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嗤笑伊右卫门

_8 京极夏彦(日)
  「西田?——大爺也認識尾扇?」
  「是在你失蹤之後認識的。他打以前起便常為內人把脈,因此——」
  「是——是嗎?」
  直助渾身冒起一陣冷汗。但幸好全身溼漉漉的,教人看不大出來。
  「大家在說,你打從失蹤後至今都不曾回去。想到你在妹妹生前是如此照顧她,我還暗自擔心你是不是也隨她去尋短了——直助,看你這狼狽相——該不會是跳水尋死不成吧?」
  「並非如此。」
  「那你為何變得這副德行?」
  「這件事——我不能說。在娃兒面前——不能說。」
  「這孩子尚未滿一歲,還在喝奶呢。有什麼好怕的?」
  「所以我才——更怕。」
  嘰——嘰——嘰——只聽到陣陣搖橹聲,以及風吹過河面的沙沙聲響。
  「我真是不懂。」
  「大爺——我……」
  嘰——嘰——嘰——。哇——哇——,姓兒哭了起來。
  「我今晚,用這雙——這雙正在搖櫓的手——」
  直助的五體瞬間恢復了感覺。他手腳顫抖,視野朦朧,耳中傳來陣陣耳鳴。
  最後。
  他下定了決心說道:
  「殺——殺了人了。」
  「什麼?——」
  伊右衛門閉上了嘴。娃兒也停止哭泣。嘰——嘰——嘰——此時只聽得到直助搖著櫓的聲響。
  「我殺了人,一路逃了過來。不小心滑了一跤——才碰巧被大爺救了上來。大爺,你這船要划到哪兒去?我是個殺人兇手,而大爺是個武士。雖不知大爺日前是在哪家君主門下任職,但堂堂武士可不能和殺人兇手混在一塊兒。所以,待船一靠岸,大爺最好裝作未曾遇見我。常然,也請別到官府報案。我還有些事沒辦完——」
  伊右衛門神情變得嚴肅了起來。直助非常了解伊右衛門是個什麼樣的人。伊右衛門對違法亂紀恨之入骨,即使如此懇求,他或許也不會放自己一馬。不過……
  這麼一來,想必也只能覺悟了——直助心想,不大可能一切都能依他的計畫進行,因此打一開始,直助就有了可能會在哪個環節受挫的覺悟,可說是已經死了半條心。在此巧遇伊右衛門,只能算是直助的運氣不佳吧。
  不過,伊右衛門的反應卻出乎直助意料之外。
  「你——殺了誰?」
  「大爺為何要——如此問?」
  「直助。你平日行事並不似談吐般輕浮。因此,若你殺了哪個人,想必是和那人有什麼深仇大恨。我想——你絕不至於為錢殺人,想必不是為了滿足一己慾而闖禍吧?」
  這大爺就別問了——直助說道。此事和伊右衛門無關,若是讓他知道了,反而會讓他受到牽累。
  但伊右衛門還是繼續問道:
  「就讓我猜猜看吧。是不是和阿袖的死有關?」
  「這個嘛——」
  「她的病並沒有嚴重到必須自我了斷——宅悅曾如此說過。那麼直助,你妹妹阿袖為何要尋短?難不成是——」
  「這件事我不想說。也不想回想——」
  「難道你殺人是——為了為阿袖——報仇?」
  直助沒有回答。伊右衛門這猜測是有點對,但也算不上對。
  他殺人的理由和武士報仇時的動機——畢竟是不同的。
  「你殺了誰——害死阿袖的仇人是誰?」
  伊右衛門窮追不捨地繼續問道。直助所殺的人是——被直助刺中腰子——刺中胸口——刺中肚子的是——。
  「我殺的就是——西田尾扇。」
  「什麼?——可是,如此一來,你不就成了——」
  「成了弒主的——大罪人。」
  噗——鮮血四迸。流下的血,流得滿地的血、脂肪。哀號。嗚咽。
  原本握緊著匕首不放的指頭,這下使勁握緊了船櫓。緊得無法放開。
  伊右衛門一臉沉痛,看也沒看直助一眼地說——那麼你……。
  「有被哪個人看到嗎?」
  直助則心不在焉地回答:
  「當場是沒被人看到。不過,因為我殺的是昔日的老闆,他手下的人也都認識我,阿陸大夫也看到了我。官府應該馬上就要出來逮人了。再過不久,我要不是被投獄,就是被處磔刑——因此我不能再和大爺同行。絕對不行——」
  嘰、嘰、嘰。直助、直助——伊右衛門說道:
  「直助,你方才說還有些事沒辦完,要我放你一馬。你所謂有事還沒辦完,難道是還有其他仇得報?——由於仇人不只一個,在將仇人悉數解決之前,你絕不能被捕——可是這個意思?」
  嘰。嘰。嘰。
  「若真是如此——那又怎樣?」
  直助開始思索起來。伊右衛門是個一板一眼的人,絕不可能放任他這麼幹下去,尤其是知道直助仍將再犯——。
  ——他不會放我一馬吧?
