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嗤笑伊右卫门

_5 京极夏彦(日)
  小小油燈的火光搖曳。伊右衛門將它吹熄。
  所有的視線——一併消失。
  伊右衛門的身體和黑夜融為一體。
  於是,伊右衛門抱了阿岩。
  因為如此做理所當然——伊右衛門便抱緊阿岩。同樣的,因為被夫君摟抱理所當然——阿岩沒有反抗。以一對新婚男女而言,不多也不少,該做的事便是如此。
  這樣就好了。夫婦敦倫,比這要求更多實屬荒誕。能夠如此,兩人好歹便稱為夫妻——。
  這一切都在如墨色的漆黑中進行。沒有燈光的黑暗之中,伊右衛門無法確實掌握自己存在的事實。因此,為了證明自己的存在,伊右衛門執拗地、特別執拗地抱緊阿岩。
  阿岩的皮膚像粗紙。伊右衛門身體緊貼這粗糙不堪、好似佈滿傷痕的皮膚,並讓手指在阿岩身上游走。手指所經之地,便是自己與世間的交界處。聽得到阿岩發出輕微喘氣聲。她似乎拚命忍耐著,因為全身痙攣僵硬。
  刹那間,不知何故,伊右衛門覺得阿岩令人心疼。
  從她的駝背到頭部。然後臉頰。黑暗中伊右衛門描繪著阿岩的形象。當他手指移向阿岩額頭時,阿岩才首次反抗,抓住伊右衛門的手臂。胸腔像要迸裂——伊又衛門心臟激烈鼓動起來。
  伊右衛門立刻把手抽同,但指尖已留下溼溼的感觸。
  ——啊。
  那裡是……。
  儘管如此,兩人最終還是沒有任何交談。
  然後。
  婚禮隔天早晨——伊右衛門比平常晚起。
  阿岩已不在床上,廚房則傳來做飯的聲音。伊右衛門感到一股溫馨。父母親過世已五年,伊右衛門過著沒有家人的獨居生活,已經很久沒有聽到家中除了自己之外其他人的聲音。
  他享受了一陣此種溫暖舒適的感覺,過了一會兒才起身,望向廚房的方向。
  從蚊帳看出去,阿岩正捲起長袖在廚房忙著。
  阿岩停止動作,轉過頭來。沒有表情。也沒有說話。
  只看右半臉,阿岩是個無比漂亮的女人。
  伊右衛門感到不好意思,變得客套起來。
  ——對不住。
  ——這就是伊右衛門以民谷伊右衛門之名入贅民谷家之後,向自己妻子阿岩說的頭一句話。至於道歉什麼,為何道歉,伊右衛門自己也不懂。
  婚禮隔天可以好好休息——又左衛門已特別交代過,拜訪組頭、與力及工作交接等手續,過幾天後再辦即可。因此今早不管何時起床、甚至不起床,都無須道歉。
  阿岩只冷冷地看了伊右衛門一眼,便又轉身回去忙廚房的事兒。
  伊右衛門不知該如何回應。
  既然無所事事,伊右衛門便收拾起睡鋪,掀起蚊帳。
  睡鋪收好後,正要收拾蚊帳,回頭,發現阿岩正在看他。
  伊右衛門停了下來,向妻子問道——怎麼了?
  阿岩沒有回答,她避開夫君的視線,抬頭望著半空,皺著眉頭小聲嘀咕了些什麼,便又轉身離去。此時伊右衛門錯覺自己似乎犯了什麼大錯。為了化解心中不安,他欲再度詢問阿岩方才所思何事,但話說到一半又吞了下去。
  過了一會兒——
  早餐準備好了。
  於是,伊右衛門在陽光之下——首次清楚看見阿岩的臉。
  左眼眼瞼到額頭處有點浮腫,像塗上灰似的呈黑色。
  疤痕上似乎有許多敞開的毛穴,裡頭可看到像是血液凝固的點點黑色痘痕。
  左眼眼珠像嵌了魚鱗般混濁不清,眼白則囚充血而呈一片血紅。
  額頭疤痕上方的毛髮蜷縮,而且像是褪了色,夾雜許多白髮。
  剃眉、上鐵漿(註3)的化妝方式,使面上疤痕更加明顯。
  茫然地——伊右衛門看得發愣了。
  真是可憐。那——不是疱瘡的疤痕。
  伊右衛門如此感覺。不帶悲傷,也不帶厭惡,就只是這麼覺得。
  阿岩以那隻混濁的眼睛瞪了伊右衛門一眼。
  伊右衛門感到尷尬。縱使沒有思意,這樣看人還是很不應該。所以……
  ——對不住。
  他再度道了個歉。一道完歉,伊右衛門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即便對方是自己的妻子,這種態度也欠缺禮貌。
  即使如此,阿岩還是不發一言,也沒有再看伊右衛門。
  因此,伊右衛門依然不了解阿岩剛才那動作的真正涵意。
  搞不好阿岩擔心,伊右衛門是感覺她臉上疤痕很醜——才盯著她看,甚至因而對她心生厭惡。當時雖然如此猜想,不過轉頭再看看阿岩,倒也沒有羞怯之貌。那麼,她應該只是氣憤伊右衛門的無禮而已。若是如此,阿岩想必是生氣了?還是她感到困惑?或是她平常就喜歡擺起一張臭臉?但也有另一種可能性——伊右衛門猜想,妻子其實並沒有高興或不高興,一切皆是自己胡思亂想。或許只因她臉上有疤痕,不易看出她的表情是喜是怒罷了。甚至也可能是那惡疾扭曲了她面部的肌肉,將之固定成一副兇巴巴的模樣——。不,阿岩畢竟是自己的年輕新妻,這樣正面被盯著看,難免害臊。這麼說來,果然還是——
  此時的伊右衛門依然是心不在焉,同時卻也十分煩悶。
  ——您不吃點東西——?
