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嗤笑伊右卫门

_2 京极夏彦(日)
  「我呢,阿又,原本是個明眼按摩師啊。一對好照子是足力療治師的必要條件。我出身農家,從小除了一副蠻力,就沒啥其他優點。為了節省開銷,被家裡送到外頭工作,但做什麼都不上手。後來失業沒飯吃,無計可施,就想到靠按摩混口飯吃——」
  宅悅說到這兒,哽咽了起來。
  「——可是啊,阿又,也不知我是造了什麼孽,才按摩兩年頭就禿了。到了第五年,眼力也壞了。原本按摩就是盲人的行業,禿頭瞎眼倒也不足為奇,我也不怎麼放在心上的,但想想還真是造化弄人哪!」
  「就好像戲子演到後來,真的變成劇中人是嗎?」
  又市邊準備酒,邊心不在焉地應了一句。說是準備,也不過是找出一只缺了口的茶碗而已。
  「有時,外表確實會改變一個人的性情哪——」
  你老是做這身御行打扮,說不定哪天就開始虔心禮佛了呢——宅悅回過頭來揶揄道,接著便在榻榻米上盤腿坐了下來。少開玩笑了,就算太陽打西邊出來,我也不會信佛的——又市吹噓道。
  說著,又市捧起德利(註13)往茶碗裡斟酒。由於光線陰暗,看不出他倒進碗裡的是什麼。直到嗅到撲鼻酒香,宅悅這才曉得碗裡頭倒的是酒,總算稍稍安了心。他把酒含入口中,也沒品嚐味道就灌進了喉嚨。只要能喝醉,好酒壞酒都無妨。有酒喝,五臟六腑就快活。反正,便宜劣酒也沒什麼值得品嚐的,這點宅悅相當了解,因此寧可憋氣一口落肚,一副窮人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豪飲架勢。
  不出多久他就醉了。又市也是疲累不堪。
  「不是我在吹牛,老子我——」
  趁著醉意,又市打開了話匣子。
  可別聊起自己的身世——又市打從心底這樣想,但這個詐術師是個一開口便欲罷不能、什麼心底話都藏不住的傢伙。
  「——我是武州(註14)酒徒之子。老爹是個胡作非為,導致田地荒廢的酒鬼,天下第一的窩囊廢。他在我八歲那年就翹辮子了。之後我就成了個孤苦零丁兒,沒受過人一點兒恩惠。」
  「那你娘呢?」
  被這麼一問,又市便開始後悔起自己的多言。
  「——我沒娘。」
  「哪有人沒娘的?難道你是樹幹裡蹦出來的?詐術師又市是個孫行者,這還真是無聊至極的笑話呀!」
  又市逕自倒著黑色的液體。
  不想提嗎?——宅悅低聲問道。
  不是不想提,是真的沒有——又市豁出去地說:
  「——我敢發誓,我真的不記得曾有個娘。頂多聽說過,我娘在我兩歲時,就和哪個男人私奔了,姘頭好像是個雜貨店還是糖果店的老闆。反正我記不得她的長相,也記不得曾喝過她的奶,這不等於沒娘?」
  ——沒錯,我就是沒娘。
  又市喝乾了杯中的酒。只覺一股冰涼打喉嚨竄過,但肚裡可是熱呼呼的。宅悅啪喳一聲朝滿頭大汗的額頭一拍:原來如此。那麼我也不多問了。
  接著他將手中的碗遞向又市,催他倒酒,並說道:
  「反正咱倆的往事都不光彩。倒是阿又啊,我有件事想拜託你。」
  什麼事?——又市反問,宅悅便皺了一下鼻頭說道:
  「是樁小事。」
  「哈哈!你這個死按摩的,找你抬棺桶時就覺得奇怪,你竟然二話不說就答應幫忙,原來是別有居心啊。你還真是個狡猾的按摩師。不過宅悅呀,我可沒什麼銀兩或家當可出借,況且咱倆也互下相欠了,你現在喝的酒就是報酬,這可是你自個兒要求的,對吧?」
  又市不悅地說道。宅悅把茶碗擱在榻榻米上,朝又市伸出兩隻手心回道——先別心急緊張,聽我把話說完吧。
  「阿又,我哪,打今年春天起,也常上四谷一帶走動。」
  「你這按摩的還真不簡單呀。是去為欺負你的傢伙按摩嗎?」
  「別再損我啦——」宅悅面帶笑容抗議道。
  「——不是去找那傢伙啦,是上民谷大爺那兒。」
  「民谷?那是誰?」
  「你忘記了嗎?當時不是有個同心(註15)去勸他那個色急攻心的與力(註16)?」
  「噢噢——那個老頭啊?」
  「民谷大爺是個好心腸的爺兒。」
  宅悅說完,又默默地向又市討酒喝。
  又市回想起那檔子今年春天的事。
  那晚,又市夥同宅悅、宅悅在城內某大夫家裡幫傭的朋友直助,以及一個充當保鑣的浪人,四人一起潛入四谷左門町御先手組(註17)的組屋敷(註18)。
  目的是向御先手組御鐵砲組(註19)與力伊東名喜兵衛抗議並要求談判。
  ——那傢伙簡直是隻狒狒(註20)嘛。
  當時一方面是因為喝了酒,伊東的臉果真像隻狒狒般既猙獰又滿臉通紅。雖然右有宅悅相挺,左有直助隨行,三人意氣風發地闖了進去,但又市其實是嚇得渾身哆嗦,原因是伊東身旁也伴有兩名一臉兇惡的手下。又市原本認為伊東家裡多數是女眷,同時為了怕有失顏面,伊東應該不會要求下屬來充場面;但又市其實是打算了如意算盤。一到現場,他才發現伊東就是這麼厚顏無恥,才會如此肆無忌憚地為非作歹。
  伊東伸手握住刀柄,準備拔刀出鞘時,又市隱然已有一死的覺悟。
  ——你敢殺就殺呀!
