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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田庄司-异位

_3 岛田庄司(日)
  虽然旁边的门没上锁,但出了这个门也跑不了,这些她以前早就考虑好了。这个院子四周都围着高墙,必须得往上走,爬到比城墙更高的地方才有可能逃脱。但是这里已经没有台阶可以上去了。她把鞋子拿在手上,光着脚在黑暗的走廊里使劲地奔跑。她心里知道,如果再迷了路,就来不及逃走了,继续在里头没有目的地跑来跑去的话,就必死无疑了。地下室里的房间不少,卫兵们逐一搜查一遍得费不少工夫,但决不能指望能给自己留出太长的时间,卫兵们很快就会找到这里来的。
  她终于找到台阶了,马上就往上爬。尽管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但她还是跑一步跨两级台阶地往上爬。台阶有两层,而且特别长,但她很快就上到了二楼。
  她一看,前方也有个木门,门上没有上锁。她小心地避免发出任何声响,轻轻地把门推开了一条缝。皎洁的月光照在身上。城墙上有条通道,晚风轻轻地从门缝里透出来,吹在她的身上,就像有双手在轻轻抚摸着她的脸。
  四周飘荡着一股植物的气味,这是大自然的芬香。啊,是的,外面还有这样美好的世界!多么让人心旷神怡的风啊!这些天一直被关在臭气弥漫的阴暗的地下室里,她几乎忘了外头的世界上还能吸到如此清新的空气!
  但她高兴了没多久,很快,一阵紧张又迅速流遍了她的全身,她看见走廊的对面有一个卫兵在把守。她很快悄悄地把门关了起来。
  她顺着城墙紧靠着右边慢慢往走廊方向挪动,那里有个能透进月光的小窗户。她把脸紧贴着嵌在墙壁上的窗户玻璃往外看了一眼,透过玻璃,能看见外面一小块世界。
  城墙上的卫兵慢慢来回走动,他先是缓缓地走向对面,走到城墙的尽头时,再突然机械般地向右转过身来,然后再缓缓地往这边慢慢走回来。看来,要从城墙上放下绳子,再从绳子溜下去可不容易。
  她又看了看另一面的城墙,那里也有卫兵。看起来这里是不行了,必须还得往上走。
  她回到台阶前,又一步两级地往三楼上爬去。爬着爬着,她突然想起一件令人绝望的事情,心脏几乎都要停止跳动了。绳子!她准备的绳子长度顶多只有两层楼高,无法从三楼下到地上。但是她已经跑到三楼了。她哭丧着脸在走廊上跑。这里的一排小窗户上全都围着铁丝或者镶着彩绘玻璃,根本无法打开。
  弗洛伦斯只好呆呆地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发愁。难道只能逃到这里为止了吗?她心里问着自己。这样不行,根本无法逃出去。这里是城堡,不是普通的人家。
  台阶那头又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越来越大。卫兵们追上来了!只能再往上逃!这时候,她耳边仿佛响起了威娜的声音:“加油啊!动动脑筋!鼓起勇气!”说完,威娜的脸又变成一副血淋淋的死人脸孔。
  眼前又浮现出莎吉的脸。“困难是没法躲避的!弗洛伦斯,鼓起勇气克服它。要冷静!”
  是的,冷静!冷静!弗洛伦斯握紧拳头放在胸前,考虑了好几秒钟。
  她冷静一想,再往上跑也没用,虽然能够争取一点儿时间,但迟早总会被抓到的。我不能像头愚蠢的动物似的没头乱闯。天已经快亮了。
  那么,到底我该怎么办?
  考虑到绳子的长度,只能从二楼下去!但是台阶那里人声嘈杂——不怕,他们应该还在一楼附近。
  弗洛伦斯下定决心,孤注一掷,朝二楼跑了下去。
  她来到二楼的走廊里,还好,追兵还没来到这里。但是这里的窗户每个都被封死了,根本无法打开,也别指望能打破玻璃,玻璃的破裂声马上就会引起卫兵和追赶来的人的注意。
  她又来到那扇可以看见卫兵来回巡逻的小窗旁。那么,既然只有爬下城墙逃走这条路,只能豁出去了。要不就是逃出去,要不只有死路一条。被他们发现是死,不逃也是死。所以必须得豁出去,只能豁出去了!
  于是,她赶快从裙子里把绳子拉出来,全都拉出来。一头再系上个套。城墙上有一排凸起的墙垛,系个套是为了套住墙垛用的。到了跟前再系就来不及了,必须先把套系好。只能趁着卫兵向对面走时,赶紧从这里跑出去,把绳套套在墙垛上,再把绳子垂到墙外,顺着绳子滑到地上。除此之外,已经无法得救了。
  她把套尽量打得大一点。但如果打得太大,垂下去的绳子就短多了,但这也没办法,因为如果套打得太小,万一套不住,根本来不及重新再打了。她打完套后又打了几个死结,以免没有系紧,万一松开后掉落地上,整个逃亡计划就前功尽弃了。
  她一边打着结,一边往下看了一眼。她看到了一幅可怕的情景。从院子里和马厩的屋檐下有两个卫兵正向她跑过来。
  她转身又看了看城墙上的那个士兵,他正向这边走过来,但他还没注意到院子里的异常状况。这时,只要院子里的士兵冲他大喊一声,他马上便会发现异常,并且加强戒备。卫兵走到离她很近的地方后,又慢慢向右转过身去往前巡逻。只听见他咔咔的脚步声慢慢越走越远了。到他走到最远处再转回头,看来还有一点时间。而能否抓住这点时间,已经成了整个成败的关键。追踪而来的士兵已经到达了一楼,机会只剩下眼前的这一次了。
  这时跟前的卫兵正好走远了。弗洛伦斯从背心的暗袋里取出手套,戴在两只手上。她又把鞋子塞进了裙子的口袋里。她开始紧张得发抖,心也扑通扑通地剧烈跳起来。她呼吸急促,大口地喘着气。弗洛伦斯告诉自己千万不能紧张,过于紧张,身体会僵硬得不听使唤,那就什么也干不成了。可是明知道不能紧张,但自己根本做不到。
  一层院子里的士兵已经看不见了,看来他们已经确定我不在院子里。如果这样,他们可能已经朝这里上来了。
  城墙上的士兵已经走远了,但还是离得太近,等等,再等等。可是,万一院子里的士兵往上喊叫的话,那不就……不,还得等等,一切只看上帝的旨意了。
  士兵的身影已经变小了。机会就在眼前!弗洛伦斯把绳子拿在手里,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走到月光明亮的走廊里。她一边注意脚下别出声,一边蹑手蹑脚地靠近一个墙垛,迅速把绳子套上去。
  啊?怎么会是这样!
  她的心里几乎要哭出声来。原来绳套还是打得太小了。明明想过要打大些,但到了眼前一看,墙垛还是比预料的粗。她急得直想哭,一边使劲把绳套拉大。她拼命拉,再使点儿劲也许就能套上了,再拉大一点,再拉大一点就够了!
  好了,终于套上去了!终于把绳结套在墙垛上了!她把绳子垂到墙外。远处的卫兵背对着自己。她爬到两个墙垛之间,紧紧握住绳子,就在她正要探出身子,爬到城墙外的黑暗中去时, 就在这一剎那,院子方向传来男人的声音。卫兵在走廊中间突然停下脚步,声音再次响了起来,看来是下面的卫兵在呼喊着这位卫兵的名字。他慢慢横过走廊,往院子那边靠了过去。
  弗洛伦斯拼命把身子探出墙外。恐惧消失了,她跳了出去,使尽全身力气握紧绳子,不顾一切地在黑暗中往下滑。
  仅仅几天以前,但感觉就像过了一年似的,她还用森林里的大树做过攀着绳子的垂降练习,这才知道练过的根本派不上用场。她只能紧闭着眼睛,拼命抓紧绳子往下滑。耳边传来手套和绳子的摩擦声,她的身体以很快的速度往地上坠了下去。
  虽然戴着手套,但掌心却因为摩擦而烫得难受。真烫!太烫了!这么下去一定会烫伤手!但绝不能松手,松手就完了。她这么想着,拼命握紧了绳子。
  啊!她想。手里握紧绳子的感觉消失了。啊,绳子不够长!不行!这样也得死!刚想到这里,一股猛烈的撞击迅速传到弗洛伦斯光的的脚后跟。啊!她大叫一声,屁股着地了。还没反应过来的弗洛伦斯在地上打了个滚。但很快她就明白了,到了!我到达地面了!
  泥土的气息,令人怀念的青草的芬香。回头望去,远方闪亮着点点美丽的灯火,那是农家透出的亮光。绳子虽然够不到地上,但也没差多远。
  咔嚓咔嚓的混乱的脚步声从上面传来,看守的卫兵们慌慌张张在城墙上跑,他们知道有个女孩逃跑了。负责瞭望的士兵也知道了。弗洛伦斯躲在黑暗里,用戴着手套的手,急急忙忙把鞋子穿上了。因为光着脚是逃不了的。穿好鞋子后,她拼命朝路上奔跑起来。不知道森林在哪个方向,但得尽快离得远远的,哪怕一步也好。她只想尽快远离这座可怕的城堡。
  心脏剧烈地怦怦跳着,弗洛伦斯几乎喘不过气来。但无论如何总比被杀好。她不停地拼命跑着。城里一定有人骑马来追,得跑得离城远远的,必须赶快跑进森林才行!
  她边跑边朝四面看。森林在哪儿?森林在哪儿?那片闪烁的民家灯火后,左边有一片黑糊糊的东西。森林!那就是森林!
  弗洛伦斯被草绊倒了,脚踝砸在石头上,爬起来后改变方向不顾一切地向那边跑,没命地朝森林的方向跑去。
  只有脚步声和自己的喘息声充满夜空下,风在耳边呼啸着掠过,脚下的地面不断向前移。然而天空中的月亮却一动也不动。她猛然发现,东方的天空稍微发红了,天已经快亮了。
  天亮后就危险了,必须趁着黑找个地方藏起来。可是,能藏得住吗?我能藏得了吗?他们是镇守一个国家一座城堡的军队,只要愿意,他们甚至可以向邻国发动战争。想找到一个女孩子,还不是太容易了?
  她转身一看,赛伊特城黑糊糊地耸立在那儿。那座城里的地下,每天都在进行惨绝人寰的屠杀。那些传闻都是真的。城内的每个窗户里都透出朦胧的黄色的灯光,一定是发现我逃跑了,正在叫醒士兵们。
  追兵好像还没出城。那么可怕的秘密,也许会从我的嘴里泄露出去。为了堵住我的嘴,他们一定什么都干得出来。我真能逃得掉吗?
  弗洛伦斯跑进森林里,脚下的青草发出清脆的沙沙声。她停下脚步。植物的芳香和甘甜的花草的气息扑面而来。她把手撑在膝盖上,剧烈地喘息着。黑暗的森林里,可以看到远处一团朦胧的亮光。
  “卢迪!”她真想叫出来,但喉咙里发出的却只是微弱得像台机器摩擦出的沙哑的声音。声音出不来,嗓子哑了!
  “弗洛伦斯! ”没想到近处突然清楚地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她怕得尖叫起来,正想转身逃跑。但恐惧让她的神经绷紧了,不但叫不出来,连声音也听不见。黏稠的唾液连喉咙深处都粘上了。
  一个男人踩着青草向她走来。她不由自主地浑身怕得发抖,真想拔腿就逃,可是双腿却像麻木了似的,一步也挪不动。
  “弗洛伦斯?你是弗洛伦斯吧?终于逃出来了!”那是精力充沛的人的冷静而有力的声音。
  “谁?卢迪吗?真是卢迪吗?”
  “当然是我。我等得太久了。还以为你已经被杀了,一点儿也睡不着。”
  弗洛伦斯脚下还是无法动弹。感觉真像和卢迪分开十年了,几乎连他的长相和姿态都快忘了。卢迪抱住她的肩膀,弗洛伦斯终于记起了卢迪脸和身上那熟悉的气味。他们紧紧拥抱着,哭了出来。
  “不能这样,城内的追兵马上就该来了。赶紧逃吧! 天就快亮了。”
  “那当然。我来这里以后,认识了一个女儿也被抓进城里的人。他说,如果你能逃得出来,随时可以用他的马。咱们往这边走吧。你还跑得动吗?”
