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嗤笑伊右卫门

_4 京极夏彦(日)
  都是為了阿岩。
  又左衛門非常苦惱。阿岩總說不想嫁人,但一生小姑獨處真的好嗎?不管怎麼說,女孩兒家為人妻、人母才算是有個歸宿。即使阿岩不想,為人父母的也不能凴一己之見,阻斷了女兒婚嫁之路——左思右想,又左衛門終於做了決定。
  辭官之前,先幫阿岩找個丈夫,把家產俸祿讓給女婿——又左衛門如此決定。
  於是,又左衛門開始積極地——鼓勵阿岩物色夫婿。
  果不出所料,阿岩依然強烈反對,說她才不需要什麼丈夫。
  不僅如此——。
  阿岩還說,「把同心俸祿賣掉吧」。這句話卻是出乎又左衛門意料之外。
  聞言,又左衛門嚇了一跳。女兒怎麼會要求老爸把俸祿賣掉、毀了民谷家?這應該不是她的真心本意吧?又左衛門認為,女兒八成是口是心非,可不能聽信她一時的誑語——。
  情緒稍微平靜,又左衛門看透了女兒的真正念頭——至少他自認如此。
  錯不了,一定是阿岩認為自己長相難看,不可能嫁得出去。
  真是可憐。又左衛門記得當時的自己對於提及婚期悔不當初,情緒激動。
  ——不用擔心。
  又左衛門告訴自己,無論如何、不管用什麼手段,都一定要幫阿岩找到丈夫。
  ——無論如何,不管用什麼手段!
  過去上門提親的人從未斷絕,其中不乏看中了民谷家產,想不勞而獲之輩。若是這種人,說不定即使阿岩難看,還是會願意入贅。同心俸祿應該還能夠吸引不成材的傢伙。只是——
  這樣做又有何意義?讓這類投機之徒登堂入室、繼承家脈,與滅門無異。更何況,阿岩委曲下嫁也不可能幸福。畢竟一切努力都是為了阿岩,如果落得人財兩失,徒然讓無恥小子得到同心俸祿與家號,就不必多此一舉。既然要找女婿,就一定要找正人君子。只不過。
  ——阿岩那張臉——恐怕——。
  還是不容易成功吧。如果是這樣——。
  ——用騙的。只能用騙的了。然而——。
  又左衛門右眼的視線從榻榻米移到庭院,轉至又市身上。著僧服的男子少動,只是沉默以待。聽說過這個有「詐術師」之稱的男子——有三寸不爛之舌,能化腐朽為紳奇——不管多難搞的事兒都能擺平。
  「又市大爺。」
  「民谷大爺不知有何吩咐?」
  「是這樣子的——關於幫阿岩找的女婿——」
  欺騙對方。騙得過嗎?這樣騙人可以嗎?
  話說到一半,又左衛門就講不下去了。
  又左衛門很清楚,說謊是天底下最困難的事。
  一直到半年前,又左衛門才講了生平第一個謊言。
  當時是為了幫上司與力伊東喜兵衛收拾爛攤子。事情發生在冬天。
  由於伊東侵犯了一位又左衛門認識的商家之女,女孩兒的父母親找人前去抗議,要求談判。伊東性好漁色一事又左衛門早有耳聞,但聽苦主描述才知手段之殘虐,又左衛門啞口無言。
  使者找上伊東,要求他悔改,並且趕走侍妾,正式迎娶受辱的商家之女。
  然而,武士按規定不能迎娶平民之女,伊東也從未有這種打算。但使者威脅,若是伊東不讓步,就要向伊東的上司投拆,並且揚言「有辦法,就把我們殺了,就又左衛門而言,道義上他沒有必要站在伊東這邊,更何況已經知道他惡形惡狀,更不可能視而不見,也不能把上門理論的人砍死,否則組內會因此攘攘不安。因此為了避免事態擴大,又左衛門決定至少先安撫住伊東,不要讓問題惡化。於是,他想到了一個點子。
  伊東一貫用蠻力強取豪奪,用白花花的銀兩堵住受害人嘴巴,這些做法都稱不上妥常。所以,只有使用方便法門——撒謊——才能順利解決問題,這是又左衛門狡猾的小聰明。
  又左衛門便前往商家,告知對方。
  由他出面收養老闆的女兒,她便成為武士之女,能夠名正言順嫁給伊東。
  老闆當場喜極而泣。但這是謊話。實際辦起來困難重重,成功的可能性並不高。說服御先手組組頭不是件易事——又左衛門這樣告訴伊東。
  「小的想,長官您還是先將侍妾逐出宅邸,迎娶那商家之女,讓對方以為您是正式迎娶,但其實沒有。只要說怕外面流言蜚語才不舉行正式婚禮就行了。以後再找適當時機,把她休了即可。找理由並不難,但在那之前,您得暫時安分一些。小的如此建議,都是為了您好。」
  ——真是累人哪。
  總算不得罪任何一方地將事情處理妥當。然而,又左衛門內心的罪惡感卻與日俱增,讓他連續好幾天睡不著覺。
  伊東點頭了。他按照又左衛門的奸計行動,把身旁侍妾全部趕走,接商家之女進官邸,然後行為也收斂了。但在此同時,又左衛門卻坐立難安,一直擔心惡行遲早會被發現。只要出點差錯,讓那女孩知道其中有詐,難保不會衝回娘家哭訴。
  縱使卑微,自己好歹是武士身分,不會因此受罰。只是捫心自問,總是良心難安。
  他可不希望招來怨恨。當初為什麼要多事,惹得一身腥呢?又座衛門愈想愈後悔。
  然後不久,自己就遭遇了意外事故。可見——人真的不能說謊,天理昭昭,行惡是有報應的。
  ——所以——。
  又左衛門告訴自己,從今之後決不可再撒謊。
  又左衛門看著又市。
  他還是跪在鳥居旁,就像使狐(註4)那樣,恭敬地等候差遣。
  ——他確實是使者沒錯。
  當初受商家之託前去向伊東討公道的使者不是別人,就是眼前這個又市。
  又市——還不知道又左衛門撒的謊。這點更讓又左衛門憂心忡忡。
  搞不好又市已經知道了。疑心暗鬼,又左衛門愈想愈緊張。
  搞不好又市已經知道這件事,只是裝作不知情而已——如果真是這樣……。
  「又市大爺。」
  又左衛門喊了又市的名字。今天這是第幾次了?
