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嗤笑伊右卫门

京极夏彦(日)
嗤笑伊右衛門
 作者簡介
  京極夏彥
  Kyogoku Natsuhiko
  小說家,創意家,一九六三年生於北海道。一九九四年以琢磨多年的妖怪小說《姑獲鳥的夏天》晉身文壇,旋即受到各界矚目。接下來以《魍魎之匣》獲第四十九回日本推理作家協會賞、《嗤笑伊右衛門》獲第二十五回泉鏡花文學賞、《偷窺狂小平次》獲第十六回山本周五郎賞。除了獨樹一格的文學創作之外,還以與其他作家對談、聯合創作、民俗研究等其他形式活躍於文壇。
  京極夏彥官方網站
   譯者簡介
  蕭志強
  先後就讀於台灣大學法律系、東吳日研所、法光佛研所。曾任報社記者、主編、電台節日十持人。日文譯著有《台灣論》、《胡錦濤——中國的新霸權戰略》、《日本如何締造中華民國?》(前衛)等九十餘冊。現任台南社區大學講師。
  目錄
  木匠伊右衛门
  詐術師又市
  民谷岩
  灸閻魔宅悅
  民谷又左衛门
  民谷伊右衛门
  伊東喜兵衛
  民谷梅
  直助權兵衛
  提燈於岩
  御行又市
  嗤笑伊右衛门
  木匠伊右衛門
  伊右衛門不喜歡從蚊帳看出去的景色。
  透過蚊帳看出去的世界總是模模糊糊,彷彿眼前罩著一層薄膜般教人不舒服。伊右衛門並不特別鍾愛一切都明明瞭瞭地攤在眼前,卻也不喜歡視野受阻隔、彷彿傷痕累累的世界。不僅如此,坐在蚊帳裡頭的自己看在別人眼中,想必也像忘了磨光的鏡子所照映的影像一般模糊難辨。這其實與自己目前的處境不謀而合。正因為太過雷同,讓伊右衛門更感厭煩。伊右衛門現下的人生,正好就是這般摸不著邊際。
  說東道西,說穿了就是他討厭蚊帳這種玩意兒。
  蚊帳原本就經常糾成一團、整理不易,加上他打心底就對此物避之唯恐不及,更覺每晚掛上掛下麻煩極了。但一想到不掛蚊帳,自己會淪為豹腳蚊大快朵頤的對象,又不免一肚子氣。當然沒有人願意一整晚替他趕蚊子,但住在臭水溝旁的大雜院,隨處可見聚蚊成柱,每逢夏季總免不了紛至沓來的小蟲。沒辦法,只得不辭勞苦地掛起蚊帳,每回掛完自然是老大不高興。
  因此今晚的伊右衛門,縱使沒有半個旁人在,還是板起一張臭臉,如同進行儀式般地掛好蚊帳。掛完後,他在蚊帳中央杵了半晌,漸漸覺得自己何苦氣結,便在棉被上坐了下來。不坐還好,這一坐卻亂了陣腳。他躺也不是,伸腿兒也不是,啥姿勢都不稱他的意。他總感覺蚊帳隔出的四角形的、曖昧不明的空間不斷在微微縮放。眼睛一瞟,原本就黯淡的夜燈正隱約閃爍。還以為是燈油燒罄,伸長脖子一看,才發覺角行燈(註1)裡有隻蛾正在撞擊燈罩,隨著掙扎發出簌簌的聲響。
  伊右衛門默默地盯著牠。不一會兒,蛾就被燈火給燻焦了。
  四周一片靜寂。
  睡意全消的伊右衛門,越過蚊帳看著外頭朦朧的景象。隔著一張薄膜的夜晚,宛如奈落(註2)般黑暗。那是一種潑墨般的漆黑。黑暗中空無一物。伊右衛門知道,一旦步出蚊帳,自己也會為這片黑暗所吞沒。
  ——被吞沒也不錯。
  然而,為何沒那個膽?
