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嗤笑伊右卫门

_6 京极夏彦(日)
  「應該有吧。我曾叫阿梅替他斟過兩三次酒。」
  「果不出其然。我昨天恰好和他一起當差。平常他很沉默,不太喜歡說話,昨天卻問我——堰口,你知道伊東大爺官邸那位姑娘是誰嗎?是他的千金嗎?聽說與力大人單身,而那姑娘看來也不像個女傭,是不是他的妹妹還是親戚?——」
  「那——你怎麼回答?」
  「我叫他——少多管閒事。」
  果然是堰口——喜兵衛暗地自忖。
  他做事小心謹慎。反觀秋山,窩囊至極卻語帶不屑地反覆瞎起鬨了好幾次道——大爺,伊右衛門該不會是看上阿梅大人了吧?畢竟他老婆長得那副模樣。
  真是個無可救葯的蠢貨。喜兵衛在心底痛罵道。堰口也是而露不悅,似乎也有同慼,先看了喜兵衛一眼,接著以輕蔑的眼神瞟向秋山,然後才說道:
  「伊東人爺,依小的看,伊右衛門並不值得理會。」
  秋山聞言困惑地問道——為什麼?堰口便一臉狡詐地鼓動著蒜頭鼻,以不屑的語氣朝面帶驚訝、呆頭呆腦的同僚秋山說道:
  「你怎連這都不懂?當初獻策讓阿梅夫人住進這裡的,不是別人正是民谷又左衛門。這點你應該也知道吧?而伊右衛門可是又左的女婿呀。」
  秋山聽了則不服地回答——這我當然知道。
  「那你幹嘛還明知故問?伊右衛門不認識阿梅,代表又左衛門生前完全沒向他提過這件事。換言之,伊右衛門不過是個為了當官而入贅民谷家的浪人。所以,別說是咱們兩個,像伊東大爺地位如此崇高的人對他更是毋需理理會。對不對?伊東大爺——」
  「就算真是如此又如何?有什麼大不了的?」
  「由此可知——他什麼都不知道呀。」
  「光由這點能看出什麼?或許那個姓民谷的只是在裝傻吧。」
  「噢——這——屬下認為實屬不可能。」
  堰口擠弄著眉毛,眼神令人厭惡。
  「依小的看,伊右衛門應該是被騙進門的。」
  「被騙進門?你的意思是……」
  「他一定是被又左衛門那隻老狐狸給騙進門的。據說直到婚禮前,伊右衛門都不曾見過新娘的臉。左鄰右舍沒半個人見過伊右衛門造訪民谷家,那陣子又左衛門又因傷無法出門。因此,兩人應該不可能是舊識。向組頭大爺呈報、獲准後舉行婿禮,在短短五天之內便告完事。難道不會太快了嗎?」
  「確實很快。」
  「又左衛門一定是刻意隱瞞自己女兒相貌醜陋,拐騙伊右衛門進門。然後,又左衛門在婚禮隔天病倒,再過一天就死了。如此一來,伊右衛門根本無法弄清自己是中了什麼計。」
  原來如此,怪不得他能把那個醜女兒給嫁掉——秋山佩服地說道。
  「可是堰口,這純屬你的推測,有任何證據嗎?首先,伊右衛門事後發現自己被矇騙,怎可能悶不吭聲?」
  對此事意興闌珊的喜兵衛不屑地說道。但堰口卻突然得意地笑了起來說道——證據是有,接著他身體稍往前傾,莫名地低聲說——那就是他們夫婦倆相處的情況。
  「他們夫婦處得又如何了?」
  「聽說他們晝夜不分地爭吵,連鄰人都聽到了。前幾天還互毆呢。」
  「噢,他們倆感情這麼壞?」
  喜兵衛望向庭院。一臉正經的伊右衛門真會和老婆吵架嗎?
  而且阿岩她——
  噗咚,喜兵衛肚子裡的淤泥開始翻攪了起來。
  阿岩昔日那張一本正經的臉,以及她如今醜惡不堪的容貌,在他的腦海裡交叉重疊。
  這麼一個阿岩也會失去理智?真會有這種事?
  「你說的——是真的嗎?」
  堰口嘴角往上噘地回答道:
  「當然是真的。那種落魄武家,加上那種醜妻,伊右衛門卻甘願成為婿養子,讓人猜不透他在打什麼丰意,想必是有什麼咱們猜不透的企圖。不過,他若真有什麼企圖,理應不會膽敢和老婆吵架。況且他似乎又不知道阿梅夫人是誰,可見又左衛門生前並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他。看樣子,伊右衛門只是個利慾薰心反被耍弄的鼠輩。果真如此,伊右衛門有什麼好怕的?」
  「堰口。」
  堰口抖動著半邊臉頰回答——在。他已經是得意忘形了。
  「你這話是衝著我來的嗎?如果伊右衛門確實從又左衛門那裡聽到了什麼——我就得怕伊右衛門幾分?——你這傢伙是這個意思嗎?」
  ——開什麼玩笑!