  「我想拜託閣下幫忙的事情,真的是很難啟齒。」
  又左衛門說到這裡咳了起來,咳得很厲害。
  招贅——沒辦法。恐怕還是痴心妄想吧。
  錯了。或許我不該這樣做吧。自言自語一句,又左衛門就說不出話了。
  紙包不住火。騙得了一時,騙得了一世嗎?
  畢竟自己只是下級武士,並且家境貧窮,即便把對方騙來成為女婿,看到阿岩的臉,還是要驚慌逃走吧。這樣豈不反而讓阿岩難堪?
  不!依照傳聞所言——詐術師又市應該能天花亂墜的說服對方,敲定婚期才是,但即使如此——。
  這段婚姻不可能持久。世上沒有人會痴傻若此?然而——這點和目前又左衛門擔心的事情卻又不同。最重要的應該是阿岩的想法吧——阿岩的想法必須——。不,或許不是這樣,那又該是——。
  自己並不是在憂心這個。那麼到底問題出在哪兒呢?又左衛門心思紊亂,弄不清自己的所為何煩。
  又左衛門再度激烈咳嗽。
  又市抬起頭來。
  「很抱歉,民谷大爺。令婿可能要晚一點兒才能到,還請稍安勿躁。雖然託了個幫手為他引路,那人卻是個步履蹣跚的盲眼按摩師。縱使路途不遠,但中間得繞山過河,所以——」
  「哪裡——」
  又左衛門簡短回答,又陷入沉默。大概已敏銳察覺又左衛門的緊張,又市說道:
  「大爺,您不用擔心。如果我帶來的男子您看不上眼,大可拒絕無妨。」
  「拒、拒絕——這怎麼使得?」
  「您不用擔心讓對方沒面子。」
  「這、這——」
  又市的話,讓又左衛門懷疑自己的雙耳。此話當真?
  哪有條件拒絕?根本欺騙對方在先哪。
  「又市大爺,阿岩的——」
  阿岩的長相,您看過嗎——又左衛門話還沒問出口,又市露齒一笑。
  「不知道什麼事兒,讓大爺如此猶豫不決?」
  「猶豫不決——倒是沒有。」
  ——睜眼說瞎話。
  「——我是從宅悅那邊聽到你的好風評,因此才想拜託你幫忙我女兒找丈夫。以你的口才與見識之廣——該怎麼說呢——」
  結結巴巴。又左衛門行事就是這樣不乾不脆。
  又市看在眼裡,不由得大笑起來。
  「說我口才好,不過擅長要耍嘴皮、唬唬人罷了。這方面我確實擅長。有道是媒人之嘴能顛倒黑白,幹這行的就是專門話說得動聽,讓不知世事的傻小子娶個其貌不揚的惡婆娘;或是把個被前夫休了的老姑娘配給一隻腳踏進棺材的色老頭,充其量就是這些個把戲。我嘴巴裡吐出去的話,十句裡沒一句是真的。只不過——」
  「只不過什麼?」
  「這次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
  「我沒有說謊。」
  「你——一句謊話都沒說,難道——真有人要娶我們阿岩?」
  「有。請恕我直言,我不認為阿岩小姐臉上的疤痕算得了什麼。世上比她醜上數倍的女子多得是。至於這些女子是否孤獨終身,卻也未必。重點是您怎麼看待。是阿岩小姐自個兒的想法,使她變得比外表醜陋。此外,大爺您的眼光也是原因之一。」
  「我?」
  「是的。在您眼中,女兒比實際長相更難看。就是您這樣的眼神,促使她今日的醜陋。」
  「你說阿岩——不醜——?」
  「我的意思是,她要嫁人沒有問題。」
  又左衛門亂了方寸。
  ——阿岩。
  視角之外,似乎有人在盯著又左衛門。
  伊右衛門把臉轉向左邊。這回換作又市跑到視角之外,依然盯著又左衛門。
  又市從視角外面說道:
  「很抱歉,這些話縱然無禮,在下卻是不得不說。總而言之,阿岩小姐之所以至今無法成婚,與其說是阿岩小姐自己抗拒,不如說是——」
  ——你到底要說什麼?
  「——不如說是因為您不希望她嫁出去。」
  「我不希望——?」
  沒有這回事兒。之所以成不了婚,主要是因為阿岩拒絕——。
  ——真的是這樣嗎?
