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嗤笑伊右卫门

_7 京极夏彦(日)
  胳臂被壓住。裙子被劃破。秋山與堰口那兩張邪惡的臉。喜兵衛那張又紅又醜的臉……。
  甚至還懷了他的孩子——這……這一切真是悲慘至極。
  阿梅想說出這些,但咽喉哽住了。
  可能是發現阿梅神情有異,伊右衛門向她示意別再說下去。
  「噢,在這兒在下還是別打聽吧。」
  這個同心看向喜兵衛,繼續說道:
  「已故的岳父又左衛門什麼也沒說,伊東大爺也不好意思說,想必其問必定有什麼重大的理由——但伊東大爺如此關心在下這個下輩,對在下已是仁盡義至。若向妳探聽詳情,可就辜負大爺的好意了。」
  「可是——」
  「阿梅夫人本身大概也有難言之隱吧。」
  「那是因為——」
  蟲鳴停了下來。
  ——真的是有難言之隱。
  該不該趁現在把一切告訴伊右衛門?
  說不定他會願意幫忙。不,他終究是喜兵衛的部下。既然如此……。
  伊右衛門當然不可能察覺阿梅內心這番掙扎。他緩緩站起身來。
  「在下也不宜打擾太久。伊東大爺似乎該休息了——」
  「嗯。」
  「大爺躺在這兒可是會著涼的。在下就扶他回主屋吧。」
  「這種事兒——交給管家或僕人即可——小女子則是不太方便去主屋。」
  實際上阿梅根本被完全禁止離開別屋一步。她被剝奪了所有行動自由。
  「那麼——在下就告辭了。今天承蒙您們如此盛情招待,改日必將回報——」
  「請留步。」
  阿梅叫住伊右衛門。
  ——為什麼要叫住他?
  「小女子——」
  伊右衛門轉頭朝阿梅望來。阿梅再次說不出話來。只能以視線向他傾吐。
  伊右衛門與阿梅視線相交。稍稍瞇起了雙眼。
  「民谷大爺,夜已深了,您說您住在組內同僚宅邸,那距離這兒有段路程,走夜路想必是不甚安全。正好這兒還有一棟別屋,您今晚不妨就在這兒過一宿——」
  聞言,伊右衛門思索了半嚮,並看了喜兵衛一眼,接著說道——感謝夫人的好意。但在下恐怕不便外宿,還是該趁早回去。
  「沒辦法外宿——」
  伊右衛門這句話讓阿梅很在意。
  「——請問是因為夫人的緣故嗎?」
  伊右衛門沒有回答,抬頭看向阿梅。於是阿梅繼續說道:
  「夫人應該也知道大爺今天上這兒來,乃是因為上司有事情交辦吧。若是有這理由您為何還不能外宿?——倒是民谷大爺,夫人她——也就是小女子阿梅的姊姊,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妻子?——我阿梅的姊姊,也就是名叫阿岩的夫人,到底是——」
  阿梅這個未曾謀面的姊姊——就是伊右衛門之妻。按照喜兵衛的說法,她脾氣暴躁,和伊右衛門感情不睦。但伊右衛門卻堅稱妻子沒有錯,而且還表現出一副有婦之夫不在外住宿的模樣。
  ——他這麼喜歡她?
  「——想必,她一定生得很標緻吧?」
  「這——」
  伊右衛門表情明顯黯淡了下來。
  接著又低聲回答——內人是個非常正直的女人,接著便背對著阿梅轉過身去。
  看到伊右衛門就要離去,阿梅彷彿要追上去貼住他似地立刻站起來喊道——民谷大爺,請問何謂正直的女人?
  伊右衛門聞言轉過半個身子說道——夫人不也姓民谷嗎?請別如此稱呼在下。
  可是——小女子也不能稱呼你哥哥啊。何況——更不宜稱呼您伊右衛門大爺呀,阿梅回道。
  叫在下伊右衛門就可以了——說完,她這位哥哥便準備離去。
  您一定要走嗎?——阿梅彷彿要追上去似地站了起來。
  伊右衛門再度回頭,越過阿梅肩膀望向已經睡著的喜兵衛,並以告誡的語氣說道:
  「在下才加入御先手組不久,和伊東大爺亦不熟絡,今天承蒙大爺如此熱情款待,實在是慼激之至。在下也要坦白說,誠如方才伊東大爺所言,已故的岳父又左衛門大爺曾交代在下,千萬要提防與力大爺。然而,數度受到大爺關照,今日亦不例外,真的讓在下感激不已,對大爺的看法亦已完全改觀。誠如大爺所言,今後若能繼續受大爺的關照,將會是在下的光榮。因此,按禮儀規矩,在下今天還是得趁早告辭。另外,在下本應自己向伊東大爺致謝,只是方才人多不便開口,就麻煩您幫在下轉達——」
  阿梅輕輕點了個頭。此時她尋死的念頭已是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卻是一股落寞。
  阿梅捧著點著了的蠟燭站在屋簷下,並且喚來僕人準備提燈送客。
  伊右衛門向已經入睡的喜兵衛鞠了個躬,便步出房間來到阿梅旁邊。兩人並肩站在屋簷下。
  「伊右衛門大爺——」
  阿梅整個心緒都亂了。內心雖依然憂鬱不已,卻又莫名其妙地浮現起一股期待。
  「小女子阿梅過去確實因一紙契約而成為民谷家之女,可是——」
  「這件事就別再提了。」
  「小女子只覺得自己像艘漂流在滾滾濁流上的小舟,被一條纜繩繫住——」
  「在下何嘗不是——」
  伊右衛門話沒說完便低下頭來。側臉的神情益顯寂寥。
  僕人取來上頭印有家徽的提燈,伊右衛門頭也不回地向旁邊行了個禮,便跨下走廊走向了庭院。下回有空請務必再來!阿梅在背後急切地喊道。聞言,伊右衛門困惑地皺起了眉頭說道:
  「若在下還是單身的話——」
  此時蟲鳴突然齊聲響了起來。
  阿梅突然感到一陣暈眩,跌坐在屋簷下。此時伊右衛門的身影應已完全融入黑暗了,不可能再看到他,阿梅卻還錯覺自己還看得到伊右衛門的背影。她持續朝大門的方向張望,腦海中與胸中皆是一片空白,只是茫然地望著。
  ——這下只剩脫逃一途了。
  要擺脫已是讓她無比厭倦的人生,唯有脫逃一途。但她既不知道該如何逃,也不知道該逃向何處。阿梅只能無助地摯著那早已遠去的男人的背影。除此之外已無法子可想。
  呃!她的下腹部痛了起來。
  「若在下還是單身的話——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是腹中孩子的聲音嗎?