  阿岩開口說道。
  對不住——。
  伊右衛門第三度——向阿岩道了個歉。
  阿岩的嘴脣閉得更緊了。
  伊右衛門先是望著她的雙唇,隨後看向她臉上的疤痕——。
  這次他挪開了視線。
  無法直視。並不是因為阿岩有多醜,是伊右衛門自己的問題。
  那疤痕確實嚴重,不可能不映入眼簾,刻意忽視反而奇怪。
  然而過度在意當然不行,完全不在意卻也顯得惺惺作態。
  慰勞、鼓勵、憐憫,這類念頭——
  與輕蔑、謾駡、指責、嘲笑這類念頭,僅有一線之隔。
  一切都是程度問題。但伊右衛門無法拿捏其中分寸。
  他流著汗,只記得自己不斷動筷扒飯。
  完全不記得自己吃了些什麼。已然是食不知味。
  心裡只是一味掛念那紙門上的破洞。
  後來的狀況就記不太得了。似乎是伊右衛門沒看到又左衛門,便問——岳父大人上哪兒去了,阿岩的回答似乎是——爹正躺在床上休息,但記憶十分模糊。伊右衛門用完早餐,便去見又左衛門,隨便聊了一會兒。其實這房子狹窄,不用問也知道家人在何處。這麼說來,伊右衛門正式和阿岩交談,竟是婚禮過後三、四天的事情。
  那天,又左衛門的身子更虛弱了。
  然後,像是交代遺言似的,又左衛門對伊右衛門說了許多事。
  首先提起了阿岩。
  阿岩的名字,是依四代之前當家主人民谷伊織的女兒於岩之名取的。
  這其實是古代傳說中磐長姬女神(註4)的名字,是個吉祥的好名。
  於岩的丈夫叫做伊左衛門,夫妻倆有促成民谷家中興之功。
  後來才注意到——。
  又左衛門以喘氣般的聲調說道。
  這位祖先叫做伊左衛門,而你叫做伊右衛門,還真是巧合呀——。
  伊右衛門大爺,既然咱們有緣,阿岩就拜託你好好照顧了——。
  我對不起阿岩。我再怎麼向阿岩道歉都不夠。全是、全是我的錯——。
  又左衛門僅以左手抓住伊右衛門的手掌。只有右眼落下了淚珠。
  ——為何年事已高的岳父,要如此苛責自己?
  這點伊右衛門還不太能夠理解。
  但又左衛門仍邊哭繼續邊說。
  親戚朋友之事,差事之事,組內之事——。
  據說御先手組是個歷史悠久的組織,昔日曾多達三十四組,後來漸漸減少,目前僅剩下御弓組九組以及御鐵砲組十九組。
  又左衛門也滔滔不絕地講述了民谷家歷代祖先是如何地盡忠職守。
  他強調,民谷家的歷史和御先手組的歷史一樣古老,可能也因為這緣故,又左衛門非常受前任組頭三宅左內敬重,稱讚民谷家是御先手組之中難得代代延續的家系。又左衛門在三宅左內手下二十餘載,左內於六年前過世後,繼承其工作與地位的現任組頭三宅彌次兵衛溫厚篤貸、才氣煥發,是個相當優秀的領導者。而據說彌次兵衛與又左衛門於兒時便互相熟識,因此對他處處禮遇。這次伊右衛門成為民谷家的婿養子,彌次兵衛可能也是念在舊情,才會如此迅速地點頭答應。
  住在左門町組屋敷的御鐵砲三宅組同心,總計有三十人,與力則有十人。與力頭子是伊東喜兵衛,不過據說他是所有與力之中資歷最淺的一個。據聞伊東原本是藏前萊錢莊之子,六年前有個姓伊東的與力退休在即卻無人繼承,喜兵衛便看準這點,花了很多銀兩成為該與力之養子,等於買下其身分與官職。伊東雖是商家之子,但能力突出,雖然負面傳聞不少,得罪這個人絕對等於是自找麻煩——又左衛門意有所指地說道。看來這姓伊東的是個心狠手辣的傢伙。
  但伊右衛門不解為何一個人格高潔的組頭,手下的首席與力卻是胡作非為之徒?一聽到這個問題,又左衛門沉吟半晌,接著便先表明——這件事可不能讓外人聽到——並把伊右衛門叫到身旁,咬著他耳朵說道:
  這是有原因的——。
  但話一說完,又左衛門臉上便露出一抹猶豫。並欲言又止地說道——這件事你或許還是不要知道比較好。但接下來還是決定:
  哎,女婿呀,還是告訴你吧——。
  你只要知道這些就好——他繼續說道:
  自從當上了首席與力,伊東就對阿岩特別有意思——
  據說,伊東曾多次要求又左衛門將阿岩許配給他。
  不過,這一切他都沒跟阿岩提起,畢竟阿岩一向拒絕招贅,當然更不可能嫁為人妻,按照法律規定,組内同儕不可聯姻;何況伊東和阿岩相差二十來歲,兩人聯姻不僅對阿岩沒好處,民谷家脈也會因此斷絕。但伊東畢竟是上司,而且是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卑鄙小人,又左衛門只好迂迴曲折地婉拒,據說還費了很大一番功夫。
  直到阿岩長相變成這樣,伊東才終於死了這條心——。
  加上前一陣子又左衛門幫伊東解決了一件糾紛,伊東欠下他一個人情,因此目前大可安心——。
  但如果伊東依然懷恨在心,仍有可能找個理由前來找碴——。
  因此,務必小心提防此人——。
  老人在伊右衛門的耳邊,悄聲說完了這番話。
  話畢,又左衛門渾身顫抖了起來。他張大眼睛,開始喃喃念佛。
  伊右衛門的視線從老人肩膀上方穿過,發現——。
  透過歪斜紙門與柱子之間的縫隙,
  阿岩正朝裡頭窺探。
  ——阿岩。
  伊右衛門忙替攪拌貼紙門的漿糊,又想起那位衰弱老人的矮小身軀。
  儘管關係稱小上匪淺,既然繼承了家世地位,他就成了自己的父親。
  ——務必小心提防此人。
  回想起來,這似乎就是伊右衛門聽到又左衛門所說的最後一句話。
  ——不,不對。