  「照你所說——」
  「勉強逼她招婿,並非不可能吧?」
  ——是嗎?
  血液加速,又左衛門左邊肩膀疼痛起來。
  十五年前妻子過世,十年前母親去世。沒有一名僕人或小廝從旁照料。之後——
  家裡只有兩個人。平常和阿岩卻很少交談,也很少看到阿岩笑。但即使如此——
  因為阿岩在看。為了阿岩。害怕阿岩。
  又左衛門感到自己老化、萎縮的靈魂,劃過一道道的龜裂。
  沒錯——。家名與宮職,勤勉與忠義,以及親戚朋友的評價和社會名聲,甚至作為武亡的本分和代代奉公盡責的名譽,謊言與忠誠,這一切甚至都和阿岩的感受無關,一切只是又左衛門想不開罷了。如枯泉乾裂,年邁的靈魂中的陰與陽相互對峙、爭執,使他陷入愚昧的糾葛而難以自拔。一切只因兩種相反的靈魂,在又左衛門內心之中內鬨互鬥而已。
  「總之,請您看開一點——」
  「我——」
  又左衛門感到自己看不見的左眼變熱。視角之外的溫度提高。
  ——是流淚嗎?
  眼淚從眼角湧出,又左衛門早就忘了這種感覺。
  又左衛門用骨節突起的手指按住眼角。是錯覺?或是亂了心性?自己身為武士,又不是童蒙女子,這輩子一次也未曾流淚——。
  太難看了吧,又左衛門少爺,你不是男子漢大丈夫嗎——。
  ——娘。
  胸口傳來母親的聲音。然後,視界外傳來又市的聲音。
  「民谷大爺——。希望女兒找到好丈夫,另一方面卻希望她留在身旁不要出嫁,是世間為人父的常情。這點——並不奇怪。」
  「是——是這樣——嗎?」
  又市——在看。看得很清楚。
  阿岩小姐長得很像尊夫人嗎——又市唐突問道。
  「為、為什麼突然這樣問?」
  「沒什麼。我只是在想,小姐是像父親還是像母親。」
  「阿岩——」
  跟亡妻一點也不像。也跟自己佈滿皺紋的四方臉大不相同。又左衛門這麼一回答,又市便說——那,是否像令堂?
  「令堂生前——想必是風華絕代吧?」
  從未想過這個問題,像是著了狐狸的道兒般,既驚訝又困惑。
  母親年輕時代的長相,年老的又左衛門不可能記億猶存。母親長壽活得比妻子還久,最後以一副又老又醜的面容過世。她生前個性剛毅,看起來很高大,過世時卻整個萎縮成魚乾或是肉乾似的,甚至顯得滑稽可笑。又左衛門找來一只最小的棺桶,放進去還嫌太大。母親過世時已經接近五十歲的又左衛門,和阿岩兩人為母親送葬時,倒也沒有什麼感慨。
  不管喜不喜歡,一切都已遠去,不復記憶了。
  又左衛門說道。
  「和大爺不同,我髮蒼視茫,母親的事情已經記不得了——」
  「我的情況也差不多。我出生在武州三多摩,小時候便與母親生別,母親長相如何、聲音如何,身體的溫暖甚至姓名,我一概不知。多年來,我一直認為自己是生來沒娘的。」
  「沒有母親——」
  母親。又左衛門搜索著母親的記憶。直到一年前,那個喚作母親的女人都還健在的。
  她是生於教養嚴格的武家之女。即便收集已然風化的記憶,又左衛門也只記得嚴厲的責怪與冷酷的言行。母親總是無時不注視著又左衛門,哭泣便一定被斥責,懶惰則一定挨打,才造就又左衛門不敢哭泣也不敢懶惰的性格。應該就是那些責備與譏諷,造就了這個正經八百、枯燥無味的老人。
  娘。母親大人。
  你還沒有獨當一面的資格——。
  你這也算是民谷家的繼承人嗎——。
  又左衛門晚娶,也是母親如此嚴厲批評的結果。
  一點都沒有改變哪。
  又左衛門是個披掛著老人鏜甲的小孩。
  ——母親還在看著我嗎?責備我這個老人——。
  又左衛門感覺,站在視界之外看著他的,莫非是母親嗎?