  不。
  突然,一隻強而有力的胳臂抓住了阿梅,將整個人仰面倒地的她拖回了房間。
  那是她最厭惡——最痛恨的胳臂。這隻胳臂就這麼伸了過來,勒住她的脖子將她直往後拖。又粗又肥的指頭粗暴地掐住阿梅的胸襟,把她緊貼向他懷裡。五隻狼爪狂暴地搓揉著她左側的乳房。那疼痛的感覺幾乎讓全身麻痺。
  「妳這個臭婊子!這下終於露出真面目了!」
  渾身酒臭。活像畜牲的體臭。浮著油光的野獸鼻尖緊緊貼著她的頸子,教她噁心地渾身發麻。
  「大——大爺!」
  又厚又粗糙的舌尖在她頸子上舔來舔去。溫熱的唾液、咬著耳根的牙齒、喘氣,阿梅耳邊還聽到一個粗鄙的聲音說:
  「有空請務必再來——。真是教人作嘔啊。害得老子肚子都快痛死了。」
  「大——大爺沒睡著嗎?」
  這還用說——喜兵衛怒吼道,並使勁把阿梅推倒在榻榻米上。
  「你以為我喜兵衛喝那麼點酒就會醉嗎?去你媽的。我一開始就打定主意裝睡,好聽聽你們倆會講些什麼話、偷些什麼情。妳竟然這麼容易就上當了!」
  「大——大爺說什麼?」
  果然不出我所料呀阿梅——喜兵衛一腳踩上阿梅的右手指,使勁踐踏。
  「迷上他了吧?」
  「大、大爺怎麼說這種話?」
  妳明明就是迷上他了、迷上他了——隨著陣陣咒罵聲,阿梅只覺得眼前發黑,此時又是一陣激痛。
  喜兵衛正使勁踢著她的肩口。
  「小女子沒有——小女子沒有——」
  喜兵衛撩起衣擺在阿梅眼前蹲下,以沙啞的嗓音說道:
  「妳這就叫發悶騷吧。畢竟妳也不是個小姑娘了。妳給我聽好,即便妳說沒有,但妳那些動作分明就是迷上了野男人。肚子裡懷了我的骨肉,還迷上年輕男人,妳還真是個蕩婦呀——」
  喜兵衛拿起餐桌上的酒瓶,將剩下的酒朝阿梅頸子上澆。
  滋——冰涼的液體像一條線,從阿梅的胸襟沿胸脯流了下去。
  「大——大爺——」
  妳是喜歡上伊右衛門了吧?怎樣?妳是喜歡他那張小白臉吧?妳想被他那雙胳臂給抱在懷裡吧?是不是呀?如果妳真的喜歡他就給我直說!不敢說嗎?
  妳這個臭婊子——喜兵衛再度發出怒吼,並使勁將酒瓶往阿梅肚子上砸。
  阿梅已經發不出哀號。她已經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喜兵衛緊握住她的下巴。阿梅的臉被使勁扭了過去,正對著那張她完全不想看到的狒狒臉。
  「喏,阿梅呀——」
  喜兵衛醜陋地歪著雙唇說道。看他這表情,想必是在笑吧。
  「若妳真敢承認妳喜歡他——我喜兵衛——也不是不能考慮。」
  阿梅聽不懂他這話的含意,只覺得狼狽不堪。喜兵衛語氣輕蔑地繼續說道:
  「但話說回來,人家也是有婦之夫——這點妳難道沒想到嗎?」
  「這——」
  「妳應該也知道,伊右衛門他老婆是個教人不敢多看一眼的醜八怪。」
  「可是——他不是……」
  ——很喜歡他的妻子嗎?