  伊右衛門蹙起眉心,低下頭來。
  這時候——。
  黑暗的另一頭微微振動,接著傳來一陣敲門聲,並且有人喊道:
  「大爺,伊右衛門大爺。是我,直助呀!」
  「門開著,沒鎖。」
  只覺門緩緩打開。一團黑影隨著一陣夜風浮動走了進來。
  來路不明的黑影躡手躡腳地關上門,說了聲——那,我不客氣了。只聽到滴滴答答的水聲,接著傳來一聲嘆息,以及放回水瓢的碰撞聲。想必對方剛才是在喝水吧。蓋上了水瓶,黑影發出摩擦著榻榻米的聲響挨近,在蚊帳外停下了腳步。
  薄暗中,浮現一張隱約的臉龐。一張沒有凹凸、宛如雞蛋般的臉孔。
  還好不是狐狸川獺(註3)之輩。一如方才報上的名號,來者確實就是直助。
  直助在深川萬年橋町的大夫西田某手下幫傭,管吃管住,也就是所謂的下男。
  忘了過去是什麼緣由,他和平素不與人交的伊右衛門聊了起來,就這麼成了伊右衛門寥寥無幾的友人之一。
  直助以那雙宛如雞蛋上劃了兩道縫的細長眼睛,隔著蚊帳看著伊右衛門,木然說道:
  「真煞風景哪~瞧你掛著這頂蚊帳,即使女人上門也要掉頭走掉。還有,又沒人在監視你,何必坐得那麼端正?」
  「這樣——比較舒服。」
  「真的嗎?看你正經八百地坐在被子上,斜眼環伺四面八方,一副要吃人的模樣,完拿看不出你這姿勢有多舒服。」
  「沒辦法,我實在不喜歡掛蚊帳。」
  「既然不喜歡,為何每晚還規規矩矩地掛蚊帳?」
  「可以不掛嗎?」
  「當然可以。這排破舊的大雜院,掛蚊帳的不就只有大爺一個?」
  「不掛會被蚊子叮的。」
  怕蚊子還敢住在這個臭水溝旁的小巷子裡?——直助丟出這麼一句,接著便抬了抬臀,拿起手巾揩了一把後頸。連阿袖也這麼說——說完他再度望向伊右衛門。直助口中的阿袖,是一個住在伊右衛門斜對門的十七、八歲姑娘。直助說是他妹妹,但是否屬實,伊右衛門也不清楚。伊右衛門朝蚊帳外頭問道:
  「阿袖姑娘她——和你說了什麼?」
  「她說,伊右衛門大爺壞就壞在太一板正經了。」
  「這是壞事嗎?」
  倒也不算壞啦——直助話話只說了一半,便笑了起來。
  「算了。這也算是大爺為人的優點吧!」
  伊右衛門聞言,依然難以釋懷,不了解這有哪裡可笑。
  「倒是直助你,這麼晚了,來找我做什麼?」
  「晚?才剛入夜吧?」
  「晚不晚,每個人定義不同。」
  「我這個人就是晝夜不分。」
  一切表情倏地由直助臉上消失。周遭的黑暗爬上他平滑的臉,教人分不出是人抑或是黑影。更何況隔著一層蚊帳,看來更是朦朧。
  「寄宿主人家的奴才夜裡溜出來玩,恐怕不大好吧?」
  「我哪是溜出來玩的?還不是為了照料阿袖。」
  「她——身子不舒服?」
  阿袖是個好脾氣的姑娘,但似乎體弱多病。伊右衛門沒問過她到底生的是什麼病,只是阿袖病臥在床已拖了將近三個月,想必是難纏的惡疾。若直助出門是為了照顧病臥在床的親人,伊右衛門也沒道理責備他。
  伊右衛門囁嚅了聲對不住,接著又說:
  「我已經兩、三天沒出門了,完全不知道外頭的情況。」
  「不必擔心,她這是老毛病了。還有——」
  直助的聲音突然變弱了,想必是將頭別了過去。
  滴答——只聽到這麼一聲。
  是水瓢上的水珠滴落。
  「大爺——」
  直助小聲說道:
  「人哪……」
  滴答。
  我說這個人哪——直助又說了一次,接著便沉默不語。
  伊右衛門挪了挪身子,落在蚊帳上的影子也隨之轉動。
  「怎麼著?人怎麼了?」
  伊右衛門以毫無抑揚頓挫的平板語氣朝蚊帳外問道。當然,他是衝著蚊帳外的直助說話,只不過那究竟是直助抑或一團黑影,原本就難以分辨,加上最先映入伊右衛門眼簾的僅有這面沙沙作響的蚊帳,因此總是揮不去自己對著這面蚊帳說話的錯覺。
  「直助。」
  「大爺,我問你,人——」
  蚊帳輕輕晃動,他的人影在黑暗中浮現了一剎那。
  「——人被刀子刺到,是不是就會死?」
  直助問道。
  「被刀子刺到是指——」
  「比如,肚子或胸口挨了刀子——就會死嗎?」
  「那得看——」
  從破木板牆縫吹進來的風掠過了他的領口。
  渾身是汗的伊右衛門,不由得拉了拉衣領。
  蚊帳再度晃動,直助的背影也隨之淡去。
  「——傷得是深是淺。」
  「只要刺得夠深就行了?」
  「刺得夠深——」
  伊右衛門凝神注視。
  直助面向門口,腦袋低垂。
  伊右衛門無法看清直助的表情,只能喃喃說道:
  「不光是刺到就可以。」
  「大爺的意思是,要看刺到什麼地方,對不對?」
  「沒錯。闪為人體有些地方比較脆弱。」
  「噢,我就是想知道是哪些地方。」
  直助依舊目不正視地說:
  「——是心臟,還是腰子?」
  「這個嘛……」