  抱歉,提了無聊的話題——同樣位於視界外的又市說道。
  年幼的又左衛門慌張抬起老人的面具。臉頰與脖子痙攣著。
  「剛剛胡說八道,只是為了打發時間。大爺的女婿就快到了。」
  定睛一看,又市背對著自己,朝鳥居上方看。
  鳥居上的紅漆已多處剝落,露出乾燥老朽的木頭肌紋。
  大概一個月前吧——頭保持上抬,著僧服的又市繼續說道。
  「在雜司谷一帶,河上飄來一具販賣唐針、名叫阿槙的老太婆。說她到處旅行賣唐針,其實是抬舉她了,貨色幾乎都已生鏽,沒辦法用,當然沒人購買。所以我覺得,那老太婆根本不是真心做生意。
  是商品太差嗎——又左衛門問道。問題出在做生意的態度,又市回答。
  「一般而言,巡迴旅行到處賣針線的,都是老太婆。但她走在路上,總是用色瞇瞇的眼光看路上的男人。像這樣,用妖嬈的、貓叫似那樣的聲音,『怎樣?怎樣?』地向男人搭訕。她可能自以為是流鶯或是歌妓吧。仔細一看,她已經是年過七旬的骯髒老太婆,皮膚像包裝紙般凹凹皺皺,臉上塗了許多斑斑駁駁的白粉,沒有牙齒的嘴上卻抹了口紅。再怎麼看,都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她傍晚時分外出工作,膽小的男人看到她都會當場腳軟。那把年紀,那身襤褸——真的很可怕。」
  「那是因為她——」
  相貌醜陋。
  又市繼續說明。
  「那老太婆不知道是看中十字路口旁的小佛堂哪一點,一直賴在那兒不走,已經成為當地的名人啦。大家都在說,我在哪裡見過她,跟她買了針線之類的。」
  「真、真是亂來。居然以老人取樂——太不像話了。」
  雖然聽了會於心不忍,但這就是人情冷暖啊——又市說道。
  「你這話是沒錯——但她落魄至此,居然還想賣身,也算是夠可憐了。走上了窮途末路——。」
  「事實並非如此。老太婆手頭上有點錢,還宣稱任何人只要與她交媾,就給他『黃金』呢。」
  「——給金子?豈有——此理。」
  「是啊。不知道老太婆吃過什麼苦,或者年輕時有多少風流韻事,但因渴望男人而流連街頭——真是為色而狂哪。」
  「為色而狂?」
  「是的。老太婆確實有錢沒錯,並且深信自己依然年輕貌美。即使早晚照鏡,但她對於皮膚長斑粗皺、頭髮斑白這些個壞處,全都視而不見。她巡迴諸國,就是在找男人。剛開始是為了尋找她那不知是張三或李四的心上人,但長年來東奔西走、到處徬徨,結果不知道是否忘了當初尋找的對象,還是忘了旅行的目的,陰錯陽差地成了為色而狂的瘋婦——」
  「真可憐。」
  「是很可憐。不過,我原先打算騙走——那可憐老太婆手上所有的錢。」
  這句話讓又左衛門莫名不安起來。
  搞不清楚又市講這些話目的何在。如果只是閒聊扯淡還無妨,吹噓自己的奸巧就不太正常了。又左衛門瞬間興起一個念頭——得提防這詐術師可能暗藏詭計,還是說這番話只是大吹法螺呢——又左衛門臉上似乎浮現困惑表情,而這樣的變化立刻被詐術師注意到了。
  「這故事聽來刺耳是吧?若非跟大爺有點緣分,我也不會把這些事情告訴你了。您就當是污了耳朵,姑且聽之吧,您應該也耳聞過,我原本就不是什麼好東西,以我的功力想把老太婆手上的錢騙光是易如反掌。我的生活方式和你們武士不同,生來下賤,只能過著像垃圾堆裡打滾的生活。但即使如此,我們也是有搞頭的——
  「有搞頭?難道是半夜出去行搶,或者在路上砍人?」
  我拿武士大爺的正義感最是沒輒呀——又市笑起來。
  「我可沒有這樣做。只是拿人錢財、與人消災而已——」
  又市接著說道。
  「老太婆一看我就說,小哥小哥,怎麼樣?要不要跟我一夜春宵?我就跟她講,姊姊妳很漂亮,好啊,小子我今晚決定偷腥了。只不過,要付妳多少錢啊?結果老太婆說,不收錢,我不是妓女。要錢我出,一兩或二兩沒問題。和身材如此曼妙的姊姊共度良宵還有錢拿,天底下哪有這麼好的事?我該不會是遇到狐狸精了吧?老太婆就說,我不是什麼狐狸精,你看,我腰纏這塊布裡面真的有錢,來吧。」
  「就這樣,我就被那傢伙帶進疏簣堂(註5)。」
  「你——和那心智不正常的老太婆上床了?」
  「當然,我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對方長得是美是醜,根本沒有關係。這種醜話在您面前是有點難以啟齒,不過好色之心到無窮無盡,飢不擇食時連雞犬皆可,而老太婆好歹是個人,況且又是個女人——」
  「是——這樣嗎?」
  「阿槙老太婆好像真的很高興,眉飛色舞,快樂得像個小姑娘。我們進入十字路口那座殘破小佛堂,她在正中央鋪了塊草蓆,迫不及待寬衣解帶。只剩下內衣的時候,老太婆還忘我地一直喊阿信、阿信——」
  「阿信是?」
  「看樣子,應該是她以前的男人或心儀對象。一問之下,說是三十年前她二十二歲的那年夏天,她被男人拋棄,從此開始漫無目的地覓情郎。幾十年旅行流浪,也是歷盡風霜、吃盡苦頭,雖然只有五十出頭,看起來卻像超過七十歲。從她不知不覺喊『阿信、阿信,我好寂寞,我好想見你啊』,拋棄她的男人不知是叫信三郎或是新吉,總之名兒裡有這個字就是了(註6)。看她思漢心切,我倒也心生憐惜,居然一反我的作風,突然生出一股菩薩的慈悲心,就——」
  又左衛門沉思。
  剛剛又市說,和老太婆在一起,是因為貪圖她的錢財,但又左衛門並不這麼認為。難道不是詐術師早已了解老太婆的身世,才主動接近她的嗎?能讓老太婆一夜春宵獲得滿足,瘋狂追求男人的惡癖或許得以稍改。也許是看不下去這癡情卻薄幸的老女人可笑又可憐的行徑,不希望她繼續成為世間笑柄,又市才作此打算的嗎?