  「他不過是做做表面工夫,說些中聽的話罷了,根本都是唬人的。伊右衛門不過是人家的婿養子,過的還是窮光蛋的日子。加上老婆又長得那副德行,脾氣還十分暴躁。即便是哪個正人君子,想必也撐不過三天。即便伊右衛門原本有什麼企圖,願意忍受一切,他老婆想必也會受不了吧?總之,我不知道他們倆為什麼還能在一起,但應該是撐不了多久。沒有哪個男人能忍受這種狀況。任誰都不可能——
  喜兵衛緩緩地從阿梅身上移開視線,刻薄地說道:
  「他裝模作樣地發誓——他老婆並沒有錯。表面一派正人君子,胡說八道卻不臉紅。哪有男人會喜歡上那個阿岩?等著看我拆穿他的把戲吧!」
  ——他已經瘋了。
  看著喜兵衛恍惚的眼神,阿梅嚇得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此時的他已是很不尋常了。喜兵衛再度瞪著阿梅,毆打起她並咆哮道——妳說!妳是不是喜歡上了伊右衛門?——妳說啊,快說我喜歡他,請您成全我們倆——
  在被踢、挨打、被凌虐的當頭,阿梅想到喜兵衛這個傢伙根本不知道什麼叫一見鍾情、什麼叫喜歡、什麼叫愛慕,喜兵衛毫不具備這類感情,也從沒發過慈悲、同情過、或幫助過任何人。而且這麼一個喜兵衛,對這類他所無法理解的一切還是怨恨不已,非得摧毀這一切心裡方能平衡。換言之,伊東喜兵衛這個傢伙是個如假包換的厲鬼。
  阿梅全身瘀傷,接下來又慘遭喜兵衛姦淫。
  途中她屢次感到噁心,吐了好幾次。
  眼裡只看到廳堂裡的幾片紅葉。
  翌日起,伊右衛門幾乎天天都被喜兵衛召進官邸。
  每天當完差,這位不苟書笑的哥哥就規規矩矩地來到宅邸,修繕櫥櫃地板,宛如僕人般被使喚。沒當差的日子則是一早就被召來。一有酒宴,喜兵衛也會召他來同歡。總之,不管喜兵衛命令他做什麼,伊右衛門都是沒有半句怨言地悉數照辦。阿梅實在猜不透喜兵衛骨子裡在打什麼主意。另一方面,阿梅還是被軟禁在別屋內,受到嚴密監視,即使有時伊右衛門來到她身旁,仍然因為喜兵衛那無所不在的監視而不敢與其交談。這一切想必都是喜兵衛所設的陷阱。阿梅只能遠遠旁觀。不,喜兵衛一定是故意召伊右衛門來,好讓阿梅遠遠地看看他。
  他這麼做的原因是——阿梅的確已經喜歡上了伊右衛門。只要伊右衛門還會出現,阿梅就不會有尋死的念頭。只要能遠遠看到他,阿梅就會感到心安。看到自己如此容易就落入了喜兵衛的陷阱,阿梅真巴不得嘲笑自己不中用。
  另一方面,她對伊右衛門也是擔心不已。
  不只是阿梅猜不透喜兵衛到底在玩什麼把戲,伊右衛門顯然也掉進了他的陷阱。或許就是因為這樣的緣故,阿梅覺得伊右衛門一天比一天消瘦,愈來愈虛弱。雖然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但她認為伊右衛門應該不只是疲憊而已。
  就這樣過了一個月左右。
  某日,喜兵衛舉行了一場酒宴,列席的包括堰口、秋山兩個嘍囉以及伊右衛門。阿梅也被召進了主屋。
  雖然懷疑其中有詐,但阿梅也無法拒絕,只好整理儀容,將頭髮梳整齊,甚至還抹了朱紅。在妝扮時,阿梅不禁想起了自己兒時的模樣。打扮完畢的阿梅一走進大廳,秋山馬上大聲說道:
  「哎喲,阿梅夫人,今天如此盛裝,可是九重梅花搭配立田紅葉,真是漂亮哪。果然是伊東大爺的心肝寶貝。您這麼漂亮,也難怪伊東大爺不想讓別人看到。花愈是漂亮,可是愈不能讓蟲兒給沾上的呀。」
  秋山說了一堆不知該說是讚美還是廢話的話。阿梅斟酒時才想到,秋山這番話其實是說給伊右衛門聽的,好當作阿梅為何被軟禁在別屋裡的解釋。
  阿梅則望向伊右衛門。
  只見他一臉鬍渣。鬢毛顏色無光,臉頰上也有瘀傷。
  他的雙眼無神,甚至有了黑眼圈。皮膚也是毫無光澤。
  喜兵衛看看伊右衛門,語帶揶揄地說道:
  「伊右衛門——你說你家裡內內外外都很平安,很多事都多虧你老婆幫忙,只是很可惜,我們還沒有機會見過夫人。不知道阿岩她現在身體好嗎?自從上回聽你提起過後——你們倆的情況是如何了?」
  聞言,伊右衛門抿緊了嘴。
  「不便回答嗎?是不是像你之前所說的,雙方都誠心認真持家,以圖感情和睦?」
  伊右衛門低下頭回答——對不住,讓大爺失望了。
  阿梅大吃一驚。
  「怎麼了?用不著道歉吧?喏,伊右衛門,哪天不必當差時,把阿岩夫人帶來讓我們看看。我還真想和她聊又左衛門的往事,以及——阿梅的事。」
  伊右衛門沒有回答。怎麼啦,民谷?——堰口起鬨道。
  「是不是老婆太漂亮,不想讓他人瞧見?這麼一說,我才想起已經好久沒瞧見她啦。」
  果然是怕老婆被別人勾搭吧?——秋山也插科打譯道。伊右衛門苦笑著回答:
  「謝謝各位的熱情與好意。其實在下早就想帶內人來見見各位了。」
  「那為何至今仍不帶來?」
  「問題是——她現在的情況,不太適合拋頭露面。」
  有這種事?——喜兵衛嗤之以鼻地笑著說道。
  「俗話說,從門面便瞧見一棟寺院有多尊貴。然而,內人是——連想法都變得和長相一樣古怪難看——在下雖然已經看破,但恐怕還是很難帶她出門見人——」
  「是嗎?聽來她真的是——碰到了什麼不幸?」
  「事實上,內人並不希望在下在貴府出入,看到伊東大爺賞給在下的酬勞與禮物,她也反而不高興,說既然要兼差,為什麼不到別處,偏偏到組內上司處。」
  「這是什麼意思?」
  「內人認為,不論上司私下以何種形式給的酬勞都不可收。」
  「那是你幹活的報酬,可是正常的報酬呀。」