  跟這種無聊事情無關。一切只是由於喜兵衛忠於腹中淤泥——那股壞心腸所致。堰口嚇得臉色發白,連忙道歉:對不住,我失言了。我誤會了,如果惹了大爺不高興,小的這就給您陪不是,您大人有大量——。看來堰口這傢伙和秋山其實也只是半斤八兩。
  「煩死人啦!跟你們講話不過是浪費我的口水。好了,都給我退下——」
  喜兵衛咬牙切齒地說道,揮手示意兩人出去。
  「——我何需畏懼又左衛門!不過是因為他跟組頭熟絡,為了省去不必要的麻煩,盡量採納他的意見而已。故意讓他身受重傷辭去工作,也是因為討厭他那張皺紋滿佈的臉。伊右衛門也是一樣。我純粹是看他們不順眼,不需要任何理由。不料你們兩個傢伙卻異口同聲地胡亂猜測,膽敢再給我繼續胡說八道,小心我宰了你們!」
  喜兵衛伸手握住刀柄。
  「伊——伊東大爺。」
  堰口全身僵硬地坐直了身子。
  「——您為何如此在乎民谷?民谷家代代相傳,是最道地的御先手組成員。但即使如此,階級也僅止於同心。儘管獲組頭大爺信任,看似風光,但伊右衛門畢竟是個新人,輩分很低,您毋需將他視為眼中釘。想除掉他一點都不難。更何況,伊東大爺您是個能呼風喚雨的首席與力——又何必耿耿於懷呢?」
  「我哪可能會——在乎他?」
  喜兵衛確實是毫不把民谷家放在眼裡。只不過他很在乎——。
  ——阿岩。
  不聼喜兵衛使喚的又左衛門起初的確讓他忍無可忍。他想將又左衛門收為心腹,便看準了又左衛門的女兒遲遲未嫁,派人去談婚事,硬要又左衛門把女兒嫁給他。又左衛門身為最資深的同心,又和組頭私交甚篤,喜兵衛為了拉攏他吃了不少苦頭。只是——若依喜兵衛平日的作風,早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地把阿岩給據爲己有了。
  但不知何故,喜兵衛並沒有這麼做的念頭。阿岩對他的不屑一顧,他也不以為意。
  反正又不是玩真的。所以,在民谷家的推三阻四之下,不知不覺就拖了三、四年。
  喜兵衛從未打正面看過阿岩。
  然後,阿岩就病了。這是前年的事。
  就這樣——在喜兵衛打正面看過阿岩之前——阿岩就已經變醜了。
  喜兵衛的小嘍囉都說,這一定是她瞧不起與力大人所遭的天譴。
  只是……。
  她會不會是被人下了毒——?
  最早如此猜測的就是——堰口這個傢伙。
  當時的堰口和現在一樣,總是一副看透內幕的紳秘德性,但表現得比現在更忠心耿耿。
  她臉上的疤痕和疱瘡留下的疤痕不一樣。一定是被人下了毒,而且是唐土傳來的毒——。
  堰口當時如此說道。
  最初,據說滿腹疑寶的堰口曾前去問阿岩的父親——又左衛門,有沒有可能是被誰下毒?
  但又左衛門說不可能,讓我想探查都無從——堰口說道。
  不可能有人對阿岩下毒的——堰口當時表示這就是又左衛門的同答,因此自己也覺得不無道理。的確,像他這般貧窮的同心,能夠招惹誰,或惹誰忌妒了?若是像喜兵衛這麼招搖的上級武士倒還另當別論。但也不無有人為了洩憤下毒的可能。若是如此——會不會是哪個和喜兵衛結了梁子的人幹的?
  對喜兵衛一直想娶進門的姑娘——阿岩下毒,讓她變成一個不堪入目的醜八怪——。
  聽到這個臆測時,喜兵衛勃然人怒。他並非相信堰口的推斷屬實而怒,但不知是什麼緣故,他就是愈聼愈氣——這個推論教喜兵衛萬分不悅,當時他腹中的淤泥也是一陣翻攪。
  ——阿岩。
  「給我住口!我哪可能把民谷家放在眼裡!?」
  喜兵衛再度如此強調。
  是嗎?——堰口一反常態地繼續追究下去:
  「對不住、小的可不這麼認為。之前藥行批發商那檔子事兒,追溯原因還是阿岩小姐。阿岩遭到如此變故確實可憐,但難道不可能是那藥行批發商幹的好事嗎?當然,也有可能是其他哪個對伊東大爺您心存怨恨的人下的毒手。如果當時聽信那個姓西田的庸醫所言,把下毒的犯人揪出來倒也好。結果事情演變至此,不是反而棘手?——」
  的確是如此沒錯。當時的喜兵衛一反常態地亂了方寸。
  首先,喜兵衛把幫阿岩診脈的大夫叫過去問話。那個大夫就是西田尾扇。
  武士的團團包圍把尾扇嚇得渾身發抖,牙齒打顫,吞吞吐吐地解釋了阿岩的病情:
  疱瘡這種病通常會先發熱,三天內疱瘡全冒,接下來的三天內水泡化膿,又過三天水泡破裂,再過三天創口便結疤——。
  不出半月即可痊癒。阿岩小姐卻病上了三、四個月,而且還毀了容貌——。
  確實不是普通的疱瘡——不過,左鄰右舍卻議論紛紛,各有不同看法——但尾扇哭著保證自己的處方絕對正確,決非毒藥。毫不相信的喜兵衛門繼續逼問,這個瞻小的大夫便改口道——若是疱瘡,早就該痊癒了,那絕對是其他疾病——最後甚至表示——也有可能是被人下了毒。
  ——你這個混賬蒙古大夫!