  “不行了,我一步也跑不动了!”弗洛伦斯哭着说。她甚至觉得自己还没昏倒,还能站得住,这就已经十分意外了,她早已汗流浃背了。
  “好,我抱着你。”卢迪说着轻轻抱起弗洛伦斯,“你轻多了。”
  她被卢迪抱着走进森林后,心里总算真的有了已经获救了的感觉。
  出了森林没多远,前面看到了一座房子,后门有个马厩,里面有马。卢迪随手推开马厩粗糙的门,把马牵了出来,自己翻身上了马背。
  “来,上来,该你了。”
  她被抱上马背后,马就慢慢开始跑起来,弗洛伦斯这才注意到黎明的冷风吹来。直到现在她都因为过于紧张,连冷冽的夜风都没察觉,被汗水湿透了的身体开始感到冷起来了。
  原来这里还能找到马!弗洛伦斯十分佩服卢迪想得这么周到。这样也许就能逃脱了。马已经跑了起来,穿过森林中的小路,渐渐越跑越快。天一点一点地亮了,离那座可怕的城堡越来越远。
  还没发现后头有人追来的迹象。垂在城墙上的绳子要是没被他们发现那该多好!如果那样,他们就会以为自己还躲在城里哪个地方。她猛然发现手上还戴着手套。多亏当初准备了绳子和手套,这才能顺利地逃出来。把它当做护身符,暂时还是戴着吧。
  马儿跑起来后颠簸得很厉害,还好原来在村里骑过几回马,如果以前没骑过的话,也许早就摔下马了。多亏卢迪在身后把自己抱得紧紧的。
  坐在摇晃着的马背上,弗洛伦斯心里却惦记着被抓回牢房去的几个女孩,被弯折了的铁栏一定已经又被扳直了,今后也许还要再增加两三名卫兵,把她们更严密地看管起来。接着她又想起了威娜,她水灵灵的双眸、利落的动作,还有她被脱光衣服后临死前对自己最后说过的那句话:“永别了,弗洛伦斯!”眼前又浮现了她满身鲜血、赤裸着躺在白色瓷砖上的身体。真不愿相信那就是威娜最后的模样。曾经那么活泼的威娜,现在要是还活着,还能活蹦乱跳地活着,那该有多好!
  不久天亮了。两人已经赶了很远的路,但为了防止城内的追兵,两人直到离开国界都没敢休息一回。直到进入匈牙利领土后,他们才第一次稍微停下来休息,还在街道旁的小饭馆里吃了点儿东西。到达这里后总算安全了。
  他们要了几个简单的家常菜,但是对弗洛伦斯而言,已经好久没吃过这样的饭菜了。不过,几天来的担惊受怕让她没了胃口,只吃了一点儿东西就再也咽不下去了。在灿烂的晨光下她伸出自己的手背看了看,手上竟然变得皱巴巴的,明显瘦了许多。
  应卢迪的要求,弗洛伦斯把她在赛伊特城的经历一一告诉了他,这让卢迪听得目瞪口呆。虽然他以前也曾听人说过一些消息,但是听到弗洛伦斯亲口说起自己的切身经历,他仍然不免大惊失色。
  卢迪提议道:“我们应该马上向匈牙利王室提出控告,而且越快越好,不然他们可能着手毁灭证据。”于是两人急急忙忙吃过饭,又跨上马背,直奔匈牙利国王所在的城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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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昏时,两人终于到达了匈牙利国王的城堡,他们要求向守城的卫队报告发生在罗马尼亚赛伊特城里的事。两人被带进了卫队的休息室,先由卫队的小队长出面听取了他们的报告。
  小队长十分通情达理,他粗略地听完这段骇人听闻的话后,对他们说:“我知道了,会把事情报告给卫队队长,并且请他尽快禀报给国王。”原来这时,有关赛依特城里发生的种种流言飞语,也已经传到匈牙利这一带来了。
  实际上,弗洛伦斯的亲身经历不久就传到国王的耳朵里。其实匈牙利国王在这之前可能早就听说了伊莉莎白·巴托里的暴行。但是由于匈牙利王室和巴托里家族有姻亲的关系,国王好像考虑尽可能地不把事情闹得太大。
  然而现在事实俱在,并且很可能会传遍市井,为了维护其他贵族的面子,已经无法再置之不理了。接到卫队队长的禀报后,国王做了这样的判断。因此,他命令伊丽莎白的表兄——王室总监乔治·图尔索伯爵到赛伊特城周围进行一些调查。
  图尔索是个头脑冷静的人,行事十分谨慎,他花了很长时间做了大量调查。他认为,如果街谈巷议的内容以及叫做弗洛伦斯的这位女孩所做的供述都是事实的话,那么这将可能成为动摇罗马尼亚王室统治基础的历史性的重大丑闻。如果找不到证据,而且赛伊特城又矢口否认的话,也可能成为他们借机发动战争的借口。
  然而图尔索经过调查,却收集到了令人吃惊的大量确凿证据。尤其令人惊讶的是,伊丽莎白·巴托里身边的人在干这些坏事时肆无忌惮地丝毫不加遮掩。赛伊特城外的民众中提出的,有关自己的女儿进城干活后就一去不回的控告,数量竟然非常巨大。
  虽然收集到以上提到的诸多疑点,但必须找到让巴托里家族无法辩驳的证据才能对其最终定罪。于是图尔索把调查的重点放在挖掘被马车运载出城后掩埋的尸体上。他虽然为此花费了很多时间,但终于还是挖出了数具女性的尸骨。因此图尔索伯爵向国王提议,他决心率领一小队的军士进入赛伊特城进一步寻找证据。
  此举不仅对他,对匈牙利王室也是一个冒险。显然,考虑到所有的证据都可能已经被彻底毁灭了,因此此案很可能会变成一桩单纯的告发案而最终难以认定。甚至可能造成两个王室之间长期关系的不睦。
  然而,当他包围赛伊特城,要求对方开门时,门竟然毫无抵抗地应声而开。此时的时间是一六一〇年十二月三十日的夜晚,附近的山野里正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雪。
  进入赛伊特城后,城里的荒废萧条令图尔索十分震惊。时值冬天,到处缺少鲜花是理所当然的,但城里的所有植物似乎长期都无人管理,一大半已成枯萎的状态,到处的墙壁、窗户,甚至马厩也任其荒废。士兵们个个显得有气无力,即使图尔索的军士们踏雪闯入王宫的庭院,都没有一个人起身出来盘问。王宫卫队的士兵们无精打采地坐在石头上不想站起来。图尔索还是第一次看到士气如此低落的军队。他派遣部下镇守庭院和各个大门后,便率领十多名精锐的心腹军士前往弗洛伦斯举报过的那间地下室。据弗洛伦斯的证言,赛伊特城那些惨绝人寰的罪行就发生在地下室里,前往地下室怎么走,他也已经从她那里详细了解过了。
  图尔索下了马,从破烂不堪的马厩后门进去后,直奔地下室。刚下到一半他就已经闻到一股扑鼻的恶臭。当他们进入地下室里那间铺着瓷砖的屋子时,不仅恶臭袭人,还看到一幅令人无法想象的景象——瓷砖上躺着两具浑身是血的年轻女尸。他们取来火把走近一看,发现两个被害人全都赤身裸体,浑身是血,其中一人居然还有一丝气息。地下室只有一点热气,但还能感受到有人待过的气息,这说明她们遭到这种惨绝人寰的虐待是刚发生的事情。
  屋子中间有个白色的浴缸,底部还残留着少许血迹。他们这才明白,刚才闻到的那股强烈的恶臭原来就是血腥味。房间的角落里有个铁锈色的巨大人形囚笼,还有一个巨大的铁制鸟笼状的刑具从天花板上垂吊下来。
  至此一切都已经真相大白,市井间的传言以及弗洛伦斯的证词全都是真实的。乔治·图尔索听到这些时起初还半信半疑,但摆在他面前的事实让他大为震惊。
  接着,他又发现似乎听到几个年轻女孩发出的尖叫和啜泣声。在声音的引导下,一行人到了一个阴暗的走廊里,再往前走就来到了带铁栏的牢房,里面关着几个年轻女孩。她们把手伸出铁栏外呼喊着求救。
  牢房的门都上了锁,根据已成功脱逃的那位女孩说,牢房外的走廊里平时都有卫兵看守,但走廊尽头那个卫兵可能用来当坐椅的旧木箱上,今天见不到卫兵的踪影。
  图尔索命令自己的一名士兵去寻找牢房的钥匙,其他的部下则点燃几个火把照明。图尔索往牢里一看,女孩们个个脸色苍白,泪流满面,纷纷把手伸出铁栏外招手呼救。每个女孩脸上都是一副麻木的表情,看不到获救后本应流露出的欣慰笑容,极度的恐惧看来已经令她们丧失了人类应有的思考能力。
  图尔索想道,诚然,她们还是相当幸运的,已经不会再被杀害了。但如果我们晚来了一天,她们中一定将有人会被杀害。相反,如果我们能提早一小时抵达这里,瓷砖上躺着的那位濒死的女孩或许就能得救。
  图尔索又想到,既然伊丽莎白·巴托里明明知道被抓来的女孩中有一人已经成功逃亡,她本应该可以预料到迟早会有人前来调查此事。但她为何没有立即停止这种令人发指的罪行,也没有想过要毁灭证据?
  但是图尔索早有准备她会这么做,甚至难说心里没有期待她这么做。如果这样的话,在证据不算充分的情况下,至少可以为巴托里和几个亲信摆脱罪名,其实他并不希望找到最高统治者的什么罪证,只想拿几个她手下的人出来开刀,以图尽早了结这件事。对图尔索来说,这种处理方式可以保住同是贵族的人的名誉,可以说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然而这已经不可能了。大部分士兵部亲眼目睹了这些悲惨的事实,而且关押在牢房里的女孩们也会被释放出去。人的嘴是堵不住的,这桩即将流传千古的巨大丑闻至此已经掩盖不住了。
  图尔索和士兵们又搜查了整个地下室。可是当他们一离开牢房,里面关着的女孩们就以为他们已经扔下自己不管,而放声大哭起来。于是图尔索命令旁边的一个人告诉她们,自己一定会把她们救出去。
  地下室里十分阴暗,因为所有的照明用具都已经熄灭了。他命令手拿火炬的部下走在前头,把走廊上各处的火把都点上。
  当时他身边有一个人问道,是不是要先把伊丽莎白和她的那些亲信扣押起来?图尔索说可以不用,因为城堡已经被包围得水泄不通,他们已经无路可逃了。估计他们现在应该还待在城堡上面的某个地方,希望他们显示出与其高贵的身份相符的起码风度,做好必要的心理准备来面对我们这些裁决者。
  他们沿着狭窄的走廊向前走,潮湿的空气里那股令人汗毛竖直的恶臭越来越浓烈了。这种气味和刚才铺着瓷砖的房间里闻到的血腥味不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强烈的腐败的气味。走廊上堆满煤炭的地方有两扇门,图尔索让士兵站在左右两边,并叫他们打开了其中一扇门。手下的人一推开门,马上便闪在一边。但是并没有人从门里冲出来,反而从里面飘出一股令人窒息的恶臭。
  “把火把给我!”图尔索从士兵手上拿过火把,忍着恶臭,率先走进了屋子。
  “这是些什么?”他不由得询问道。火光下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幅令人难以想象的情景。
  首先让他看到的是,这个房间特别狭窄,对面的墙壁几乎就近在眼前。墙角下很脏,蜘蛛网一直拉到了天花板上。
  许多脏兮兮的颜色灰暗的纤维似的硬块被堆集在这间房间里,而且上面全都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蜘蛛网。这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堆放在这里?