  「她說既然要盡忠職守,為上司幹活就不該收取任何銀兩或獎賞。」
  「那我不賞你酬勞不就成了?」
  「可是,這樣在下將無法維持生計。」
  此時堰口插嘴說道:
  「你的腦袋還真是硬梆梆的呀。不過話說回來,民谷呀,你也真是太丟人的臉了。女人要是嘮嘮叨叨,你乾脆賞她一巴掌,打得她乖乖聽話不就得了?」
  「但在下已經向伊東大爺承諾決不毆妻。」
  「若是如此,可就換成你老兄挨打了。那可不好看哪。」
  堰口揶揄道。伊右衛門依然沉默不語,默默忍受著他的嘲諷。
  這還了得?我看你乾脆把這個老婆給休了,趕出門去吧!——秋山也起鬨道。
  「俗話說,男人只要小有家產,千萬不要入贅。你即便入贅民谷家,遇到的既然是這種老婆,也不必和她共處到今天了。入贅都得仰人鼻息,加上你老婆人長得醜,脾氣又凶悍,你不覺得自己很可憐嗎?恐怕只敢偷偷掉眼淚吧?對不對,民谷?」
  伊右衛門對堰口惡毒的責備沒有駁斥半句,但也沒有表示同意,或者隨堰口一起痛罵自己的老婆,反而是因老婆被人說壞話,而露出極度哀傷的表情。
  阿梅也完全看不透伊右衛門心裡在想什麼。不過阿梅心想——畢竟自己直到不久前還只是個孩子,也許不了解這類事也是理所當然。
  此時伊右衛門終於開口了:
  「在下對內人——沒有任何怨恨。唯一可惜的是,入贅民谷家役終日辛勤工作、謹言慎行,簡直和出家差不多,內人卻無法了解在下如此苦心,真是教在下痛苦萬分——能上這兒小酌一番,可說是教在下朝思暮想、支持在下才活下去的唯一樂趣。」
  果然如此,看來街坊流書並非空穴來風。只不過,伊右衛門對惡妻的態度秈一般人想的不同。喜兵衛似乎對他這番話很滿意,點頭說道:
  「既然如此,伊右衛門,正如我以前所說的,我會把你當親人照顧。若你說的屬實,你們夫妻想必是生不出子嗣了。但成家的目的就是生兒育女吧?沒有子嗣,一個家有何意義?而且,如此一來,民谷家將無法繼續任公職,這可是至為不忠的。反正岳父母已不在人世,你又何必怕誰?把阿岩休了吧,讓我幫你安排個你中意的女人。」
  「這——」
  伊右衛門整張臉緊繃了起來。
  「——承蒙您如此關心——可是——在下已入贅為人婿——」
  「當然,智者必先有謀略方能成事。如果你想擺脫這個愛嘮叨的老婆,那還不容易?就包在我身上吧。」
  伊右衛門露出了難以形容的為難神色。
  伊東大爺,這——怎麼了!?這麼做不是很好嗎?我可不會害你——兩人數度你來我往。
  伊右衛門表情消沉了下來,抬起頭來首度望向阿梅。看來喜兵衛似乎也拿伊右衛門的頑固沒輒了,便說道:
  「既然如此,伊右衛門,這個主意如何?咱們來演一齣戲,讓阿岩了解你真正的想法。若能讓她了解,你的日子可能就會好過些了。」
  喜兵衛提出如此建議。但伊右衛門不置可否,這個話題似乎也就不了了之。這下喜兵衛以渾濁的雙眼望向阿梅,不悅地吐出一句——給我退下!不敢抗命的阿梅立刻站了起來。走到屋簷下時,她突然感到一陣暈眩,頓時整個人就往地上倒。喜兵衛一定又在耍什麼詭計。喜兵衛一定又在耍什麼詭計。喜兵衛他……
  阿梅的下腹痛了起來。
  陣陣刺痛。
  接下來的一個月裡,伊右衛門不曾造訪伊東家。
  據說他奉派赴八王子支援當地捕吏。
  喜兵衛也多半不在家。他則是奉派到色里當差。
  然後——。
  在一個農曆十二月的陰冷午後,那女人來了。
  阿梅從別屋紙門縫隙窺探那女人的長相。
  每個人都——詆毀她,嗤笑她長得醜、脾氣暴躁、對丈夫凶。
  她就是民谷——岩。
  民谷夫人到——聽到庭院中響起小廝急促的吆喝聲,阿梅立刻來到紙門後方凝神注視。她看到了這位端坐在廳堂裡的武士之妻的右半身。
  ——她哪裡醜?
  毅然端坐面對喜兵衛的她打扮雖樸素,但再怎麼看,都覺得她不可能是個教人不忍足賭的醜八怪,反而洋溢著一種凜然之美。這就怪了,為什麼大家都說她是個醜女?阿梅左思右想,就是不得其解。這個月來,她已經對這位未曾謀面的姊姊——伊右衛門死心場地地袒護的女人——的相貌做過各種想像,但想來想去,就是無法想像得夠具體,著實教阿梅煩悶不已。她難道是個龐然大物?或者像竹馬女、蛇女、女角力(註2)什麼的?阿梅想像所及的幾乎都是逢節慶時展出的兒世物小屋(註3),這類女人雖然不美,但也不至於醜到令人不忍卒睹的地步。此時隔著庭院遠遠望見的阿岩——也就是她姊姊,當然一點也不醜,甚至可說是美得教人瞠目咋舌。只聽到她這個姊姊以宏亮的嗓音向喜兵衛致意——伊東大爺,小女子乃民谷伊右衛門之妻阿岩。
  這下阿梅鬆了一口氣。如果阿岩的長相真如傳說般醜陋,對一個醜女總是無法忘懷的伊右衛門可就超越了阿梅所能理解的範圍了。阿岩她生得實在是相當標緻。
  雖然看不清喜兵衛的臉,但還是聽得到他低沉的嗓音說道:
  「歡迎光臨。又左衛門過世至今,轉眼已過了四個月。我進入組內服務至今也即將屆滿七年。雖然組內新人伊右衛門已數度來訪,但妳還是第一次來。妳就別客氣,放輕鬆些吧。」
  阿岩默默地行禮答謝。
  「快別這麼客氣了。妳看來比傳言中要年輕許多,病似乎也已痊癒。看了真是教人高興。希望妳今後也能常來這兒坐坐。」
  「多謝大爺的——好意。」
  為何一副不悅表情?妳是不是擔心獨自跑來見沒有老婆的我,會招伊右衛門嫉妒動怒?——喜兵衛挑撥似地問道。阿岩則回答——伊東大爺請快別揶揄小女子了。大爺也看到了,小女子這張臉絕不可能招惹任何嫉妒。
  聽她的語氣,彷彿是承認自己長得醜?