  喜兵衛威脅尾扇,要他把對民谷家所知之事全盤托出,這才知道有個藥販子經常出入民谷家。這名藥販子名曰小平,民谷家長期以來一直服用他所提供的一種有助血液循環、名為桑寄生(註3)的唐藥。民谷家的女人代代都慣服這種藥,阿岩似乎也不例外。
  於是,喜兵衛命令秋山與堰口一行人把這個叫做小平的藥販子逮了過來,結果發現小平這傢伙不過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夥子,直呼他只負責送藥而已。問他藥是哪裡來的,他便回答是來自兩國某藥材大盤商。一逼問他大盤商的店名,馬上問出了利倉屋這個行號名。
  但接下來就陷入膠著了。
  除了尾扇之外,賣藥給民谷家的就只剩利倉屋,如此看來,利倉屋當然擺脫不了嫌疑。但受害者的父親——也就是民谷又左衛門,並不自覺受害。即使喜兵衛派人去向他說明事情原委,民谷還是如同之前喜兵衛提親時一樣不置可否。而且據窺兒阿岩一眼的使者所述,她的臉已經被毀得教人不堪入目了。
  真相依然不明。
  如此一來,喜兵衛更是在意這件事了。當時腹中淤泥也翻滾了起來。
  左思右想就是氣憤難平,喜兵衛便採取了自己慣用的方式洩憤。
  他命令手下擄來利倉屋的女兒,加以蹂躪。理由則一概不提。反正喜兵衛就是這麼個我行我素的人,只要自己高興就好。倒是強行姦污一個又哭又喊的姑娘,只會讓喜兵衛腹中的污泥凝結,完拿稱不上洩憤。於是——。
  「重點不是尾扇的話是真是假。我不過是隨心所欲地幹自己想幹的事罷了。」
  喜兵衛已經厭倦這樣的一問一答。但堰口還是不服氣地繼續問道:
  「可是,伊東大爺,後來您還是把侍妾全部趕跑,不再流連花街柳巷,這不全都是那件事導致的結果?」
  「堰口,尾扇不是也擔起責任,把那個名叫阿袖的姑娘送到伊東大爺手裡?」
  「話是這麼說沒錯。可是,秋山你想看看。後來幾經調查,發現尾扇的僕人便是要求談判的使者,這豈不過於巧合?尾扇居然還裝傻,說不知幫忙出而討公道的假和尚身在何方。是吧?伊東大爺。況且,當時又左衛門居然也在場,這應該不是偶然吧!」
  「是偶然沒錯。又左衛門只是送羽織(註4)過來罷了。」
  「在下倒想問,您為什麼會乖乖聽信又左衛門的說詞——!?」
  給我住口!——喜兵衛突然大吼。
  事實上,那件事後來拖了很久才解決。情況演變得很複雜。
  也不知道自己的女兒為何被一個與力擄走並加以姦污,利倉屋主人因此大發雷霆,並派人前去要求與喜兵衛談判。
  就在再兵衛準備拔刀斬殺使者時,民谷又左衛門剛好出現。
  喜兵衛也可勒令又左衛門退下,逕自斬殺使者,但又左衛門卻說——。
  伊東大爺,事情就到此為止吧。閙大對您不利——就當是為了令兄——
  這位老同心也知道這件理應是樁秘密的事。
  喜兵衛記得,當時自己的臉頰燙得幾乎要冒火。
  到頭來,他接納了又左衛門的建議,表面上也接受了利倉屋的要求。
  把侍妾趕出去,正式迎娶利倉屋的女兒——阿梅為妻。當然,這不過是個幌子。又左衛門設計了這樁困難重重的計謀,先由自己收阿梅為養女,再把她嫁給伊東,試圖藉此矇騙利倉屋。這個老僕輕輕鬆鬆地說道——如此一來,便皆大歡喜了。
  在下雖然和利倉屋是老朋友,伊東大爺您卻是我的上司——。
  照一股常理,下屬不是該盡全心全力匡助上司嗎——?
  在下只要站出來說幾句話,利倉屋必禽聽信。大爺將阿梅娶進門之後,只要找個適當時機——。
  說是您和她已經離緣,然後把她趕出去則可——這就是又左衛門所提議的計策。
  ——真是個愛賣弄小聰明的傢伙——他想讓我欠他人情不成——?
  喜兵衛為此頗為不悅。
  這個自作聰明的提議反而招來喜兵衛的怨恨。在這一瞬間,民谷又左衛門的命運便走向了終點。
  民谷家原本到這一代就要斷後了。可是——。
  正因為如此——。
  堰口帶著令人嫌惡的眼神繼續說道:
  「搞不好又左衛門自恃和組頭很熟,才敢這麼大膽地對伊東大爺說話——」
  「囉唆!堰口。這件事跟組頭、民谷都沒關係。老子我愛怎樣就怎樣,你還不了解嗎?」
  「可址小的聽人說起,後來有人見到當時那個按摩的出入民谷家。可見一切搞不好都是又左衛門在背後搞鬼——」
  「堰口,你的話前後有矛盾。又左衛門已死,依你的推測,這整件事他的女婿伊右衛門又不知情——你剛剛不是這麼說的嗎?」
  「所以,我才會建議伊東大爺別吧那姓民谷的放在眼裡。既然知道許多內幕、令您芒刺在背的又左衛門已死,阿岩小姐又變得那麼醜陋,也有了夫婿。您繼續和民谷家糾纏下去,是百害而無一益——」
  「不是有害無害的問題。」
  堰口露出因惑的表情。
  ——這是看瘋子的眼神。
  ——你把老子當作瘋子!?
  喜兵衛放下膝頭大吼道:
  「你給我住口!你那是什麼表情?你知道個屁!叫你滾你還不滾!?」
  「伊東大爺,小的只是認為,您其實不必在意這種毫無樂趣可言的瑣事——」
  喜兵衛狂暴地踢倒餐盤,揪住堰口胸襟,在他耳邊說道:
  「堰口,你——覺得和女人溫存很有樂趣嗎?」
  「大爺,您這話的意思是——」
  「那我再問你,喝酒有樂趣嗎?花銀兩有樂趣嗎?」
  「我——我聽不懂——」
  「那我告訴你,我不管怎樣縱情遊樂,都不覺得有哪裡有趣。不管睡了多少女人、喝了多少酒,都不會覺得痛快。你哪知道我心裡在想些什麼?像你這種草包,哪可能看穿我?他媽的,還不——快滾!」
  喜兵衛推開堰口,伸手抓起放在背後的大刀。堰口嚇得幾乎當場朝後翻了個筋斗。喜兵衛凌空劈砍,刀刃在抵住堰口的喉嚨、稍稍割裂了他的皮膚時停了下來。
  「再不滾——我就砍斷你的咽喉!」
  啊——啊——堰口不斷哀號,連滾帶爬地奪門而出。
  「這個沒用的窩囊廢——」
  喜兵衛以刀鞘掃開翻倒在地的餐盤。
  然後,他朝門外喊起秋山的名字,沒人回答。原來,站在門外的秋山看到喜兵衛勃然大怒,嚇得整個人都愣住了。待喜兵衛再度呼喊秋山時,這個膽小鬼才以蚊子般的微弱聲音回答:
  「大——爺——什、什麼事——」
  「去把伊右衛門給我叫來。」
  「現、現在嗎?」
  「沒錯,就是現在。告訴他我要找他商量整修宅邸的事,叫他馬上過來。」
  秋山連話都答得含糊不清,便滾出了走廊。
  ——這麼膽小,還稱得上是個武士?
