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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的足音

_3 道尾秀介(日)
  「我、我是从那里进来的,从那个检查口。」
  趴在对面的青年指着的地基某处也像是通风口,不过比其他的大很多。
  「那是业者检查配、配配线和管线的出入口。我、就是拆、拆下格子框,由这个地下收纳库潜入。」
  听他这么解释,的确,从那道检查口到我们下方的地上,有人爬行过的痕迹。
  「那,你的意思是,两个月前你不仅拆掉地下收纳库闯进屋内,还自我的书房偷走招财猫才离开?」
  「是是是的。我擦掉地板上的泥土,然后把收纳库放回原位。」
  「唔……」
  原来还能用这种办法入侵啊。惊讶的同时,我也不禁心生佩服。
  「亏你想得出。确实,如此就能避开旁人耳目。」
  「这这这是优点。」
  「若从靠马路的阳台窗户潜进屋内,可能会被巡逻的警察发现。这一带,一到晚上便有警车来来去去。」
  「咦,这样啊?」
  「对呀。因为去年及前年,这附近都发生过命案。」
  两起案子皆为偶发。被害人是不曾与人结怨的中年上班族和大学生,凶手使用的都是小型利器,至今仍未破案。
  「我、我完全不晓得这件事。」
  「是嘛……」
  的确,这名青年不像对报纸和新闻节目有兴趣的样子。
  话说回来,尽管青年的解释大致合理,无奈我对这只招财猫一点印象也没有。然而,他却声称是从我书房的柜子里偷走的。
  我啪啪轻拍着招财猫的脸颊提议:
  「总之,我们打开瞧瞧吧。扑满中似乎放着钞票,要是有好几张就平分,只有一张就给你。」
  「不、不、不必了。」
  我没搭理痉挛般摇着头的青年,径自翻起招财猫底部,揠下封住取钱口的红贴纸,探头一看。
  「奇怪,这不是钱。」
  「咦,那那那是什么?」
  青年凑过来。
  「好像是字条。」
  我把招财猫的洞朝下,试着摇晃几次。最后,招财猫一声不响地排出一张对折两递的便条纸。打开一看,眼熟的三个小字在正中央组成一行「很遗憾」。
  我的思绪瞬间停止:心脏怦怦作响,腹部深处紧缩,脑海浮现那些文字,填满稿纸的那些异常整洁的文字……
  「请你离开。」
  我终于开口。
  「请问?」
  「你走。」
  彷佛被我的语气推了一把,青年连忙站起,双手抓住卸下的收纳库想归回原位。
  「没关系,快走。」
  「噢,好。」
  青年中途停手,拱着背步向玄关。他慌慌张张地穿鞋,边回头问:
  「你、你会报警……」
  「不会,你走。快走。」
  青年从门口离开。
  留有十字折痕的字条占据视野中心,我根本无法动弹。是他,声音涌上腹部,但并未爬出喉咙,只一次又一次地在我体内回响。是他,是他,是他。
  两年前的梅雨时节,连续下了好几天雨的某个傍晚,我的高中同学S同时失去妻子与独生女。事发当时,S在公司上班。那是椿发生在山边国道的单独事故,开车的妻子和前座的女儿,上半身都被隧道入口的混凝土压扁,当场死亡。
  从那时候起,S总共来过我这里三次。
  第一次是办完他妻女的头七后,一个星期天的傍晚。S突然来访,令我有些措手不及。因为自高中毕业,我们之间便几乎没有足以称为交流的交流。S是向别的朋友打听到我家住址的。
  「我很好奇立志成为作家的朋友过着怎样的生活。」
  当时,我尚未出书,一面兼差大楼清洁工,一面努力跻身作家之列,真的非常拚命。
  S十分开朗。我猜他多半是怕被失去家人的悲伤吞没,刻意装出开朗的样子,因此我不敢提车祸的事。S说想喝酒,我便到附近的酒行买发泡酒和烧酒回来。对饮时,S始终显得很愉快,我却极为注意话题的选择,所以喝得不怎么尽兴。最后,S留宿了一夜。
  S第二次出现在门口,恰巧与上次相隔一周。那是个下雨的午后,他没撑伞,白衬衫、长裤和鞋子全湿透,满脸胡子也没刮,眼神明显怪异。怎么个怪异法我无法形容,总之不是平常的眼神。S腋下夹着的超市塑料袋内,放着四方形的东西。他问能否打扰一下,我只好让他进屋。S在起居室一屁股坐下,随即以脏手帕用力擦头抹脸。他前后摇晃着上身倏然哼起歌,音量大得吓人,彷佛忘记那是我家,而我就在旁边。只见他不时无意识地抓抓腋下。
  「哎,又来了。喂?」
  忽然间,S从裤袋拿出手机,一脸不耐地贴在耳畔。
  「哦,嗯。今天?这个嘛,可能会稍微晚一些。妳也晓得,部长很烦人。我知道。嗯?我知道啦。」
  S把手机收进口袋,露出苦笑。
  「女儿生日,老婆吵着要我早点回去。」
  「这样啊,原来如此。」
  他的精神已失常。
  S的手机没响,屏幕也没发光,不提别的,折迭接合的地方几乎扯断一半,突出好几根细电线。很明显地,那手机根本不能用。
  S又拿起手帕使劲擦脸,大声哼歌放屁。我只能盘坐着,手足无措地搓揉膝盖凝望他。
  「上次说不出口,其实我有东西想请你看看。」
  S拿起他扔在地上的塑料袋,取出一个A4大小的牛皮纸袋。正面什么都没写,背面则记有他的姓名和住址,纸袋里装着好几百张稿纸。
  「我学你尝试创作,虽然是推理小说。」
  S把那迭稿纸推过来。尽管提不起兴致,我仍伸手接下。格子里爬满异常工整的文字。小小、小小的字,一个个活像装在盒内,整整齐齐地排列。我彷佛能看见S带着鸽子般的眼神,逐一填满格子的模样。我随意浏览过第一页,次页起便读得很慎重,然后大为惊异。