  阿梅感到困惑不已,不禁更定睛窺視、豎耳傾聽。
  「不過阿岩夫人,過去我可是一度想迎娶妳入門,曾一再到府上提親喲。」
  「首席與力大爺來提親一事,亡父從未提起,但小女略有耳聞。不過,那畢竟——已是家父亡故前的事了。」
  我可是曾被妳拒絕過好幾次呢——喜兵衛面帶笑容地說道。
  「——我還真是教人嫌呀。又左衛門也是——認為把妳嫁給我不行;嫁給伊右衛門卻沒問題。我想,令尊如此賞識伊右衛門,他想必是個不錯的女婿吧,妳們倆的生活應不至於匱乏吧?」
  兩人話說至此,中斷了一霎那。
  「伊東大爺,亡父婉拒您的提親,沒有其他用意。按槼定,與力和同心乃至於所有同僚均不可結親。更何況小女子是長女,一出嫁家脈就將斷絕。」
  這我了解,我了解——喜兵衛再度笑了起來。
  看他為分明不滑稽的事發噱,證明其中必有詐。
  接著喜兵衛唐突地中斷笑聲,以陰冷的語氣說道:
  「阿岩夫人,今天請妳過來,並不是要談我的事,而是要談妳的夫婿伊右衛門的事。」
  「請問是外子為大爺做事犯了什麼差錯嗎?」
  「倒也不是。阿岩夫人,主要是伊右衛門完全不肯向我敘述貴府的狀況。」
  畢竟是家中私事,即便大爺再關心,我們恐怕也很難——阿岩回以一個和丈夫同樣的回答。
  「這我完全了解。只不過,今天妳既然來了,就坦白告訴我吧。伊右衛門是個好丈夫嗎?還有,妳們生活是否有任何匱乏?妳們倆之間是否有任何不滿?」
  「不滿是沒有。即使有,也不便告知。」
  「是嗎?可是,伊右衛門曾坦承妳們夫妻常鬧嫌隙。不過他說,一切都是他的錯。」
  他說的沒錯。伊右衛門確實曾如此說過。
  這下阿岩低下了頭,整個身子緊繃了起來。她似乎想說什麼卻又欲言又止。
  「外子曾如此說過嗎?——他就是這麼一個老實人。即便是事實,他難道不懂得此事傳出去將有辱家名嗎?如果在與力地爺面前——責罵妻子不盡本分倒也還好,反而在外人面前批判身為一家之主的自己,不知外子到底在想什麼——」
  阿岩這番話聽來像是對夫婿的責備——但也像似褒獎。
  伊右衛門的為人正如她所說的,同樣教阿梅無法理解。
  喜兵衛還是強裝親切地說道:
  「阿岩夫人,其實我擔任首席與力這七年來,也並非一路順暢。就我所知,民谷家的財務一向窘迫,不僅沒有僕人下女,家財也已悉數散盡,幾已貧困到了三餐不濟的地步。雖然上一代留下的負債尚算輕微,但僅靠微薄俸祿過活,妳們倆的日子——」
  「說來慚愧,大爺所言悉數屬實。小過,這一切都是小女子阿岩持家無方所致。」
  「既然如此,那我倒要問妳。若真如妳所言,伊右衛門又為何要袒護妳?」
  「這個——」
  「妳說是不是?另外,阿岩夫人,最近伊右衛門可有天天歸宅?」
  「打從上個月起——就沒有回來了。他說是臨時被調去協助逮捕罪犯。」
  「那是騙妳的。」
  「騙我的——?」
  「身為其上司,我哪可能不知道自己的下屬在做些什麼?恐怕是因為他在赤坂包養女人吧。」
  「在赤坂——包養女人?」
  「據傳伊右衛門特別偏愛比丘尼(註4),他包養一個和他相識的比丘尼,成天在她住處過夜。這件事咱們組內無人不知。他這陣子差也幹得很馬虎。」
  這怎麼可能!?——阿梅近乎按捺不住,差點喊出聲來。阿岩則是以怪異的語調說道——這誠然教小女子無法相信。內子只表示每天都在忙您修繕宅邸。喜兵衛誇張地揮手胡謅道——那也是騙妳的,他一個月也不過上這兒一次。
  「阿岩夫人,勸妳最好聼我解釋。根據我的一番調查,伊右衛門為人其實是表裡不一,頗好吃喝玩樂。前不久他甚至開始沉迷賭博。法律明文禁止賭博,這件事若傳進組頭耳裡,他可是要被趕出去的。」
  「被趕出去?——大爺的意思是丟掉官祿嗎?」
  「沒錯。妳們的住處雖是祖先代代傳下來的,但畢竟是御先手組同心官邸,如果丟了官職,就得搬出去。屆時身為女人的妳就必須追隨自己的男人。官職並非因家而設,而是因人而設,屆時妳恐怕也將自身難保。可憐呀,只因為妳生為女兒身,就只能把祖先世代傳承下來的御先手同心俸祿拱手讓人。不僅如此,我看民谷家的血脈也已面臨危急存亡之秋。看妳可能得因為良人胡作非為而被迫流落街頭,我實在不忍默不吭聲。因此雖然略嫌草率,我恐怕還是得將伊右衛門繩之以法。」
  不可能——。
  在赤坂包養妓女的,其實是喜兵衛自己。
  至於沉迷賭博的則應該是堰口官藏吧。這從頭到尾根本都是一派謊言。
  阿梅嚥下一口口水。這一切都是個惡毒的圈套。
  「大爺所言——悉數屬實?——」
  阿岩的嗓音和雙肩都在顫抖。
  阿梅看得坐立難安,直想衝出去解釋實情。
  然而。
  她的下腹部又開始痛了起來。
  ——她……
  如果真中了這個圈套……
  若在下還是單身的話——
  若妳真敢承認妳喜歡他——。
  但話說回來,人家也是有婦之夫——。
  若他還是單身的話,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我喜兵衛——也不是不能考慮——。
  阿梅陷入一陣恍惚。武士的規矩阿梅並不了解,但阿梅大體上知道,身為婿養子的伊右衛門不能隨便要求和妻子離異。眼前喜兵衛難道是故意說伊右衛門的壞話,讓阿岩對自己的夫婿死心?若是如此——。
  ——難道喜兵衛真的打算幫我撮合?