  喜兵衛不悅地朝庭院吐了口痰。
  喜兵衛內心的糾葛,像這種蠢貨當然不可能了解。
  他肚子裡又熱又黑的淤泥不斷翻騰。
  翮騰——累積已久的淤泥就要浮上來了。
  不堪回首、令他憤怒的往事,剪不斷、理還亂地跑出來糾纏。
  ——太令人不快了!
  不論是堰口精明的眼紳,還是秋山愚蠢的眼神,都教喜兵衛看不順眼。
  喜兵衛站起身來,走到屋簷下。
  別屋裡還點著燈。阿梅就在裡頭。
  看看木門。
  伊右衛門。
  ——伊右衛門——不知道這件事嗎?
  若是如此——。
  ——除了又左衛門之外——沒有任何人知道這件事。死人可是沒嘴巴的。
  那件事。那件秘密的事。
  即使被公開,喜兵衛也不覺得有何困擾。所以,原本就沒有必要隱瞞。
  只是……。
  為了令兄好——
  ——開什麼玩笑!
  喜兵衛——其實是前任組頭三宅左內的私生子。
  也就是說,常今組頭三宅彌次兵衛,是喜兵衛同父異母的兄長。
  早期——三宅左內還是準繼承人時,年輕的他曾與照顧自己的錢莊老闆的侍女私通,生下的孩子就是喜兵衛。不知道是為了避免發生財產繼承糾紛,還是怕遭世人批評,總之,為了維護武士的大義名分,三宅左內決定請錢莊老闆收養喜兵衛,成為這個札差的繼承人。
  喜兵衛直到二十六歲那年,才知道自己的身世。
  當時喜兵衛已經結了婚。雖然其妻宰讓他不甚滿意,但這樁婚事對生意卻極有助益,因此他也不敢抱怨什麼。婚禮結束後,三宅左內的父親決定退休,把棒子交給喜兵衛,並且告訴他這件事。此時的喜兵衛早已成了一個能獨當一面的商人。他的觀念是只要是能賺進白花花的銀子,要他向人低聲下氣、磕再多次頭都沒關係。
  這麼一個喜兵衛竟然是——
  竟然是個——武士之子。
  喜兵衛懷疑——他那原本精明的爹是不是老年痴呆了。
  這件事情不說出去是不會有人知道的。不,原本就應該三緘其口。只要他爹娘過世,此事便死無對證。讓喜兵衛知道這個真相,可說是與兵衛一生所犯最大的錯誤。
  或許是與兵衛這個見錢眼開、極度吝嗇的守財奴,認為有「青出於藍的第二代,從此便可安享天年,才不小心說溜了嘴。他大概沒料到喜兵衛知道這件事後會如此狂亂吧。
  喜兵衛聞言立刻將父親與兵衛痛毆了一頓,並姦污了扶養他長大的母親與妹妹,然後搜括了店裡錢財逃之夭夭。
  喜兵衛就是這種人。
  與兵衛之前一再教育他,經營錢莊必須毫無條件地對武士順從,更教導喜兵衛所有的女人都和妓女無異。而喜兵衛做的等於是在告訴父親:若我成了個武士,你這個卑賤的商人就得向我磕頭!依與兵衛灌輸喜兵衛的觀念,只要沒有血緣關係,即使是母親和妹妹也不過是沒什麼特別的女人。在此之前,喜兵衛認為只有血脈相連的異性才不歸於妓女之流。這下既然發現她們和自己沒有血緣關係,即使是家人也和妓女無異。
  喜兵衛整天流連妓院,非常荒唐放蕩。
  不久,他的妹妹上吊身亡,母親發狂而死。
  與兵衛進退維谷,只好找三宅左內商量。
  為了幫年輕氣盛的喜兵衛收拾殘局,制止他的胡作非為,左內捉刀前來。
  喜兵衛這才首度——看到了親生父親的臉。
  喜兵衛擺出一貫的強硬姿態,要求左內承認他是旗本武士次男,至少應該賜予他一棟官邸。左內並未答應,只承諾以後會以某種方式照料他。之後,喜兵衛把錢莊印鑑交給弟弟掌管,閒著沒事幹,有空便練練武術。直到十年後,也就是左內過世後,這項承諾才兌現。左內的長子彌次兵衛依先父遺言,封給喜兵衛采邑。
  喜兵衛就這麼成了御先手組的首席與力——伊東喜兵衛。
  從弟弟懷中取錢並非難事,他想花多少就有多少。仗著財大勢大,喜兵衛變得天不怕地不怕。
  不過,還是有幾件事令他心煩。
  人世間所有事物,他都看不順眼。
  喜兵衛走向別屋。
  接著站在門口朝屋內喊道:
  阿梅、阿梅,今晚有客人要來。
  主屋那邊很亂,所以我得在這兒招呼客人。
  快去準備一些酒菜。
  瘦骨如柴的阿梅,惶恐地探出頭來。
  ——懷孕的女人已經算不上女人了。
  小廝回來後,我會叫他們去料亭端些飯菜回來,妳只要應付一下即可。
  怎麼有氣無力的!儘管妳出身卑賤,畢竟是個武士之妻啊!
  阿梅默默地開始幹活。喜兵衛注視著她。
  ——娃兒就在她那肚子裡?
