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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的足音

_2 道尾秀介(日)
  既然来到这里,怎么可能说走就走。
  「为什么?请再转达一次,我是从东京来的。我偶然在矫正机构产品上、平常从外表看不到的地方,找到S先生用雕刻刀刻的留言。由于是写给他妹妹的,我也不明白其中的含意。不过,我想她本人或许看得懂,才……」
  令人惊讶的是,我还没讲完,她就抓着门把拉上。我双手攀住要关起的门,女子露出一丝紧张的神色。自以为是电视屏幕里的名侦探的我,因剧情不断脱稿而不知所措,只顾着不停重复:
  「就在这里,我带来那份留言,请S先生的妹妹……」
  「不可能的。」
  女子以宣告终极闭门羹般的语气说:
  「反正……她也看不懂。」
  然后门就猛地关上。我在手指差点被夹到的前一秒放开,一股气流撞上鼻尖,内侧传来上锁声。
  我只能呆立在门前。我特地跑到这里,还把神秘留言送上门,怎么会这样?
  我慢吞吞地右转,踩着一路铺到大门的踏石前进。途中,身后响起奇妙的声音,像同时发出「呜」和「啊」般,拖得很长。那是个女声。回过头,只见一楼走廊的窗帘微开一道缝隙,露出一张苍白瘦削的女子面孔。眨眼间,女子九十度转身,那张脸消失在帘缝中,她所坐的轮椅也随之消失,接着便出现推轮椅的年长女子背影,但我还没会意,一切已恢复平静。
  那就是S的妹妹、四十三年前惨案的生还者?刚才的声音是从她嘴里发出的吗?
  我下定决心,不查明案情真相绝不回去。
  没问题,我有办法,还有另一个该造访的地方。最先发现S家异状的那个泥水匠,据说是经常出入□□家的营造商继承人。而我刚才瞥见工具箱上的商号,若是同一间,只要循址找去,或许就能见到他。
  我步出大门,按下手机的重拨键,请出租车行重新派车。等待之际,夜幕急速迫近,抹去四周的景色。背后的门灯点亮。我突然兴起,在灯下取出背包里的椅脚,再次检视断面。我不断变换角度,观察得非常仔细。看着看着,蓦地发现一件事。
  「原来……不是『大』?」
  (四)
  小营造商店门前的水泥地,有个身穿肮脏工作服、满头白发的老先生在扫地,神情郁郁寡欢。我一走近,他便停下手望着我。我先为突然造访表达歉意,而后问道:
  「老板在吗?」
  数秒之间,对方瞇起眼,半开的嘴里呼出一口无力的气息。
  「没什么老板不老板的……这里除了我,没有别人。」
  听见这句话,我的心狂跳不已。命案的第一发现者,小营造商的继承人,当时年近三十的泥水匠。
  「我刚刚到□□家打扰过,看见写着贵宝号的工具箱放在玄关。」
  「噢,今明两天,我要去那边修门框。」
  老先生一副「这有什么不对」的神情,直视着我。他的个子虽小,但半白的眉毛很粗,鼻子也很挺,年轻时想必相当英俊。
  「那户人家以前就是您的顾客吗?」
  「是啊,从上一代便十分关照我们。」
  「四十三年前也是吗?」
  老先生并未回答,反倒满脸紧绷,眼神也变得像在看厨余一样。他的态度让我一惊,肋骨内侧的心脏猛震了下。
  「莫非您就是……」
  「年轻人,虽然不晓得你是谁,」老先生语调平板地打断我,「但我什么都不会透露的。」
  老先生再次低头扫起地。果然不出所料,显然我乱枪打鸟,好死不死正中红心。尽管有些难以置信,但似乎没错。他就是四十三年前惨案的第一发现者,打破起居室窗户制止S自杀的人。
  「有件东西想请您看一下。」
  要是像刚才那样吃闭门羹可就没戏唱,因此我开门见山,从背包里取出椅脚。我激动得呼吸急促,指尖微微发抖。
  「这是S先生服刑时刻下的留言,今天早上我碰巧发现的。」
  老先生以惊人的速度回头,略略垂下目光盯着椅脚。我递出椅脚,老先生一手接过,紧抿着嘴注视断面。读至某处,他瞬间嘶地一声,短短抽了口气。但他像是不愿被我发现,刻意清痰般咳几声。
  「父为……尸……母为……大。」
  好一会儿,老先生瞪也似地注视着那些文句将近三十秒,不,大概有一分钟。他喉咙深处隐约传出羽虫振翅般的呼吸声,最后不耐烦地吐出鼻息,带着不解的神情把椅脚推给我。
  「只是随便乱涂鸦。」
  然而,我没接下。
  「那个字不是『大』。」
  老先生以「不然是什么」的眼神盯着我。
  「上面写的是『犬』。」
  这是方才在口口家门前发现的。变换各种角度观察椅脚断面时,我瞧见先前没能看到的东西。「大」的右上方有一点。由于椅子久经使用,断面承受人体的重量而磨损,致使那一点不易看清。
  犬,母は犬(母为犬) 。
  话虽如此,那个「犬」字代表什么,我仍一头雾水。
  老先生俯视手中的椅脚许久。天花板垂下的灯泡亮光照在他身上,让他看起来像棵古早以前就生长在那里的树。终于,老先生头也不抬地说:
  「这个……能给我吗?」
  我犹豫一下,还是点头答应。于是,老先生也向我颔首。我想象起老先生道完谢,开口解释留言寓意的那一刻。岂知,情况发展却出乎我的意料。
  「可以请你回去了吗?」
  老先生背对着我继续道。
  「劳你特地跑这一趟,真抱歉。」
  「咦,请等一下。」
  未免太过分,我怎能就这样回去。就算赶我,我也不走,我不要。
  「这段留言究竟有何用意?『父为尸、母为犬』暗指什么?我发现的到底是什么?」
  「你弄明白……也不能怎样啊。」
  比起嗓音,那更像是喉咙深处响起的话。这老先生知道,他肯定知道我找到的留言的涵义。
  「老先生,您是S家命案的关系人吧。我上网查过,您是那椿惨案的第一发现者。」
  回应我的,是泄了气似的鼻息。老先生半背对着我,缓缓抚摸椅脚断面。瘦骨嶙峋的手背上浮现绳子般的静脉。
  「刚刚提过,我才造访□□家。我看到S先生的妹妹。她便是在四十三年前的命案中生还的妹妹吧?她很瘦,坐着轮椅……」
  「她脑袋里……有坏东西。」
  老先生突然应道。
  「那是天生的,真可怜。她从小就是那副模样。」
  我不禁语塞。原来S的妹妹天生脑部有缺陷?