  「以你的眼光判断,怎么样?投稿出版社有没有机会?我这个平常不读书的人,自觉挺不错的。」
  S凑过来,吐息声近在我耳边。我没应声,全心读着原稿,不知不觉连S在身旁也遗忘。不知经过多久,我一口气把故事看到一半时,才总算想起他的存在,蓦地抬起头。
  「我拿去给编辑瞧瞧,这点门路我还有。」
  谎话很自然地脱口而出,没想到我演技这么好。我根本没有门路,否则早就善加利用。
  「倘若反应不错,我再跟你联络。不过,劝你还是别抱太高的期望。」
  我装得面有难色,过意不去地看着S。见到我的态度,S像漏气的球般缓缓吐气,严重的口臭扑鼻而来。我们相对无言,不久,S说着「我老婆和女儿很啰嗦」便打道回府。
  S离开后,我取过原稿聚精会神地重读,愈读愈诧异。好厉害,好惊人的才能。这部小说的主角是个上班族,由于妻儿在一场交通事故中丧命,他誓言向撞人逃逸的车主复仇。追查嫌犯的过程中,他与某社会巨恶交手,而招财猫处处以关键线索的形式出现,尚未下标题。
  几天后,我为这篇故事添上题目,以非常笔名的笔名投稿某出版社的新人奖。 那就是我的出道作品。
  盯着「很遗憾」这三个小字,我用尽全力压抑情绪。两年前以作家出道,除了亲戚我没告诉别人,我担心消息传进S耳里。基于同样的理由,门牌和信箱上没挂上笔名,也拜托出版社不要公开我的本名。虽然考虑过干脆搬走,但两个原因让我选择留下。一是放不下那可爱的保险业务,不过这还好办。另外就是,万一哪天S看到那本书,我非在这里不可。届时,他恐怕会先冲来找我,要是见不到我,他一定会直接联络出版社揭露内幕。为防止这种情形发生,我必须待在这里。
  「原来当时是这么回事……」
  现下想想,S第三次上门就是因为看了我的书。两个月前,没错,在整整两个月前。
  梅雨当头的那一晚,S突然失魂落魄地出现在玄关前。他瘦得像皮包骨,浑身汗味与尿骚味,未经修剪整理的头发和胡子淋得湿漉漉。露出T恤的两只手,活像两块咖啡色的布,无力垂挂在左右两侧。他无视急着找话题的我,一语不发地进屋后,便一屁股坐在起居室的地上。他喉咙深处彷佛有小发条不停转动,呼吸中掺杂细微杂音,不时抬起浑浊的双眼看我,似乎有话要说。然而,他始终没开口。在发疯的--或者几近发疯的朋友面前,我只能发呆。不管是向他搭话、
  泡茶还是拿毛巾给他,他都毫无反应。他整整待了三个半钟头,直到他无言起身、再次步入雨中,途中我只去一次厕所。他将招财猫塞进书房的柜子,以这种迂回的手法告发我,一定是在那期间。此外,找不出任何可能的时间点。
  我坐在起居室地上,交互看着字条和倒卧一旁的招财猫,一面思索。我焦躁得背上几乎起火,每过一秒钟,内心的不安就逐渐升高。S打算向出版社揭穿我出道作品的秘密吗?肯定没错。怎么挽救?该怎么做才好?怎么办?我一度打算置之不理,但这样实在太危险,等问题扩大到无计可施的地步就太迟了。S尽管是那种状态,不过应该还有联络出版社爆料的脑筋吧。我想过,且想了又想,然后……觉得要想这件事太麻烦。
  这是我的坏习惯。
  「只能灭口。」
  我低喃着起身走进书房,从书桌右下方的抽屉抽出A4大小的牛皮纸袋。二年前S装稿纸的那个纸袋背面写有地址,他还住在那边吗?
  我拿着纸袋步向玄关,又蓦地停住。我忘记一样重要物品,于是折回书房,从活动柜中一只塞满文具的抽屉抓出那东西,放进裤袋。
  纸袋上写的地址有幢双层脏公寓,看起来比我的住处更廉价,其中一个信箱列出S和他妻女的名字。确定四周无人后,我从户外梯上楼,按下位于二楼的S家门钤,可是没得到响应。我抓住门把轻轻转动,门随即打开。窗户似乎全关着,密闭的室内空气浑浊,充斥着热气、湿气与东西腐败的臭味。短短走廊的尽头是铺着榻榻米的起居室,看得见他面向木制矮桌而坐的背影。我喊声「喂」,他却没反应。他盘腿而坐,恍若唱着无声之歌,身体前后摇晃。房间完全没整理,几个黑塑料袋扔在墙角。我脱掉鞋子,右手插着口袋,朝他背后走去。一步,一步,一步……在距离一公尺的地方,他突然回过头。我的心脏像被猛地捏住,不由得停下脚步。
  「果、果然是真、真的!」
  竟是那名青年。
  他双膝高跪,弹也似地转向我,把抓在右手中的一迭白纸推过来。
  「我哥哥两、两、两个两个两个月前自杀,已已已经不在人世。哥哥死后,我在这里发现原稿的复印件。内、内、内容和我以前碰巧看过的、你的小说一模一样,我我我大吃一惊。」
  「所以……你怀疑我?」
  我忍不住插嘴,青年点点头。
  「我、我、我想,要是直接问你,你一定会唬弄我,才选择那种方式观、观、观察你的反应。便便便条只写三个字,是担心你看出不是哥哥的笔迹。然、然后,刻意在公寓地板下制造有人潜入的痕迹,是考虑到你好、好好歹是推理作家。」
  「你的意思是,因为写推理小说,我生性多疑……?」
  「对对对。不过,没、没想到你如此单纯,就这、这样上勾。」
  语毕,青年笑得全身发抖。
  「寄爆料信不是比较快?」
  「那就不、不、不好玩啦。」
  「觉得不好玩,是嘛?噢,这件事还有其他人知道吗?」
  青年微微摇头。
  「是吗?太好了。」
  我刚要从裤袋抽出右手,他立即开口制止。
  「想想想杀我是没用的。别小看我,一对一打架,我可是非常有把握。就、就算断掉一只手,依旧能揍昏你。慢、慢慢伸出口袋里的手,慢慢地!」
  按照他的要求,我缓缓抽出右手。青年以乌贼般的眼神瞪着我手中的东西,拉紧松驰的嘴角。
  「那、那、那条手帕是干嘛的?」