  令人不快。
  她那隆起的腹部真是令人不快。
  吱——。這時響起一陣聲音。
  他朝木門那頭望去。
  臉色蒼白的伊右衛門已經站在門邊了。
  註1:東京都台東區之地名。
  註2:武士薪俸,以米糧支付。
  註3:又名桑黃,為長在桑樹上之蕈類。
  註4:穿在和服外的短外掛。
  民谷梅
  阿梅直到不久之前,都還認為自己還是個孩子。
  即使筷子或棍子掉落地面,也都會讓她覺得好笑而笑起來。
  她這輩子從來沒思考過人的生死問題。
  因此她才能——
  因此她才能活下來。回想起來,如果曾有過尋死的念頭,應該隨時都能了結自己的性命。之前曾有過好幾次自殺的機會。當初從擄走她的歹徒手上脫逃,回到家見到她爹時,她當場就大喊我要去死!我要去死!但還是沒有自殺,看來她也不是真的想死吧。說要去死,不過只是想讓周圍的人了解自己的遭遇讓她多麼恐懼痛苦。只是,她愈厭惡自己,就會讓週遭的人愈討厭她,認為她喊著要自殺不過是在撒嬌。甚至認為她的悲傷與痛苦都是裝出來的——當然,她的痛苦絕對是真實的,但當時的她畢竟還是個孩子。
  然而,打從住進這棟別屋後,阿梅卻幾度真想自我了結。
  她現在的日子只能以水深火熱來形容。如果只是被強暴,身體所受的傷害就和被狗咬差不多。但她被軟禁,不分晝夜受凌辱,而且不只是一兩天,每天持續過著這種日子。想來當時若能忍氣吞聲讓這件事就這麼過去,不知要比現在好上多少倍。
  阿梅怨恨當初吵鬧不休的自己;怨恨把這件事當真的爹;也怨恨當時居間協調的民谷又左衛門。
  只要看到樑柱,就想上吊;只要看到刀子,就想自裁。她曾數度打算擺脫監視到河邊投水,但最後還是沒真的尋死。倒也不是因為害怕或她年紀太輕,而是考慮到她爹、她爹的生意、乃至商行裡為數不少的夥計們。
  比如——如果阿梅在這棟別屋裡上吊身亡,一定會連累到她爹。
  喜兵衛就是這種人。
  當然——阿梅也曾考慮逃亡。但就算能順利脫逃,結果還是一樣。如果不幸被逮回來,一定會遭到處罰,處境會淪落到比現在還慘。即便能成功脫逃,也一定會有人因此遭殃。總之,不管她是自殺還是脫逃,一定會帶給她爹和其他人麻煩,甚至連累哪個人因此喪命。反之,如果阿梅能獨自承擔痛苦,至少她爹即使被矇騙,多少還是能心安,商行也能繼續經營下去。因此,阿梅既沒脫逃,也沒尋死。
  開始有這樣的想法,代表阿梅已經長大成人。真是諷刺,原先還能自由選擇生死時未曾有過這個念頭,反而到了這想死也死不得的地步,自殺的念頭才開始湧現。
  她已不再是個孩子了。
  這也是理所常然。被擄走並慘遭強暴的阿梅,此時已經是個有孕在身的——母親了。
  ——懷的就是喜兵衛的——孩子。
  每想及此,原先對爹與商行的顧慮便悉數煙消雲散,她真巴不得馬上死了算了。
  發現自己懷了孕時,她幾乎發狂。耳朵裡不斷傳來催她一死百了的耳鳴。
  姓尾扇的大夫診斷出她有孕時說——恭喜恭喜,請避免過油過辣的飲食,好平平安安把孩子生出來。但阿梅耳裡只聽得到催她一死了斷的耳鳴,不管旁人說些什麼,她全都聽不進去,整個人腦袋裡都是尋死的念頭。
  的確到了該自我了斷的時候了。
  一想到懷了喜兵衛的孩子還得繼續活下去——而且以後還得把這孩子給生下來——阿梅就感到毛骨悚然。
  接近傍晚時,負責看守她的雜役就會出門辦事。阿梅即便睡覺時也受人監視。監視者日夜輪替,幾乎隨時都有人在身旁監視,就連入浴如廁時都不例外。
  要死就趁現在。
  只不過,她沒辦法離開別屋。
  因為面對庭院的主屋,門戶全部打開,穿越中庭時絕對會被人發現。
  唯一的辦法就是在別屋中自殺。然而,阿梅無法取得能用來自戕的刀子。因此唯一的選擇就只有——。
  繩索。如果能找到一條繩索。
  就可以找個地方上吊——將踏腳台——。
  死吧!死吧!耳鳴不斷響起。
  突然,阿梅感到一陣強烈的暈眩。
  而現在。
  阿梅依然活著。
  她把自己打扮得漂亮大方,上一些妝,甚至強顏歡笑地擺出笑容。
  這能讓她覺得——還有力氣如此打扮自己,想必日子也沒那麼痛苦吧。
  ——她甚至得為男人斟酒。
  已經淪落得和賣笑的女人差不多了,
  這些都是她搬進伊東官邸後才學會的。但雖說是學會了,倒也不是很熟練。遇到不認識的客人還好,平常最常面對的卻是秋山與堰口,也就是兩個當初受喜兵衛命令擄走她的兇手,阿梅不知道自己該用什麼樣的表情陪這兩人喝酒。同樣的,也不知道命令自己斟酒的喜兵衛心裡在想什麼。阿梅更搞不懂,自己什麼時候變成能裝出一副滿面笑容的模樣了。
  她靜靜地為客人斟酒。
  客人客氣地點頭回禮。
  這位客人,就是民谷——伊右衛門。
  這位年輕的同心,也讓阿梅很不解。既然姓民谷,應該就是那位——據說已經過世了的——又左衛門的女婿吧。但沒有任何介紹,也不方便詢問,因此也無從了解他的真實身分。在喜兵衛家裡出入的,想必都不是什麼好東西——她總是如此認為。俗話說物以類聚,因此阿梅認為喜兵衛的朋友與手下悉數是無惡不作的惡棍。但這位伊右衛門可看起來完全不像是喜兵衛的狐群狗友。他每次都是來修繕房屋,完工便打道回府。而且,伊右衛門和其他男人不一樣,不會阿諛、陪笑臉,臉上完全沒有一絲笑容。