  岳父最後一句話好像是
  ——母親大人,原諒我。
  老人一面念佛,一面夾雜著這樣的自言自語。
  到了當天半夜,年邁的民谷又左衛門突然發病,婚禮兩天後便撒手人寰。這真是所謂「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倚」,才剛辦完囍事,未料這麼快又得辦喪事。
  頭一個發現的是阿岩。到了早上沒聽到父親說一句話,讓她頗慼納悶,到房間察看便發現父親已經斷氣。儘管驚駭萬分,阿岩並沒有發出悲鳴也沒有陷入恐慌,只是淡淡地將父親的死訊告訴伊右衛門。伊右衛門前去查看時,發現又左衛門面容異常悲傷,模樣像在睡覺。
  看來就像個永遠在做惡夢的老娃兒。
  伊右衛門望向佛堂。結果,岳父過世前來不及告訴他更多伊東不為人知的事情。
  ——如果能多聊一些就好了。
  然而,當時又左衛門已經是痙攣個不停,伊右衛門便讓岳父躺下歇著,緊接著便出門去了。理應在窺探的阿岩則不見蹤影,可能是下田去了。
  讓又左衛門躺下歇著後便立刻步出家門的伊右衛門,在傍晚之前探訪了所有宅鄙以及十位與力與組頭的官邸,記下所有住址與姓名。正式工作要翌日才開始,其實不需要提早前往招呼,此舉純粹只是為了打發時間。不,或許是因為在岳父家感到坐立難安,寧可出外透個氣。
  他沒多久便找到了與力官邸。門雖然只有一扇,與力宅邸的卻是冠木門。
  徘徊之際,伊右衛門憶起一件往事。今年剛入梅之際,受又市、直助與宅悅之託充當保鑣,就是到這一帶來辦事。伊右衛門站在伊東喜兵衛家門前,抬頭一看,庭院中巨大茂盛的梅樹枝幹直往門前的馬路伸去。當時掉落在自己頭頂上的花瓣,原來就是這顆梅樹的啊?伊右衛門這才想到。
  ——伊東——喜兵衛。
  前天的婚宴,伊東應該也曾前來祝賀。不過,伊右衛門並不知道哪個是伊東。話說回來,倘若他對阿岩之事仍舊耿耿於懷,說不定根本沒出席喜宴。
  ——倒是那三個小混混,當時在這兒幹什麼壞勾當呢?
  伊右衛門反覆思索之時,裡面一個年輕姑娘探頭出來,問道:「您有何貴幹?」伊右衛門則隨便胡謅一個理由:「因為梅花太美,不小心看得發呆。」妳是伊東大爺的千金小姐嗎?——伊右衛門問道。
  小女子只是他的侍妾——,只兒那姑娘面帶愁容地回道。
  不過是個十六、七歲的姑娘,從她的穿著打扮,看不出是個武士家的妾。
  伊右衛門正打算問她幾個問題,立刻出現一位男僕把這姑娘給帶了進去。這男僕應該是個三一侍(註5),少夫人,妳不能在外頭晃盪——只聽到男僕說道。那姑娘眉毛未剃、牙齒未染,再怎麼看都不像是個少夫人。
  ——不知那姑娘到底是什麼身分?
  之後因為得忙著張羅突如其來的喪禮,就忘了那姑娘的事。
  第一天出門巡邏回來,伊右衛門還是沒跟阿岩交談,此時又左衛門又臥病在床,伊右衛門也只能無奈地修修家中掉落的棚子或殘破的扶手。之後,又左衛門病態急速惡化,阿岩全力照料父親,無暇和甫入贅的夫婿多說幾句話。又左衛門隨即過世,於是直到喪禮結束為止,伊右衛門都沒機會與阿岩獨處。
  結果他們之間的氣氛變得十分怪異。兩人僅是視線交會,卻沒交換半句言語,就這麼生活在一片死寂當中。
  就這樣——他們倆共度了一個月。即便是仇家,相處這麼久彼此也理應熟絡些了。
  伊右衛門默默地掌握了當差的要領,休暇時則在家中進行修繕。
  差事已經上了軌道,但和阿岩的生活卻還沒有。
  這棟古老的房舍裡,總瀰漫著一股緊張。
  但伊右衛門認為現在至少算是衣食無虞,這種日子總有一天會習慣的。
  ——就先把房子修一修吧。
  伊右衛門告訴自己,儘可能勤快些。
  只有在專心刨著木頭,釘釘敲敲時,伊右衛門才能放下心中這塊大石。
  木工與修繕等事他幹得得心應手。伊東也未曾上門來找麻煩,日子過得還算平穩。
  這天,伊右衛門小心翼翼地在紙門上糊紙。
  黏上去之後,再輕輕將紙撫平。
  他想起了阿岩。
  伊右衛門覺得阿岩頗惹人憐愛。
  不過,只有孤身獨處時,他才會有這種感覺。
  一個不經意,阿岩的形影在腦海裡浮現。
  每逢這種時候:心裡總會閃過一絲罪惡感。
  為什麼會有這罪惡感,伊右衛門心裡有數。因為他認為,阿岩似乎不太喜歡夫君每逢休暇便在家裡做木工。不過,阿岩沒有明說,伊右衛門也不曾求證。從客觀角度來看,修補房含應該不至於招致妻子厭惡,對於職務也沒有怠惰,猜想也不致帶給家中麻煩。改善家屋原本是樁美事,按理說,阿岩沒有抱怨的理由——。
  但伊右衛門依然隱約感覺,阿岩對他似乎有所不滿。
  伊右衛門停下雙手,轉頭看向庭院中的稻荷神社。
  ——接下來,那座神社也得修繕。
  鳥居需要重新粉刷、箔紙也需要更新——。
  樹籬好像也許久未經修剪。
  不知是枯死還是被垃圾淹沒,樹枝都已乾枯甚至燻黑。
  伊右衛門的視線沿著籬笆移動,看遍整座庭院。
  庭院裡有幾棵樹也久未照料,樹葉已經開始掉落。放眼望去是一片雜草叢生。
  較遠處則是田地,不曉得種了什麼。雖然老早就想問阿岩,但伊右衛門一直沒有開口。
  ——阿岩。
  頭包毛巾、捲起袖子的阿岩止往這邊瞧。被泥土弄髒的毛巾下那張白淨的臉正在窺探著自己。她正在忙田裡的工作吧。是從什麼時候——。
  ——開始看趟我來的呢?