  嘰。嘰。嘰。但是……
  「確實誠如大爺所猜測的,我還有其他仇得報。在我這顆腦袋被吊上三尺高之前,打算殺一個算一個。我並不膽小,完全沒有能逃多久就逃多久的打算。我也知道最後終將難逃一死——屆時這一切就會落幕。
  是的。直助遲早會遭到逮捕。先是被捕,然後被處刑,直助的心願就算了了。
  因為——害死阿袖的就是——。這時伊右衛門喊了他一聲:
  「直助!」
  「什麼事?」
  「你——到我家來。」
  「什麼?」
  「我就助你——藏身吧。」
  什麼?——直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伊右衛門的神色卻頗為沉著。
  「可是,如此一來——大爺,噢,大爺是不是瘋了?」
  「我沒瘋。雖然落魄,我至少也是個武士,官府是不能踏入武士官邸找人的。」
  「可是大爺——」
  伊右衛門背對著直助說道——沒關係,你不用擔心。不過,一待天明,我就不再包庇你了。天一亮,我就得將你送交給捕吏或哪個百姓——說完便轉頭望向直助。直助依然默默地低頭搖櫓,只看到映在漆黑河面上的皎潔月光不斷搖晃著。
  「不,不行——這會給大爺添麻煩——對大爺、夫人和這孩子都——」
  「你不用擔心。你只需佯裝是我家僕人,便不至於引人耳目。我原本就打算請個僕人,這下正好。反正隨便找個來歷不明的僕人,不知道會帶來什麼麻煩,若雇的是你就——」
  「可是,我是個殺人兇手啊。」
  伊右衛門依舊是面無表情。直助結結巴巴地問:
  「大爺——大爺現在住哪兒——目前是何身分——?」
  「我現在——住在四谷左門殿町的宅邸內,是個微不足道的御先手組同心。」
  「什——麼?大爺說什麼?」
  直助搖著櫓的手停了下來。直助原本瞇著的雙眼突然大睜,凝視著伊右衛門。
  「我入贅後改姓民谷。如今叫民谷伊右衛門。」
  「民——谷——那麼,那個——姓伊東的——就是大爺的——上司?」
  伊東——你是指喜兵衛大爺?——伊右衛門似乎不當一回事地喃喃自語,接著便像想起什麼似的低聲問道:
  「噢,直助,你也認識伊東大爺——?」
  「大爺——大爺,上回那件事——」
  「我也知道了。不過是最近才知道的。」
  伊右衛門也知道利倉屋那件事了。是又市告訴他的嗎?還是喜兵衛自己說出來的?不,伊右衛門已故姓民谷,成了那位老同心的女婿。若是如此——。
  ——知道這件事也是理所當然吧。
  事情是不是有點不妙?——伊右衛門說道。
  「你的長相、姓名——以及身分,伊東大爺全都知道。是不是有點不妙?」
  沒什麼不妙的。不,這簡直是天助我也——直助一顆心愈跳愈快。
  直助尚待報復的對象——就是伊東喜兵衛一夥人。不過,伊東為人狡猾,若非找到適當時機,恐不易下手。而且,直助尚未掌握喜兵衛的同夥是哪些人。這方面還有待調查。既然如此……
  能住進喜兵衛部下的同心家裡,豈不是個天外飛來的機會?
  「大爺——大爺的丈人——民谷大爺,那位老人——」
  那位老同心應該也認識直助。伊右衛門語氣冷淡地回答——他已經過世了。
  「已經——過世了?」
  這下可就更方便了。
  直助緩緩讓船靠岸,手放開了船櫓,面向伊右衛門跪了下來,在船上撐出雙手,低著披頭散髮的腦袋向伊右衛門磕頭。
  「大爺——不,伊右衛門大爺。容小的為過去對大爺的種種失禮鄭重道歉。這已是小的直助一生最大的心願。不知道可否請大爺——收留小的,讓小的到大爺的宅邸幹活。」
  「不過,直助,既然咱們與力認識你,我那兒就不是個適合的藏身處了。伊東大爺他——每逢五、十五、二十五都會造訪我家。即便他沒來,御先手組這麼小,走來走去也會碰到他。若官府有張貼你的畫像,你恐怕馬上就會被繩之以法吧?」
  「若是如此——小的自會自我了斷,絕不會給大爺帶來麻煩。」
  「總之,既然你都如此懇求,不如先把整件事的前因後果道來聽聽吧?」
  「這——」
  這可不行。直助認為,自己正企圖謀殺與力伊東,若讓伊右衛門知道此事可就不妙了。知情還藏匿一個罪犯,可是有罪的。但若不請伊右衛門幫忙讓自己藏身,這心願恐怕就無法實現了。
  「可否請大爺什麼都不問地——雇用小的?」
  「只要一供你藏身,你我便屬同罪。即使如此,你還是不能讓我知道理由?」
  「小的還是不能說。小的早就想清楚,為報此仇呼朋引伴行事,只會牽累無辜,因此才決定單獨行事。這件事小的連狐群狗黨又市與宅悅都沒讓他們知道。如果告訴了大爺——只會給大爺添麻煩。因此——」
  拜託,拜託大爺——直助一再磕頭哀求。小船搖晃著,娃兒哇——地哭了一聲又軋然停止。直助抬頭看向伊右衛門,難掩困惑的伊右衛門則是略帶悲傷地望著直助說:
  「你——就先進我家吧。」
  伊右衛門熟練地揹起娃兒,提著釣具上岸。
  直助早就深諳僕人該幹的活,他提著燈籠,大步地走在前頭。
  他已經完全冷靜了下來。只是內心依然激動、亢奮——依然不住地喘著氣。
  此時仍是三更半夜,路上沒有行人。連隻小狗也見不著。最後他們終於來到江戶城界。
  四谷,左門町。
  宅邸門面十分非常樸素。
  伊右衛門先是伸長脖子往屋內窺探,接著才慢慢打開玄關大門。
  只見夫人跪坐在昏暗的玄關中,大概是一直在等丈夫回來吧。
  「辛苦了。」
  伊右衛門說道:
  「她肚子好像餓了,一直哭個不停。妳,是否受了傷?」
  「沒什麼大礙。還是能餵奶——」
  從嗓音聼來,這女人很年輕。但這對夫妻講話的方式實在有些古怪。
  伊右衛門回過頭來,默默地朝仍在屋外的直助揮了揮手。
  「沒釣到魚,卻釣了個人來。喔,妳毋需招待他。先去餵孩子奶吧。明天我沒當差,家事全由我來處理。妳只需專心照顧孩子便可。來,可以上來了。這是內人——」
  抱著娃兒的年輕夫人在黑暗中向來客點頭致意。
  ——她這動作。
  有些熟悉。雖有些熟悉——但應該不可能是她吧。在直助疑惑不已的當頭,夫人已經消失在黑暗中。不久伊右衛門端來一盆水,直助也沒追問,便悶悶地開始洗起腳來,然後在伊右衛門的帶領下走向裡側的房間。宅邸外表雖老舊,但屋內裝潢倒還算新,腳踏在木板上時,感覺到地板似乎剛鋪不久。他們倆穿過佛堂,來到可眺望庭院的雅緻廳堂。
  伊右衛門示意直助放輕鬆,接著便說——我這就去為你準備洗澡水,你就在此稍後,說完便步出了房間。隔著庭院樹木的枝葉,可望見一輪圓圓明月。隔壁房間的紙門開著,看得到裡頭依舊規規矩矩地掛著蚊帳。隔著蚊帳,可以望見夫人的背影。
  ——剛剛那張臉、那嗓音……她難道是……
  難道是——某個直助認識的女人?