  又市並不如自稱般壞到了骨子裡——又左衛門心裡下了結論。
  「倒是——你那個——」
  又左衛門閉上右眼。
  破舊的小屋。地上舖著乾燥木板。佈滿灰塵。草蓆潮溼。
  躺臥的老女人。又市。四散丟棄的火物。
  「裝護身符的袋子——」
  「裝護身符的袋子?」
  又市話說一半閉上嘴巴。
  又左衛門打開眼睛,問道:
  「護身符的袋子怎麼了?」
  「這個嘛……其實也沒有——算了。」
  又市吞吞吐吐。又左衛門感到困惑,這不像伶牙俐齒的詐術師。
  又左衛門突然不安起來。這又市太莫測高深了。
  頭外側彷彿傳來——又左衛門意想不到的回答。
  說不定——。
  「又市大爺。」
  存。又市抬起頭來。
  「我猜,你是不是對那裝護身符的袋子——」
  在頭部外側……。
  「有印象,感覺在那兒見過呢——」
  ——頭部外側,好像有人在看自己。
  「又市大爺。難不成,那位叫做阿槙的老太婆,就是小時候拋棄你的——」
  ——母親?
  就是這回事吧。
  喔,您弄錯了,您弄錯了——又市誇張地直搖頭。
  「大爺還真壞哪,講笑話也要有個限度。即便我之前看過,那種護身符可是隨處可見,一點兒也不稀奇。阿槙那老太婆,不可能是我母親的。這種可能性只有萬分之一吧。差不多像被雷打到或摸彩摸中一千兩機率那麼低。」
  又市語氣平靜,看樣子又左衛門猜錯了。
  說的也是,又不是歌舞伎或淨琉璃(註7)的劇本,若非是捏造的故事,世上豈有這等巧事。又左衛門立刻修正自己的想法。只是。
  「又市大爺,你說那位——叫做阿槙的老人婆——」
  說到這可糗了,結果不行哪,一切都——又市說道。
  「太窩囊了,我既沒有和她溫存,也沒拿到錢哪。阿槙後來馬上就死了,而當時她好像就已經沒錢了。可能是被誰搶走了吧。事後愈想愈不甘心哪。要是我當時閉了眼、咬了牙硬著頭皮上陣,便可以得到黃金二兩了,結果變成白忙一場,真可惜哪。總之,這件事說起來真是很窩囊。算了,不要再講了。」
  「這是什麼話,是你自個兒要講的呀。」
  這傢伙講這件事一定是在暗示什麼——又左衛門暗自猜想。
  喔,抱歉。不過是怕大爺無聊,隨便找個話題聊聊罷了——又市打圓場說道。
  「總之,像我這麼奸巧的人有時還是會失手。所以,我告訴自己,如果這次有機會幫人做媒,一定不要說——哎呀,沒工夫在這兒要嘴皮了——」
  說完,又市終於站起身來。又左衛門的右眼視線則慢慢拉到比又市稍遠的地方。
  遠遠就已看到按摩師宅悅那張熟悉的肥臉。他那顆長得像布袋和尚(註8)的禿頭,頭頂因為流汗而閃閃發光,喔,抱歉,民谷大爺,這一切都得怪我。宅悅遠遠向又左衛門表達歉意。
  宅悅身後。
  又左衛門凝神注視。
  只有一隻眼睛的又左衛門,看東西沒辦法抓準遠近焦距。
  突然覺得全身血液加速流動,呼吸快起來。
  甚至感到眼前景象隨脈搏跳動而一張一縮。
  一個身著茶色武士便服,腰插長短雙劍,身形魁梧的浪人。
  此人臉色蒼白,面相精悍。武士頭似乎有一陣子沒剪,長髮覆蓋了額頭。
  又市上前迎接,請對方從正門進來。又左衛門只覺話聲遙遠、恍惚。
  浪人表情嚴肅,沒有笑容,走路姿態頗具威儀,很快就穿過後門木門,來到再度開始顫抖的又左衛門面前,恭敬地行禮。
  在下是——。
  ——他剛才說了什麼?
  「如閣下所見,在下乃是浪人。身分地位有別,按規矩,在下必須在庭院向您致意。」
  「——姓啥名啥,故鄉是?」
  「攝州(註9)浪人,境野伊右衛門。」
  「伊右衛門——」
  此人想娶阿岩,成為民谷家的繼承人——。
  他原本是五年前廢藩的某藩藩士,身懷絕技,擁有某某流所有技術資格——視界外的又市說道。然後又補了一句,他是非常優秀的人。又左衛門認為,這點無關緊要。
  「你——你打算成為我女兒——阿岩的……」
  我女兒長非常醜哦,甚至可以說不忍卒睹。
  再怎麼說應該是嫁不出去了。
  其容貌會讓對方驚訝、卻步,死了這條心——。
  「這些我都已經知道。」
  「既然已經知道,為何還——」
  「闲為我聽說,令媛個性正直、善良。」
  「可是——她的相貌,真的很難看。」
  「我想,容貌與娶妻無關。」
  「可是——她可是要陪伴你一輩子的呀。」
  「我對女色沒有興趣。妻與妾本不相同。在下知道,武士結婚是為了家族,藉此端正家門、繁衍子孫。齊家乃治國之水,若子孫斷絕,國家如何繁榮?成家立業是盡忠報國之本——在下是這樣認為的。」
  ——真是大義凜然哪。
  「伊右衛門大爺,御先手組同心俸祿微薄,生活困窘。此外,這官職雖是數代祖先一脈傳承,但地位並不高,在此情況下,您是否還——」
  我究竟在慌張粉飾些什麼呀——。伊右衛門斂言回答:
  「您了解貧窮浪人的生活嗎?像在下,由於下定決心不事二君,所以至今不任官職。雖然地位不高,大爺您既是御先手組,好歹也是大將軍直轄部隊。而民谷家代代堅守尚位,對在下而言已是十分了不起的崇高地位了。因此,如果要說高攀,應該是在下吧。」
  「您客氣了——可是——」
  又左衛門罹患瘧疾似地抖個不停。
  民谷大爺——又市說話了。又左衛門還是不停顫抖。
  「民谷大爺。這位伊右衛門人爺,是否能讓您滿意?可否麻煩您清楚告訴在下。」
  請您說清楚吧。又左衛門少爺——
  ——母親。母親大人,我……
  這位伊右衛門大爺雖不苟言笑,卻很可靠。我常受他照顧——宅悅說道。
  聞言,伊右衛門露出疲累至極的表情,低聲說道:
  「在下——天生不太會笑,就是這麼一個無趣的男子。今日接受兩位朋友建議而來,若民谷大爺不滿意,在下不會有第二句話,一定立刻道別——」
  「你真的——願意嗎?」
  ——真的好嗎?