  「不然就是脖子?——告訴我吧。」
  「你怎麼這麼窮追不捨呢?這問題可沒這麼簡單。即便刺到哪個弱點,人天性上也是好死不如賴活,想殺一個人沒那麼容易。」
  是嗎?——這下直助一張臉別得更開了。
  蚊帳外的無邊黑暗吞噬了他的輪廓。
  「直助。」
  直助還是沒同過頭來。
  伊右衛門不禁想起今年初春發生的事。
  當時止值梅花盛開的時節。伊右衛門受直助之託,充當了一次假保鑣。
  由於真的只須要充充樣子,於是伊右衛門只是擺趟一臉兇相站在門前。一被通知要辦的事已順利完成,什麼也沒做的伊右衛門便離開了現場揚長而去。因此,直助他們做了些什麼,伊右衛門是一無所悉。他只清楚記得回到大雜院時,發現許多梅花瓣紛紛飄落在榻榻米。想必是他那顆疏於整理的月代頭(註4)上積滿了花瓣吧。這正是伊右衛門當時站得穩如泰山的證據。後來即使拿到了不少酬勞,伊右衛門還是滿腹困惑。伊右衛門至今不曾問過當時到底幫他們幹了什麼勾當,想必也不是什麼正常事吧。或許因為如此,伊右衛門心上還是有些疙瘩。雞鳴狗盜之事向來不合他的性子。
  「要找人幹壞事就找宅悅吧!我——恕不奉陪了。」
  「這種事還輪不到那惹人厭的按摩師出面。又不是要犯什麼殺人放火之類的大案子。我不過……是想借助一下武士大爺的智慧而已。」
  「什麼武士的智慧?」
  「這還用說嗎?大爺——」
  直助模糊的輪廓扭曲了起來。是蚊帳被攪動了。
  「——就是殺人啊,殺人。畢竟腰上掛著傢伙的只有大爺一個。我的確稱不上一清二白,也是在道上混的,但和殺戮到底無緣哪。」
  「我和這種事也無緣。」
  不會吧,我聽到的可不是這樣。聽說大爺的刀法相當了得啊——說完,直助總算轉頭面向伊右衛門。這回,換成伊右衛門緩緩掉了頭。
  「劍術——和殺人是兩回事。」
  「應該沒什麼不同吧——」
  伊右衛門雖然把頭轉向一旁,望著燈籠的木框,但從空氣的流動,仍可察覺到直助向前採出了身子。反正眼前一片黑漆漆的,用不用眼睛辨視也沒什麼差別。
  「——劍術,不就是揮刀殺人的技術嗎?用的就是大爺這種嚇死人不償命的殺人菜刀呀!哪管有啥冠冕堂皇的大道理,除此之外,我實在想不出劍術還能派上什麼用場。」
  「別耍嘴皮子了。如今又不是群雄割據的戰亂時代,即便是武士,也沒辦法隨隨便便動刀殺人吧!這年頭除非是斬首行刑的劊子手,哪有人拔刀殺人的。路上的無賴或小流氓,說不定反而比武士更習於動刀。坦白說,我從沒砍過任何活的東西。」
  「即使沒砍過,總知道該怎麼砍吧?劍術的規矩我是一竅不通,但聽說大爺可是箇中高手,所以——」
  「所以怎樣?」
  「所以我才想請拜大爺為師,學習劍術呀!」
  只聽到砰的一聲,直助想必是一改態度坐正了身子。伊右衛門說道:
  「想學劍術就去道場,我那兒有熟人,就幫你寫封介紹函吧。」
  哼,直助小滿地哼了一聲,態度愈發直截了當起來:
  「大爺可別把我當小孩哄!說老實話,我覺得劍術根本沒啥屁用。如果喜歡揮棍,找個轎夫或巡更者(註5)拜師即可。至於刀法有何招式,有哪些門派行儀,我全都不在乎。總之,只要能取對方的性命就成了。」
  取對方性命?——伊右衛門聞言瞇起了眼睛。直助繼續說道:
  「如何?是該刺腰子,還是喉嚨?得剌多深才能讓人魂歸西天?」
  腰子?喉嚨?伊右衛門閉上了眼睛。
  薄薄一層皮膚包覆著柔軟血肉。
  在這皮膚上劃一刀,就會皮開肉綻,鮮血直流。
  伊右衛門按住自己的喉嚨。只感覺皮膚在痙攣,皮膚下則是一團柔軟。
  「你——說完了嗎?」
  還沒呢——這下直助的臉更貼近蚊帳了。
  「我——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殺人。」
  「大爺別裝蒜嘛。用不著這樣吊我的胃口吧!」
  「別再囉哩囉唆,我說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伊右衛門的語氣莫名奇妙地暴躁了起來。直助摩挲著榻榻米挪近身子,接著跪起一條腿說道:
  「那我倒要問,那根長長的玩意兒又是什麼?不就是武士的靈魂、殺人的道具嗎?大爺該不會說,那傢伙從來不曾殺過人、吸過血吧——」
  伊右衛門眼神一瞟,只見站在蚊帳外的直助以下巴指著枕邊的大刀。
  「——還是大爺要告訴我,那只是個裝飾?」
  「是個裝飾——沒錯。」
  伊右衛門說罷,一手抄起那柄長棍,須臾拔出。
  直助連忙倒退。伊右衛門刀一出鞘,隨即在空中一劃,將刀尖頂向直助蚊帳前的鼻尖。直助硬生生把原本要脫口而出的驚叫吞了同去,兩手朝後撐起倒地的身子,
  「大、大爺要做什麼?」