  ——是否該向她打聲招呼?——直助望著她,內心猶豫不已。她大概正在餵娃兒奶吧。
  娃兒已經入睡,她似乎正在用扇子為孩子搧風。看來還是別打擾她吧。
  大約等了四分之一刻,伊右衛門前來招呼直助。現在大概已是丑時三刻了。
  簡單地紮起頭髮,借了一件麻布夏衣,再度回到廳堂時,直助終於像個人樣。
  夫人房內的燈火已經熄滅。伊右衛門招呼直助坐下,自己也在直助對面坐了下來。
  「如何,還舒服吧?」
  「很舒服。感謝大爺的照顧。」
  「願意把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告訴我了嗎?」
  「好。小的已經下定決心了,就告訴大爺吧。」
  「首先,大爺也知道利倉屋那件事吧?——直助先確認道。瞭若指掌——伊右衛門回答。
  於是,直助刻意不繼續追問下去,反而開始陳述起自己的事。
  「記得是在櫻花花落時節——」
  基於義憤而插手的和倉屋一案似乎已完滿解決,讓直助稍微安下心來。他介入這件事並非了為求取什麼酬勞,但又市告訴他——若你不收下,就沒人敢收下了,因此還是給了直助不少酬勞。手頭寬裕了些,心情自然也好多了,教直助開始疏於戒備。
  就在此時。雇主尾扇把直助找了過去。這個大夫一臉正經地對直助說——平常你不辭勞苦為我工作,想來我該請你吃頓飯,讓你享受一番。他又表示——順便也請令尊、令堂過來,讓我表達謝意,可惜兩老已作古,不妨把所有親朋好友全請來,大可不必客氣。對了,你一向引以為傲的妹妹也務必請來。這個平日只把錢看在眼裡的蒙古大夫得意洋洋地對直助如此說。
  論親人,直助只有阿袖一個。
  這個吝嗇無比的大夫,今兒個到底是哪裡不對頭,竟然要請客?這種事絕不可能碰上第二次,直助立刻興高采烈地帶阿袖出門赴宴。然後,事情就發生在宴會後的歸途上。
  「我當時醉得很厲害。阿袖原本就不會喝酒,但耐不住尾扇的一再勸誘,多少還是喝了一些,所以,算是微醉吧。就在這當頭——」
  他們兩遭到襲擊,直助當場遭人擊昏。翌日早晨醒過來時,已不見阿袖的蹤影。
  他慌張地回到西田家,報告自己碰到了什麼事,接著便立刻衝回阿袖居住的大雜院。
  「阿袖直到當天晚上才回來。當時的阿袖已經——」
  「這你就不必說了。」
  「阿袖沒說什麼——但看她的模樣——和她的身子就知道出了什麼事了。」
  「因此——她從此變得鬱鬱寡歡?」
  伊右衛門表情凝重地問道。對直助來說,伊右衛門多少也算是個可憎的傢伙。
  因為,他就是阿袖心儀的男人。
  「阿袖變得沉默不語。身子的傷療好了,心靈的傷卻無法痊癒。過了幾天,她終於能說話了,卻滿口不活了、不想活了。不過,我也知道,她其實並不想死。阿袖只是想讓別人知道她有多痛苦——如此而已。小的當然也想了解她的心情好幫助她,但卻——」
  「當時為何——」
  伊右衛門話愈說聲音愈小——不來找我商量?這種事他當然無法找人商量,尤其伊右衛門更是不宜。直助拼了老命隱瞞此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請宅悅來做針灸。不知何故,阿袖只有在宅悅面前才比較不惶恐。可能是這個按摩的神經較遲鈍吧。宅悅甚至沒察覺直助找他來為自己妹妹針灸的原因。他就是這麼個遲鈍的人。
  那麼,可有找到任何線索?——伊右衛門問道。
  「只有一個。小的在阿袖懷裡找到一張字條。」
  「字條?」
  混帳傢伙,這就是你的報應。竟敢向武士挑釁——!