  「或许那孩子背负了一切。」
  老先生的语气疲惫至极。
  「背负……背负什么?」
  我问,但老先生没抬头。即使如此,他仍细声答复。
  「犬的罪啊。」
  犬的罪。
  犬。母为犬。
  我朝老先生的背影走近一步。
  「请告诉我。请您务必告诉我,究竟怎么回事?我认为这是命运,我的命运。」
  「命运?」
  老先生略略转过头,神情恍若听到陌生词语般困惑。我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吐露最真实的心声。
  「是的。今天早上,我碰巧和家里的椅子一起翻倒,就像德式翻摔一样。我在脱落的椅脚上发现一则留言。这张S先生服刑时制作的椅子引起我的注意,我上网查得许多资料,然后独自前来这里。虽然不晓得该怎么解释,可是我觉得非弄明白不可。假如不查清楚S先生犯下的案子,就不能回去。」
  老先生大概无法理解我的心情。这也难怪,连我都搞不太懂自己。尽管如此,老先生终究开了口。至于是我词不达意的恳求打动他,抑或是他一心想打发我走,就不得而知了。
  老先生的说明并不长。不,那其实根本称不上说明,只是片断而模糊的话语。
  「那是因为啊,小伙子,那个人……」
  老先生突然转向我。
  「那个人做出狗才会有的行为。」
  他像勉强扭动坚硬物般牵起双颊,然后撼动肺叶似地上半身不断抽动,无声笑着。唯有化脓般的一对瞳眸,不带丝毫笑意地望着我,眼角淌出黏浊的泪水。剎那间,背景消失,老先生宛若单独被剪下一样站在我面前。
  「从她结婚的时候……我就发现……只有我发现……她的目的……」
  他彷佛刻意压抑情绪,气音很重。
  「目的?」
  当下,我脑海蓦地浮现网站上的一句话:S是出名的男美子。下一秒,脑中某处嗡嗡作响。我紧盯着老先生单手握住的椅脚,一个字、一个字仔细看。
  父は尸 母は犬(父为尸 母为犬)
  我が妹よ (我妹啊)
  后悔はない(我不后悔)
  第二行的「妹」右半字形有点不一样,不是原本的「未」,一竖的最下端微微勾起,且上面那一横的右边有条斜线连到中心部分。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这个字会变成那样?我只想得出一个答案。S刻完后:心念一转,改成「妹」。重新思索,当初看到这行便感到不太对劲。「我妹啊」的叫法,总觉得有些不自然。喊「妹妹啊」不就好了吗?那么,原先刻的是哪个字?「妹」的底下写着什么?怀抱这样的想法重新检视,答案很快出现--「子」。最先刻的是「子」。子,我が子(我儿)。
  父亲的再婚对象生下婴儿,S称之为「我儿」。
  父为尸,母为犬。
  尸的意思,难道不是指毫无意见?难道不是指明知一切却保持缄默的父亲?由于没有工作,得仰赖新妻子过活,父亲不发一语。不,或许不止经济上的考量。对,还有身体。生理也是原因之一吧?S的父亲遭逢锅炉意外下半身受伤,莫非已失去男性的本能,甚至是显而易见的程度?所以,S才会破坏部分遗体,避免案发后父亲身上的缺陷曝光。否则将招致何种后果?他并非婴儿生父的事实就会浮上台面。
  对,婴儿是S的女儿。犬之家,即野兽之家。
  打一开始,Y子就是觊觎年轻俊美的S,才和他父亲结婚。她看上S的身体,而且非常清楚,即使丈夫察觉也什么都不敢说。
  S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情,与父亲的结婚对象发生关系?从「母为犬」一句,看得出S是被迫的,可以想见他有多痛苦、多烦恼。对方是和亲生父亲结婚的人,S不愿意也是理所当然。但S无法拒绝,因为还有生活要顾。拒绝的话,他、祖母和父亲三人便要流落街头。
  之后,继母怀孕,生下的婴儿带着可怜的脑部残障来到世上。在S眼里,那想必是与狗发生关系诞生的生命印记吧,他的心终于崩溃。先前脑海中不断累积的小小坍塌,在四十三年前冬天的某个早上,引发一次巨大的崩溃,让他彻底失去理智。
  S杀死形同狗的母亲,杀死形同尸体的父亲。根据警方的调查,S最先对祖母下手。高龄的祖母,身体虚弱的祖母。S大概是不愿养育他长大的祖母,目睹自己即将描绘的炼狱吧。
  「她……厌倦我……」
  老先生单边下眼睑颤抖着,目光犹如覆上一层薄膜般空虚,自言自语似地喃喃低语。每吐出一个字,气力彷佛就渐渐流失。
  原来如此。
  Y子出嫁前,老先生与她有过男女关系。在他出入她娘家的时候。
  「她会嫁给那样的人,我简直不敢相信……但是,一看到那个儿子,我马上明白。他长得……真的很漂亮……」
  老先生早就知道Y子偏好年轻男子。
  「那是以前的事……很久很久以前……」
  话讲到一半,老先生微弱的目光转向我。
  「忘了吧。」
  然后,他轻轻拿起椅脚,问我能不能烧掉。我回答没关系。
  (五)
  回程搭的新干线,是倒数第二班车。
  车厢内仍多是携家带眷的乘客。我把额头贴在玻璃窗上,凝望幽暗的景色。
  得知继母怀孕时,S是怎样的心情?尽管为两人的关系烦恼、痛苦,但她肚子里怀的毕竟是自己的小孩,不免会感到一丝喜悦吧?心中某处藏着那份喜悦,岂料,生下的小孩居然脑部有缺陷,S不禁认为这是不祥的印记……所以,S才会发疯吗?