  伊右衛門手中的刀刃,在直助緊貼蚊帳的鼻尖上晃了兩三下。
  隔著一層粗硬質地的朦朧景色也隨之扭曲搖晃。
  「你看清楚了,這傢伙——」
  伊右衛門在蚊帳上橫劃了一刀。
  「就連薄薄的蚊帳都砍不破。」
  「啊,原來,那是竹、竹刀(註6)?」
  直助嚇得三魂飛了七魄,整個人癱坐在榻榻米上。他慌忙站了起來,嘆了一大口氣說道:
  「大、大爺,你心眼可真壞呀!」
  「你以為我拔出來的是柄削鐵如泥的利器嗎?這傢伙,即使以燈火照射也不會發光,再怎麼鍛磨也磨不利,不過是支一無是處的竹刀,是個如假包換的裝飾品。至於亡父留給我的真刀,早就在我坐吃山空後典當掉了。這下,你還指望我能教你如何殺人嗎?」
  直助恢復原先盤腿的姿勢,直說——我了解了、我了解了,真是慚愧,對不住。伊右衛門則把竹刀收回刀鞘,自言自語般地回道——沒什麼好慚愧的。
  「我如今以木工維生,所以這種玩意兒對現在的我而言,根本是毫無用處。佩刀不過是個累贅,但我畢竟還是一身武士打扮,為了體面,只好勉為其難地在腰問掛把刀。你要笑就笑吧!」
  大爺功夫如此高明,只當個區區木匠,未免也太可惜啦——直助有氣無力地說道。
  「有什麼好可惜的?再怎麼以武士自居,光憑這光鮮外表也填不飽肚子,說穿了還不是個過一天算一天的浪子?我只是兩害相權取其輕而已。」
  「大爺難道謀不到官做嗎?」
  「我不想當宮。」
  真是太可惜啦——直助又感嘆了一句,接下來便閉上了嘴。
  伊右衛門也沉默了下來。
  靜寂就這麼持續了好一陣子。
  剎那間,輕微的羽音從耳邊掠過。
  伊右衛門吃了一驚,抬起頭來。
  ——有蚊子。
  伊右衛門盡量避免被直助察覺,僅以一雙眼睛環伺著周遭。四周全被薄膜包得密不透風。蚊帳掛得如此齊整,蚊子豈有趁虛而入的餘地?
  是錯覺嗎?一定是神經過度緊張所致。其證據是——翅膀拍擊的聲音已經……
  「大爺,怎麼啦?」
  「沒什麼。」
  已經聽不到蚊子聲了。蚊帳裡頭怎麼可能有蚊子?
  好吧,方才的事就當我沒說過——直助說完,在頸後拍了兩下。
  只聽見「啪啪」兩聲,一切便歸於寧靜。一靜下來,便感覺直助已為黑暗所吞噬,分不清他是還在,或是已經離去。無法判斷直助的位置,讓伊右衛門有點著慌。況且被這突如其來的造訪心神大亂,豈是一句「把它給忘了」就能了結?
  「為什麼——」
  伊右衛門問道。
  「——為什麼問這個?直助。」
  「小事一樁,沒啥理由。」
  「為什麼——你想知道如何取人性命?」
  「這就無可奉告了。和大爺毫不相干。」
  「少耍我!你究竟想殺誰?」
  「反正就是和大爺無關。對不住,這件事就請大爺把它忘了。」
  「若你不想說,我也就不追問了。倒是直助,阿袖姑娘的——」
  伊右衛門說到這兒便打住了。現今的他,最不適合的就是教訓別人。
  伊右衛門生性一向不喜干涉他人,也不願為他人干涉。
  「——至少為了阿袖姑娘好,你應該——」
  話說到這兒就接不下去了。
  這我了解——直助簡短地說道。為了阿袖好,為了阿袖——他喃喃自語了數回,接著突然哈哈大笑,一掃方才的陰鬱,爽朗地說道:
  「唉,成天照顧病人,連自個兒都跟著消沉了。淨說些正經八百的話,害我歪念頭都爬起來啦!剛剛那無聊的問題,大爺就當是個大老粗的渾話吧!」
  伊右衛門沒有回答。畢竟兩人個性南轅北轍,再怎麼追問,任伊右衛門這塊木頭也猜不出直助在打什麼主意。直助使勁往自己大腿上拍了一把,戲譫地說道——哎呀,有蚊子,反正待在蚊帳外面,想躲也躲不掉呀。
  「阿袖姑娘她——是哪兒不舒服?」
  「這個嘛,我也搞不大懂,好像是——一種心病吧。」
  心——病?
  「噢,也不是說她瘋了還是怎的,跟發狂又不一樣。喏,可能就是俗話說的病由心生吧!約莫就是那種情況。怎麼說呢,還不就是碰上被狗咬了這類的事兒啊。」
  「被狗咬——是傷著了嗎?」
  我也不大清楚啦——直助輕挑地嗤嗤笑道,草草結束地下了結論。
  「對了,容我換個話題。大爺,昨晚有個賣針的老太婆,在十字路口佛堂旁的松樹上吊不是?大爺可有看到?」
  不知道是不想談論阿袖的事,還是確實對真相所知有限,直助轉開了話鋒。應該沒看到吧?畢竟大爺並不是愛看熱鬧的人嘛——他立刻又補上了一句。
  「剛剛談砍人,現在又談上吊?」
  「不好意思,淨提這種血腥的話題,反正就聊聊嘛。那老太婆在這一帶晃盪好一陣子了,說不定大爺也跟她有過數面之緣。」
  「即使看過,也沒印象。」
  「是嗎?那老太婆身上揹著一只印有南京唐渡(註7)標記的袋子,以及一只印有御簾屋商標的袋子,不過兩只袋子裡頭裝的是相同的廉價縫針,就這樣四處兜售,真是昧著良心的買賣啊!