  上面如此寫著。
  「難不成是——」
  「沒錯。這件事鐵定——是伊東喜兵衛幹的。我當時就想到這點,只是苦無證據。小的想來想去,也只記得只有為利倉屋這件事與人結過怨。不過,小的這輩子也幹過不少壞勾當,哪裡得罪了人,真的也無從想起。首先,幫利倉屋出面時,伊東應該不知道小的是誰才對。而且,利倉屋的主人也曾發誓,絕不洩漏小的身分——」
  「如此看來,就是西田——尾扇漏了口風囉?」
  伊右衛門陰鬱地說道。西田尾扇。遭直助殺害的人。痛呀、痛呀、痛呀,伊右衛門彷彿隱約聽到他斷氣前的哀嚎。
  「小的當時也沒有想到伊東和西田是一夥的。不過能確定的是,阿袖是因為小的才慘遭欺負。這件事和阿袖無關。那夥人的做法實在齷齪,若要報復,何不直接來找小的?」
  那夥人對小的施以偷襲,從背後用棉繩勒住小的脖子,手段實在卑鄙。直助知道若是行動有了什麼疏忽,很可能就要連累周遭的親朋好友。因此他極力斷絕對外聯繫,隻身伺機報仇。他相信要讓阿袖康復,唯一的法子就是找出兇手宰了他。直助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拼命安慰、鼓勵直想尋死的阿袖。
  但查了半天,還是找不到一絲證據。
  於是——。
  在上吊自殺的妹妹屍首下,直助這才首度懷疑尾扇即極有嫌疑。因為當天扇尾曾說:
  ——學乖了吧?
  ——以後千萬不可再招惹武士。
  原來就是這麼回事——直助這才發現真相。所以,那場宴會不過是個陷阱,自己卻中了這個計。
  尾扇應該知道直助有個妹妹,而且對她疼愛有加。不過,他妹妹只有在直助決定到尾扇手下幹活時,曾和尾扇照過一面而已。之後直助就嚴禁阿袖去西田家找他。因為西田家距離大雜院有點遠,如果阿袖常出門,途中很可能會遇到無聊男子欺侮,要勸她,不如禁止她上西田家要來得乾脆。尾扇理應不知道阿袖住在何處。然而,尾扇還是用計把阿袖給騙了出來,獻上她以飽某人的獸慾。
  「因此你——在阿袖過世守靈的席上——」
  「小的當時實在是坐立難安哪。但小的真是一點法子也沒有,又沒辦法繼續待在那兒。我也不想再看到——阿袖的遺體。」
  我完全不願相信阿袖真的死了。
  ——原諒我吧。哥哥……
  「之後你上哪兒去了?為何直到今日才——」
  「小的跑到品川一帶幹搬運工,好讓自己冷靜下來。因為小的知道若是因衝動立即展開報復,想必難以竟功,而且還會牽累又市與宅悅。小的當時覺得——畢竟即使西田與伊東是一夥的,他認識的也只有小的一個。」
  「你的意思是,你得等待適當時機?後來呢——」
  「是的。後來——」
  首先避開要害,小聲地朝他肚子刺下去。
  直、直助,你在做什麼?你瘋、瘋了嗎——?
  西田。你這個混帳,你以為我完全不知情嗎?以為我會就這麼自認倒楣嗎——?
  你、你在說什麼?——我哪有做什麼——?
  少給我裝蒜!你這個混帳,竟然私下串通伊東——。
  噢,你是指那件事?那、那件事是——。
  噗!刺進去。
  噗!又補上一刀。呃!尾扇開始發出呻吟。
  我、我——若不那麼做,不知道會遭到什麼下場,說、說不定就會像藥販子小平那樣——。
  你這個混帳終於招了。對阿袖下毒手的就是伊東吧——?
  伊、伊東大爺他們表示若是不照辦——和利倉屋算過帳之後,下一個就輪到我——。
  利倉屋和你有什麼關係?小平又是誰?給我說——!
  再刺一刀。
  他,他是阿、阿岩小姐的——
  饒了我吧,饒了我吧。腳下是一片血泊,把榻榻米浸得又滑又溼。
  喂,尾扇,染指阿袖的還有誰?應該不只伊東一個吧——?
  還、還有一個姓秋、秋什麼的,來——來人呀——殺人啦——。
  你還在要我——!
  噗!又刺上一刀。
  痛啊、痛啊痛啊。
  頓時噴出一陣腥風血雨。紙門也被指頭戳破。鮮血濺得到處都是。大夫癱倒在地。
  怎麼了老闆?有人在裡頭嗎?——接下來記得的就只有萬馬奔騰的腳步聲、以及後有追兵的幻覺。
  「阿岩——西田提起過這名字?」
  「是的。也不知道那是什麼人——」
  伊右衛門用手探了探額頭。
  「直助,你的目標——就是伊東大爺吧?」
  「是的。」
  「若是如此——我——」
  「當然,伊東大爺是大爺的上司,小的毫無理由要求大爺幫忙。今天若大爺將小的送交官府,小的也沒有怨言。就算大爺打算立刻斬殺小的,小的也認命了。小的直助早已有此覺悟。但是——」
  伊右衛門一臉悲痛地站了起來。
  直助抓起襤褸的衣物走下庭院。
  「大爺,大爺有何打算?事情既然都告訴了大爺,小的也有心理準備——但小的還是要找伊東報仇。這決心絕不會變。當然,若大爺改變心意準備逮捕小的,小的就不得不冒昧脫逃了,即使小的不認為可以打贏大爺——」
  直助從破爛衣服中抽出匕首,擺出對決的架式。
  「別這樣,直助。我不會出賣你的。當然,咱們倆立場不同,但道義也很重要——除了人情之外,咱們也必須講道理。從人倫道德的角度來看,你是有理由這麼做。即使身分高低有異,這件事確實是與力大爺不對。」
  「所以——大爺打算如何處理?」
  「且慢。直助,雖然如此胡作非為,但伊東喜兵衛畢竟是個首席與力,絕不是那麼容易對付的。至於西田尾扇做了那件事,倒也不是因畏懼報復,或是為了追求利益。他不過是害怕受牽累,才會選擇對伊東表示忠誠。伊東就是這種人。不管哪個人有沒有犯錯,只要是惹他,他都不會放過。話說回來,他認得你,所以儘管我想掩護你,但你若是被他認出來,我可就幫不上忙了。你說是不是?」
  他認得我?