  前來造訪喜兵衛的惡棍個個都很會陪笑臉。不是為了討好這個家財萬貫的與力好討些零頭好處的卑賤笑臉,就是對這個傲慢上司的惡行惡狀所裝出來的假笑或苦笑,要不就是商討幹什麼壞勾當時的奸笑或傻笑。總之個個都是嘻皮笑臉的,沒有一個是正當、表情認真的。
  但,伊右衛門不笑。倒也不是端著臭臉,就只是沒有笑容罷了。
  喜兵衛原本就很少笑,但看別人眼裡,總會以為他是心裡不高興。阿梅認為喜兵衛這個人想必是看世上所有事情都不順眼。因此是個悶得不得了的人。伊東喜兵衛根本就是個不懂得何謂歡笑的冷血動物。至於這個伊右衛門,與其說他是不高興,不如說是有點落寞——至少在阿梅眼裡看來如此。
  表情嚴肅的伊右衛門拿起阿梅斟的酒,只啜飲了一口就更為客氣地說道:
  「方才秋山大爺造訪寒舍,說伊東大爺有急事找在下來處理,因此在這不宜叨擾的時刻來訪,真是抱歉。」
  一旁的喜兵衛面無表情地回答——有勞你了,接著便拿起洒壺把自己愛用的榧木杯斟滿,並以那張依然毫無表情、看起來活像隻狒狒的嚴肅臉孔不屑地看了看伊右衛門。阿梅至今仍無法習慣喜兵衛這種彷彿在為人估價的眼神。不,與其說不習慣,更應該說是厭惡至極。
  伊右衛門依然是正襟危坐,身子一動也不動地問道——那麼,聽說大爺是急著要修繕宅邸?
  喜兵衛扭曲著嘴角裝出一個笑容說道——你先放輕鬆點。接著才回答:
  「修繕,是騙你的。」
  「騙——在下的?」
  「如果不用這個理由,你恐怕不容易出門吧?」
  「不容易出門?您的意思是……」
  「若非有正事要辦,大概不容易出門吧?」
  「沒有這種事啊。」
  真的嗎——喜兵衛擺出了一個壞心眼的表情。
  「聽說你最近在兼差做木匠,所以,即便我是你的上司,也不能讓你為我白幹活。」
  「不好意思。操副業一事著實讓在下汗顏之至——」
  「慚愧什麼?我也知道你們薪水微薄。所以,有的做竹藝、有的做紙傘,有的養殖魚,現在沒有一個同僚的不兼差的。若是不讓你用這對雙巧手換點銀兩,豈不等於是暴殄天物?」
  這番話讓伊右衛門聽了更加惶恐。喜兵衛眼神依然不悅,卻出聲笑了起來。
  「以後請你修理東西我保證會付錢。還有,材料開銷以及之前應給你的工錢,我都會悉數照付。」
  「感謝——您的關心,大爺這麼做,在下恐怕是承受不起——」
  「那你的意思是不要——」
  喜兵衛哼了一聲,以嗤之以鼻的態度丟出一句話——不簡單!佩眼。
  但是看在阿梅眼裡,喜兵衛這根本是在作弄人。
  「民谷,我今天叫你來沒有其他事,不過是最近聽到了一些有關你的流言蜚語。」
  「流言蜚語?——」
  「是不太中聽。聽說,你家裡最近有些問題?」
  伊右衛門沒有回答,舉起剛剛只啜飲了一口就一直拿在手上的杯子一飲而盡,接著反問道——請問大爺,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處得不是很好吧?」
  「處得不是很好?您指的是——」
  「就是夫妻感情。又左衛門的女兒——也就是你的老婆——我不是要說她的壞話——聽說她從小就以脾氣壞出名。」
  伊右衛門低著頭,薄薄的嘴唇打開一半就闔了起來。他似乎在慎重思索該如何回答,也有可能是正在警戒著什麼。不,伊右衛門一定是在保持警戒。阿梅住在這裡的半年內,已經目睹過好幾個傢伙因失言而失勢了。
  「伊東大爺,這只是在下家中的瑣事,不值得您——」
  「別轉移話題。民谷,聽說你們夫妻不分晝夜爭吵不休——是嗎?」
  伊右衛門正欲舉起酒杯的手停了下來。
  「伊東大爺——這種事——您怎麼會——」
  「我是首席與力。部屬的家裡狀況怎可能不了解?」
  誠如您所說的——說著,伊右衛門垂下了頭。
  「沒想到竟然連這種見不得人的事都傳到了與力大爺耳中,讓在下真是無地自容。您寬宏大量,還請在下喝酒。讓在下民谷伊右衛門真是為自己的厚顏無恥感到萬分羞愧——」
  伊右衛門以懷紙輕輕把杯緣擦拭乾淨,小心翼翼地地將杯子放了回去。接著他默默地婉拒了正欲為他斟酒的阿梅。在這一瞬間,阿梅與伊右衛門的視線交會了。
  兩人視線甫相交便立刻錯了開來。喜兵衛聽到了從自己肚子裡傳來的古怪聲音。
  「民谷,你別誤會。並不是我耳朵特別尖,只是,有哪戶夫妻失和,咱們組內誰會不知道?據說——幾天前你們倆還曾大打出手——就算再不想看,只要是事實任誰都看得到,不必特別打聽也會傳入耳裡。」
  伊右衛門渾身散發的那股落寞神情——讓阿梅實在——很難想像他竟然會出手毆妻。喜兵衛所言讓阿梅覺得毫無憑據,便再度看向伊右衛門。
  ——教人毛骨悚然地——
  五官端正的伊右衛門臉色微微凝重了起來。
  「這件事——在下真的很慚愧。」
  伊右衛門並未否定。這不就代表這件事果然是事實了?