  真相不明。
  如今,真相已无从知晓。
  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们是不幸到极点的人。
  四十三年前,恐怖的野兽咬破S的肋膜飞出。然而,那不是什么稀奇的野兽。无论以前或现在,每个人心中都栖息着这样一只野兽。野兽躲在人们心底,平时像胎儿般蜷缩着身子栖息,不会成长,静静等候生命走到尽头。只是,偶尔会有名为不幸的饲饵掉到嘴边,野兽于是猛然睁眼,张口啃噬,啃、啃、啃,直到浑身长满黑毛,得到四足站立的力量。如同四十三年前S内心经历的异变。
  鼻腔深处隐隐刺痛,眼前的夜色逐渐模糊。
  S应该重新来过的。对,应该要重新来过。在失去理智前、在毁掉一切前、在造成无可挽回的局面前,应该面对家人的。因为,或许还有救。不,总会有救的。虽无法歼灭野兽,至少能遏止牠的成长。S当然难以拥有幸福的结局,但结果应该会远比现况乐观。
  我忍不住感慨,自身的问题是多么渺小,多么微不足道。升学、考试、自卑感,为这类事情烦恼的自己是多么无聊啊。其实,在真正的意义上,我的确是个没用的人。
  脑袋感受着电车的摇晃,我不停地想着家人。
  走进房间,打开灯,把空无一物的背包往地板一扔,便感觉身边微幅的空气流动。转头的同时,白色翅膀翩然飞落我肩头。
  奇妙的是,竟是那只白粉蝶。今天早上从天花板俯看我,扬动翅膀催促我行动的白粉蝶,怂恿我的白粉蝶。我房门没关就离开,牠却一直待在这里?是在等我回来吗?
  我轻轻伸出右手,以指尖夹住停在左盾上的白粉蝶翅膀。轻轻一拉,白粉蝶毫不抵抗,顺从地被我夹起,小小的黑眸望着我。我们对视一会儿,白粉蝶的嘴卷成一圈圈的形状,偶尔微微颤动,像在向我倾吐秘密。
  我用左手捏扁白粉蝶柔软的身躯。摊开手心一瞧,还有一只脚在抽搐,所以我又扔到地上,隔着袜子踩踏。由于牠太小、太无力,脚底甚至没任何触感。
  今天早上,我在白粉蝶的劝诱下走出房间,一心以为在网络上得知的S这个人物,及他犯下的案件,对自己有什么命中注定的重大意义。
  然而,那是错觉。
  根本没有意义。
  应该重来,应该面对家人。这是我经历漫长的一天后找到的结论。但是,这毫无价值。对我而言,不过是空口白话。
  我低头盯着地板。眼前是离开房间前脱下的沾满血迹的运动服和牛仔裤,缺少一脚的椅子就倒在旁边。视线直接往上,看得到垂下灯罩的塑料绳,为防止断裂,还重迭了三条。
  没有地方能让我重新来过,没有家人能让我面对。祖母的脖子回不去割开前的状态,爸爸胸前的众多刺伤不会消失,妈妈不成形的喉咙也不可能恢复呼吸,妹妹支离破碎的头颅更是回天乏术。
  一楼的电视又传来笑声。无声的吼叫、野兽的吼叫,从我体内像无数根针般刺向胸口和喉咙。我坐在地上,双手环住膝盖,把头埋进去。
  (!)宵狐
  自我逃也似地离开这座小镇,已过二十年。难怪夕阳余辉中,放眼望去全是陌生的建筑。
  由于今天有秋季祭典,通往W稻荷神社的商店街人潮拥挤,热闹滚滚。浴衣、小孩的嬉笑声、酒行推到店头的生啤酒机及狐狸面具,长长的顶盖下弥漫着雀跃的气氛。对了,以前也没有这种顶盖。我上住宿制高中的那个年代,商店街上头总是一片干涸的天空。
  看看表,短针正逼近数字六。从背包取出吃饭的家伙--相机,我稍微加快脚步。这次奉命采访的传统艺能「宵狐」,六点钟即将在W 稻荷神社内举行。明知如此,我仍把抵达时间抓得很紧,直到最后一刻才从东京出发,就是因为我不敢在这地方待太久。
  我害怕夜晚的空气。
  我害怕看到神轿。
  而我最害怕的,是经过神轿仓。
  要是遇到那时的同学怎么办?笑着互拍彼此的肩就行吗?当年高中的学生来自各地,至今还留在这片土地的想必没几个。可是,我却由衷感到不安,唯恐碰见那些人。
  我隐约察觉一道视线,不禁停下脚步。
  混在人群中,我慢慢转头向右。
  有个女人隔着舶来品店的玻璃看着我。她笔直注视着这边,嘴唇紧闭,眼神空洞,表情像极那个人。二十年前,被我压在神轿仓冰冷地板上的那个人。我把疯狂的兽性释放在那个人体内。
  我与舶来品店的假人四目相望,僵立原地。我全身紧绷,喉咙深处不觉发出一丝呻吟。冰冷的记忆之手爬上我胸口,湿淋淋的指头企图攫取我的心脏。以假人的脸为中心,周围的景色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泛白消失。她尖锐的惨叫如冷水般倏然灌进双耳,我不成声地大喊。
  设计那件事的不是我。
  不是我。
  不是我。
  「就是你了。」
  那时候,昏暗的锅炉室一角,名叫S的同班同学说道。至今我仍记得,他抽到一半的香烟发出小小熔岩般红炽的光。
  我们一伙四人各自蹲坐在铺着纸箱的水泥地上。晚餐后像这样众在宿舍的锅炉室,促膝让好几根烟化为灰,边低声耍流氓、骂脏话是我们的日课。由于会透出光线,不能开天花板的灯,但老师和舍监不会进来,加上排烟的抽风机二十四小时运转,这里是偷抽烟的绝佳场所。
  「我吗?」
  我把视线从S身上移开,伸手掏向便服口袋。我故意慢慢拿出七星的盒子,抽出一根,才面向他。只见他仍望着我。