  「这是你哥哥的。」
  我递出蓝手帕。
  「他以前去我家忘记带走,我洗好收起来,打算下次见面还他。两个月前他上门时的模样太让我吃惊,也就错失物归原主的机会。」
  青年不住交互看着我和手帕,力道猛得我不禁忧心那纤细的脖子会扭断。他双眼瞪得老大,几乎露出整个黑瞳。
  「虽然很难启齿……可是,你被你哥哥的妄想耍了。」
  青年停下动作。
  「两年前,他突然到我家过夜。我在天快亮时起床,发现他专注地看着我的小说。那是我印出来润饰的原稿,也就是之后成为我出道作的故事。我觉得很不好意思,于是假装不知情,只字未提。岂料,一星期后,他在稿纸上写下一模一样的内容,拿到我家。他似乎真以为那是自己写的。」
  青年的表情抽动一下,嘴里念念有词,但我听不清楚。
  「最让我惊讶的是,他并未带走原稿。换句话说,不过一个晚上,他就把几百张稿纸的文字全背起来。当然,一些细微的形容多少有点不同。即使如此,仍非常厉害,我认为是惊人的才能。若好好运用,或许可从事什么特别的工作,只是现下说这些都已太迟。」
  「那么……你、你……」
  「我来这里,是觉得不能放任他继续妄想。我怕再这样下去,要是他跑到出版社胡言乱语,会造成一些不利于我的传闻。」
  面对哑然的青年,我叹气道:
  「这种事,你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我和青年走在暮色渐深的小巷,气氛融洽地前往墓地致意。由于我不清楚S葬在哪里,青年为我带路。那是个被茅蜩叫声与草丛热气包围的宁静墓地。空无一人的小径上,中元期间才清洗过的花冈岩碑石表面反射斜阳,非常耀眼。
  在刻着S姓氏的墓前,我们并肩合掌。
  「对对对了,哥、哥哥的手帕,要不要现在还他?就、就在墓前献给他。」
  青年伸手遮挡西斜的阳光,羞赧却高兴地提议。虽然才认识一天,但我认为他当时在夕阳下的脸庞最为迷人。
  「哦,好啊。」
  我也露出笑容,右手从口袋掏出手帕。一个不小心,口袋里的折迭小刀掉落地面。我没多解释,只缓缓弯腰捡起。微一抬头,青年以天生斜视的眼睛紧盯着我,彷佛察觉什么般骤然变色,双眸睁得好大,大到令人以为他是不是眼球忽然膨胀。我一站起身,随即抓着利刃猛力刺向青年的胸口。青年嘴里发出咻咻咻怪声,我一转动刀柄,便又混入冒泡的杂音。以刀子为中心,青年衬衫胸前浮现形似北海道的血迹,在我的注视下,南端陆地不断向南、向南再向南延伸。然后,宛若要盖住长长的襟裳岬,青年往前扑倒。他在墓碑旁像蚯蚓般扭动,身躯不断伸缩,而后挣扎愈来愈微弱,不久便在无声失禁中完全静止。我蹲下拔出他胸口的刀子,只见他的双眼浑浊犹如蒙上一层薄膜。生命消逝的瞬间,瞳眸会首先发生变化。躯体尚有余温时,灵魂之窗就会变成这样,毫无例外。
  不知不觉中,连茅蜩叫声也消失。墓碑上停着一只乌鸦,定定望向此处,一和我四目相交便转身移开视线。对了,以前刺死上班族和大学生的时候,周遭似乎也有乌鸦,该不会是同一只吧……总觉得那眼神很熟悉。不过,鸟有所谓的眼神吗?尽管有「以鸟的目光」来看事物的说法(喻高瞻远瞩,纵观全局),但鸟的瞳眸会有表情吗?
  无论如何,情况变得十分迂回曲折,且连对象都意外更换。不过,总之还是完成了灭口的计划。
  拿手帕仔细擦拭刀子后,我一面收进口袋一面想,也许该感谢这名青年。多亏他告诉我外人竟能如此轻易从地板爬进家里,以前大费周章掀起和室的榻榻米、锯开地板埋在底下的那个可爱保险业务员--我第一个杀的人,必须早点挖出来处理掉才行。
  我留下青年的尸体,重返S的公寓。收拾影印的稿纸,以手帕干净的部分擦拭门把和门钤后,回到住处。
  第二天,早报刊载了一名青年在墓地遇刺身亡的消息。我在餐桌旁啃着吐司
  阅读内容,不由得心生疑惑。
  死去的青年和S不同姓氏。
  之后,我从电视新闻中得知青年的经历。他来自北海道,高中毕业便进入东京一所戏剧学校,却中途退学,不断四处闯空门维生。
  出身北海道……我忆起青年胸口浮现的那块鲜红北海道。
  不过,这究竟怎么回事?S的故乡并非北海道。
  我放心不下,于是打电话给高中时代的朋友,询问S是否有弟弟。
  「弟弟?没有啊。」
  我假装不经意地提起S自杀的事,对方吃惊地表示从未听说。
  「S自杀?什么时候?」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也晓得,他精神状态怪怪的,我怕他会想不开,忽然担心起来。」
  我随口敷衍便结束通话。
  经过好几天,我仍不停思索。难得我这么拚命思考,终究还是想不出个结论。
  谜底直到一周前才揭晓。
  我看到一则新闻,报导在S的公寓发现装着尸块的黑塑料袋。他似乎是上吊自杀后遭到分尸,并放进袋里弃置。动手的自然是那个青年,绝对没错,我当下领悟。但总不能通报警方,所以我决定保持缄默。
  参加S的告别式时,我趁机向S的叔叔探听他们的家墓所在。
  「位于相当麻烦的地方哪。从这边过去,要搭JR国铁转私铁……」
  他告诉我的地址,不是青年带我去的那片墓地。我们合掌而拜的坟墓,看来只是碰巧和S同姓。青年大概是随便找的吧。
  情况恐怕是这样:青年闯空门时,偶然发现S上吊自杀,接着瞥见影印的稿纸,发觉内容与我的小说相同。我的名字之类的事,一定写在S的遗书里吧。于是,青年假扮S的弟弟,精心设计这圈套告发我……
  不过,到头来他究竟所求为何?