  伊右衛門敏捷地一轉身,背向貼了一半的紙門,一副彷彿在保護紙門的姿勢,並輕輕將毛刷放上邊緣。
  「阿岩——」
  伊右衛門不知何故地朝阿岩喊道。
  聽到夫君這麼一喊,阿岩便走了過來。
  「阿岩,說句話呀。為何都不說話呢?」
  因為說什麼都沒用呀——阿岩回答。這答案無法讓伊右衛門滿意。
  「妳這話是什麼意思?是覺得我貼紙門可笑嗎?妳是不是認為,拿刨刀的活不是武士該幹的?若是妳覺得可笑,直說無妨——」
  ——為何——如此激動?
  「妳是不是認為武士不該幹工匠幹的活?」
  「我並沒有——這麼說。」
  「若非如此,妳的態度又作何解釋?今天就是因為妳什麼都沒做,我才得動手整理這棟宅邸,家事原本應是女人幹的。妳瞧,紙門破了好幾天,多難看啊。萬一被人看到,妳不怕被笑話嗎?我可是為了妳,為了這個家,才幹這些活的。妳那是什麼態度?」
  為了我?——阿岩皺起了眉頭。
  「妳對我若有什麼意見,直說無妨。」
  ——話也用不著說得這麼刻薄呀——。
  伊右衛門覺得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到底在生氣什麼?也許是因為阿岩什麼話都不說吧——。
  好,既然你要我說,我就說吧——阿岩拋出這句話,伊右衛門的氣勢立刻被腰斬一半。
  「為何在你動手之前,不先叫我修理這些東西?」
  「那是因為——妳不會做木工。」
  高聲說亢之後,伊右衛門的話氣便和緩了下來,已經不再想和阿岩爭論了。但吊蚊帳、貼紙門之類的活,我總會吧?——不料阿岩反而態度堅決地回道。
  「這不是會不會的問題。為什麼妳會,卻不做?」
  「想必你也看到了,我忙著下田,家事當然無法兼顧。但田不耕咱們就沒飯吃,這穀物可是得拿來吃、拿去換、拿去賣的。」
  伊右衛門也了解民谷家生活拮据。阿岩這番話讓他毫無反駁餘地。
  於是,伊右衛門低聲地回答——原來如此。那我真該感謝妳。按理說,兩人的爭吵理應就此結束,阿岩卻冷不防突然抬起頭來,語氣嚴厲地說道——用不著道謝。
  「大爺既然繼承了父親的名份與地位,如今就是咱們民谷家的一家之主了吧?」
  「是啊。」
  「既然如此——」
  阿岩挺直了背脊,盯著伊右衛門繼續說道:
  「——大爺身為一家之主卻向妻子道謝,讓人知道豈不笑掉人家大牙?為人妻者盡義務做家事乃理所當然。如果今天我因為怠惰而挨罵也無話可說,但我只是善盡本分,哪值得你道謝?」
  「妳這樣講也對,不過——」
  「每逢休暇,你就在家裡埋首修屋子、做木工,是在暗示我要認真一點嗎?」
  「我沒有要暗示妳什麼啊。妳也是忙著田裡的活吧。妳剛剛不是說了嗎?既然如此,家裡瑣事就由我——」
  你聽我說,伊右衛門大爺——阿岩打斷伊右衛門的話說道:
  「整修房屋沒什麼不好,但木材、紙張與鋸子等材料,也要花不少錢。而既然你有技術、又有空閒,為何不兼差賺點外快?如果能多貼補一點,我也不必像這樣忙於農事,不就有時間修繕紙門什麼的了?」
  「難道——妳是希望我——去兼差?」
  阿岩這番話讓伊右衛門大感意外。伊右衛門原本一直以為阿岩與一般武士妻子無異,會將武士為糊口而幹活看做為卑賤的行為。
  「人爺——認為兼差可恥嗎?」
  伊右衛門當然沒有這種想法。
  他只是不了解阿岩的感受。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如果老爺認為兼差可恥,那麼即便是為了興趣,也不能幹工匠幹的活。這些都不是武士該做的事。只要付點錢給木工或裱裝師,他們就會替你弄得穩穩當當。若是沒錢請工匠,出去賺不就得了?若連這都辦不到,那就乾脆別修繕屋子,能省則省才是。正因為有如此認知,家父又左衛門才會從不動手修屋。」
  這番話頗有道理。伊右衛門同意阿岩的說法。或許阿岩認為自己的夫君身為一家之主,還有其他更該做的事吧。既然對阿岩深表贊同,伊右衛門便覺得這番爭吵應該到此打住,就讓一讓自己的妻子吧。於是,
  「——對不住。」他低頭致歉。
  但他這句話一出口——阿岩便暴跳如雷。
  「為什麼?為什麼你要如此向我道歉?」
  為什麼!為什麼!阿岩怒不可遏地頻頻頓腳。
  「打從你進這個家門,就一直對不住、對不住個不停,我都聽得快受不了了!你成天都像個卑賤的奴才,看我的臉色做事——」
  「阿岩——」
  卑賤的奴才?——看妳的臉色?——哪有這回事?這可是個天大的誤會!
  此時伊右衛門並沒有生氣,只覺得狼狽困窘。
  但伊右衛門脫口而出的每句話,卻淨在刺激對方。
  「儘——儘管妳是我的妻子,也不能罵自己的夫君是個卑賤的奴才!」
  被如此斥責,阿岩更不甘示弱大聲頂嘴:
  「什麼夫君?身為夫君就應該有夫君的樣子。身為一家之主的大爺即使是個窩囊廢,也應該威風凜凜,你卻一再向我道歉。既然做了又要道歉,為何一開始還要做呢?還有,即使是夫妻,你也大可嘲笑我長相難看啊!」
  「妳、妳到底在說什麼?我——可不認為妳長相醜。」
  這是——真心話——。
  「那麼,這樣你也說得出口嗎?看到這張臉你還說得出口嗎?」
  阿岩突然扯下包住臉的毛巾,露出潰爛傷疤。
  ——為什麼——?