  認得我這張臉?
  若是我變成這副德行呢——說完直助舉起匕首,朝自己額頭刺去,並斜斜地往下拉。
  「你在幹什麼?」
  一股溫熱黏稠的液體流進他眼中,視野變得既鮮紅又模糊。
  直助放下匕首,以指頭朝傷口裡頭挖,似乎是在剝自己的皮。劇烈的痛楚痛的直助不禁開始嗚咽,整個人趴了下去。鮮血泊泊地湧出。痛啊、痛啊痛啊痛啊——這是尾扇臨終前的呼喊。
  「呃!呃!」
  「直——直助,你、你瘋啦?」
  「這麼一來,小的已經不再是直助,而是某個大爺不認識的人,名叫權兵衛。所以,大爺雇用的不是直助,而是權兵衛。如此總可以吧?這麼一來,大爺就能光明正大地雇用我了——對不對?」
  直助蹲在地上強忍著痛楚,只以左眼看向伊右衛門。
  伊右衛門這才睜開雙眼,滿臉發白、全身僵硬地望著直助。伊右衛門額頭冒出油汗,在月光照射下閃閃發亮。沒錯——這簡直就和尾扇被刺殺時的表情一模一樣。
  喂,喂——伊右衛門只有嘴唇在動。此時蚊帳一陣晃動,夫人走了出來。
  觸目所及盡是一片鮮紅。直助整個視野都被眼角滲進眼裡的血給染紅了。
  「請大爺——雇用小的吧!」
  伊右衛門低下頭來,渾身打顫。過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來說道:
  「好吧。」
  這下直助便昏了過去。直助原本想對伊右衛門說幾句謝謝、麻煩大爺了之類的話,但是否有力氣突出這些話,他自己也沒把握。於是,在一股阿袖彷彿就站在伊右衛門身旁的古怪安心感伴隨下,直助——慢慢地——昏死了過去。
  整個身子感覺硬梆梆的。
  只聽到陣陣蟬鳴。
  兩眼睜不開。
  周遭悶熱異常。
  隨著這些感覺逐漸變得具體,直助醒了過來。
  勉強睜開雙眼。整個視野模糊不清。
  直助睡在廳堂裡。
  燦爛的夏日陽光射進了屋簷下。
  表情溫柔的年輕武士注視著娃兒。旁邊則有個相貌清秀的年輕妻子注視著他。直助以矇朧的雙眼眺望著這看似幸福的光景。但他覺得眼前景象似乎有點虛假。好像有哪裡有問題。雖然看似溫暖,卻又覺得這股溫暖已經冷卻。
  你醒來啦,直助——年輕武士說道。
  直助?不,不對。那武士是伊右衛門,他身旁的則是阿袖。噢,不是阿袖,那是……。
  該換繃帶了——那女人——也就是伊右衛門的妻子說道。
  ——這嗓音。
  直助突然憶起昨晚的納悶。那女人是……。
  他想起身,卻被嚴厲制止。
  「不行。直助——你傷得很深。若是化膿可會丟掉性命。這陣子就在此休養吧,別客氣。」
  「大爺,小的不是直助,是權兵衛——」
  已經完全清醒的直助只說了這麼一句話。伊右衛門這番關懷教他幾乎落淚,雖然滿懷感激,但直助卻不太能了解伊右衛門為何待他如此親切,同時也納悶如此安排是否真的妥當。總之幾句輕薄的謝辭似乎並不恰當。伊右衛門也默默地點了點頭,接著囑咐妻子要好好看護他。夫人回答——是,接著立刻站起身來,靜靜走到直助枕邊。
  直助移動不大聽使喚的雙眼看著她的臉。沒錯。但怎麼可能?他不禁懷疑自己的眼睛。
  「直助大爺——不,是權兵衛大爺吧?」
  「妳是——阿梅小姐?」
  利倉屋的獨生女——阿梅。錯不了,她就是阿梅。
  好久不見了——阿梅說道。接著聽到伊右衛門說道:
  「沒錯。昨晚沒幫你們倆介紹——這是內人。民谷梅。」
  ——民谷——梅?
  「這——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直助陷入一片混亂。
  「阿梅小姐——不,夫人,夫人不是在——」
  她不是已經嫁給伊東喜兵衛了嗎?她不是為此才成為武家養女的嗎?
  這件事是直助從利倉屋老闆——也就是阿梅的父親那兒聽到的。記得利倉屋的老闆敘述這件事時還一副眉飛色舞的。
  直助當初曾為此事奔走,而直助今日落得如此局面,也肇因此事。
  伊右衛門說道:
  利倉屋那件事,我完全不知情。在那個紅梅盛開的夜晚,你們一夥人在伊東官邸裡頭做了些什麼,直到聼阿梅提起前,我甚至未曾試圖了解。因此很遺憾,民谷大爺,也就是我岳父,跟這件事有何牽連,我不是很清楚。只是,收養女一事似乎是岳父提出的計謀,據說利倉屋那頭似乎真的接受了這個提議,表面上看來如此安排將會完滿解決糾紛,實際上卻是個大陷阱。
  「陷阱?——什麼意思?」
  「從戰國時代開始,武士組織內的幹部與部下就禁止聯姻。武士聯姻會被視為結黨。為了避免武士以聯姻結黨,組織內部另外形成關係緊密、力量強大的團體,因此對此加以明文禁止。收阿梅為養女的民谷家,是御先手御鐵砲組同心,伊東喜兵衛則是同組織內的首席與力。因此,即使收阿梅為養女,這段婚姻仍然無效。同組織的上司與下屬之間的聯姻是被禁止的。因此這婚約便不受承認。」
  「這——這麼說來……」
  「當然,這類老規矩也可以打破。對伊東喜兵衛這個人來說,破壞規矩原本就是稀鬆平常,就連他自己也這麼說。只不過——這次他並沒有這麼做。」
  「他——騙了人?」
  受騙的就是小女子我——阿梅面無表情地說道。
  「已故的岳父當初是否為了陷利倉屋於不義而出這主意,由於他已經過世,無法繼續追究。也許這並非他的本意,只是結果變成如此。」
  「然後呢——」
  「然後,阿梅嫁入伊東家。但一嫁過去便被關進別屋,幽禁了近一年。當然,我也是和阿梅結為連理之後才知道這件事的——」
  「這就是——」
  這就是——當初直助與又市大張旗鼓去找伊東理論、談判的結果?
