少得了吗?林奇夫人现在何处?”
“关于这点,福尔摩斯兄,说你做错事的不止是警方,还有那边的一位呢。”
雷思垂德说罢,用下巴指指玄关方向。在那一头,两胁被壮男扶住的林奇夫人踉踉跄跄地出现了。
从前面的马车里又跑出一名男人来,三个男人似乎要强行拉林奇夫人入马车。
“请等一等!”
福尔摩斯叫喊着,快步向玄关方向跑去。
“各位,你们想把她送到哪儿去?”
梅雅莉?林奇虽然听到福尔摩斯的说话声,但并没有抬起头来看我们。凌乱的头发、迷惘的眼神、哆嗦的嘴唇,显示了她绝望的精神错乱。
“看到她的样子还不明白吗?”其中一名男人用厌烦的口气说道:“完全不适合留在这家里了。”
福尔摩斯迅速趋近,用手搭住梅雅莉?林奇的肩膀,喊她的名字。但她看都不看福尔摩斯,只是交替重复低头俯视地面和举头仰望天空的动作。蓦然,她厉眼盯住福尔摩斯,我担心她一定会大骂福尔摩斯一顿,但并非如此。
“金斯莱!是金斯莱吗?”夫人喃喃,凝视片刻,又垂下头。“啊!不是金斯莱呀。”她悲切地说道:“快去!你们快去寻找金斯莱!”
“好呀,夫人,不过我们先要去医院。打搅了,请让一让。”
梅雅莉?林奇被三个男人抱着送上马车。车夫一挥鞭,马儿喷出一大口白气,便从庭院向门口奔驰而去。
“据管家夫妇说,梅雅莉?林奇好像一直以来都有点精神不济,但这次是真的不正常了。”雷思垂德挨近正在目送马车远去的福尔摩斯背后,说道。
“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福尔摩斯嘟囔着,彷佛是从肺部挤出来的声音。我从来没见过福尔摩斯的脸色是如此的苦涩、难看。
但他从来不甘心处于失败者的地位。他的眼光,起初流露某种微弱的绝望之光,但慢慢地转化为对施暴者强烈愤慨的复仇心,不久便燃烧起犹如炎炎烈火般的战斗意志了。当然,外表上的冷静绅士姿态保持不变。
“那么,去现场看看吧。”福尔摩斯断然说道:“然后听取事件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