  「那就不、不、不好玩啦。」
  那名青年也感觉到始终缠绕全身的这片混沌的重量吗?他也感觉到这种如向阳的水般,温温热热的浊滞吗?
  一定是的。
  莫名地,每次照镜子都觉得倒映的不是我而是他,彷佛会与他的视线遇个正着。我毫无理由地这么认定,此后便不敢在洗脸台前抬头,无论如何,再也不敢照镜子了。
(!)冬之鬼
一月八日
  远远传来鬼的脚步声。
  悄声呢喃着我不想听的话。
  不,不是的。那是不可能的。
一月七日
  今天前往S告诉我的神社,把达摩扔进冻都压的火中。我对这座小镇还一无所知,但每个居民的神情都十分悠闲温和。家家户户用来装饰的门松和破魔箭、达摩(注:即不倒翁,日本多以纸糊,并绘成达摩师祖的模样,因而得名。风习为将眼珠部分留白,当愿望实现时,再为达摩点睛。)和护身符,都在红艳艳的火中啪嘁啪嘁地爆裂、燃烧着。瘦巴巴的年轻巫女以这把火烤年糕,并分给聚集在此的群众。身旁的老先生叮嘱我,先许愿祈求无病无灾,再吃下年糕。
  我把达摩放进火中时,老先生说:
  「小姐,妳的愿望实现了吗?」
  语毕,他绽开笑容。
  我也报以微笑,点点头。
  是的,我的愿望在七天前实现。
  愿望实现后便要烧掉达摩,这一点无论是在我生活多年的东京,还是九州岛西端的此地都一样。
  「左右两边都有眼睛吗?」
  老先生问我。
  「假如只画一只眼睛,达摩会回不去西方净土而留在烟里喔。」
  我回答这是第一次听说,老先生便发出摩擦般的笑声,愉快露出黄板牙。
  我不经意地仰望天际。
  烟雾直上的月空非常深邃,一只小鸟飞过,不知为何,心恍若瞬间净空。我不禁感到,美好的一年即将开始。孩子们似乎在后方说笑,边笑边跑,活力十足的嬉闹声渐渐远去,最后消失。
  离开神社之际,一名大约与我同龄的男子直往这边看。自懂事以来,父母亲友就不住称赞我很美,多亏如此,我对四周的视线比较迟钝。但是,像对方这样肆无忌惮,再怎么迟钝也会发觉。我停下脚步,稍稍扫过视线,他便若无其事地转移目光。
  我重新迈出脚步,踩着碎石的木屐声十分轻盈,在干燥的空气中彷佛会无止境地传送出去,相当有冬天的味道。不晓得何方的狗汪汪叫着,笔直得宛如冻结般的松叶,在透明的天空下摇曳。
  一路上,我时而哼歌,时而以木屐踩碎霜柱。一回家,打开玻璃上贴着报纸的拉门,S就站在脱鞋进门处微笑迎接我。明明每天都看得到S迷人的笑容,今天却仍一样心动。
  我和这个人能永远生活在一起。
一月六日
  重读两天前的日记,不知为何令我非常想念母亲。
  她十分美丽,照片全被烧毁真是遗憾。母亲珍视的三味线拨子、照片、家具,都和她一起葬身火窟。那枚拨子其实应该要留给我的。从很久以前,那便是家族中的女性代代相传,由女儿交付女儿的。
  莫非,拨子的故事是母亲编出来的?
  母亲经常为我讲床边故事。据说,我们的祖先是大阪出名的三味线美女师傅。某天,她产下一个男孩。详细经过不明,但孩子尚在襁褓中,便送到遥远的九州岛。母亲提过那发生在弘化二年(一八四五),所以距今已百来年,而男孩便是我的曾曾曾祖父。出养时,男孩握在手里的就是那枚三味线拨子。
  真的吗?
  这是一则动人的故事,可以的话,我希望是真的。
  刚才,S在暖桌对面打了个喷嚏。无论做什么,S总会随即露出微笑。每当望见他的笑容,我便禁不住开心起来。S的微笑具有这样的力量,要是他看到自己的微笑,也会感到开心吗?
  就在刚刚,S谈起「明天就是冻都压了」。我一头雾水地帮他剥橘子,边发出疑问,原来那是指左义长。不料,这下换S皱眉反问:「什么是左义长?」
  元宵当天到神社烧掉正月的饰品和吉祥物,在东京叫「左义长」。我晓得有些地方称为「烧岁德」,但「冻都压」还是第一次听见。
  这一带似乎如此惯称。
  不过,姑且不论名目,都是在十五日元宵举行,而明天才七日。
  我这么一说,S便补充解释,九州岛的冻都压日期与其他地方不同,多半提早到七日。接着,他又露出微笑继续道:
  「妳小时候和我手牵着手,跟彼此的父母一块去过。」
  遗憾的是,我毫无印象。
  住在这片土地上是我幼时的事。难不成是东京的生活如冰冷无味的水,将我内心朴实的回忆冲刷得一乾二净?
  「我想参加明天的冻都压。」
  我开口道。吐出陌生的词语,肚子里痒痒的,然而不知为何,却也像喝下热茶般心头暖暖的。
  于是,S告诉我举办冻都压的神社所在。我以为在附近,但S的说明意外冗长。依我的脚程,往返恐怕不止一个钟头。我怕记不得路,便请S从头再讲一遍,我边听边在日记本后面画地图。这些涂鸦,将来也会成为我俩的回忆吧。
一月五日
  由于我们毫不餍足地缠绵到透光的纸门明显变色,所以今天早上也很晚起床,我连忙起灶煮饭。
  说起来,当初刚到这个家,S提过有只乌鸦总会跑到厨房后面翻垃圾,十分恼人。但我从没看过那只乌鸦,这是为什么呢?