  結果非但沒讓阿梅幸福,反而讓她陷入了更嚴重的不幸?
  ——那,我們這麼做值得嗎?
  阿袖都為此自殺,不就更不值了?——直助茫然地望著阿梅的側臉。
  上次見面至今已過了一年,阿梅看來成熟了許多,應該不只是她剃了眉的緣故吧。
  剃眉
  「阿梅小姐又為什麼會變成——大爺的……」
  為什麼會變成伊右衛門的妻子?娃兒睡得很沉。伊右衛門注視著孩子的睡容。阿梅則凝視著伊右衛門的臉龐。不論從哪個角度來看,眼前都是一副年輕夫婦過著幸福日子的光景。只是——。
  ——似乎有哪裡不對勁。
  情況並不是那麼完美。
  「是我——要求的。至少——這是事實。」
  「阿梅小姐她——」
  「我,直助——不,權兵衛。我在又市安排下入贅民谷家,成為其婿養子。雖然是靠一個三教九流之輩幫忙牽的線,但倆人結為連理畢竟算是有緣,即便對這門親事多少有些不滿,我也是認了。我努力維繫這段婚姻。只是——情況並不順利——」
  伊右衛門一面眺望庭院中的稻荷神社,一面吞吞吐吐地說道:
  「——然而,雖然不想成為婿養子,點頭答應的畢竟是我。只不過,民谷家的立場是一旦把我趕出去,同心的俸祿就會不保。而若是我前妻厭惡我、和我離異,就可能被迫流露街頭——因此我還是打消了離異的念頭。但據說前妻還是很受不了我——甚至跑去向與力大爺投訴——」
  伊右衛門的嗓音與表情都是有氣無力。經過一陣短暫的沉默,他繼續說道:
  「——整件事的經過阿梅也都聽到了。看樣子,前妻對我真的是異常厭惡。」
  據說前妻曾向與力大爺要求——因為受不了我而欲離家出走——但希望家號能保留下來。
  伊東便提出了一個對策,伊右衛門說道。
  「是什麼好的對策?」
  「與力大爺就去找組頭大爺——這麼說。」
  組頭大爺您也是知道的,被前不久過世的民谷又左衛門收為婿養子而成為新進同心的民谷伊右衛門,為人端正誠實,且才氣煥發,真是個難得一見的人才。但近日狀況不太尋常,探詢原因亦得不到回答,令在下非常擔心,後來終於了解,原因乃出在伊右衛門之妻——
  根據因果道理,五體不具足者難以成佛,因此任何人都希望長得漂亮端正。因此,美麗容貌被視為福德之相,醜陋則被認為屬貧賤之相。伊右衛門之妻容姿醜陋,脾氣暴躁,看不起丈夫,家事也不做,惡言惡行令人看不下去,放任不管,只怕伊右衛門將無法幹好差事或傳宗接代,民谷家家脈不久就要斷絕——。
  不過,又左衛門生前就已私下擔心不成材的女兒種種令人變心的行徑,預料將會有如此結果,因此曾數度來找在下商量,告訴在下自己女兒脾氣太壞,原本就難覓得良緣,婚後亦有無法和睦相處之虞,但不收婿養子而收養子傳承家脈,也會讓女兒生氣,身為長女的女兒想必會抗議——
  於是,又左衛門心生一計,從平民之中覓一個性溫和的姑娘收為養女,秘密地安置於在下伊東家中。伊右衛門並且留下遺言,表示女兒和丈夫若能和睦相處,養女就由在下代為找個適當對象嫁出去;若女兒的壞脾氣導致夫妻失和,令民谷家陷入存亡危機,就將女兒廢嫡,逐出家門,並立其養女為長女,另尋贅婿。依在下看來,如今就是時候了。如此將能實現又左衛門之遺志,亦能讓伊右衛門安心當差。因此,容在下在此請求,解除伊右衛門與其妻之婚約——。
  「這根本是騙人的。不過,伊東表示又左衛門收利倉屋之千金阿梅為養女——確實有一張其養父撰寫的文書為證。再者,阿梅也確實寄宿於伊東家中。但站在組頭的立場,並沒有任何理由懷疑與力大爺。」
  「可是,大爺,如此一來,利倉屋方面將有異議,組頭也將知道他這番話實屬謊言。」
  「家父他——」
  阿梅先是窺探了伊右衛門的神色一眼,接著說道:
  「他——伊東——把小女子帶回商行——向家父表示……」
  令媛阿梅嫁給我,轉眼已過了十個月,但心還是沒有放在我身上。過錯當然不在我,我原本認為,畢竟是平民嫁入武家,會比較辛苦,並且也撐了這麼久,但最近我發現她情況不對,幾經質問,方知其與組內年輕同心相戀。想想她的處境也堪稱可憐,而她也坦承自己偷偷跑去和對方幽會,並且懷了對方的骨肉——。
  我已年過不惑,難以生育,因此阿梅腹中娃兒,應該就是那位同心的骨肉。依法阿梅已犯了四條大罪,我有權當場將她處死。但若追究問題根源,我自己也有錯,因為我並非阿梅心儀的對象,那位同心也是我非常器重的下屬,因此,我打算對他們犯的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忍下怒氣促成他們倆結合,不知你意下如何——?