  到底在猶豫什麼——。
  你在猶豫什麼啊?又左衛門少爺——。
  ——母親。
  「伊——伊右衛門大爺。」
  又左衛門身體朝右傾,臉朝下,由下往上看,用模糊的視線試圖看清伊右衛門。伊右衛門。又市。宅悅。鳥居。稻荷神社。樹籬。視線中的人與物。然後,來自視線之外的視線——母親質問的視線。左後方。裡側房間——是的,阿岩在裡面。
  「你能和阿岩見個面嗎?」
  一旦見面,對方人概就會打退掌鼓吧。不,如果阿岩先拒絕——。
  伊右衛門笑也不笑,接著回答道:
  「如果阿岩小姐希望,在下願意。」
  「阿岩——希望的話——」
  又左衛門頭轉向左邊。死角隨之移動。又左衛門還是不知視線外的東西是何物。伊右衛門說道。
  「如果阿岩小姐不希望見在下,就不必謁見了。」
  「照您的意思,即使沒見過阿岩的面——也願意娶她,入贅民谷家族?」
  「是的。不過——就像在下剛剛說的,如果阿岩小姐拒絕——在下就會放棄。」
  「阿岩——」
  又左衛門整個人身體左轉,脖子轉過去,用右眼看裡側房間。
  裡側房間的紙門已經細細打開一條縫。
  從那細縫中。
  可看到阿岩的身影。
  她僻直了背脊,梳整了頭髮,抹了口紅,略施脂粉。
  阿岩的右眼看著又左衛門。
  凜然的神色。
  這樣好嗎?
  這樣可以吧。
  ——母親大人,母親大人。
  又左衛門罹患瘧疾似地全身顫抖。
  然後,沒有掉淚地哭了。一切都已了然於胸。
  ——都怪我不爭氣。母親大人,請原諒我。一切都怪我。
  幾乎可以聽到全身血液流動加速的聲音。又左衛門注視著阿岩,全身僵住地哽咽說道:
  「阿岩——這個女兒——民谷家家脈——家名——都——」
  話說到這裡停頓,又左衛門轉過身來面對庭院中的兩人。
  「讓給你囉——伊右衛門大爺。」
  好不容易,又左衛門把話說完。
  註1:以一人一日五合糙米為標準,一次支付一年份的米或黃金。
  註2:採世襲制之官職。
  註3:臨時聘任之官職。
  註4:彼人以妖術控制之狐妖。
  註5:稱破舊的廟宇、祠堂。
  註6:「新」與「信」日語發音相同。
  註7:日本傳統傀儡戲。
  註8:中國傳說中彌勒菩薩的化身。
  註9:日本古代地名,又稱攝津國,為現今大阪府西部與兵庫縣東南部地區。
  民谷伊右衛門
  伊右衛門那天又修理了紙門木條。
  來到民谷家已經兩個月。伊右衛門每隔三天使進行房屋修繕。
  御先手組之中歷史最悠久的民谷宮邸,從政府手中取得房子已有相當歲月。一般而言,宮邸一換手便會整修,但民谷家族歷代始終不曾移居,即便歷代祖先都小心翼翼地使用,但建築物久了難免老舊。儘管次次適當地維修,無奈歲月不饒人。牆壁、樑柱還是會腐朽、蟲蝕。所幸阿岩極愛乾淨,裡裡外外打掃得一塵不染。而又左衛門似乎不擅修繕,因此即便感到房屋嚴重腐朽,還是只能放任不管。當然,也可能是經費不足、無力維修所致。
  來到民谷家之後,伊右衛門首先最受不了的便是正門關不緊的問題。
  只是不易打開倒也罷,但歪歪扭扭的門關上之後留下偌大空隙,這嚴重犯了伊右衛門的禁忌。若是無法完全遮蔽,直接敞開門倒也清爽。但有門卻無法關上,坐在裡頭如何安穩?畢竟門戶的作用就是遮風避雨,藉由阻擋外面的視線獲得隱私,無法闔緊,要來何用?