  味噌汤里的萝卜煮透时,我听见S的呼唤。我故意蹑脚进屋,经由走廊窥探寝室,只见S站在房间正中央,身上还光溜溜的。我不作声悄悄走近,突然抱住他白皙纤瘦的身体。S哇地一声,像小狗缠人陪牠玩般,喘息着回抱我。我也忍不住跟着喊叫。
  我要和S在这里过不受任何打扰的生活。
  我边吃早餐边谈起乌鸦的事,S推测是镜子的关系。或许是我进住的第二天随手丢在厨房后头的镜子,让乌鸦不愿靠近,听说鸟类讨厌闪闪发亮的东西。无论如何,四周不再有乌鸦徘徊颇值得庆幸,我不太喜欢黑色的生物。
一月四日
  向晚时分,忙着洗衣服的我,瞥见院子里因融雪湿透的土壤,在夕阳余晖下美得犹如红色河岸。瞬间,我忍不住要唤S来瞧瞧,但马上甩甩头,抛开这个想法。
  或许是看得太过入神,一个不小心,木屐溅起潼里的水。身上的和服与洗好的衣服虽然没事,小腿后侧却溅上稀泥。反正已弄脏,我就顺便在外面的灶中添柴烧洗澡水。
  我和S在浴槽里挨着彼此取暖。S做梦般说起我刚到这个家时的情景,语气充满怀念,我也怀念地聆听。但仔细想想,其实相隔并没有那么久。我浸在热水中,扳手指数着。小指头先弯一次,然后又伸直,恰巧半年。我再次惊讶于时间竟如此短暂。
  走出浴槽,我帮S擦洗身体时,他开口道:
  「得知妳家工厂失火的剎那,我整颗心差点吓得惨白。真的,就是那种感觉。」
  S标致的额头刻上一道哀伤的皱纹。
  当时,S立刻赶抵东京,很快找到我。父亲穷毕生精力经营的工厂付之一炬,毗连的住宅也尽数烧毁。我失去所有家人,无亲无故,孤伶伶地不晓得如何是好,是他找到了我。
  之后,我才知道,原来起火点是工厂内的社长室。
  虽称为社长室,但父亲早不在那房间办公。由于脑中长出肿瘤,父亲手脚无法活动自如,总是靠着佣人的帮忙,在家里的起居室处理事情。代替父亲使用社长室的,是母亲和定期来为父亲看诊的年轻医师。我很清楚,在工厂休息的星期天和假日,他俩总待在社长室。
  连身为女儿的我,都不禁赞叹母亲的美貌。而医师也是,有张让女佣忍不住以眼角余光偷看,叹息着窃窃私语的英俊脸庞。曾有一次,我趁工厂公休的日子悄悄伏门偷听,社长室内传出母亲断断续续的喘息声。那时,我这辈子第一次觉得只顾工作、顽固又笨拙,且从来不陪我的父亲好可怜。
  获知火源在社长室的当下,我立刻想起医师总是烟不离手。母亲和医师离开后,社长室总残留着烟草的苦味。是没捻熄烟头,才造成那场火灾吗?意外发生在星期天晚上,一定是和母亲窝在社长室的医师,临走前没检查火烛安全,以致香烟的火星延烧,酿成灾祸。
  但是,我并未向任何人泄漏医师和母亲的关系。
  因火灾失去一切后,原本向我求婚的几名男子态度忽然变得好冷淡,先前明明还满口爱呀喜欢的。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他们追求的是什么。
  S就在那时候出现。他告诉我,他也失去所有家人。亲友们都成为原子弹的牺牲品。
  然后,S邀我回故乡。
  「初次踏进你房间时,我吓一大跳。」
  泡在热水中,我把玩着手回想。
  S带我参观的房间,充斥着我的照片。数量真的很多,有幼时和亲戚一起在相馆里拍的,也有女校时期的侧面照,甚至有在家附近补捉到的背影。S坦承,东京的照片是他每次来时偷拍的,且总放在皮箱里随身携带。幸亏如此,当这座城镇遭战火波及时,唯有S和照片得以保全。
  S说他爱我,从小就喜欢我,只喜欢我一人,至今仍喜欢我。
  于是,我住进这个家。
  我带来卖掉东京的土地所得的现金,及那个达摩。
  放在我房里的物品,只有这个达摩逃过那场恶火。左右两眼都没画上黑眼珠的达摩,反而像洞悉一切般盯着我。虽然特地带来,但那双空虚的大眼教我害怕,所以到这个家后,我便立刻将达摩收进壁柜深处。
  在东京失去一切的我,对痴情得难以置信的S动了心。
  只不过,当时我还不认为S有这么美。自从经历那场火灾,我就无法对任何男人产生那种感觉。
  S成为我心中美的化身,是在除夕夜。那晚的事,我终生难忘。
一月三日
  傍晚,可能是浆糊已不黏,我发现碗柜玻璃上贴的报纸脱落一角。重黏时我顺手泡了茶,S则聊起很久以前的往事。小时候,我俩曾一起在c家玩捉迷藏。
  「我们躲在仓库里,妳把收藏的旧和服披在身上给我看。千鸟纹的单衣真适合妳。」
  S的祖先来自河内,从他祖父那一代才移居这片土地,因此仓库保存着许多覆盖厚厚灰尘的河内绵夹衣和单衣。还是孩子的我,曾拿那些衣物嬉戏,但我一点记忆也没有。
  「如今,我依然看得见当时的妳,清清楚楚。」
  S说着,稍稍仰起头。
  「一听到鬼的脚步声,妳随即丢下和服,拉我到衣箱后面。我们屏息等待脚步声消失,我连妳身上的气味都记得。那就像晒过太阳的棉被,有种温暖而哀愁的味道。」
  S捧着茶杯,怀念地叙述我毫无印象的往事。