  為什麼要這樣做——。
  看吧。看,你看我的臉,看我的內心!——阿岩大喊道。
  「阿岩,妳就適可而止吧。這樣大吼大叫,未免也太難看了。我住進來生活難免不習慣,沒幾天岳父又過世,這一切我全都靜靜承受,但妳卻好幾天不和我說半句話,甚至連個笑都不笑一個,要看不起我也該有個限度吧?再怎樣寬宏大量,我的脾氣遲早也會爆發的!」
  伊右衛門立起一膝,大聲咆哮。話一脫口而出,便愈說愈衝動。
  阿岩邊哭邊衝上屋緣,穿過伊右衛門身旁進入屋內,一面說道:
  「你哪裡寬宏大量了?瞧你這副小家子氣的德性,我看了都煩!伊右衛門大爺,如果你自認為是我的夫君,就表現出夫君的樣子給我瞧瞧啊!你曾經體諒過我這個妻子的感受嗎?」
  阿岩語氣非常不悅。
  ——阿岩的感受?
  是有試著體諒過。也察覺到了。但是——正因為如此……。
  等一下——伊右衛門制止朝屋裡走去的阿岩。阿岩停下腳步,頭也不回地大聲說道——就如我剛才說的,多說無益,不過是白費力氣而已。什麼多說無益?妳是在指責我不了解妳嗎——伊右衛門怒喝道。不了解!你不了解!阿岩說道。伊右衛門也激動了起來。
  「阿岩,我告訴妳,可別自以為聰明!我今天是體諒妳,才向妳道歉。是關心妳,才留心妳的狀況。妳不但指責我那些行為是偷偷摸摸、小家子氣,卻反而要求我關心妳、體諒妳!好吧,就算我做得不夠好,但在指責我之前,身為妻子的妳不是該支幫夫持家、言行擧止不是該小心謹慎?但妳根本沒有如此,只會一味任性要求而已。妳從未慰勞我工作是否辛苦,我默默認真工作,最後竟被妳說得一無是處,還叫我去兼差什麼的。妳腦子裡到底在想些什麼?——」
  ——這些芝麻綠豆的小事何需計較?然而——
  阿岩更是張狂,像隻山犬般狂吠道:
  「說你是個窩囊廢又怎樣?你有什麼值得稱讚、值得誇耀的?你只會在乎別人怎麼看你,沒骨氣地討好自己的妻子,難道不是個成天道歉的窩囊廢?我雖為女兒身,但至少也是民谷家長女,長這麼大也不曾做過任何有損家族名譽之事。當然,如果我是個男人,早就成為民谷家之主,娶妻生子了。既然生為女兒身無法繼承家業,過去也從未考慮過招贅,但就是不甘心因為生為女人就被看輕。父親不顧及我這個親生女兒的幸福,一心只擔心家門斷絕,淨找些莫名其妙的人來與我相親。自古以來,不知有多少女人一輩子未曾出嫁,獨守空閨到五、六十歲,根本沒什麼稀奇。若婚事一輩子沒著落,我也早有獨力扛起傳承民谷家擔子的心理準備——」
  伊右衛門站起身來朝阿岩走去。阿岩退避到了屋簷下。
  一派胡言!妳可是個女人家呀,要如何擔任官職?靠妳那主意,民谷家只有滅絕一途!——。
  伊右衛門出言嘲諷,並出其不意地抓住了阿岩肩膀。
  阿岩不甘示弱,以明晰的右眼與混濁的左眼瞪著伊右衛門。
  「伊右衛門大爺,也不知道一派胡言的是你還是我?今天即便同心的官祿被取消,逼得我們遷出官邸,即便沒有嫡子,只要我還活著,民谷家還是有後。我早就決定了,與其把家脈讓給哪個素昧平生的外人,還不如自己來繼承——。」
  一派胡言!——伊右衛門一把將她給推了出去。
  阿岩一個踉蹌跌倒在屋簷下。她回過頭來,視線越過肩上瞪著伊右衛門,戳破了伊右衛門剛糊好的紙門。
  伊右衛門見狀衝了過去,猛力摑了阿岩一個耳光。
  瞬間,他的指尖濕了。
  「——就是因為咱們有緣分——才接納你成為民谷家婿養子,讓你繼承祿位,對此決定,我也已有決心與覺悟。但你這個贅婿卻——那我的決心又算是什麼?我的覺悟又算什麼?——我何苦——強忍羞恥——頂著這張醜臉——」
  伊右衛門輕輕地環抱住阿岩。
  「阿岩,咱們別再吵了。我——我錯了。」
  「大爺——」
  此時。
  沙沙沙,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蠕動。
  一看,屋簷下的岩石底部出現一條大蛇。沙沙沙。
  說時遲那時快,阿岩抓住大蛇頸部,把牠從岩石下面拖出來,扔到了庭院裡。
  這一幕看得伊右衛門冷汗直冒。
  這蛇是從打哪兒鑽進來的?為何宅內會有蛇?