  「據說唐針幾乎都是在國內打造的。至於縫針,在京都則屬姊小路、御簾屋等老店製造的最屬上乘。但不管是多麼彆腳的針鐵師打的針,上頭都得這麼寫,否則就沒人要買。」
  即使這麼寫,也一樣沒人買哪——直助說完,稍稍捲起蚊帳的下擺。
  「別,蚊子會鑽進來的。」
  「噢噢,真是抱歉。說真格兒的,我在那個蒙占大夫的手下工作,也算看過形形色色的屍體,卻不曾那麼近距離看過吊死的。上吊的人死相真的很難看。」
  「想必——是吧。」
  「一把鼻涕一把口水的,屎尿還拉得一褲子。甚至連面貌都變了。」
  「人死了,面貌本來就會變。」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也實在太慘了。那個滿口無牙、一臉皺紋的老太婆整張臉奇腫無比,看起來活像元龜山(註8)的紙糊鬼娃娃似的。」
  「太淒慘了,別再說了。」
  「那大概就叫水腫吧?整張臉皮撐得這麼開。想必是當時喘不上氣使然,要不然就是因為血水瘀積在臉部。」
  「直助,你有完沒完?這件事跟我有什麼關係——」
  黑影振動了起來。原來是直助的肩膀在晃動。想必他正在竊笑吧。
  黑影對於伊右衛門的抱怨完全不予理會,依舊自言自語地直說:,
  「還有個地方也教人難以置信。個兒這麼小的老太婆,上吊後整個人竟然被拉長了。大概是背骨被拉開了吧?」
  「你適可而止吧。我不說話,你就一直扯個不停——」
  「大爺,上吊這種死法——」
  直助岔開伊右衛門的制止:
  「——上吊這種死法,想必很痛苦吧。」
  無法呼吸。血流受阻。皮膚膨脹。整幅人皮繃緊。
  ——假若皮膚破裂的話。
  想必很痛苦吧!很痛苦吧?大爺。——直助反覆地問道。
  痛苦。
  伊右衛門情非得已地回答:
  「那——應該很痛苦吧。人是因為窒息,才會變成那副德性吧。」
  「即使不是那老太婆,只要是上吊的人,都會變成那模樣嗎?」
  「任何人——都會吧。」
  「真是教人不忍卒睹呀。人難看了!」
  「你想說什麼?你到底——」
  伊右衛門轉過了上半身,與直助面對面。
  嗡,又聽到蚊蟲振翅聲。
  ——有蚊子。
  「——今——」
  伊右衛門慌了起來。蚊子闖進了蚊帳。
  「——今晚,直助你——」
  ——蚊子振翅飛舞。
  「——到——到底,你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我問理由你不好好吐實,叫我忘了,你卻同一檔事兒一再而再嘮叨不休——!」
  ——蚊子呢?
  不會吧,你竟然把蚊帳下擺捲起來——。
  「——我——我對這類事兒沒興趣。不管是殺人還是自殺,都違背了人倫常理!我全都不想聽。即——」
  ——蚊子在哪兒?
  「——即便咱們是朋友,我也不想再和你談下去了。」
  「哎呀,大爺,那兒有個破洞。」
  「什麼——」
  ——蚊帳——破了?
  「——你剛才——說了什麼?」
  我是說——直助似乎站了起來。
  喏,就是這裡,大爺,這頂蚊帳破了。即使看起來還挺像一回事兒的,其實已經不濟事啦——聲音在黑暗中叫處游移,伊右衛門的腦袋也隨聲音傳來的方向轉來繞去。
  嗡,翅膀拍擊的聲音掠過耳際。
  ——有蚊子。
  坐立難安的伊右衛門下意識地站了起來。
  喏,就在這裡。
  伊右衛門的額頭滲出了汗珠。
  與幽暗的分界——破了。
  蚊帳裡的微明往暗處流洩。
  於是,黑夜也逐漸往內滲透。
  不行、不行,我就是這點無法忍受。
  雖然也厭惡透過蚊帳望出去的景色,但黑暗從外侵入更是教他難耐。
  與其從裂縫往外流流洩,還不如——膨脹而死較好吧?
  嗡嗡聲傳來。果然有蚊子。
  伊右衛門戰戰競競地往前走了兩步。
  喏,就在這裡。這兒有個破洞。
  破洞對面,是直助的眼睛嗎?
  只看到他一雙眼睛細細的,眼珠子比黑夜還黑,眸子上映著幾個看似燈火、閃閃爍爍的光點。
  那小到不能再小的光點,不就是伊右衛門自己在微微火光照映下的臉孔嗎?