  “啊!”接着,士兵们嘴里不断传出惊叫声。但是谜底很快就揭晓了,因为这面奇怪的墙壁在火把的数量增加后终于展示出它的真实面目。这连经历过战场杀戮的士兵们都感到浑身战栗,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
  这些东西看起来像是一大块蓬乱的毛线,但仔细一看,原来却是人的头发,全部都是由头发结成的。不但只是头发,头发上还有肉体,那是无数具人类的尸体,将他们头朝外整整齐齐地一直堆放到天花板上。
  士兵们惊吓得说不出话来。根本估计不出到底有多少具尸体,一千具?不,也许更多。下面的尸体已经被上面的重量压得变了形。之所以感觉这间屋子狭小,是因为整齐码放着的尸体已经堆满了整个房间。恶臭!这里就是强烈的恶的灵魂的栖息地!
  图尔索和他的部下们为了不让同伴知道自己内心剧烈的憎恶感和无法形容的恐怖,一个个慢慢地,但又争先恐后地退出到走廊里。
  他们关上这扇门,接着又打开了隔壁的房间。里面也一样,尸体满满地堆积到天花板上。左边的墙壁上靠着一把梯子,靠近天花板上的那几具尸体的头发上还有光泽,还没有被蜘蛛网给蒙上,而且上面还有一些空隙。这说明这个地方是被作为停尸间,而且现在还在被使用着。
  走廊上堆满煤炭的原因也理解了,因为这些屋子原来是用来堆放煤炭的,但已经被占用作为停尸间,煤炭无处堆放了,才被弄到走廊里。
  经过在周围地方的仔细调查,图尔索知道,当初预计的尸体数量至少必须还要增加一倍。因为从走廊的格局来判断,两个房间的深度比预想的还要深很多。也就是说,可以想象到,被仔细整理过,而且堆放得整整齐齐的尸体,起码是分成里外两排来分开堆积的。
  图尔索和伊丽莎白虽然有血缘关系,但只在小时候见过一次面,那以后就一直相互没有联系。他还隐约地记得她少女时代天真无邪的样子。他不明白的是,那个天真浪漫的女孩,何以变成了现在这个无可救药的杀人魔鬼?以前他对这个女人完全不感兴趣,但现在却产生了一股非常想见见她的想法。他想亲眼看看,她到底疯狂到什么地步,才能做出如此的暴行?
  如果不是自己亲自来这里处理此事,她以后还会打算怎么做?在一位准备被送上屠场的女孩成功脱逃了之后,她居然丝毫没有犹豫和不安,还在继续她那种血腥的游戏。但停尸间不是很快就要堆满了吗?堆不下尸体后,她还会打算怎么办?
  接着,可能会堆放在走廊,堆放在台阶上?等地下室全堆满了以后,再把尸体堆放在二层、三层,直到赛伊特城堡里堆满尸体为止?这个冷酷无情的女魔头,究竟长着一副怎样让人胆寒的嘴脸?真想亲眼见一见。他想道。
  图尔索在赛伊特城堡的二楼迎宾室里摆下了阵势。他下令搬来一张桌子,把这里作为临时指挥室。放进暖炉的炭火还没让房间温暖起来,图尔索就已经接到部下的报告,说是已经抓获了伊丽莎白·巴托里伯爵夫人。据说她并没有任何反抗的意图,只是神情茫然地坐在自己的房间里。
  图尔索下令马上把她带来。为了看清她的脸,当然要让房间里的照明更亮些。于是他下令在屋子里增加了几个可以移动的照明器具。准备好后,他急不可待地等候着这位从今之后将遗臭万年的作恶多端的女魔头将以何等可憎的面目出现在自己面前。
  明亮的灯光下,一位士兵出现在眼前。在摇晃的火把照得他的脸明晃晃的,他用尊敬的口吻说:“奉您的吩咐,人已经带到。”说完,他便立即退往后面。接着,一位盛装打扮的女性悄然走进房间,她的样子十分普通,怎么看都像是个安分守己的女人。这就是伊丽莎白·巴托里?图尔索有点失望地看着她。巴托里步履轻快地走近了图尔索。从举动上让人看不出她的年龄。她的脸上浮现着灿烂的笑容,脸上的肌肤在火把的映照下,浮现出一股迷人的妖艳之气。
  从图尔索看来,伊丽莎白的确不像是个五十岁的女人。
  “啊,图尔索大人!欢迎您莅临我的城堡!”伊丽莎白满脸洋溢着喜悦,喊叫着说道。
  她的声音既高亢又可爱,听起来完全像个少女。两个眼珠滴溜溜乱转,有时双手会交叉在胸前,摆出一副稚气未脱的少女姿态。图尔索心中的想象完全被颠覆了,眼前的伊丽莎白·巴托里竟然像一个小女孩一样天真可爱!
  “久仰您的大名,图尔索大人。能这样跟您见面,今天晚上真是太美妙了。啊!真的!真是太令人难忘了。我们身上同样都有着高贵的血统,能在一个房间里见面,实在太好了!快让人拿葡萄酒来!”
  图尔索抬手制止住摊开手正想离开的伊丽莎白。
  “我想不必了,巴托里夫人。这种事就不必费心了。请到这里坐下。现在还没有心情喝你的酒,我有很多事情想问你。”
  “可是……”伊丽莎白似乎显露出不安的神情说道,“是吗?”然后一脸懊丧地坐在沙发上。那副模样只是表示自己的诚意无法被对方接受,为此遗憾得不得了的懊悔。但是接下来的话居然令人大吃一惊。
  她摆出一副娇滴滴的表情说道:“请告诉您的士兵,在面对高贵的女人时,别忘了保持恭谦!”
  她虽然已经年届五十,却一点也感觉不出与年纪相当的稳重气质,表情和动作就像十几岁的女孩般开朗热情,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她内心的时间似乎还停留在未婚前的少女时期。
  “巴托里夫人。”图尔索等夫人在沙发上坐定后,开口说道。没想到伊丽莎白却用尖细的嗓子,嘻嘻哈哈地高兴地笑着回答:“呀,真讨厌,怎么跟我见外了?叫我伊丽莎白就行了,我也叫您乔治。”
  即使是图尔索也难掩狼狈的表情。他说道:
  “你似乎还没有完全理解事态的严重性,巴托里夫人。请把现在的谈话理解为审判也不过分。严肃的仪式中不适宜相互昵称,所以这种称呼方式请再勿提起。巴托里夫人,我刚刚去过地下室。”
  伊丽莎白听了后,以一种近乎幽默而风情万种的表情瞪圆了眼睛,同时不知何故,又突然激动得满脸通红。
  “讨厌!”伊丽莎白矫揉造作地,似乎不好意思地露出点谄媚的不可思议的神情,“你们男人怎么要上女人的地方去呢?”她的话听起来让人感觉奇妙:“一个女人总有些地方不想让男人看见的。我们要见男人之前,都要先化化妆,打扮一下,换件内衣……”
  说到这里,图尔索终于才知道,刚才伊丽莎白的样子仅仅只是害羞。
  “从某个意义来说,女人真是十分可怜的动物,图尔索大人。总希望在男人面前显得更年轻漂亮一点儿,她们为此下尽工夫的。但是这种背后的努力,我们是不希望男人看到的。对于女人来说,这就和洗手间一样,绝不是多么洁净的场所。一定吓您一跳了吧。真讨厌!我脸都红了。您看,我的心还在咚咚地跳呢!……不信您摸摸。”
  伊丽莎白·巴托里一旦打开了话匣子,就像背熟了台词的戏剧演员似的,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这时候,她也许以为谁也不该打断自己的发言。
  图尔索这时才清楚地回忆起来,少年时代他曾经和眼前这位当时的女孩坐在水池边的石头上说过话,她也曾这样滔滔不绝地对他诉说昨天晚上做过的梦。她的眼睛像梦中的女孩似的。十岁时,二十岁时,也许她就是用这种方式跟人说话的。可是到了五十岁,她的说话方式居然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她丝毫没有表现出亏心和自我反省的样子,这简直让图尔索无言以对。对于伊丽莎白而言,也许地下室里发生的一切算不上是什么罪恶,仿佛只是女人自然而然的本能行为,就像为了在男人面前看起来美丽而化的妆,进行的打扮一样。所以她才敢不断强拉城外的女孩进城,对她们加以杀害,吸取她们的血。
  图尔索原本有一肚子的问题想对伊丽莎白问个明白,但现在似乎一个也想不出来了。他的思绪已经向着远方飞去,脑子里想到的净是和眼前这位女魔头完全不同的原来那副形象,这让图尔索感觉备受打击。
  但是她好像并不这么想。再这么和伊丽莎白继续说下去只会让人不愉快,图尔索已经预感到,这么下去自己也会被她那副异常的精神状态所虏掠,她会以她特有的方式,把自己卷进那个极不寻常的疯狂的世界里去。
  但是这么说好像有点道理,想想又感觉哪儿不对。只是觉得和她说话十分令人不快。确实,以她的容貌而言,到了五十大概还能归于年轻漂亮那一类。可是那种异于常人的光亮的皮肤,装腔作势的笑容,让人感觉少女似的极不自然的动作和言语,这一切都让图尔索心理上感到非常不悦而难以忍受。
  这到底是为什么?实在无法准确地说清楚,总让人感觉希望马上离开这里,就算外头冻得像冰一样也无所谓,只想出去吸口新鲜空气。
  于是他吩咐士兵把她带回自己房间去,他又把另一名士兵叫过来,严令他彻夜对她进行看守,绝对不许发生逃走或者自杀这种事情。
  对她如何处理早晚会作出决定,在此之前图尔索十分宽大地让她回去待在自己房间里。不管事态如何收拾,伊丽莎白总是一座城堡的女主人。
  当他自己独处时,又开始思索起自己刚才为何心里一直感到难以言说的不悦,但他知道,这个问题即使想到天亮还是无法得出结论。
  
  K
  一六一一年四月,冰雪终于融化了的时期,卢迪来到弗洛伦斯的家告诉她,赛伊特城前的广场上将举行公开行刑仪式。伊丽莎白伯爵夫人的亲信与事件相关的人员将被处于死刑。现在在罗马尼亚王国里已经传遍了这个消息。
  即将被处死的人有四个,分别是最受伯爵夫人宠信,而且参与过大量杀人的管家约翰尼斯·乌依瓦里,伯爵夫人的贴身男仆托尔科,奶妈伊罗娜·乔,以及向夫人传授危险知识的女巫德罗塔·楚特斯。这时,已经离弗洛伦斯被带进城去,又冒着生命危险成功逃亡后正好一年。
  虽然卢迪热情相邀,但弗洛伦斯怎么样也不想去。因为她曾在心里发过誓,这辈子再也不愿踏进罗马尼亚国土一步,何况行刑地点正好又离那座恐怖的赛伊特城那么近。即使知道自己这次去安全完全可以放心,但一想到又要去那个可怕的地方,她就脊背一阵阵发凉。
  但是卢迪无论如何都想去看行刑,即使弗洛伦斯一直反对,但他还是极力劝说,你完全有权利去看看,你经历过那么惨痛的遭遇。我也有权利去看,因为那时我在那个寂寞的森林里坚持了整整一星期。这回那些穷凶极恶之徒被公开处死,我们亲眼看见了才能解解气,还是跟我一起去吧。
  弗洛伦斯觉得,即使那些犯下罪孽深重的人被处死是应该的,但无论如何还是无法使她感觉心里得到平衡。那就是国王一直没有宣布对首犯伊丽莎白·巴托里伯爵夫人的处理结果。
  最坏的就是她,而那些管家或者男仆虽然自己在牢房里看起来他们就像魔鬼一样凶恶,但毕竟只是奉城堡的女主人之命行事而已。只杀他们几个,而不杀那个疯狂的伯爵夫人,这件事让弗洛伦斯怎么都无法接受,她当然非常生气。弗洛伦斯身体上还遗留着当时被鞭打过的痕迹,还有被打得几乎昏过去的钻心的疼痛,以及当时遭受的屈辱都还历历在目。她还牢牢记得伯爵夫人那尖叫着举起鞭子狠狠抽过来时的可怕的眼神。
  她根本不想看那几个被迫奉命行事的人被处死的场面,看了也不感到解气。如果可能的话,她宁愿在远处听到那些人被处死的消息,然后静静地点点头,然后把自己那场可怕的回忆彻底遗忘掉。
  弗洛伦斯的内心并不赞成匈牙利国王所做出的裁决,可能的话,她想向国王直接提出自己的意见。她心中最大的愿望是让赛伊特城里的恶行早日终结,现在这个愿望已经实现了,她觉得这样也就够了。
  她认为上帝也会希望被处死的是那个疯狂的女人,而不是奉命行事的亲信。那几个人只要终身关在牢里就行了,或者等他们老了再放出去也无妨。他们老了就无法再做坏事了。把杀人的人杀了,当做处罚,这也是杀人,两者都有罪过。何况还让众人观看杀人的过程,简直是种极端的低级趣味。这个行动本身不就是一种罪过?