  喜兵衛以難得一見的溫柔嗓音說道:
  「雖然今日是初次和妳見面,但畢竟過去曾向妳提過親,也算有幾分緣分,和已故的又左衛門也頗熟識,我當然會關照妳。所以,阿岩夫人,妳就試著勸勸伊右衛門別再繼續沉迷於賭博和他包養的比丘尼吧。我不在乎伊右衛門將會如何,但至少很關心妳的將來。只是,身為伊右衛門的上司,我若給妳建議只會得罪他而已。像這種內親才有資格提出的抗議,只有身為妻子的妳能做吧。」
  「這——不必了。」
  阿岩毅然決然地回道。
  「不必了?理由為何?」
  「我的抗議是不會有任何作用的。」
  「伊右衛門真的已經放浪到這種地步?」
  「不——並非如此。」
  說到此,阿岩便閉上了嘴,低下了頭。
  接著她又像想起了什麼似的,抬起頭來說道:
  「伊東大爺,您對寒舍內的情況瞭若指掌,連小女子都不知道的事您都知道,對小女子又是如此關心,讓小女子深感羞恥。外子伊右衛門原本是個正直的好夫婿,若他果真沉迷於女色與賭博,這絕對都該怪小女子不德——」
  「該怪妳?」
  「——是的。」
  阿岩的語氣依然堅決,但已經開始略帶啜泣——這阿梅聽得出來。
  「小女子脾氣壞又好辯,是個完全不具備社稷所認定之婦德的廢物,天生不懂得照顧關愛他人,太愛講道理而不通義理人情,是個不懂得該如何與他人相處的無用女人——」
  即便身處別屋——阿岩這番真情流露也教阿梅倍感沉重。
  阿岩繼續說道:
  「不論是就當個夫婿或同心而言,外子伊右衛門原本都很稱職。然而,和我生活,他卻無法發揮原有的長才——反而還得受理應支持夫婿的小女子指責,外子當然會感到難堪。有小女子這種惡妻,也不難看出外子伊右衛門有多懊惱,過去也曾擔心,自己會不會變成外子的負擔。但想想,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即使想對丈夫撒嬌,出口卻仍是一頓咒罵,試圖自戒卻也改不過來。內心的焦躁反而讓小女子逼得外子更為難受。想必外子伊右衛門也會覺得備受煎熬吧。外子開始涉及原本從不沾染的女色及賭博,想必也是為了擺脫這類煩惱吧?」
  阿梅——還是無法理解。這對夫妻之間的關係遠超出她的理解能力所及。
  看樣子,阿岩並不討厭伊右衛門。伊右衛門也頗憐愛阿岩。儘管如此,他們倆為何還是無法和睦相處?阿岩對伊右衛門屢發脾氣,伊右衛門則是一再忍讓,這樣的忍讓讓阿岩得寸進尺,更是把伊右衛門逼到耐性邊緣,而阿岩自己也——。
  ——為什麼要如此悲哀?
  喜兵衛沉默不語。阿梅猜想可能是因為阿岩的回答太出乎他意料之外吧。喜兵衛一定認為——聽他說了這番話,阿岩理應會既嫉妒又憤怒才對。
  這個惡毒的策士經過一番思考,終於開口說道:
  「然而——若伊右衛門如此胡作非為果真是妳所造成,能阻止他的法子只有一個。那就是妳離開伊右衛門。妳們夫妻若離異,他應該就能改過向善、重新做人——」
  「小女子也有同感。」
  「不過——阿岩,這麼做還是不能徹底解決問題。伊右衛門若離開貴府,民谷家就沒有男人,沒有男人繼續當差,妳也會被迫搬離宅邸。但話說回來,這問題若放任不理,只怕再過不久就會傳進組頭耳裡,屆時若怪罪下來,妳還是一樣得流落街頭。即使咱們先下手為強,向組頭提出控訴,要解決此事恐怕仍是困難重重。組頭甚至可能認為伊右衛門的亂行是妳所造成的,結果放過伊右衛門,只找妳算帳。」
  「畢竟一切的錯都是小女子自己造成的。小女子阿岩不會眷戀那棟官邸的。」
  「妳的意思是?」
  「小女子早有覺悟。上個月與外子爭吵過後,小女子就曾取出剃刀欲自戕。都已經做到這地步了,官邸被收回對小女子來說根本不算什麼。反正小女子阿岩不過是個絆腳石,只會妨礙外子出人頭地。身為人妻,為了外子著想,小女子唯一能做的就是自我了斷。但小女子做不到。因為我倆才成結婚不久,妻子若自戕,夫婿也沒辦法過得安穩,屆時民谷伊右衛門將會成為眾人笑柄。而且,小女子也想過——自我了斷並不合大義忠節。」
  ——她也曾——考慮過——要自殺?