  「其实谁动手都无所谓,只是好像没看你做过什么大事。」
  S没说错,我晓得其余两个同学也在昏暗中微微点头。
  以试胆为名,我们不时在学校或宿舍干些小小坏事,比如在餐厅焚放烟雾、将氢氧化钠溶液倒进校园水池、在直立式钢琴的键盘盖内侧钉蜈蚣等。主谋大多是S,他不会暴力逼迫,也不会拿把柄威胁,却奇妙地掌握住我们一伙人的心。
  「有种恐怖的感觉」,是我们对他的共同印象。我几乎没看过S的神色发生变化,他白皙的脸总是面无表情,教人不禁以为他和鸡腿肉一样没体温。
  「对象你可以自己找,女子部的也无所谓。」
  S语调平板地说,其他朋友在幽暗中表示异议。
  「女子部的不太妙吧?找校内的太危险。」
  S默默让香烟前端发红一会儿,终于在吐烟时低语「没关系」。
  「在暗处干就好,只要他……」
  S又看我一眼。
  「他不被认出来就行。」
  随机挑一个女的性侵,便是这次我们想出来的试胆。只不过,那时还没有人用性侵这种说法,我们以更下流、更自我的字眼指称同样的行为。
  当然,这绝对不是「小小坏事」。这和把餐厅搞成一片雪白、毒死鲤鱼、听着音乐老师的尖叫大笑,严重程度截然不同。若是现在,想都不用想就能做出判断。但是,半年后便要高中毕业、强忍呵欠过着以考大学为重心的生活,十几岁的我们感觉不出中间巨大的差异。
  我把玩手里的香烟,半晌后点头答应,接着继续和同伴交谈一阵。
  「在哪里找女人?」
  「能办事的地方吧。」
  「有没有适当的?」
  「我想想。」
  「来计划一下吧。」
  「什么时候动手?」
  我已经想不起哪句话是谁说的。但我还记得,提出在两周后的秋季祭典当晚行动的,是我自己。
  「祭典那天的门禁会延到十点吧?在外面待久一点,也比较容易找女人。」
  「地点呢?」
  「神轿仓如何?」
  摆放祭典用的神轿的仓库,位于穿流市中心的大河旁,好似悄悄隐身垂柳叶后般,矗立在安静的土堤上。刚进高中时,同学问还煞有介事地流传那四方形的小建筑是流氓的弹药库。但等高一的秋天见识过第一场祭典,就晓得是收纳神轿的仓库。然后,我们看准平常无人出入,趁高二快升高三之际,大胆破坏锁,闯进里面。从此,每到下午的自由时间,神轿仓便代替锅炉室,成为我们的聚会场所。或许是离开仓库后,我们都会把锁挂在铁门门闩上做个样子,镇公所的职员始终没发现入口已遭破坏。
  「不用说,准备这次祭典的时候,公所的人就会发现锁的事。不过,肯定会等祭典结束后才换新,所以……」
  「所以,祭典晚上那地方还是没人管?入口会一直敞开,占位子的神轿也不在。」
  「对。何况,你们看嘛,这样神轿仓附近不就没半个人?」
  秋日祭典当天,由于主角W稻荷神社在河对岸,那边的土堤上会有一整排摊贩。我们几乎没见过神轿仓这边的土堤有人走动。
  听完我的提案,S思索片刻。我直盯着他把烟拿到嘴旁,足足五秒间,那根烟的前端持续发出血红的火光。
  「好,就神轿仓吧。」
  S点点头,吐出烟。
  翌日,下午的课一上完,我们便到神轿仓抽烟兼探勘场地。双斜屋顶上停着的大乌鸦眼角余光扫到逐渐靠近的我们,S碰触锁的那一剎那,牠怱然凶暴地瞪大眼。我们四人一个紧接着一个迅速穿过入口,把铁门照原样关上时,依稀听见沉重的拍翅声逐渐远去。
  S在腰际打开笔型手电筒。这倒稀奇,平常我们习惯不开灯,在没有窗户的空间里,享受着视力逐渐适应黑暗的感觉,一面哈烟。
  「今天最好不要抽。」
  S提醒我们,然后凭借笔型手电筒的光,一一拾起满地散乱的烟蒂,放进自备的塑料袋。
  「距离祭典只剩二周,算算时间,公所职员或许会来确认神轿的情形。到时候若是还满地烟蒂可不妙。」
  S说,假如他们发现有入侵的迹象,在祭典当天派人看守仓库,计划便无法执行。我们纷纷点头,着手帮忙回收烟蒂。
  我蹲在地上捡垃圾,陷入黯淡的心情。其实,我选择神轿仓为做案地点,就是巴不得发生S刚才描述的状况。依我推想,公所职员发现地上的烟蒂后,祭典当晚应该会加强防范而派人看守。那么,我就不必干坏事,就能故意抱怨、深深叹气,一脸不爽地对S他们说「运气真差」。
  但是,我的期待落空。十分钟后,仔细清理过的神轿仓地上,一根烟蒂都不剩。
  「这样就万无一失啦。」
  S满意地抬起头,面向盖着棉布的神轿。他指尖拎起灰扑扑的棉布一角,座台上的大神轿露出一部分,粗壮的朱漆柱子在笔型手电筒的照明下浮现。柱子上刻有攀升的龙,那骇人的瞳眸怒视着我。我不由得转移视线,以大字型躺在地上的大狐狸跃入眼帘。那是缝合小米袋制成的人形物,脸部戴着老旧的狐狸面具,体型和成人差不多。
  「这东西去年就放在仓库了。」
  S低声说。
  「大概是备用的吧?」
  我随口答道。
  依镇上的风俗,祭典时会将米袋做成的狐狸放进神轿,抬到W稻荷神社,供奉给稻荷神,称为「献狐」。狐狸都是以装有当年新米的米袋缝制,所以现下摆在这里的应该是备份吧。脏脏的手脚瘫在地上的模样,让我联想到两周后即将碰面的陌生女子。
  「当天我们不会进来,你办事没什么好看的。」
  「那你们会待在哪里?」