  蛇要鑽進來不是難事啊——。哪有這種事——伊右衛門以手背揩汗時。
  感覺一陣濕濕滑滑的。一看,方才攔了阿岩耳光的右手——。
  掌心上沾著一大片血膿。
  註1:家人用餐休憩的場所,如同今日的客廳。
  註2:雅樂的一種,原為歡慶豐收之曲調。
  註3:平安時代開始,貴族女性便習以鐵漿染黑牙齒,做為身分的表徵。到了戰國時代,以鐵漿染齒成為成人的證明。進入江戶時代後,染黑牙齒則為已婚女性的象徵。
  註4:『古事記』中記載,磐長姬與木花開耶姬為大山祇神之女,姐姐磐長姬容貌醜陋,妹妹木花開耶姬卻非常美麗。大山祇山同時將姐妹許配給天照大神之孫瓊瓊杵尊,姐姐卻因醜陋而被退回,因此懷恨在心,詛咒天神之子的生命將如同花開般短暫。傳說歷代天皇之所以短命,皆因此故。
  註5:又稱三一奴,因一年薪俸僅有三兩一分而命名,為江戶時代對於下級武士的蔑稱。
  伊東喜兵衛
  喜兵衛飲洒的模樣,像是要沖淡淤積腹中的淤泥。
  不是為了洗淨,僅是為了沖淡。從懂事以來,他便覺得體內的泥巴不斷累積。這些污泥除非開膛剖腹將之悉數掏出,否則是徒增不減。既然不可能將之掏盡,拚命喝酒也只能加以稀釋而已。
  坐在喜兵衛旁跟他喝酒的,是他的部下——同心秋山長右衛門。秋山一副阿腴奉承的嘴臉,不斷逢迎拍馬,但喜兵衛並沒聽進耳裡。喜兵衛在想事情。
  喜兵衛他——若是為了一些當場睜隻眼閉隻眼便能釋懷的小事感到不快,便會感到宛如腹中有泥巴一陣翻攪。這些泥巴不管過了多少天、多少年,還是會累積在肚子裡頭,讓喜兵衛坐立難安,非常不舒服。於是,喜兵衛就會想找人出氣;不只是出氣,還要要以數倍、數十倍的報復加諸在對方身上,否則便無法發洩心中不滿。不,不管如何發洩都無法平息心中怒氣。這些泥巴一旦出現,就一輩子都不會消失。
  喜兵衛從小就脾氣暴躁。人生五十年,他已經四十二、三歲,剩下的日子不多,壞脾氣卻依然不改。這是怎麼回事?肚底積著淤泥,卻只能任其腐爛,難道這就是人生?他確實是如此覺得。
  ——不伙,太令人不快了。
  不論如何豪飲,泥巴即使打薄了,還是繼續沉澱。下腹附近又紅又熱的泥巴不斷由下往上湧,一路翻滾慢慢堆積,眼看就要湧上胸腔,將體內淹沒成一片漆黑。
  他養的女人,有了身孕。
  因為她不斷哭訴自己胸口氣悶、食慾不振。於是今早帶她去給認識的大夫——西田尾扇瞧瞧,請他診斷。喜兵衛認為她若不是沒病裝病,頂多也只是憂心所致,沒想到大夫卻一臉認真地說是有喜了,還直向喜兵衛道賀。別胡說八道!——喜兵衛聞言大怒,把尾扇痛毆一頓。但不論怎麼毆打,尾扇的答案還是一樣。看樣子是真的有了。
  那就墮胎,把娃兒給拿掉!——喜兵衛大吼,命令人人照辦。但尾扇沒聽從,反而表示這萬萬使不得:
  夫人身體太差,沒辦法墮胎。硬要這麼做,恐怕連母親的命都保不住——。
  這女人——阿梅,他不想失去這個女人。
  更正確地講,喜兵衛是不希望失去阿梅的身體,他並非是對她動了情或是可憐她。對於喜兵衛而言,女人就像馬或槍,阿梅不過是個工具。但即使不想殺阿梅,也不能放著不管。養了馬卻沒辦法騎,便失去養馬的意義。同理,無法擊發的槍,也沒有存在價值。若不能慰藉男性,留下這個女人又有河用?對於喜兵衛而言,女人一有了身孕便不再是女人,就算殺了也不足惜——他甚至如此認為。
  喜兵衛就是這麼一個男人。
  民谷梅不過是他包養的女人。而非正式迎娶的正室,若是讓她生了個繼承人可就麻煩了。阿梅出身商家,並非武家之女。平民之女是不能成為與力正室的。
  當然——喜兵衛手中有一份已故的又左衛門親手寫的契約,明定喜兵衛務必迎娶他的養女阿梅為妻。但這不過是安撫阿梅娘家的誑言,並不具任何效力。依又左衛門建議,只要讓喜兵衛的頂頭上司——也就是組頭看過這份契約,或許他們倆就能結為連理——只是,喜兵衛寧死也不願這麼做。
  喜兵衛甚至認為與其向組頭低頭,他寧可一死。
  他沒有迎娶正室的打算,也不想留下子嗣,更不打算把家脈傳給任何人。
  ——伊東喜兵衛只要一代即可。
  而且喜兵衛決不許有人幫他生兒子。
  只覺得這孩子彷彿是他肚裡黑漆漆的泥巴借女人的肚子凝結而成的。
  他一見到娃兒,就禁不住想將之勒死。
  伊東喜兵衛就是這麼一個男人。
  總之,這件事就是不順他的意。
  因為心情不佳,喜兵衛只好拚命灌酒,希望至少將腹中淤泥沖淡一點。秋山不知道喜兵衛腦中的念頭,還是不停地插科打諢,欲討好喜兵衛。他愈聽愈光火。但愚蠢的秋山絲毫沒有察覺。難道是因為喜兵衛個性一向彆扭,擺臉色是家常便飯嗎?——不,秋山此人雖然喜歡看人臉色拍馬屁,察顏觀色的本事卻差勁得很。
  ——這個笨蛋傢伙。窩囊的蠢武士。
  喜兵衛腰間也插著長短兩把刀,但他並非武家出身。
  喜兵衛是藏前(註1)經營米糧批發兼地下錢莊的商人長子,從小家境富裕、生活無慮。
  喜兵衛之父位高權重——在藏前擔任札差同業月會之主,其繼承人就是喜兵衛。