  喜兵衛點頭喃喃問道——那就是事實囉?
  「你怎麼啦民谷?我向你提起這件事不是要責怪你。你老婆的個性我多少也知道。我不認為你是個會打老婆的男人。只不過——阿岩小姐的脾氣是不是我真如傳言一樣壞?連個性溫厚的你都覺得氣憤難容,想必也不是好老婆吧?」
  聞言,伊右衛門皺著眉頭,斬釘截鐵地回道——不是的。情況並非如此。
  接著語氣又緩和了下來,淡淡地繼續說道:
  「這一切都怪在下太沒有德性。我敢向天發誓,內人並沒有錯。可能是在下的做法不符民谷家風使然。在下曾以浪人之身混身市井長達五年,可能是在無意間養成了卑賤的言行習慣。和身為代代傳續的武家之女的內人發生衝突實屬必然。因此在下夫妻之間若生嫌隙,也是在下的錯。只不過,在下方才也說過了好幾次,這只是在下家裡的瑣事,以後一定會小心謹慎,避免再為上司同僚帶來困擾。至於這樁令在下萬分羞愧的事,就請大家把它給忘了。在此誠心祈求大爺原諒。」
  伊右衛門將餐盤移到一旁,雙手撐在地上,深深地鞠了個躬。
  喜兵衛活像癩蛤蟆般皺起臉來,不屑地望著伊右衛門。
  「你城府很深嘛。」
  「城府很深?——大爺這話的意思是——」
  「你難道認為我不值得信賴嗎?民谷。」
  「在下不敢。」
  「那麼你到底在提防我什麼?我不知道又左衛門是如何向你交代的,但我可沒什麼心機。」
  「在下的岳父——並沒有要在下——提防您什麼。」
  「真的嗎?他難道沒告訴你——務必提防與力伊東,千萬不可與其交心?」
  喜兵衛嘲諷地說道。就算又左衛門真曾向伊右衛門提過這些,伊右衛門也不可能承認。那麼任伊右衛門再怎麼否認,喜兵衛也無法相信。如果伊右衛門閉口不語,就會被以為是默認。因此被如此質問實在教人難以回答。
  這隻蛤蟆默默地窺伺著伊右衛門的神色,過了一會兒才不太高興地開口說道:
  「算了。民谷,你好像——不太喜歡談你家裡的事兒。是吧?」
  「喔,不。我只是不希望讓這件事害您弄髒您的耳朵。」
  於是,喜兵衛轉頭朝阿梅喊道——還愣在那兒幹什麼?還不快幫客人斟酒!
  阿梅慌張地拿起小酒瓶。伊右衛門也誠惶誠恐地遞出杯子,彬彬有禮地向阿梅點頭。
  喜兵衛瞇起眼睛注視著兩人的互動,接著問道:
  「民谷,你好像不知道——阿梅是什麼身分吧?」
  「不認識。」
  「阿梅就是……」
  喜兵衛嘴角帶著奸笑說道:
  「阿岩的——妹妹。」
  聞言,伊右衛門依舊是正襟危坐,但臉上浮現出一絲狼狽的神色。
  「不過並不是親妹妹,她原本是商家之女,不過這中間出了些事——」
  阿梅抬頭瞪著喜兵衛。兩人四目相對。阿梅立刻將視線別開,低下了頭來。
  「——她才會住進我這兒。當時費一大番力氣促成此事的,就是你的岳父又左衛門收養阿梅,目的是讓阿梅嫁給身為武士的我。我手邊還有一封又左衛門寫給阿梅娘家的親筆信呢。只不過,我們還沒有正式結婚,所以,她應該還叫民谷梅。這麼說來,她就是你的小姨子了。對不對呀?——阿梅?」
  「是的——」
  ——他到底在——打什麼主意?
  阿梅感到困惑。她不知道喜兵衛懷的是什麼鬼眙。
  伊右衛門也顯得有點不知所措。
  「不過,阿岩她——不,內人從未向在下提起這件事兒。」
  「因為連阿岩都不知道這件事。這一切都是你岳父又左衛門一個人策劃的。」
  「可是,岳父生前也未曾向在下提起過這些。完全沒有。」
  「有些事兒可能不方便說吧。」
  「是什麼事兒不方便說?到底是——」
  「既然又左衛門沒告訴過你,我也不便說。」
  真是個狡猾的畜生——阿梅真想破口大罵,但不知該如何開口,看了看兩個隨侍在側的武士,又把話給吞了回去。結果——她還是猜不透喜兵衛懷的是什麼鬼胎。
  此時,伊右衛門一臉迷惑、神經質地端正了坐姿。
  喜兵衛大聲說道:
  「民谷,你似乎有點不服。算了,反正現在也不必多間,待時機一到,你就會知道一切真相了。不過,切記你岳父民谷又左衛門生前並沒有讓你這個女婿知道一叨。連這麼重要的事兒都瞞著你,難道還不夠明顯嗎?」
  也沒等伊右衛門回答,喜兵衛便更高聲、語帶恫喝地繼續說道:
  「又左衛門有沒有向你說過我的壞話我是不知道,也就不追問了。但你得好好想想,他的話信得了幾分?受一個已死之人的妖言所惑,對一個待你不薄的首席與力恩將仇報,對你想必是沒半點好處吧?你想想,我可曾說過一句對你有損無益的話?」
  喜兵衛一副強逼伊右衛門談判的語氣,但他的目的何在卻依舊費人疑猜。直到現在,喜兵衛高聲強迫的就只有一件事——逼迫伊右衛門稟報妻子的詳細情況。
  阿梅瞪著喜兵衛瞧,但試著盡量不讓伊右衛門發現。
  此時伊右衛門以低沉的嗓音回道:
  「伊東大爺,在下認為您說的事都對。您對在下的關愛與照顧。小的民谷伊右衛門是至為感激。不過,在下左思右想——都想不到有任何一件事值得找伊東大爺商量。關於內人的傳聞是在下自業自得,否則除了貧窮之外,在下夫妻的生活還過得去。」
  「民谷!」
  「是。」
  「你看來很憔悴呢。」
  「憔悴——?」
  「而且還一臉倦容。一點生氣也沒有。當然,就像你所說的,自己的家內事該由自己處理。不過,我擔心的是——看你精神如此消沉,差事能做得好嗎?」
  ——擔心?