  如果一定要杀谁,只有伯爵夫人该杀。理由并不是赎罪,而是因为她已经无可救药地彻底疯了。如果让她活着,又不剥夺她的身份,一旦条件具备,她一定还会重新犯罪。她完全没有道德观念,不认为自己干过坏事,没有丝毫的悔意。她认为自己拥有那种权利,只是做了理所当然的事情而已。如果为了让这种人完全从社会清除干净而杀掉她,还是可以接受的,这也许可以稍微告慰无辜死去的威娜。
  但最后弗洛伦斯还是决定去一趟罗马尼亚,因为卢迪一直热心鼓动她去,甚至说过,你不去的话我就自己一个人去了。自从逃回家后,她一人独处时总会感觉害怕,总觉得那个发疯的夫人随时可能举着皮鞭出现在眼前。那个女人自从待在城里时候开始,就已经是个幽灵,无论如何无法想象她还真真切切地活在这个世界,和自己一样呼吸着空气。她其实就是活着的幽灵。
  拗不过卢迪,弗洛伦斯还是准备好两人吃的东西。从行刑那天算起,他们提前两天时间前往赛伊特城前的广场。对她而言,这是一趟并不让她开心的旅行。
  听说有个勇敢的女孩从吸血鬼的城堡逃了出来,那个女孩的逃脱成了这次行刑的最终原因,这样的传言不仅传遍了瓦拉几亚的村庄,慢慢也已经传到附近的村子里。这让弗洛伦斯十分畏葸。村里的人都想听她说说这段经历,这竟然使她几乎一天到晚不敢出门。更何况还要亲自跑到公开处刑的场所去,那里肯定挤满最想听听自己遭遇的人。如果人们知道自己就是那个女孩,恐怕很难脱得开身。光是想到自己特意长途跋涉跑到那种地方去,心情就格外堵得慌。
  半路住在旅馆时,她也尽量不让别人认出自己就是那个女孩,不想引人注意。但是卢迪却是特别喜欢得意扬扬地在人前讲述那段经历,她几次要他赶紧闭嘴。因为不管处刑对象是谁,她都无法容忍由于自己的原因造成别人被杀。
  执行死刑那天是个天气晴朗的星期日。弗洛伦斯他们从离得较远的旅馆出发,急急忙忙赶到广场时已经接近中午了。广场上到处挤满了人,连要转过身子都不容易。但是居然有人还在人山人海中挤来挤去,大声叫卖着面包和点心。好像参加节日祭典一样,人人脸上露出一副毫无所谓的样子。他们的残酷无情,给了弗洛伦斯很大打击。他们真的知道接下来自己看见的会是什么吗?
  在旅馆里他们就听说,不少人天没亮就已经到了广场,在断头台前先占好了位置。赛伊特城附近的旅馆里也住满了前来观看处刑的人。广场中央有一座木头搭建的很高的断头台,像是演戏的舞台似的十分引人注目。台的中央还安放着一个用树干锯成的圆形大木桩。卢迪兴奋地告诉弗洛伦斯,把犯人的脑袋按在那个大木桩上,再用斧头把头砍下来。断头台之所以造得那么高,是要让远处的人也能看清砍下脑袋的全过程。
  这种刑罚无异于一场真实的杀人闹剧,断头台旁边围坐着一圈人,稍远处的人们站立着。有人脸上挂着微笑,有人兴高采烈地互相交头接耳,个个急不可待地等候着这场杀人闹剧的开场。人们个个谈笑风生,从他们脸上丝毫也看不出一点儿严肃的表情。也没有人觉得这些罪大恶极的恶棍值得可怜,更没有人觉得对他们应该用人道的方式来处置。人们似乎想用这种难得一见的刺激,来为自己无聊而贫困的生活增添点儿乐趣。那么在对待别人生命的态度上,这些看客与那些即将被处死的人又有什么不同?
  弗洛伦斯觉得,决定举办这场公开处刑的那些大人物,一定也正希望借此吸引百姓们前来看热闹。那么,这种公开处刑到底是做给谁看的呢?统治者们想借此告诉百姓,千万不要做那些杀人越货的勾当,被抓出了以后你们也会这样被杀头,所以每个人都得老老实实地过自己的小日子。但是,他们究竟想到过没有?敢于杀害数以千计的女孩,犯下那么多惨无人道的罪行的人,有几个能产生在这些围观的人群里?他们没有城堡,也没有钱,没有任意使唤仆人的身份。说白了,这种残酷的表演只是一场戏,目的是为了一笔勾销那位同样是贵族的恶妇的罪行,暂时讨好一下老百姓而已。
  断头台的旁边,木柴堆得有两层楼房那么高。这些木柴是用来做什么?也许是怕观众光看见砍头太无聊,还特意安排了什么别的节目吧?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时间大约已经过了中午,一个双手反绑着的男人从城堡的正门被押了出来。拖着缓慢的步伐向断头台走来。人们兴奋地等待着的血的祭祀仪式马上就要开场了。他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一看到祭祀的供品送到了,马上山呼海啸起来,人人都在挥手欢呼。
  这个场面真是太可怕了。弗洛伦斯真想赶快从这些嗜血如命的人群里逃开。然而奇怪的是,前面居然还有人撕开面包拿在手中舞动着。
  那个双手反绑着的人被押着登上了断头台,面朝弗洛伦斯站着。人们异口同声地大喊着:“托尔科,托尔科!”弗洛伦斯记得这张脸,他就是最早来弗洛伦斯家的那个脸色铁青的大胡子男子。一位手拿斧头的肥胖的刽子手站在他身后,矮小的大胡子男子的旁边站着一名像是官员的人,正摊开一张纸,好像在宣读他的罪状,但声音完全被群众的叫喊声淹没了,一句也听不见。
  人们的反应并不一样,有人愤怒地大声叫骂,但大多数人都一边笑着,一边发出分不清是欢呼还是怪叫的声音。人群中也有孩子,连这些孩子和他们的母亲都毫无例外地发出呼喊声。
  站在断头台上的男人一副已经绝望了的样子,挺着胸膛,铁青的脸纹丝不动,直挺挺地站着。那副平静的样子连弗洛伦斯都暗自佩服。要是自己也许做不到这样。他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一场奇怪戏剧中的一个普通的演员。
  在人群的嘈杂声中,脸色苍白的大胡子男子在官员的催促下,终于在断头台前慢慢跪了下来。看不出他有任何反抗,只是默默地遵照命令行事。他把满是胡子的脑袋斜靠在树桩上。肥胖的刽子手拿着斧头靠近了大胡子男子。人们的欢呼声更响了。肥胖的刽子手看来十分紧张,几次握了握斧头,在裤子上擦了擦手上的汗,再用手背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似乎一直冷静不下来。
  人们开始鼓起掌来,催他赶快动手。刽子手高高举起斧头,人们的欢呼声更大了。弗洛伦斯已经看不下去了。她斜着眼睛看见斧头落下来时,马上扭头向别的方向看。噢!这是多让人讨厌的表演!既低级趣味又不雅观,一点理智也没有,实在无聊透顶了。
  哇——欢呼声四起响了起来。噢——马上又夹杂着一片失望的叹息声。有人开始破口大骂起来。发生了什么事?弗洛伦斯往台上看了看。原来刽子手的斧头砍歪了。跪着的大胡子男子不见了,他直挺挺地倒在台上。人们争先恐后地想看清台上发生了什么,蜂拥地往断头台挤了过去。甚至有人跳了起来,嘴里大声叫骂着。
  斧头好像没有砍准脖子,大胡子男子显得非常痛苦。但是人们的呼喊声震耳欲聋,完全淹没了他的惨叫声。这时台下有几个男人拥了上去,抓住大胡子男子又把他按倒在木桩上。其中一个男子从刽子手手中抢过斧头,抡起斧头对着大胡子男子砍了下去。一连砍了两三斧,大胡子男子的头颅终于掉了下来。人群中纷纷发出不满的声音,指责刽子手的杀人本事太业余。
  不知为何,断头台周围的观众们又骚动起来。弗洛伦斯正不知他们在干什么,原来他们争先恐后地把面包塞进已经不动弹了的大胡子男子身下,把面包蘸在他流出的血泊里,然后竟然把面包放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
  这是一幅多么可怕的场面!这难道不算是恶魔的行径吗?弗洛伦斯害怕得浑身发抖。她实在不敢相信,人居然能变得如此残酷。
  “听说只要吃过蘸血的面包,身体就会变得更健康的。”卢迪向她解释道。
  这是多么荒唐的迷信!