  札差幹的並不是什麼有賺頭的生意——至少喜兵衛這麼認為。這種生意既不生產物品,也不販賣任何東西。札差只是武士御藏米(註2)的受領代理人。幕府發給武士的米糧發到武士手中之前,先存放於札差的倉庫,由札差幫忙點收,代為看管,收取的仲介費卻非常少,每一百袋米只能向武士收取黃金一分。若武士委託札差代為銷售,仲介費則是每一百袋米金兩分。靠這般微薄收入,理應賺不了幾個錢,後來札差卻變成暴利行業。法子說來容易,就是經營錢莊。武土無法只靠白米過日子,因此常經由札差將大部分政府發放的米換成現金。米價會波動,札差便可以米為擔保出借現金。耳濡目染之下,喜兵衛從小就熟悉這套經商之道。
  在其父刻意栽培之下,喜兵衛唯一學會的便是精打細算和察言觀色。
  喜兵衛一看秋山,就知道他肚子裡有幾條蛔蟲。他根本沒什麼大腦。
  喜兵衛——最討厭秋山這個傢伙。
  秋山卻恐怕完全沒想到,自己會為喜兵衛所厭惡。
  喜兵衛討厭秋山的理由很簡單,就是看他不順眼而已。主要是因為在喜兵衛成為與力之際,曾有秋山一知道喜兵衛是商家之子,便明顯露出了嘲諷眼神的感覺,從此以後他一有機會便責罵、打壓、挖苦秋山。
  秋山被他折磨得既困惑又疲累,連身子都弄壞了。但喜兵衛並未就此罷手。當然,喜兵衛並不是只對秋山發脾氣而已,但三十個同心之中,就屬秋山特別突出——欺負起來特別爽快。但即使如此,秋山還是成了喜兵衛的心腹。這並非因為喜兵衛大發慈悲,其實主要是秋山自己的誤解。
  誤解的原因很單純。秋山家自其父當家起便為龐大債務所苫,知道這狀況後,喜兵衛主動表示願意幫忙清償。秋山為此大吃一驚,不僅前仇舊恨全消,對喜兵衛甚至是感激得五體投地,並因此成了這位新與力的側近。從此之後,這位沒有骨氣的武士就如橡皮糖般整天黏著喜兵衛,甚至還理所當然地助紂為虐。
  身為武士的威嚴與做為一個人的自尊,秋山早已喪失殆盡。
  這些東西用錢就買得到,便宜得很。
  喜兵衛也是只用少許金錢,就收買了秋山這個武士。
  ——真是個蠢材呀。
  喜兵衛的父親與兵衛總是大言不慚地表示——有錢能使鬼推磨,用錢能打發的事但做無妨。重要的是能否培養出支配其他人的氣度——說穿了,也就是培養出判斷能否用錢解決大小事的能力——這就是與兵衛教育他的方式。如果與兵衛這觀念是真理,那麼世上所有女人都可以看成妓女。不管對她們幹了何等傷天害理之事,只要事後用錢打發——對方大都會乖乖閉嘴。因此不管如何放浪行骸、酬作非為,只要有錢在手令都不必擔心。反正世上一切大小事,幾乎都能用錢解決。
  總之,他認為人有了錢自然會佔上風——因此,人生的目標就是賺大錢——喜兵衛從小就被灌輸這種想法。札差是沒什麼賺頭,但也不是個賠錢的生意。
  端坐家中便可財源滾滾,當然比傻呼呼地當個窮人好得太多了。只不過——喜兵衛還是有個不滿之處。
  那就是每當那些個既貧窮又愚蠢的武士來借錢,總是一派威風凜凜,身為債主的父親卻反而一味鞠躬哈腰。
  真是莫名其妙!有錢借給別人,還要向討錢的人諂媚?——喜兵衛提出這樣的疑惑,父親與兵衛則同答:
  武士的角色與責任,就是擺出一派威風凜凜——。
  咱們商人則是只要有錢拿,磕幾萬個頭都不成問題
  原來如此,喜兵衛這才明瞭。但當時,卻覺得腹中淤泥又開始翻滾。
  這種情形他就是無法接受。
  他由腹中一團泥濘中掏出當年那塊淤泥。
  然後,看了了秋山那張傻呼呼的臉。
  ——真是教人做嘔!
  喜兵衛對秋山十分不屑。
  「那麼,請問這件事該如何解決?」
  秋山問道。
  「什麼事?」
  「就是民谷家的事兒啊。」
  民谷伊右衛門
  民谷又左衛門所選的女婿,民谷岩的丈夫——
  喜兵衛張開因醉意而一片朦朧的雙眼,這才清楚聽到了秋山說的是什麼。
  「那個名叫伊右衛門的傢伙來路不明,他比又左衛門還正經八百,滴酒不沾,而且不嫖不賭,釣魚似乎就是他唯一的興趣。他只懂得按部就班地工作,對於升遷以及金錢似乎並不執著。」
  世上哪可能有這種人?——喜兵衛惡狠狠地反問。
  「不喝酒,人生有何樂趣?不近女色,還算是男人嗎?沒錢——活著幹嘛?」
  對吧?蠢貨——大吼,喜兵衛把酒杯擲向秋山。
  您說的是沒錯——秋山以手遮擋酒杯說道。
  「——但伊右衛門真的就是這種人。」
  秋山帶著歉意說道,接著又在一個新酒杯裡斟酒。但笨拙的動作看在喜兵衛眼裡,更是讓他火冒三丈。
  喜兵衛看向庭院。
  他最討厭天氣悶熱。雖然已經入秋,但還不到涼爽的季節,因此木窗與紙門全是敞開的。喜兵衛看向不遠處別屋的新木門。
  ——伊右衛門,伊右衛門啊。
  喜兵衛的眼中,木門與伊右衛門面無表情的臉孔重疊。
  的確,伊右衛門這個新同心的為人正如秋山所言。
  如果這樣就叫認真,那麼伊右衛門真的是很認真。如果說他無趣,確實也是極為無趣。首次和伊右衛門打照面時,發現這傢伙既不笑也不講客套話,只會行禮如儀。不過,感覺上他這個人並不蠢,想探探他肚子裡有什麼底時,也都能圓滑應對。不論是作勢閒聊或吹捧他一番,都摸不透他的底細。和秋山這類人完全不同,他這種人欺侮或打壓起來都毫無樂趣可言。
  這種人就是教他看不順眼。
  為何伊右衛門會成為民谷又左衛門的女婿?又左衛門家無恒財,還有負債、官職與社會地位也稱不上崇高。
  更何況阿岩那模樣——為什麼那傢伙——要成為阿岩的贅婿——?