  稍早宅悅提起此事,似乎深感大快人心。但由又市本人看來,這句話不過是虛張聲勢。
  ——當時,咱們說不定都會死在刀下。
  武士有權斬殺無禮的百姓。在武士眼中,像又市這種人渣不過是草芥不如的試刀者。
  如果那名姓民谷的老同心沒有適時介入,恐怕他們三個早被伊東攔腰砍成六大塊了。
  唉,若不是那老頭出面,咱們可能就性命不保了——又市以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輕聲說道。是啊,幫咱們撿回一條小命,民谷大爺可真是個大恩人哪——宅悅又補上了一句。
  哼——又市輕蔑地笑了起來。
  事情的開端得回溯到去年年底。兩國(註21)某藥材大盤商正忙著準備過年時,獨生女不幸遭人擄走,三天之後才逃脫返家。回到家的女兒表示遭人玷污,直說不想活了。過不了多久,便發現犯人是伊東。據說,伊東一開始就沒打算隱藏身分,老闆愈想愈氣,便前去興師問罪,伊東便差人送來一筆微不足道的遮羞費。老闆說金錢無濟於事,把錢退了回去,但伊東卻執意不收,又差人將錢送回來。幾次來來去去,雙方仍是爭論不休。最後,老闆儘管有點害怕報復,依然決定告官。但伊東似乎早有疏通,官府調他去說明事情原委時,堅稱已和苦主達成和解,於是官府便駁回了老闆的訴訟。
  可恨的伊東喜兵衛,我一個男人獨力撫養長大這個寶貝獨生女,對她百般呵護,今天居然受此禽獸染指,豈能就此善罷干休?——憤恨難平的老闆幾乎發狂,甚至揚言要殺掉女兒、手刃伊東,自己再了斷性命,即使同歸于盡也要雪恨。如果只是嚷嚷倒也罷,老闆卻當真舉刀欲砍殺女兒,周遭的人都被嚇了一大跳,個個無計可施。
  這位老闆認識直助,因此透過他找上宅悅,最後決定由又市挑大樑幫這個忙。又市以三寸不爛之舌撫平了老闆的憤怒,並表示——如果願意支付相當數目的酬勞,他就會出面讓此事圓滿解決。
  老闆的要求只有一個,便是說服伊東喜兵衛正式迎娶他的女兒。這是個強人所難的要求,再怎麼說,伊東畢竟是個武士,根本不可能接受如此門不當戶不對的婚姻。
  然而,也不知是有何妙策,又市接受了老闆的請託。
  經過一番調查,又市發現伊東這傢伙平日膽大妄為,可說是壞事做絕,貪贓枉法自是不在話下。下屬若投他所好,便內舉不避親地大力提拔;反之,不順他意的便再三羞辱,甚至設下圈套抓其把柄,迫令離職。在伊東詭計之下丟掉飯碗的同心,不在少數。他對於女色尤其是毫無節制,只要看上眼,任是何等大家閨秀也不放過。何況,他並非以甜言蜜語拐騙,而是使出霸王硬上弓的無賴手段。伊東已年過不惑,卻仍未娶妻,並在官邱內養了兩三個小妾,極盡荒淫。加上他身為御先手組官員,更是視王法為無物。再者,他生活寬裕,財產相當可觀,按理說,御先手組與力地位不高,御目見以下的年俸頂多只有八十袋米,生活理應清貧,他為何能坐享家財萬貫?可能也是因為如此,頂頭上司三宅彌平次衛對他亦是寵信有加,讓跋扈的伊東更得以為所欲為。被他染指的良家婦女不計其數,街坊對他更是怨聲載道。
  面對如此難纏的對手,又市先差直助去刺探伊東底細,發現伊東經常改築官邸,每年反覆修建,去年和前年甚至還曾增建別屋。新蓋的兩棟別屋,似乎是用來窩藏侍妾的。
  不過伊東表面上對外宣稱,增建別屋不過是修繕宅邸。
  他的謊稱乃理所當然,因為依照規定,官員不可於官邸內任意興建新屋,也不可出租或供非親屬者居住。儘管伊東並無將屋子分租,所包養的女人也不是他的親人,但與多名賤民百姓同住官邸也是大大地不妥。又市便決定用這點來威脅伊東。
  ——我的籌碼不多哪。
  謹慎的又市也覺得這樁差事勝算不大,進展順利反敦他大呼意外。
  又市一開始便趾高氣昂地破口大罵。按理說,面對伊東這種惡徒必須先禮後兵,讓他了解有人手中握有把柄,先要脅後籠絡,步步逼其就範;然而,連又市自己也摸不著腦袋,當時為何一碰面就指責他造了哪些孽。也許是因為伊東所為太過惡毒,激發了又市的正義感吧。
  你要怎麼彌補?那些被你玷污了身子而痛不欲生的女人,她們的怨恨該如何洗刷?——一開口又市便口沫橫飛。接着又威脅道——等著看我向三宅大人稟報,你幹了哪些好事吧!保證你不但官邸將被沒收,還會因此官職不保——
  ——你這招可不管用。
  滿口酒臭的伊東語氣十分冷淡。
  ——你是說那藥材商的女兒?嗅,那姑娘倒是挺標緻的。
  伊東說完笑了起來,伸手準備拔刀。
  又市很清楚,若是伊東大開殺戒,便萬事休矣,但他並未就此屈服。只是,對靠一張嘴巴吃香喝辣、縱橫江湖二十幾年的又市來說,白白死在這裡著實不甘。或許他也有股豪氣,想說人生雖是輕如鴻毛,至少在死時也該重如泰山。即便自己橫死刀下,在門口把風的保鑣想必也會聞聲進來幫忙,宅悅與直助或許能因此逃脫。
  這時有人進門——此人正是民谷又左衛門。
  民谷正好因事來訪伊東,看到門前站了個浪人,警覺情況不尋常,便從後門溜進宅院,躲在門縫偷聽,這才知道與力大爺幹過哪些惡事。民谷是個同心,職他較比伊東低,但比伊東年長許多,和組頭又有交情。這位老同心苦口婆心地勸諫伊東,聽了他的話,伊東扭曲著一張宛如狒狒般通紅的臉,和手下們面面相覷,情勢對他想必是相當不利。
  民谷承諾不向組頭稟報他的惡行惡狀,但也提出了以下要求——從今不可再胡作非為,務必遣走家中侍妾,正式迎娶藥材行老闆的千金。身分差距的問題也不是沒法可解,他將親自前去說服組頭。總之,此事務必大事化小、小事化無,這也是為了閣下著想呀——民谷又左衛門苦口婆心地勸誡伊東。
  伊東左右為難,一臉困窘。
  又市至今仍牢牢記得,伊東的那副千萬個不情願的表情。
  結果此事當場獲得解決。之後,又市由伊東處討得一筆封口費,也從藥材行老闆那兒領取了一筆酬勞。
  ——那姑娘,真的嫁給伊東那隻狒狒了嗎?