  得知S没打算监视,我心中再次泛起希望,或许能顺利瞒过去。祭典当晚,随便找地方杀时间,再捏造一套英勇事迹告诉S他们就好。
  岂料,S却神经质地把神轿的布恢复原状,答道:
  「我们就躲在旁边的土堤下,看你拉女人进去和出来。」
  秋季祭典终于来临,当晚我们照约定先在黑暗的土堤集合。然后,我留下S等三人,独自走过附近的桥,前往摊贩罗列的热闹对岸。
  W稻荷神社的「宵狐」正进行到高潮。超过十公尺的两根青竹上,全身白色装束的两名年轻人分别戴着公狐与母狐的面具,表演着危险的特技。只要他们展现特别惊险的动作,落后一拍后,四周便会响起盛大的欢呼。我双手插在学生裤的口袋里,静静穿越其间,右手腕上挂着向摊贩买的塑料狐狸面具。真要实行计画时,我准备戴上,以免暴露长相。而且,由于不能让对方看到我一身学生制服,我在白衬衫外套上一件又脏又旧的工作服。那是我事前从神轿仓附近的建筑工地偷来的。
  搞不好,这件工作服的主人会碰巧在人群中看见我而前来质问,视情况或许还会揍我一顿,如此我就不得不放弃实行计划的念头。我怯懦的心仍在寻求逃避之道。
  我忽然停下脚步。
  视线前方有一名少女。
  少女穿着蝴蝶图案的红浴衣,远离人群之外,百无聊赖地站在神社一角。我肋骨内侧的心脏怦怦作响,耳朵彷佛能听见心跳声。少女蓦地抬起头,我立刻移开视线,仰望「宵狐」的演员。然而,在我转移目光前--也在她望见我的眼眸前,我已将她可爱的脸蛋一览无遗。她鼻子很挺,有双大眼睛,外表虽然成熟,但应该才十四、五岁吧。齐肩的黑发、正红色的腰带,及衬托裸足的同色木屐带,清清楚楚地烙印在我脑海。我凝睇着青竹上使出浑身解数的白衣狐狸,察觉自己的双腿冷得发抖。将那名少女压倒在神轿仓的地上,鼻尖嗅闻柔软的馨香,我的躯体拨开少女纤细的双腿,手掌粗暴地按住她想呼救的嘴……猛然回神,我的视线已重返少女身上。
  她并未注意到这边,也没观赏「宵狐」的特技,只任由秋夜晚风吹拂发丝,一直盯着脚尖。她在看什么?她在想什么?不久,她忽然抬起头,望向右方。一个身穿橙色浴衣的同龄女孩笑着走近。少女天真无邪地报以微笑,两人快活地交谈几句,便一同离开神社,消失在摊贩林立的街道上。
  我满身大汗。
  办不到,我暗想。
  我办不到。
  办不到。
  学校里无聊的授课,与宿舍餐厅盛牛肉炖饭的阿姨,不知为何让我感到无比怀念、无比遥远。我不要做这种事,我好害怕。
  我飞也似地离开神社,推开人群,掠过一家又一家摊贩。四周的嘈杂喧闹愈来愈模糊,逐渐凝聚成一串单纯的声音。在我心中,那不是鼎沸的人声,反倒更接近一片寂静。
  向等在土堤的那三人吐实吧!明白告诉他们我办不到,坦诚我无论如何都下不了手。没必要撒谎,虚张声势根本没意义。这一天,我初次领悟到有条不能跨越的线。
  然而,至今我依然深深感慨,多么希望人类的感情能如此单纯。
  知晓有道不能跨越的线,于是及时煞车,没干下坏事。我多么希望这般顺理成章、洁身自好的童话,那一夜真能发生。
  不能跨越的线。那一道线,对刚满十八岁的我而言,具有另一种意义。返回幽暗对岸的途中,我明确意识到,随着每一秒过去,方才在神社内兴起的幻想,正于汗湿的苍白腹部最深处蠢蠢欲动。我实在遏抑不住这股骚动,即使努力不去忆起、即使努力遗忘,依旧无能为力。将少女纤细的躯体压在身下,柔嫩的香气、微弱的悲鸣,这些非分之想,像一大群黑色小虫在我心中无声扩散,不久便密密麻麻爬满整个表面。尽管如此,无处可去的黑虫仍继续增殖,终于咬破一层薄膜,从内侧一涌而出。
  我在桥的前方骤然停下脚步。
  耳朵深处,血管汩汩作响。
  视野亦随之一明一灭。
  祭典的喧嚣在身后远处,四周人影全无。
  除却唯一走在我眼前的蓝色浴衣背影。
  那是女人。一道女人细瘦的背影正朝黑暗前进,轻微的木屐声缓缓过桥。不要到那边,我在心中呼喊。不能单独过去,【不能走在我前面】。妳要前往何方?桥对岸什么也没有,连行人都没有,只有那座不吉利的种轿仓。女人并未停步,略垂着头徐徐向前。她不晓得,背后有个流着疯狂鲜血的小伙子已睁大双眼。
  她一头长发、身形纤瘦,年纪似乎比我大,但仍十分年轻。
  我很快地回过头。没有人,【没有人在看】。
  体内的黑虫群起张开翅膀。彷若雪花干扰的电视音量一口气转大,虫子的沙沙擦翅声震耳欲聋。我咬牙奔跑,沉声低吼着奔跑,边以挂在右腕的狐狸面具罩住脸,透过两个细小的孔,女子穿着浴衣的身影迅速变大。等她察觉逼近的脚步声,猛一回头,那惊愕的表情已然在我眼前。她欲大叫的红唇遭我使劲捂住,她想逃走的一双细腿,迫于我的蛮力在柏油路上拖行。她脆弱的骨头,在我怀中嘎嘎挤压。
  神轿仓就在旁边。我完全不管在漆黑土堤观望的S他们,只一心一意地将她推进铁门内。停在屋顶上的乌鸦,发出沉重的拍翅声飞离。我冲进仓库。
  她被压在尘埃密布的水泥地上,途中便停止抵抗,脑袋随着我的动作无力摇晃,犹如玻璃般失去表情的双眼一味盯着半空,意识飞往别处。即使如此,她仍一心想杀了在肚腹上方不断抽动的疯狂男子。月光透进入口的铁门缝隙,淡淡照着她虚脱的上半身。她左手无名指上,镶着小宝石的戒指微微发亮。