  台上的官员抓着大胡子男子的头发,把人头朝着人群高高地举起来。人群中又是一阵欢呼。被砍下的头颅和活着的时候显得一样苍白,已经没有了刚才痛苦的表情。死者紧闭着双眼,但是脸上和额头上却惨不忍睹地沾满了血迹。
  这时又上来两三个男人,把无头的尸体搬下台去。
  处刑继续进行,接下来轮到管家约翰尼斯·乌依瓦里了。他心里似乎已经做好了准备,表情显得非常平静。他老老实实地遵照官员的命令慢慢地跪下,把头靠在木桩上。刽子手这次好像已经习惯了,只砍了一斧子就结果了他的性命。弗洛伦斯心里越来越不舒服,也不再往台上看一眼。她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些人看到这种残酷的表演竟然感到如此的兴奋。
  她终于知道断头台旁边高高堆起的柴堆的用处了。这堆木柴已经被浇上了油,点上火后很快燃起了巨大的火焰。轰的一声,发出了响彻广场的巨大响声,干柴马上噼噼啪啪地烧了起来。火焰蹿得很高,几乎遮住了后面的赛伊特城。两具无头尸体被投进巨大的火焰里焚烧。
  接着,两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婆被拉上了台。她们就是奶妈伊罗娜·乔和巫婆德罗塔·楚特斯。她们可不像刚才的两个男人那样安静,都在大声哭叫着拼命挣扎。
  让人想不到的是,轮到要处死女人的时候,观众全都安静了下来,因此她们俩的哭喊声连站在广场远处的弗洛伦斯都听得一清二楚。由于两个女人挣扎得太厉害,她们被押上台后被紧紧地捆住了双脚,只有双手还在不停地舞动着。展示在观众面前的她们已经完全没有了往日的神气和嚣张。弗洛伦斯一直注视着她们哭喊着的样子。
  首先是伊罗娜被押着跪在台前,但是她没有被砍下脑袋,几个人围了上去把她按倒在地上,她嘴里发出吼叫般的惊恐万状的尖叫声。后面的德罗塔被两个男人架住了无法动弹,也在披头散发地不断挣扎喊叫着。
  “要怎么处置她?”弗洛伦斯问道。
  “把她的手指头一根根地剁下来。”卢迪兴奋地回答。
  不久,脸色苍白的伊罗娜被两个男人架着,一边痛哭着一边高高地举起双手让大家看,血淋淋的双手上已经看不到一根手指。观众们兴奋得大声叫嚷声。
  下面轮到拼命挣扎着的德罗塔了。她被一根根剁掉手指头的时候,伊罗娜已经被结结实实地五花大绑起来了。
  真令人难以置信,弗洛伦斯想道。我冒着生命危险逃出这座可怕的城堡,向匈牙利国王提出控诉,并不是为了得到这个结果。
  不久,手指被剁光了的两个老太婆直挺挺地被绑得像两根木桩。几个男人把她们抬起来后,在她们的尖叫和哭喊声中,使劲把她们投进了火堆里。搭得整整齐齐的木柴堆应声崩塌了下去,在一声轰然巨响中,火舌一下子蹿得老高,整个广场的人群大声欢呼起来。两个女人的惨叫完全消失在欢呼声中。极度的恐怖和刺激让观众不由自主地高声欢叫着,甚至有人还兴奋得手舞足蹈起来。
  “咱们回去吧,一切都结束了。”弗洛伦斯对卢迪说道。这真是一场冗长而又让人心情难受的刑罚,她实在不希望这种处刑哪怕再出现一次。她甚至觉得,组织这场处决的人,以及所有这些高高兴兴地欣赏着这场残酷表演的人,都和赛伊特城里那个疯狂的伯爵夫人犯下了同样的罪恶。两人迅速离开广场,离开了那些兴奋得彻夜不眠的人群,回到匈牙利的瓦拉几亚去了。
  匈牙利王室的政治判断力可以说相当准确。十七世纪时,民众的意识还未得到提高,所以统治者们认为,通过组织这样一场看似恶人已经得到了报应的仪式,就可以让民众轻易忘掉赛伊特城里发生过的惨剧。果然,从此以后对城堡的女主人过于宽容的批评声便完全销声匿迹了。
  从匈牙利王室的态度来说,他们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把身为贵族的伯爵夫人在公众面前处死。真正对贵族公开实施刑罚,是在多年以后的法国大革命中才开始的。但当时的匈牙利王室对此也感觉到了危机感,同时充分考虑到了弗洛伦斯她们广大民众对于贵族的恐惧心理。因此,他们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一方面,绝对不把对犯下罪行的伯爵夫人的处罚向民众公开,但同时王室也不想对她的余生完全放任纵容。担心由于她的变本加厉激起民怨,成为革命的导火索。
  因此,匈牙利国王把巴托里家族的人召进城里,召开了一场夜以继日的冗长的秘密会议。他们当然不愿意让身份高贵的亲戚去死,这会创下降低自己身份的先例。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出身高贵的人无论任何理由都不能死在外人手里。即使犯下如此大罪,贵族们也从没想过要把罪犯交由他人处置。特别是不能交由身份低于自己的人来处置。但若让身份高的人来处理,也会造成家丑外扬的后果。
  想来想去,他们提出了一个方案,打算把伊丽莎白终身监禁在赛伊特城里。可是这样也有问题。万一家族的自己人监视得不够严密,她很可能重新利用权力再做出类似的事情来。那么交给其他的城堡囚禁起来呢?不仅找不到这种便于囚禁的城堡,即使能找到,也避免不了家丑外扬的结果。
  会议中各种意见纷争不绝,会议开得一波三折。一星期过去后仍无法得出理想的结论。如果依照王室的惯例,为了消除隐患,只能在极度保密的情况下把她毒死,再对外宣称她得病而亡。与会的大多数人都倾向这种强硬的处理意见,但国王却对这个方案表示难于接受。他认为,秘密总有一天会泄漏出去,这一来还是创下了一个不良的先例。为了维护不能处死贵族成员的原则,他力排众议,提出了自己的主张,而这位最高统治者的意见很快便被大家接受了。
  结果他们达成的方案是,采取一种前所未有的奇怪的处置方式。也就是说,不直接杀了她,但把她活活地砌在赛伊特城地下室的墙里。这样一来,巴托里家族的所有成员都可以忘了伊丽莎白的存在了。只供给她食物,不让她出去,也不让她见光,让她就这样自然地等死。至于执行这个刑罚前是否要告知伊丽莎白本人,他们也做了详细的讨论。在激烈的争论后,大家一致同意,在对她实行关闭之前再告知本人。
  他们在赛伊特城地下室里曾经作为牢房的地方,用石块在一个狭窄的角落里砌出一间小屋,把原来牢里的厕所经过简单整修后供她使用。连墙上以前用来通风透气的小窗户也用水泥堵死。新砌的墙上当然没有窗户,只在靠近地板的地方开了一个勉强能递进食物的小孔。里面只放了一张床,没有任何照明器材。所以将来的每一天伊丽莎白都不得不在漆黑的小屋里度过了。新砌的墙壁下方,预留有一个仅容一个人勉强进入的小洞,工程到此便暂告一个段落。旁边的地板上还放着石头和水泥,准备将来把伊丽莎白关进去后完全封死。一切均已准备就绪。
  担任把伊丽莎白·巴托里封死在地下室这件苦差事的还是乔治·图尔索。他带着几个心腹部下,在一六一一年五月的某个黄昏,来到伊丽莎白的房间。
  图尔索到伊丽莎白的房间来还是第一次。伊莉莎白看到他来了竟高兴得跳了起来,急忙跑过来拉着他的手。
  “图尔索大人,欢迎你来。”她十分高兴地打着招呼。
  “今天晚上,我带来一个不好的消息。”图尔索板着脸说道,“根据巴托里家族通过的决议,已经做出了对你的处置决定,这也是匈牙利国王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违反。”
  虽然听到图尔索这么说,但伊丽莎白脸上依然挂着喜悦的神情,她好像什么都没听进去,只是呆呆地看着图尔索。
  “你马上动手收拾一些随身用品。从现在开始,要把你送到地下生活去。”
  伊丽莎白顿时露出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说道:“你要让我在地下生活?”她说话时显得不可思议。因为她从来也没想过自己会受任何处罚。由于她一直站着不动,就这么等下去也不打算做什么准备,所以图尔索决定现在就把她带走。因为她这时身穿适合室内穿着的厚厚的针织服装,似乎并不冷。
  来到地下室为止她一句话也没说。但是在走近她人生终点的地方时,笑容突然从她脸上消失了,一旦她恢复了阴郁的表情,看上去伊丽莎白也只是一个五十岁的老女人而已。
  他们来到一堵新砌的,只留出刚够一个人弯身进入的小洞的白墙前,墙壁前的地上有一个木箱,箱里装着刚搅拌好的柔软水泥,旁边有一堆石头。
  “好了,请你从这里进去。”图尔索冷冷的说道。
  “就我一个人吗?”
  “是的,就你一个人。”
  “什么时候放我出来? ”伊丽莎白问道。
  “那要看上帝的旨意。”图尔索回答。
  “你们竟然这样对待我? ”伊丽莎白怒气冲冲地说道。声音因愤怒而发起抖来,“你们怎么可以这么过分?这不是人该做的事。你们还有人性吗?”
  “请进去吧!”图尔索说。
  见到已经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于是伊丽莎白只好慢吞吞地弯身钻进了墙上的小洞。图尔索马上努了努下巴,一旁等着的干活的人迅速垒起石头把洞封死。
  在石头上仔细抹上水泥后,把伊丽莎白封在墙内的任务就大功告成了。在水泥完全凝固的几天里,图尔索下令派人日夜加强警戒。
  走廊上的木箱和泥水工具都已收拾干净了,白墙上只留下一个将来可以递进食物的小洞。这样,一代稀世女魔伊丽莎白·巴托里活活地被埋葬在这里。
  此后,伊丽莎白·巴托里在这间巨大的地下石棺里又活了四年,负责送食物的人每次都能听见里面有人活动的气息。
  起初里头还十分安静,但不久后就传出了哭泣声,有时候送食物的人还会听到里头传来 “给我口红、白粉”的声音,但是她的要求没人理会。就算送进去了,里面不仅没有镜子,连一丝光线也没有。
  头一两个月每天还能听见她发出的疯狂的叫声,或是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咬牙切齿的呻吟,以及唠唠叨叨的意思含混不清的咒骂声。后来晚上已经没人肯把食物送到地下室去,只有早上和中午两顿由两组仆人轮流送去食物了。
  显然,伊丽莎白·巴托里在漆黑的石棺中肯定完全变得跟动物一样了。曾经精心保持住的美貌已经完全消失了,而她最害怕的老和丑已经在黑暗中完完全全地占据了她的全身。但多亏她居住在黑暗中,无法看清自己的面容。
  恐怖的赛伊特城地下室的一角,不时传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呻吟声,那里也成为无人敢于靠近的地方,日夜都能听到曾经全国民众为之色变的吸血魔女的号叫声。然而终于到了一天,一切都平静了下来,恶魔在黑暗中结束了生命。那是在一六一五年,风雪交加的一个二月的寒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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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此为止,我所写的内容都是历史传承下来的事实。”
  拐进好莱坞大道旁的一条小巷不远,一家叫做波多那斯的鸡尾酒酒吧里,作家麦克·巴克雷说道。在他经常光顾的这家酒吧里,他边喝着马提尼酒边跟酒保聊起了自己的新作。
  “伊丽莎白·巴托里是我终身的偶像。不过,不光是我对她感兴趣,那边的蜡像馆里还展示着其他有关巴托里事件的作品。”
  “巴克雷先生,一个女魔难道也能成为你永远的偶像吗?的确,如果没有罪孽深重的女人,那些下了地狱的男人就该感到乏味了。”
  “写到这里为止,我基本上都参照历史上的事实。虽然多少做了点儿润色,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当时留下的资料如此匮乏。但是下面的内容就不同了。谁肯把伊丽莎白·巴托里描写得老老实实地死在那堵封死了的水泥墙里?如果那样,即使是全英国最无聊的导演,也不会出钱来购买我的作品的,波尔先生。在我的小说里,接下来的情节是这样的。”
  最近在恐怖小说界中声望急剧上升的麦克·巴克雷用他长满棕色汗毛的粗大的手指端起那杯马提尼酒,慢慢靠近了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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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月的一个深夜里,肆虐的暴风雪在门外呼啸狂吼,雪花像撕碎了的纸片般漫天飞舞,地上所有的树木的枝条宛如浪涛中的海藻似的剧烈摆动着。地下室的水泥墙里,伊丽莎白·巴托里嘴里已经三天没有发出任何呻吟或呼喊声了,送进去的食物也没有动过的痕迹。据此看来,这位可怕的魔女应该已经在墙壁后面气绝身死了。
  气温很低,也许尸体暂时不会腐烂,但从食物入口处的小孔里却开始传出一股异样的臭味,已经不能再放置不理了。
  对伊丽莎白·巴托里的处置,说不上行使了什么特别的正义,不过是一群身份高贵的人们最大限度地考虑到自身的安全,并把它作为最优先的选择而做出的最丑陋的妥协而已。如果杀了她,则将来这种危险很可能波及自己,但如果放任不理,也可能最后危及自身的安全。因为万一点燃了民众的怒火,则会危及统治者的地位。所以最终的办法就把她关在双方都看不见的地方,不让她活,也不杀死她,以逃避自己的一切责任。因此,当初只想出了不杀死她,把她关在封闭的墙壁里的权宜办法,至于她死后该如何处理并没有人给与关注。
  现在,身份高贵的人们终于如愿以偿了,一代稀世魔女死去了。不过,不管是把她封闭在这面墙里,或是把尸体抬出来葬在别处,已经到了必须作出决断的时候了。于是乔治·图尔索下令打开墙壁,抬出伊丽莎白的尸体,放进棺木里葬进墓地。为了不让民众看见,以免早年的流言重新被人提起,图尔索特别选在一个深夜里,从部下里挑选出两名嘴巴紧的士兵执行这项使命。
  图尔索不许任何人把该计划泄漏出去,因此等待城内的人全都熟睡了后才开始砸毁墙壁。盛放伊莉莎白尸体的棺木,三年前就已经准备完毕。他们先把棺材运到地下室,在几个地方点上火把,拿起铁制工具开始拆起墙来。当时还没有什么有效的隔音方法,只要一停下手,地下室里便充满了震撼这座石块堆砌成的城堡的,地动山摇似的暴风雪的声音。拆毁墙壁的声音被最大限度地掩盖了。因此可以说,找不到任何时候比今晚更适合实施这项工程。
  施工时图尔索并没有到场。指挥官的一举一动容易引人注目,极易产生流言。为了保密起见,他只委派手下亲信秘密采取行动。
  他们先扩开传递食物的小孔。时间已经过去了四年,水泥和石头已经牢固地粘结在一起,拆开砖墙所花的工夫比预想的要长得多。但是拆了近一个小时,也只敲开了一个可供一个人弯腰进入的洞。如果想完全拆毁墙壁再进去,可能天就要亮了。他们奉命务必在当晚必须把尸体装进棺木,他们也想早点干完活后睡觉去。
  他们举着火把,等待因拆墙时腾起的灰尘落地。对他们而言,墙壁上的黑黑的洞口无疑就像通向一个未知世界的入口,虽然从洞口不时飘出一股股臭味,但里头并没有其他任何动静。地下室里只能隐约听到从外面传来的暴风雪的呼啸声。
  一名士兵觉得等待的时间已经够久了,就弯下身子,慢慢从石头的缺口钻了进去,另一名士兵也紧跟在他后头进去了。两个人在墙壁后面刚站直身子,一个奇异的世界便呈现在他们眼前。他们看到了一幅完全想象不到的景象。
  这里简直是个岩石缝隙里构筑的蛇窝,在火把的照明下,整面墙壁呈现出一片铁锈色,湿漉漉地闪闪发亮。墙面并不平整,像是个巨大的空腔动物的内脏,滑溜溜地高低起伏,散发着一股湿滑的消化液般的恶臭,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
  两位士兵不解地互相对视了一眼。墙上为什么湿漉漉的?难道下水道里的水渗到这里来了?地板上也是一样,好像已经四年之久完全不流通的空气黏糊糊地粘在地板上。仔细一看,大部分地板上也都湿漉漉地闪着光。
  “噢!”两人异口同声地发出低声的惊呼。湿漉漉的地板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小字。他们拿起火把读了一小段,但是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含意,写的都是反反复复的诅咒的话语。也许是在黑暗中写的,好多地方的文字重迭在一起,让人很难看得懂。最令人感到恶心的是,这些文字上还盖着一些黑黑的像是头发的东西。
  “伯爵夫人呢? ”其中一人小声地说道。这时外面暴风雪的声音也传进这个潮湿的空间,但比想象中的要暖和点儿。另一个士兵没有回答,他只是举着火把,用眼睛仔细把里面的每个角落搜索了一遍。
  火把发出淡淡的松脂的清香,还有一股煤烟的气味。平常这种气味并不让人感觉舒服,现在却庆幸有它缓和了臭气。室内空无一物,连化妆台或摆放小东西的柜子都没有,这里也没有一件换洗的衣服,但伊丽莎白却在这里生活了四年之久。
  “那是什么?”一个士兵举着火把照着墙角问道。墙角放着一个很大的四方形的东西。俩人靠近一看,原来是竖在墙边的破烂不堪的床,床底朝着外面。俩人走近床边用手一摸,发现整张床也湿漉漉的。这张床怎么能睡人呢?难道是伯爵夫人把床竖起来放在墙角?