  「妳不经意地动了一下,于是我的左小指碰到妳的肩膀。但妳一心只想安静待着,所以没发现。妳的体温从指尖传来,光是如此,我便觉得彷佛全身赤裸与妳拥抱在一起。」
  S坦言,他当时只希望那一刻能持续下去,找我们的鬼永远不要来。
  现下,我也这么想。
一月二日
  我从刚刚就一直愣愣看着自壁柜取出的达摩。这个半身烧焦的达摩,对我而言是过往唯一的印记。
  日复一日,「过往」渐渐淡去。然而,有些「过往」永远不会离开。我想消除种种过往,扔向遥远的地方。可是,只要这个达摩在身边,多半很难办到。
  十五日的元宵,这座小镇一定会有举行左义长的神社,我打算带达摩参加。因为愿望实现后,必须烧掉达摩。
  或许,唯有这么做,我们才能真的踏出新的一步。虽然昨天在日记上写着「重生了」,但其实我们还尚未重生吧。
  真希望元宵赶快来临。
一月一日
  新的一年到来,我决定从今天开始写日记。仔细想想,我从少女时期就有写日记的习惯,只是自那场大火烧毁全部的日记后,我便不曾在一天结束之际提笔。
  昨晚,我们重生了。
  重生为崭新的我们。
  S的手术完成的很快。
  一周前,我联络上以前经常出入家里的医师,告诉他我们想动的手术内容,他却坚持不肯点头。于是,我暗示知道他与母亲的关系,及工厂失火的原因,最后他才勉强答应。昨天除夕,医生带着一套医疗器材到家里。
  我们下定决心动手术,起于S的话。
  十二月初,S提起我俩周围飘荡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异样感,并以"白雾般"、"隔着一层薄膜"形容。这些词语非常贴切,和我的想法如出一辙。只是,之前我一直将那份忐忑深藏心中。
  异样感,我晓得关键何在,或许S也心知肚明,但他大概说不出口吧。弥漫在日常中的雾,与笼罩我们生活的那可恨薄膜的真面目,就是我内心的不安。若S顺意成全我的愿望,不管是雾或薄膜,肯定马上一扫而空,所以我好几次忍不住想开口。但我不敢,始终提不起勇气。
  当S戳破生活中隐藏的不对劲时,我十分犹豫,犹豫了很久。不过我最后决定讲一切交给S。我向S说出唯一的心愿。
  请你一辈子都不要看我。
  请不要看我像达摩般被烧的又丑又烂的脸。
  请保证不会丢下我,离我而去。
  这个家没有镜子。同居的第二天,我就猜下全部的镜子处理掉,然后为每片玻璃贴旧报纸,好让我面孔不会显现其上,好让我不会看见和S一块生活的女人,那个爱着S的女人的真正的模样。
  即使如此,家里仍有最能清楚映出我形影的东西,那就是S的双眸。倘若是旁人的眼睛,我一点也不在意。但S的瞳眸,对我而言便是镜子,一面将我的身子照得格外鲜明的镜子。
  动完手术的S,静静与我相对。
  决定永远不看我的S好美,我对S的怜惜油然而生。发生那场火灾后,为了找寻我,不远千里赶到东京的医院的S。即使我变成这副德性,依然爱我如故的S。以最真切的方式实现我愿望的S。
  我请医师把S的眼球装进塑料袋,接着以美工刀割开达摩底部放进去。那个达摩是我过往生活唯一留下的部分,如今以这种方式与曾是S一部分的眼球合而为一。要怎么处理这尊达摩,我准备用一整晚仔细思索。
  我喃喃着「给达摩眼睛,讲起来好像冷笑话」,S忍不住朗声大笑。那是不带任何阴霾,彷佛能震动天花板、清净空气的舒服笑声。此刻,我才明白原来S先前的笑都不是发自内心。从今以后,我就能听见S真正的笑声,也能陪伴他一起欢笑。
  卖掉东京的土地入手的钱,只要不铺张,就算不工作,应该也足够我们生活。我们要在这里玩鬼永远不会来的捉迷藏。
  我们的心,并没有失常。
  我把心愿告诉S,S也欣然接受,如此而已。于是,我们获得幸福。唯有这才是确切的、唯一的真实。
  我们的心并未失常。
(!)恶意的脸
  「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喔。」
  在没有暖气、又冷又小的房间里,那个人对我这么说。
  隔着肮脏的蕾丝窗帘,外头有只大乌鸦以巨大的喙啄破丢在房子与庭院外墙之间的厨余垃圾袋,偶尔发出浑浊的声音。
  「不能告诉爸妈,当然也不能告诉朋友。」
  那张瘦得像骷髅的脸面对着我,再次确认。
  「我没有爸爸。」
  「这样啊。」
  「不过,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请放心。」
  她不太相信地盯着我的瞳眸好一会儿。坐在起毛榻榻米上的她,捧着一个扁平布包。深绿色的布严密裹住的东西,约有教室的桌面那么大。
  「真的吗?」
  「嗯。」
  她似乎终于同意。只见她以枯枝般的手指缓缓解开布包,里面的东西逐渐露出一部分。
  「那个……」
  我不禁探出上半身。
  这真的能帮我吗?
  这到底有什么用处?