  当晚回到宿舍后,我才晓得一件事。
  我在神轿仓里犯下可怕的罪时,S一伙人没待在土堤。早在我袭击女子前,
  他们就不巧被巡逻的老师发现,带回宿舍。
  我撒了谎,骗他们我办不到,说因为没胆量,什么都没做。
  S他们扬起嘴角,无言地取笑我。
  直到毕业前,我们都没再提起此事。
  半年后,我考进东京一所私立大学,毕业便在一家小出版社工作。
  于是,二十年过去。
  睽违二十年的W稻荷神社里,「宵狐」即将开始。
  我取下相机的镜头盖,绕着层层人群的外围走,寻找适合摄影的地点。我一心只想尽快完成工作回东京,不久便在人潮中找到一个缺口。于是,我停下脚步,细看取景窗。两根青竹下方,戴着雄狐与雌狐面具的两名年轻人配合传统音乐跳着滑稽的舞蹈。他们总不会是二十年前的表演者,但那些动作和我记忆中一模一样。接着,两人在彼此的头顶拍手,结束在地面的舞蹈,然后各自敏捷地爬上青竹,在顶端展现种种特技。
  所谓的「宵狐」 (よい狐),拥有「醉狐」与「宵狐」的双重含意,又与「好」谐音,因此成为这项传统艺能的代称。据说,内容是表现稻荷神的使者狐狸醉心于祭典乐曲而开心戏耍的模样。
  拍完照后,我按预定计划访问神社的祭司。祭司发际线倒退的额头闪着汗光,轻松地逐一答复,告诉我后继无人、最近找不到优质的青竹而吃尽苦头等事情。十五分钟后,我向意犹未尽的祭司告辞,结束访问。借着三脚高油灯的亮光,简单整理笔记便离开神社。
  赶快到车站。
  赶快回东京。
  然后,再也不要重返此地。
  匆匆走在挤满摊贩的路上。愈往前,四周的嘈杂喧闹愈来愈模糊,逐渐凝聚成一串单纯的声音。在我心底,那不是鼎沸的人声,反倒更接近一片寂静。
  不知何处发出「沙……」的声响。
  我认得那声响,我记得那声响。
  擦翅声。
  当时的擦翅声。
  景色剧烈摇动,道路左右摊子上的灯光,彷佛遭吸走般突然消失,而后再次亮起,一股强烈的异样感包围我。发生什么事?【现下我四周发生什么事?】眼前有一名穿黑长裤、套着又脏又旧工作服的年轻男子,在人群中快步前进,右腕上的塑料狐狸面具不停摇晃。我认得他,我认得他。我晓得,他心底马上就会响起刚才听到的凶猛擦翅声。
  我跟着他离开明亮的大路。他走向河畔,在岸边的人行道右转。前方有座桥,那是连接黑暗对岸的桥,也是通往神轿仓的桥。
  他倏然停下脚步,回望这边一眼。他似乎没发现我,但那一刻,我却清清楚楚地看见他浮现在暗夜中的脸。
  是我。
  在桥的前方驻足,肩膀不断起伏喘息的年轻人,是我。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一道走在黑暗中的蓝色浴衣背影。那是毫无戒心的背影。
  我和他同时迈步疾奔。他伸臂抓住女子,手掌捂住女子的嘴,环抱住女子掳走她。女子的木屐粗鲁地在地面上拖行,啪跶啪跶的脚步声伴随激烈的衣物摩擦声,朝神轿仓前进。紧接着,铁门打开,两具身躯消失其中。双斜屋顶上,一只乌鸦发出沉重的拍翅声飞离。我哑声叫喊,拖着打结的脚来到神轿仓入口,正想闯进铁门……
  我却及时煞住。
  我实在办不到。
  我无法与自己的疯狂对峙。
  双膝一跪,两手着地。铁门内不断传出声响,一开始相当猛烈,然后间隔愈拉愈长,我亲耳听见自己的罪行。那无可挽回的罪行。
  事情就要结束。
  接下来,神轿仓里瞬间响起哀嚎。回过神的女子睁大双眼,喉咙深处发出彷佛要撕裂黑暗的尖叫。只是,她的叫声如同遭美工刀切断般忽然中断。不是女子闭上嘴,而是我双手按住她的喉头。
  我跪在神轿仓旁,紧紧塞住耳朵。
  我不想再听到二十年前她临死之际的声音。
  不久,「我」发疯似地奔出神轿仓,看也不看这里一眼便急忙冲进漆黑的土堤底下,大叫着在与人齐高的草丛中乱窜,寻找那三人。我想向S他们坦承失手铸成的大错,向他们求救。我杀了人,我杀了人,我杀了人。我嘴里不断重复这句话,可是他们不在那边。他们抽烟被老师逮到,在宿舍关禁闭。
  我无力跪倒地面,注视着下边。「我」独自在草丛中抱着头,未几便昂然抬头,往右跑去。目标是邻近的建筑工地,「我」想起偷工作服的地方有搬运建材的单轮手推车和铲子。「我」很快会带着那些东西返回,然后拿大块棉布包裹她的尸体,放上手推车,运下土堤,在远处的河流上游附近挖个深穴埋入。拿来包覆她的棉布,就是平常盖住种轿的那块布。
  我起身打开冰凉的神轿仓铁门,在背后微弱的月光照耀下,满是尘埃的地面映入眼帘。只见棉布摊开,正中央突起一个人形。我踏进仓库,战战兢兢拉起布的一角。她已不再动弹,再过两小时,这副躯体便会埋在冰冷的地底。
  我觑着她的脸。她双眼紧闭,毫无表情。我第一次这样仔细观察她的遗容。二十年前,拖着手推车和铲子返回的我,在铁门隔绝的黑暗中,完全没看她,只顾包起她的身体,未再解开棉布检查便直接丢进洞内掩埋。
  就在我眼前,她毫无血色的双颊抽动一下。
  我放开手中的布,迅速后退。
  再次摊落地面的布下方传出咳嗽声。剧烈的咳嗽与痛苦的作呕声相继而来,我不敢动弹,屏住气息蹲在墙角。
  原来她还活着?