  所幸,我和阿梅成婚當時並未舉行婚禮,知道她嫁給我的人寥寥無幾。加上阿梅私通對象你也認識,即民谷又左衛門之贅婿。若你無異議,我可以想辦法向組頭說明,獨力將一切處理妥當——。
  「家父當然不會有異議,不義者理應受罰,這位與力卻能以德報怨。他還說——她們倆既然有情,就讓她們成眷屬吧。」
  阿梅說道,確實,正因為事情開端是阿梅變心,當初阿梅會嫁給與力,也是利倉屋強硬要求的結果,如今阿梅犯了錯,當然沒理由抱怨。況且還懷了不該懷的娃兒,更是站不住腳。於是,據說喜兵衛對不斷低頭致歉的利倉屋做了如此結論:
  這次就讓阿梅成為一個真正的武士之妻吧。然後,利倉屋,你以做絕不能再把阿梅看作自己的女兒,今後她就是民谷家的阿梅了。你必須有心理準備,徹底斬斷父女之緣,一輩子不再相見。這不只是為令媛好,也是為你好——。
  「對小女子來說——這樣也好。與其被迫在伊東家生活——即使不能再見到父親也——因此——」
  「那麼——那……」
  「因此——與力講的話有一半是真的。是吧,大爺——?」
  伊右衛門什麼也沒說,只是以關愛的眼神看著娃兒。
  這是我的孩子。今年春天出生的——。
  伊右衛門確實這麼說了。但直助還是覺得有哪裡不對勁。
  伊右衛門似乎是受不了惡妻折磨。前妻雖已為人妻,據說卻對伊右衛門毫不領情,直想離家出走。阿梅則似乎是對伊右衛門心儀不已——如果躺在這兒的娃兒真是他們倆所生——私通一事或許就是事——。雖然猜不透喜兵衛到底在盤算什麼,但至少他撒的這個謊能讓三方同時滿足。
  ——真是如此?
  直助看看阿梅,又看看伊右衛門。
  伊右衛門突然站起來說道——我出門釣魚去。
  凝視著伊右衛門背影的阿梅,眼神特別黏。
  直助依然納悶不已,但還是閉上了眼睛。
  就這樣——直助開始以權兵衛的身分過起生活。
  由於顏面炙熱如火燒而無法起身,他整整躺了三日。
  伊右衛門每天非常準時地離開家門,阿梅則是無比親切地照顧直助。伊右衛門不在時,阿梅的舉止和直助過去所認識的阿梅沒有兩樣。但一到她為娃兒哺乳時,阿梅就不再是昔日的阿梅了。而待伊右衛門一歸宅,阿梅就又變成伊右衛門之妻。
  令人意外的是,伊右衛門非常疼孩子。
  他臉上依舊不帶一絲笑容,但視線總是放在娃兒身上。
  另一方面,只要夫婿在家時,阿梅似乎都是直盯著他瞧。
  似乎有哪兒——不大對勁。
  直助到了第四日方能起身,穿上伊右衛門為他準備的僕人裝束。臉上纏著繃帶,這樣一個僕人看起來有點古怪,但穿上衣服倒也還頗像個樣,成為民谷家樸人權兵衛之後,他的傷勢便回復得快得驚人。
  但他的內心仍是情緒低落。
  到了第六日,他取下繃帶、將髮髻與鬢髮重新結好。只見他臉上的傷疤發黑,教人不忍正視,相貌改變的程度遠遠超出預期。所以,雖然認識,但畢竟只見過一次面,喜兵衛應該是認不出他來的。
  翌日,直助——也就是權兵衛,開始整理庭院。又了隔一日,便開始出門幹活。
  他在這六日間已有所斬獲。根據阿梅的言行以及伊右衛門的舉止,他已經可以確定——當初害死阿袖的除了喜兵衛之外,還有喜兵衛的嘍嘍秋山長右衛門與堰口官藏兩人。
  尾扇斷氣前確實曾提到秋——什麼的。三宅組的同心,姓氏裡有個秋字的只有秋山一人。直助之所以有這種感覺,主要是當初擄走阿梅的就是秋山與堰口兩個。而根據容貌的敘述,當初前去談判時在場的應該就是他們倆。
  這麼說來,他也認得他們的長相。
  該夜襲他們倆嗎?
  還是將他們一一擊破?
  對方是武士。一對一對自己極為不利。
  但先解決一個,第二個就不易對付了。
  直助一面拔草,一面盤算。
  還有幾個細節沒釐清。
  小平是什麼人?而且——。
  ——阿岩又是誰?