  若真如此,是件值得慶賀之事嗎?
  「——對了,說到這兒,結果阿梅姑娘好像先是被民谷收為養女,後來就順利嫁給伊東那傢伙了。原本同事紛紛嘀咕同行武上不可結親,或者同組之間不得聯姻,總之武家嫁娶規矩多得要命,但民谷大爺花了一番功夫,好說歹說地勸服了組頭。他真是個奇人呀!你說對不?阿又。」
  噢,還真是高招呀——又市由衷佩服地心想。誠如宅悅所說,在這個連將軍直轄的武士都不可和諸侯家臣聯姻的時代,武士和百姓更不可能結為連理。又市原本甚至計劃讓伊東賣掉御家人株(註22)——也就是放棄武士身分。不過仔細想想,也曾聽說過武家女兒下嫁農家或商家的例子。其做法是先讓女兒「捨棄」武家身分,成為農民或商人的養女,之後再出閣即可。反之亦然。
  ——收養——這是貴人們的說法嗎?
  結果,藥材商的千金——阿梅,就這麼被收養為民谷之女。
  即便如此,又市仍是有些無法釋懷。
  阿梅出嫁聽說並無宴請賓客,畢竟顏面上掛不住哪——宅悅說道。得不到任何祝福,僅是形式上結為夫妻,真的就行了嗎?又市壓根兒不認為這樁親事可喜可賀。
  「你好像挺不服氣的?算啦,事情都解決了。阿又呀,我是想問你,能不能幫民谷大爺一個忙?是這樣子的——」
  燈籠黯淡的燭光由下朝上照,映出頂上無毛的一團肉塊上的異樣笑容。
  「什麼事兒?我這個耍詐術的哪能幫什麼忙?」
  「也沒啥大不了的啦!不過是阿又向來拿手的說媒罷了。」
  「你要我幫那糟老頭介紹一個年輕小老婆?我可沒那閒功夫。」
  「不是啦!民谷大爺才不是伊東那種好色之徒。」
  「說清楚點,死光頭的。還是他想找個老太婆,陪他泡泡茶?」
  宅悅彷彿漱口般鼓動著嘴角,含含糊糊地說:不是民谷大爺,是他的千金啦。
  「千金?民谷的女兒?」
  「是啊。事情是這樣子的——」
  民谷有個將滿二十二歲的女兒,宅悅說道。年過二十還沒出嫁,對武家千金而言已然嫌晚;年滿二十二歲,便稱得上是個老姑娘了。因此除非有重大隱情,否則即便是其貌不揚,武士還是會千方百計把女兒送過門。又市道出這番見解,宅悅便連連頷首說道:
  「是呀是呀!然後呢,阿又,他的千金名叫阿岩。」
  民谷之女,單名一個岩字。
  阿岩雖然生得頗為標緻,但到了適婚年歲卻未曾談過情愛,不知是性格太高傲或是眼高於頂,據說上門來提親的悉數為她所拒。但父親民谷似乎對女兒的倨傲不以為意,姿態反而擺得更高。十幾歲的貌美姑娘家,自有眾多蜂蜂蝶蝶受吸引前來提親,她卻正眼也不瞧人家一眼,婚當然是沒結成。根據宅悅所述,又左衛門為人嚴謹誠實,自然也十分無趣。不當差時也沒兼差,只曉得在家待命,深怕上司緊急傳喚。由於他如此認真正直,背後常有人笑他蠢。生性如此的又左衛門,完全不諳男女之道,妻子過世十五年來皆未近女色,看來對女兒的婚事也毫不掛心。在這樣的父親養育之下,阿岩的言行舉止因此變得活像個男人。
  「所以呢,阿又——」
  「說話幹嘛拐彎抹角的?願意伺候這種自命清高的武家千金的男人,得上哪兒找呀?況且,她家再清貧,好歹也有個武家身分,不必窮費心也會有些利慾薰心的傢伙找上門吧!從中揀一個不就得了?這種事哪還需要我出馬?」
  你別直打岔嘛——宅悅說道。
  「——就因為你老插嘴,我才變得拐彎抹角呀!又市啊,如果只是因為這姑娘太挑剔,我也不會特地來拜託你這個詐術師了。你聽我說,阿岩小姐曾經美若天仙,但那已是往事了。」
  「往事?她年紀再怎麼大,也不過二十二吧?在平民百姓眼中應該還是——」
  「所以才叫你別插嘴呀——」
  宅悅壓低聲音說道。
  燈籠的燭光飄忽一晃。
  「阿岩在前年春天得了——疱瘡(註23)。」
  「疱瘡——?」
  「而且病情還不輕。雖然保住了一條命,皮膚卻變得像澀紙(註24)那麼粗糙——」
  「喂,宅悅呀——」
  「她的頭髮變得粗乾,灰白夾雜,看上去像團枯草。左邊臉頰留有黑痘痕,左眼又白又濁,已然失明。同時,也不知道是哪裡傷到了,背骨彎得像蝦子似的——」
  「夠啦,宅悅。我知道了。」
  「真的是很可憐哪。我曾兒過她兩次,實在——」
  「好啦,宅悅。」
  ——我很醜的。我知我面貌醜陋,你就別——
  又市將被手掌捧溫的茶碗放到了地板上。
  燈籠的燈火更形微弱,周遭宛如墳場森林般陰森。
  昏暗之中,宅悅以彷彿樹木振動般低沉的聲音說道:
  「有道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上個月民谷大爺受傷了,也不知道是為何,他在清理鐵砲(註25)時突然發生爆炸,眼睛因此受傷。雖然看了大夫,也休養了一陣子,卻沒啥效果,上頭已經裁定他無法繼續任職。民谷家除了阿岩,並沒有其他子嗣,再這麼下去,無人能繼承他的武士身分。因此,他似乎打算賣掉同心這官職退休,從此不問世事。但民谷家的歷史比伊東家悠久,據說其祖先當年曾伴神君家康公(註26)進入江戶,後來則擔任守衛武藏國忍城(註27)的三河鄉士(註28),可見民谷家淵源之深。之後守衛改組成御先手組,便拜領了這一帶的土地。在那一帶被稱為左門町之前,民谷家就鎮守在那兒了,哪能輕易讓家門斷絕?所以——」
  「好吧、好吧——」
  ——這差事我就接下吧——又市小聲應道。
  燈籠的火光瞬時熄滅。
  註1:以木桶為棺,往生者以蹲踞之姿在內。
  註2:手腳併用之按摩師。
  註3:古代日本的時間計算單位,一刻為二個小時。
  註4:佛語,粉碎惡人惡法,引領眾生向佛之手段。
  註5:密宗儀式之一。
  註6:江戶時代挨家挨戶代人淨身和誦經祈福的和尚。亦簡稱願人坊或願人。
  註7:原文為「小股潛り」。
  註8:三、四月。
  註9:江戶時代初期,直屬幕府將軍、納稅一萬石以下的家臣。
  註10:插於墓石後之細長木牌。
  註11:暗紅色的古日式說法。
  註12:供奉神佛之酒。
  註13:小酒瓶。
  註14:日本古代地名,又稱武藏國,為現今東京都與埼玉縣地區。
  註15:下級捕吏。
  註16:捕頭。
  註17:江戶幕府的軍事編制之一,分「鐵砲組」與「弓組」(弓箭隊)。
  註18:江戶時代擔任與力或同心的下級武士居住的住宅。
  註19:持槍警衛隊。
  註20:也有好色男子之意。
  註21:東京都南西部之地名。
  註22:江戶時代,平民子弟藉昭贅或收養從武家買來的武士身分。
  註23:即為天花。
  註24:疊了數層和紙再塗抹以發酵的柿子汁強化的硬質紙張。
  註25:燧石槍。
  註26:德川家康之敬稱。
  註27:位於今日埼玉縣行田市。
  註28:隸屬德川家,受武士待遇之農民。
  民谷岩
  在民谷岩看來,事到如今——一切何必太計較呢——
  沒錯,她一再錯失姻緣,如今已是二十好幾。不知父親起了何等念頭,到了這節骨眼兒才耿耿於懷。但究竟要不要出嫁,阿岩還是自有想法。
  雖然不是個明確的打算,但意志堅定是錯不了的。
  這點父親民谷又左衛門大概——或多或少——也了解吧。阿岩一直如此確信,只因——
  過去只要有人來提婚,阿岩都東挑西嫌,直說不喜歡這兒、不中意那兒的,總是胡亂找些理由搪塞對方,父親也總是輕易聽信阿岩的要求,放任寵溺到連句責備都未曾有過——。放任至此,阿岩也不知回絕了多少樁親事。其中不少的確是良緣,但阿岩就是興致缺缺。
  ——我這樣——又是哪兒不對了?
  但父親近來對阿岩的態度驟變,使她非常惱怒。
  看樣子,為人父的民谷又左衛門一點兒也不了解女兒阿岩的想法。
  求妳嫁人吧——父親甚至向阿岩低頭懇求。
  ——總之……
  顧的就是個面子。
  萬般皆為名。多麼卑俗膚淺的想法呀。
  ——還說什麼都是為我好?
  她父親說,現在成親不僅是對她好,對爹和這個家都有幫助。
  但在阿岩的眼裡,這頂多只是為了這個家,希冀民谷這個姓氏還能流傳後世罷了,對阿岩何來好處可言,更遑論是對她爹了。當然,阿岩也不是個傻子,對於家門無後的下場了然於胸。對於她爹受了傷,日後可能無法繼續任官一事也一清二楚。
  ——我不出嫁,對爹會造成什麼不便嗎?
  又左衛門工作認真、個性耿直,阿岩對此也是引以為傲。因此突然被迫卸官,父親遺憾之情也是可想而知。失去人生意義,想必是備感寂寥。然而,即便阿岩成親,也不能重新讓爹回官府任職。更何況縱使沒發生那樁意外,爹也年事已高,退職是遲早之事。既然如此,不如乾脆賣掉同心這個世襲官位,至少能讓他不虞匱乏地安享天年。即便斷了一門血脈,父女倆至少還能相依為命。民谷家至今流傳幾代阿岩並不知悉,但祖先的歷史原是無從抹滅,只不過自己將成為這個古老家系的最後一人,如此罷了。
  阿岩對父親又左衛門如此說道。
  阿岩這番話,讓又左衛門煩惱地蹙起了眉頭。他先是對阿岩投以悲哀的眼神,接著有氣無力地站了起身。
  ——爹的事,妳就別擔心了——民谷說道。
  當時,阿岩被父親的話給弄糊塗了。
  事後一番思量,阿岩才了悟父親這番話的含意,不禁更加惱怒。
  總之,父親把阿岩的意思理解成——無人再上門向阿岩提親——阿岩「自己」如此認為——因此才說出這番言不由衷之言。她爹那充滿悲傷的眼神就是最好證明。換言之,父親過去顯然認為女兒遲遲不願嫁人,是由於她眼界過高。而如今的阿岩,已經沒本錢再挑三揀四了吧。
  ——把我當成什麼了!?