  ——阿岩。
  喜兵衛不痛快極了。
  伊右衛門成為民谷婿養子一個月左右,喜兵衛就聽說伊右衛門擅長木工,沒當差時都躲在家裡修理房屋。喜兵衛便打算測試伊右衛門,把他找來修理家中老舊的裡木門。若伊右衛門拒絕或面露難色,喜兵衛便可加以責罵。如果他接受委託而稍有失職,也可吹毛求疵,讓他面子上掛不住。
  不料——伊右衛門非但沒有拒絕,反而一連絡便立刻趕來,不一會兒工夫便修好了喜兵衛的木門。
  毫不馬虎,也沒有失敗,連細部都處理得仔仔細細、整整齊齊,手藝完全無話可說。
  就連向來喜歡修繕的喜兵衛看來,他的表現也是無懈可擊。
  幹得不錯、幹得不錯!——到頭來喜兵衛甚至還忍住腹中翻滾的淤泥,大大誇了伊右衛門一番。但即使獲得如此讚賞,伊右衛門也沒有因此自鳴得意。吃著喜兵衛慰勞的酒菜峙,還是一副畢恭畢敬的摸樣。吃完飯菜後,伊右衛門便彬彬有禮地這個謝告辭了。
  到頭來喜兵衛都無法了解伊右衛門心裡在想什麼。
  後來,喜兵衛又命伊右衛門幫忙修理了好幾次宅邸,每次都沒有破綻。他並非成天擺著一張臭臉,而且也還不難相處,但在面對喜兵衛等前輩時,卻始終不曾敞開心扉。伊右衛門的表現讓喜兵衛很不自在,這狀況秋山看在眼裡,便開始自作主張,對伊右衛門旁敲側擊,將收集到的情報一一向喜兵衛通報。
  秋山似乎一下子就看出喜兵衛面色凝重,便加油添醋地說:
  「誠如主公您所說的,就連那個活死人又左衛門大爺,斷氣前還是想要多一點錢——同樣的道理——此人——就是伊右衛門那小子,大概是走投無路了,才會為了錢成為民谷的婿養子吧。」
  「你說這話有何根據?不過是你隨便胡謅的吧?」
  屬下豈敢——秋山兩眼圓睜地拚命搖手辯解。
  「不——不管怎麼說,他的妻子——。」
  「他的妻子怎麼了?」
  喜兵衛厲聲問道,秋山便惶恐地把話吞了回去,還真是個小人哪。民谷家小姐那副尊容,膽子小一點的男人,哪敢討來當老婆呀——秋山含糊地把話給接了下去,還擺出滿臉笑容。
  「總而言之,伊右衛門才剛成為同心,如果您要刁難他,那還不簡單?」
  「刁難他?——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難得你認為我會找一個小人物的麻煩?」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伊右衛門剛上任,一定有些職務還不熟悉,難免會出錯吧?」
  「出錯又如何?你說來聽聽啊。」
  「不、不是的。小的認為,大爺您若不喜歡那傢伙,大可將他免職……」
  「住口!你這個蠢貨,少給我賣弄小聰明!——」
  ——渾蛋!窩囊武士!
  秋山完全不了解喜兵衛所恨何來。但這也難怪,因為喜兵衛從未對旁人解釋。
  要逼伊右衛門離職,把他趕走並不困難。只是,這樣做並不能拔除喜兵衛的肉中刺。
  秋山打翻了酒杯、推開了碗盤,屈身將額頭貼在榻榻米上,向喜兵衛磕頭道歉:
  「對——對不起——大爺,我不是故意惹您生氣的。請大爺原諒——」
  秋山呈跪拜之姿好一會兒工夫,才抬起頭來,
  「大、大爺。要不就像對付又左術門那樣。也,也把他給幹——」
  他——含著淚說道。
  「渾帳東西,你在胡謅些什麼!——」
  喜兵衛大吼,將酒杯朝榻榻米上使勁一扔,狠狠地瞪著秋山。
  秋上嚇得整個人彈起三寸,四腳朝天地跌坐在榻榻米上。
  像又左衛門那樣,也把他給——幹掉。就像民谷又左衛門那樣。
  又左衛門死了。等於是被喜兵衛害死的。
  不過,又左衛門被害死的原因並不是因為他招惹到了喜兵衛,即使又左衛門這位年長的下屬知道太多不為人知的內情,對喜兵衛來說是個潛在威脅,這也是事實。
  又左衛門的槍枝走火是秋山設的陷阱。當然,幕後的指使者就是喜兵衛。
  那次意外並沒有要了又左衛門的命,但他傷勢嚴重,已不可能繼續當個御先手組同心了。這就是喜兵衛希望的結果。他指使秋山在火藥量上動手腳。秋山一接到這項指示,立刻說——對呀,您是不忍心殺他吧,他以為是喜兵衛尚有幾分慈悲,但這其實是大錯特錯。喜兵衛之所以沒一口氣殺了又左衛門,不過是怕這麼一來會讓他死得太痛快罷了。又左衛門一向以同心這份工作自豪,深以其家世為榮,所以,喜兵衛最想看到的就是這個老人被剝奪一切後陷入的窘境。他如此交代秋山,只是因為不想讓他一死百了。幾乎所有同心都會討好喜兵衛,就只有又左衛門不識相,不願放棄武士的自尊與矜持。喜兵衛不喜歡秋山這種沒骨氣的窩囊廢,卻也痛恨又左衛門這種食古不化的蠢貨。
  只是……。
  他實在想不透。
  他聽說又左衛門受傷後非但不痛苦,反而向親近的同事吐露這麼一來正好能早點退休安養天年。而且,原本已經沒有指望討到的女婿突然出現,讓民谷家後繼有人,婚禮也順利舉行,接著又左衛門便毫無遺憾地往生了。感覺上又左衛門似乎是在了了心願後壽終正寢的。若是如此,當初用心設計陷害他,豈不變成白忙一場?想到這裡,喜兵衛就一肚子氣。
  因此,民谷又左衛門的死,在喜兵衛肚子裡頭留下了更多難以收拾的淤泥。
  看到秋山一副不知所措的狼狽相。喜兵衛的酒也愈喝愈鬱悶。
  鬱悶的酒愈喝火氣愈大,讓他腹中的淤泥益發不得清澈。
  給我滾!——在喜兵衛正準備如此大吼的那一剎那,紙門打開了。
  站在門外的是一個名叫堰口官藏的同心。
  堰口也是喜兵衛的跟班之一。只不過與秋山不同,此人腦袋靈光、一肚子壞水,是個需要提防的狠角色。堰口看了秋山一眼,抖動著半邊臉頰不出聲地笑了笑,接著便轉頭向喜兵衛問道——大爺,阿梅夫人怎麼啦?
  「屬下一直喊她都沒有任何回應,這才冒昧闖了進來叨擾大爺。」
  「嗯——」
  這下喜兵衛心情更加惡劣了。
  他不願再想起有關她的任何事。
  「——阿梅在別屋裡躺著。僕人與小廝都出去辦事了。」
  是病了嗎?——堰口邊說邊打秋山面前走過,來到喜兵衛面前。
  他長相有如鲶魚。斜眼看了秋山一眼,接著以抑揚頓挫鮮明的獨特語調說道:
  「伊東大爺,我想何件事您還是得知道——」
  那你還在賣什麼關子?——喜兵衛粗暴地回答。喜兵衛也——非常討厭堰口這傢伙。
  「就是民谷家女婿的事。伊東大爺,那側姓民谷的既然已經來過宅邸數次,應該也見過阿梅夫人了吧?」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