  窗外再度传来浑浊的声响。
  我怎么会在这种地方?放学的路上,我跑进陌生女人家中。这个人是谁?腿好痛,左腿内侧像遭叉子戳刺一样疼痛。对了,就是因为这个伤,我才会来到这里。
  深绿色的布被轻轻拉到旁边,其中的东西映入眼帘。那一瞬间,我倏然忆起白天的遭遇。那发生在教室里,是他,是S……
  (一)
  我暗暗想着,绝对不能动。
  我晓得皮肤正遭严重拉扯。露出制服短裤的左腿内侧和椅子完全密合,要是不小心一动,我就惨了。我弓着背悄悄嗅闻,味道有些刺鼻--是三秒胶。我的左腿被黏在椅子上。
  讲台上,岩槻老师以粉笔敲击黑板似地写出「小野妹子」。他才三十出头,头顶和后脑就没一丝毛发,一面向黑板,光秃秃的部分就暴露在全班眼前。
  「世界三大美女是埃及艳后、杨贵妃,还有……」
  岩槻老师拿着粉笔蓦地转过身。
  「这个小野妹子。」
  他确认般扫视我们一圈后,继续道:
  「才怪。」
  教室里缓缓响起汽水冒泡般静静的笑声。
  但是,没有半个同学由衷觉得岩槻老师的笑话有趣。要是不笑,岩槻老师肯定会歇斯底里发作。每遇到那种情况,他脖子以上随即像换个人般双眼倒竖、嘴角僵硬上扬,接着便开始颤声点名坐在前方的学生,突然问起尚未学过的难题。
  倘若答不出,他就会露出蜥蜴般狰狞的神情要我们罚站。
  所以,只要岩槻老师说笑话,我们都会笑。
  那时候,三十八个学生中笑得最真的大概是我。因为我绝对不能让老师歇斯底里发作,不能被罚站。现下叫我站起来,黏在椅子上的大腿内侧想必会如乌贼那层薄膜一样被撕下。当然,我不能告诉老师原由,否则S不晓得又会使出多恐怖的手段报复我。
  我屏着气,慢慢改变头的角度。与最靠窗的我正好在相反的另一边、同一排的靠墙侧,S白皙的面孔像只画上黑点的纸,平板无表情的双眼越过一整列的脸直盯着我。
  刚刚下课时间结束,我从厕所回教室时,曾瞥见S从我的座位离开。我应该更提高警觉的,但我只瞄一眼,确定没图钉或水彩后便就坐,完全没注意到椅子被挤上透明三秒胶。
  之前有一次,我向岩槻老师报告S的行径。于是,老师把我和S叫到办公室,并当场质问S。S老实承认犯错,老师非常满意,要我们在他面前牢牢握手,就此结束调解。当晚,我家信箱马上被放进没有脚的蚱蜢、螳螂和金龟子。
  妈妈发现后,问我晓不晓得原因,我回答不清楚。最后,妈妈猜测这些残缺的昆虫是同栋大楼小孩的恶作剧。--我不能让妈妈操心,前年爸爸去世后,妈妈就单打独斗地挣生活费。虽然酒愈喝愈凶,却也更拚命工作,还要做家事,一个人担起两个人的责任。我不能伤妈妈的心,不能说出实情,妈妈若知道……
  「其实是小野小町。」
  妈妈一定会哭,一定会背着我躲起来掉眼泪。
  制服短裤下的两条腿,先前也常成为S的目标。有一回上体育课时,趁四周视线都集中在跌倒的同学身上,S以利如剃刀的跳绳不停抽打我的小腿肚。另一次则是在下课的走廊上,他突然拿自动铅笔刺向我的膝盖后面。如今,那根铅笔芯还留在我的皮肤内。
  现下是十二月,再过三个月,四年级的第三学期便要结束。依学校规定,男生制服从五年级开始换成长裤,届时S就不会找我这双腿的碴了吧。当然,我不认为S的攻击会就此画下句点。头、脸、眼睛、手、夏天的手臂,S将瞄准哪里?他一定会继续攻击我。
  我转头向前,侧面承受S刺人的视线。我伸手进抽屉,摸索着找到三角尺,悄悄拿近左腿,把尖尖的角插进腿和椅子之间,塑料冰凉的触感立即传来。我试着将尺往里推,尖端却碰到硬物而停住,大概是三秒胶已完全凝固。我面向前方,只有右手不断使劲,但始终毫无进展,尖端碰到的硬物不肯改变形状。我加强力道,尖端偏离三秒胶的阻隔往上移,猛地刺进大腿。我痛得缩起脖子,在冬天的教室里汗流浃背。
  「这位既非女人,也非人妖,而是男人。」
  听不太出来老师是不是想逗我们笑。尽管如此,安全起见,教室里依然响起比刚才更胆怯的笑声。宛如在纱窗上挣扎的苍蝇,我边笑着配合,边在桌子底下拚命推动三角尺。但三秒胶刮不掉,尺的尖端一点也没前移。不,稍有进展,将大腿和椅子黏为一体的三秒胶让出些许空间,再试一次……又略微前进。刮掉三秒胶了吗?还是椅子的胶合板表面被削除?因为不会痛,我只晓得皮肤没事,继续这么做就行。不过,眼下安心还太早,岩槻老师不知何时会爆发,突然叫我们起立。动作要快,必须像拿钳子剪炸弹引线一样,谨慎而迅速地完成。
  我推动三角尺,偷觑S一眼。S也注视着我,薄薄的嘴唇慢慢扬起,瘦削白皙的脸颊犹如挤歪的黏土,一副临时想到什么主意,或抓住时机实行计划的表情。
  那时,岩槻老师拍着双手抖落粉笔灰,语带得意地说:
  「你们毕业的学长、学姊,有人把圣德太子念成shotokutaiko (正确读法为shotokutaisi),以为他是女人呢。」
  教室底部再度传出一阵暧昧的笑声。可是,笑声的涟漪一扩及S的位子,便恍若遇到从海里探出头的巨大黑怪,顿时停住。
  「……的。」
  S小声脱口而出的话,让岩槻老师的表情咻地消失。
  教室里排排坐的所有同学瞬间变成人偶。
  「怎么,?……有问题吗?」
  「没有。」
  「不过,你刚才开口了吧?」
  岩槻老师的神色渐渐产生变化,宛如一只想用脸挤破薄胶膜的蜥蜴。
  「嗯。」
  「你讲什么?不好意思,老师没听清楚。」
  那嗓音仍有一点温度,彷佛在暗示「现下还没关系喔」。但S再度挤出笑容,抬起头,重复同一句话。
  「那根本是骗人的。」
  胶膜破裂,蜥蜴探出脸。三角形的双眼因发现昆虫猎物而发光。
  「……站起来。」
  S乖乖顺从指示,椅子的拖地声格外响亮。岩槻老师的视线牢牢钉在S身上,平静问道:
  「圣德太子不是拿着一个东西?一根长长的,很像棒子。你知道那叫什么吗?」