  里头空间极其狭窄。原来曾经是地牢,后来就作为关闭伯爵夫人的地方。也许这就是因果报应吧。由于它曾经是牢房,所以不可能太宽敞。俩人把这个狭窄空间里的每个角落都做了仔细检查,连厕所也看过了,然而不知为什么,到处都找不到伯爵夫人的尸体。
  他们面面相觑,呼出的气都是白的。刚才这里面还觉得有些暖和,但转眼间却开始冷下来了。因为使劲敲破墙壁而汗流浃背的身体现在感觉渐渐冷了起来。而那具伯爵夫人的尸体就像溶化在墙上的湿气中似的,完全找不到了。
  他们抬头看了看天花板。上面只有水珠滴下来,除此以外便没有任何东西。啊!其中一个士兵惊叫起来。因为他看见了天花板上爬着许多不知名的小虫。已经到了冬天,到底是什么虫还这么不怕冷?
  这是个空无一物的小房间。如果房间数量多,或者里头有家具的话,那找不到人倒还情有可原,但是这里一目了然,根本藏不下人。
  于是其中的一个向同伴提议,是不是该把情况先向图尔索伯爵报告一声?这里当然不能放着不管,但我们无法判断对这种异常的事态该怎么处理。伯爵应该已经睡了,但把他叫起来应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一个士兵转身朝洞口方向走去,正好背对着他的同伴。另一个士兵还想再找一遍,就在这潮湿的空间里边走边寻找起来,连床与墙之间极其狭窄的缝隙里都仔细瞧了一遍,虽然人决不可能钻进这么小的缝隙去。突然他有了一个奇怪的发现,床上像是有一道被虫啃出的裂口,看起来就像是蛇住的洞穴。就在他把火把凑近前去想看个清楚时,从洞口里飞出一个什么小东西来扑到他的手腕上。
  “哇!”他不由得大叫起来,手里的火把也掉落在地上。火把滚到石板地上继续燃烧着。
  他的手腕感觉一阵刺痛,他以为是被蛇咬了,十分惊慌,一直甩着手。如果咬他的真是毒蛇的话,毒液很快会流遍全身,得赶紧想办法!就在他转身大喊着同伴的名字时,脖子却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一股巨大的力量紧紧勒住了他的脖子。他在痛苦的挣扎中往床上看了一眼,只见一个巨大的怪物正从布的裂口处滑出来。
  “哇!喂!喂!快来啊!赶快!”就在他大声喊叫的同时,被什么东西用力刺中了他的脖子。
  已经到了洞外的另一个士兵在走廊里听到了同伴的叫声。他手上举着火把,完全猜不到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里头什么都没有,到底能出什么事情呢?他弯腰又爬了进去,因为太慌张而被石头剐到了肩膀和背部。回到潮漉漉的小屋子里站直身子一看,他竟然看见了奇怪的情景。
  同伴的脖子上不停地流着血,躺在地板上痛苦万状地挣扎着,他的身旁站着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
  那东西身上裹着一层发黑的破布,那竟是一具木乃伊! 木乃伊身上的破布底下竟然伸出两只瘦骨嶙峋的手,就像是一层黝黑的皱巴巴的皮肤包在骨头上似的。
  “伯爵夫人?您还活着?”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害怕得低声惊叫起来,这个是活的东西吗?
  最奇怪的是它的脸,哦,不,是脑袋,上面连一根头发也没有。它的头就像一颗光秃秃的被压扁的黑球,不仅看不清是男还是女,甚至连是人还是别的什么动物都无法分清。他举着火把靠近了一点,鼓起勇气想照一照这个怪物的脸,想看清楚这个怪物到底是不是伊丽莎白·巴托里夫人。
  只见他吓得尖声大叫起来。这个怪物的脸并不是人脸,连鼻子、眼睛和嘴巴在哪儿都分辨不出,五官好像完全陷入在鼓起来或者凹下去的贴在骸骨上的皮肤皱褶里。而最让他吓得魂飞魄散的,是整张脸上流满了红色的鲜血。它的脸被血染得通红,和周围铁锈色的墙壁一样,红得像一团酱紫色。他一下子僵在那里,几乎无法动弹。而那个一动也不动的缠着破布的怪物却突然动了起来,像猎豹似的敏捷地扑向他,一口咬住了他的喉咙。
  “果然你还活着!”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这么想道。
  暴风雪好像停了。在这茫茫大雪覆盖大地的深夜里,所有的声音好像都被积雪吸收了,窗外是个无声的世界,只能听见偶尔从远处传来的犬吠声。
  弗洛伦斯和卢迪结婚后,在瓦拉几亚郊外盖了一间小房子住了下来。小房子里生着一个暖炉,有两间卧室和一间起居室,这还是全村的村民们一起帮他们盖的。他们结婚后已经过了四个年头了,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男孩两岁了,女孩还在喂奶,躺在卢迪亲手做的摇篮里睡得正香。
  弗洛伦斯在暖炉旁为婴儿织毛衣,卢迪在她旁边修理农具。弗洛伦斯织了很久毛衣后手累了,眼睛也有点乏,于是把毛线和织到一半的毛衣放在摇椅上站了起来。她把手放在腰和脖子上揉了揉,走到窗户旁,撩起窗帘往外看。窗框上堆着一层厚厚的积雪,玻璃窗也雾蒙蒙的。她用手指擦了擦玻璃,看到山上一片皑皑的白雪,天空中高挂着一轮圆月。月光映照在雪地上,外头比想象中要亮得多。
  但是外面的空气很冷,感觉好像什么都冻得硬邦邦的,如果现在到户外去,脸上手上和脚会冻得生痛。弗洛伦斯觉得,能待在这么温暖的屋子里真是太幸福了。
  远方传来一阵狗叫的声音,起初还是偶尔叫上几声,渐渐地狗开始叫得越来越急了。出了什么事吗?奇怪!弗洛伦斯想道。她往外一看,只见远方的森林边上,有一个人影踩着厚厚的积雪,艰难地朝这边走来,眼看着越来越近了。
  到底是谁?要是附近的村民,不大可能在这个时候还踩着积雪在外面走动,但其他村子来的人更不会在这时候在外面走。明知一个晚上待在外面,天亮就会冻死,还不赶紧找户人家进去暖暖身子?但他在这个村子里认识人吗?弗洛伦斯不禁为他担心起来。
  不管他是谁,反正自己并不认识,她想。于是,她放下窗帘。窗帘垂下后还像原来一样遮住了窗户。因为窗帘很薄,月光可以穿透布帘照进屋里,窗框也依稀可以看见。
  弗洛伦斯又坐回摇椅上,她拿不定主意是再织会儿女儿的毛衣,还是把摇篮搬回卧室睡觉去。最后她打算继续织毛衣。也许因为月光太亮的缘故,今晚不太想睡。卢迪站起来吻了吻弗洛伦斯,先回卧室睡了。她一个人又织了一会儿。忽然,一种异样的感觉袭来,她停下手抬起头来。
  月光淡淡地透过窗帘,窗框上出现一个人影。有人站在窗外,他能是谁呢?
  她正想着的瞬间,一声猛烈的撞击声打破了深夜的寂静,玻璃窗被砸破了。咚的一声,一颗脏兮兮的大石头滚到地板上。接下来,玻璃碎片四处乱飞,散落了一地。窗帘也被撕开了。弗洛伦斯大声尖叫起来。一个奇怪的东西从窗户爬了进来。
  那东西全身裹着破布,从破布之中伸出的双手瘦得像黑色的枯枝。那东西站在月光照耀着的房间里,脸也被暖炉的火光照亮了。它的头上一根头发也没有,脸上沾满鲜红的血,张开嘴像要喘气似的,不住地吐着白雾,因为外头的空气进入屋里来了。它不是人,简直像是地狱深处坟墓里爬出来的死人!它是幽灵!
  弗洛伦斯不断尖叫着。持续的尖叫使她几乎失去意识。我的孩子!她靠近摇篮,趴在上面就这么昏了过去,她模模糊糊地听见丈夫从卧室慌忙赶来的脚步声。
  弗洛伦斯昏过去的时间大约只有短短一分钟,清醒后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坚硬的地板上。
  暖炉旁边有个小镜子,挂在墙壁上。怪物还在屋子里,它微微弯着腰,正照着那面镜子。弗洛伦斯躺在地上又尖叫起来,因为就在她眼前,卢迪正躺在地上,鲜血不断地从他的喉咙流出来。在她的尖叫声中,怪物慢慢地扭头看着她,嘴里还挂着那个躺在摇篮里的小女儿。婴儿的头颅已经被吃光了,小小的身子和脖子从怪物的嘴角两边垂了下来。地板上躺着另一个孩子,也已经被杀死了,孩子的头也被啃掉,头和身子已经断开了。
  怪物慢慢把嘴巴张得越来越大,已经气绝身亡的婴儿掉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绝望和眼泪让弗洛伦斯什么也看不见。怪物像野兽般敏捷地向躺倒在地的弗洛伦斯扑了过来,她只闻到一股野兽般的异样臭味,两手连推开怪物的力气也没有了,只能悲声尖叫。怪物的牙已经狠狠咬住了她的脖子。
  2
  “接下来呢?”酒保波尔向麦克·巴克雷问道。巴克雷微笑着答道:“伊丽莎白·巴托里露出她的本性,变成一个真正的吸血鬼了,一个货真价实的怪物,谁也无法阻止她,因为她就是幽灵。”
  “那么,她就不会死了?”
  “是的。谁也没法杀她了。”
  “拿刀枪也不行?”