  不過,和阿岩的情況不同,阿梅當初想尋死是因為自己太痛苦,最後卻因擔心連累他人而打消念頭。
  阿岩則是為了保護夫婿而打算自戕,但為一己之信念所牽絆。
  喜兵衛橫躺了下來,整個身子倚在靠臂上。
  連阿梅都看得出他露出了嫌惡的表情。
  這下阿岩朝喜兵衛開口說道——伊東大爺,並迅速地將雙手撐在榻榻米上,恭敬地行了個禮。
  「伊東大爺的關心讓小女子感激萬分。若小女子依然猶豫不決,恐怕將添大爺麻煩。因此——在此想請教大爺您一個問題,不知能否勞煩大爺回答?」
  「當——當然可以。」
  「大爺方才說,官職並非因家而設,而是因人而設,是吧?」
  「確實如此。」
  「既然如此,外子伊右衛門若不再胡作非為,並能認真當差,即使他放棄民谷恢復舊姓境野,是否還能繼續擔任御先手組同心?」
  「這——毋需擔心。若只是改姓氏——並呈報獲得批准的話。」
  「那麼,我們倆目前居住的宅邸呢?」
  「就會變成境野伊右衛門的宅邸。」
  若是如此——阿岩說道:
  「若是如此——小女子就和伊右衛門離異——小女子將搬出家門。」
  「阿、阿岩夫人,妳瘋了嗎?」
  「不,小女子並沒有瘋。當然——許多街坊都傳言小女子瘋了。話說回來,和一個既醜陋又暴躁的妻子離異,也將不至傷及外子伊右衛門。伊東大爺,此事可否麻煩大爺代小女疏通組頭?外子伊右衛門是個新手,輩分低,又是個無權發言的婿養子,很難自己開口。大爺和組頭如此熟識,因此——」
  「這是很簡單——不過,這安排妳自己真能接受?難道不會後悔?」
  「絕不後悔。小女子離去後,只要外子伊右衛門過得平順,小女子就心滿意足了。小女子求去後,伊右衛門想必就會清醒過來,戮力從公。而與力大爺,也請大爺繼續照顧外子。若大爺能做到這點。小女子阿岩就了無遺憾了。」
  「那妳——日後有何打算?」
  「就找份差事吧。」
  「民谷——家的血脈呢?」
  「不管人到哪裡,小女子都是民谷岩。只要小女子還活著,民谷家就不會斷後。」
  話畢阿岩端正了坐姿。喜兵衛則露出一副十分不悅的表情。
  「這件事,要通知伊右衛門嗎?」
  「就通知吧。良人一不在家,便在光天化日之下出門,小女子如此行徑,被斥為不義也是理所當然。」
  「被斥為不義——?」
  喜兵衛的神情益形不悅,不過內心正在竊笑。喜兵衛就是這種人。
  另一方面,阿梅看得情緒激動了起來。沒想到會出現這樣的結局。阿岩這個女人——實在教阿梅難以理解。
  此時,阿岩突然轉過頭來,望向阿梅。兩人四目相對。
  阿梅——背脊發涼。阿岩左半邊的臉——。
  這個讓伊右衛門鍾情不已的女人,相貌竟然是這般——。怎麼會如此?
  醜女阿岩用那張扭曲的臉,哀傷地回望著阿梅。
  註1:日式料理數層相疊的漆器食皿。
  註2:江戶時代從事當時為猥褻表演的女子相撲的女人。
  註3:馬戲團等巡迴雜耍的戲班子裡附設的展示區,一般展出各種身懷絕技的表演者或各類畸形人等。
  註4:普通指尼姑,但此處指的是江戶時代做尼姑打扮的下級娼婦。
  直助權兵衛
  直助在滂沱大雨中狂奔。
  也不知道他要趕去哪兒。脂汗摻雜著沿著額頭流下的雨水流入了眼中。眼前視野幾乎是一片模糊。泥濘的道路讓他摔倒、滑倒了好幾次,弄得一身都是泥巴。原本整齊的元結與切髮也散了開來,他已經分不清是泥巴被雨水沖刷流下,還是皮膚在暗夜中融解,甚至連他自己的塊頭有多大,以及自己是誰都弄不清楚了,但直助還是不停地往前跑。
  現在,直助只知道——不斷地往前跑。
  他感覺——只要停下腳步,自己就會變成雨水,變成泥巴,變成夜晚。
  他頭也不回。
  來了、來了、來了。一群提著御用燈籠的捕吏追來了。只聽到他們揮舞六尺棒、指叉(註1)以及大八等武器的嘶嘶作響聲,以及有如千軍萬馬的腳步聲,一面吆喝他站住的怒吼。懾人的氣勢不斷從背後洶湧襲來。
  那是雨聲。那是風聲。那是夜之聲。不消說,那不過是他的幻想。根本沒有捕吏在追捕他——但直助即使回頭,也無法確認後頭是否真無追兵。
  因此,他沒再回頭。
  遠遠傳來陣陣雷聲。
  這時直助的腳尖突然被絆到,他整個人往前傾,滑落泥水中。
  啪答!在聽到這陣奇妙聲音的剎那,停止前進。此時直助已經不再是直助了。
  直助——已經化為泥水。
  過了許久,直助才回過神來。
  因為他的五感已經麻痹。
  最初恢復的是觸覺。身子浸在水面下和水面上的部份分別感覺到的溫差,喚醒了直助原有的敏銳直覺。接下來,耳邊嘩啦嘩啦的水聲讓他恢復了聽覺。最後是遠處刷——刷——刷的轟然雨聲,兩種聲音的遠近對比,讓直助重新感覺到身旁的空間有多大。直助這才察覺自己與周遭的關係。
  直助半個身子浸在水中,橫躺在地上。
  他緩緩睜開眼睛。什麼也看不見。又轉過身來。
  皎皎月光映照著他。
  ——真冷。冷得好。
  他心想。他將注意力轉移到指頭上,彎了指頭兩三次,指頭上只有泥巴,並沒拿著任何東西。指頭僵硬得扳不開,原本即使有再搖晃或受到再大撞擊,那東西都沒脫離過他的右手。是在哪裡掉了?他完全不記得。
  ——應該不會太遠吧。
  那把匕首。非得把它找回來不可。
  直助坐起身來。他坐在一個水深不及臀部一半的淺灘中,周圍長著蘆草,感覺這兒似乎是條小河。此時雨完全停了,抬頭一看,只見天上盡是閃閃發亮的夏日星斗。方才躺在地上時分明沒看到這些星星的,難道是被月光給蓋過了?一站起來,他才發現原因,原來是兩岸茂密的巨木陰影遮蔽了直助頭頂上的視野,僅有月光能穿透枝葉間灑落。直助站了起來。
  匕首就插在方才自己滑落的土堤上。大概是一時情急鬆了了吧。若當時沒放手,只怕那匕首已剌進了直助的胸口。直助撕掉溼漉漉的袖子,層層裹了起來,小心翼翼地塞入懷中。
  ——這是什麼地方?