  【原来当时她还活着?】
  她挺起上半身,翻开覆盖的布,在混凝土地上无声爬行。痉挛般的呼吸一次接着一次,她拚命朝透着月光的出口前进。
  原来如此。
  我恍若全身融化在地。
  原来我没杀人。
  那时,我并未杀死她。
  「太好了……」
  我不由自主地出声,她猝然转过头。我离开墙角向前,温柔地笑着靠近她。
  「我以为妳死……」
  凄厉的惨叫打断我的话。她一站直便露出狂乱的眼神,以惊人的力道撞向我胸口。伴随「咚」地一阵冲击,空气骤然震出肺部,我的身体往后飞,后脑猛烈撞击墙壁,双腿彷佛瞬间消失。我浑身虚脱,踉跄跌倒。
  「不是的……我……」
  我试图站起却无法如愿,上身东倒西歪、眼前一片天旋地转,终于支撑不住,扑倒在地。我使劲抬头,却吐不出半句话。满脑嗡嗡耳鸣,眼前的景物逐渐融入黑暗,缓缓淡出。
  「不是的……」
  我最后看到的画面,是双目圆睁、鼻翼颤抖,喃喃着听不懂的话语,把棉布扔到我身上的她。下一秒,我感到后脑遭她双手击打,一次,又一次。
  然后,我便坠入毫无知觉的漆黑中。
  在持续的微幅震动中,我意识模糊地睁开眼。
  视野仍旧一片黑暗,但并非视力未恢复。依触感及嗅觉判断,我晓得自己被包裹在那块布里移动。
  身体使不上力,连声音都发不出。
  不久,我被丢到地上,挖土声随即响起。意识恍惚中,我听着这声音好长一段时间。
  是吗?
  原来是这么回事。
  原来,当时我埋了我。
  挥铲声毫不间断。未几,包着布的我被粗暴地翻到一侧。有那么一瞬,身体彷若从空中落下,立刻又撞向一个坚硬的地方。上方再度传来挖掘声,泥土洒在我身上。
  或许这样也好。
  总觉得,很像在做梦。
  我无视紧咬内脏般的罪恶感苟活二十年。我想逃走,想消失。虽然弄清当初没杀人,但等同杀人的那个罪行并不会从我心中抹去。
  这样就好。
  一片漆黑中,我闭上眼睛。压迫感益发强烈,呼吸愈来愈困难,手脚完全无法动弹,挥铲声也愈来愈远。终于,我什么都听不见。
  最后一丝意识消逝前,我忽然想到:
  现下动手掩埋我的,真的是我吗?
  拿着铲子往我身上盖土的,真的是我吗?
  莫非,他是继承我灌注在她体内的疯狂之血的青年?被压制在神轿仓地上的她,左手戴着订婚戒指。莫非,她清醒后,将那晚的经历深藏心底出嫁,在无法表明遭强暴怀孕的情形下,生下孩子--生下男孩?而二十年后的今天,男孩内心的癫狂在秋季祭典中爆发?莫非,祭典之夜,与父亲长得一模一样的他,在一模一样的地方,犯下一模一样的罪?
  有这种可能吗?有这种万一吗?果真如此……
  二十年前的那一晚,【我埋进土里的究竟是什么?】
  一切已不重要。
  不管怎样,我杀死我的事实,都没有改变。
  黑暗中,当时她那对玻璃般的瞳眸,忽然望向我。而后,她嘴角像狐狸面具般弯起,看着我无声一笑。
  远远地,传来乌鸦的拍翅声。
(!)盒中字
  那恰是中元假期刚结束的时候。
  中午方过,公寓的门铃响起。我把构思一半的短篇原稿直接摊在桌上,走向玄关。我写到某乡下小镇的河边,挖出米袋制成的神秘狐狸。虽然事件本身离奇有趣,但我压根想不出这种东西埋在河边的理由,正与打印的纸稿干瞪眼。我下到玄关,一开门,先前几乎听不见的油蝉叫声,音量骤然放大。一名青年站在门口,犹如背负这骤然放大的呜叫。我尚未看清他的长相,他便猛地朝我深深鞠躬。
  「对、对不起!」
  青年就这样定在原地。他的身形分明白皙细瘦,静止的力道却强劲惊人。只见他发丝凌乱的后脑朝着我,双手抓住破牛仔裤的膝头,一动也不动。
  「先生,我完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也只能这么说。我真的不晓得青年为何道歉?他对我造成什么损害吗?暂且不提这些,他究竟是哪来的不远之客?我还没瞧清他的面貌,他就低头行礼,以至于我连有没有见过他都无从判断。
  「抱、抱歉,造成您的困扰。我向您赔罪。」
  「先生,我还是不……」
  「我、我就是犯人。」
  青年严重结巴着,昂然抬起头。果真是个陌生人。他穿着脏兮兮的牛仔裤及皱巴巴的灰T恤,个子虽然比我高上十公分,但年纪大概小我十岁,恐怕不到二十五岁,否则就是外表比实际年轻的二十七、八岁。斜视的脸庞有种说不出的散漫。
  「犯人?什么犯人?」
  我一问,青年似乎相当意外,微微睁大颇具特色的双眼。
  「两、两、两个月前的,那件事。」
  「那件事?」
  「偷、偷东西。」
  我愈听愈迷糊。家里从没遭过小偷,至少当下我如此认为。
  阳光越过青年的肩膀,晒得我皱起眉头:心中一阵莫名其妙。青年看到我的反应,彷佛确定了什么,嘴角拉紧,上半身略略往后。
  「你是不是没……」
  他突然吞下讲到一半的话,眸中闪过为去留迟疑的神色。
  「没?」
  我催促道,青年下定决心般微微低头,接着说:
  「你是不是没发现?」
  「我?发现什么?」
  「扑满不见了。」
  「咦,不会吧。」
  总算搞清状况,我连忙折回书房,抬头检视书桌旁的书架上方。但我唯一的「扑满」桥子果酱空瓶,安安稳稳地摆在原位。我拿下就近细看,瓶内的东西似乎没少,共有三张千圆钞,零钱很多,且一如往常大半是十圆硬币。
  我抱着果酱空瓶返回玄关,青年正以袖子神经质地抹下巴。我不想接近会晒到太阳的地方,便在脱鞋处停下,将果酱空瓶递向他。
  「有啊,好好的在这儿。」
  「不,呃,不是那个。是放在有书、书桌的房间的、柜、柜、柜子里的,这个。」
  青年从我这角度看不到的地方,取出一只有提把的白纸袋,然后小心翼翼拿出一尊约迭起两枚拳头大的陶制招财猫。
  「里里里面的东西我完全没碰。我怕得要命,不敢动这些钱。真的。这这这个直接还给你。」
  青年把招财猫交给我,呻吟般地说「对、对、对不起」,再次鞠躬。我彷佛看见冷气不断从敞开的门散去。
  「但,这不是我的啊。」
  青年倏然抬起头,「咦」地一声脖子前倾,畏怯的视线在我和招财猫之间游移。
  「可是,我、我是从这里偷走的。两个月前的半夜,我、我、我一时鬼迷心窍,进去行窃。」
  「你一定弄错了,我从没看过这种东西。」
  「那、么,是不是家中其他人……」
  「不是,因为我一个人住。」
  我们同时闭嘴,视线落在招财猫上。那是尊着色精巧的陌生招财猫,虽然双目圆睁,但由于眼角画有皱纹,乍看像在微笑。后颈部分有个扁平的孔,应该是扑满没错。我把空果酱瓶放在地上,捧起招财猫上下轻轻摇动。没有任何声响,大概是空的。不,有细微的声音,似乎是纸张。
  「会是钞票吗?」
  我瞄青年一眼。他畏缩地后退,没说不知道,仅摇摇头。
  「刚刚提过,我完、完全没碰。不过,这真的不是○○先生的东西吗?」
  青年讲出我的本名。基于某些原因,我的门口名牌和信箱,都只挂上这个姓氏。
  「不是啊。你会不会跑到别户?比如隔壁之类的。」
  我目光望向左方。由于我住的是一楼边间,邻居只有那家。不料,青年猛摇头。
  「绝、绝对不会,确实是这里。因因因为是边间,不可能记错。」
  「那就是别栋公寓的边间喽。」
  说完,我心想这也不太对。我从未在附近看过类似的木造公寓。四周不是更现代、外观便很高级的大厦,就是独门独院的房子。
  青年神情紧张地盯着我足足十秒。周遭蝉鸣震天响,益发突显盛夏的炽热。
  终于,笼罩在惶恐中的青年,怯怯开口:
  「府上最深处,有有有像书房的房间吧?」
  「嗯。」
  「大张木头书桌旁,放、放着很高的书架。架上就摆着那个装钱的瓶子对不对?」
  青年指着我刚才拿来的果酱空瓶。
  「对,收在那里。」
  「那么,绝、绝对没弄错,我是从那间房偷的。我先是发现果酱瓶,但里里里头的钱很少,又好像会叮、叮、叮叮当当响,所以我打开壁柜,找到这个扑满。」
  「在壁柜哪边?」
  「最、最前面。」
  「真的?」
  「真的。」
  「真的是真的?」
  「真真真的。」
  「你是从哪里进来的?」
  「地下收纳库,像这样……」
  青年试着重现当时的情况。只是,他的动作虽然夸大,我却看不出他在做什么。尽管觉得他有几分思心,但我不愿意让冷气继续跑出去,于是请他进屋。
  「你示范一下,地下收纳库在那里。」
  「好、好的。」
  青年一关上门,蝉鸣便随纯白的夏日阳光一同消失。光是如此,凉意就恢复不少。
  青年脱下肮脏的球鞋入内,经过短短的走廊,踏进一坪半大的厨房后,便四处张望,由衷感到不可思议般喃喃低语「果然就就就是这里」。接着,他走近流理台前的地下收纳库,打开单扇拉门。我上次使用约莫是半年前,搞不好已有一年。我既不做菜,也鲜少打扫整理,平常和厨房的地下收纳库扯不上关系。许久未见的树脂制四方空间中,只有一瓶古早以前半好玩地自祖母家要来的梅酒。
  「咦,倒了。」
  梅酒那圆筒形的瓶身横躺在收纳库底部。
  「大概是上次复原收、收纳库时弄倒的。」
  「复原?什么意思?」
  「这这这个,可以整个箱子拿起来。」
  「哦,是吗?」
  这倒是第一次听说,我打心底感到吃惊。
  当着我的面,青年静脉浮出的修长双手抓住收纳库,灵巧地连梅酒瓶一起拆下。形状犹如小型浴缸的箱子,轻易就被取出。下方裸露出的泥地勾起我的兴趣,我拿着招财猫便趴在地上往下看。高约四十公分的狭窄空间里,地基的短柱整整齐齐竖立,应该能从此处移动到各房间,好比书房及和室。只不过,和邻居住家之间有混凝土地基牢牢隔绝。
  面向外围的地基上,光线微微透进几个装着直向格子的通风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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