  說謊都不會臉紅!阿梅再度朝喜兵衛投以厭惡的視線。
  這個畜生哪可能為別人擔心?喜兵衛這個人常常旁敲側擊地探聽他人長短,只要被他找到一絲破綻,就會毫不留情地施以攻擊。所以——他可能又在故技重施,連續找伊右衛門來幹活,企圖找出這個無懈可擊的新手同心的破綻。而且喜兵衛已經找到了,那就是他們夫妻失和。他何只沒為伊右衛門擔心,根本就是存心奚落他好讓他難堪。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喜兵衛才想了解伊右衛門夫妻之間有何嫌隙。
  阿梅再度看向伊右衛門。只兒這位同心輕咬嘴唇,沉默地望著酒杯。
  阿梅也垂下了視線。她同情這位年輕同心當然不是毒如蛇蠍的喜兵衛的對手。
  ——我為何如此在意他?
  在不知不覺間,伊右衛門的一舉手一投足都讓阿梅在意不已。
  ——和他根本是素昧平生呀。
  此時阿梅的臉頰上感覺到一股視線。
  伊右衛門正看著她——但阿梅不敢回望。
  你在擔心什麼啊?雖然是無血緣關係,但你們倆畢竟是兄妹,何必如此拘謹?——喜兵衛說道。
  但伊右衛門依然是十分緊張。
  哎,算啦,喜兵衛狡詐地笑著說道。
  「突然被告知此事,論誰都不會習慣吧。不過,民谷呀,以後你就別把我當上司,就當我是你的親戚吧。我會照顧你,栽培你。快別這麼拘謹了。修繕宅邸是我的興趣,你會有很多機會發揮你這雙巧手。你和這位阿梅既然是親戚,我更會好好照顧你。有關阿梅的事,不過是又左衛門隱瞞不說,我也不好意思說罷了。今後別說是公事,就連你的老婆或其他大小家務事,碰到任何困難都不妨找我聊聊。」
  喜兵衛神色頗為雀躍。阿梅第一次看到喜兵衛如此高興。
  遵命——伊右衛門恭恭敬敬地回道,再次向喜兵衛深深鞠了個躬。
  好,今天就喝個痛快,菜餚馬上就來——喜兵衛熱情地昭呼。不僅如此,還向阿梅強調,今天能在此遇到伊右衛門這個自己的兄長,也該順便慶祝你們兄妹倆相認,不必拘謹,妳也喝點吧!阿梅打從搬進這裡還不曾被賞過酒。不,聽到喜兵衛說出這麼像人說的話,這還是頭一遭呢。
  過沒多久,兩名小廝搬來一只豪華的重箱(註1)。這是某家知名料亭的豪華料理。
  喜兵衛命令雜役從庭院採集楓樹枝葉,在席上裝飾了一番。酒菜一擺好,喜兵衛便吆喝大夥兒乾杯,今晚大開盛宴,命令眾人不分身分盡情狂歡。這讓阿梅更為困惑,益發猜不透這個與力打的是什麼主意。
  席上伊右衛門幾乎沒說半句話,阿梅也保持沉默,到頭來只有喜兵衛一個人樂在其中。直到門外欄杆上方升起一輪淡月,菜餚用盡、話也講完,席上變得一片靜寂。只見喜兵衛此時已經不顧體面地醉倒在地上了。想到喜兵衛平時是千杯不醉,著實讓阿梅大為訝異。她轉頭望向伊右衛門,心裡突然湧現一股怪異的感覺。
  此時聽到陣陣蟲鳴。直教人驚訝方才怎都沒聽到。
  抬頭看向橫樑。阿梅這才突然驚覺。
  ——竟然忘了這件事。
  她原本一直在找一只墊腳的台子,正準備上吊自殺。但是——。
  阿梅已經把——一心尋死、生不如死——乃至被人擄來、慘遭姦淫、長期軟禁——甚至懷了孕這些事兒——全都給忘得一乾二淨了。
  而且還在這為她帶來一切不幸的元兇——伊東喜兵衛就在眼前的當頭。
  ——喜兵衛他。
  正在睡覺。說不定——趁現在……。
  她就死得了,或逃得走。然而。比如。可是……。
  要不,就把一切告訴伊右衛門——。
  「阿梅夫人。」
  「是的。」
  阿梅嚇了一跳,頓時回不出話來。伊右衛門問道:
  「方才伊東大爺所說的——可都是實情?」
  「——是的」
  喜兵衛並沒有說謊。只是,他隱瞞了最重要的地方。
  「他並沒有——騙您——只是——」
  聞言,伊右衛門露出訝異的神情,並喃喃自語道……還真是奇緣哪。
  「還真是——奇緣哪,大爺這番話還真是教人吃驚。坦白說,在下也是半信半疑,以為大爺是在開在下玩笑——當然。這件事著實教人難以置信——,不,不是難以置信,而是令人驚訝——到底是怎麼回事——在下完全參不透。」
  「那是因為——」
  他把小女子擄來,然後——。
  「那——那是因為——」
  阿梅偷偷瞄了喜兵衛一眼。他這個畜生。他這隻醜陋的癩蛤蟆。他的胳臂。他的指頭……。
  那天阿梅剛看完戲,回家途中。奶媽遭受攻擊。挨了好幾拳。被踹了好幾下。接著嘴巴被布給塞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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