  他環視四周,左右盡是同樣的陰鬱景色。
  ——現在是什麼時辰?
  他再度抬頭仰望。依月亮的高度判斷,已經過了子時了吧。
  ——該怎麼辦?
  直助無計可施,只能呆立在淺灘中。
  流水潺潺。
  哇——哇——。
  直助僵住。
  水聲裡似乎夾雜著什麼聲音。是多心了嗎?
  哇——哇——。
  ——娃兒?
  是娃兒的哭聲嗎?
  ——不——是紅冠水雞的叫聲吧?
  傳說水鳥會發出類似嬰兒的哭聲。真是教人毛骨悚然。雖是個悶熱的夏夜,但站在溼漉漉的河水中,還是教人覺得冰冷。直助撥下黏在脖子上的水草。水草纏到了手上,他只得揮手將之甩開。這時只聽到啪答一聲,水面一陣晃動。
  ——是鬼火?
  在蘆葦的影子裡,他看到了隱隱約約、朦朦朧朧地閃爍著的火光。
  哇——哇——。不對,那不是小鳥。直助右手伸進懷中,緊握匕首。
  ——那是什麼?
  他看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景象。
  黑暗的河面上,漂蕩著一艘船頭掛著燈籠的小舟。
  船上蹲著一個腋窩下夾著釣竿的武土。
  那武士似乎抱著一個不斷哇哇哭喊的東西。
  他抱的是一個娃兒!在如此連草木皆已沉睡的深夜,一艘漂蕩在這條人跡罕至的溪中的小舟上——。
  怎麼看都不像是人間應有的景象。難道是妖怪?
  小舟緩緩漂流到直助眼前。
  那娃兒依然在號啕大哭。看似一團黑影的武士發現了直助,抬起了頭來。直助雖然恐懼不已,但不知怎的也沒因此喪膽,只是心想——這是否就是人稱產女(註2)的妖怪?
  武士警戒了起來。小船緩緩搖晃。在一瞬間,月光照亮了這個妖怪的臉。
  ——這張臉是……
  武士低聲說道:
  「來者何人?為何如此時辰還在此鬼鬼祟祟?若是魑魅魍魎,立刻給我退去。若是死靈亡者,趕快投胎轉世。我與你無冤無仇。絕不會怕你——」
  「大——」
  直助從懷中抽出手,走進了河裡。
  「大爺,是伊右衛門大爺嗎?是我,直助呀。」
  「直助——你是直助?」
  直助涉水前進,走到了小舟旁。
  「果然是大爺。大爺——不認得我啦?瞧大爺從頭到腳都變了個樣。而且——」
  「我才正打算要這麼說呢。直助——你真的是直助?——你為何變成這副模樣?為何如此狼狽?看你活像個畫裡的水虎舟亡者(註3)。」
  他們倆——看起來可說是半斤八兩,不,還是直助的模樣來得更古怪吧。「你這陣子是上哪兒去了?竟然在自己妹妹守靈當晚莫名其妙地失蹤,真是放肆——哎,算了。別再站在河裡。上來吧。」
  抱著娃兒的武士——伊右衛門困惑地皺著眉頭說道。直助猶豫了一霎那,接著便爬上了船。反正想必難以爬出泥濘的土堤,放眼所及似乎也沒什麼可供上岸的地方。伊右衛門原本想繼續問下去,但被直助搶先了一步——這是什麼地方呀?——。伊右衛門則回答——這兒叫隱坊堀。
  那就是深川岩井橋附近囉?他直覺自己跑了很久,沒想到並沒跑多遠。
  娃兒仍在哭。伊右衛門默默地搖晃著他,臉上不帶一絲笑容地哄著這娃兒。
  直助一面擰乾衣擺,一臉訝異地望著抱著娃兒的伊右衛門。
  「大爺——這是——」
  「我的孩子。今年春天出生的。」
  大爺的孩子?——直助愣住了。過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說道——恭喜大爺。
  大爺是不是當上官了?也成家了?直助問道。但伊右衛門沒有回答,反而反問他——你可曾見過宅悅與又市?直助坦白回答——阿袖過世後,就不曾見過他們倆。伊右衛門說道——那已經有一年了吧。
  「直助,能不能幫我搖櫓?我抱著這孩子,沒辦法雙手齊用。」
  「這是可以——只是大爺上這兒來到底是為了……」
  「你也看到了。我是來夜釣的。」
  「帶著孩子出來——釣魚?」
  「嗯。」
  「大爺不怕危險?」
  一點也不危險——伊右衛門說道。
  「這孩子很會睡。一睡著都會睡個一兩刻鐘,所以並不會妨礙我釣魚。所謂白河夜船(註4),想必小船搖晃也讓這孩子很舒服吧,比起在教人難以安眠的家中,他在這兒反而睡得更熟呢。直到不久前這孩子都還在睡,這下可能是想喝奶了吧。在我抱著這孩子的當兒,小船就隨波逐流到了此處。」
  伊右衛門瞇起雙眼看著娃兒說道——她叫阿染。是個女娃兒。
  「倒是,你都在做什麼?我成家之後,和又市他們也失去了聯繫,我原本還認為他們倆應該會回來找我的。但是西田大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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