  爹、爹這念頭真是錯上加錯。
  打從一開始,阿岩就沒想過找個好歸宿,純粹是打自內心不想成婚。何況,阿岩也毫不認為自己的身價已是今非昔比。
  當然,阿岩不可能從未耳聞左鄰右舍的議論紛紛,她知道自己名聲極惡,但又能如何?——阿岩實作此想。
  ——那些下流胚子。我可——
  阿岩伸手撫摸額頭。使勁一按,膿汁便緩緩從傷口淌出。
  阿岩是前年春天罹患疱瘡的。不知道是這病太過厲害,還是過上了蒙古大夫,病情久久未癒,入夏後更惡化到差點連命都不保。不論是神明保佑,亦或佛陀慈悲,夏天一過,病情便開始好轉,到了秋季則猶如天助般完全治癒,阿岩這才逃出了鬼門關。又左衛門喜出望外,認為此乃先人代代信仰的稻荷明神(註1)顯靈。
  但阿岩卻想,若真有神明保佑,自己哪會生這場大病。在阿岩看來,病癒乃是靠自己的意志與體力,頂多再加上幾分運氣罷了,並不認為是父親信仰虔誠的善果。但這次小小的好運,說不定也是神佛所賜,倒不妨姑且信之,於是便拿一塊炸油豆腐(註2)前往神社供養,雙手合十謝恩,不料卻換來父親一番斥責。父親原本很高興阿岩撿回一命,但不出多久卻變得意氣消沉,開始嘮叨不休。
  當時阿岩頗為納悶:父親信仰如此虔誠,為何會責備自己禮拜神佛?如今阿岩終於懂了,一切都是因為自己這張臉。
  阿岩的臉——已經醜到不成人形——令人不忍卒睹。
  她父親直掛在嘴邊——造化弄人哪,這個年紀輕輕、尚未出嫁的女兒,竟然變成這般容貌,叫她要怎麼活下去?真是可憐、太可憐了。後來又開始叨唸,稻荷神為何都沒眷顧他們父女倆,是不是在責怪他們信仰不夠虔誠——這類幾近怨恨神明的話語。阿岩的相貌,已不堪到讓信仰虔誠的父親如此怨懟神明的地步。但即使如此——
  阿岩依然不為所勤。她對自己的毀容不僅不以為意,也不甚關心。
  在她看來,破了相或瞎了一隻眼睛,頭髮掉光乃至於身形痴傻——與死亡柑比根本不足為懼,對過日子也造不成什麼妨礙。但父親卻老是「太見不得人了、太辛苦了、太可憐了」地嘮叨個不停。阿岩自認生平俯仰無愧。只要她一喊住嘴,她爹也會立刻陪不是,接著變得小心翼翼,深怕觸及到她的痛處。見到父親此種態度,阿岩就一肚子火。
  這讓阿岩更覺得自己應當昂首闊步,因此比以往更常外出。
  換來的——是眾人的譏諷嘲笑,以及如潮的思評。
  阿岩臉也不遮就出門,使父親驚嘆不已。
  又左衛門欲言又止地說,阿岩啊,妳真的變了。
  阿岩一回答這點女兒比誰都清楚,又左衛門聞言一愣一愣。
  ——爹還不是和街坊那些下流的人沒兩樣!
  凡是在街上擦身而過的人,幾乎都會目不轉睛地直盯著阿岩的臉。
  此舉可謂無禮至極。阿岩好歹是個武家千金,這點由她的穿著打扮便可一目瞭然,豈容這些市井小民作弄?不,其實不分身分,只要是女人——不不,無論男女,這對任何人而言都是不敬。即使身分再怎麼卑賤,走在路上被人直盯著臉瞧、活像要看穿一個洞似的,想必都是難以忍受。因此,起初阿岩大吃一驚。理所當然的,在患病之前,她從未遭遇此種待過。被素昧平生的人緊盯著瞧,任誰都會感到訝異的。阿岩在驚訝之後,緊接著感到萬分困惑。
  隨即,她開始納悶——或許只是自己忘了,盯著自己看的人極可能是個舊識。若是如此,一聲招呼也不打,無禮的反而是自己。
  倘使對方不是舊識,便可能是有事相求了——阿岩也曾做此想。
  因此阿岩曾慎重其事地回望,並客氣地點頭致意。
  這下子,行人撇開目光,別過頭去,雙手掩面,蜷著身子偷偷摸摸地從阿岩面前逃開。然後,當那些人躲到阿岩看不到的角落後……
  ——便笑了。
  阿岩過到過好幾回這碼子事,他們每回都笑了。有的是低聲竊笑,有的則是哈哈大笑。阿岩從不認為那些笑聲是在嘲弄自己。——直到某天……
  她聽到了交談聲。
  瞧見了嗎?剛才那女人——。
  該不會是來勾引男人的吧——。
  好不知羞,還拋媚眼呢——。
  難道四谷都沒有磨鏡子的師傅嗎——。
  看到她那長相,恐怕連鏡子也想開溜吧——
  那還用說?被那張臉一照,再光亮的鏡子也要生鏽呢——。
  阿岩渾身顫抖。被嘲笑的對象——似乎就是自己。
  ——聽他們的口氣,好似我想男人想瘋了?
  後來街坊便開始謠傳——民谷家的女兒一出門便朝人獻媚作態。阿岩稀鬆平常的舉止,卻遭這些齷齪之人如此曲解。
  但即使如此,阿岩卻未曾悲傷或羞恥,純粹感到憤怒。阿岩生性剛烈,平日就是嫉惡如仇,偏偏脾氣也不往肚裡吞,一過不順心頓時怒火中燒。
  於是乎,阿岩決定表現得較以往更堅毅。一有人看她,便打直腰桿,緊緊盯住對方的眼睛。但街坊卻依然故我,不是避開阿岩的眼神,就是以手摀嘴,待和她擦身而過——便是譏笑。
  長得那副德行,還想勾引男人——?
  那還用說?魔鬼到了十八歲尚且春心盪漾,更何況她都這把年紀了——一
  想必以前太過高傲,才會遭受這種報應吧——
  她在變成這副尊容之前,可是趾高氣昂的呢——。
  來不及啦,現在這模樣才想找漢子——。
  ——那張臉。
  這下阿岩總算明瞭,為何人人都盯著她瞧了。
  因為她醜。大夥兒看她是源自她醜陋,像在看什麼妖怪似的。
  於是眾人譏笑她、侮蔑她、鄙視她。
  ——愚蠢哪。
  嗜酒者能戒酒,好色者能戒色,但要個醜人化為絕色,容貌怪異者傾國傾城,可就難如登天了。既不能成天戴著面具度日,若是始終不為世人接受,剩下便只有尋死一途了。
  然而,若相貌醜陋便只有死路一條,形貌駭人的蛇蠍豈不全都該死?
  阿岩坦然面對毀容,一貫我行我素,不料卻被視為瘋婦。
  阿岩昔日從不曾因美貌而不可一世,如今也不覺該以醜陋為恥。當然,她更沒有瘋顛。她只是堂堂正正、不卑不亢地做人,卻沒想到——
  阿岩氣忿難平,在榻榻米上搥了兩三拳仍是消不了氣,便伸指戳向紙門。
  只聽到啪的一聲,紙門應聲而破。
  接著她將手指下挪,紙門隨著撕裂聲出現一道縫,屋外的庭院隨之映入眼簾。
  房內一陣清朗。吸了幾口新鮮空氣,阿岩這才冷靜了些許。
  ——難道我錯了?