  “绝对不行。”
  “那你的故事后来怎么结尾?”
  “老也没个头,故事会变成很长很长。十七世纪的巴托里死了,但死去的只是她的肉体。她生命已经变成吸血鬼,附在深山老林中的千年古树上继续活下去,静静地等待着新的、适合自己托生的肉体在这个世界上出现,她可够有耐性。”
  “托生的肉体出现后,她就会附身吗?”
  “会一刻也不耽误,马上就附上去。因此,十七世纪伊丽莎白·巴托里死后变成的吸血鬼会永远存在下去。”
  “如果世界全都变成曼哈顿那样的大都会,那会怎么样?”
  “没什么两样,波尔。即使电车能在透明的管道里跑,我们的道奇和丰田汽车能在空中飞了,那也一样,吸血鬼绝对不会消失。就像我们这个世界的疑难杂症一样。人类克服了《旧约·圣经》时代的麻风病、用盘尼西林4治好了梅毒和结核病,不是又有了一种艾滋病吗。吸血鬼这种怪物是永远不会消失的,也许这间鸡尾酒吧的柜台前头就坐着呢。我和你肯定不是,波尔,但别人是不是吸血鬼就难说了。”
  “你可别吓唬人,我可是你的崇拜者。我们这些人比别人更胆小,所以你的书才能那么畅销。”
  “是啊,托你们这些胆小鬼的福,我才能坐在这里喝酒,才能在格里菲斯买上房子。”
  “你们家可是豪宅啊!你厕所的门把也许就是我替你买的呢,因为我足足掏了购买十一本书的钱。”
  “下面的第十二本也请捧捧场。”
  “你是说《比佛利山的吸血鬼》那本书吗?嗯,我得好好想想。因为已经听过你的故事了。对了,巴克雷先生,可以请教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就算对你替我买了厕所门把的答谢,请尽管问。”
  “弗洛伦斯后来怎么了?该不会被吸血鬼杀死了吧。”
  “波尔,”巴克雷装模作样地露出一副不屑的神情,“对你的浪漫我常常保持敬意。你的性格即使在这座曾为繁华之都的城市里,还是能让这家酒店生意兴旺不少,这点我不否认。人生是残酷的,即使我的作品里偶尔出现性格不错的女孩,身为作者,我也不能对她投入太多的私人情感。”
  “你的意思是,最后她还是被吸血鬼杀掉了?”
  “你想,吸血鬼进了她家,接连杀了她的丈夫和两个孩子,她哪能轻易逃过一死?”
  “作为你的书迷让我多说一句,这不正是你这个作者该好好考虑的事,我说的难道不对吗?”
  “我可不能只给一个人物以特殊的待遇。”
  “如果你作品中的主人公是畅销恐怖小说作家麦克·巴克雷,你该怎么写?还是见死不救吗?”
  “刚才已经说过,不能给任何人以特殊的待遇。好了……”他站起身来,掏出信用卡递到波尔手里。波尔拿着走向收银台结账去。
  “要看我的驾驶证吗?”巴克雷故意开个小玩笑。最近窃盗案件多发,仅洛杉矶去年就发生了三万九千多起盗窃案,相当于每天一百起。这还是警察破获了的案件数,没被破获的总有几倍、几十倍吧。信用卡盗用案也很多,据说好莱坞就是信用卡盗用犯的天堂。因此光凭信用卡,好莱坞没有一家商店肯把东西卖出去,店家一定会要求消费者提交信用卡的同时出示驾驶证,以便核对持卡者是否与驾驶证上的姓名相符。同时还得看驾驶证上的照片是否就是消费者本人。这就是电影之都好莱坞以及洛杉矶通行的做法。
  “谢谢,巴克雷先生。”波尔把信用卡还给巴克雷,请他在签单上签名。
  波尔看着低头挥笔签名的巴克雷说:“可以帮我个忙吗?巴克雷先生。”
  “什么事?”
  “我太太也是你的小说迷。你在《坐在我身旁》这本书里,描写了一个很优秀的男孩。就像这本书里的弗洛伦斯一样。”
  “是吗?我都忘了。”
  “是个正义感十足的男子汉,面对强敌绝不胆怯。”
  “哦,我想起来了!”
  “书里写着,后来他被一个毒贩一刀割断喉咙死了。这让我太太看了很生气。”
  “是吗,这可太抱歉了。”
  “不少读者的看法与我太太相近。你的每本书里都会出现一个让人喜欢的主人公,但在书的结尾,你都会毫不留情地让他被人杀死。所以拜托了,能不能想点办法变一变?”
  “请转告你太太,波尔。问她是否只肯喝带甜味的可乐?还有不加姜汁的蒜味面包?缺了咖啡因的咖啡?要是没了坏蛋的蝙蝠侠、没了布鲁托的大力水手,这种书谁肯买?这道理日本人一定明白,没人肯向不加芥末酱的寿司伸手的。晚安,波尔。”麦克·巴克雷说完转过身去,挥了挥手。
  “晚安,巴克雷先生。真希望你小说里死去的那些善良的人不想找你算账去。”
  听到波尔的话,巴克雷没有回头,只是稍稍举了举右手作为回答。
  他推开酒吧的门来到马路上。六月的洛杉矶已经是夏天了,但是一到夜里,因为空气潮湿,还是有点儿凉。
  “夜晚真迷人啊……”巴克雷喃喃自语道,脸上浮现出一丝刻薄的微笑。
  是的,夜晚的确十分迷人,但对于那些出没在这座曾经的繁华之都各个角落里的毒品贩子们来说,就更迷人了。他们一个个白天养足了精神,一到这个时间就纷纷出来向寻找毒品的瘾君子们招徕生意。
  向右拐进好莱坞大道一直往前走。前面电线杆下有个黑人像蝉粘在树上似的一动不动地靠着。巴克雷以为他睡着了,但走近时黑人又慢慢动了动,也许吸食过什么莫名其妙的毒品吧。
  大多数店家都关灯打烊了,为了防止有人砸碎玻璃进去盗窃,铁制的卷帘门也拉了下来。还亮着灯的几乎全是成人表演的秀场和性用品商店。每家店门前都脏得发黑,门前的人行道上总是挤满无家可归的流浪者。他们手里的纸袋中装着的不是杜松子酒就是威士忌。一旦警察发现他们的酒瓶或者易拉罐的话,就会强迫他们倒进下水道,于是他们宁可改为吸毒。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条街就像个垃圾桶,就连没见过什么世面,只被好莱坞这个虚名吸引来的日本游客,晚上也不想到这里走动。因此,专门练过拦路抢劫的强盗们也因找不到猎物而伤透了脑筋。在只有流浪汉、瘾君子和醉汉的好莱坞大道的人行道上,只有报纸里夹着的广告被风刮得到处飞舞。世界闻名的好莱坞为什么沦落到这种地步?如果拍出《乱世佳人》、《一夜风流》那种电影的时代,有人就把现在的样子真实地表现出来,告诉那些评论家们,这就是未来的好莱坞,那么一定会被嘲笑为过于伤感的科幻电影。但这还是有所改善过的,数年前的情况还要糟得多。
  麦克·巴克雷决定走路回家。他的新作刚刚脱稿,时间还很充裕。他把车停在家里,也没想打辆出租车。加州的法律规定,每百毫克血液中的酒精浓度低于八毫克的话,开车是允许的。但喝过那些马提尼酒后,酒精浓度显然已经超标了。
  路灯下一个黑人流浪汉举着一块:“要工作!要面包!”的纸板站着。巴克雷掏出一张折成四折的五块美元纸钞,塞进黑人脏兮兮的夏威夷衫口袋里。
  “谢谢,先生。”黑人讨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洛杉矶的流浪汉非常多。这里只有冬天才会下雨,接下来就是最适宜这些流浪汉们生存的季节了。每到这个时期,许多周边地区失去工作和财产的人,都会成群结队地拥向这里。
  美国的社会冷酷无情,成功和失败者泾渭分明,成功者绝对不会救济所有的人。经过加气站就会发现,几乎所有加州的加气站都是自助式的,如果全部改为日本式的人工服务,将会给洛杉矶的无业游民提供不少就业机会,但就是没人愿意把这提出来。如果流通渠道用人太多,只会提高商品价格,这将降低那些成功者的生活水平。
  从好莱坞大道左转进入佛蒙特大道后,这里树木明显增多了,越往前走,越能产生森林般的感觉。树木丛中,整齐划一地露出一栋栋玲珑精致的白色洋房。房子之间距离之大,甚至感觉有点浪费。每栋房子都经过精心设计,像是一座西班牙式的小城堡。作家麦克·巴克雷的家就在这里。
  这条路不久就变成蜿蜒的坡路,一直通向格里菲斯公园,在那里可以把全美数一数二的洛杉矶夜景尽收眼底。
  巴克雷打开面对柏油路的金属防盗门。大门位于一株高大的山毛榉的树荫下。一进大门就是长长的红砖铺成的台阶,一楼车库可以宽宽松松地停下四辆高级轿车。他爬上台阶站在玄关门前。咦?他心里一惊。右边的白色法式飘窗的玻璃微微开着,也许父亲已经回家来了。
  巴克雷和父亲两人一起住在这套大房子里。玄关只有一个,但进去后各有专用的浴室和厨房,可以各自独立生活。两人各有三间浴室,以便分别接待三对客人,所以偶尔玄关也会忘了锁上。即使这样,里面两个家庭各有一个独立的大门,那边就会锁上。因此这个两家共用的玄关,充其量只算共同的接待处大门而已。但是麦克·巴克雷的父亲新近丧妻,就是说,麦克的母亲刚死,父亲成了单身,因此对于两个独身男人来说,这座房子显得相当宽敞。
  进入玄关后,麦克转身把门关好,顺手从里头插上了锁。没想到的是,大厅里一片漆黑。他一盏盏地过去打开灯,厅里几盏照向天花板和白色墙壁的间接照明灯陆续亮了起来,因为大厅十分宽敞,所以开灯也得花上一点时间。大厅亮了以后,突然感觉一股奇怪的冷气袭来,感觉厅里空荡荡的。父亲好像还没回来,难道玄关旁边的法式飘窗一直都没关上?实在太不小心了。
  格里菲斯目前的治安不算太差,不知这种情况还能持续多久。巴克雷走近窗户,把它关紧后拉上了窗帘。
  他松开领带,经过沙发和桌子,上了三级楼梯,走到大厅一角的吧台,取出冰镇过的玻璃杯,按下制冰机的把手,往玻璃杯里加进两颗冰块。他想找把冰锥,但是没有找到。他把领带放得更松,解开外套扣子,然后从酒柜上取下一瓶波本酒,往冰块上倒了一些。他把玻璃杯先放在吧台上,脱下上衣搭在左手上,然后右手拿着杯子。下了楼梯往客人用的更衣柜走去。走到一半又停了下来,他把酒杯举到眼睛位置,自言自语地说道:“为了可爱而又可怜的弗洛伦斯!”然后喝了一口酒。因为动作太大,波本酒洒了一些在大理石地板上,他有点儿醉了。
  这倒不必过于介意,因为每周两次女保洁员会来清理卫生。麦克·巴克雷算是成功者中的佼佼者,周末已经预订要请美国当下最红的女影星共进晚餐。无论他如何为所欲为,也决不会受到任何指责。如果有谁敢于表达不满,至多也不过是几个热心的读者,抱怨他安排书中讨人喜爱的角色死去而已。
  他的心情相当不错,虽然有点儿微醺,但倒进嘴里的波本酒依然感觉甘甜。接下来弗洛伦斯的结局该如何安排?巴克雷想道。只要我的手指一动,想创造出多少有魅力的角色,完全不在话下。
  右手拿着酒杯,左手托着外套,巴克雷往更衣柜走去。嘴里边走边哼着曲子。正当他伸手拉开柜门前,眼前更衣柜的门突然猛地自己打开了,里面出现一个怪模怪样的东西。
  怪物的身高和巴克雷差不多,当它伸直在更衣柜里弯着的身子时,两人面对面对视着,一股异样的臭味直扑巴克雷的鼻孔。
  怪物的头顶几乎没有头发,大厅淡淡的间接照明下,怪物头顶绷紧的皮肤闪闪发亮,脸被血染得通红,那不是普通人类的脸,只见眼皮浮肿,眼皮下勉强睁开的双眼就像岩石的裂缝般细得几乎看不见,缝隙中露出的充血的双眼紧紧盯着巴克雷。