  ——這一定要修。
  進門第一天,伊右衛門就這樣告訴自己。
  兩個月前,也就是婚禮當天,伊右衛門於午後收拾家當,搬離大雜院。
  他的家當微不足道,處分掉一些破銅爛鐵後,能帶走的玩意兒所剩無幾。
  不喜愛吃喝玩樂的伊右衛門,既不儲蓄也無負債。房租更是按時繳納、不曾遲延,因此搬家對於他而言最簡單不過。那天又市與宅悅曾來幫忙,但伊右衛門行李實在太少。一個人就能帶走,實不須假手他人。
  婚禮用的武士禮服與褲裙,又市已準備妥當。
  伊右衛門將武士頭與鬍鬚理乾淨,頭髮重新結過,腰間配件也一式換新。
  嶄新的兩把劍,是又市不知道打哪兒弄來的。
  佩帶竹刀不好看吧——詐術師說道。但伊右衛門並沒告訴他,自己佩帶的是竹片做的彷大刀。或許是直助告訴他的吧。但直助從妹妹發生不幸之後失蹤至今,所以應該不是他。那麼,為什麼詐術師會得知此事——伊右衛門感到困惑。不過,反正此事不重要,伊右衛門也就沒把它放在心上。也許眼利之人,皆可一眼看穿吧。
  並非出自名家之手,但還算鋒利,砍東西沒問題
  又市說道。可能是因為長期佩帶竹刀的關係,又市覺得腰間沉重。
  喔,好重、好重,腦袋裡一直想這件事,但伊右衛門的腳步沒停歇,一直朝左門町走去。
  良緣天成,永浴愛河——
  送行的詐術帥,鼓動薄唇說了祝福的話。
  當天非常炎熱。由於許久不曾理光頭頂,被凸陽一照射,感覺更是灼熱。
  婚禮與宅悅頭一回帶伊右衛門前往民谷家幫忙,僅僅相隔十日。
  那次拜訪,伊右衛門沒見到阿岩便同家了。但當天民谷又左衛門似乎便向長官御先手組御鐵砲頭三宅彌次兵衛提出申請,說希望納攝州浪人境野伊右衛門為婿養子。過程中疏通了什麼關節,伊右衛門並不清楚,但又左衛門的申請隨即便獲認可。初次造訪之後的第五天,伊右衛門便得到上級核可的通知。於是,雙方選定吉日,決定舉行婚禮。一般民眾的婚姻必須舉行婚禮才算完成,但武士婚姻只須上級許可便告成立。因此,在接到通知的瞬間,伊右衛門就已成為了「民谷伊右衛門」。
  即便到此時,他還不曾見過自己未來的妻子阿岩。
  對此,伊右衛門倒也不覺特別奇異。
  婚禮準備妥當後,伊右衛門依然不覺不對勁或擔心。頂多只是事情進展如此迅速,有點出乎他意料之外面已婚禮即將舉行之際,他心中毫無一絲後悔,這種心情至今沒變。
  人與人只靠見一、兩次面,能了解對方什麼?講幾句話,就能獲知對方的一切嗎?——充其量,只能知道長相如何,或者一小部分的性格與脾性罷了。藉此,決不足以完全理解一個人的全貌。如果認為短暫交流便能心領神會,那不過是自大的錯覺。有的人即便相交十年、甚至生活在同一屋簷下三十年,都尚且難以了解對方。既然如此,只見一次面與毫不相識又有何差別?
  他認為,容貌與個性不是頂重要的事。以婚姻而言,這些並非他考慮的重點。那天對又左衛門所說的話,可說是伊右衛門的肺腑之言。
  結婚一事,當事人彼此沒有意見便成了。
  但儘管如此——
  可能會有人認為,還沒見過女孩就娶對方為妻,未免太過輕率。說不定也有人認為,貿然繼承自己一無所知的武士家名,實在有欠考慮。這樣的質疑不無道理。當親友問起為何下此決定,伊右衛門也答不上話。原因伊右衛門自己也不清楚。雖不了解,但也並非意味他全然相信又市的話。就他所知,又市這位御行即使不是大壞蛋,至少也是個小混混。伊右衛門不會笨到把下賤奸徒的甜言蜜語全部當真。
  但話說回來,即便幫忙撮合婚姻的人不是又市,而是身分高貴的武士,結果也是一樣。傳言終究是傳言,借他人之口,本難了解真實。畢竟不管傳話的人用意為何,人口之言原本就半假半真。即便某人打算實話實說,所講的東西也未必令然可侰。反之,有時把某人胡說八道的話排列起來,卻會發現半數所言非假。總之,人說的話不能全信,也不能完全不信。即便所講與事實相反,一旦了解背後緣由,反而會覺得言之有理。當然,若能將人徹底騗倒,即便是謊話也會成真。
  因此,對伊右衛門而言,世間通常只有一半真、一半假。
  但至少伊右衛門相信又市說的話。
  因為又市打自一開始,就不曾使用華言美句加以誘惑。
  她的顏面皮膚如同包裝紙,頭髮像枯野芒草那樣蜷曲萎縮,她的眼睛潰爛流淚——。
  現在阿岩長相之難看,簡直無法比喻,不忍卒睹——。
  然而,想不想娶她完全在於男人一念之間。只要伊右衛門大爺有這樣的決心——。
  若是阿岩有那份心,變得美麗也不是難事——。
  正因為如此,伊右衛門對又左衛門說道:
  ——只要阿岩小姐答應的話。而阿岩想必也點頭同意了。既然如此,便是兩情相悅、天賜良緣,其餘還有什麼好渴求的?畢竟自己原本就不具備領政府俸祿的身分。有道是天下事有一好便無二好,伊右衛門很清楚自己的斤兩。沒有比這更好的成親理由了。伊右衛門答應了婚事,且不後悔。萬事皆須恪守本分,他一向如此認為。而回想起來,又市對阿岩的描述,也有九成正確。
  ——事到如今——才能看破一切吧。
  但至少在伊右衛門前往婚禮現場途中,並非如此達觀。
  那或許反而像是縱身濁流、隨波而下的快感。
  伊右衛門心知肚明,自己原本就有投機取巧的卑怯一面。從旁人的角度看,也許會覺得自己毅然決然,但伊右衛門自己明瞭,其實不過是自暴自棄的結果罷了。當時想必也是在這樣的心態下,才答應與阿岩成婚。
  遠遠可看到下級武士居住的組屋敷,其中一間門口掛著慶祝結婚的燈籠。
  站在道路正中央,看著兩旁排列整齊的武士官邱,伊右衛門還是一心懸在自己腰間過重的大刀上。話說這些個武士宮邸,住的不外乎是同心之類階級的武士,佔地頂多百坪,其中有一半是田地,房屋構造也極簡陋,大門頂多以粗糙原木當門面。不過,和又矮又小的大雜院相比,還是寬敞多了。這些房子中唯一門柱上吊著燈籠的,便是民谷家了。離天黑還有一段時間,但蒼茫天色中,燈籠已發出不可思議的朦朧橙光。
  婚禮將在組屋敷內進行。
  大舉來訪的民谷家親友,伊右衛門沒有一個認識,只覺生疏。
  伊右衛門大人——。
  女婿大人——。
  人來人往,又左衛門應接不暇。
  老人比第一次見面時更為衰弱,身形更顯萎縮。
  又左衛門的右手似乎不太能自由動作,左眼上方貼著的膏藥則觸目心驚。
  伊右衛門從玄關穿過橫長的兩坪大房間。他細心留意舉止是否合宜。隔壁三坪大的房間內已有許多賓客鎮坐。再往前走,從四坪大、似乎是佛堂的房間穿出走廊。伊右衛門停下腳步,眺望第一次來民谷家時站立的庭院。然後,穿過當時又左衛門坐著的屋簷下,來到茶之間(註1),被要求在此等候。屋外已是黃昏,是華燈初上的時分了。
  房間中可能有焚香,空氣中瀰漫著神秘的香味。
  直至目前為止,伊右衛門都閉著嘴巴,一言不發。
  不知道等了多久。
  紙門慢慢被推開,在協助婚禮的婆婆牽手帶領下——
  ——是阿岩。
  雖然樸素,但打扮起來相當高雅的新娘靜靜走入。
  新娘身體向前傾。房間昏暗,幾乎無法看到臉孔。
  伊右衛門不打算偷看新娘長相。
  因為他相信——阿岩一定——十分美麗。
  只要阿岩小姐答應的話——。
  阿岩在伊右衛門旁邊坐下。現場所有人瞬間鼓譟起來。
  伊右衛門大人,這就是您的夫人阿岩小姐——有人大聲說道。伊右衛門靜靜點頭。
  過了一會兒,這麼優秀的女婿,論見識、論相貌都是三國數一數二的人才哪——人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說道。是哄笑聲?是怒駡聲?不,那就是婚禮的歡呼聲吧。眾賓客不約而同恭喜又左衛門——又左翁,你得到個好女婿啦!笑聲。是嘲諷嗎?
  有人唱起千秋樂(註2)歌謠。飯菜上桌,杯觥交錨、人聲鼎沸。酒香。熱氣。紙門敞開著。
  伊右衛門一直沉默若端坐不動。阿岩也還是低頭不語。
  宴會很快便結束。
  燈籠的火光也滅了,客人三三五五離去。熱鬧喜宴結束後的閒寂,充斥著夏夜。
  伊右衛門有點吃驚,這貧窮武士家庭竟然既沒傭人也沒小廝。又左衛門也早早便退入佛堂了。
  真的十分靜謐。
  賓客都已打道回府,阿岩還是坐在洞房紙門前,動也不動。
  同樣的,伊右衛門也端坐在房間中央,既不打算躺下,甚至腳也沒伸直。
  早到的秋蟲叫了幾聲,又停止了。
  抬頭見關上的紙門,有個破洞。
  ——受不了。
  伊右衛門站了起來,阿岩也站了起來。
  阿岩無言地打開紙門,無言地走進鄰室,無言地舖好被褥,無言地消失在內室。
  伊右衛門解開帶來的行李,取出幾乎是唯一的家當——蚊帳。伊右衛門未經阿岩許可,便理所當然地遵照往例,儀式化地掛上蚊帳。
  一面薄膜模糊了視界,將伊右衛門茫漠地與世間隔絕。
  充滿喧囂的世界被蚊帳隔開,漸漸離伊右衛門遠去。伊右衛門慢慢放鬆下來。
  注視著被投射在蚊帳上自己的影了。影子劇烈起伏波動,搖晃了兩、三次後靜止下來。
  緩緩抬起頭來,朦朧視線中,阿岩走了進來。
  她已換好寢衣。半身融入黑暗夜色中,無法看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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