  受不了。
  伊右衛門慌忙摀住破洞。
  他窺見了直助的臉。
  而且是——無比清晰。
  註1:万形紙罩燈。
  註2:梵語「地獄」之音譯。
  註3:根據日本民間傳說,狐與獺皆為善欺瞞的狡猞動物。
  註4:室町時代至幕府時代男性將額頭上的頭髮剃成半月形的髮型。
  註5:古時日本夜警持鐵棒敲出聲響巡更。原文為「鐵棒引言」。
  註6:原意為竹子製成的刀,但亦泛指未開封的刀。
  註7:中國進口貨之意。
  註8:位於日本三重縣,紙糊娃娃為其知名工藝品。
  詐術師又市
  御行又市心頭十分不痛快。
  他肩上費力地扛著扁擔。腳下的路面凹凸不平,挑在肩上的擔子又沉甸甸的。又市生來不喜耗力的差事,他的口頭禪便是——從沒扛過比偈箱還重的玩意兒。
  又市的臉痛苦地扭曲若,因為額頭上的汗珠,眼看著就要滲進他的眼睛裡了。
  然而——又市之所以皺眉頭,並不只是因為汗流浹背,或扛的行李太沉之故。
  這根又市在前端扛著的長扁擔,中央吊著一個很大的行李。雖說是行李,這東西可不是用來做買賣的。事實上,那是一口嶄新的棺桶(註1)。不消說,裡頭當然蹲著一具屍體。也就是說,又市正在運屍。誰若幹這種差事還能一臉笑瞇瞇的,那肯定是腦袋有問題。扛著扁擔另一端的,則是足力按摩師(註2)宅悅。宅悅並非全盲,但在如此昏暗的黃昏時分,兩眼究竟看不大分明,走起路來自然也是東倒西歪的。這也是讓走在前頭的又市不舒服的原因之一。又市只要腳步稍稍加快,就會聽到宅悅在後頭埋怨。
  你以為我兩眼看得見嗎?腳步放慢些吧——
  別突然轉彎呀,我眼睛看不見啊
  真囉唆,你這個死按摩的——又市沒道理地生起氣來。
  事實上,挑棺桶這差事原本就不該找個盲人幫忙,不盡情理的反而是強逼他作嫁的又市。不不,這種令人忌諱的事有人願意幫忙,就已經是教人感激涕零了——又市並非沒這麼想過。儘管眼睛看不見,宅悅還是竭心盡力伸出援手,即便他再三抱怨,也不能拿他如何。又市只有向宅悅道歉的份,根本沒立場怒斥他囉嗦。只是這道理雖然心上明白,但伙伴東倒西歪的蹣跚步伐,還是讓又市愈走愈是一肚子火氣。
  「死按摩的,你腳步就不能踩穩點兒嗎?像你這樣跌跌撞撞的,棺桶裡頭的老太婆哪坐得安穩?等會兒摔疼了屁股,可要出來找你算帳了。」
  「哼!該抱怨的是我吧!又市你瞎眼啦,幹嘛走到這坑坑凹凹的地方來?就憑你這副德性,不管投胎轉世幾次,也抬不好棺桶的啦!」
  閉嘴!你這個流氓按摩師!又市怒斥道,接著故意來個三次急轉彎。宅悅因此搞亂了方向,慌忙停下腳步,這會兒連握在沒扛棺桶的手上的枴杖都掉了。狼狽的他只好大喊——喂,阿又!我的枴杖掉啦!那可是我的命根子呀!
  呿!又市咋了聲舌,走向路邊放下了棺桶。真拿你沒輒呀——他邊抱怨邊撿起兩根黑黝黝的枴杖交還宅悅。
  「彆腳按摩師,要不要歇會兒?」
  「好好好。多謝啦!」
  鳥兒振翅飛起。正值夏日的日落時刻。
  又市右手握住綑綁棺桶的粗繩,輕輕跳到棺蓋上坐了下來。
  宅悅則手持兩根拐杖探著路,接著也在棺桶旁的草叢裡一坐。
  真熱啊——又市嘀咕著。宅悅則默默撫摸自己的禿頭。
  確實是酷熱無比。周遭連一絲風都沒有,就連路旁的小草都靜止不動。
  宅悅一面揮舞著指頭粗壯的手掌,朝自己臉上搧風,一面說道:
  「阿又,這一帶已是墳場了吧?」
  「是啊。不過淨是些孤魂野鬼的墳墓,每座孤墳邊的草都長得比人還高。說是墳場,其實和荒地沒什麼兩樣。我看不出半刻鐘(註3),就會出現鬼火點點啦。」
  還真想開開眼界呢,不過我也看不到就是啦——宅悅不當一回事地說道,接著便哈哈大笑了起來。
  宅悅頂著一顆童山濯濯的禿頭,身上只纏著一件薄衣,看來活像尊骯髒的羅漢。
  又市伸手到頭頂,解開白木棉製成的行者頭巾。巾結一下就解開了,整條白巾被汗水浸得溼透。又市以它擦擦了頭臉。半長不短的頭髮讓他頗為厭煩。他以幹御行維生。所謂御行,就是做修行者打扮,手持招魂搖鈐,四處兜售除魔符咒的人。雖說是掛羊頭賣狗肉的出家人,既然一身修行者打扮,又市姑且還是剃了個和尚頭。不過,打從上次梅雨季時剃過頭,蠻不在乎的又市至今都不曾打理過,頭髮已經長到八分長。相反的,宅悅則好似不須理頭,也生不出半寸新髮。像今天這般炎熱的日子,又市不免望之生羨。