  阿岩自問。
  當然,阿岩也知道自己的性子吃虧不討好。落得如此悲慘的命運,若她怨天尤人、終日以淚洗面,外人或許便不會對她冷眼相待。若她能深鎖家中、足不出戶,外人或許反而會深表憐憫,感嘆一個生得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到底是造了什麼孽,以致變成這副模樣?——或許還會為她一掬同情之淚。
  但博得旁人同情,又有何意義?
  阿岩染病而變成火花臉,並非誰人陷害。哭哭啼啼,又於事何補?既然錯不在人,自然也無從怨恨,怨天尤人原是不盡情理。此樁無妄之災是上天註定,因此旁人的悲憫並非阿岩所願,毫無來由的同情更只會徒增煩擾。
  更別提那些個誹謗中傷,阿岩深感無辜。
  阿岩捫心自問,結論是自己並無犯錯。當然,阿岩也知道不善察言觀色、阿諛奉承並非處世之道,但這何錯之有?當然沒錯。既然沒錯,那麼錯的就是他人。而一味強顏好面、人云亦云的父親,貴不也大錯特錯?
  阿岩想起她爹衰老的面容。
  那直腸子的老人——大概從來不曾認為自己行為有何差池吧。在阿岩看來,民谷又左衛門這個人頂天立地、光明磊落。他忠厚老實,不會拐彎抹角,對他而言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決不容任何妥協及動搖。所以她爹——從未懷疑過自己。
  謹嚴實質、質實剛健——但卻不代表他冥頑不靈。他既會笑,也會哭。只是她爹笑的是一般人認為好笑之事,氣的是一般人覺得憤怒之事;這點和阿岩的個性截然不同。除非真的覺得好笑,否則阿岩斷然不笑。即便是喪葬場合,見到發噱之事,她照樣開懷大笑。
  總之,又左衛門這個人壞事不幹,卻也成不了大事,個性可說是無臭無味、毫無特色。也許,這種性格剛好適合擔任下級官員。阿岩心想——由這個角度看來,過去父親讓她引以為傲的勤勉、忠義與毅力,似乎也沒什麼值得誇耀的了——。
  ——恪守本分。
  阿岩向來以為這就是爹的信念。但她逐漸發現,這與信念根本八竿子打不著關係,只是他除此之外別無長才。何況他日中的使命,其實不過是在城門一帶監視過往行人罷了,這種工作根本就連——
  ——連小孩兒都做得來。
  這麼說來,父親民谷又左衛門豈不只是個木頭人?而御先手組這個治安組織,對江戶城來說是否真有存在之必要?——阿岩甚至連這點都產生懷疑。
  據說御先手乃身先士卒之意,因此御先手組在案發時理應替高層打頭陣。但現令又是如何?不過是扮個小配角,頂多拘捕些夜盜之流。平時主要工作是輪流看守五道御門——蓮池門、平川门門、悔林圾門版、紅葉山門、坂下門——說難聽點,不過是站崗的小卒。
  當然,若換成動亂時代,御門或許還真需要衛兵警戒。但在如此太平盛世,阿岩很懷疑會有誰破門來犯。如果是重要關卡還可理解,但時下為商家看管倉庫,豈不是更切實際?問題是一個手持短棒、茫然呆立的老頭,哪攔得住什麼賊人?
  若能官拜與力,好歹也稱得上光耀門楣。但同心不過是下層門衛,儘管名義上屬於御鐵砲組,但並無持槍執勤,只是穿著老舊外褂,手持六尺短棒站站崗罷了。外人也老是看不起這些同心,看到他們便直呼帶棍兒的、帶棍兒的地口吻輕挑。
  然而,同為同心,若在町奉行(註3)或勘定奉行(註4)手下做事,情況就大不相同了。甚至長官地位高不高也不成問題。同樣身為若年寄(註5)的部屬,當個御徒眾或御目付(註6)倒還有機會逞逞威風。即便是御船手(註7)、定火消(註8)或火盜改(註9),幹的也都是重要的差事。姑且不論身分俸祿高低,天下可是少了他們便無法太平。但御先手組就不同了,連個屁用都沒有。
  武士原本的確是戰士,地位最低的就是雜兵。承平時期,雜兵過多乃理所當然,為了讓在太平盛世過度浮濫的下級武士多少能支領些俸祿,才會保留下御先手緝遣類徒有名目、無事可做的職位。
  這種職位應該沒必要保留了吧。
  既然做的是無關痛癢的工作,像她爹這種除了這差事外啥都不會幹的角色,對社會自然起不了任何作用。即便虛張聲勢,強稱自己的工作實乃舉足輕重,也不過是自欺欺人吧。
  但即使如此——御先手是民谷家代代傳承的工作,在奉派為與力之前,咱們民谷家年俸可是高達數百石,大將軍前往芝增上寺參拜時也都由咱們家打頌陣護衛等等——這就是她爹的口頭禪。似乎只有提及當年勇時,又左衛門才能稍梢抬頭挺胸,而露一絲驕傲。
  但往事哪有什麼好自豪的?就是因為現在乏善可陳,才得拿祖先的功勳來炫耀吧?
  ——真是蠢極了。
  祖先是祖先,自己是自己。拚命吹噓自己是名門之後,其實不過是不起眼的雜兵後裔。早期薪俸有多高是不清楚,但如今窮到一年只領得僅能養活三張嘴的三十袋米。儘管如此,她爹卻也沒想過執勤個三天便溜班一天兼職,每天兢兢業業為不可能發生的案子待命,只能說是個傻瓜。
  這個除非攀附祖先、家名以及差事,否則就沒有活下去的價值的爹,活著秈死去豈不是沒兩樣?想到這兒,阿岩不由得轉頭看向佛堂。
  她看到了佛壇,只是糢糊難辦。
  突然傳來喀噠一聲。
  並沒有颳風呀。
  ——想鬧我?
  木魚槌落到了地上。
  ——祖先生氣了?真是心胸狹窄呀。
  可能是阿岩方才不遜的想法,激怒了往生者吧。
  氣個什麼勁兒?——阿岩不悅地瞪著佛壇。
  ——死人還能有什麼搞頭?