  想到這裡。
  他突然聽到一陣悲鳴。
  權兵衛、權兵衛呀——發出悲鳴的是阿梅。只聽到站在屋簷下的她不斷慘叫。
  「怎麼啦——」
  直助迅速穿越庭院,來到屋簷下。
  只見一隻巨大的青蛇在屋簷下蠕動著。
  阿梅似乎非常怕蛇。只見她一臉蒼白,站在那兒不住地顫抖。即使蛇逐漸朝娃兒逼近,她也只能哇哇大叫。於是,直助以手中割草的鐮刀將蛇勾起,連刀帶蛇拋向庭院。蛇慢慢蠕動身子離開了鐮刀,掉落庭石之上。見狀,阿梅再度發出悲鳴。
  「夫人,趕快將孩子——」
  阿梅亂了方寸,差一點一腳踩上娃兒。即使直助不斷催促,阿梅還是沒有伸手抱起娃兒。趕快,趕快,把這條蛇給殺了——阿梅更加驚慌地高聲喊道。蛇不知是否已被鐮刀割傷,只留下一絲血痕便消失在屋簷下。但即使蛇已離去,阿梅還是直盯著自己腳下顫抖不已。
  「你沒殺了牠?」
  「毋需擔心。那條蛇沒有毒。」
  「不——不是這樣。蛇——」
  蛇生長在陰地,偏好陰氣,因此人說蛇的執念很深。民谷宅邸似乎特別受蛇青睞,六日來已經出現四次,每次阿梅都誇張地大吼大叫,命令直助把蛇殺掉。阿梅一再強調——不把牠殺了,牠還會再回來。
  少有女人喜歡蛇。因此阿梅怕蛇也是理所當然,起初直助還不覺得奇怪。不過,似乎連伊右衛門也是異常怕蛇。前天沒上當差那晚,房間裡出現一條小蛇,伊右衛門卻比阿梅還驚慌。當時伊右衛門緊抱娃兒,站在蚊帳一角直打顫,不斷高聲大喊——把蛇趕出去!把蛇趕出蚊帳,趕到蚊帳外頭去!
  「——蛇非殺掉不可,斬草必須除根——」
  阿梅說道。直助看向阿梅,發現她眼神恍惚。
  ——為什麼她不抱起孩子?
  直助趕到十分不安,將視線從阿梅臉上別開。抱著娃兒疼的時候,阿梅的確是一臉慈母的表情,看樣子她絕不討厭孩子。但此時阿梅凝視娃的眼神卻與看到蛇時無異。
  這教直助打了一身寒顫。
  此時,玄關外傳來些許聲響。啊!大爺回來了——阿梅丟下嬰兒,快步出門迎接。直助用他那張傷得臉皮往上翻的醜陋臉孔看著娃兒,輕輕嘆了一口氣。
  感覺不大對勁。對,總覺得有哪裡有問題,這對夫妻的幸福看來頗虛假。
  ——是不是有什麼不為外人所知的内情?
  直助再度——嘆了一口氣。
  就這麼過了半個月。
  似乎真如伊右衛門所說言,官府不會進入武士宅邸追查犯人。伊右衛門表示大夫遇害一案一度鬧得沸沸揚揚,但直助並未直接聽到傳言,瓦版(註5)上頭是刊載了些五花八門的臆測,伹盡是胡說八道,據說其中連直助的名字都沒提過。結果,甚至連直助自己都常忘了自己是個逃犯。
  不過,自己殺了人——他還是常有這種自覺。殺害尾扇當時的感觸,遠比自己犯了法的認知更讓直助刻骨銘心。
  另外,即使已經過了半個月,直助還沒看到喜兵衛一次。
  來到這裡的第一晚,伊右衛門曾表示喜兵衛會定期來訪,但直助進門的這段期間,喜兵衛都不曾來過。直助有時出去辦事,但頂多在附近,外出時間最久也只有四刻半,喜兵衛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來了又走吧。這半個月裡,直助只陪伊右衛門出去夜釣兩次,喜兵衛不會剛好在這段時間裡來訪吧。伊右衛門都是戊時出門釣魚,過了子時才回來。如此三更半夜,加上主人又不在,一個與力是不可能造訪旗下同心宅邸的。而且,兩次夜釣,伊右衛門都帶著娃兒同行,默默垂釣時也都是一副願者上鉤的模樣。而巳,地點似乎都在隱坊堀一帶。
  ——這習慣還真是教人納悶。
  教人納悶的事,蛇出現時也都曾發生過。每次阿梅與伊右衛門的反應都十分神經質。不過,要說這些事沒什麼大不了,也真的都是芝麻小事,除此之外,伊右衛門與阿梅的生活倒也還算平穩,只要不吹毛求疵,還算是衣食無虞——至少看起來是如此。
  ——操之過急也沒有用。
  大概不會有人來逮捕他了。既然如此,不妨放慢腳步,直助心想。反正都已經等了一年,現在更沒理由操之過急。太衝動躁進,反而會為藏匿自己的伊右衛門帶來麻煩。因此計畫絕不可失敗。就利用這段時間想想對策吧。
  直助——已經完全變成權兵衛了。
  這天——天氣十分悶熱。
  伊右衛門命直助整理灌木圍籬。
  直助埋首幹活,仔細清理垃圾,剁碎枯葉。
  汗如雨下。烈日當空。太陽馬上就要開始偏西了吧。
  只聽到陣陣蟬鳴。此時直助把喜兵衛與尾扇、阿袖、阿梅與伊右衛門的事全都給忘得一乾二淨,全副精神都集中在手頭的活兒上。
  此時直助突然回過神來,轉頭一看。
  屋簷下,阿梅讓娃兒晒著太陽,正在縫著孕婦服。
  娃兒則是舒服地睡著。
  如此光景,也有助於充滿殺伐之氣的直助安定情緒。
  恐怖的擔憂全拋到腦後,直助方能全心投入手頭的活兒。
  他繼續整理圍籬。
  一張扭曲的臉。
  「啊——」
  此時圍籬上出現一張扭曲得醜陋無比的臉。
  只聽到阿梅一陣悲鳴。
  「阿、阿、阿岩——阿岩小姐——」
  「阿岩——小姐?」
  阿岩的——
  尾扇曾提到過的——
  那張扭曲的臉笑了起來。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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