  又市取下掛在脖子上的偈箱,擦拭起頭子上的汗水。棺桶被他坐得軋軋作響。
  阿又啊,你是坐在棺桶上吧?——耳尖的宅悅一聽到這聲音,笑得半邊臉頰發顫,接著繼續道——你肯定會遭報應的。你這還算是和尚嗎?又市的確是一身僧侶打扮,但既未折伏(註4)也沒灌過頂(註5),當然也沒有皈依佛法。不僅一輩子從沒把自己當和尚看過,還常自吹自擂道,全天下沒人比他更不信佛。
  「我又不是和尚,不過是個要飯的。」
  「可是,所謂御行,不也是願人坊主(註6)之類的嗎?」
  「或許原本真是如此,但我不過是個冒牌貨。御行只在冬天出沒,在這種大熱天還在江戶閒晃,就是我實不符名的證據。不瞞你說,我這套行者裝束、搖鈐、偈箱和這塊木棉頭巾,全都是前年過年時,從一個倒臥路旁的御行身上弄來的——」
  話畢,又市掏出夾在腰繩上的搖鈴,「鈴」地搖了一下。
  接著,他從放在棺桶上的偈箱中抓出一把小紙片說道:
  「——這些個妖怪圖畫與天神牌,都是我從那個死御行的行頭裡見到,騙個雕刻師彷照著雕刻版木,自己塗翠印製的。哪可能有什麼法力——」
  又市玩世不恭地說道,然後朝空中拋出兩三張符紙。
  「——哪裡能保佑人?其實,向我買這些廢紙的人全都心知肚明。他們付錢不過是為了打發我,好擺脫我這個又髒又臭、教人不忍卒睹的乞丐糾纏。不然,像這種廢紙,拿來擤擤鼻涕、擦擦屁股還差不多。換言之,我充其量不過是個乞丐罷了。」
  難得阿又你也會自暴自棄呀——宅悅朝又市轉過圓潤多肉的臉。
  「我哪有自暴自棄?事實就是如此呀。」
  「明明發了一大堆牢騷,還說事實就是如此?不過,你剛才的自暴自棄可真教我驚訝呀。這不是有著三寸不爛之舌、擅長顛倒黑白是非、天下第一的大騙子又市該說的話吧!而且直稱自己不過是個乞丐,也不像你。」
  「少囉嗦,你這個口無遮攔的死按摩。一會兒功夫不回嘴,你就罵我是個騙子?」
  「實情不正是如此?」
  「是呀——」
  又市笑了起來。誠如宅悅所言,又市是個名副其實的詐術師。因為他深諳如何趁人不備乘虛而入,以三寸不爛之舌與巧妙手段搬弄是非。說好聽點是舌燦蓮花,但稍稍換個角度解釋,又市其實是個善勒索、煽動、強取豪奪,遭人唾罵也不為過的流氓。詐術師(註7)指的原本就是靠要些卑劣手段混飯吃的人,既然承認自己以此為業,代表又市泣不乏自覺。
  前些日子,他在左門町和一個大肚子的同行做了一場唇槍舌劍的激戰,順利地賺進一大筆銀兩。那是紅梅盛開時節(註8)的事了。
  當時,又市的同夥之一就是宅悅。
  「——這不是五十步笑百步嗎?你又比我高尚多少?」
  說得好——宅悅聞言笑了起來。
  「你砍得下就砍看看——記得你當時是這麼說的吧?那時候我可是嚇得直打顫呀。即使面對的是個御家人(註9),你還是威風凜凜地賭上一大把;當時的你豈只是個區區詐術師,簡直就像個魅力非凡的大牌戲子。阿又,所以我才說,剛才那些哪像是神通廣大的阿又說的台詞呀!難道是你屁股下頭這個死老太婆在作怪?」
  宅悅說完,以拐杖輕輕敲打棺桶。
  「別說笑了,你這死按摩的。我何苦來哉……」
  「這句話應該由我說吧。街坊有誰不知道你這個詐術師是個惡棍?要是能撈點錢還能理解,但這下怎麼會為這個身無分文、無親無故、四處飄泊的上吊老太婆收屍?更何況,還幫她弄了這麼一口漂亮的棺桶。怎麼想都想不透你這個平日精打細算、特立獨行的傢伙,為何要幹這種事哪。」
  「我可不是為了銀兩。」
  「所以我才想不透呀!我不知你跟這老太婆有啥干係,也不曉得你打哪兒得來的這點慈悲心腸,總之其中一定有什麼理由。否則,像你這種無賴,怎麼會找我宅悅來幫忙抬棺桶?」
  「是因為沒有人肯點頭呀。」
  「騙術高手的英名,可要毀於一旦囉。」
  「哼。」
  又市沒蹦出半句回答,只是頭也不回,悄然留意著背後森林的動靜。
  ——黑漆漆的。
  ——背後的森林裡一片漆黑。
  他以背部凝神細觀著森林。但蒼蒼鬱鬱的樹木,僅是一味地靜默。
  森林的黑暗深深滲進他倆的背後。感覺五臟六腑都在蠢動,心神紛紛擾擾地不寧靜。
  ——究竟——是什麼東西在騷動?