  活著都無法為所欲為、心想事成了。
  你們這些死人又哪能——
  阿岩原本就是個死人的名字。大約在幾代以前,民谷家曾有一位叫阿岩的姑娘。
  聽說她被譽為貞女之鑑。據聞,她曾挽救民谷家於頹勢,有再興之功。
  也不曉得那是多久前的往事了。據說當時米價暴跌,武士俸祿因而銳減,民谷家也不例外,簡直貧困潦倒,落到被迫考慮賣掉同心的官職換取銀兩。但阿岩挺身而出,救了民谷家。
  據說為了減輕家計負擔,阿岩放棄民谷之姓,住進某旗本武士家中幫傭,廢寢忘食地辛勤工作,攬錢拿回去支持家用,終於幫助父親渡過難關,之後為旗本所迎娶,終其一生——據說是這樣的故事。
  阿岩的感人事蹟被喻為「內助之功,莫過於此」。而據說,阿岩當時能下那麼大決心,全起因於虔信庭院中的稻荷明神。
  阿岩小時候,母親與祖母都曾驕傲地訴說此事,但阿岩聼了卻滿腹狐疑。「犧牲自己、成就他人」真有那麼可貴嗎?若是實在無計可施、無路可退,才將英雄逼上粱山倒也罷了——但在阿岩看來,可行之計是所在多有。常時陷入困境的總不可能只有民谷家,何況民谷老爺兵非沒有主公的浪人,領有官邸的同心,不可能唯有一家沒落。既然如此,為何只有民谷家窮迫至此?
  答案很簡單,就是民谷家完全不兼差。政府一向規定,在江戶的武士必須輪流上班三天。但由於人員浮濫,一人便可完成的工作,編制上卻用了二、三人。兩人就可做完的事,卻聘用三人,因此三天可以休假一天。原本每年四十五袋米的薪餉,也減少到三十袋米。依此情況,若是休假那一天不兼職,勢必要餓肚子。若是町奉行或普請奉行(註10)手下,想必有許多受賄機會,但民谷又左衛門不過是城門守衛,沒啥肥水可撈。除非不顧顏面、想盡法子鑽營,否則民谷這類下級武士便只有兩袖清風的份了。
  然而,儘管一窮二白,身為武士也決不可從事兼差此種卑下行為——由於抱持這樣的信念,因此則使不當差的日子,也應天天磨練武藝與學問——即為所謂武士精神。但即使如此,這種愚忠的傻子,阿岩認為在江戶打著燈籠也找不著一個。凡武士必兼差以糊口。
  總而言之,只有民谷家與眾不同。阿岩的父親想必也是堅守此等原則,不管再如何窮苦,決不另謀二職,一心效忠主公。
  他的品行端止,卻是思想錯誤。給阿岩起這個名字便是一個錯誤。那位祖先阿岩,在讚揚她的偉大之前,更應了解她其實是家族的犧牲品。至少阿岩如此認為。的確,那他阿岩是個罕見的傑出婦女,但這並不能改變——她是個傻子的事實。
  突然感覺,佛壇的門像是打開了。
  是我多心嗎?
  有可能。即便是靜止的東西,只要盯著它看,便會產生蠢動的感覺。
  也許是疑心生暗鬼。該是錯覺。
  ——真是莫名其妙。
  一出生就被冠上阿岩這個名字,這點讓她很不服氣。不管從前那個阿岩有多偉大,但人生在世,為何必須借用故人之名?難道父親希望自己向死人看齊?若是如此——阿岩的人格何存?
  阿岩將視線離開佛壇,左右晃了兩、一一一下腦袋。
  真想敲毀那座佛壇。她不想跟死人有任何牽扯。网此,她偏是不嫁人。
  ——這算什麼。算什麼算什麼——
  阿岩再度伸手戳破紙門。她很懊惱,為何世間無人了解她的念頭?甚至連唯一的親人,都不了解她?好吧,既然父親有錯,便勸到他心服口服為止——
  阿岩站起來,粗手粗腳地打開紙門,卻沒把紙門關回去。
  房間的紙門推開後一定要緊閉,不可讓別人見到房裡模樣——父親如此要求阿岩。畢竟大病初癒,別沾染了外頭的穢氣,因此這整整兩年來她乖乖地聽從。但如今回想起來,阿岩只覺這是父親害怕旁人恥笑的權宜之詞。怕是有人攀牆,由高處偷窺民谷家。
  他鐵定是不願聽到左鄰右含指指點點,說民谷家有個怪物,有個長相奇醜的女兒吧。
  ——不要欺人太甚了!
  阿岩直想大吼,但忍了下來。
  阿岩大口大口地吸氣。不過山於彎腰駝背,深呼吸並不容易。
  中途,她突然噎著了。風吹在臉上,潰爛的額頭隱隱作痛。阿岩雙眼含淚。當然,這不是悲傷之淚。阿岩的左眼一直混濁不清,遇上一點刺便會掉淚。說不出的煩悶。
  阿岩伸手用力拔下額頭上粗糙的捲髮,握在手掌內擲向庭院。
  手一放,才發覺——方才的動作想必十分滑稽。
  儘管並非刻意,自虐的行徑對阿岩反倒輕鬆。
  瞬間,阿岩察覺到人的目光。她突然抬頭。
  ——有人。有人正在偷看。
  神社陰影處,有人從樹籬縫隙凝神注視著。
  「誰——是誰?」
  是男人。頭上包著行者頭巾,好像是個僧人。
  「真、真無禮!這兒可是民谷又左衛門公館——」
  鈴。
  男子搖動手中之鈴。
  「請問您是當家的千金——阿岩姑娘嗎?」
  聲音沉著穩重。聞言,阿岩端正姿勢坐好。
  「是,我是阿岩。那你是誰?」
  「看我這身打扮就知道了,我是個御行乞丐。至於姓名,無名小卒不值得一提。」
  男子不僅沒有笑容,臉頰更無一絲波動。
  「既是無名小卒,找我何事?我看你也是聽到一些無聊之輩的傳言,想來見識一下民谷家的妖怪吧?喏,我就是傳說中的妖怪,要看就看,要笑就笑吧!」
  阿岩挺直彎曲的腰桿,正面朝向男子。按照過去的經驗,只要阿岩這樣做,對方都會——
  男子正面回望阿岩。
  「沒——沒禮貌的傢……」
  阿岩怒目瞪視。
  男子不為所動,只說——令天確實冒昧。
  「不過,我既未登堂入室,料想不須拘禮。」
  「你這——無賴!」
  阿岩擺起架勢。護身之術,她好歹略懂一二。
  「欸,先別動手。」
  男子揮手阻止阿岩,然後迅速往後一躍,躲進稻荷神社後的陰暗處,不見了蹤影。
  阿岩知道,男子想必委身陰影,
  ——然後在那裡嘲笑我吧?