  巴克雷也看着怪物。它有一张鲜血淋漓的脸,算不上皮肤但凹凸不平的脸颊和额头,上面纵横交错着像是伤疤似的奇怪的裂痕,以及异样地隆起双耳和覆盖在上头的薄薄的几丝头发。只有头部的侧面才有头发。
  紧接着,巴克雷听到一声类似南方小岛上的什么鸟类高亢的叫声,那是眼前这个怪物张开大嘴发出的声音。
  巴克雷的左肩感觉一阵难以忍受的剧烈痛楚。等他回过神来一看,怪物那张奇丑无比的脸就贴在他的鼻尖前。酒杯已经摔破在地上。他回头看了看,左肩上正插着一把冰锥。就在他抬眼看见的同时,怪物已经把冰锥拔了出来,鲜血霎时喷了出来。
  这时,巴克雷才终于大叫起来。可是,说时迟那时快,冰锥已经刺进了他的脖子。
  怪物又拔出冰锥,往他左胸刺去。它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又拔起来,再次刺向他的脖子。
  已经烂醉了的巴克雷终于倒在地上,怪物坐在他的身上,用冰锥在他身上胡乱刺来,连续刺了二三十下。巴克雷只能发出漏气般的声音,一点儿也动弹不得,怪物还在他身上到处乱扎。作家的脖子往外汩汩地喷出血来,黑白两种颜色的大理石交叉拼成的地板上转眼间已经流了一地的血。
  巴克雷的嘴巴轻轻颤抖着,嘴唇不断开合,嘴里可以看见沾满血迹的牙齿。他的嘴里也充满鲜血,偶尔还会喷出血水咳上几声。
  看到他的惨状,怪物好像终于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它走回更衣柜,从里面提出一个像是很重的东西,那是一把沾上少许泥土的斧头。怪物毫不犹豫地朝作家的喉咙砍下去,一连砍了两三斧,巴克雷的头颅从身上掉了下来。
  巴克雷的头发原本染成淡银色,现在上面沾上一层红色的血迹。怪物伸手抓起头发,把他的头颅举过头顶,好像往上观察脖子上的切口,却突然又把嘴巴凑了上去,拼命吸起血来。
  然后,它呆呆沉默了好久,突然发出一阵尖锐的怪笑,快步跑到吧台,端起放在吧台上的银盘,再把作家的头搁在盘上。
  怪物双手举着盛着头颅的银盘,在大理石拼成的地板上高兴地蹦了起来,它开怀大笑,乐不可支地疯狂跳舞。
  于是麦克·巴克雷的脑袋横着倒在银盘上,然而怪物没想把它摆正,只是用力摁住头颅的左耳,继续跳着舞。麦克·巴克雷的眼睛闭紧了,嘴唇微微张开,似乎受到惊吓,还在不知所措中。怪物高声笑着,喜不自禁地唱起歌来。
  3
  第二天,六月二十七日,大理石地板上已经用白色胶带贴出了人的形状。形状有点古怪,因为没有头。人形旁边是标明斧头位置的胶带,但实物已经拿走了。地板上的大量血液已经凝固,黑糊糊地沾在石头上,其中一些地方就像软软的西红柿酱似的鼓了起来。离人形两英尺远的地方也有个胶带围成的圆圈,正中央放着一个塑料袋装着的银盘。透过透明的塑料袋,可以看见银盘上也沾满大量的血迹。
  洛杉矶市警察局凶案组的蒂莫西·莱恩坐在大厅的沙发上,正在询问死者的父亲戈登·巴克雷。戈登穿着一件遮住脖子的圆筒立领衬衫,年龄该在六十以上了,他满头银发,身体健壮。
  “我常听到令郎的大名。”蒂莫西·莱恩说道,“最近有线电视的电影频道播放过的恐怖电影,字幕上常常注明改编自令郎创作的小说。我们警局内部也有不少他的读者。”
  “的确他很出名。”戈登泣不成声地答道。戈登·巴克雷的工作看来应该安慰过很多伤心的对象。他是个牧师,作为宗教活动家可以说很有声望,或许因为这个缘故吧,看起来他还十分平静,但从他充满血丝的眼睛可以看出,昨夜他已经彻夜未眠。
  “无法再看到令郎的新作,我想很多读者应该都很悲伤。好莱坞的电影圈内也是一样,令郎的死真是一个巨大的损失。再问一遍,昨天是你深夜回家后才发现儿子遇害了,对吧?”
  “是的。”
  “你是说时间大概十一点多,对吧? ”
  “十一点二十分。”
  “你回家很晚?”
  戈登点了点头。
  “如果方便的话,请告诉我你去哪儿了?”
  “玛·麦森·索菲特饭店。”
  “玛·麦森·索菲特饭店?那是比佛利山的一家饭店吧。你到那里拜访谁了?”
  “亚利桑那州立大学的安德鲁·霍尔先生。我们讨论了一会儿宗教在治疗绝症方面能起的作用。”
  “噢,亚利桑那州立大学的安德鲁·霍尔。”
  “他是那里的社会医学部副部长,来这里的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做个演讲。以前他也经常针对各种医学问题征求过我的看法。”
  “你从宗教学家的立场出发,提了不少看法,对吧?”
  “正是如此。”
  “具体说到什么内容呢?如果可以,请告诉我一些。”
  “内容十分繁杂,就算是部分内容,也很难说清。”
  知名作家的父亲对这种要求显然感到困惑,他太累了。但莱恩还是默默等待他的回答,根本无意改变主意。
  “比如安乐死的问题。这个话题也是我阐述作为一个宗教家的信念的好机会。”
  “能说详细点儿吗?”
  “死刑制度已经在全美引起关注了。欧洲各国已经陆续着手废除死刑。我国有些州虽然已经明令废除死刑,但在很多州里死刑依然存在。不过,死刑的执行方式都在改良中。死刑犯和行刑官都感到痛苦的绞刑,或是和奥斯威辛集中营一样,使用毒气行刑的方式,几乎都已不再使用,目前已有二十二个州改为几乎无痛的麻醉注射以及注入心脏停止药物的方式。但是这种方式和重症患者选择的安乐死一样。某些医生发明的自杀机器也能用来处决杀人犯。两者从不同方向出发,却殊途同归地找到同一个方式。
  “然而,在安乐死问题上,想出这个方法的医生被判有罪,而另一方面,用在死刑执行上,这个方法却被社会赞誉有加,这相当矛盾。”
  “我的身边也有一位患者曾经主动要求过实行安乐死。” 警察莱恩说道,“他是晚期癌症患者,活着只有痛苦,治愈的可能性是零。而且多活一天,就要多付一天的治疗费和住院费,保险费支付的有效期限正在一天天逼近。如果继续让他存活下去,家里人只能变卖房子,最后落得个无家可归的下场。”
  “但是我的回答十分简单。无论什么理由,人的生命都是上帝赐予的。人类无权左右人的生死,这也是我始终如一的回答。”
  “即使遗属将来无家可归也一样吗?”
  “你的这位朋友的家人后来无家可归了吗?”
  “没有,在那以前患者就已经去世了。”
  “是啊,这就是上帝的旨意。再说,即使无家可归,那也是上帝要给他们的考验。”
  “那么死刑也是?”
  “当然是违背上帝旨意的行为。”
  “堕胎也是吗?”
  “那是不被允许的,生和不生都是上帝的旨意。同样,我也不赞成权宜的医疗方法。不少研究人员为了名誉和金钱,发明出许多药物和权宜之计的治疗方法。但其中很多只是浪费金钱,让患者的病情更加恶化而已。所有疾病都是出于某种理由,上帝让他得的,不会随便躲得过去。”
  警察只是默默点了点头,说道:“你的说法倒是相当容易理解。我们礼拜天到教堂去,牧师也都是这样说的,可惜要是有更多事实能证明这些就好了。我不打算在这里多说什么,巴克雷先生。我们热爱的洛杉矶治安正日益恶化,垃圾堆似的区域正在不断增加。它已经病得不轻了,为了阻止它的恶化,我们警察每天勤勤恳恳地努力,或许这也算是为了金钱和名誉采取的权宜疗法之一吧。”
  “话不能这样说,你们警察这种组织,本来就是我们市民智慧的产物,也就是所谓的自愈能力。我所说的权宜疗法,举个例子来说,比如治理盗贼却让联邦军队介入这种事。”
  “原来是这样,我了解了。不过巴克雷先生,令郎的案子,我只能说很不寻常。我在洛杉矶警局已经干了二十年,这种不同寻常的凶杀案我还是头一次见到。一位著名作家被杀已经够特殊的了,而且脑袋还被斧头砍断了。凶手带走的凶器好像是把冰锥。但是看来那把凶器和砍断头颅使用的斧头都是你们家的。”
  “是的。冰锥平时放在那个吧台下面,斧头是放在院子里的杂物间里,是给园艺师准备整修花木用的。”
  “这么说来,这个不寻常的凶手在进行如此残酷的犯罪前,居然懒惰到不带任何凶器来。万一在你们家没有找到那两样凶器,他会怎么办?难道杀不杀人都无所谓吗?
  “而且被砍掉的头颅居然放在离躯体三英尺的地上,还盛在银盘里。这个银盘据说也是你们家的。这里头究竟隐藏着什么谜底啊?另外,麦克·巴克雷还随身携带着不少现金,这些现金都没有被动过。也就是说,凶手的目的并不在于偷盗。这个大厅有不少值钱的东西,但凶手都没有拿走,据说没有任何东西被盗。我再问你一遍,麦克·巴克雷先生曾经和别人结过什么仇吗?”
  “没有,”戈登不耐烦地摇了摇头,“我儿子不是那种会跟人结仇的人。”
  “工作上得罪过谁没有?”
  “你是说得罪到想杀掉他的程度?一个都没有。下一步你好好打听看吧,马上就会知道的。”
  “有没有发现他和哪个危险组织扯上关系的迹象?”
  “完全没有。但是如果作家协会和好莱坞算是危险组织的话,那就另当别论。”
  “和毒品呢?”
  “我想你们已经检查过我儿子的工作间了吧。他平常连烟也不抽。虽然会喝点儿酒,但每次都喝不到烂醉的程度,如果在外面喝酒,他每回都不会开车出去的。”
  “那好。那么谁会要杀害麦克·巴克雷呢?他的死,谁从中可以得到好处?”
  “这可一点儿猜不到。我想不会有人非杀我儿子不可。”
  “既然这样,那为什么一定要杀死他?又为什么非得把他的头切下来?切下来的头又为什么要放在银盘上?而且,凶手想做那样多的事,却没有携带任何凶器之类的东西,这到底为什么?”
  戈登没有回答,好像想回答,但最后又没说出来,最后才说道:“要不,会不会是毒瘾大的吸毒者,或是精神异常的人干的吧?我想我儿子的死会让不少人受损失,但不会有人能因此获得好处的。”
  “真是桩愚蠢透顶的案子。的确,除了吸毒后脑袋糊涂的人外,大概没有人想得出这种作案方式。凶手像是从那扇窗户爬进大厅里的,那扇窗户一直就没关。”
  戈登不无悔恨地点了点头。
  “当时,凶手带着从院子杂物间里找到的斧头,从窗户爬了进来。杂物间里还留着凶手翻动东西的迹象。然后他穿过草坪,上了玄关的台阶,踩着窗框爬进了大厅。窗框上还遗留着一些泥土,可惜没有留下鞋印,无法确定鞋子的款式。也没留下指纹,看来凶手戴着一副乳胶手套。这也奇怪,为什么要戴乳胶手套呢?鉴识人员告诉我,凶手戴的可能是医生动手术用的手套。
  “凶手进入大厅后,把斧头放在窗户边,然后到吧台的桌子处寻找凶器。他发现了一把碎冰锥,觉得用起来很顺手,于是就拿走了,再拿着斧头躲进那个更衣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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