  無風,也無聲。
  宅悅喃喃自語道:
  「叫個什麼勁兒啊——真是討人厭。」
  「胡——胡扯什麼,這兒連隻青蛙也沒有啊。」
  「嘿嘿,其實你自個兒也聽見了吧?——」
  又市低頭看向宅悅。只見這活像個羅漢般的按摩師,繼續獨語似地說道:
  「——我可真的聽見了。像這種黃昏時刻,我這雙靈敏的耳朵可就成了我的救命法寶。就連眼明的你都聽得到的聲音,我怎可能聽不到——」
  宅悅往上翻起看不到東西的眼珠子,以雙手揪住耳朵。
  「——滂滂、滂滂,我聽見森林在呻吟。聽得可清楚呢。」
  「聽你在瞎扯,死按摩的。若是沒人搖也沒風吹,草木豈會獨自晃動?況且沒鼻子嘴巴的,何來的呻吟聲?」
  那可不一定——宅悅抬高下巴,搖頭晃腦的。
  「樹木確實不會動,但可都是活生生的吧?所以呢,我猜想,那該不會是樹根吸水的聲音吧?雖然樹皮乾燥,從外表一眼看不出,但樹幹裡頭想必有水源源不絕地往上流吧。若是獨獨一、兩株或許真的聽不見,但這麼一大片樹林可就另當別論啦。這種聲響縱使耳朵聽不到,咱們的身體也感覺得到。就是這種無聲之聲,在擾亂咱們凡人的心哪。真是受不了!」
  原來如此——又市嗤之以鼻地笑了起來。
  「宅悅,你這話是沒錯,樹是活的,所以的確會影響人。只不過,死按摩的,照這麼說來,現在我屁股下頭這個老太婆早已翹了辮子,凡是死了的,就不會影響人了。同理,我剛剛那些玩世不恭的話,應該就不是這傢伙作的怪了。」
  又市說完便抓起偈箱,一股腦兒地從棺桶上跳了下來。
  不愧是個油嘴滑舌的好辯者呀——這麼一說後,宅悅也緩緩站了起來。
  「也罷,別閒扯淡了。倒是阿又,你打算把這老太婆埋到哪裡?也要幫她誦一部經嗎?還是要立一座卒塔婆(註10)?」
  「不要說笑了!我單單買這口棺桶,讓她能下葬,就已經花了一大筆銀兩。還得付你工錢,那有多餘的力氣幫她誦經或立碑呀?」
  反正只是一個素昧平生的人,草草下葬就行了?——宅悅說道。又市撇頭望著棺蓋。
  「是啊——反正是個陌生人。」
  又市這才慢慢回過頭來,望向茂密的森林。
  只覺森林深遠非常,也幽暗非常。
  宅悅以拐杖探路,慢慢走到棺桶旁,以指尖輕撫幾下,然後使勁抓起扁擔,上下擺動著稀疏的眉毛,再度詢問道:
  「阿又啊,至少也幫她堆個土塚吧?」
  「幹嘛呀——哪來那麼多閒工夫——」
  又市粗魯且簡短地回答。接著,兩眼依舊凝視森林的他掛回偈箱,並將被汗水浸濕的白木綿布繞在脖子上,這下才將視線從眼前的黑暗移開,再度望向棺蓋。
  「——只要把她埋了就成了。喏,蠢按摩師,這個路口轉過去直走便是了。你若想領酬勞,就別再給我嘀咕,再幫點兒忙吧!傍晚六時的鐘,眼看著就要響啦。」
  哎呀,那不快點兒可不成——宅悅慌張地說道。太好笑了,看你那麼緊張,該不會是被什麼妖魔鬼怪附身了吧?——又市冷嘲熱諷道。宅悅則忿忿不平地頂了回去:
  「哪有這同事?即便白天已經變長,但天上一片雀色(註11)也不會持續太久,眼看著我就要行動不便哪!我就罷了,連阿又你也會伸手不見五指的。在黑漆漆的夜裡挖墓穴可不是好玩的,不小心可會丟了老命啊!」
  「別瞎操心,鬼火會替咱們照明的。」
  又市蹲下身來,將扁擔挑到肩膀上,一起身扁擔便埋進了肉裡。
  天幕沒多久便完全闔上。四周並未冒出鬼火之類的亮光。
  這兩個惡棍疲憊不堪地回到大雜院時,亥時都已過了一半。
  又市先接了一桶水,洗淨手腳。水嘩啦嘩啦地四處飛濺。
  皮膚上黏膩的汙垢全溶入淨水,在水中舞動。在幽暗的光線下,水面閃爍黑色的光澤。
  雖然這只桶子深度不及數寸,感覺卻像通往地獄的無底水井般深邃。稀微的燈籠火光輕點水面,隨著晃漾的水波束搖西晃。
  又市叫站在玄關泥土地上、搓揉著他的寬闊肩膀的宅悅也洗洗腳。
  「啊,好冷,凍進骨子裡啦!阿又,這個提議如何?酬勞我就不要了,能不能換杯冷酒,慰勞一下我這按摩的?就常是消災解厄吧!」
  這還不簡單——又市心不在焉地同答。
  太感謝了、太感謝了——宅悅露出了一個不懷好意的笑。只要有神酒(註12)喝,錢就不必給我了,就拿神酒當酬勞吧——按摩師邊說邊爬上了榻榻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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