  氣息尚在。卻沒有聽到笑聲。
  「何必藏頭藏尾?想笑——就笑啊!」
  對著稻荷明神的方向——阿岩詛咒似地說道。
  「喂,你笑吧!大聲恥笑我吧!」
  「我沒有要——」
  聞聲不見人。
  「嘲笑姑娘的意思。」
  「那你是——瞧不起我?」
  阿岩怒罵。你就儘管嘲弄我吧,鄙視我吧——
  「我只是個卑賤的乞丐,怎敢看不起高貴的武士之女?」
  「什麼——」
  神社牆角露出男子半張臉。阿岩感受到些微的壓力。男子左眼的視線滴溜溜地在阿岩身上繞,由臉蛋到身形,打量著全身上下每一寸——。
  你夠了。
  「那,你為何用那種眼神看我?你是不是覺得——我這樣很難看,很可憐?」
  「可憐——這個詞兒最不適用。」
  男子現出全身。阿岩轉過頭去。
  「若是姑娘希望我可憐妳,我倒也可以照辦——」
  「我不懂你的胡言亂語。」
  「在我看來,妳堅強有骨氣,不需要他人憐憫同情——」
  「知道就好——那還不遠速滾出去!同情對我而言,跟愚弄是一樣的。」
  阿岩說道,但男子紋風不動。阿岩全身繃緊。
  男子帶點挑逗地注視阿岩,接著像是看穿底細似地點點頭。
  「不簡單,真是無懈可擊。」
  這是什麼話?你到底想說什麼?
  「不僅如此——正如傳言所說,是個美姑娘。」
  這句話,讓原本綑縛阿岩的視線之繩瞬間斷裂,她以惡鬼般的神情隨著男子。
  在她發聲之前
  鈴。
  男子再度搖動手中的鈐鐺。
  意外的,男子竟露出微笑。
  「你——」
  「我剛剛所說,決非虛言。」
  男子以令人不寒而慄的低沉嗓音說道——姑娘人美,故稱美人,我是據實以告。
  阿岩聞書火冒三丈,跺腳大駡。
  「你——你作弄人也有個限度!我這張臉都爛成這模樣了,何美之有?你再給我胡言亂語,我當場就用這雙手把你———」
  「姑娘所言差矣。即便顏面幾乎潰爛,原本的美麗卻無法隱藏。不僅如此,姑娘更有一顆純潔的心靈,無垢至此,令人疼惜。說姑娘人美,其因在此。」
  ——他為何不怕死?
  阿岩亂了方寸。
  ——這傢伙——到底是何等人物?
  阿岩背脊一陣寒意。
  夕陽餘暉照耀著稻荷神社,紅色鳥居更為醒目。
  阿岩感覺那紅色光芒矇朧閃爍。是她落淚的緣故。
  過了一會兒,阿岩好不容易才開口。
  「你別開玩笑——」
  言盡於此。
  「並非玩笑。」
  ——男子間髮不容地同答。
  「那你是在——安慰我?」
  「三兩句安慰的話豈能打動姑娘?」
  「夠了!我說一言你便頂一句,真是油嘴滑舌!若真如你所言,為何人人對我另眼相看?為何人人嘲笑我不知羞恥?因為我醜,故引人側目;世人是在嘲笑我這張猙獰面孔。我家好歹也有鏡子,我也能分辨美醜!」
  男子露出悲憫神色,凝視阿岩。至於這時的阿岩怒意已極,果真如惡鬼般猙獰。男子說道——容我失禮。
  「若是府上有鏡子——好歹差使奴婢為妳梳吧。」
  「這——這頭髮蜷曲,梳髻又能如何?」
  「妳這話就不老實了,阿岩姑娘。在頭髮蜷曲之前,妳便疏於打理了……不,妳原本對外貌根本就毫不關心,不是嗎?」
  阿岩啞口無言。他說得對,確實是如此。
  阿岩固然討厭骯髒,對打扮卻毫不感興趣。
  結髮一事也是如此。高貴出身之女子自己結髮乃是基本教養,但阿岩既不購買昂貴髮油,也不曾請人挽髻。但即使如此,也沒有不便之處。阿岩認為自己無須媚俗,此乃理所當然。就連好面子的父親又左衛門,也不曾因此責怪阿岩。男人話聲又起,彷彿已看穿阿岩內心——。
  「那是因為,姑娘從前即使不打扮也美若天仙。」
  阿岩倏地抬起頭來,用視線探尋男子所在。
  「阿岩姑娘——我看妳,是不打算招婿吧。」
  ——這傢伙為何哪壺不開提哪矗?
  還是看不到男子蹤影,阿岩慌了手腳。
  「何——何出此言?」
  我一看就明瞭了——聲音從稻荷神社後方傳來。
  「妳那點兒心眼,我看得一清二楚。容我直言,若妳現令人人稱醜,原因無他,便是妳不曾精心打扮。妳臉上的傷痕雖然嚴重,但坦白講,任何疤痕都可遮掩。經過一番抹白塗紅,自然得以粉飾。姑娘生來是美人胚子,少了一隻眼睛更顯可愛,瘡疤更賽酒窩。那彎曲的腰部,只要找來按摩師細細推拿半月,便可拉直。然後再梳頂油亮的頭,戴上頭巾就成了。如此易事姑娘卻不願做,還不是因為不喜歡矯飾外貌,我說的沒錯吧?」
  男子再度現身,手掛在樹籬上。
  阿岩沒有回答,側頭留意佛堂。
  感覺佛堂裡頭不平靜。佛壇紙門反射夕陽,泛趟些許朦朧紅光。
  阿岩心想,這種念頭不僅自己,凡是武士之女應皆作此想。與其花枝招展,不如琢磨品性,更顯高貴——阿岩受的是這樣的教育,也始終認為——此乃合情合理。
  回眸看,男子臉部陰影更濃。太陽即將西沉。男子說道。
  「妳從前即使不打扮也很美,倒是不打緊。不過現在可不同,非打扮不可。」
  阿岩心生不悅——打扮!那是愚婦所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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