  那句话将完未完的时候,S便回答「不知道」。老师上半身微微颤抖,深蓝西装的双肩提起……提起……然后倏然垂落。
  是笏,老师讲出正确答案。
  「你,这节课都给我站着,不准坐下。」
  「是。」
  「那么--」
  然后,预期的情况发生。蜥蜴在讲台上寻找新的猎物,脖子一吋吋转动,目光从教室的一边慢慢扫到另一边。
  「你。」
  点到的是坐在我斜前方的女生。老师问圣德太子的出生年月日,她当然答不出来。
  「公元五七四年二月七日,把课本每个字都看熟。」
  她也惨遭罚站。岩槻老师转动眼珠,恍若手电筒的灯光爬过地板,视线移至教室另一侧,然后以同样的速度调回,逐渐朝我靠近。
  「你。」
  老师点到另一个男生,照样丢出绝对无法答复的难题,成功让那同学罚站。
  接着,老师陆续点名,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共让七个人罚站后,总算气消,叫S之外的所有人坐下。
  我全身虚脱。
  在只有S罚站的状态下,老师继续上课。由于陷害我站起来的企图没能得逞,S笔直面向前方,双唇紧闭。
  等待下课铃响前那段漫长的时间,我拚命推动三角尺。没被老师叫到是我运气好,但下课时全班都必须起立、敬礼,我却不能。我不断使劲地以尺的尖端刮开三秒胶,再一点,只差一点。然而,时间快速流逝,扩音器播出铃声。岩槻老师结束讲授,示意值日生喊口号。
  「起立。」
  全班一同站起。我一阵心慌意乱,回过神才发现自己抓住椅子、翘着臀,腿黏在椅子上起身。
  「敬礼。」
  岩槻老师立刻离开教室。我迅速恢复原本的坐姿,悄悄环顾四周,似乎无人察觉我的异样。不,坐在我后面的男生彷佛有话要说。但我摆出「刚刚在开玩笑」的表情,他便顿失兴趣似地离开座位,走出教室。
  由于下一节换到视听教室上课,同学们陆续消失。最后,只剩我被黏在椅子上,大家全都走光,S也不见人影。
  我有把握能在十五分钟的下课时间内刮开三秒胶,因为剩余部分不多。在寂静的教室里,我右手推着三角尺,小心翼翼分离还黏在椅子上的皮肤。
  这时,S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像低语着什么,可是我没听见。S面无表情地穿过一排排桌子走近,喉咙发出咕的一声,双手推倒我。桌子、天花板、窗户不停旋转,后脑杓和背部狠狠撞向地面,左腿传来扭断般的剧痛,我嘴里冲出足以震聋自己的惨叫。
 (二)
  上周末下的雪,还残留在马路边。
  放学的学生一个个超越我。我左大腿内侧贴着纱布,强忍泪水走在小巷里。
  由于我解释是跌倒擦破皮,彷佛要惩罚我的不小心,比妈妈年轻许多的保健室阿姨粗暴地为我治疗。
  幸好伤口不大、血流得不多,说是跌倒也无人起疑。看情况,三秒胶没刮开的范围比我想象的还小。
  「回家途中别再跌倒啦。」
  放学前的班会上,岩槻老师嘱咐我。接着,他向全班说明我腿上纱布的由来,每个同学都笑了。这次不是假笑。
  今年春天结束时,S开始攻击我。
  那时,S因为母亲病逝,有段时间没来上学。睽违许久回到学校,同学也没安慰他几句,大家都讨厌他。S原本话就不多,即使和他交谈,他也只会不置可否地应几声。从一年级开始,大伙便下意识地躲着他。之后,情况演变为「他讨厌我们」,不久又变成「我们讨厌他」。这真的是不知不觉形成的共识,不晓得
  是谁先提出的,或许根本没人提出。
  知晓S失去母亲,我觉得S很可怜。我还清楚地记得爸爸死掉的时候,我好像也跟着死掉的感受。所以,我鼓起勇气接近S,开口搭话。我想安慰他,为他打气。
  「我也没有爸爸,我明白你的心情。」
  当时S望向我的眼神,我大概一辈子都无法忘记。那双瞳眸犹如积在生满铁锈的油桶底部的泥水,阴暗而浑浊。
  第二天起,S就对我展开攻击。其实,至今我仍不太能理解S的想法,正因如此,更加深我的恐惧。是我自以为懂S悲伤的缘故吗?还是母亲健在的我,不该对丧母的S讲那种话?
  来到空无一人的十字路口,横扫的冷风吹打着鼻尖。双眼后侧突然阵阵刺痛,鼻子两旁有温温的液体流下。我低下头,被融化的雪水弄脏的柏油路显得歪歪扭扭。我紧瞪那片扭曲的地面走着。再两年多一点,距离小学毕业,还有这么久的时间。S打算攻击我到什么时候?他为何要攻击我?要等情况恶化到什么程度,我才能再去跟大人说?蚱蜢、螳螂和金龟子脚被扭断的模样,在我脑海深处的暗影里浮现。
  四周隐约有种短促的吐气声。
  那声音以非常快的速度接近我。赫然抬头,一个漆黑的庞然大物倏地擦过我颈间。我缩起脖子回望,一只乌鸦逐渐远去,身影愈来愈小。刚刚那好像是乌鸦的拍翅声。我又转头向前,却吓得差点停止呼吸。
  谁?
  小空地旁一幢老房子的围墙后,有个陌生女人紧盯着我。年纪大概和妈妈差不多,脸瘦得干巴巴的,有一头凌乱粗糙的长发。她彷佛受到惊吓,双眼圆睁,像两个深邃的洞。由于她站在墙后,看不见肩膀以下的部分,但看得出她身上的白衬衫不怎么干净。
  我咬牙伫立原地,那女人忽然瞇起眼睛。仔细一看,她目光并非投向我的脸,而是我头顶稍微往上的地方,空无一物的地方。
  「你遇到……很凄惨的事?」
  她的话声好似被气息冲散,十分沙哑。
  「你很害怕、很难过?」
  这个人有问题,我直觉地想。
  「你最好不要直接回家。」
  她一直注视着我头顶上方,诵经般简短地说。
  「到我家……我会帮你。」
  语毕,女人随即转身。越过长满青苔的墙,可见她瘦削的肩膀随长发起伏摇晃,移步到玄关的拉门之后便消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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